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xxqishu.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镇墓兽》全集 作者:蔡骏 简介 镇墓兽,古老中国的神兽,盗墓贼的天敌,为帝王将相镇守地宫,为人类守护终极秘密。 1900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慈禧太后逃亡西安,最后一个皇家陵墓工匠的传人,意外诞生在唐朝大墓地宫棺椁上。在天崩地裂的年代,从晚清到民国再到世界大战……疯狂的外国列强、神秘的工匠手艺,人们掘出地下宝藏,唤醒变幻无穷的镇墓兽。 陵墓工匠之子秦北洋,背负血海深仇,成长于地宫,掌握镇墓兽的技艺;奋起于逆境,解开命运谜团,他将成为乱世中国百姓的守护神?还是逐鹿天下英雄的仲裁者?枭雄辈出,风起云涌,镇墓兽的千年秘密揭开在即。 第一卷:北洋龙 前言 多年以前,我在上海市长寿路第一小学读三年级。语文课上写命题作文——长大后的梦想?有人写科学家、工程师、解放军甚至警察……而我是考古学家。 这是我的童年梦想。 在作文里写科学家、工程师、解放军甚至警察的同学们,没有一个人实现过梦想。当然,我也没能成为考古学家,连个门边都没摸到过。 绝大多数人的童年梦想,注定将要失败。很不幸,这是生活的铁律。 读了中学,我又梦想成为画家。结果在去美院考试前,因为恐惧失败而放弃了,这让我后悔了一辈子。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成为什么?梦想离我似乎遥不可及,我即将收获一个平庸而浑浑噩噩的人生,就像身边的人们那样随波逐流。 青春期,心情最灰暗的那几年,我找到了拯救自己的解药,那就是阅读和写作。我每天去图书馆,站着看完一本又一本书。我也把身上有限的钱用来买书,其中有一套关于中国考古与盗墓的纪实文学——先是明朝万历皇帝的定陵考古挖掘的悲剧,再是清朝东陵被盗的传奇。民国年间,同治帝的惠陵被盗掘,盗墓贼打开棺椁,发现英年早逝的皇帝早已成为一堆枯骨,皇后的尸身却完好如初,仿佛刚刚睡去一样,脸色光泽自然,皮肤富有弹性。不久,另一伙匪徒闯进地宫,丧心病狂地剖开二十岁的皇后腹部,搜索她在六十多年前殉情自杀时吞下的那一点点金子。数天后,又一群盗墓贼进入地宫,发现赤身裸体的皇后长发披散,面色如生,没有痛苦的表情,只是肠子流了一地…… 虽然,这故事不知真假,但一直强烈地萦绕在我的脑海中——如果让我来改写,是要变成一段爱情故事?还是一个盗墓传奇? 2000年,圣诞节,我跟一个女网友在聊天室打了个赌,至于赌注早已忘了,但我为了这个赌约,便想到这位被盗墓的同治皇后的故事,阴差阳错地写了自己的第一本书——她生于十九世纪,被侮辱于二十世纪,波云诡谲,绵延百年,直到二十一世纪的互联网,发出两个关键词“她在地宫里”、“还我头来”。第二年,这本书就出版了,恐怕是中文互联网上的第一部长篇悬疑惊悚小说。 然后,我渐渐地成了你们所知道的那个人。 但我从未忘记过,最初构思《病毒》时的激动,仿佛置身于清朝陵墓地宫,皇后就站在电脑屏幕背后,披散长发,双目幽怨……她姓阿鲁特氏,历史上没有留下名字(慈禧太后都没留名呢),我给她起了个名字:阿鲁特·小枝。 小枝、叶萧等人陪伴我们绵延至今,一晃已过去许多个年头。 2015年的春天,某个细雨霏霏的午后,我开车被堵在上海闹市的一条小路。右边是家证券公司,大门口蹲着两尊石雕。这并非常见的石狮子,而是麒麟模样的神兽,各自头顶一对鹿角——这不就是古墓里的镇墓兽吗? 春天的那个瞬间,三个汉字在我脑海中闪过—— 镇墓兽! 多么令人心动的名字,仿佛回到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年,那个梦想开始萌芽的奔腾年代,又连接了三千年来从未中断过的中国历史与古墓中的秘密。 我挖掘出成百上千幅镇墓兽的实物图片,有在考古现场新鲜出土的文物,有在博物馆里堂而皇之的国宝,也有在拍卖行手册里价值连城的古董。 为让更多的镇墓兽重见天日,我花了将近两年光阴,下载了数百份考古报告(足以精确到每个厘米、每根骨头、每个经纬度),解读了数不清的墓志铭,彻夜搜集汗牛充栋的历史文献、学术论文,甚至发现了一位埋葬在白鹿原的唐朝小皇子…… 镇墓兽是真实存在的。 这是毋庸置疑的结论,它们面目狰狞,但它们从不背叛,它们不仅守护墓主人,它们也在守护中国文明。 有人说,中国人是没有信仰的民族,没有道德底线,没有坚持不懈的精神。他们错了!我知道——中国人是有信仰的,这个信仰就是历史,自孔子以来书写历史的传统,从《尚书》、《春秋》、《左传》再到司马迁《史记》,煌煌四千万字的二十四史。 镇墓兽永远在守护的是中国人的信仰! 关于镇墓兽背后的秘密,则是我和你们之间的秘密。无论你相信或者不相信,我就在这儿,不悲不喜,不增不减,凝视你的眼睛,为你讲镇墓兽的故事,伴你度过无数个漫漫长夜。 公元2017年的第一天,我正式写下了《镇墓兽》系列小说的第一笔—— 二十世纪的头一年,地球上发生许多桩大事:布尔战争如火如荼,印度大饥荒饿死百万人,巴黎第二届奥林匹克运动会,尼采与王尔德死了…… 而在东方赤县神州,瑞典人斯文·赫定在罗布泊发现楼兰遗址;王道士在敦煌莫高窟打开藏经洞,八国联军打破了北京城,我们的故事就从这里说起…… 铁路穿墙而来,大前门下火车站,遥望紫禁城。光绪帝与慈禧太后接踵崩殂。三岁溥仪登基,三年宣统皇帝,三百年大清风雨飘摇翻了船。皇帝的头没杀下来,重蹈三千年中国史覆辙,已然文明进步欸!中国八十三个王朝三百九十七个皇帝,统计虽不精确,末代皇帝命运多舛却无争议。他毕生颠沛流离,做民国皇帝,当日本傀儡,被苏联俘虏,最终以共和国公民身份,于1967年病死于北京,无嗣。 这是我们父辈、祖父辈、曾祖父辈们亲眼目睹过的历史。 再过五十年,也就是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更不会有“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 这不仅是镇墓兽的故事,也是二十世纪的中国故事,甚至是五千年来整个人类的故事。而我是多么喜欢这个故事的主角啊——诞生在古墓地宫的少年,背负血海深仇,身藏三千年的秘密,毕生注定颠沛流离,波云诡谲,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愿你也喜欢这个故事,喜欢这里的男子,喜欢这里的女子,喜欢这里的兽,喜欢创造这一切的我,还有我们的童年梦想! 楔子 “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了。炮声压下去马来与印度野林中的虎啸。半醒的人们,揉着眼,祷告着祖先与神灵;不大会儿,失去了国土、自由与主权。门外立着不同面色的人,枪口还热着。他们的长矛毒弩,花蛇斑彩的厚盾,都有什么用呢;连祖先与祖先所信的神明全不灵了啊!龙旗的中国也不再神秘,有了火车呀,穿坟过墓破坏着风水。枣红色多穗的镳旗,绿鲨皮鞘的钢刀,响着串铃的口马,江湖上的智慧与黑话,义气与声名,连沙子龙,他的武艺、事业,都梦似的成昨夜的。今天是火车、快枪,通商与恐怖。听说,有人还要杀下皇帝的头呢!” ——老舍《断魂枪》 紫禁城最后一位主人,爱新觉罗·溥仪去世那日,红色宫墙外已天翻地覆,红海洋席卷“全共斗”的东京、“五月风暴”的巴黎。 民国李煜瀛所题“故宫博物院”匾额换成不伦不类的“血泪宫”,午门对联“砸烂旧世界帝王将相脚下踩,创造新天下七亿神州尽舜尧”,横批“造反有理”。供奉清朝列祖列宗画像牌位的奉先殿,被北京艺术学院的红卫兵改造成罪恶的四川大邑《收租院》泥塑展。 有人建议在太和殿广场造两座大标语牌,务必超过三十八米高的大殿,碾压“王气”;皇帝宝座要加封条,塑一尊农民持枪雕像…… 形势逼人,周总理下令故宫关闭,侥幸逃过一劫。 两年后,故宫博物院里无论“造反派”“保皇派”,一律下放湖北省咸宁县“五七干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故宫考古研究员王洛生,辞别妻子儿女,坐了两昼夜闷罐火车,开始牛棚生涯。 每天的学习就是种田、挑粪、放牛、打井,早请示,晚汇报,唱语录歌。王洛生三十多岁,田野考古出身,爱打篮球,身高体健,不像文弱书生。才两个月,他已后背佝偻,早生华发。 这天半夜,王洛生被从床铺上拎出来开会。改造成牛棚的土地庙中,坐着十来个老头,有书画研究大师、商周青铜器学者、顶尖的瓷器专家,每一位都声名显赫。 所谓思想总结会,就是批判与自我批判,“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好在都是自命清高的知识分子,虽说文人相轻,但谁也不会在这种场合彼此开炮,便只能自我批评了。有人说,这辈子最晦气的事儿,是在1956年刨了万历皇帝的定陵…… 破庙房梁上,有只大老鼠哧溜一下蹿过。牛棚安静了,仿佛被某种东西牢牢捆绑,在所有人双手双脚与嘴巴上打上死结。接近冰点的子夜,纸糊的窗外,稀稀落落地下起了小雪。臭烘烘的粪味,暂时抵挡住了钻入骨髓的寒冷。 唯独缩在角落的一个老头,闭目养神,不为所动。此人既非学者,也非专家,王洛生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大家只管他叫“老木匠”。 轮到王洛生交代思想,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组长同志,我爷爷是北大教授王家维。九一八事变那年,我父亲在洛阳挖掘东汉古墓,我母亲在考古现场生下我,取名王洛生。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到考古研究所。” 兴之所至,他一连说了三个掘墓故事,全都发生在陕西的唐朝大墓…… “乾陵——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合葬墓,中国绝无仅有的两位皇帝的合葬墓。唐末动乱,耀州节度使温韬,把关中十八唐陵挖了个遍,就是没打开乾陵。古书说‘乾陵不可近,近之辄有风雨’。郭沫若同志认为,若能打开乾陵,价值百倍于万历皇帝的定陵。《垂拱集》百卷、《金轮集》十卷、武则天真人像、上官宛儿手迹必能重见天日。郭老曾赋诗‘岿然没字碑犹在,六十王宾立露天。冠冕李唐文物盛,权衡女帝智能全。黄巢沟在陵无恙,述德纪残世不传。待到幽宫重启日,还期翻案续新篇。’” “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记性倒是好得惊人!”检查组长吐了口唾沫。 “郭老要挖开乾陵,是想触摸中国历史的大秘密,为女皇武则天翻案。1960年,乾陵发掘委员会向国务院提交计划。但定陵挖出了那么多幺蛾子,周总理批示:此事留作后人来完成。话虽如此,乾陵发掘委员会还是从各地借调精兵强将,比如我。乾陵周边埋着两位太子,三个王、四个公主、八个大臣陪葬。考虑到我挖墓有经验,挖掘委员会让我带头挖了隔壁的永泰公主墓。” 牛棚里的唐史专家插话了:“这个永泰公主,名叫李仙蕙,武则天的孙女,唐中宗李显第七女,韦皇后所出。她嫁给武承嗣的儿子武延基。而武承嗣是武则天的亲侄子,这门婚事是亲上加亲。十七岁新婚不久,武延基得罪了武则天的男宠张易之,《新唐书》说这小两口子被下令缢杀。老不要脸的婊子,为面首杀了自己的亲孙女与亲侄孙。” 检查组长听得一愣一愣,如亲眼目睹深宫血泪。 王洛生接着往下说:“我从监狱里找了个土夫子——就是盗墓贼。那人很年轻,左手断了根指头,但是盗墓极有经验。我们让他勘察现场,居然找到了墓道。这是个斜坡土洞砖室墓,我第一个钻进墓道,看到两边壁画有青龙、白虎,甲胄鲜明的唐朝武士仪仗队和兵器架,还有栩栩如生的仕女图。我发现个盗洞,还有一副骨架,直立埋在土中。土夫子估计这是盗墓贼分赃不匀,内讧砍死了一个,但也可能死于……” “死于啥玩意儿?” 王洛生的讲话被人打断,他的目光撞上角落中的“老木匠”,眼睛仿佛被针刺了下,只能吞下已到嘴边的三个字:“我亲手打开永泰公主的庑殿式石椁,可惜被盗墓贼扫荡过,宝贝都没了。我在椁内挖出头骨和下颌骨,还有十一块骨盆碎片。经过复原,结合墓志铭,发现公主并非缢死,而是因为骨盆狭小难产而死。十七岁的女孩子,骨盆还没完全发育好吧。” “开棺当晚,我梦到了永泰公主。她穿着壁画里的衣裳,体态丰盈,估计子宫里怀着胎儿,面容还是青春少女,艳若桃李。她并不怨恨我,倒是发出银铃似的笑声,牵着我的手走出墓道。那时候,我刚满三十岁没结婚,不可自拔地迷恋上了她。我的手指缝里还有她骨骸的气味。她脱下衣衫,一对玉臂环抱我的后背,将我拽入销魂纱罗帐中……” 王洛生越说越入戏,眼前浮动白居易的“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一屋子的专家学者,同样饥渴的检查组长,听得聚精会神,口干舌燥,不停咽口水,全然忘了这是个色情故事的春梦。 “哎呀。”他抽了自己一耳光,“我在散播封建迷信了。古人说,这就是托梦,初次怀胎而死的女子,总有怨念要生下孩子,便会闯入年轻男子梦中,以期再得一子。估计在阴曹地府,永泰公主已诞下这孩子了吧。” “美死你小子!梦里干了十七岁的公主,你还是去阴间做驸马爷吧!” 王洛生任凭检查组长怎么骂,自顾自说:“挖完永泰公主墓,我又瞄准西安郊区东南的白鹿原,埋着一位小皇子——永泰公主的堂弟,同为武则天的孙子辈。” “别人是书画专家、玉石专家、瓷器专家,您却是名副其实的掘墓专家!”检查组长又冷嘲热讽一番,“不过嘛,我爱听。对付这些封建地主阶级,千万不要客气,不但要刨他们的祖坟,还要鞭尸焚烧,为古代劳动人民报仇雪恨!王洛生,你得劲地往下说!” “土夫子劝我不要开挖,白鹿原地下遍布汉唐古墓,不如换一个刨刨。我很生气,真当我们是盗墓贼啦?还是打洞的田鼠?我们挖汝南郡王墓的目的,是要挖他奶奶武则天的墓。土夫子又说,此墓是鬼门关,自古不知多少英雄好汉葬身其中,据说是盗墓界的滑铁卢与斯大林格勒——我自己总结的。挖墓前一晚,土夫子竟逃上附近的终南山,好像那山上真有啥仙境。我们继续掘墓……” “同志,该轮到我讲了!” 牛棚角落里响起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一宿没说话的老木匠,站起来打断了王洛生。所有目光齐刷刷地看过去——“老木匠”个头比王洛生还略高一点,鼻梁高挺,双眼炯炯有神。他穿着灰棉袄,早过了退休年纪,头发不秃,半黑半白,一脸络腮胡。到了五七干校,任谁都得蓬头垢面。 故宫博物院,除了一流的专家学者,更养了上百能工巧匠,有些原是皇家御用的工匠传人。五百多年的宫殿,即便不住皇帝太监,依然少不了这些人养护,否则早颓败光了。故宫的工匠分为木器组、钟表组、漆器组、铜器族、陶瓷组等各司其职。 唯独这“老木匠”剑走偏锋,不只木匠活,故宫里没有他不能修的——太和门的铜狮子、太和殿的鹤与龟、大殿斗拱、皇帝宝座、屋顶上的脊兽与鸱吻,甚至洋人进贡的各种奇技淫巧,像铜镀金象拉战车乐钟、木框转花玻璃片、瑞士八音盒…… “那你说吧,老木匠,可别让大家等到天明鸡叫,耽误了明天的工期。”今晚听过考古学家的几个荤段子,组长也不忌讳了,“你是偷了光绪皇帝的宝贝,还是调戏了珍妃的鬼魂?” 一直缩着的老木匠,伸了伸脚底板说:“原以为,你们对这些老掉牙的故事不感兴趣。哎呀,且待老汉伸伸脚。” 1969年12月的雪夜,湖北咸宁五七干校。中国历史学和考古学的精英们,被困在一座破庙交代思想,却将这一晚变成了张岱的夜航船。一个叫老木匠的男人,眯起双眼,只见世界飞快地旋转,幽暗的历史深处,鹿角雪白,烈焰翻腾…… “今儿晚上,我要跟大家伙儿讲的,便是这镇墓兽的故事,话说六十九年前的庚子年……” 第一章 秋风白鹿原 大清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年,耶稣诞生后第1900年。盛夏的北京城,日本公使馆书记官杉山彬被董福祥的甘军剁成肉泥;德国公使克林德在东单牌楼北大街被神机营章京恩海所杀。慈禧太后降下懿旨,向十一国列强宣战,悬赏杀死所有洋人。 传言红灯照的黄莲圣母林黑儿,白日飞升数万里,火烧东京与圣彼得堡。数万义和团加上清军,围攻东交民巷使馆区与西什库大教堂的八百洋鬼子,连续两个月竟没打下来,徒留“刀枪不入”的拳民尸体。 8月14日,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列队通过天安门、端门、午门,穿过太和殿与紫禁城。同一日,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仓皇西逃。老佛爷打扮成农村汉人老太太,皇帝伪装成穷书生。随驾的王公大臣、八旗军、太监、宫女,惶惶如丧家之犬。 逃难队列末尾,有个叫秦海关的男人。魁梧高大的七尺大汉,手掌心满是老茧,背着结实的大木箱,装着二锤、楔子、錾子、手锤、钢尺和墨斗,手里提着大锤、钢钎与风箱,都是石匠的吃饭家伙。 皇城根下有内务府工匠村,从木匠、铁匠、泥瓦匠到玉石匠、陶瓷匠、装裱匠应有尽有,大难临头,多作鸟兽散,唯独秦海关拖家带口上路。 媳妇三十来岁,挺着怀胎数月的肚子。她听说洋鬼子全是色中恶鬼,见女人就扑,兵荒马乱的世道,跟着丈夫逃亡是唯一选择。秦海关刚满四十岁,膝下却无儿女。媳妇嫁给他二十年,怀孕三次,两次流产,一次夭折,这次恐怕是最后的机会。但这一路颠沛流离,忍饥挨饿,连皇帝也得跟王公贝勒们共用一车,媳妇也只能提心吊胆地捧着肚子翻山越岭。 銮驾过了京郊回民西贯市村,经居庸关、怀来榆林堡、宣化鸡鸣驿、大同府城……到山西太原,大伙儿才稍事停顿。 大肚子的媳妇,并未如往昔流产,身体却越发强健,秦海关心想是祖宗显灵庇佑。血腥的夏天过去,慈禧太后携光绪帝向西狂奔。这一路沙尘滚滚,身后的华北大平原,已然烽火焦土。 这年十月,队伍穿过整个山西,自风陵渡过黄河入潼关,抵达西安。护驾队伍越发庞大,各种能工巧匠来为皇家服务,毕竟给的薪水丰厚。 慈禧太后住进行宫,无法容纳所有随行人员,各找地方安置。秦海关是个闷葫芦工匠,最不善跟人打交道,别人都会贿赂管事太监,而他被晾在一边,竟在城里找不到落脚点。 眼看媳妇肚子一天天变大,阴历十月初一的寒衣节刚过,家家户户门前给死去的亲人烧纸钱送酒水,次日是小雪节气,两口子出了西安城门,往东南寻找住处,望见一座壮阔的黄土台塬,浐河与灞河峡谷深切。远看台塬如悬崖峭壁,经打听方知是白鹿原。 秦海关双眼放光,赶紧带着媳妇登上这片黄土台塬。 老秦身为工匠,竟也精通风水堪舆,无须依赖星盘,在塬上绕了两个时辰。路过汉文帝的霸陵、文帝生母薄太后的南陵,都是一片硕大的荒冢。 他上观天,下瞅地,西眺终南山,这才觑准方向。踏上高耸的龟裂田垄,径直走到一处荒芜的土丘前。媳妇辛苦地撑着腰,问他是不是抽风了。 他不言语,似到命中注定之地。秦海关听到地底发出轰隆隆巨响,天空打出响雷,霎时浓云蔽日,白昼如深夜。田野间的农民们四散奔逃,天地似回到鸿蒙开辟之初,古公亶父在岐山筚路蓝缕的年代。西风卷来终南山上不计其数的枯叶,犹如漫山遍野的彩蝶飞蛾。 一片硕大的黄叶卷到媳妇的眼睛上,不曾想遮蔽住了视野。霎时间,她感觉下腹一阵剧痛,羊水就要破裂。“哎呀,郎中不是说临盆还要半个月吗?”她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秦海关慌乱地将媳妇拖到土丘背后,这是一座唐朝的大坟冢,封土高过地面数丈有余,栽种几棵柏树与槐树,正好挡住狂风。 他的耳朵贴着地下黄土,又传来那轰隆隆的声响,仿佛地底有个调皮的小孩,不是在点炮仗,就是在玩打仗游戏。墓里的门道,谁又说得清? 老秦只听两声怪叫,再转回头,媳妇竟在坟冢背后凭空消失! “见鬼了!” 他的心头狂跳,双手在枯草堆里乱摸,才发现底下有个深不见底的大坑。此处紧挨唐朝大墓,古往今来无数盗墓贼光临过,媳妇必是坠入盗洞了! 秦海关二话不说,便跳进这个盗洞。这洞犹如倾斜的无底洞,老秦就这么不受控制地滑下去。霎时,眼前的黄土乱飞,如同扑簌而下的泪水,直接越过一千余年的漫漫时光。 尘埃落定。 他感觉自己仿佛一片羽毛,坠落到一块硕大的木板上,耳边响起轰隆隆的回音。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冰冷的手,指甲抓破了皮,划出深深的血印子。秦海关反身再摸过去,是个女人的大肚子! “媳妇!” “当家的!” 夫妻俩在唐朝大墓的地下重逢,互相摸了摸都没缺胳膊断腿,幸好是坠落到这块木板上,中间又有千年来的层层黄土缓冲。 秦海关打开火折子,照出个昏暗幽闭的空间。他这才发现自己和媳妇屁股下坐着的木板,竟然是一副梓木棺椁的棺盖。木头表面有绚丽的彩绘,一看就是盛唐的格局,画着各种珍禽异兽、日月星辰、风卷流云…… 他跳下这副巨大的棺椁,临产的媳妇呼天抢地呻吟,难道要在古墓的棺椁上生孩子? 秦海关在棺椁边摸到一块石碑。他用火折子靠近了细看,露出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刻碑是石匠的基本功,可以看懂不少文字,开头是一行隶书大字“大周故终南郡王墓志”。 接着是正文—— “王讳隆麒字幼明陇西成纪人也昔者龙光柱史弘道德于东周猨臂将军建功名于西汉武昭之经纶霸业奄宅瓜凉神尧之缔构皇基勃兴沃晋地灵钟祕天族蕃昌募瓜瓞于金柯表葭莩于玉茎王即大唐天皇大帝之孙今大周相王之第六子也……” 古人碑刻上无标点符号,初看就是这样挤作一团。所谓“大周”,并非西周东周,更不是北周后周,而是武则天称帝,国号由唐改为周。墓主人的身份,已开门见山讲明:名讳隆麒,字幼明,陇西成纪就是李唐皇室的籍贯。大唐天皇大帝便是唐高宗李治,大周相王是后来的睿宗李旦。如此说来,这位墓主人就是李治与武则天的孙子,睿宗的第六子。 跳到最后两行—— “长安二年四月八日薨于私第春秋一十有五悲深宸戾痛结蕃闱弄孙之爱不追含子之悲何极即以其年十月二十日葬于万年县崇义乡白鹿原。” 其中,“春秋一十有五”写得明明白白:十五岁夭亡的唐朝小皇子……果然是他! 秦海关脑子里嗡地一声,已触摸到了某扇尘封的大门口,一千二百年前的秘密?只要再往里踏出一步,要么极乐升天,要么堕入地狱! 此时此刻,媳妇也到了鬼门关口,又开始痛苦地叫唤。 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一辈子苦苦追寻的秘密,几代人梦寐以求的钥匙,竟自动送到了眼门前——但秦海关必须要放弃,他的眼里只剩下媳妇和孩子,其他全都一文不值! 老秦赶紧爬回棺椁上层,紧紧搂着冷汗淋漓的产妇,等待孩子出生的时刻。 倏忽间,黑漆漆的地宫里头,鬼火似飘来一团绿色光束。 半透明的琉璃火球,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捉摸不定,像个顽童在玩耍彩灯…… 火球发出绿色冷酷的光,围绕老秦飞了一圈,刚接触到他腰间的石匠锤子,这坨坚固的熟铁工具,竟瞬间烧成灰烬。 黑暗中又一团琉璃火球飞来。 秦海关知道这团火球的来源——自己被当作了盗墓贼。只可惜苦命的媳妇,还有即将诞生的孩子,都将要殒命在这白鹿原的唐朝大墓之中。 “我们一家三口,下辈子还要做一家人!” 他抱着媳妇的脑袋,亲吻她的额头,准备共赴生死。 那团琉璃火球在媳妇的两腿之间停下了。 火球在颤抖。 秦海关重新瞪大眼睛,只见那团火球震颤几下,瞬间自动熄灭。 唐朝大墓的地宫下,亘古幽暗的光影里,渐渐露出一对鹿角,雪白锋利如同树杈,然后是一张面孔。 不是人,亦不是鬼,更不是墓主人的木乃伊。 而是兽。 老秦看到了一张兽脸,琉璃色的眼睛,幽光闪烁,直勾勾地盯着媳妇的两腿之间。这头兽绝无淫邪之意,而是纯粹的好奇—— 胎儿已从产道口露头了! 第二章 秦氏孤儿 镇墓兽在看着他。 秦海关认得这头兽,认得它头顶的鹿角,认得它琉璃色的眼球。 庚子年,小雪节气,秋风白鹿原。 唐朝大墓地宫,小皇子棺椁上,媳妇声嘶力竭地惨叫。秦海关也管不了什么火球什么兽脸,哪怕下一秒就被活活烧死,他也要看到孩子的出生。 不晓得是男孩女孩?他默默向弥勒佛祖、关圣大帝、天后娘娘以及这唐朝大墓里的皇家贵胄祈祷母子平安。 那头兽,再次吐出一团火球,但不是来杀人的,而是帮助老秦照明,观察女人分娩的全过程…… 它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与热量,仿佛在给这孩子的诞生打气助威。但女人生孩子的痛,是人类痛苦的最高值。媳妇并不在乎身处地宫,也无所谓躺在唐朝的棺材板上。她哭着用山东话说:“当家的,对不住,这回俺是过不去了。俺们夫妻一场,没给秦家留下香火,是俺的罪孽!” “说啥呢?媳妇,有我在,你准保没事!” 秦海关抓紧她的手,心里却追悔莫及,干吗一定要爬上这白鹿原?留在西安城里哪怕风餐露宿,生孩子也会有人来照应,现在待在这荒郊野地的坟墓里咋办? 忽明忽暗的琉璃火球下,媳妇张开双腿,产道扩张到极限。老秦看到小婴儿的脑袋了,皱巴巴的头皮,像只粉红色的小老鼠,一看就是早产儿,凶多吉少。 似乎是刚才的祈祷灵验了,孩子全身出来了!又是鲜血又是羊水,冒着滚滚热气,流淌在一千两百年前的棺椁彩绘上。 是个男孩。 中国几千年来第一个在古墓里诞生的孩子! 秦海关远远来不及高兴,他用牙齿咬断脐带,又脱下衣服包裹住孩子,放到垂死的媳妇眼前。 婴儿哭了,哭得如此凄惨,似乎要把棺材板底下的小皇子惊醒。 穿越幽冥世界的哭声,让兽脸缓缓靠近他们。老秦根本无法阻拦,唯有听天由命——它要吃掉这个婴儿吗? 女人生孩子的“血光之灾”,历来为中国传统所忌讳,更别说是生在唐朝小皇子棺椁上了,那可是十万分的亵渎,放在古代必然满门抄斩。 然而,这头兽却亲了亲小婴儿的脸。 秦海关暮地明白,这头兽,竟饶恕了闯入地宫的这一家人。 他大胆地夺回孩子,放到媳妇身边。她已哭得梨花带雨,咂巴着嘴说:“俺的血真腥呢。孩子饿了,给他吃俺的奶水。” 扒开媳妇的衣裳,露出一对鼓胀的奶头,塞到婴儿嘴里。婴儿吃了第一口母乳。也许是生命将尽,奶水却比常人来得更早。媳妇下身还在流血,无论如何都止不住。暗红色的血,渐渐带走她的生命。早产儿力气小,没吃几口奶水又哭了。 眼看这孩子要不行了。老秦心急如焚,绝不能留在地宫了。他撕开几尺布条,把自己和媳妇、孩子绑在一块儿。站在高大的棺椁上,就能摸到地宫顶上的藻井,刚才全家滑下来的盗洞。他想捆着媳妇和孩子爬上去,但这实在太难,试了几次徒劳无功。 忽然,棺椁里升起一股寒流,托着他与全家缓缓上升。屁股底下阵阵剧痛,秦海关本能地往下一看,那团琉璃火球中,有一对雪白的鹿角顶着自己。 这头镇守唐朝地宫的兽,非但饶恕了这家人对棺椁的亵渎,反而还在救他们的命哩。 老秦拼命抓住头顶的盗洞,干了一辈子的工匠,练就一身强健的肌肉,才硬是在黄土中抠出几个洞眼方便抓手。总算是离开地宫,他绑着媳妇与孩子爬进盗洞。幸好这洞并非直上直下,其中有几个蜿蜒转折,供他手脚并用“杀出一条血路”。 终于,秦海关的手指甲流满鲜血,一家三口逃出生天。回到坟冢背后的地面上,他已全身虚脱地倒下,重新面对深秋的天空,仿佛从阴间冥界转了一圈回来。 媳妇已奄奄一息,剩下最后的体温,紧紧搂着孩子,亲着小脸蛋儿。婴儿在野外降生,十有八九会夭折,特别是这秋风萧瑟的天气,吸口气都会冻死。 秦海关用衣服裹紧孩子,却发现掉出来一块坚硬的小东西——难道是从地宫里夹带出来的?皇家工匠对这些物件有天生的敏感,但已来不及细看,他本能地揣在兜里。 但他从未松开媳妇的手,直到她听着孩子的哭声越发响亮,仰望铅灰色天空上的一朵云,眼角落下一滴滚烫的眼泪。 她断了气。 诞生在唐朝小皇子大墓里的男孩,永远丢失了妈妈。秦海关吧嗒吧嗒掉着眼泪,再也无法把媳妇唤醒。心跳和呼吸都没了,身体慢慢变冷,就像这满地坟冢里的死人。媳妇乳房里还有奶水,孩子被塞到奶头边,本能地再吸两口母乳,这辈子的最后一次。 那股邪乎的狂风停了。白鹿原上的农民们,纷纷从地里冒出头。有个村妇听到婴儿哭声,才发现这一家子,呼喊妇人们过来帮忙。她们在田野上架起铁锅,从井里打水烧热,这个是救命的。她们都生育过好几胎,熟练地帮婴儿擦身清洗,用棉袄牢牢包裹。 来不及操办后事,秦海关身上也没几个铜板,更买不起棺材。他借用农具掘了个深坑,就在媳妇断气的原地。他仰天双泪长流,将媳妇葬在这数百年前的盗洞中,再以黄土覆盖,堆起个小坟冢。来不及竖碑了,以后只要找到这座唐朝大墓,自然就找到孩子他妈。 老秦感觉怀里发热,掏出一块沾满血污的玉石。不过蚕豆般大小,并未雕刻任何文字或图案,打磨得异常光亮,有个小小穿孔。他还以为是新生儿的血污,用衣角擦了擦却没用,原来这块玉本身就渗透着血色,乃是上等的血玉;同时散发阵阵温热,又是一块稀世罕见的暖玉。他在紫禁城和颐和园见过不少和田玉,却从未有这样的品相,底下是晶莹的羊脂白玉,上面却浮着几抹鲜艳的血丝,仿佛人死时溅上去的,历经千年而不褪色。 这样的和田暖血玉,显然不是媳妇肚子里生出来的,必是地宫中带出来的宝物,难道是唐朝小皇子与镇墓兽,送给这苦命孩子的见面礼? 秦海关把这块暖血玉藏在儿子的襁褓中,至少暖血玉能散发温度,保护孩子不被冻死。 白鹿原,民风淳朴,农妇们将这对不幸的父子接回村里,在每户人家轮流留宿一夜,哺乳期的妇女来给孩子喂奶。虽说是早产儿,命却比石头还硬,刚出生就克死了亲娘。度过最危险的难关,儿子精气神十足,大家都说好些年没见过这么强壮的婴儿了。 老人们都说,这孩子生于唐朝大墓的地宫,必然沾了小皇子的灵气与仙气,得到大唐气脉庇佑,绝非凡夫俗子。过去的数百年,小皇子常在大旱大灾之年显灵,保护白鹿原的百姓转危为安。每年农历四月八号,小皇子忌辰,四乡八邻们都会烧香膜拜。 该给儿子起名了。媳妇娘家在山东威海卫,她爹是北洋水师的老兵,五年前的中日甲午之役,战死于刘公岛。当初夫妻俩约定,若生儿子起名“北洋”,纪念孩子的外公。 秦北洋! 父子俩暂住在白鹿原上。为报答村民们的恩情,老秦给每家每户修理农具家什乃至窗棂屋顶。他还给死去的老人挑选和营造墓穴,并且分文不取,这可是祖传的手艺。 这年冬天,儿子刚满月,秦海关决定返回北京。夏天逃难时,他和媳妇走得匆忙,许多祖传宝贝留在家里。虽不值钱,但对世代工匠的家族来说很重要,早晚都得传给儿子。听说战事已经平息,朝廷跟洋人议和,杀了一批主战的大臣,更杀了好几万义和团。 老秦辞别白鹿原的乡亲们,背起襁褓中的孩子,到唐朝小皇子坟前,烧了三炷香祭奠亡妻,也是感谢地宫里的那头兽。迎着初雪,父子俩踏上东归之路…… 漫长的二十世纪,正在秦北洋的面前徐徐展开。 第三章 摄政王的密令 庚子年的腊月,离开白鹿原,秦海关带着刚出生就没了亲娘的孩子,踏上千里回家路。 他用几件石匠工具,换了一只母山羊,每天挤羊奶喂孩子吃。没走慈禧太后的老路,而是出潼关往东,沿黄河到洛阳,走村串巷修理农具赚些盘缠,给孩子买了冬衣棉袄。 那枚唐朝大墓地宫里带出来的暖血玉,始终藏在襁褓深处,提供微弱的热量。过开封府折向正北,经直隶大名府、正定府、保定府……华北大平原战火刚退,盗匪横行,幸亏他一个穷石匠,没人瞧得上打劫他,除非看上母山羊。 到了京师顺天府,已近农历春节,西历到了1901年。帝都疮痍满目。 八国联军在京城各处站岗,虐待中国人最为严重的,当属日本、俄国还有德国。秦海关背着孩子绕过关卡,大半夜,翻过崇文门城墙缺口。天明时分,回到皇城根下,工匠村早变成瓦砾。秦海关凭记忆找到自家房子,在砖瓦木炭中挖出几个大陶瓮,都是出逃前紧急埋下的。有个大瓮里塞满线装书册,其中有本手抄的《秦氏墓匠鉴》,这就是传家宝。 秦海关正收拾东西,听到隔壁一声声惨叫。他背着孩子出门,只见几个戴着尖顶铁盔的德国士兵,正在强奸路过的中国少女。 庚子事变激化,得从德国公使克林德被杀开始。德皇在柏林讲话,煽动向中国复仇。八国联军攻占北京后,德国陆军上将瓦德西下令抢劫三日。只要看到中国人随地小便,德军循着尿声就是一枪。 这群德国士兵身边,有个翻译官劝阻无果。秦海关把孩子与山羊放在路边,想要上来说理。德国兵看他身材魁梧,以为是来寻仇的义和团,对准其胸口放了一枪。 眼前一黑,M98式毛瑟步枪子弹,从他心脏与肺叶间的隔膜穿过。 距死神只差两毫米,秦海关当场不省人事。 等到醒来,已是黄昏,鲜血流淌一地,幸亏是石匠,身强体壮,不然早已丧命。 不过,孩子不见了! 秦海关后背心一凉,几乎再次晕厥。他看到两具女尸,都是被德国兵糟蹋后枪杀的。他的母山羊,一路从关中千里迢迢走来,充当小孩的奶妈,也被开枪射杀。想起孩子的出生、媳妇的死去,还有这一路艰难,秦海关痛哭流涕…… 为什么不好好留在西安,留在白鹿原,偏偏要跑回八国联军霸占的京城呢?祖宗留下的东西就如此重要吗? 要不是有个意大利医生路过,秦海关当晚就会伤重而死。 他在正阳门医院躺了两个月,侥幸捡得性命。年后开春,老秦到处寻觅丢失的儿子,也去找过德国占领军,但一靠近,人家就拉枪栓了,终究没能寻到小北洋的踪影。 这一年,李鸿章代表清廷与列强签订《辛丑条约》,赔款白银四亿五千万两。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离开西安回京。“两宫”最后一段路坐了火车,在八国联军的刺刀底下、袁世凯的北洋军的护卫下,“大摇大摆”地回了紫禁城。 秦海关也回到工匠村,他又娶了两房媳妇,先后病死,没留下一儿半女。 不久,慈禧太后重修陵寝,祖传御用的老匠人无可替代,内务府指令老秦进入地宫干活。 光绪三十四年,西历1908年冬天,光绪帝在中南海瀛台涵元殿驾崩,得年三十八岁,庙号德宗。次日,慈禧太后死于中南海仪鸾殿,享年七十四岁,遗言:女人不可干政!这不是马后炮吗? 中国历代帝王年轻时就营造陵墓,万历皇帝二十岁出头就造定陵了。但光绪帝未能在生前修建陵寝。三岁溥仪已继承帝位,改元宣统。摄政王载沣是光绪的亲弟弟,他哀叹兄长不幸的一生,想营造个体面的陵墓,还有镇守地宫千年永固的镇墓兽。 镇墓兽! 内务府大臣上奏,整个大清朝,能造出皇陵镇墓兽的工匠,仅剩秦海关一人。 身为世袭的皇家工匠,必须无条件服从命令,秦海关却提出要面见摄政王。大臣说:“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见摄政王?” 老秦横竖横说:“要么你杀了我吧,普天之下再也无人能造镇墓兽。” “老虎食盆里敢伸脖儿的鸭子——你也敢嘴硬?” 话虽如此,内务府大臣还是服软了。万一镇墓兽造不成,或造了个不伦不类的冒牌货,摄政王必降罪于他。 那一年,摄政王载沣不过二十七岁,只因是三岁皇帝的亲爹,才当上了帝国的独裁者。大清国第一届责任内阁正在筹备,摄政王为各部大臣人选名单伤透脑筋,结果搞成臭名昭著的皇族内阁,此为后话不提。 春日的午后,京城上空柳絮飘扬,载沣坐在醇亲王府私邸的西花厅内,竟有四月飞雪的错觉,昏昏欲睡的时刻,有个太监通报——两个朝廷钦犯押到了。 “什么?还是两个?孙文与黄兴都被抓获了?” “不,王爷,是从太白山来的。” 太监尖厉的嗓子让载沣心生厌恶,但听到“太白山”三个字,便正襟危坐,强打精神。 少顷,两个朝廷钦犯被押到西花厅台阶下,竟然都是六七岁的小孩子,一男一女,面目清秀,长相酷似,多半是孪生兄妹,乍一看又像民间献祭的童男童女。 “就俩孩子?还朝廷钦犯?” 摄政王走到两个小孩面前,用扇子托起小女孩的下巴。那孩子竟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面对大清帝国的独裁者,毫不畏惧,反而摄魂夺魄般地注视着他。 载沣赶紧打开扇子,遮挡女童的目光,好像脸上要被她的目光扎出洞来。 老太监跪在旁边说:“王爷,这俩孩子,确是朝廷钦犯。可千万别被他们唬住了。狼崽子再小,也是狼的种!为捉拿这对孪生兄妹,已折损了不知多少银两与人马。” “我知道,太白山嘛,都那么多年了,不用提醒!”摄政王板下面孔,扇子敲打太监的光溜溜的脑门,“不过嘛,这次行动的真正目的——朝廷不惜一切代价要寻找的那个人,还是没下落吧?” “王爷,您是说李先生的幼子?哎呀,听说是行动前就下山了,所以……” “酒囊饭袋!”摄政王勃然大怒,真想把这太监拖出去剐了!他强行摁下火气,看着地上的一对双胞胎孩子说,“他俩该如何处置?” “按律当斩!” “六岁小孩也杀?荒唐!” “也可先监禁,待孩子长到十五岁,再处以极刑。”老太监犹豫两下又说,“不过嘛,为了断绝后患,还是早点斩草除根为好,免得夜长梦多,惹来更大的是非。” “莫非还能动摇大清的江山不成?”摄政王载沣看着两个小孩说,“本王要在大清朝推行各项改革,预备立宪之后,再仿造西方列国立法,尤其刑法。要是连六岁小孩都杀,传到东交民巷的洋人耳朵里,又要说中国人野蛮未开化了!” “王爷,总不见得把人给放了吧?” 摄政王踱了几步,用扇子拍了拍男孩的肩膀:“男的进宫阉割做太监,女的送八大胡同做娼妓,就这么定了!” 两个孩子都听懂了他的话,却安静地一动不动,被老太监押送下去。 载沣躺在西花厅的卧榻上,逗了逗鸟笼子里的画眉,刚想闭上眼睛小憩片刻,又有人通报内务府大臣拜访。 随同大臣来拜见摄政王的,还有一个叫秦海关的皇家工匠。此人高大强壮,相貌堂堂,年纪在五十岁左右。他先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醇亲王府西花厅的青砖砰砰作响。 载沣被这气势吓住,命他平身。秦海关却长跪不起,老泪纵横:“摄政王大人,奴才秦海关,世代为大清皇室修造陵墓。奴才别无所求,只想找回失散九年的独子秦北洋。” 若是放到太后老佛爷的年代啊,早就砍了他的脑袋,居然敢跟皇家讨价还价?幸好老秦遇上了年轻的摄政王。 “舐犊情深!”载沣想起自己三岁的亲儿子,被抱进紫禁城做了皇帝,也不免感伤一番,“大清朝的天下,怎能让父子离散!” 摄政王当即修书一封,下令务必找到秦海关失散的儿子。老秦相信这年轻人没有骗他,这才收拾行囊奔赴西陵的工地。 第四章 帝国黄昏 屈原《离骚》“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孔雀东南飞》焦仲卿与刘兰芝“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姜夔《扬州慢》“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想来古时,黄昏都与悲伤、别离甚至死亡脱不了干系。 换句王小波的话“古今无不同”。 大清宣统元年,西历1909年,暮春。又一个帝国的黄昏,煎饼果子般的落日,穿过衰败的华北平原,照着天津卫德租界,德意志帝国的黑、白、红三色国旗猎猎飘扬。 威廉二世小学的课堂,来自普鲁士柯尼斯堡女老师,在黑板上写出“die Daemmerung”,这是德语的“黄昏”。 “你是谁?” 仇小庚坐在课桌后,眺望窗外刺眼的夕阳。海河上波光粼粼,尽是帆船与小汽艇穿梭。 每逢黄昏,有那么一炷香的工夫,他会神游太虚,问自己这道难解的命题?若他已年逾古稀,饱读诗书,或老僧入定,倒也不稀奇,可他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虚龄尚不满十岁。 仇小庚下意识地搔了搔胳膊。前些天,家里刚请德国大夫上门,给他种了牛痘,留了个小小的痘疤。“Matthias!” 老师在叫仇小庚的德语名字“马蒂亚斯”,警告其上课不要开小差。 这所学校以当今德国皇帝命名,课堂里一半德国孩子,一半中国孩子,清一色男生。 仇小庚的学习成绩,竟是全班最好的。秉承德国人的工匠精神,学校里开有机械课,任何机器的零部件,到了仇小庚的手里,都能玩出新的花样,或变废铁为利器,让鲁尔区来的机械老师父都啧啧称奇。威廉二世小学的校长是海德堡大学的博士,兼任德租界工部局副总裁,也颇看重这小子,承诺未来资助Matthias去德国留学。 下课铃声响起,他抓起书包飞奔出学校,脑后细长的辫子,猫尾巴似的飞着。 几个中国同学招呼他,要不要去看拉洋片?仇小庚笑着摇头说:“你们要跟我下象棋吗?”结果无人敢应,因为他自七岁起,下象棋就再也没有输过。平日里,德国同学极少与中国同学往来,双方各自按种族抱团,仇小庚却独来独往。他唯一要好的同学,是个叫赫尔曼的金发男孩,两人经常一块儿下国际象棋。 当他跑过威廉街——这里矗立着一尊德皇铜像,站岗的德国兵看到中国男孩的辫子,大声嘲笑了一句,仇小庚立时回骂“Arschloch!”这是从德国同学嘴里听来的脏话,意思是浑蛋。德国兵惊呆了,头一回有中国小孩用德语骂他。 天津德租界范围,在现在的河西区大营门街道和下瓦房街道,而今遗址荡然无存,全是后人新造的山寨洋房。 天津乃是京畿门户,华北通海要津,也是北洋大臣驻地。自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英国人就在天津圈了租界。其后法国、俄国、美国、日本、意大利、奥匈帝国甚至比利时都在此建立了租界,天津成为北方最洋气的城市。民国年间,谷崎润一郎来天津旅行,惊叹仿佛到了欧洲都会。 九岁的仇小庚沿着蜿蜒的海河一路小跑。去年冬天,有只小猫落入海河,眼看要淹死,他脱下棉袄扎入水中,冒死救起小猫,自己冻得差点生了场大病。 到家门口,天已擦黑。这是栋四合院的砖房,独门独户,屋檐外有燕子筑巢,院里种满了月季花。妈妈已做好晚餐,有小庚爱吃的螃蟹和蛏子。 爸爸仇德生摘了眼镜,放下今天的德国报纸说:“摄政王的弟弟载洵在德国考察海军,还有人去考察君主立宪,这般王孙贵族哪能堪大任?” 仇德生四十来岁,最早一批留德学生,回国后定居天津,供职于德意志银行天津分行。去年,他受清廷外务部委托,将德意志帝国宪法全文译成汉文,以供预备立宪参考,因而颇为关切时政。 儿子狼吞虎咽地吃好晚饭,突然插嘴:“爹爹,待我长大后,想做个海军上将。” “你这孩子又瞎想了,摄政王一上台就撤换袁世凯。如今能当上将军的,不是皇族,就是满人,哪轮得到你呢?” “爹爹,我想驾艨艟巨舰航行地球,直抵英、法、德、日、俄诸强门口,让他们再也不敢拿舰炮指着中国的海岸线。” 窗台上有一艘无畏舰木头模型,小庚亲手雕出来的,惟妙惟肖,不逊于任何金属模型。 每次当他看到船模,哪怕只是学校里的船舶图纸,眼前也会自动浮现波涛汹涌的大海,一艘轮船喷着黑烟乘风破浪,水线下的龙骨锃亮,船尾的螺旋桨飞转,从排量到航速到锅炉马力乃至船身重心的位置,竟如同密密麻麻的报纸排版飞过大脑…… “白日做梦!我看啊,中国还得再积贫积弱一百年!”仇德生点上一支卷烟,摸着儿子的额头说,“小庚啊,你是我们仇家的独生子,自古以来,独子不当兵,没人会要你的。” “爹爹,你说我是庚子年出生的。我听巷口拉车的张癞子说,那一年,八国联军雇他推着独轮车,从天津上京城运送粮食,他亲眼看到洋鬼子滥杀无辜,一路上全是老百姓的尸体,尤其是德国、日本、俄国这三个国家的士兵最凶。我们学校的德国老师却说,这是文明对野蛮的惩罚,这真的是文明吗?” 听到“庚子年”三个字,仇德生面色一变,拍桌子嚷道:“休得再提庚子年!不准再去找张癞子,他就是个满嘴跑火车的大傻子!也别再议论老师说过的话,莫误了你的锦绣前程!” 仇德生从没骂过孩子,更不曾舍得打过。老婆过来劝阻,叫他消消气,让孩子快点吃饭。 “我名字里不是有个‘庚’字吗?” 妈妈说他生在庚子年,为了好养活,加个“小”字,就如农村孩子小名狗蛋、二牛之类。仇德生不再说话,看着窗外黑黑的夜,隐隐不安。 “爹爹,对不起。我知道,庚子年是我家的忌讳。孩儿保证以后不再提了。” 看着这个聪明的儿子,仇德生再度开颜,淡淡一笑:“无妨!爹爹这几天工作也繁忙,就是在负责德意志银行的庚子赔款结算。” “四亿五千万两白银的庚子赔款?平均每个中国人要赔一两银子的庚子赔款?” “这笔巨款要分三十九年还完,年息四厘,连本带利十亿两白银!德国分到百分之二十,每年五百万两白银,今年起转到德意志银行天津分行办理,还得换算成德国马克,再把白银装船运往德国,实在令人头疼。” “五百万两白银,那得多少钱啊?” “当年我在德国留学的时候,北洋水师的定远号铁甲舰的合同造价就是一百六十三万两白银。” 仇小庚立即换算出了答案:“等于中国每年要赔偿给德国三艘定远舰!要是有人半道上劫了船,那岂不是要富可敌国了?” “两年前,中国送往日本的庚子赔款,由一艘日本轮船承运,装载一百万两白银,从上海吴淞口启航,却在东海的中心失踪了。船上有几百名乘客,生死不明。有人说是遇上了海盗,也有人说是海难,甚至有人说是船长监守自盗。总之这桩大案发生后,各国都加强了对庚子赔款白银运输途中的保护。” “百万白银大案?听起来就有意思,像是福尔摩斯的四个签名的故事,也许是劫富济贫的侠盗干的呢!” “休要胡言乱语,快去做作业吧!” 仇小庚说了一声“嗯”,脑中却浮现出一艘满载百万白银的幽灵船飘在海面上的一幕…… 家里已通了电灯,他在灯下做完功课,便到爸爸书房里翻起《三国演义》绣像本。 昨晚刚读到第一百零四回“陨大星汉丞相归天,见木像魏都督丧胆”。建兴十二年秋八月二十三日,诸葛亮出师未捷身先死于秋风五丈原—— “是夜,天愁地惨,月色无光,孔明奄然归天。” 读到此处,仇小庚仿佛看到渭水河岸的黄土地,苍茫夜空,一颗赤色大星陨落,未免心头酸涩,鼻头一塞,竟落下泪水来。 这间四合院的大门外,响起清脆的叩门声。 长吁短叹的仇德生,忐忑地打开门。夜色里站着个男人,虽说穿蓝绸大褂戴着礼帽,面相却是个小伙子,目光如匕首刺到仇德生脸上。后面还有两个德租界的华人警察。 来人出示证件:京城西路巡警总局探员叶克难,外加德租界工部局签发的公函。 第五章 鹿角胎记 天津徳租界的月光下,海河发出令人沉醉的腐烂味。 巡警局探员叶克难摘下礼帽,露出光溜溜的前额青皮:“仇德生,你可知道我为何而来?” 仇德生的眼皮直跳,惶恐不安了一整天,果然来了!但他还是装傻,摇头表示懵懂。 “庚子年,你给德国军队做翻译官,认贼作父,为虎作伥,卖国求荣,还想抵赖?” 叶克难纵然年轻,说话却不含糊,中气十足,掷地有声。 无声地僵持片刻,仇德生已双腿瘫软,膝盖跪倒在地:“这位探长,我承认,我是十恶不赦之徒,只求以死谢罪,但请不要伤害小的妻儿。庚子年,我被德国军队强征做翻译,当时我老母在床,不敢不从,否则全家都要死在德国人的枪子下。我跟着德军进了北京,协助他们维持治安。” “狗屁!谁都知道,德国兵最为凶暴,你是帮着一起残害京城百姓。” “是,德军烧杀抢掠,我未能阻止,罪责难逃。到了辛丑年春节,局势缓和,我悄悄逃离北京,不再为德军干活。” “哼!庚子年的旧事,要是追究起来,菜市口排队三年都砍不完汉奸的脑袋!再说啦,洋鬼子也不让我们追究啊!”叶克难话锋一转,目光朝四合院里探望,“仇德生,你有个独生子,名叫仇小庚,现在德国小学读书,是不?” “此事与小庚何干?他才九岁,出生在庚子……”话说到这里,仇德生却又吞咽了回去,“你?” “正是!”叶克难已抢进门口,看着书房里的灯光,“说下去!你儿子生在庚子年,请问是几月几日?生在何地?可有旁人的记录证明?” “在……在……” “让我替你说吧!庚子年腊月,行将是辛丑年正月,你给一群德国兵做翻译官,在皇城根脚下的工匠村巡逻,路遇几个姑娘,德国兵就上前奸淫。” “我劝阻过他们,但根本没用,他们早已视人命如草芥,连我也会一枪打死的。” “当时有个男人路过,带着襁褓中的婴儿,还有一头母山羊。他想阻止德国兵的暴行,结果被一枪打中胸膛。德国兵对姑娘们先奸后杀,带着在工匠村抢劫的古董回营。而你听到寒风里婴儿的哭喊声,便生恻隐之心。你以为那工匠已死,抱起襁褓一看,竟是个健康的男婴。如果抛下这孩子不管,转眼就会冻死,或被野狗拖走。而你娶妻多年,膝下无子,看到这孩子分外欢喜,决定抱走。仇德生,谢谢你救了这孩子的命,积了阴德。你将他抱回天津家里,和媳妇一起将他养大,视若己出,百般疼爱,取名仇小庚。” “是!”仇德生嘴唇哆嗦,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襁褓里有块和田暖血玉,必是孩子亲生父母留下的宝物。” 听到这个细节,叶克难已确认无误,悠悠地长出一口气。 一个月前,京城西路巡警总局探员叶克难,收到摄政王的亲笔信,命他火速找回内务府御用工匠秦海关之子秦北洋。 他皱着浓眉读信里内容,手中把玩着一个铜墨盒,墨盒上刻有“古砚池中起墨波,右军书法妙如何。黄庭一卷无多字,换尽山阴道士鹅”,背后是一幅字“鬼手仁心”,乃是祖父叶行客所传。 赫赫有名的六扇门叶家,自康熙朝就在顺天府衙门当差。 咸丰年间,总捕头叶行客,通过蛛丝马迹,破获京城连环奸杀案,手刃身背十三条人命的狂徒,皇帝嘉奖御笔——据说是当年的懿贵妃后来的慈禧太后代笔的呢。 英法联军打进北京,叶行客提着火铳上阵,战死于正阳门前。庚子年,叶克难的父亲战死于同一地点,这回入侵者换成了八国联军。 他从高等巡警学堂毕业才两年,刚过完二十四岁生日,穿着崭新的黑制服,头顶黑色白线制帽,镜子里的他更像留日的学生,不过这身衣裳到底比老爹那身酷吏的袍子好看。 不过,摄政王交代的任务,纯属瞎扯淡——庚子年的北京城,撞上杀人不眨眼的德国兵,三个月大的孩子,存活的可能微乎其微。 而今这世道,人贩子在光天化日之下掳掠妇女儿童,插上标草当街叫卖,官府都懒得去管。何况就算找到孩子,已长到九岁年纪,如何能证明是本人?六扇门最年轻的传人,备感左右为难,即便找不到活人,也得挖出尸体骨骸来交差。难道要从庚子年的乱葬岗里,挖出个婴儿骷髅来糊弄人? 摄政王的书信最后,注明如何辨别秦北洋—— 第一,这孩子的后脖子,有两块赤色胎记,仿佛鹿角形状。 第二,庚子年丢失时,襁褓里藏着一块和田暖血玉,稀世罕见,绝不会认错。 别无选择,叶克难必须完成使命。他跟秦海关见面详谈过三次。老秦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当年出事的那天,德军身边有个翻译官,是个唯唯诺诺的中年男人。 叶克难从此着手,托了外务部大臣,拜访德国驻大清国公使馆的武官,查找当时驻北京的德军番号,当然早已撤军回国。他发电报给中国驻德国公使馆,传达摄政王旨意彻查此事,确认有二十多名随军的翻译官。 叶克难辗转数日,找到还活着的所有人,大多住在德国殖民地青岛,少数在天津德租界。最后一个,就是眼前的仇德生。此人有一独子,仇小庚,生在庚子年,恰好符合条件。 最近两天,叶克难暗中跟踪观察——仇小庚这孩子不到十岁,个头比同龄孩子高,奔跑起来的模样,如同精力无穷的火车头,又像脱缰烈马,在中国孩子中鹤立鸡群,与德国孩子相比也不遑多让。更让人惊奇的是,小庚竟敢当街用德语辱骂德国士兵,足见这孩子胆略超群。 当叶克难敲开这扇门,一看便已完全明了——仇德生身材矮小,面孔狭长,塌鼻梁,厚嘴唇,而且是个病秧子。若说小庚是仇德生所生,绝不靠谱。 此刻,仇德生夫妇跪在院子里泣不成声。 他们心里清楚,今晚起,小庚将不再属于自己。 仇德生擦着眼泪说:“我对小庚百般疼爱,给他摆周岁酒时,按照老法的习俗抓周,摆出各种物件,若是抓了四书五经,长大后就是读书人,抓了青龙偃月刀便是要做武将,抓了算盘珠子必是经商发财,没想到这孩子竟牢牢抓住个木匠墨斗,难道将来要做个匠人?现在您过来说,他是皇家工匠的骨血,果然天注定!” 老仇的媳妇虽是女流,却比男人有主见,向叶克难行万福礼道:“官爷,请再留给我们娘俩儿一个晚上。我是小庚的娘亲,虽说不是亲生的,但比亲生的更贴心。等到明天早上,再把这孩子带走吧。我保证配合你,不让小庚反抗。” 叶克难想起自己早逝的母亲,心有戚戚焉,犹豫一番,便点头答应。他拍拍仇德生的肩膀:“幸亏你们一家收养了这孩子,我想现在就看他一眼。” 仇德生打开书房,不想让小庚看到自己一脸哭相,躲在门外说:“小庚,你叔叔来看你了。” “哪来的叔叔?爹爹,你莫不是又在欺瞒孩儿了?” 小庚回头看到叶克难,灯光下这个蓝绸大褂的男人,正上下仔细打量着自己。男孩并不怯生,堂堂正正问道:“你是何人?” 叶克难并不言语,在他身边走了几步,看到书桌上的《三国演义》,仰天背出全书最后一首古风:“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鼎足三分已成梦,后人凭吊空牢骚!” “你是说书先生?长得又不像!”小庚观察来人的举动与神色,“难道你是——巡警局的侦探?” 竟被这孩子看穿!叶克难也不客气了,眨眼来个擒拿手,从背后将小庚压倒。孩子拼命挣扎,力气大得惊人。叶克难自小随父亲练过内家拳,又在高等巡警学堂跟川岛浪速学过东洋柔道,三下五除二,剥除小庚上衣,看清孩子脖颈后的两块胎记—— 赤色鹿角形状,生在颈椎骨两侧,左右对称,角尖朝上,烈焰冲天。 第六章 灭门案 “小庚啊,这位叶先生不是巡警局的探员,而是京师大学堂的老师。” 夜已深,仇德生夫妇坐在客厅中,将叶克难置于上座,对着仇小庚说。 “可他不像啊!” “现在的老师先生啊,都是留过洋的青年才俊!不但会四书五经、天文地理、各种洋文,还必须学习擒拿格斗。”仇德生按照跟叶克难事先商量好的,编了一通骗小孩子的谎言,“京师大学堂正在筹备少年班,要从全国各地的神童中招募学员。有人举荐了天津德租界的小庚,但需要前往京城面试。通过后,再等三年,即可入学大清朝的最高学府。” “真的吗?是谁推荐我的?” 京师大学堂就是今日的北京大学,乃是中国近代继北洋大学之后的第二所国立大学,对当时全国的学子来说,是如同过去的国子监一般神圣庄严的地方。 “哦……是你的德国老师。” 仇德生内心翻腾,尽量避开儿子如炬的目光。 小庚对着叶克难说:“可是,那你干吗看我肩膀后面?” “你的赤色鹿角形胎记,据说是神童的标志,几百年才出一个,是京师大学堂的总监督特别关照我的。”叶克难说完暗暗佩服自己胡说八道的本事,“小庚,面试时间只有三天。明天一早,我务必带你去北京。无论面试结果如何,我都会亲自把你送回天津的。” “爹爹可以陪同我去吗?” 这句话让仇德生面有难色,叶克难一脸庄重地说:“不行,京师大学堂有规矩,要考验少年班学员的独立能力,严禁父母家人同行,更不能带上用人仆役,只能由我这样的特派老师照顾。” “放心吧,小庚,叶先生是个好人,你保准会喜欢他的。” 说话的是妈妈,她在给孩子准备几件新衣服,小庚爱吃的蜜饯果脯、两根天津大麻花,加上文具、书册、画本、学校教材,还有牛皮纸包好的十块银圆,都装在一个鼓鼓囊囊的皮箱子里,简直是要进京参加殿试考状元的节奏。 “娘,如今科举制度都废除了,我只出去两天,用得着准备那么多吗?” “我怕你光顾着看书饿着了。” 最后,妈妈又在皮箱里加了两个生梨。 仇德生又从箱子底下,翻出一个锦囊,打开竟是块蚕豆大小的和田玉,羊脂白上仿佛溅着鲜红的血——已经收藏了九年,当初在皇城根下,他抱走即将冻死的婴孩,发现襁褓里有这块稀世的暖血玉,想来必是将来孩子与亲生父母相认的证据。 “爹爹,这又是何物?” “出门可以保平安。” 仇德生也不解释来历,找来一根上好的绳子,通过玉上的穿孔,挂在小庚的脖子上。这是一块暖玉,贴着搏动的心口,发出温润的热度,令人啧啧称奇。 叶克难告辞出门,说明早七点来接小庚去火车站。但他并没走远,昨天就在对面租了个房子,以便观察仇小庚。也为防备仇德生全家半夜逃跑,巷子两头都由德租界的巡捕彻夜看守。 妈妈说,今晚要陪小庚一起睡。他是个从小就胆大的孩子,很早就一个人睡觉了。他也是个敏感的孩子,早已察觉到了什么——爹娘在对他说谎!但他不想那么快戳穿谎言,倒是想看看,明天究竟要去什么地方,那个叶先生究竟又是什么人。 长夜漫漫,小庚缩在妈妈怀中,任由她抚摸自己后背。眼看他的个头,就快要超过瘦小的妈妈了。思前想后,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先从胸口的暖玉发出,又自后背心热腾腾地升起。 男孩做了个短暂的梦。 梦见自己坠入一个幽闭空间,有张怪异的兽脸,闪烁琉璃色的目光,在无垠的暗夜里凝视他的双眼。 他哭了。 却发出婴儿般的哭声。 仇小庚被自己哭醒了,后背心全是冷汗,仿佛被坟墓所吞没。院子里的风声愈烈,前年栽下的一蓬竹子沙沙乱响。妈妈还在熟睡,他瞪大双眼,看着窗外竹叶的乱影。 他悄悄起身,推开房门,走进月光清亮的院子。只见书房灯还亮着,隔着窗户纸照出父亲的人影,正在书桌前伏案疾书。那么晚了,父亲在写什么? 突然间,书房里浮现第二个人影,幽灵般举起一把利刃。 “爹!” 仇小庚嘶吼的同时,利刃已插进了父亲的后背心,一片血迹飞溅到窗户纸上,如同白雪中绽开的一剪梅。 男孩径直冲到书房前,举起小拳头,打碎整块单薄的窗棂。他看到仇德生倒在血泊之中,案头压着一封写满了墨迹的书信,背后插着一把象牙刀柄。 隔着窗,灯光下,他还看到了一张脸——留着两撇胡子的男人,四十来岁,全身黑衣,黑布裹头,一张瘦长面孔,细窄鼻梁,鹰隼般的双眼。 他是凶手,从仇德生的后背抽出杀人的匕首。 九岁的仇小庚,从头皮到脚底心都在发抖。第一次亲眼看见杀人,并且被杀的还是自己的父亲。他本能地后退,直到发现第二个侵入者。 对方是从屋顶跳下来的,同样身穿黑衣、黑布裹头。月光照亮那张脸,那人显得相当年轻,恐怕不到二十岁,也握一把匕首。 该如何形容这些不速之客呢?小庚想起古书上的“刺客”二字。 这时候,妈妈也到了院子里,看到书房溅满丈夫的血,尖叫着冲到小庚身前。 “娘,回去!” 来不及了,年轻刺客动如脱兔,将匕首插入她的胸口。非常准确的杀人手法,直接扎破左侧的心脏,没有任何挣扎与叫喊。 顷刻之间,父母双亡,就在仇小庚的眼前。 出乎意料,这刺客似乎有些紧张,当鲜血喷溅到眼里时,匕首随同死者一块儿倒地。 中年刺客已翻身跳进院子,向年轻刺客吼了一嗓子,看来极度愤怒。 趁这两人对视一眼的空当,小庚随手抄起一根竹竿——这原本是要做航模的龙骨的,模仿早期战列舰的舰艏撞角,因此竹竿一头削得异常锋利。 仇小庚将它刺向年轻刺客的面门。近在眼前,对方本能地躲闪,竹竿尖刺擦着脸颊划过。虽是电光石火之间,但小庚握着竹竿的手掌心,仍清晰地感到摩擦与晃动。 一串血珠子从刺客脸颊飞出,仿佛打散了的红宝石项链,在空气中缓慢地飞行,有几滴溅到小庚的嘴唇上。 敌人鲜血的滋味。 小庚的大脑一片空白,或者说一片猩红,他只想着要给爹娘报仇!怒吼着用竹竿刺出第二记。这下没那么好运气了,年轻刺客被刺伤了脸,同样怒不可遏,闪身轻松躲过这一击,便用腋下夹紧竹竿,从腰间掏出第二把匕首。 不过,后面的中年刺客又吼了一嗓子,声音颇为含混,根本听不清楚。 年轻刺客没有听到,一心想着要给自己报仇,将匕首刺向小庚的面门。 仇小庚的心脏也快要爆炸,他如猴子般往下一缩,胸口的玉坠子随之晃动,匕首擦着头顶划过,锋利的刃口割断了他几根头发。 生死关头,仇家大门被人踢开,小庚听到一记清脆的枪声。 还有第三个刺客吗?月光照亮了叶克难的脸。 那颗子弹,正好打入小庚头上的墙砖,原来是射向年轻刺客的。不过黑夜光线暗淡,踹门的动静已让对方警觉,这一枪并未打中。 中年刺客正好躲在门边,面向叶克难刺出一刀。叶克难机敏地跳开,顺势射出一发子弹,恰好命中对方左肩。 没想到,那刺客是条硬汉子,居然一声不吭,只是身体倾斜一下,飞快冲出仇家大门。 就在叶克难躲闪同时,年轻刺客抓起小庚的竹竿,如投枪扔向叶克难。 竹竿尖刺击中叶克难的左臂,他的第三发子弹失去准星,胡乱地钻入大门横梁。 小庚喊了声“站住”,但无法阻止年轻刺客的逃跑。 叶克难强忍疼痛,拔掉插入左臂的竹竿,追出门外,射出第四发子弹,更不知偏到哪里去了。 仇小庚只想着复仇,随之冲出大门,看到巷子尽头,果然有第三个刺客! 同样穿着黑衣,身形却比另外两个更瘦弱,藏在屋檐下面目不清。 三对二,叶克难心想麻烦了,左轮手枪里只剩两发子弹,不可能射死三个人。 然而,对方已互相扶持着逃跑了。左邻右舍的四合院里,狗叫声此起彼伏,却无一家敢开门管这摊闲事。 叶克难想起父亲在世时教过的古训——穷寇莫追。何况自己孤身一人,胳膊还在流血。 他到巷口查看,发现两个站岗的德租界巡捕,倒在血泊之中,被人从身后割断喉咙,气管暴露在外——杀手的动作干脆利落,不留任何反抗或呼救的机会。 海河边吹来一阵刺骨的凉风,仇小庚打摆子般发抖,泪水在眼眶打转。 叶克难捂着左臂,抓住小庚的肩膀:“喂,你没事吧?” “你不是京师大学堂的老师,你是巡警局的探长!” “是,我是来保护你的。” 没必要再隐瞒了,叶克难弯腰搂住小庚,发现这孩子的双脚抖得走不动路了。他干脆把小庚横身抱起,用自己未受伤的右手托住,一步一顿,回到凶杀案现场。 灭门夜,空气中氤氲着浓重的血腥味,月光被染得血红…… 第七章 血的研究 灭门。 考虑到仇小庚并非仇氏夫妇亲生,某种程度上,也可算是灭门案。 仇家的四合院,小庚扑在妈妈身边,失声痛哭。他知道,妈妈是代替自己而死的。 为防那伙刺客再回来,叶克难给左轮枪加满子弹,重新锁紧大门。他走入书房——另一个现场,仇德生已经死亡,一屋子血引来几只苍蝇产卵。 死者倒在书桌上,脑袋底下压着一张信纸,已被鲜血染红。 迅速浏览书信内容,叶克难不禁哑然叹息,将这封信叠好塞入怀中。 “老仇,你放心地去吧,我会助你实现心愿!” 叶克难在死者耳边轻轻说了一声。 回到院子,他看到小庚泪流满面,手里还握着一把鲜血淋漓的匕首。 “这是杀死我妈妈的凶器。” 小庚竟亲手从妈妈胸口拔出这把致命的匕首——还有血槽和倒刺,这一拔带出了死者的血肉以及部分的心脏组织。 叶克难惊讶于这九岁男孩的胆色,蹲下来观察说:“刺客把匕首插入被害人胸膛,应该立刻抽出,他却松手留下凶器——说明这刺客年轻,缺乏杀人经验,以至于太紧张了,以至于忘了杀手的要领。” “嗯,那中年刺客当场训斥了他。” “你记住那两个坏蛋的脸了吗?” “我到死都不会忘记的。” 仇小庚咬破嘴唇,同时用膝盖顶断那根竹竿。 “你想要报仇?” “是,我必会在有生之年,亲手为父母双亲报仇,杀死那两个刺客。” 叶克难注视这九岁男孩的眉眼,知道绝非戏言,如今背负这血海深仇,不知道他长大成人后,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说实话,我没看清他俩的长相,夜里光线暗淡,无论开枪与打斗,都是刹那间的事儿。” “我记得他们的脸!”仇小庚抹了一把眼泪与鼻涕,拧紧眉毛,拼死回忆,“那个年纪大的,杀死我爹的那个,书房里亮着电灯,正好照亮他的脸。他四十多岁,嘴唇上留着两撇胡子。” “年轻的那个呢?” “我借着月光才看到他的脸,可能不太清楚,反正年纪很轻——但我刺伤了他的脸。” “伤口在哪儿?” 小庚在自己的右脸上比画了一下,伤口长度有一两寸,几乎延伸到耳边。 “竹尖那头削得很锋利,我手上感觉刺得很深,多半要留疤了。” “嗯,我这也是被你的竹尖刺的……”叶克难用绷带扎紧自己的伤处,“老天保佑这条胳膊千万别废了啊!” “所以啊,只要检查所有脸上有新鲜伤疤的后生,反而容易抓捕。” “你能自己把那两个人的脸画出来吗?” “能。” 仇小庚对自己的画有信心。他回到书房,“扑通”一声给死去的父亲跪下了,磕了三个响头。 他找出文房四宝,迅速画出那张中年刺客的脸。小庚就是在这里看到这张脸,因此画得特别真切。 “画得不错!” 叶克难皱起眉头,仔细端详画上的这张脸,他是谁? “我在学校里美术课是第一名。” 男孩埋头画第二张脸。刺客果然够年轻,不过没那么多细节,只能画出个大概轮廓。又在右侧脸颊位置,画出一道明显的伤疤。 仇小庚叙述了凶杀案的全部经过。叶克难佩服这九岁孩子,竟在父母双亡的悲恸之中,保持如此清醒的头脑,回忆事无巨细……这样的人长大后,简直可怕! 叶克难做出判断:“刺客经过精心缜密的策划,先用割喉法除掉巷口站岗的两个巡捕,然后从屋顶侵入家中。那个中年刺客更有经验,悄无声息跳下院子,潜入书房,从背后刺死了仇德生。按照他的原定计划,应是再潜入卧房,趁着你们母子睡觉,施行毒手。” “因为你的来访,让我睡不着觉,半夜听到外面风声——可能是刺客跳下院子时,衣角擦到竹子,才有竹叶沙沙声。现在想来,这就是古书上说的‘杀气’!”仇小庚摸着自己咽喉,“否则,此刻我也是一具尸体了。” “是你的警觉救了自己的命。” “可惜没能救得了我爹娘的命。” 小庚还在吧嗒吧嗒掉眼泪,叶克难无以安慰,继续分析:“也许,那个年轻的刺客,本就没有杀人的任务,原计划是中年刺客一个人完成的。” “那他来干吗?” “学习杀人——不管干哪一行,万事开头难,杀手行也是如此。这后生恐怕从没真正杀过人,这是他的第一次任务,就是在屋顶上观察,学习老师父的杀人技巧。就像我从高等巡警学堂毕业,也得到街头当差巡逻半年,再给老探长做半年小跟班,才能正式成为探长,这已是最快的速度了。” “明白了,这个坏蛋心急,看到我出来了,以为会对中年刺客不利,就从屋顶跳下来,想把我当作他的第一个祭品——Arschloch!他看中小孩子好欺负!结果,他先扎死了我娘,又被老师父训斥,最后被我划破了脸。” “还刺伤了我的胳膊!”叶克难捂着伤口,疼痛未消,“这小子身手很快,竟然躲过了我的子弹。虽说他第一次干活太紧张,但绝对是块做刺客的好料子!” “叶探长,你救了我的命,但你能抓住他们吗?” “我会通知德租界以及天津各外国租界工部局,还有驻扎天津的北洋大臣衙门,到处张贴告示通缉这两个凶手。” “不,是三个,外面还有个接应的同伙。” 叶克难抽了自己一耳光:“对,总共三个刺客。” “还有个问题,杀人动机呢?” 仇小庚想起上个月,看过一本商务印书馆的《歇洛克奇案开场》,林纾的译本,正是福尔摩斯系列的第一部《血字的研究》。这个惨案发生的夜晚,九岁男孩想把自己和叶克难当作福尔摩斯与华生。 “不知道。”叶克难没有破坏现场,他指了指依然趴在书桌上的仇德生说,“你父亲有没有仇家?” “我爹是个老实人,从来与世无争,我们家在天津也是无亲无故。” “几天前,我暗中调查过,仇德生在德意志银行工作,最近在处理中国给德国的庚子赔款,是否与这笔巨款有关?” “他只是个银行职员,兼任德国经理的翻译,要是真有人瞄准了庚子赔款,何必找我爹下手呢?” 叶克难思量,如果说仇家,秦海关可能算一个,庚子年被德军残害的百姓可能也有。不过,用得着如此兴师动众,雇用职业刺客吗?中国普通老百姓的复仇,往往是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直接拿刀子上就是了,或者暗地里下毒、放火、绑票…… 不,凶手不可能是冲着仇德生而来。凶手跟叶克难一样,都是冲着眼前这个男孩! “叶探长,我想起一个问题……”仇小庚回到院里,看着天上残月,“为什么,你前脚刚到我家,说要把我带走,后脚刺客们就摸上门来了?” “这……” 叶克难被这男孩问倒了。但既然摄政王与内务府必须找到这个孩子,说明他非常重要,不仅关系到皇家工匠秦海关,也可能勾连到其他某种上层关系,或某个高不可攀的大人物……这是他这个小小的巡警局探长根本无法窥探的了。 “还有,你为什么骗我?”小庚赶走围在妈妈身边的苍蝇,“什么京师大学堂少年班,真把我当成三岁小孩了?我的爹娘竟还跟你唱双簧,你们达成了什么交易?还是你用某种东西威胁他们?肯定不是用钱收买,我爹娘绝不会为了钱出卖我。那么,你是用我的生命在威胁?是吗?” 叶克难倒吸一口凉气:“你的小脑袋瓜子里想得真多!将来不到巡警局做探长真可惜了!你在怀疑我是刺客们的帮凶吗?而我胳膊上的伤也是苦肉计?” “我不知道,在这乱世之中,一切皆有可能。” “如果,探长都不能自证清白,你还能信任谁?” “报纸上说,在这个世道,永远不要相信警察和官吏的话。” “那是革命党的报纸吧。”叶克难摸了摸男孩的头,弯腰盯着他的双眼,“听我说,我不代表官府,也不代表大清的皇上,我只代表一个探长的‘侠义’。等你长大了,慢慢就会明白的。” 说罢,叶克难捡起刺客遗留在杀人现场的凶器,那把刺破了仇德生媳妇心脏的匕首。 他把匕首放到一盏电灯下,象牙柄的一把好刀,绝对是古人所说的吹毛得过、削铁如泥的利器,说明刺客颇有来头。小庚也凑过来看,他说杀害父亲的那把匕首,也是同样的象牙柄。刀柄的一侧,雕着奇怪的纹饰,眯起眼睛细看——竟是一颗彗星撞击月亮。 小庚在学校里读过彗星的知识,象牙刀柄上镶嵌着螺钿,拼成拖着长尾的“扫把星”,正好冲击到一轮满月上。 螺钿是用螺壳海贝打磨成各种图案花纹的薄片,镶嵌在器物表面,多见于乐器、漆器、屏风、家具、古镜,上至秦汉,下到明清,是中国特有的装饰工艺。螺钿呈现翡翠般的奇幻光泽,稍稍换个角度,又有不同颜色反光,给人海上波光的错觉。 未来的整个人生,直到世界末日,仇小庚都不会忘记这个图案。 彗星袭月。 第八章 完璧归秦 次日清晨,火车驶过京津铁路,蒸汽机交替喷射黑白浓烟,仿佛平地飞行的巨龙。 仇小庚注视窗外风景,大平原上麦子长势正旺,白杨树在烈日下烤蔫了,大雁从太行山飞向渤海。 古人说,父母在,不远游。如今,仇小庚的父母已不在了,便要天涯孤旅? 九岁男孩,腰缠白布,身带重孝,眼眶红肿,心口藏着一枚血玉坠子。 打开昨晚妈妈为他准备的皮箱,看到两个生梨——原来不是生离,而是死别!他啃了一口生梨,把另一个塞给对面的男人。 叶克难婉言谢绝,他已换上巡警探长制服。左臂缠着绷带吊在颈上。他的肋间挂着巡警佩刀,腰里别一支左轮手枪,全属日本样式。当年高等巡警学堂,由日本浪人川岛浪速任监督,将日本警视厅那一套照搬到北京。 德租界将灭门案作为重大案件处理。按照不平等条约,中国政府在租界内无司法权。幸好有摄政王的手书,叶克难带走了唯一的目击证人,仇小庚。 那些刺客来者不善,神通广大,极有可能再来第二波。叶克难说服了小庚,立刻坐火车去北京。仇德生夫妇的遗体,已被德意志银行的同事收敛入棺,将选一风水宝地安葬。 “你要带我去哪里?” 啃完梨,仇小庚把果核收在手绢里,这是德国学校里不能乱丢垃圾的规矩。 “你命中注定要去的地方。” 从昨晚起,这个男孩的命运就彻底改变了。 “叶探长,原本我想长大后加入海军,现在改主意了,我想跟你一样做个侦探。” “给爹娘复仇?你真以为,探长只是抓贼的吗?我老爹跟我爷爷,什么丧阴德的脏活累活没干过?劝你不要入我这行。” “丧阴德的事儿?叶探长,你是说戊戌年抓了六君子?” “呸呸呸!”叶克难向车厢四周张望,“这种事不要乱说,小心被人告密!” 午后,火车穿过北京永定门城墙,停在正阳门前的火车站。 眺望大前门和箭楼,风景又不同于天津,尚停留在两个世界的交替处。蒙古来的骆驼队鱼贯进入城门,大栅栏已恢复热闹,卖艺的、耍猴的、兜售狗皮膏药的、卖儿卖女的,更别说成群结队的丐帮叫花子。外国人也视若无睹,西洋贵妇坐着敞篷马车,撑着小阳伞往东交民巷而去。 火车站前张贴清廷颁布的《钦定宪法大纲》:第一条“大清皇帝统治大清帝国,万世一系,永永尊戴”,第二条“君上神圣尊严,不可侵犯”,熙熙攘攘的人群,没几个有心思多看一眼。倒是叶克难与小庚停下来细看,探长摇头说:“基本抄袭了日本明治宪法。” 叶克难给男孩买了豆汁儿和爆肚尝鲜。 经过西总布胡同西口,迎面有个大牌坊,四柱三间七楼宽近五丈高两丈,东西横跨东单北大街。仇小庚在牌坊下绕了两圈,看到汉文、德文以及拉丁文,竟是光绪帝颁布的道歉书,为庚子年在此处遇害的德国公使克林德致哀。 “原来这就是克林德碑!” “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抓住杀死克林德的神机营队长恩海,德国人在此将他斩首。辛丑条约后,朝廷在原地树立牌坊,作为洋人战胜中国的纪念。”叶克难悄悄吐了口唾沫,想起死于八国联军枪下的父亲,“我打赌这块碑,十年内就会倒!” “德国会在未来的欧战中失败?” 这条街上的人们,十有八九对国外一无所知,不晓得德国与法国是世仇,还以为八国联军都是亲如兄弟的一家人。叶克难暗自思忖,这孩子注定要为皇陵干一辈子,可惜!可惜! 到了摄政王府门口,一辆西式四轮马车已备好,雄壮的公马喷着鼻子,马车夫一派欧洲装扮。车厢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叶克难和仇小庚面对面坐。马车向西疾驰而去,京城风景渐渐模糊,很快又回到荒凉原野,这些年饥馑遍地,天子脚下也不能幸免。 马车碾过永定河,冒出乾隆皇帝手书的“卢沟晓月”。卢沟桥栏杆上数不清的石狮子,两个月前光绪帝的棺椁就是自此桥上通过。 “你要去的地方,对大清朝的皇上来说,比京师大学堂重要百倍。”叶克难自觉这句话没有骗人,“好好休息,还有两百里路呢!” 马车赶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午后,来到保定府易县山区。除了下车撒尿拉屎,小庚未离开过马车半步。叶克难同样憋屈,堂堂六扇门传人,大清国警界精英,弄得像《水浒》里押送流放犯人的公差。 仇小庚下了马车,西望太行山脉紫荆关,北枕永宁山,层峦叠翠,松柏漫山遍野,古易水发源于此……犹如在脑中画下一幅完整的地图。他想起两千多年前,古燕国的风萧萧兮易水寒,不禁也有慷慨悲歌的念想。荆轲刺秦王所献的督亢地图,正是描绘这一带的山川形势。 在德国学校读书时,老师常讲解世界地理,铺开欧洲地图,讲述德意志帝国从莱茵河到梅梅尔河的边界,每当彼时彼刻,小庚脑海中便会浮现出真山真水——仿佛阿尔卑斯山的雪峰近在眼前,波罗的海的波涛卷过膝盖,黑森山中的城堡已矗立头顶。上机械课时,仅仅看到一张梅赛德斯汽车图纸,他的眼前也仿佛有内燃机滚滚燃烧,汽缸飞速做着活塞运动,犹如二十匹狂奔的烈马而至…… 经过一道宏伟的石牌坊,便是大红门。守门的是八旗兵丁,手握笨重的鸟铳,跟穿着东洋警官制服的叶克难相比,如同墓里挖出的老鬼。 大红门前的士兵,升起大清的黄龙旗,高唱权代国歌的陆军军歌《颂龙旗》—— 于斯万年, 亚东大帝国! 山岳纵横独立帜, 江河漫延文明波; 四百兆民神明胄, 地大物产博。 扬我黄龙帝国徽, 唱我帝国歌! 歌声虽嘹亮,歌词虽壮阔,仇小庚却全然无感。 穿过大红门,有一条宽阔的主神道,两边耸立着石人石马石大象。望见许多黄色琉璃瓦的屋顶,便知是皇家的标志;绿色琉璃瓦的建筑,则是妃子、公主与阿哥的陵墓。 九岁男孩如出笼小鸟,一路摸着神道上的石雕。虽在天津德租界长大,但他从小爱石头,古物、雕像,每每摸到这些,就会莫名兴奋,以至于想要亲手打造。包括德国老师在内,大家都夸他有一双能工巧匠的手。 经过几座巨大的陵墓,许多光着膀子的民工,拉着一车车石料与木头,看来又有一项浩大工程。群山里出现一片大工地,便是光绪帝的崇陵。旁边还有崇妃陵,庚子年被推到紫禁城水井里的珍妃正等着下葬。 叶克难抓紧男孩的手,走过尘土飞扬的工地,来到宝顶前的幕帐——这是为保护墓道不被人看见。出示摄政王的手书,他才领着小庚进去。四周戒备森严,武装的旗人世代为清朝守陵。终于,他们见着一条深深的墓道。 “别害怕!” 叶克难在男孩耳边说,其实是说给自己听,他也是第一次走进地宫。 墓道两边点着灯,与想象当中不同,并非笔直深入,而是螺旋形弯弯曲曲的。盗墓贼若想挖到墓道口,绝非易事。走到第一道墓室门前,两块重达千钧的青石板,各雕一尊菩萨立像,外形一男一女,男的威武雄壮,女的慈眉善目,都是绝世精品。跨过墓室门,叶克难的右手在发抖,仇小庚却并未惊慌。第二道门,依然两尊菩萨,唯姿态略有不同。 跨过第三道门,他们听到铁锤与石头的敲打之声。空旷幽暗的地下,只有孤零零一个人影,蹲在角落干活。 “秦海关!” 叶克难叫了一声,那个高大的男人站起。一回头,他被叶克难手里的马灯刺到眼睛,连忙低头说:“是管事的公公吗?” “老秦,您天天在地下敲打,是不是耳朵聋了?公公哪有我这么雄壮的声音!” 二十四岁的叶克难,怕自己声音太年轻,被误认为太监,故意把嗓门压粗,说话也冒了几个脏字儿。 “巡警局的叶探长?”秦海关抬起马灯,走到他俩跟前,声音开始发颤,“人来了?” “您看看!” 灯光照亮仇小庚的脸,九岁男孩下意识地挡脸,但被叶克难一把揪住,面孔对准秦海关。 “北洋!” 秦海关双脚发软,唤出这日思夜想的名字,仔细端详男孩的脸——这骨架,这轮廓,这眉眼,尤其目光里弹出石头般的倔强,果真跟自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老秦,千真万确!我已验过!”叶克难拍了拍孩子的肩膀,“那我就撤了!你们再好好聊聊!我实在受不了这地宫的阴气……罪该万死!怎么能在皇上的福地说这话儿?” “叶探长!墓匠族后继有人,如此大恩大德,永世难忘,请受老秦一拜!” 秦海关跪下磕了个响头。 “对这孩子好些,他聪明透顶,别委屈了他!对了,这是给孩子的信。”叶克难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秦海关手中。他放下男孩的皮箱,转头往外奔去。 小庚的眼眶里滚动泪珠,感觉自己又受了欺骗,大声说:“Arschloch!” 冲出墓道时,叶克难竟对这孩子有些不舍:小子,我的任务就是将你送到亲生父亲身旁。仇家灭门案后,外面的世界,对你来说都太危险——只有躲在皇陵地下,才能避开那些刺客。 这里是你真正的家,命中注定之地。 第九章 重生秦北洋 清西陵,光绪帝的地宫,第三与第四墓室门之间。地面上艳阳高照,而在这深深的地底,却如打了霜的深秋。 “北洋。” 秦海关老泪纵横,紧紧搂住孩子。 无奈小庚搏命反抗,在地宫中狂喊:“我不叫北洋!我叫仇小庚,我爸叫仇德生,快点放我出去,救命啊!救命啊!” “孩子,你喊破嗓子也没用,在皇陵营造期间,我就是地宫的主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叫秦海关,世代为皇陵修建镇墓兽的工匠。”他把孩子逼迫到墙角,“我是你的亲生父亲。” “你骗我!你们都骗我!” 小庚挣扎抗拒之时,贴着心口的玉坠子晃到衣服外边,仿佛一颗明晃晃血淋淋的心脏掉出来。 老秦急忙用马灯一照,果然是那枚和田暖血玉,白鹿原唐朝大墓的陪葬品,到了地宫中反而更加发热,世上绝无第二个相同的。 庚子年腊月,这枚玉坠子藏在孩子襁褓里一并丢失,而今成为父子相认的信物。 “看什么看?”男孩把玉坠子塞回衣服,“这是我爹送给我的。” “我给你看样东西。” 秦海关脱掉自己上衣,露出后脖子两块胎记,同样赤色的鹿角形,左右对称在颈椎骨两侧,只是年纪大了略有褪色暗淡。 “你也有这胎记?”小庚后退两步,褪去上衣,也给秦海关看了一眼,“几天前,叶探长来我家,给我照了前后两面镜子,我才第一次发现这个胎记。” “绝不会错的,我的父亲、我的爷爷,还有我的太爷爷,我爷爷的爷爷……祖祖辈辈的后脖子上,都有同样的两块鹿角形胎记。” 秦海关想起多年前,自己夭折的那个孩子,生下来也有这样的胎记,如假包换。 男孩自言自语:“一直有人说,我长得不像爸爸妈妈,我是捡来的孩子,难道真是?” 老秦抑住悲欣交集,打开叶克难留下的信封,沾满干涸发黑的血迹,幽暗跳跃的煤油灯,照出密密麻麻的文字—— 小庚吾儿: 见字如晤!待天明,吾与汝永别矣!实言相告,汝非吾之亲生子也!庚子事变,吾被逼为虎作伥,陷于德寇阵中,皇城根下,偶遇襁褓中之汝。天寒地冻,吾怀恻隐之心,救汝回津门宅中。吾与吾妻,膝下无儿女,待汝视若己出,已九度春秋。以上,绝无半分虚言。 今宵,京城西路巡警局探员,抽丝剥茧,寻至门前,吾方知汝生父尚健在,现为大清皇上当差。汝生父日夜盼汝,并有当今摄政王手书为凭。吾与汝九载父子情分,今夜当休矣。嗟夫!吾泪与墨齐下,唯愿吾儿,体健安康,去病无灾,他日龙飞天下,定不负汝养父母之爱矣!诀别! 宣统元年四月二日,汝养父,仇德生 Ich liebe dich 原来,这就是仇德生临死前伏案所写的书信。刚写完最后一字,刺客便从背后下刀,刺破了他的心脏。 男孩夺过这封浸血的书信,纸张变得格外脆硬,这是仇德生死亡瞬间,从心脏迸裂出的鲜血。 小庚逐字逐句念出,毛笔字最后,加上一句钢笔字的德语“Ich liebe dich”,意即“我爱你”,代表养父的深情厚谊。 不错,这是仇德生的笔迹,千真万确!恍惚间,墨迹、笔画还有血迹,仿佛变成黑色飞虫,组合成各种古老文字与数字,密密麻麻铺满视野…… 脑子像被抽空,过去九年他对自己的认识,要推倒重新来一遍了。 男孩泪流满面,颓然坐倒在地,转头看向煤油灯下的老工匠:“你真是我的亲生父亲?” 于是乎,秦海关一五一十地述说起来,天翻地覆的庚子年,如野马脱缰的众神战车,残暴地碾压到了这一家人的头顶。 秋风白鹿原,秦北洋诞生在唐朝小皇子大墓地宫…… 听到自己在庚子年的腊月,被德国军队掳走的往事,男孩若有所思:“怪不得,我爹爹最忌讳庚子年旧事。” “我才是你爹爹。”秦海关用煤油灯照着儿子双眼,“从今天起,你就叫秦北洋。” “为何我叫北洋?北洋大臣赐的名字?” 秦海关又说起孩子的外公,甲午年打日本,战死在刘公岛的北洋水师老兵。 “北洋水师?” 男孩记起曾经的海军梦,亲手做过的定远号铁甲舰木头模型,大概与这冥冥之中的名字,以及血管里奔流着北洋水师的血液有关吧? “秦北洋!” 光绪皇帝的陵墓地宫之中,秦海关泪水滚烫,他又唤了一声,九岁男孩抬头应道:“嗯。” 完璧归秦。 男孩任由秦海关搂着自己,自此起,未来的人生,不是龙飞天下,就是命丧地宫。 “这就是皇帝的地宫吗?皇上就躺在里面?” 他努力熟悉自己的新身份,唯独还不能管秦海关叫爹。 “嘘!” 秦海关把手指封在儿子的嘴上。他指着身后一道空空的门券说:“这才是第四道墓室门,只是石板还没有雕刻好,铜管扇也没安装呢。我带你进去看看。” 他牵着儿子的手,提着煤油灯,跨进最后一道墓室门,才是要存放皇帝棺椁的地宫,不过现在只是雏形,像个大地洞,堆满沙土和石料,离完工还远着呢。 “皇帝呢?” “还停在西陵地面的梁各庄行宫里呢,加上皇上最宠爱的珍妃娘娘,都得等完工后才能下葬。”秦海关摸着怪石嶙峋的内壁,“没三五年完不了工。” “你是说,我们要在这里住三五年?” “是,我们家族世代就是干这个的。” 听到这里,秦北洋心里头生出恐惧,并不是害怕这皇陵地宫,而是他的皮箱里还装着学校的课本和作业呢。他自己提着煤油灯,在地宫最深处转了一圈,发现中心靠后的位置,地上有一口圆形的深井。 这口井,乍一看深不见底,直径类似于民间的水井。九岁的秦北洋果然胆大,趴在井口边缘,举着煤油灯往下照去。井里并没有水,只是空空的黄土井。 “此乃金井!” 秦海关在他背后低声说,这回是真的吓到他了。 秦北洋连滚带爬躲到一边,深呼吸着说:“方才我感到井底升腾出一股热气,直冲到我的头顶心。现在我全身又热又燥,好生难受!” 地宫里阴冷异常,这孩子却已满头大汗,热得脱掉了上衣,光着膀子暴走。不消片刻,他又流出浓黑的鼻血。秦海关弄了点纱布塞住他的鼻孔,警告了一声:“莫靠近金井,那是给皇帝准备的,我等凡夫俗子,不得沾染此龙气。” “万一沾染上了咋办?” “要么是真龙天子,要么是乱臣贼子!”秦海关对着儿子耳语,“此话切不可被人听去。” “何为金井?” “自古以来,营造陵墓,必先确定金井所在。行话就是‘点穴’。所谓‘三年寻龙,十年点穴’,龙脉暴露在天地间,依山傍水,不难寻觅。而穴则要在群山峻岭中,找到区区几尺的万年吉壤,可谓难上加难。一旦点穴出了差池,便是前功尽弃。” 听到此等玄乎的事,秦北洋想起德国学校教授的知识:“这不科学啊!” 秦海关也不敢靠近光绪帝的金井,远远地说,“金井,位于地宫核心,如同围棋的天元,决定整个地宫以及陵墓的方位布局。” “就像军舰必有龙骨。” “更重要。凡人都有魂魄,金井就是陵墓魂魄所在,庇护墓主人以及子孙后代。金井之上,就是安放棺椁的宝床。也只有先挖开这口井,皇陵才算正式开工。往年必是皇帝亲自批准,由皇家风水师挑选良辰吉日。挖金井前,祭告三仙:山神、后土神、司工神。最后一位司工神,就是我们工匠行的保护神。” “就像鲁班,工匠行的祖师爷?” “是。”秦海关高兴儿子如此聪慧,“挖开地宫基槽,在金井正下方,保留部分原土,叫原山吉土,切不能见‘日、月、星’三光。陵墓完工后,要把一些重要的宝贝,比如皇上生前最爱之物,放入金井内,以求天地感应。然后,棺椁才被运入地宫,直接压在金井上。将来要是不移开棺椁,金井便永远不会被人发现。” “遭了!我感觉金井里的东西在我身上。” 第十章 四爷亡魂 光绪帝陵的地宫深处,秦北洋感到浑身燥热,捏着自己的喉咙,退出第四道墓室门。 “北洋,我们回地面上透透气,晒到太阳就没事了。” 秦海关带着儿子走出墓道,回到皇陵工地上头,太阳已快落山,却刺得爷俩睁不开眼。 陵墓工地上住满了民工,多是粗陋的工棚。老秦受到优待,可以单独住一间砖房。 这一晚,相隔九年刚重逢的父子抵足而眠,秦北洋却不肯解下为养父母所绑的白布孝带。 秦海关问了很多儿子在天津成长的旧事。问一句,答一句。 男孩心想:在德国学校里的那些东西,你一个土老帽的工匠懂吗?他注意到,秦海关的右手少了一根小手指,左手少了半根的无名指。许多木匠和石匠,都会少几根手指头,大概是工作中的意外。要是自己做了工匠,这连心的十指,恐怕断难保全了。 深夜,秦海关鼾声如雷,今夜必将梦到死去的媳妇,也算有交代了。秦北洋无声地从床上起来,打开自己的皮箱,看到养母临死前给他带的衣服,还有学校的教科书和作业本…… 难不成,一辈子在这儿做个工匠?到死也要为死皇帝修陵墓? 二十世纪了!美国人发明了飞机,法国人发明了电影,听说还拍了凡尔纳的科幻小说《从地球到月球》,而我们中国人却耗在挖墓上!什么分金点穴,万年吉壤,去他妈的鬼!我凭什么要做这个? 难道还是三百年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我要回天津去,回到德国学校读书。 实在回不去,我就浪迹天涯,地球之大,就无我的容身之地?我要做海军军官,做巡警局的探员,在天津卫做大律师,到上海滩做股票经纪人。 我还要去欧洲留洋,攻读机械工程学,造出中国的第一辆汽车,甚至第一架飞机! 纵已认祖归宗,秦北洋依然决定逃亡,哪怕触犯皇家天条,也要逃出这座死人的天堂,活人的地狱。穿好外套,拎起皮箱,他悄悄溜出砖房,让秦海关熟睡去吧。 举头遥望四野,月明星稀。秦北洋辨出方向,一路往东,必能摸到天津。养母在皮箱里给他塞了十块鹰洋银圆,也是养父辛苦攒下的积蓄,做路费也足够了。 晚上还有武装旗人站岗,绝不能从大门口走。他腰间缠着白布,低头越过警戒线,爬上陵园后面的小山。秦北洋看着月光,白天的燥热全消,地底下升腾起一股凉气。 脑中调出白天观察山川形势得来的地图,即便是黑夜他也洞若观火,将周围地形迅速与这幅地图重叠。 他一头扎进苍翠的松柏林,走了好几里路。 不过,明明记得往东去的,但再看月亮方向,似乎又在往西走? 眼前有条荒芜的道路,长满凄凉蒿草,虫子在地上鸣叫,山上似还有狼嚎。他随手抓起一根粗壮的树枝防身。他发现这条道路两边有士兵站岗,只能躲到树丛里,但是隔了好久,那些站岗的士兵仍旧纹丝不动,仿佛都是僵尸一般。 秦北洋到月光底下一看,原来都是石人翁仲,穿着清朝将军甲胄,就像绘本里的年羹尧大将军。摸了摸石头将军,雕工果然精巧,甚至有些可爱,略微有些风化剥落。秦北洋又继续走,经过两座三孔石桥,他看到神道碑亭,有只大王八驮着石碑。他从小爱看各种碑文,点上蜡烛,爬到王八头上照亮,依稀可见几个大字 —— “敬天昌运建中表正文武英明宽仁信毅睿圣大孝至诚宪皇帝” 什么鬼皇帝? 秦北洋又看到一座宏大的宫殿,两侧还有配殿与喇嘛教的建筑。他绕过宫殿往里走,迎面是个石五供,中间香炉,底下汉白玉须弥座。 月色照亮正前方的城楼,他想这皇陵里又哪来的城池,莫不是传说中的蜃楼鬼城?他也百无禁忌,反正连光绪帝的金井之气都吸过了,于是大摇大摆,顺着台阶登城。 城楼的角落里,浮出一个绿色人影,似有幽暗的微光闪烁。 “呔!来者何人?” 一个老头的声音,中气十足地传来,几乎贯彻整个陵寝。仿佛没有经过耳膜,直接穿透头皮与颅骨,进入了秦北洋的大脑皮层。 月光下,照出一个穿着明黄色龙袍的老人,他头戴清朝皇冠,两腮下垂的鹅蛋脸,面孔苍白,丹凤眼有神,不怒自威地走来。 在这清朝皇陵的深夜,见到此番情景,绝对是闹了鬼了! 秦北洋努力憋着不让自己尖叫,一转头,看到须弥座上有尊石碑,五彩斑斓,朱砂涂着碑面,刻有满、汉、蒙三种文字。月光照亮一列汉文—— “世宗宪皇帝之陵” 虽然只有九岁,但他饱读史书,能背出清朝历代皇帝的年号与庙号。这位世宗宪皇帝,就是大名鼎鼎的雍正帝! 妈呀,眼前所见之物,就是雍正帝的鬼魂吗?只见那老人摸了摸脸皮,骤然换成一张金面具,同时伸出一只手来,露出长而尖利的指甲。 秦北洋吓得抱头逃窜,几乎从城楼跳下去。仿佛再晚那么一会儿,心脏就要被寒光闪闪的指甲挖去。他一路逃出神道,回头不见“雍正帝”追来,但月光下的宝顶分外清晰。而那座城楼,就是每座皇陵都会有的“明楼”。 以前上元节时,在天津的庙会,秦北洋听流浪艺人说过:雍正皇帝并非寿终正寝,而是被女侠吕四娘为报父仇(文字狱)所刺杀。她割去了雍正帝的人头后逃亡。因此,雍正帝下葬时是一具无头尸体,只能做了个金头代替。难道这金面具亡魂,才是地宫里的真身? 清朝肇始于关外。东三省龙兴之地,保有努尔哈赤、皇太极等盛京三陵。顺治朝入关,在遵化县马兰峪营造皇陵。到了雍正,却拒绝葬于东陵,似对父皇康熙有诸多忌惮,暗合稗官野史夺嫡之说,另选易县永宁山“乾坤聚秀之区,阴阳汇合之所,龙穴砂水,无美不收。形势理气,诸吉咸备”。 自此,清朝皇帝梅花间竹分葬东陵与西陵。西陵有雍正帝的泰陵、嘉庆帝的昌陵、道光帝的慕陵,最后是光绪帝的崇陵。 秦北洋彻底转向了,星月无光,又害怕遇到巡逻的旗人,只能翻山越岭,试试能不能爬到后山。茫茫无边的太行山脉,他一个九岁小孩,恐怕半道就会被狼吃了。要是撞上强盗,皮箱里的十个大洋,不晓得会保命还是送命? 后半夜,秦北洋两条腿快走断了,时常遇到黄鼠狼与狐狸,都是有灵气的动物。 山下隐隐有个大工地。靠近了再看,分明就是光绪帝的崇陵工地。走了大半夜,绕了一大圈又回来了,这不是鬼打墙又是什么?看来皇陵绝不能半夜乱转,说不定他见到的那些武装旗人啊,并非如今的活人,而是一两百年前守陵士兵的亡魂。 远远看到有人提着火把过来,大概真是巡山的守陵人。秦北洋只得趴下爬行躲避,直到光绪帝宝顶背后的下面传来阴飕飕的冷气,仿佛又是一口金井。他往前踏了一步,整个人就如麻袋一样坠落下去。 “哎呀!”尖叫声全被深井吸收了。 他砸到一堆柔软的黄土上,幸好没伤筋动骨。他站起来摸井口,就算有两个自己叠罗汉也够不上。这口井很干,绝非水井。圆形井口就像一轮圆月,浓云散去,月亮出现,井口本身就像个圆月,仿佛月亮中多了个月亮,圆环套圆环,正如这皇陵的格局。 不敢叫救命,秦北洋发现井底有条地道,不晓得是否通往地宫?他横竖横走过去,万籁俱寂,似有某种声音,气若游丝地在耳边飘荡。他倒退两步,侧耳倾听,竟是一首儿歌—— 青龙头,白龙尾, 小儿求雨天欢喜。 麦子麦子焦黄, 起动起动龙王。 大下小下, 初一下到十八。 摩诃萨 秦北洋发现地道边上的洞口里,有间黑不溜秋的密室,儿歌便从此传出。 反正啊,今晚什么怪事都遇上了,也不差多这一件。他钻进密室,点了蜡烛一看,靠墙位置,果然躺着个男孩——身材体形都比自己小,看相貌也就六七岁。 不对,眼前的男孩分明在熟睡,如何唱出儿歌?秦北洋喊了一声:“喂!醒醒啊!” 男孩穿着漂亮的绸缎马褂,绣着寿字的宝蓝色绸布,烛火下闪闪发亮,这分明是寿衣嘛! 难道是个死人?男孩的眼目与口鼻紧闭,脸上还涂了一层厚厚的银光。秦北洋立时躲入角落,别说是触摸,看一眼都不敢了。 忽然,外头响起脚步声,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秦北洋吹灭了蜡烛,果然有个东西进来了,但黑乎乎的,看不清。接着亮起一盏小油灯,密室里出现个老头,穿着清宫的衣服,整根辫子雪白,看不到一根黑毛。 老头的腋下还夹着个小女孩。 第十一章 童女阿幽 什么鬼? 此处紧挨光绪帝陵墓的工地,说不定地道已延伸到地宫范围内了,若是盗墓贼挖了这条小道,难道是为日后方便盗掘? 秦北洋躲在密室幽暗处,看那点如豆的油灯闪烁,照出个清宫服装的老头,将小女孩放在那个不知是死是活的男孩身边。 小女孩是活的! 她的眼睛睁开,看到满脸褶子的老头,吓得惊声尖叫。老头掐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从背后摸出个钢瓶子,里头盛满某种液体。小女孩双脚乱蹬,钢瓶已对准她的嘴巴,就要把什么灌进去。 刹那间,小女孩转过脸来,她看到了躲藏的秦北洋。但她的喉咙被掐住,发不出声音。她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死到临头,向秦北洋祈求救命。 “呔!来者何人?” 秦北洋一声暴喝,现学现用了雍正帝鬼魂的腔调,带一点京剧武生的味道。他从角落里跳将出来,恶鬼般的老头被吓住。秦北洋一鼓作气,挥拳使出天生蛮力,砸在老头太阳穴上,将他打倒在地。小女孩趁机躲到一边。老头并不含糊,看得出曾是练家子。他确认秦北洋是人非鬼,掏出一把匕首刺去。 秦北洋反应迅捷,避开这几乎致命的一击。但他也不是赤手空拳,养母给他的皮箱是德国货,正宗的山羊皮革,极其坚硬。他挥舞着沉甸甸的皮箱,三拳打死老师父,砸落老头手中的匕首,然后立刻捡起来,对准老头的胸口。 老头面白无须,连根眉毛都没有,就像个鸭蛋形状的鬼,仰天兴叹,发出刺耳的老太婆嗓音:“天亡我大清!皇上!奴才是个老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办不成啊!呜呼哀哉!” 原来是个老太监啊!听得秦北洋直起鸡皮疙瘩,他后退两步,护住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你到这里要干什么?” “臭小子,这话儿,咱家倒是要问你了。”老太监盘腿坐在密室墙角,“你给咱家听着!咱家是侍奉光绪爷的首领太监,大家都叫我公公。” “原来,你就是史书上说的阉人!” “不得放肆!”老太监没想到这九岁小孩会这样说话,直接戳中他的痛处,“你!你!你!究竟是何许人也?”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秦北洋!” 他已接受了自己的新名字,觉得说出来要比“仇小庚”更响亮些。 “什么东西?” “我是负责为光绪帝营造陵墓的工匠。”秦北洋也晓得扯来父亲做挡箭牌了,“你呢?往下说,下面还有吗?” 隔了半晌,老太监才听出,这小孩居然在用阴损话骂自己——下面还有吗? “龙困浅滩被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老太监用袖子管擦了擦眼泪,“咱家侍奉皇上多年,打他四岁登基那年起,到戊戌年后,老佛爷把皇上幽闭在中南海瀛台涵元殿,咱家从未离开过皇上。庚子年八国联军进京,咱家护送皇上到了西安,再随两宫銮驾回京。 皇上命苦啊!好不容易亲政了,又被袁世凯那个王八蛋欺瞒,宠爱的珍妃也被崔玉贵那厮推入井中。皇上在瀛台,与外界音信不通,骨瘦形销,可不是人间地狱吗?咱家眼见得心疼啊。 上一年,老佛爷病重,密旨在御膳里下砒霜,分量要少,每次点到即止,让皇上慢慢儿归天。” “你是说——光绪帝是被慈禧太后下毒所害?” “事到如今,咱家没啥好瞒的!” 老太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咱家罪该万死!弑君是诛九族的大罪,但老佛爷旨意不得不从。老佛爷绝不能让自个儿死在光绪帝前面,更不能让大清的江山落入皇上和维新派手中。因此啊,得到皇上驾崩消息的第二天,老佛爷指定醇亲王载沣之子,三岁的溥仪继位,她便心安理得地归天去了。” “反正也死无对证。那我问你,你干吗要害这小姑娘?”秦北洋抓紧小女孩的胳膊,小女孩瘦得像只小猫,几乎能清晰地摸出锁骨的形状,“还有啊,那个男孩是不是你害的?” “你不晓得童男童女守墓的习俗?”老太监的目光里根本不把小孩子当人看,“农村里凡是大富大贵的地主,下葬时都想买一对童男童女陪葬。 皇上在世时,从没享受过一天好日子!待他驾崩归天,我赌咒发誓要补偿他,就从朝廷钦犯里头,选了这对童男童女,让他俩在地下,代替咱家永久侍奉皇上。那童男可以做小太监,那童女就给皇上做妃子。” “你要怎么害他们?” “嘿嘿!水银可是个好东西!”老太监阴惨惨地笑起来,举起手里的钢瓶子,“它能让人千年不腐,万年不化!这个男孩嘛,昨晚已被咱家处理了! 先给他的嘴里灌水银,然后在头顶、后背、脚心上挖洞,再把水银灌进去,之后用针线缝好。咱家再用水银粉给他涂抹全身,确保他天长地久保持原样,这也是咱家对皇上的一片忠心!天地日月可鉴啊!” 这番皇陵地下的对话,听得秦北洋心惊肉跳,他自己也才九岁,一样也是个“童男子”。他想起在德国学校里,老师说过汞这种物质,也就是俗称的水银,含有剧毒,千万不可以身体触碰。那么多水银灌顶,死时该有多痛苦啊! “你这个断子绝孙的老妖精!” 秦北洋怒不可遏地扇了老太监八个耳光。 “没事儿!在皇上跟前,人命算个屁啊!咱家年纪大啦,没有力气同时做两个,只能昨晚上先处理了童男,今晚上再来处理这童女。可惜啊,被你这小子搅黄了!” 秦北洋退回去抱紧小女孩:“别害怕!我在你身边,这老阉驴的日子到头了!” “除了侍奉光绪爷,咱家还盼着,这对童男童女,埋在皇陵里头,永保我大清的江山不倒。”老太监又号啕大哭起来,“摄政王载沣,是个乳臭未干的毛糙小子,连老佛爷的半根毫毛都及不上,大清国落到他的手里头,嘿嘿!三年必亡!可怜我大清三百年江山……” “亡了也好!”秦北洋大着胆子在清朝皇陵里吼叫,“再也不要放你们这群老怪物出来害人了!” “大逆不道的小子,要是咱家年轻力壮,早就把你给活剐了!知道啥叫凌迟吗?” 老太监再次奸笑起来,这怪异刺耳的声音,让秦北洋心里瘆得慌,小女孩也紧抱着他。 突然,老太监把钢瓶子对准自己口中倒下,嘴角溢出银白色的液体,滚动到地上像玻璃珠子似的。整整一瓶子水银,几乎都灌入他的体内。 “前朝崇祯帝在煤山上吊时,身边只剩下一个叫王承恩的太监,满朝文武大臣都脚底儿抹油溜了,唯独这王承恩上吊死在崇祯帝身边。大清入关,顺治爷为王承恩修墓,御笔题了字儿‘贞臣为主,捐躯以从’!” 水银正在撕裂喉管,老太监声音已变形,愈加微弱,身体软得像团棉花,躺倒在墙角嘶喊,“光绪爷,奴才来服侍您啦!” 他断了气儿。 秦北洋头一回亲眼看到有人自杀。并且,太监为皇帝殉节,古来没有几人吧? 死则死了!他低头再问那小女孩:“喂,你没事吧?” “嗯。” 小女孩嘤嘤地哭着,靠近地上的男孩,秦北洋抓住她:“不能碰!” “哥哥!哥哥!” 她唤着被水银永恒禁锢的男孩,泪水涟涟。 秦北洋仔细看她相貌,眉清目秀,颇为可人,一对大眼睛里,攒着说不清的幽怨。女孩同样穿着一身喜庆的绸缎,头发和脸上都被精心打扮过。必然也是老太监干的,让童女盛装殉葬。她跟死去的男孩长得很像,年纪也差不多。 “你们可是双胞胎兄妹?” “是。” “别哭了,你从哪儿来的?怎么会到这里?刚才那老不死的,说你们是朝廷钦犯?” “啥叫朝廷钦……我们是河南农村的。今年大旱,黄河断流,家里小米吃光了,连地里的红薯都挖完了,爹爹与娘亲都在家里饿死了,我和哥哥只能出来要饭。俺们流落到直隶保定府,不知怎么就落到了这老头手中。” “这老妖精怎么不早点翘辫子!”秦北洋手指头拭去她的泪水,“对啦,你叫什么?” “阿幽。” “哪个幽?” “不晓得,我不认字。” “既然,我们是在这皇陵的地下相逢,那就叫你幽灵的幽吧。” 秦北洋用手指在密室墙壁的尘土上,写出了这个“幽”字。 “这个字儿,长得真好看,我喜欢。” 到底是女孩子,认字只看漂不漂亮。她很聪明,也在墙上依样画葫芦写了一个,虽说歪歪扭扭,笔画却都没错。 “阿幽,你几岁了?” “六岁。” “我今年九岁,以后啊,你就叫我哥哥,我叫秦北洋!” “好啊,哥哥。” 阿幽柔软的小身体,埋在他的怀里,头发丝里淡淡的香油味,仿佛永世不腐的死者。她触碰到秦北洋胸口的暖血玉,感觉一阵热流涌到耳朵里。秦北洋把玉坠子给她看了一眼,那染着鲜血的碧玉好似身边盛装而亡的童男。 “好漂亮啊!” 所有女孩哪怕只有六岁,都无法抗拒珠宝玉石的诱惑,她伸出手指头轻轻触摸,却又被这暖玉的温度吓得弹回来。 “阿幽,你会唱儿歌吗?” “青龙头,白龙尾,小儿求雨天欢喜……” “果然就是这首歌!” 秦北洋想起刚才路过密室,听到童声唱歌——此首求雨的儿歌,必是这对童男童女,一路自河南逃荒而来所唱。恐怕是阿幽的哥哥,被水银杀死的童男,死后鬼魂的最后呼号!若非这首歌,他也不会钻进这间密室,更不会救下阿幽的性命。 第十二章 瀛台泣血梦 “阿幽,我们走!” 秦北洋告别密室里的两具尸体。老太监体内全是水银,面孔呈现灰暗的银白色,而阿幽的双胞胎哥哥,直到天荒地老都不会变色。 回到地道,阿幽的记性还不错,手端一盏油灯,领着秦北洋穿过两个岔道,便见着一条向上的夯土台阶。两人走到地面出口,居然是光绪帝的宝城。但见许多人举着火把,高声吆喝着过来,秦北洋吹灭油灯,抓着阿幽的胳膊,刚要往外逃窜,小女孩说:“哥哥,你自己逃命吧,别管我了。” 秦北洋怎能抛下她:“你不走,我也不走。” 两个孩子说话间,已被旗人兵丁团团围住,插翅难飞。 秦海关循声而来,他心急如焚,已找了儿子大半夜,抓住肩膀:“北洋,你为何要逃跑?” “我不要一辈子做修墓的工匠。” 老秦捂住他的嘴巴,低声耳语:“北洋,你不知道我找得你多辛苦!要晓得,这是皇陵重地,严禁任何人乱闯,抓获就是死罪啊!尤其深夜,万一惊扰到列位先帝,所有守陵的护卫,都要受株连问斩的。” “那就杀了我吧!” 秦北洋天生执拗,但他也没提夜遇雍正帝鬼魂之异事,那才是真正惊扰到了先帝。 “这小女孩又是怎么回事?”秦海关把阿幽从秦北洋身边拉开,但阿幽死死抓着秦北洋的胳膊不放。 “你们自己去地道里看看吧!” 秦北洋指了指隐蔽在杂草中的出入口。 待到寅时,他们被送入崇陵营造处的临时官舍。陵墓监督是内务府的四品官员,亲自下地道查看过了,下令将两具尸体清理上来,运出西陵地界埋葬。至于那条地下秘道,务必尽快填平。 监督亲自向阿幽询问来龙去脉,最后拍案而起:“这个老太监,死有余辜!本朝严禁人殉,真是败坏了纲纪!” 当然,秦北洋与阿幽都故意隐瞒了一段:老太监临死前和盘托出的光绪帝被慈禧太后用砒霜慢性毒死的秘密。 陵墓监督伸出留着尖利细长指甲的手,就像一把半透明的匕首,笑咪咪地摩擦阿幽的脸庞:“这丫头长得真俊呢!想起我那七岁夭折的小女儿,呃……阿幽啊,既然你已父母双亡,无亲无故,不如到我府上做个小婢女,至少能吃口饱饭。” 阿幽茫然地看着监督,又抬头瞄了秦北洋一眼,似是要他批准才能答应。秦北洋不知该如何回答,监督已从他手里拽走了阿幽:“放心吧,我会把她当作自家闺女看待的。” 秦海关扯了扯丫头的衣角:“还不谢谢监督大老爷!快点下跪一拜!” 阿幽不可抗拒地跪拜在地,刚站起来就被两个健壮的旗人妇女带走了。 “阿幽!” 秦北洋又唤了她一声,阿幽回眸道:“哥哥,你可别忘了妹妹!” 两个孩子,一个鲜红,一个淡绿,彼此对望,仿佛生离死别。 眼见得阿幽远去,秦海关把儿子扯到一边说:“这是阿幽的福气啊!总比她独自在外流浪,朝不保夕的好吧?至少可以保住一条小命,难道你要她被卖到窑子里做雏儿?” 还有些话,秦海关不能当面讲——内务府的陵墓监督可是肥差。 京城有句俗话“房新树小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就是说在内务府当差,能买下京城最贵的宅子,挂上最值钱的画儿,家中的仆役奴婢都趾高气扬。做工程嘛,你懂的,还是王小波那句话:古今无不同。 稍后,陵墓监督屏退无关人等,把面孔板下来,对秦氏父子说:“半夜擅闯皇陵,当斩立决!纵使年幼无知,也当按照大清律例,等到年满十六岁再行刑。” 秦海关面色煞白,跪下来说:“监督大老爷!请饶了这臭小子一命吧!是我管教无方,要杀的话,请先杀我!” “这……老秦啊,你是陵墓营造的头号工匠,你的命不属于你自己,属于皇上。” “求大老爷开恩!这孩子要是没了命,我也活不了啊!” 秦海关的手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枚金锭,塞到陵墓监督脚底下。这是摄政王给他的赏赐,足重五两,成色极好,在当年绝对是一笔巨款,可以换得五千斤谷子。 “这啥意思啊?当我是个贪官不成?” 陵墓监督盯着秦北洋倔强的眼神说,“不过嘛,我倒是蛮赏识你这孩子的,自古英雄出少年!他能在地底下,单枪匹马制服老太监,又救活那小丫头,为皇陵消除了不吉利的隐患,也算是立下大功一件!对啦,我听说那个老太监,三十年前可是大内高手,七八条大汉近不得身呢!” “多谢监督大老爷不杀之恩!” 老秦把儿子也拖下来,给陵墓监督磕响头。九岁的秦北洋跪是跪了,但绝不叩头。 “先别谢哦,虽然有功,但不能抵过!摄政王有令,要你们父子为先帝皇陵效力,为了避免这小子再逃跑,本官如下裁定:你俩必须被禁闭在地宫内,严禁回到地面,一年为期。” 秦海关一个劲儿磕头谢恩。陵墓监督却往前踱了一步,那枚五两重的金锭,正好藏进袍子下摆。秦海关看在眼里好生心疼,但比起两代单传的独生子,这枚金锭也算是值了。 离开官舍,已然卯时,鸡叫天明。 一队兵丁押解秦氏父子,送入光绪帝崇陵的地宫。这些士兵将日夜看守墓道口,定时给他们送来食物和给养。 经过弯弯曲曲的墓道,秦海关又告诫儿子,不要奢望在地宫中挖地道逃亡。 金井乃是龙穴所在,既汇聚天地精气,又必须确保固若金汤,以免后世盗墓贼盗墓。数月前开挖这个地宫,耗费了数千民工的劳力,日夜赶工才有这番规模。至于老太监怎么在陵墓背后挖地道?因为那是宝顶所需的封土,并非岩石。何况此事过后,陵墓监督必然加紧巡查,要从地宫里逃出去,就比死人从坟墓中爬出去更难。 突然,九岁的男孩低声说:“对不起。” “只要你活着就好。” 老秦紧紧搂着儿子的脑袋。父子俩走过三道墓室门,回到地宫深处,秦北洋的后背心一凉。遵照陵墓监督之命,这里搭起一个小窝棚,铺上两床席子和被褥。这是他们的工作之地,也是一日三餐吃喝拉撒的所在。 秦北洋一宿未眠,早已困得眼皮打架。他解下腰间所缠白布,倒下立时睡着…… 他梦见一片幽暗夜雨中的水面,四周是垂柳与朱红宫墙。开阔的水面上有座孤岛,蓬莱仙境般的亭台楼阁。穿过一个木头吊桥,进入阴沉冰冷蜘蛛吐丝的衰败宫殿,秦北洋循着龙涎熏香拾阶而上,在层层叠叠的帷幔后,立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穿着黄色大褂,戴着黑色便帽,叹息吟诵了一首五言诗—— 金井一叶坠,凄凉瑶殿旁。 残枝未零落,映日有辉光。 沟水空流恨,霓裳与断肠。 何如泽畔草,犹得宿鸳鸯。 “北洋,你终于来了。”对方竟认得秦北洋,目光幽怨却也殷切,徐徐伸出手来,“朕等得你好苦!快带朕逃出樊笼,此地绝非宫殿,分明坟墓也!” 秦北洋不由自主地说:“好,我带你走,我带你飞出这座坟墓。” 虽然男人浑身散发腐臭之气,秦北洋还是把手伸出去。这两双手即将触及时,斜刺里出来个身着清宫大袍的老头,赫然是今晚所见的老太监,身后还跟着个脸贴银粉的男童。老太监嘴巴大张,却说不出话,喉咙里喷出一大团水银,直冲秦北洋的面门…… 这是一场噩梦。他害怕自己将长梦不醒。秦北洋渐渐明白,梦中所到之地,便是中南海瀛台涵元殿。自称“朕”的男子是光绪皇帝,而他所吟诵的诗,乃是写给珍妃的诀别词。 是夜,秦北洋做梦的崇陵地宫侧畔,不到二里地的梁各庄行宫,停放着光绪帝的梓宫。死亡半年的爱新觉罗·载湉,躺在金丝楠木的棺材里,据说彻夜发出古怪的声响。有在大殿外值班的太监为证。有人说,其实光绪皇帝当时并未死,他是生前被装入棺材,隔了数月才活活饿死的。 此说是否属实,那你得去问皇帝本人了。 第十三章 不疯魔,不成活! 这是秦北洋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年。 整整三百六十日,未能见着一次天日,更无半点星辰月光。 光绪帝崇陵地宫,平常有少许民工进出,但只负责运送物料和工具,安装大型部件,比如墓室门和铜管扇。至于地宫内部的精雕细刻,全得由秦海关负责完成。每天有人送来食物,顺便带走排泄物。 秦北洋已满十岁,个头也长高了,只是墓里不能有镜子,不晓得自己长成了啥样。还得靠父亲空口描述一番,无奈秦海关不善言辞,开口闭口只三个字:好汉子! 借着地宫里的油灯,他能看到父亲的络腮胡,脑后发辫已乱成麻团,原本剃得光亮的额前,长出厚厚一层板寸。 长夜漫漫的“监狱”内,秦北洋想出各种方法打发时光。他的皮箱里只有德国学校的教科书,这还远远不够。秦海关向陵墓监督打报告,说要采购一批书运入地宫,竟被批准。 秦北洋提笔列了个书单:《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孙子兵法》《周易》《中庸》《春秋》《左传》《史记》《新唐书》《旧唐书》《杜工部集》《酉阳杂俎》《太平广记》《金刚经》《传习录》《法兰西革命史》《日本变法史》《天演论》…… 这些书加在一起,价值不菲,秦海关每月可领五块银圆薪俸,反正地底下无处可花,全部贴出来给孩子买书。秦北洋先得到《三国演义》,依然从第一百零四回,诸葛亮星落秋风五丈原读起。 日日夜夜,一穗灯芯,长明灯似的光,照亮死诸葛吓走生仲达,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武侯显圣定军山,北地王刘湛哭祖庙,一片降幡出石头,降定三分归一统。 先是一夏,又是一秋。在秦海关的锤子与錾子敲敲打打声中,秦北洋身边的书本已堆积如山。他剪下的灯芯也可以成捆了,时常在睡梦之中,高声诵读孙武子六如兵法“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寒冬徐徐降临,地宫里头返潮,结了厚厚一层冰碴子。祖制严禁在地宫取暖,秦氏父子只得穿着厚厚的棉袄干活,累了就钻进熊皮袄子里睡觉。 春寒料峭,见不着三月桃花,瞅不到新燕北归。秦北洋把大清皇帝死后的万年之地,当作自家的书房,要了笔墨纸砚,在书本上圈圈点点,又是眉批,又是注解,有时憋出几句古言七绝,甚至写几个德语单词,免得日久天长忘了。 每当深夜里胸口的暖血玉坠子发热,他就会梦见养父母仇德生夫妇,天津徳租界的灭门之夜,那一老一少两个刺客的脸,血滴飞过自己的睫毛掩盖月光,插在养母胸口的匕首,象牙刀柄上的那颗彗星…… 他发誓自己将为复仇而活下去。 在这十二个月里,秦北洋并非四体不勤。他时常在墓道中奔跑锻炼,发泄小孩子的精力。唯独地宫中央的那一穴金井,他绝不敢触碰,光绪皇帝才没再来托梦。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要成为出色的工匠,必须先掌握工具——开山大锤和楔子,砸线的二锤,撬石头的钢钎。无论剖、削、镂、铲、磨,錾子必不可少。錾子还分长錾、短錾、扁錾。尖錾口加工大型器具以及打窝和镂空,平錾口为后期铲平所用。 秦北洋学得极快,老秦大喜过望,儿子是天生的工匠料,遗传了祖祖辈辈的慧根。别人学一个月才能掌握的技巧,儿子三天就能融会贯通。上阵父子兵,有了这孩子做帮手,秦海关如虎添翼,工期加快了许多,地宫日渐成形。须弥座上的雕花,墓室门洞里的雕龙,都是秦北洋亲手完成的。 最后两月,秦北洋连铉錾子都学会了。 錾子用多自然会钝,让其再度锋利叫铉錾子。话说石匠出门干活,第一件事儿便是搭个泥巴炉灶点火拉风箱,把尖錾子埋入木炭中烧红,再使锤子打磨,反复放入水中淬火。不能操之过急,慢慢冷淬才能确保钢质。这最考验石匠能耐,火候必须分毫不差,火过了则会脆而易断,火不够又太软,打眼易劈。 地上的春天就要过去,秦氏父子在地宫中拉风箱铉錾子,干得热火朝天,乃至于一年期限已到,他俩竟浑然不觉。 “孩儿啊,爹爹只跟你说一件事儿,人这辈子,无论干哪一行当,无非是六个字儿——不疯魔,不成活!” 不疯魔,不成活! 十岁的秦北洋反复念了几十遍,突然跪下磕了个响头:“爹爹!这六个字儿,是您赐给孩儿的至宝,永世难忘!” 这孩子头一回叫了“爹爹”,秦海关感动到老泪纵横,搂着儿子念叨:“不疯魔,不成活!” 过了七天,陵墓监督久等未见秦海关出来,才派人下去通知他们解禁了。 走出地宫墓道,老秦给儿子与自己都扎上蒙眼布,以免被太阳刺坏眼睛。被人牵着在阳光下走了好久,眼皮渐渐适应光线,他俩才重见天日。 秦北洋眯着双眼,先看到久违了的大地,居然长满绿草与小花,两只蝴蝶追逐着飞过,一行小蚂蚁爬上脚面。平视陵墓工地,民夫们仍在营造祾恩殿与明楼。仰望天穹,一朵宝蓝色吉祥云朵,被微风吹拂徐徐降临,仿佛老天爷派来祝贺他第二次出生。 “我来也……” 男孩顶着一头乱发,仰天狮子吼,浑身无穷无尽的力道。秦北洋一气冲到小山上,俯瞰整个西陵的风水宝地,一一数出雍正、嘉庆、道光三位皇帝的大墓。前头有易水源头环绕,背后是太行群山,满山松柏苍翠,三皇五帝以降,赤县神州,江山大好,却已金瓯残破。 秦海关拜见了陵墓监督,并收到摄政王的手书。自此日起,他受命正式开始镇墓兽的建造工作。十岁的秦北洋,作为这一工匠家族的唯一传人,被特许可以参与全程。 虽说,父子俩已重获自由,但仅限于西陵方圆几十里内。他们不准请假离开,更不能去临近的易县或保定府。 秦北洋打听过阿幽的近况,陵墓监督说她在京城府邸里做小婢女,长得越发漂亮了。 春日将逝,老秦时常回到地宫,点上蜡烛,闭目养神,如同古代遁世的隐士。秦北洋靠着最后一道墓室门说:“爹爹,究竟何为镇墓兽?” 宣统二年,西历1910年,夏至节气,他终于问了这辈子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第十四章 弯弓射日 “北洋,你可知为何这皇陵要深埋于地下?为何这四周岩石砖土固若金汤?为何这墓道又务必秘不示人?” 老爹环视地宫道。 北洋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怕被几百年后有人盗墓啦!皇帝陵墓里必有价值连城的宝贝,这是三岁小孩也明白的道理。” “不错。”秦海关向墓道外瞄了一眼,“你说这大清的江山真的会天长地久吗?” “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秦海关倒吸一口凉气,捂住儿子的嘴巴:“北洋啊,此话千万莫要跟任何人说,否则我们父子二人项上人头都保不住拉,说不定,祖坟都得被人刨了。” “等到改朝换代,江山易主,我们亲手建造的这座皇陵,免不了要被盗墓贼光临。你给我找来的史书上记载,三国曹操为筹措军费,特设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掘汉梁孝王刘武陵墓,破其棺椁,收得黄金数万。曹操自己死后,为防被后人盗墓,还设了七十二疑冢呢。” “孩子,你怎会懂得这么多道理?可你才十岁啊!” “爹爹,你给我买的那些书册中,不都白纸黑字写着吗?孩儿全记着呢,不会白费这一年的地宫光阴。”秦北洋茫然地瞪了瞪双眼,躺倒在地宫之中,好像这里才是天然的家:“不过,好像自打记事起,我的脑子里就灌满奇奇怪怪的东西。我能理解别人所不能理解之物,发现别人所不能发现之诀窍。有时候,我会像老头子一样思量;有时候,又像一个长不大的顽童!有个德国老师说,我的脑子有病,应该送到维也纳,给佛洛依德大夫看看!” 老秦暗自思忖,越想越有些后怕……会不会是这孩子诞生在唐朝地宫棺椁上的缘由?因而天赋迥异于常人? “听我说,三千年来,若要保护君王的陵墓,最厉害的并非铜墙铁壁,而是镇墓神兽。” “镇墓兽真的存在?” “不仅是防备盗墓贼。有的皇朝灭亡后,新朝会破坏前朝陵寝。而镇墓兽也不仅是防备活人,在地底下还有许多亡魂,也与墓主人有仇怨。你读过史书就知道,凡是能做皇帝成就大事之人,必然心狠手辣。不知有多少人惨死在其手中,想要弑君复仇的鬼魂,多了去了!” “就像雍正帝?” 秦北洋又想起一年前的夜遇。 “休得胡言乱语!我们只说前朝历代,绝不评定本朝。” “好好好,你说下去——镇墓兽不但能防活人挖墓,还可以防死人鬼魂前来复仇,对不?” “嗯,除了寻仇的冤魂,地下还有无数孤魂野鬼。有些来自三千年前,有些可上溯魏晋唐宋,甚至前明历年战乱的死者。他们并不认识墓主人,但也会危害地宫清净。有些并无实体,尸骨早已化为齑粉,但怨念历久弥新,挥之不散。唯有镇墓兽,才能彻底慑服这些残秽。” 秦北洋的胃口被他吊得不行了,看着黑魆魆的地宫深处说:“别卖关子啦!爹爹,你就说,到底要如何才能制造出镇墓兽?” 这是秦北洋人生最重要的一段问答。 光绪帝陵墓的地宫深处,秦海关端起油灯,照着儿子双眼:“三十多年前,我跟着你的爷爷,为同治帝修造镇墓兽,同样被关在地宫里。人一辈子能造的镇墓兽相当有限,我自己独立制造的镇墓兽只有一个,在慈禧太后的陵墓里。大清祖制,镇墓兽只能给皇帝配备,皇后除非是给皇帝陪葬,否则无资格享用镇墓兽。” “当今的太后娘娘,将来也会葬在这个地宫中吗?” 秦北洋说的是隆裕皇太后,光绪帝的遗孀,两年后她亲自签发了清朝的死亡通知单。 “是。” “慈禧太后怎么会有自己的镇墓兽?” “老佛爷是凤在上啊!她的权势,超过乾隆爷以来任何一位皇帝。她要破坏祖制,谁也拿她没办法。” “女人的镇墓兽,该是怎样的?” “我不能说。”秦海关守口如瓶,“这是家族的规矩,亲生儿子也不能说。镇墓兽的秘密,必须藏在地宫中,除非是你亲手所造。” “凤凰?” “别再猜了,猜中了,我也不会说的!北洋,好好跟着我学习,你就知道光绪帝的镇墓兽长啥样了。” “好啊,这太有趣了!” 一年前,他刚来到这座陵墓,还想逃回天津去读书,幸好没成功,否则还不是关在学堂背课文做作业交考卷,或被那三个刺客所杀——哪能比得上建造镇墓神兽刺激好玩呢? “你看着!”秦海关拿起一根树枝,在地宫的黄沙上画了九宫格,“建造镇墓兽,总共分为九个步骤,亦称‘制兽九宫’。每个步骤,就是一宫。” “第一宫——” 秦海关在左上角的第一格内,写了四个字——起愿奏表。 当日,地宫内摆出香案,虽无帝后棺椁,但有龙穴金井,替代皇帝之灵。秦海关请皇陵中的九品笔帖式,也就是文案秘书,抄写了一纸表文。他带着秦北洋跪地磕头,徐徐上了三炷香,高声念诵—— 臣秦海关、秦北洋诚惶诚恐稽首顿首上言:伏以帝德遍乾坤,中外睹中兴之盛,皇恩弥宇宙,遐迩承熙皞之隆,辑瑞五瑞,百辟咸瞻,有道圣人玉帛万方,八方共仰太平天子,普天庆溢,率土欢腾。臣谨遵圣命,欲制镇墓神兽一尊,今发愿起誓,念兹在兹,同心戮力,天地可鉴。待神兽既成,葆陵寝亿万年不改,护江山千百世永固。臣敬无任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仅奉表起愿以闻。 宣统二年五月十六日奏 念完,秦海关点火焚烧表文,送给地府里的光绪皇帝。再叩首,他带着儿子退出地宫。 走出墓道,秦北洋望着朗朗乾坤,低声耳语:“我不喜欢跪地磕头,哪怕是给皇上。” 老秦脸色一变:“既要做镇墓兽,我们的命和魂都不属于自己,而属于死去的皇上。” “爹爹,你念的这个起愿奏表,是祖上留下来的吗?” 秦北洋心想奏表里这位英明神武的皇帝,根本不像光绪,简直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 “我们家从唐朝起就这么念,管他是太平盛世还是改朝换代呢。”秦海关搔搔后脑勺,“这是九宫格的第一道程序,第二宫,就是画设计图纸。” “嘿!这个我最喜欢啦。从前在德国学校,机械老师和校长经常一起画图纸,有画机器也有画马车的,甚至还有武器。我照着他们的样子画过好多图纸,还用透明纸贴上去描摹。” “莫心急,我们不能凭空乱画,必须根据墓主人生前的特征。” 光绪皇帝的特征到底是什么呢? 秦北洋想起了一年前,刚被关进地宫那一夜的梦。 七日后,从紫禁城送来一个木匣子,快马运到西陵。 匣子在陵墓监督面前打开,先是光绪帝的生辰八字,再请出一幅画像、一卷轴御笔画、一册御制诗集、一条皇帝用过的檀香木手串,还有一张洋人拍摄的御照。俱要秦海关签字画押领取,限三十日内归还内廷。 地宫就是设计室,秦海关说必须在此幽暗环境中,金井龙穴的灵气加持下,方能设计出最完美的镇墓兽。秦北洋第一次见到光绪皇帝生前画像和照片,跟一年前梦见中南海瀛台的男子一模一样。皇帝穿着大褂,戴着黑便帽,面容清癯,目光幽怨,不禁心脏一抽。 翻开御制诗集,开头是光绪帝十五岁时的御制文“为人上者,必先有爱民之心,而后有忧民之意。爱之深,故忧之切。忧之切,故一民饥,曰我饥之;一民寒,曰我寒之。凡民所能致者,故悉力以致之;即民所不能致者,即竭诚尽敬以致之”。 还有一首:“金井一叶坠,凄凉瑶殿旁。残枝未零落,映日有辉光。沟水空流恨,霓裳与断肠。何如泽畔草,犹得宿鸳鸯。”看来眼熟,秦北洋仔细回想,原来也是梦中所闻。 御笔画是假山石上的菊花,盖有“光绪御笔之宝”印章。彩色工笔,石头青色,菊分黄、粉、红、白四色,再配上绿叶,五彩斑斓,煞是好看,又不艳俗。 秦北洋握住檀香木手串,顿时打了个激灵。掌心涌过一道热流,顺着右半边经络,渗透全身每根毛孔。日日夜夜被光绪帝摸过之物,也残留着君主前半生的宏愿与后半生的怨念。放到鼻子前嗅了嗅,檀香混合着一个男人临死前的气味,冲入十岁男孩肺叶,似乎幻化为人形。秦北洋猛烈咳嗽,将手串交还给父亲。 “你明白皇上的特征了吗?” “嗯,我看到他了!”秦北洋指着地宫金井,那一团幽暗的光线中,升腾起另一个世界的尘埃,“非常清晰!不但是外表,还有他的内心、呼吸、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不,我不是看到他,而是他就在我身上。” 男孩发出呻吟,倒在地上打滚,仿佛中了砒霜之毒。他乱蹬着腿,剧烈痉挛,口吐白沫,秦海关根本无法靠近。忽然,金井中升起一团烟雾,秦北洋平静了。 未及擦去额头汗珠,秦北洋即刻坐到书案前,就着油灯,铺开图纸。按照在德国学校上机械课时所学的画图纸方式,先用笔直的几何线条,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形。 头顶画出两个弯曲的山羊角,人形的上半身直立,左手往斜上方四十五度伸直,右手弯曲拉到耳后,呈现弯弓射箭的姿态。他又画出了一张雕漆角弓,长长的箭矢直指苍穹,那还是他从画本里看飞将军李广射虎得来的灵感。 老秦急忙搂住儿子的肩膀:“你在画什么?” “光绪帝的镇墓兽!” 秦北洋丢下画笔,身体绵软无力,似乎虚脱了。 “为何画一弯弓射箭之人?头上又有羊角?” “爹爹,你想想看,光绪帝这一生,最恨的应当是哪个外国?” “八国联军……听说还不止八个外国,到底是哪个呢?” “哎呀,甲午之战,《马关条约》,日本人割去中国的台湾一省,奇耻大辱!丢失了疆土的皇帝,是不能立功德碑的。皇上必将这一怨恨带入墓中。” 秦海关恍然大悟:“不错,这也是你妈妈的怨恨,你的外公就因此而战死在刘公岛。北洋,你的名字,也是为了纪念覆灭的北洋水师。” “爹爹你看,我画的这个镇墓兽,正是弯弓射日!” “射的是日本!有道理。光绪帝殚精竭虑于北洋水师,也有在海上骑射之意,你用射手来做皇上的镇墓兽,正是恰如其分!” 不错,光绪帝曾为甲午海战殉国的邓世昌题写挽联“此日漫挥天下泪,有公足壮海军威”。 “至于为何射手头上要长羊角——是我看到了皇上的生辰八字。” 案头摆着内廷送来的光绪帝八字:辛未丙申丁亥壬寅。 “皇上辛未年生,属羊,五行属土,路旁土命。因此要给他加羊角。”秦海关上下打量儿子,喜不自禁,“孩儿,你果真是天生的镇墓兽工匠!但你尚未学习周易,不可操之过急。我先告诉你,皇上这个八字是从衰格,缺陷是亥水七杀被寅木印星泄,七杀为吉受制。亥水七杀恰是印星,代表母亲一辈。” “慈禧太后虽非光绪帝生母,但一直作为养母,压制了光绪帝一辈子,正好暗合这个命格。” “举一反三!”秦海关继续分析,“皇上的生辰八字,乃是体弱多病之兆,春秋仅有三十八岁。八字无食伤星,以寅木印星为替神,寅木为凶神不受制,命中无子。申金财星为吉虽占月令,但被未土煅,财星受制使婚姻也不幸。听说皇上很不喜欢皇后,他的珍妃又被老佛爷投井害死。” “他自己也是被毒杀的。” “别瞎说!” “爹爹,我只会画这么多,接下来,就要靠你啦!” “好。你看,你只画了上半身,你不晓得镇墓兽的下半身。虽说是镇墓神兽,最终还是一个‘兽’。所谓野兽,必是四条腿的动物,哪怕上半身是人形。当然也有例外,比如猛禽、巨蟒等,但那是极少数。” “所以,你还要给它画上四条腿?” “对,四条猛兽之足。” 秦海关接过画笔,在图纸上简单画了几笔,人形四足羊角射手镇墓兽,呼之欲出。 不过,这只是打了个草稿,要真正完成图纸,还须耗费大量时间。父子俩关在地宫中,彻夜画着图纸,设计镇墓兽的各种细节,比如人脸尺寸、眼睛大小、鼻子长短,究竟是唐风还是明风抑或本朝风格?颜色也很重要,每个部件都要有相应色彩,最终必是五彩斑斓。 三十日内,秦氏父子准时完成图纸。光绪帝的物件送还内廷。秦北洋不知道,那张照片,已是光绪帝存世的最后一张,其余均被慈禧太后销毁,为免皇上御照流传民间,或被康有为等立宪党人利用。 秦海关说,镇墓兽决不能一蹴而就,这是一项古老而漫长的工艺。画完设计图纸,接着便是第三宫:选材。 第十五章 镇墓神兽 宣统二年,初秋。 西陵永宁山的万株松柏背后,太行山脉层层叠叠色彩渐变。满山秋光,赏心悦目。光绪帝镇墓兽的制造,已到第三个环节。征得陵墓监督的特批,秦海关带独子上山,寻找最重要的原材料。 山上有狼,或许还有盗匪。父子俩都背上猎枪,挂着腰刀,鞋帮里插着匕首。秦海关先教会儿子使用这些武器,猎枪是前装滑膛的鸟枪,打仗早就被淘汰了,但吓唬熊瞎子还行。 上山第一天,秦北洋亲手用猎枪射杀了一只兔子。他们在山间点起篝火,将兔子烤着吃了,虽无盐巴等作料,却是到西陵以后,最大快朵颐的一餐。 秦海关告诉儿子,选择石料绝不能懈怠,稍有不慎,便可能闹出人命。好看的石头未必好用,更得看硬度与纹理,全凭经验,许多人干一辈子也未真正入门。再说石料大小,原始状态往往有几千几万斤重,必须一分为二,再分成四,以此类推粗加工,否则无法运输。他指着路上的石头,说明每一种特性及用途。太行山盛产上等石材,明清皇家御用的房山汉白玉就来自其余脉。 这一路崎岖险峻,爬上半山腰的悬崖俯瞰,数座皇帝宝顶,竟变成了几个小不点。秦北洋寻思这些君主在世时的威风——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但与亘古不变的苍茫天地相比,不过是春生秋落的叶子。 在深山中寻觅七天,转过一道山梁,进入幽深的峡谷,这里藏着湍急的山涧。秦北洋脱了衣服,跳进去洗澡,泉水冰凉彻骨。他在陵墓地宫里待久了,不畏寒冷,反而觉得痛快。 冲洗完上来,十岁男孩光着膀子,躺在一块大岩石上晒太阳,忽觉后背心发慌,有股热流,自地下升腾而起,跟地宫金井异曲同工。 秦海关将儿子从岩石上拽下,观察此处地势,但见一道山脊,蜿蜒曲折到此,径直没入大岩石下,双手击掌:“这不是龙脉吗?” “我们所要寻找的镇墓兽材料就在此?” “凡帝王陵墓,左近必有龙脉。凡有龙脉,多有灵石。”老秦把后背心贴在岩石上,顿感心跳加快,气血脉搏异常,“灵石能吸收天地之气,将之储藏于石体之内,又能在一定条件下散发,我们现在感受到的,就是灵石的力量。对挑选石材来说,灵石相当于人体的心脏。” “镇墓兽的心脏?” 秦海关不置可否,他在岩石底下仔细敲打,发现一个天然石缝。父子两人用工具挖掘半日,开了道可容一人进出的口子。一阵腐臭之气,扑面而来。老秦让儿子守在外面,他缩起高大的身子,艰难钻入地缝。 隔了好久,父亲没任何动静,秦北洋等得心焦。他也仔细查看了一下所谓“龙脉”,并不觉有何特别之处。 “爹爹!爹爹!” 眼见得天要黑了,秦北洋先将两把猎枪、弯刀和各种工具,先行塞入石头缝隙,随后如泥鳅般钻进去。 这是个山洞。点上火烛,他不忘背上武器和工具,小心翼翼往里走。那股强烈的气流,无声无息注入体内,让人燥热不安。前头越发狭窄,地上许多碎石,应是父亲路过的痕迹。 尽头有个深深的地窝子,他才见到父亲跪在地上磕头。而在石壁角落,躺着一具残破的骷髅。 秦海关诧异着回头:“北洋,你怎么进来了?” “这是何人?” “你看石壁上的刻字。” 秦北洋用火烛照明一看,刻着几行小字,一一念出—— 余奉旨造陵,制镇墓兽,觅灵石至此,困于此穴,力竭不得脱,待毙矣。后世若见,可取灵石,葬余于此。万历十五年三月十日将作少府秦拓山 “这位秦拓山,莫不是,我们秦氏工匠的祖先?” “不错。”秦海关也拽着儿子一起跪下,“我在家谱中看到过这位祖宗的名讳,记载有拓山公为建明朝万历帝的定陵,寻找镇墓兽之灵石,失踪于太行山,只能由嫡子代为完成父业。北洋,你就是他的第十代直系后裔,快点磕头!” 秦北洋稀里糊涂磕了三个头:“三百多年前,我们的祖先秦拓山,上山来寻找灵石,不幸被困在这个山洞,临死前刻下了这段文字。最后这个将作少府又是什么?” “那是管理陵墓营造的衙门,我们家族世代在此衙门服役,到了本朝一并归入内务府。” “爹爹,我现在关心的是,灵石何在?” “你看!” 秦海关搬开祖先的头盖骨,露出一块半藏在地下的岩石。此石颇为怪异,整体棕黑色,宛如一块硕大的沥青,布满不规则的条痕,半金属暗淡光泽。露出地表部分,有贝壳状断口,结成许多细密的葡萄形状。秦北洋用工具轻轻敲打,发觉其硬度很高,多半是金属成分。忽然,他感觉手腕发麻,似有万道强光穿过,接连后退几大步。 “爹爹,这灵石虽灵,但我们肉体凡胎,恐怕难以接近啊!” “我们的祖先拓山公,为了寻找此石,化作了枯骨,我辈岂可贪生怕死?” 老秦用力凿下一小块灵石,简单称重约有五斤分量,小心地用毛毯包裹起来。 “只要这么一小块吗?” “嗯,灵石的威力强大,三五斤就足够用了。若将整块石头开采下山,恐怕半路上我们就要丧命。北洋,你已知晓灵石方位,将来若再造新的镇墓兽,即可到此开采。切记不要贪心,免得害了自己。” 父子俩搬来几十块石头,给祖先的骨骸垒了座小坟冢,再次跪拜告辞。 秦海关不让儿子靠近灵石,让他先走,自己跟在后面,小心地捧着石头。爬出石缝,天已黑了。两人不敢摸黑下山,便在山涧边点火,轮流拿着猎枪站岗度过一夜。 次日,回到西陵工地,秦海关将灵石送入地宫。 这仅是选材第一步。秦氏家族制作的镇墓兽,由三部分组成:一是核心的灵石;二是其他石材,如汉白玉、五彩石,以及最常见的花岗岩,尤其需要一块上等的天然磁石;三是金属材料,通常是青铜,少数用到上乘的百炼钢,日本倭刀常用此锻成。 陵墓监督命人将石材运至地宫。青铜器则根据设计图纸,在陵墓地面现场铸造。镇墓兽要在地下守护墓主人万年,原材料都必须是不朽之物,青铜器虽然沉重,但铁器入土即锈蚀败坏,唯青铜可越三千年而完整,只是出土后表面有一层青色铜锈。 秦北洋不解地问:“爹爹,我们家祖业不是石匠吗,如何铸造青铜也拿手?” “铸造青铜是我们秦氏必不可少的一门技艺。青铜,乃是红铜与锡的合金,在中国源远流长,只是后世铁器普及以后,青铜因为昂贵笨重而渐渐稀少,但从未断绝过。” 在秦海关指挥下,铸造厂搭建完毕,动用上百名工人,堆起一个土窑,堆聚大量的铜、锡原料以及薪柴。商周以来,青铜器铸造有两种方法,一是块范法,二是失蜡法。前者简便而更常见,但要铸造复杂的物件和纹饰,显然失蜡法更好。许多大鼎、彝、印玺、乐钟还有后世的佛像,都用失蜡法铸造。 按照光绪帝镇墓兽的设计图纸,秦海关先用蜂蜡雕出两条射手胳膊,上臂、下臂以及手肘,全部分开制作。接着是四条兽腿,同样分成好几截:大腿、小腿、膝关节、爪子、躯干。还有身体其他各部分,最后是射手头颅。 整个雕刻过程,因为用蜡,费时并不太长,秦北洋全程参与,一个月即完工。有的部件非常精细,比如缠绕状的足、纽,镂空的三维立体花纹,等等。 第二步,在蜂蜡表面涂抹厚黏土,数日后晾干放入窑中火烧。蜂蜡遇热则化,融为液体流出,剩下烧硬的黏土外壳。第三步,将烧化的青铜溶液填满黏土外壳,等到凝固冷却,只消敲碎黏土外壳,便可取出与模型一致的青铜器。 以上步骤,都是分批铸造,犹如被大卸八块的人体残肢。除了秦氏父子,包括陵墓监督在内,无人能看透镇墓兽的真实模样。看着自己亲手设计铸造的青铜器,金光闪闪地摆在太阳下,秦北洋兴奋异常。 所有原材料运入地下,接下来是第四宫:拼接塑形。 这一部分最为复杂精细,父子俩点起火把,将地宫照得如同白昼。他们将各个青铜部件组装成型。心脏位置,塞入那块神秘的灵石,外有青铜加石板保护,犹如古时盔甲的护心镜。那块天然磁石,则要安放在头部的位置,这将为镇墓兽指引方向。 搭好了心脏与骨骼血肉,还缺少神经与韧带。从深秋到寒冬,秦海关手把手教儿子,在各个重要点埋入传动装置,用去数百个齿轮、弹簧、滑片、螺丝、铆钉…… 秦北洋在德国学校读书时,学过简单的机械原理,对此叹为观止:“原来,传说中古墓里的暗器机关,就是这个啊!我们家的老祖宗太了不起了!” “齿轮只是一些小技巧,最重要的是这摆轮游丝,通过上紧的发条提供原动力。” 秦海关在镇墓兽的背后安了个开关,可以给这台机器上紧发条。 “就跟瑞士钟表一样的道理,太精巧了!”秦北洋转念又想,“爹爹,瑞士表是得要人来上发条,这在古墓之中,难道让墓主人的灵魂来上发条吗?” “最接近镇墓兽机械原理的,就是洋人进贡的大型钟表,不但走时准确,还能自动演绎欧罗巴的湖光山色、花鸟虫鱼,真个是奇技淫巧。康熙、乾隆等大帝都酷爱钟表,紫禁城里藏了无数来自瑞士的珍宝。我因有制造镇墓兽的一技之长,也常被差遣来修理钟表与八音盒。” “西洋钟表,每上一次发条可走数月。但盗墓贼不可能天天入侵地宫。我懂了。” 老秦对于儿子的反应很满意:“所以,镇墓兽大多在休眠状态,无须耗费任何动力。我们只要在地宫关闭前,最后一次上紧发条,将动能储藏在镇墓兽体内,便能保持千年。若有外力入侵,便会触发开关。片刻之间,镇墓兽就能消灭邪祟,又恢复休眠,周而复始。真正消耗的力道,不在于年月之长短,而在于其自重。分量越沉,自然消耗越大,对工匠的考验就越艰巨。” “对啊,钟表里的秒针才多少分量,我们这镇墓兽又是青铜器又是石头,这点发条提供的动力够吗?” “远远不够,因此,才需要镇墓兽的心脏,也就是灵石,用来储藏和放大这股力量。” 秦海关说罢,用力转动镇墓兽背后的发条开关。 光绪帝的镇墓兽内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秦北洋把耳朵贴在镇墓兽的后背,清晰地听到齿轮的转动,又像心跳和血液的流动,烧起烈火的噼啪作响,更像蒸汽机火车的活塞运动。 镇墓兽,动了…… 光绪帝的镇墓兽,已进入建造环节的第五宫:种魂。 秦海关父子,等待了大半年,才等来了从紫禁城送来的一个大木匣子,装着一条檀香木手串。光绪帝最爱的常用之物,据说光绪帝驾崩时手掌心还握着它。还有皇帝生前剪下的头发和手指甲,据说这些都藏有主人的灵魂,不能随意丢弃。 所谓“种魂”,就是把墓主人的魂魄种在镇墓兽的体内,确保镇墓兽千秋万代忠诚于墓主人。 秦海关亲手捧着手串、头发、手指甲,用绸缎包裹着塞入镇墓兽的“心脏”,也就是灵石底下。这一道步骤,必须按部就班,绝对不可混乱颠倒。 镇墓兽的第六宫:雕琢打磨。 这步貌似轻松,实则最危险。因为“种魂”之后,镇墓兽就不再是青铜器与石头,它具有与生命体类似的魂魄。无法用秦北洋从学校里得到的知识来解释。 总之,镇墓兽有了魂魄,就能随时触发机械,一旦失控,就会产生严重后果。 下葬以后,地下绝对安静,哪怕地震也不会轻易触发,但工匠在它身上敲打就完全不同了,必须小心翼翼,就像医生做外科手术一样。 有一天,秦北洋雕琢镇墓兽射手的双目,突然镇墓兽的两只眼睛齐齐睁开,“心脏”发出转动和沸腾之声。他吓得手足无措,还是父亲冲过去用双手捂住镇墓兽的心口,念念有词,才让它渐渐平静。如此,父子俩蹑手蹑脚地干了一个月,方才完成第六宫。 至此,镇墓兽已完全成型。崭新的青铜散发金光,尺寸几乎与真人一般大。下半身是四条腿的野兽,有根细长的尾巴。上半身的人形,有张年轻武士的面孔,寓意光绪帝英年早逝。妖魔般的赤色披发,獠牙突出,一对弯曲的山羊角——长相凶恶是镇墓兽的必要条件。 镇墓兽握有一张蒙古角弓,中古世界最强大的投射武器,成吉思汗弯弓射大雕的工具。这张弓经过内务府的特殊加工,覆盖一层鲸鱼油脂,可在地下保存千年不朽烂,弓弦亦为钢丝做成。背后配四十支雕翎大箭,用金雕羽保证箭矢轨迹稳定。 第七宫,便是镇墓兽的操控。 第十六章 帝国的葬礼 第七宫,便是镇墓兽的操控。 这基本上可视为驯兽过程,也非常危险,稍有不慎,镇墓兽就会反噬。古来许多学艺不精的工匠,都死于自己一手制造的镇墓兽手中。 这一过程必须学会用“气”,老秦说:“气,是人体内运行不息的极精微物质。气维系人的生命,气停则人死。气又不只在人体内,气的升降聚散,无不在推动宇宙万物的变化发展。而大地中最强烈的气,就是这龙穴的金井之气。” 幽深的皇陵地宫,秦北洋跟随父亲练气,先从气沉丹田开始。他在地下禁闭过整整一年,日夜睡在金井附近,体内早已灌满“地气”。人的气毕生运动不止,有人会逐渐退步,有人则会日益精进,以至一览众山小。秦北洋所理解的气,还包括人的意念,虽近于玄学,但也是西洋人正在研究的东西。你的意念薄弱,气则弱,作用到别人或者镇墓兽上也会衰弱;你的意念强大,则气贯长虹,对方也会对你畏惧。 操控镇墓兽,其一为气,其二而声。 镇墓兽也是有听觉的,但必须用它能理解的话语表达。每头镇墓兽所能接受的语言都不同,因为镇墓兽的魂魄与墓主人有关,每个墓主人所处的时代不同,所说的话语方言也有区别。比如历朝历代的官话,清朝是北京音,明朝是南京音,元朝则是蒙古语,宋朝是开封音,唐朝以上为洛阳音,再上溯秦汉又为之一变。孔子记录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更是与如今的汉语发音大相径庭。 终于,光绪帝的镇墓兽变得听话了。只要秦海关瞪起眼睛,或高声吼叫,它便会乖乖地回到原地,如同牲口般收拢四条腿。 第七宫后,秦北洋只要靠近镇墓兽,便会感觉身体异样,食欲不振,彻夜难眠,甚至想要呕吐。 “北洋,这个镇墓兽,你还是少接触。”秦海关走出地宫,在皇陵的星空下承认,“告诉你个秘密,制作镇墓兽的秦氏族人多短命。即便没有意外身亡,寿终正寝也不过四十岁,像我一样活到五十岁以上的,据家谱记载已是凤毛麟角,更绝无活到六十岁者。” “这是我们盗窃灵石,泄露天机,深入龙穴金井的代价吗?” “等我死后,你要照顾好自己,但不要懈怠了工匠手艺,更要把制造镇墓兽的传统保留下去,直到你的子子孙孙。” 秦北洋看着光绪帝陵墓的宝城说:“若是今后没有皇帝了呢?” “中国绝对不可能没有皇帝!即便没有紫禁城里戴皇冠的皇帝,也必会有紫禁城外不戴皇冠的皇帝!” 第二天,光绪帝的崇陵骤然停工。此后数月,秦氏父子再度闲着没事,但根据祖上规矩,镇墓兽没有验收,工匠绝不能离开,以免前功尽弃。 若秦氏家族失去传人,就此断绝香火宗嗣,恐怕两千年的皇帝制度也会动摇——这是秦海关告诉儿子的秘密,并且永远不能说出去。 距离京城两百里的西陵,尚未感受到山雨欲来前的狂风——中国的皇帝,真的快要没了。 这是宣统三年,辛亥年,西历1911年10月10日。两千里外,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黄鹤楼下,龟蛇二山,武昌首义。转眼间,革命之火烧遍全中国,各省纷纷宣布独立。 1912年2月12日,隆裕太后(她的丈夫还躺在西陵行宫的棺椁里等待下葬呢)携六岁皇帝溥仪,在养心殿颁发逊位诏书——距秦北洋在光绪帝陵的第一夜,距在地下密室撞见老太监的预言,未满三年。 中华民国颁布《清室优待条例》,第五款约定“德宗崇陵未完工程,如制妥修,其奉安典礼,仍如旧制,所有实用经费,均由中华民国支出”。 这个德宗就是光绪皇帝,袁世凯派人送来了经费,崇陵的工程得以继续。 “制兽九宫”第八宫:验收——分为三部分,第一是坚固,第二是操控,第三是吃人。 先说这第一部分,很简单,用刀枪剑戟各种冷兵器,攻击镇墓兽的装甲表面。秦海关很好地控制住镇墓兽,青铜与石板均未有任何损伤。陵墓监督心中叹息,若是将这个家伙,拉到跟革命党人的战场上去,大清未必会亡啊,至少不会如此狼狈地顷刻崩塌。 接着是操控,秦海关打开镇墓兽的开关,怪兽的四条腿动了,气势如猛虎下山,地动山摇,把陵墓监督吓得面如灰土。当镇墓兽走到监督面前时,秦海关高声喝住它,如同马戏团的驯兽师,让镇墓兽乖乖后退。此后,镇墓兽如同提线木偶,跟着秦海关的口令,前后左右走起队列,貌似新军的欧洲式操练,倒也憨态可掬。 最后“吃人”,据说汉唐之世,帝王镇墓兽验收时,都要丢一个死囚进去,若能迅速被镇墓兽所杀,便说明其确有震慑盗墓贼的能力。现在使用猛兽代替活人,兵丁们推进木头笼子,里面赫然装着一只吊睛白额大虎。众人后退用拒马隔离,开笼放出老虎。然而,猛虎刚一咆哮,尚未近身,镇墓兽便摘出一支雕翎箭。秦北洋听到弓弦放开的震动声,这一拉力在七百斤以上,达到了古代最勇猛武将的极限,利箭直扎入猛虎左眼。这可怜的猛兽怪叫一声,还想再扑过来,镇墓兽射出第二箭,一箭穿心,血溅五步。 陵墓监督拍手称赞,命人把老虎抬出去,当晚赏赐大家吃虎肉。当然,虎鞭必须留下给他泡酒,据说有壮阳之奇效。 剩下的第九宫:点睛。 其实,这是镇墓兽的命名启动仪式,就像成语“画龙点睛”。 经过内务府批准,光绪帝的镇墓兽被命名为“大羿”——帝尧时代的神射手,嫦娥的丈夫,射下九个太阳的后羿。 作为制作工匠,秦海关亲手为“大羿”点睛,毛笔沾了朱红颜料,涂上镇墓兽的眼珠。 最后是为镇墓兽储藏动力。秦氏父子一起上阵,两人轮流转动发条,接连不断地转了七天七夜,这个动能经过“心脏”灵石的强化,加上地宫内金井的力量,足以让镇墓兽奔跑百里,逾千年而不枯竭。 至此,大功告成。 民国二年,西元1913年11月,在西陵梁各庄行宫停放了四年零八个月的光绪皇帝,终于下葬崇陵地宫。这年2月死去的隆裕太后,也算赶上了趟,帝后棺椁共葬一穴。珍妃则在隔壁的妃陵园入土。大清灭亡前颁布的国歌,严复作词,傅侗编曲的《巩金瓯》,最后一次奏响—— 巩金瓯, 承天帱, 民物欣凫藻, 喜同袍, 清时幸遭。 真熙皞, 帝国苍穹保, 天高高, 海滔滔。 秦北洋在崇陵地宫中度过了四年零六个月,这跟光绪帝在西陵行宫停尸的日子差不多久。他在地宫中留到最后,惜别守在角落的“大羿”,看着一道道墓室门被顶门石关上。能否保存千年万载?鬼知道。 第十七章 中华民国 民国三年,1914年,春节后,刚出西陵的石牌坊,秦北洋就剪掉了脑后辫子。 等到了北京永定门,秦海关被人抓住辫子“咔嚓”一下,这一刀让老秦心疼得啊,还用绸缎包住辫子说要埋到祖坟边上。 儿子嘲笑说:“三百年前,明朝灭亡,清朝入关,我们家的老祖宗,要是有您这份忠心,‘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如今也没我们爷俩了。” 城楼上的黄龙旗,早已换成红、黄、蓝、白、黑五色旗。国歌也从大清朝的《巩金瓯》更改为中华民国的《中华雄立宇宙间》—— 中华雄立宇宙间, 廓八埏, 华胄来从昆仑巅, 江湖浩荡山绵连, 共和五族开尧天, 亿万年。Оふ說下傤憱找●酷o书o网●κúsúú.йètО 皇城根下的工匠村却已不复存在。秦海关不再是吃朝廷俸禄的世袭工匠了。他挖出埋在地下的陶瓮,那里藏着古书以及家族谱牒,装上大车拉到京城西郊的贫民区。 这儿原是骆驼村,给往来口内外的商旅提供骆驼。八国联军来的那年,城里百姓逃难至此落户。秦北洋开窗就能眺望西山群峰,这是京城的屏障,自打青龙桥的红山口,蜿蜒辗转着三山五园——香山、玉泉山、万寿山;圆明园、畅春园、颐和园、静明园、静宜园。 秦北洋十四岁了,不再是个男孩,个头快要超过父亲,胡须像春天的韭菜从唇上冒出。他进城去找阿幽,过去四年半,从没忘记过这个“妹妹”。 到了恭王府隔壁,陵墓监督府邸,他却被看门的赶了出去。阿幽的消息打听着了,确实在做小婢女,但府邸规矩很严,禁止跟外人来往。陵墓监督是旗人,姓瓜尔佳,满洲八大姓之一,祖上出过几位赫赫有名的封疆大吏,托了余荫,才能捞上陵墓监督的肥缺,赚得盆满钵满。秦北洋不明白,清朝都灭亡了,这帮王公贵族咋还过着富贵日子? 一个人走在紫禁城的护城河边,少年眺望宫墙角楼里的世界,依然住着小皇帝宣统,天空响起鸽哨,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秦海关跟儿子约定,必须隐瞒前清皇家工匠身份——说起前清的“前”字儿,老秦很不是滋味。但他不能让人知道自己修过皇陵,更不能提起镇墓兽,泄露半个字都不行。从今儿起,他们只能做民间普通的工匠。 秦氏父子雕琢出来的石头、木头与砖瓦,常被人嘲笑丑陋,因而克扣工钱。秦北洋为此而动手跟人打架,却被父亲劝了回去,让他不要惹是生非。 要知道清朝到民国的审美,以繁复逼真为尚品,如同印度人喜欢大红大绿大花儿,像台北故宫里恶趣味的肥肉和白菜。秦氏家族的手艺,传承唐朝古典审美,沿袭宋代之简约、明代之高雅,如同汝窑青瓷与明式家具,反被俗人视作寡淡无味。 这年夏天,秦北洋看到报纸上说,巴尔干半岛的萨拉热窝,一个名叫普林西普的塞尔维亚青年,开枪刺杀了奥匈帝国皇储斐迪南大公。德奥同盟国与英法俄协约国之间的爆发世界大战,萨拉热窝的一颗子弹杀死了三千万人。袁世凯政府保持中立,中国却成为战场,日军在山东半岛登陆,血战后攻克了德国殖民地青岛。 1915年,小雪节气,秦北洋的十五周岁生日。他在骆驼村口远眺香山,漫山遍野的霜叶红于二月的花。 半个月后,秦北洋悄悄进城,又去陵墓监督瓜尔佳府,试试能否见到阿幽。到了门口,却发现贴着封条,整座大宅子人去楼空。再跟街坊邻居打听,才知出了桩大事——上个月,府邸主人被小婢女用剪子戳死了。 秦北洋赶到北京地方法院——本是前清的衙门,民国建立后行政与司法分离,才有独立的法院。正好碰上瓜尔佳案开庭,允许公众旁听。秦北洋缴纳几分钱,便坐进了旁听席。 这案子影响很大,底下黑压压坐满了人。法官穿着黑袍出庭,首先押上嫌疑人。果然是阿幽,比六年前长高了好多,皮肤更加苍白,那张脸还是小孩子,身体却要含苞待放了。 法官先问嫌疑人姓名,阿幽声音低落,如同蚊子叫唤,她说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只知道名叫阿幽。 “哪个幽?” “幽灵的幽。” 听着这样的回答,秦北洋心头一热,这个“幽”字还是他取的呢。 法官再询问阿幽,在瓜尔佳府上待了多久?平常干什么活计? 这女孩怯生生地说,六年前,自己被送到府邸之中。名义上是小婢女,其实被囚禁在地下密室之中,暗无天日地长大。密室中还有其他女孩,多是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凡是年满十二岁的,来了月事之后,便被送到主人的卧室,从此再不相见。 混在旁听席里的秦北洋,不禁眼眶都快红了。想起当年陵墓监督的承诺,自己竟然完全被他欺骗,真想掘出瓜尔佳的棺材鞭尸! 法官也是可怜阿幽,没有继续问下去,回头问书记官:“被害人家属怎么还没到?” 被害人没有子女,兄弟姊妹也都死绝,妻子早亡,几个侍妾都是八大胡同出来的。她们各自回去重操旧业,甚至参加了主张袁世凯称帝的“妓女请愿团”。 不过,历来满蒙通婚,被害人有个表亲,竟是蒙古鄂尔多斯多罗郡王。郡王爷从口外派了一名王子到京,一是接管遗产,二是到法庭旁听审判。 法庭外一片骆驼声,众人齐齐侧目。年方十六岁的小郡王,从正门踏入法庭。他穿着蒙古长袍,外罩黑熊皮袄,水貂帽子,胸前挂着前清皇室御赐的珠串。 京西骆驼村,常有来自察哈尔、热河的骆驼队,秦北洋也清楚蒙古人的特征。这小郡王是标准的北人南相,唇红肤白,面目清秀,生着一双杏仁眼,竟如汉人的标致小生。 人虽年少,走路姿态却颇英武,仿佛还在马上弯弓射箭,法庭被他带出一团尘土,夹杂着北地寒风。他面朝法官鞠躬行礼,坐在被害人家属位子上,自带王者风范。 法官传唤证人到场,便是办理此案的探长——北京警察厅的叶克难。 听到这名字,秦北洋立时打起精神。时隔六年,探长已满三十岁,还是日本警视厅范儿的打扮,只是留起了一抹小胡子。 叶克难摘下警官制帽,在证人席上叙述案情的详细经过——被害人意图强暴阿幽,没晓得这姑娘生性刚烈,拿起剪子自卫,戳中被害人颈动脉,致其死亡。 没有唇枪舌剑,叶克难出示警方调查的证据,说明被害人一贯形迹恶劣。换成下世纪的话来说,就是囚禁幼女性奴,残害死了许多孩子,只因官官相护,不了了之。旁听席下又是一片哗然。 法官询问被害人家属意见,小郡王摆摆手,北京话说得字正腔圆:“法官大人,您别问我啊!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惊堂木拍下,法官当庭宣判——阿幽为保贞操杀主,念其年幼节烈,被害人又劣迹斑斑,故不予刑罚,立即释放。 秦北洋刚要鼓掌呼喊阿幽,小郡王却向法官提出申请:“法官大人,阿幽纵然弑主,但毕竟跟主人立有契约,也属于我要接管的遗产范围,请允许我把她带走。” “殿下可能保证她的安全?” 小郡王当即拿纸笔画押:“我保证。” 民国时代,已废除人身依附制度,仆役不可当作遗产继承。但鄂尔多斯郡王有权有势,因为反对外蒙古独立,是当今大总统眼中的红人。何况刚才法官的判决,已让被害人身败名裂,也就做个顺水人情,准予请求。 地方法院门口,停着一支庞大的骆驼队。小郡王扶着阿幽骑上骆驼同时,秦北洋冲上来说:“阿幽!我是哥哥啊!” 女孩猛回头,第一下没认出秦北洋,毕竟他已长成相貌堂堂的少年郎,不再是那个九岁男孩。 “你还记得地宫的晚上?我从老太监手里救了你。” “哥!” 阿幽这才认出他,眼眶一红,泪水扑簌而下。『tχt小言兑下載噈找◇酷◇书◇网Kùsùù.ňěτ』 两个蒙古武士拦住秦北洋,不让他冲到阿幽的面前。 “你是他哥哥?可有证据、户籍为凭?” 小郡王屏退带刀侍从,独自面对秦北洋。数百市民围观好戏,怕是要有人血溅五步了。 两人年纪与个头差不多,秦北洋破破烂烂,一身土布棉袄,裤子上打着补丁。再看小郡王,貂裘加身,鲜衣怒马,珠光宝气,仿佛‘一日看尽长安花’。 秦北洋却不怯场,不卑不亢,双手抱拳:“小郡王殿下,我是阿幽的义兄,当年是我从西陵救了她的性命,她才被送去瓜尔佳府邸的。” “原来你也认识我表舅?” “那是个贪赃枉法的王八蛋,死有余辜!” “哈哈哈!骂得好!我这表舅,丢人丢大发了!不过嘛,按照我们祖上规矩,这姑娘是我家的人,你若带走,便等于扇了我耳光,也扇了我父亲鄂尔多斯多罗郡王的耳光。” “那就请从我的尸体上走过吧。” 秦北洋拉开拳脚架势。在陵墓地宫中的四年里,父亲教过他几招防身功夫。为了制造与操控镇墓兽,他又学会了如何练气。小小年纪,练就了一身钢筋铁骨,胸脯与胳膊上全是腱子肉,这些年打架从未输过。 “好!按照我们蒙古的规矩,谁先倒地算谁输!我若是输了,就让你把这丫头带走。”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秦北洋信心满满,他常在骆驼村跟蒙古孩子交手,论摔跤也不占下风。两个少年都剥了衣服,赤裸着上半身。秦北洋血气方刚,丝毫没觉着寒冷,但也暴露了心口的暖血玉坠子和后脖颈上的两块鹿角形胎记。 小郡王家里有的是和田玉和缅甸翠,却也端详这秦北洋胸前的稀世血玉,心道:这稀世血玉怎会挂在这么一个穷小子身上? 12月,风沙如刀子般吹来。 北京地方法院门口,两个少年为了一个女孩儿决斗。 多罗小郡王一愣神间,光着膀子的秦北洋主动出击,饿虎扑食般冲向小郡王,却被小郡王轻巧地躲开,同时使出一记扫堂腿,踢中了秦北洋小腿侧面。 “哥哥,小心!” 骆驼旁的阿幽尖叫。秦北洋的下盘扎实,居然只单膝跪地。若是一般人,胫骨恐怕已经折了。两人开始纠缠,一个用蒙古技,一个用外家拳,谁都占不得便宜。秦北洋的后背鲜血淋漓,小郡王脸上也挂了彩。最后,秦北洋被从侧面绊倒。这一跤,摔得他鼻青脸肿,拳头捶地,只得认输。 侍从们拔刀要砍秦北洋,却被小郡王拦住:“想干吗?丢不丢人?” 小郡王浑身酸痛,穿好衣服,扶着阿幽上骆驼。他从没遇到过这样倔强的对手,擦擦脸上血迹:“喂,你叫什么名字?” “秦北洋。” “好名字,我记住你了,秦北洋。”小郡王骑在骆驼上说,“我叫孛儿只斤·帖木儿!” 少年爬起来,摇摇晃晃,挺身站直:“好好待阿幽!” “你放心吧,来日必能再会!” 阿幽回头看着秦北洋,泪水涟涟,挥手作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逢。她张口唱出一首儿歌,凄凉婉转地回旋在冬天的京城—— 青龙头,白龙尾, 小儿求雨天欢喜。 麦子麦子焦黄, 起动起动龙王。 大下小下, 初一下到十八。 摩诃萨 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孛儿只斤·帖木儿的骆驼队,从北京地方法院出来,并未急着赶回草原,而是前往北洋政府参政院,参加中国历史上的一次重要会议。 西历1915年12月11日。小郡王作为蒙古贵族代表,参加解决国体总开票。所谓“解决国体”,就是把中华民国的总统共和制,改为中华帝国的君主立宪制。 小郡王早知道所谓“开票”不过是演戏,竟在唱票现场打起瞌睡。各省国民代表1993人,全票通过君主立宪:“恭戴今大总统袁世凯为中华帝国皇帝,并以国家最上完全主权奉之于皇帝,承天建极,传之万世。” 袁世凯却表示推辞。参政院继续开会,称颂他有经武、匡国、开化、靖难、定乱、交邻六大“功烈”。大总统答复:“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予之爱国,讵在人后?”于是,“世界第二之华盛顿,中国第一之华盛顿”,为了救国救民,只好自己当皇帝了。 洪宪元年,西历1916年1月1日,京西骆驼村。那时人们还不习惯过西历元旦,外头又是一长列的骆驼队,全是口外的蒙古王公给中华帝国皇帝进贡的贺礼。 傍晚,秦北洋跟父亲从房山云居寺干活回来。骆驼村口停着一辆马车,装着一副巨大的朱红棺木,散发着浓烈的猪血与大漆味。有个披麻戴孝的中年男人,正在等待秦氏父子。 此人自称家住地安门外大宅,父亲做过前清从一品尚书,七日前急病过世,生前未来得及营造墓穴,遗嘱要在香山碧云寺附近选千年吉壤。 秦海关说明天一早,他就上香山去寻一方龙穴。但丧家面有难色,说能否今晚就点穴开工,鸡叫天明前务必下葬入土。 老秦惊诧问这是为何? 对方推三阻四后才吐露实情:“先父在戊戌年判过谭嗣同,也曾亲临菜市口刑场监斩,自那以后便中了邪风,要么倒地不起,要么胡言乱语,说的都是维新变法之类的鬼话。我们请茅山道士看过,结论是被仇家冤魂缠上了。思来想去,这所谓仇家,必是被先父监斩的戊戌六君子。这病折腾了先父十多年,七天前吐血而亡。本以为他彻底解脱了,但没想到入殓在棺材里的大体,居然发生了尸变!” 第十八章 中华帝国的棺材 “尸变?” 作为营造皇家陵墓的工匠,秦海关知道尸变是怎么回事。 自古以来,有许多尸变记载。有人说是雷电的缘故,也有人说是在无月之夜,阴性之猫恰好跳过遗骸心口所致。尸变有僵尸、血尸、肉尸、行尸、诈尸、毛尸、走尸、醒尸等十八种之多。蒲松龄《聊斋志异》第三篇就叫《尸变》。云居寺的大和尚说,这是人在生死间的过渡期,所谓“中阴身”。 “秦师父,实在难以启齿啊!为尽快解决这一问题,我已把棺材运来了。” 秦海关带着儿子去看马车上的棺材,果然不时发出轰隆隆的声响,似乎有人在里面用脚踢棺材板,马车夫吓得远远地躲在一边。 死者的儿子也不敢靠近棺材,远远地吼一嗓子:“父亲大人,请歇息歇息,别瞎折腾啦!大清早就亡啦,如今是中华帝国,袁世凯当皇帝。今晚,您就要入土为安,放心地投胎去吧。” 若真是戊戌六君子的冤魂作祟,听到这话还不得气得活过来?秦北洋暗暗想要发笑。 “不会是还没死吧?”秦北洋问。 “父亲断气那天,中国大夫,外国大夫,全都来看过,确认死得透透的。别看现在寒冬腊月,停尸在家的第一天,就有苍蝇飞过来了。”来人哭丧着脸,“家门不幸啊,这口棺材,闹了整整三个昼夜,动静大得惊动了街坊。” 秦北洋大胆地靠近马车上的棺材,隐隐听到里头有人高声吟诗,断断续续,竟是谭嗣同遇害前的绝命诗——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骆驼村里有几个老湘军的后代,秦北洋听出这声音,竟然有湖南话的腔调,而谭嗣同恰是湖南人。 丧家连连摇头:“我家是北方人,先父是个京官,怎么可能会说湖南话?必是戊戌六君子的冤魂不散呢。” 秦海关立刻把儿子拉回来,转头问丧家:“请问你为何要来找我们?” “卸任的内务府大臣,乃是我家世交。他说先父的此种情况,必须尽快寻找合适地点入土埋葬。若是过了头七,恐怕将酿成大祸。” “古书上确实有这种说法,说是最可怕的尸变,会爬出棺材杀光全家,还要危害四邻八乡,成为一方的妖孽。” “对啊,内务府大臣说,当今普天之下,唯有建造过皇陵的秦师父才能帮我解决问题。如果埋在普通坟墓之中,根本压不住这口棺材,恐怕隔天就会破土而出。必须寻觅纯阳至刚的龙脉与龙穴才能镇住。”来人当场掏出五十块银圆作为订金,几乎要给老秦跪下,“秦师父,我是几经辗转,才找到此地。今日是头七,求您务必在天明前寻到龙穴,让先父入土为安。” 秦海关接过沉甸甸的五十块大洋,对方承诺事成之后,再给五十块大洋。老秦干死干活一年,都挣不了这么多钱。何况年关将近,有了这些钱就可以还清房租,给儿子买几斤好肉,做两件好衣裳。等到明天开春,还能张罗着娶儿媳妇了。 老秦美美地想着,便接下了这桩生意,也算是行善积德了。至于秦北洋自己嘛,琢磨着要一辈子做工匠了。偶尔,他还会梦见自己亲手设计的镇墓兽“大羿”,愿它在光绪帝的崇陵地宫内平安。 遥望香山,冷月隐入寒云,京郊大雪纷飞。 秦氏父子走在前头,丧家裹上貂皮袄子,跌跌撞撞地跟随,最后是马车夫赶着一辆装着一口硕大棺材的马车,趁着暗夜直奔香山而去。 这一带住着前清健锐营的旗人,原是远征大小金川的特种部队,日后世居于此,还有乾隆朝的练武场。 清朝灭亡后,这些破落户的孩子们,仗着世代练习武术,常把骆驼村的少年打得满地找牙。自从秦北洋来到这儿,就把香山健锐营打了个遍,再也没人敢惹他了,还交了几个旗人小朋友。 碧云寺位于香山北麓,相传为耶律楚材后裔在元代所建,历经明清两朝多次扩建,乾隆年间建成中国最大的金刚宝座塔,五层须弥座上耸立五座汉白玉密檐式塔。日后,孙中山先生在碧云寺停灵四年,也可佐证此地风水极佳。 不过,从未有人在夜里寻找过龙脉,黑灯瞎火的如何观察?也无从探究阳光照射的方向,何况这暗淡无光的雪夜,天上连星星都找不着。若不是为了一百块大洋,秦海关是断难从命的。 他也对丧家直言相告,这龙穴未必能找准确。但丧家说没关系,只要是皇家工匠秦师父找的,他就吃了定心丸——重要的不是龙穴对不对,而是造墓的人对不对。 众人一番辗转,地上渐渐起了积雪。秦海关放弃了观察龙脉的企图,毕竟给皇帝造了一辈子地宫和镇墓兽,就算闭着眼睛凭感觉,他也能感应到龙穴。 这一圈走到后半夜,人困马乏,耳朵都要冻僵了,仍一无所获。 棺材里,越来越热闹,仿佛彻夜不眠的晚宴。要不是马车夫收了大把银圆,早就溜之大吉了。秦北洋实在听不下去,就用拳头敲了敲棺材板,嘱咐里面的死人消停消停。 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走到金刚宝座塔背后,秦海关遥望雪中洁白闪亮的五座宝塔,低声问:“令尊遗嘱埋在此地,是否与密宗喇嘛教有关?” “不错,先父笃信藏密。” 秦北洋拉着父亲耳语几句,两人商量出了办法:“先生,若是在白天,我必帮你寻到上等的龙穴,但要赶在今夜,实在无能为力。何况大雪掩盖地面,难以完成点穴的基本步骤。既然令尊信藏密,何不遵照佛教之俗,一把火烧了干净?骨灰坛可就近寄放在碧云寺,再另觅良辰下葬。难不成,烧成灰了还会尸变?” “这……说实话,中国人寻觅风水宝地埋葬先人,并非为了逝者,是为保佑子孙后代平安富贵,若是火葬的话……” “等到鸡叫天明,我们父子也无能为力了。”秦海关想想这一百块大洋也不好挣,干脆罢了,“今夜,我负责帮你就地焚烧棺材。待明日,雪霁天晴,我再上山为令尊分金点穴。我愿只收订金,不再收取剩余的五十块大洋。” 丧家捶胸顿足,跪在雪地给棺材磕了个响头:“父亲大人,孩儿不孝,只能如此,请往西天极乐世界而去吧。” 秦海关拍拍儿子肩膀:“北洋,烧吧!” 第十九章 雪夜尸变 中华帝国,洪宪元年,西历1916年,元旦雪夜,距离鸡叫天明,只剩半个时辰。 香山碧云寺,金刚宝座塔背后,秦氏父子用斧子砍伐薪柴。香山古木参天,常有狼群等野物出没,攻击乡民的牛羊甚至小孩。有时半夜在野外走路,遇到狼也会被咬断喉咙拖走。他们找了一处背风的山坳,几乎落不到积雪,四周没有树木,更无引燃山火的危险。 少年秦北洋脱下外套和帽子,满脑袋冒着热气。再一回头,丧家却不见了,马车夫也无影无踪,只剩一匹喘着热气的老马。刷着鲜红大漆的棺材,却在马车上安静了下来。 死一般的安静。 “他终于死透了。” 秦北洋打了个冷战,不敢打扰死人的安睡。他在雪地里走了几圈,并未发现除他父子二人外的任何人影。 “那家伙为什么扔下棺材溜了?就算不想火葬,也不该这么干啊,看着还像个大孝子。” “有狼吗?”然而并未发现血迹。而且如果有狼的话,第一时间马就会叫的。 雪停了。 秦北洋拍拍老马的脑袋:“他们去哪儿了?快点追上去,不然,你就要被我们宰了。” 这匹马似通人性,发出一阵嘶鸣,仰起脖子跳跃,撒开四蹄向山下奔去。 马车上的棺材,突发炸雷般的巨响,棺材盖裂成好几块,就像春节燃放的爆竹。 头七的鸡还没叫,尸变就来了! 棺材里飞出一团黑影,到半空又分裂成两个。难道尸体一分为二?还是来人没说清楚,棺材里躺着两具尸体? 分明是两个清晰的人影,分别坠落到马车边的雪地里。老马疯狂地拉着半口棺材乱转。 两个僵尸同样身着清朝官袍,分别向秦海关与秦北洋冲来。 “快逃!”秦海关亟亟喊道。 天还没亮,往山上逃是不明智的。秦海关举起斧头,知道如何对付尸变。冲到他面前的僵尸,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留着两撇小胡子。 月光出来了,借着积雪的反光,照亮这张僵尸的脸。 秦北洋认出了这张脸——瘦长面孔,细窄鼻梁,鹰隼般双眼,手中闪出一道寒光,分明是见血封喉的匕首。 压根儿不是僵尸!而是七年前,制造了天津德租界灭门案,杀害养父仇德生的刺客。 对方轻巧地躲开秦海关的斧头,又向秦海关刺来。 秦北洋用力拉了父亲一把,刺客的匕首只偏了那么半寸,从老秦的脖子边缘擦过,刺中肩膀与脖颈交界处的棉袄。 匕首收回,带出雪白的棉絮,飞溅出鲜红的血滴。 “爹!” 秦北洋不想看到第二个父亲也死于同一名刺客之手,他狂怒地扔出工匠的木箱子,恰好阻拦了刺客的第二击。 又一道呼啸的风声刺向秦北洋的脖颈。 还有第二个人,虽然伪装成身着清朝官袍的僵尸,月光下却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孔,右脸颊上有道蜈蚣般的伤疤——七年前的另一个年轻刺客,杀害秦北洋养母的凶手。 又是他俩!这一老一少的刺客组合,还是用匕首夺取他人性命。秦北洋的动作异常敏捷,闪身后退躲过这一刺。 那匹被惊吓的老马,拖着棺材又奔回到面前。秦北洋拖着父亲跳上马车,自己坐到马车夫的位置上,抓紧缰绳掉头往山下而去。 秦海关倒在破碎的棺材上,手捂着脖颈与肩膀间的伤口。幸好穿了一身厚棉袄,稍微缓冲了匕首的力道,否则早就被割破颈动脉,一命呜呼了。 马车向着香山脚下飞驰。 后面两个刺客紧追不舍,脱去行动不便的清朝官袍,摘掉顶戴花翎,露出一身短打。他双腿都不像爹妈生的,如同自带风火轮与飞毛腿,始终没被马车拉开距离。 “爹!你没事吧?” 秦北洋一边控制着老马,一边问后面的老秦。不过秦海关干了一辈子工匠,别说是受点皮肉之苦,就算断了手指都熬过来了。 马车上的老秦,再看棺材里啥都没有。所谓尸变全是骗人的鬼话,棺材板里的动静与说话声,也是两个刺客装神弄鬼发出的,为了半夜把他们父子骗到荒无人烟的山上。那个披麻戴孝的家伙、畏畏缩缩的马车夫,全是被雇来演戏唱双簧的。 秦氏父子提出把土葬改为火葬,意外打破了这一天衣无缝的刺杀计划——如果他俩埋头挖掘金井与墓穴,刺客就会乘其不备,悄悄爬出棺材板,割断他们的喉咙,犹如探囊取物,比杀鸡还容易。 与此同时,十六岁的秦北洋脑子也在飞转。他想起七年前,仇家夫妇灭门案的那一晚,还有两个巡捕也是被悄无声息地割喉而死。幸好在“丧家”和车夫逃跑后,秦北洋叫老马去追赶那两个活人,逼迫刺客不得不破棺而出,不然就要在火葬中被烧成骨灰了。 拉车的老马毕竟是老了,四条腿没有力道。两个刺客仍未放弃,在后面渐渐逼近。秦海关抓起两块棺材板,往后面扔下去。年轻刺客轻巧地躲开第一块,年老刺客却直接一拳打碎木板。两人都是身怀绝技。 车轮一路带着棺材碎片,奔跑到京西的平地,眼看要到骆驼村了。那匹老马功败垂成,马失前蹄,口吐白沫,当场送命。马车顷刻间翻覆,两个大轮子断裂成无数截,秦氏父子在最后一刻跳车逃生。 鸡叫天明。 两个刺客虽已冲到近前,亦被倾覆的马车干扰,无数木板条横着打过来,两人被撞翻在地。秦北洋发现那年轻刺客的匕首又掉了,便壮着胆子飞身上前,挥拳向杀母仇人打来。 这七年来,他不会忘记“仇小庚”这个名字,不会忘了仇德生临死前的诀别书,更不会忘了手刃刺客的誓言。他日日夜夜想着复仇,没想到在这雪夜天明,这两个于他有血海深仇的刺客,竟主动送上门来。 秦北洋在骆驼村的这两年,只干了三件事——第一,跟着父亲学习工匠手艺;第二,阅读所有能找到的古今中外的书籍;第三,打架、斗殴还有摔跤。 论打架的本事,他虽小小年纪,却算得上京西方圆百里内的第一块牌子。 他抓住那年轻刺客,清晰可见对方脸上疤痕。那人年约二十五六岁,不留胡须,面色白净,只是伤疤极为难看。他对秦北洋怒目而视,恨不得将之碎尸万段,为自己的破相复仇。此人出拳极为凶猛,腿上功夫尤其了得——第一腿踢折了一棵小树,第二腿直接把秦北洋踢飞。 幸好摔在雪地上,秦北洋连滚带爬起来,摆出西山旗人擅长的布库姿势,想跟对方比试摔跤。另一边厢,秦海关举起一大块棺材板,就往那年老刺客头上砸去。他又抓起儿子的衣领,拼命往骆驼村跑。 年老刺客双手都亮出匕首,双脚踏雪,风驰而来,眼看就要取下两人的首级。 太阳出来了。 第二十章 洪宪帝陵 太阳出来了。 五色旗猎猎飘扬,官道上来了一队人马,全是荷枪实弹的北洋军。士兵们拉开枪栓,蹲下来瞄准射击。 两个刺客见势不妙,立即潜伏在雪地。 秦氏父子分不清是敌是友,反正总比被刺客杀了强。他们冲到迎风招展的军旗前,说明自己不是坏人,祈求军队去追杀刺客。士兵们不太相信他们的话,反而用刺刀威胁父子俩老实点。 “秦北洋!” 林立的步枪与刺刀间,走出一个穿着黑色警服,留着两撇小胡子,三十岁出头的男人。 北京警察厅探长叶克难。 京西骆驼村外的雪地上,叶克难遥望枯黄萧瑟的香山,太阳照在他的侧脸上,也照在那对浑身是血的父子身上。 他吩咐医护兵来给秦海关包扎伤口,抓紧十六岁少年的肩膀,问出了什么事。 秦北洋先是语无伦次,嘴里嚷着:“刺客!刺客!” “什么刺客?” “灭门案……他们回来了……两个刺客……报仇……” 叶克难听懂了,不由自主打个冷战,立即命令士兵散开队形搜索,协助捉拿重要凶犯。 “叶探长!请受老秦一拜。” 秦海关跪在雪地感谢叶克难的救命之恩。 “客气个啥,我不是专门来救你们的!” 叶克难皱了皱眉头,捶打秦北洋的胸脯,感觉这男孩竟比自己还高了。 秦氏父子你一句我一句,才把雪夜“尸变”,棺材里飞出两个刺客,一路狂奔逃亡的过程说清楚。老秦找到那匹累死的马,说要给它挖墓安葬,是这匹马救了他爷俩的命。 一小时后,士兵们收队回来报告,并未发现刺客踪迹,他们又像魂魄般消失了。 时隔数年,叶克难已是京城闻名遐迩的侦探。 关于六扇门传人的破案事迹,早已被文人们写成小说登报连载。在他经办过的许多案件中,除“宋教仁案”这样的政治事件外,最玄妙的并尚未破获的,就是宣统元年的德租界灭门案。当时,整个天津都在通缉凶犯,大街小巷贴满两个刺客画像,结果却一无所获。 遗留在杀人现场的凶器,还在警察厅的保险柜里——象牙柄的锋利匕首,刻着彗星袭月的螺钿装饰。叶克难分别请北京琉璃厂的刀剑师父、象牙雕刻师父、螺钿师父看过,都说这器物的做工相当精良,但也难以判断出自何方。 京西骆驼村口,叶克难本不抱希望,那两个刺客,绝非普通人,一旦溜了,就像溪流汇入大海,枯叶卷入森林。不过,这番刺杀未遂,也算案情有了进展——说明两个刺客依然活着,年轻刺客脸上果然留了疤。并且,他们身手依然了得,居然能追赶狂奔的马车,还能在棺材中忍耐一整夜,绝非常人。最要紧的是,他们的目标,必是秦北洋无疑。 “叶探长,你怎会带军队前来?” 秦北洋凑上来打断他的沉思。 “我只是奉命行事,务必找到你们父子,就像七年前我找到了你。通过前清的内务府大臣,我又打听了好多人,才找到这个地方。” “难道是……” 秦海关已猜到大半,霎时愁容满面。 “对,今年是洪宪元年。中华民国改成了中华帝国,大总统改成了大皇帝。历朝历代,皇帝登基,总有一件事是要做的。” “修陵墓?” “不错,普天之下,能够修建出跟前清一样标准的皇陵的,唯有你们秦氏父子。” 秦北洋抢在父亲之前提问:“这是你想出来的馊主意?” “对不起,这是杨度先生的意见。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探长,在这北洋的天下微不足道。” “我不干!”秦北洋还记得日历,“今天是1916年1月2日,不是光绪十六年。” “对不起,七年前我跟你说过,我是个干脏活累活的。再见,保重。” 叶克难骑上一匹黑马,往北京城的方向而去,一溜烟没影了。 此时,秦氏父子已被军队包围。 有个军官取出委任状,以中华帝国内务府的名义,委任秦海关为世袭皇陵监督,并赏赐银圆五百块。 老秦措手不及,这历朝历代的肥缺居然落到了自己头上,还有五百块银圆,不但足够还债,还能在京城买一栋大宅院。最重要的是,家族重操旧业,成为世代相传的皇家工匠,又能造一头新的镇墓兽了。 “爹爹,你不会真的心动了吧?” “我们还有选择吗?” 秦海关说的没错,士兵们已拿枪口对准他们了。 一小时后,秦氏父子离开北京。他们被押解到保定府,跟军队骑马进太行山,距西陵不过数十里之遥。袁世凯担心公开兴修陵墓,会引起全国舆论反对,决定秘密修陵,必须在人迹罕至的山区。但要寻找龙脉,“点穴”确定金井位置,如今已无皇家风水师,前内务府大臣推荐秦海关可堪大任。 肩伤未愈的老秦说:“我就是一个工匠,懂个屁啊?” 话虽如此,他却带着大队人马,走进一条险恶山谷。时值隆冬,万物萧瑟,山中多有积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唯有野狼出没,时时半夜嚎叫。秦北洋裹着军用毛毯,骑在一匹战马上,仔细查看四周地势,总觉有几分眼熟。 秦海关边走边跟儿子说:“寻龙务必攀登山脉之巅,居高临下,观察山川形势。登上太祖山,经过少祖山、父母山,看龙的出身与剥换、行走,再经过多次反复,穿山过峡,束气,遇到河川,入首。突起穴星沙交水会阴阳交配,化气结穴……” “不对,爹爹,你在扯淡!这不是几年前,我俩为光绪帝的镇墓兽,上山找灵石的路吗?” 老秦拉下面孔:“不错,上回我已发现那里有龙脉,何况又有灵石做原材料。加之处于深山老林,完全符合陵墓的要求。” 他们在太行山上走了三天,靠着秦北洋过人的记忆,终于找到那条山涧,如今已结冰了,还有内藏灵石的巨大岩石。 秦海关在一里之外,找到一片山坡地,便是最佳穴位。根据古法,他自己做成结印册,类似先秦竹简木牍的卷轴,就地抓了土壤一起焚烧。灰烬介于石头与泥土之间,还有一圈圈神秘年轮,是为太极晕。 军队在此挖了口深井,作为洪宪皇帝陵墓的金井。 这是绝密行动,不能惊动地方百姓,所有劳力,全部由军队担当。他们是北洋军的精锐,前清称标,民国称团,原本是工兵部队,最擅长修筑堡垒与工事,配备各种工程设备,甚至有台柴油发电机。 在秦海关的指挥下,工兵们在大雪中挖掘地宫,按照清陵规格修建墓道、墓室门,还有宝城、明楼、祾恩殿、神道碑亭、神道和石像生。短短三个月,初具规模,深山中成了大工地。秦北洋边看热闹边想,欧洲军队保卫国家或侵略别国,中国军队却为个人服务,简直是袁世凯的奴仆、用人。 春暖花开,山雪消融,溪流奔腾,父亲的伤势痊愈了。秦北洋却心慌意乱,眼皮直跳。这天清晨,部队集结一千多号人,前往山谷采石,这几乎是全部兵力。他们吹着军号,打着鼓点,就像拿破仑时代的军队,只是肩上扛着铁铲、锤子、钎子等工具。行至一处险峻的峡谷,军官开枪射击山羊,子弹打中山顶的石头,加之枪声的回响,以及融雪的因素,意外引发了山洪与泥石流暴发,将这一千多名正当年的男儿,埋葬得一干二净。 秦氏父子循着声音而来,但见灰茫茫地乱石嶙峋,只能找到残缺的军服与铁锹等工具。他们往地下挖了半天,全是血肉模糊的残骸,根本没有可能还有活口。为了避免那么多尸体发生瘟疫,必须原地掩埋。秦北洋还为这些人烧了纸钱,大哭一场。 这场灾难摧毁了军队主力,杀了所有军官。几十个幸存者留在营地,但都是小兵,便作鸟兽散,各自翻山越岭,开了小差,逃得一个不剩。 偌大的洪宪帝陵工地,又只剩下秦氏父子二人。 秦北洋想赶紧逃回北京,但是老秦决定留下:“你以为,走了就会有活路吗?说不定,只要你一到北京城,就会被抓住枪毙。要知道,我们还有五百块大洋留在北京,那笔钱可不能不要啊!” “可我们不能留下来等死啊!” “不会的,军营里有一千多人的给养,那么多粮食和药物,足够我们长期生存下去。你看,还有武器弹药,我们可以每天上山打猎。你不是还会用这台发电机吗?” “爹爹,你还是不想放弃老本行,要把镇墓兽造出来是吧?” “对,干吗要管皇帝是谁?姓爱新觉罗?姓朱?还是姓袁?这重要吗?只要给了我们俸禄和官位,就值得努力工作,这就是我们做工匠的精神!退一步说,钱都已经收了,我们就要履行承诺,哪怕没人监督。” “君子一诺千金?”秦北洋颓丧地自言自语,“是这道理没错,好吧,我也留下来。” 这天晚上,父子俩听到四周山顶上此起彼伏的狼嚎,几乎要把月亮给喊下来。老秦忽然意识到,所有开小差逃跑的士兵,是不是一个都没逃出去,他们都在路上被狼群吃了? 清晨,他和儿子背着步枪,前往发生山洪的峡谷。这是逃兵们的必经之路,想看看还有没有活口。 “救命……” 秦北洋远远听到,两人循着声音往下走,只见一群灰色的野狼,夹着尾巴,流着哈喇子,露出森白锋利的牙齿,围困着一个破衣烂衫的小兵。周围躺着三具尸体,被狼杀死的逃兵,咽喉断裂,胸口被抓开个大洞,内脏和肠子流了一地。狼最爱吃的是人的心脏。 唯一活着的小兵没有武器,绝望地挥舞着一根树枝。那些狼似乎也饱了,不想马上杀死他,而是围着他逗弄取乐。 “该死的畜生!” 老秦举枪打中最强壮的头狼,秦北洋射死另外一头公狼,剩下的狼各自逃窜。 春寒料峭的山谷,死狼和死人都冒着热气。他们救下的小兵,跟秦北洋差不多年纪,早已吓得如惊弓之鸟。 “喂,我叫秦北洋,你叫什么?” “齐远山。” 小兵眼里闪着泪花,牢牢抓住少年秦北洋,手烫得似能把皮肉烧出个洞来。 多年以后,站在行刑队的面前,齐远山不会忘记1917年春天,年方十六岁的自己,蜷缩在太行山深处的野狼谷,见到十六岁的秦北洋…… 泪光闪闪的迷雾之中,那少年踢了踢死去的狼,向他伸出手来。原以为必死无疑,只待被狼爪掏开胸口,让自己看到自己心脏长啥样。这是梦吗?他紧紧握住秦北洋的手,两人竟像手指角力,彼此难以分开。秦北洋微微一笑,将他从地上拽起。 他闻到山花绽放的香味……活着真好啊! 秦氏父子掩埋了三具工兵尸体,拖着两头死狼,保护齐远山回到营地。洪宪帝的陵墓外观颇具雏形,墓道土建也已完工。是夜,三人架起篝火,将狼肉烤熟大快朵颐。山顶上一双双绿眼睛,不时嚎叫,看着吃狼肉的男人们。秦北洋抓起一支汉阳造八八式步枪,对山上打了两发子弹,赶走了那些吃人的畜生。 “总有一天,我会把那只想要吞吃中国的天狼星打下来。”秦北洋眺望干净透彻的星空,正南方有一颗明亮的星星,“二十八星宿中,南方朱雀七宿中的井宿。” 二十八星宿、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种种,也是秦海关传授给儿子的。 “营地里还有几十箱弹药,足够我们把这些狼都打死!”齐远山换上一身干净军装,篝火照亮他的脸庞,目若朗星,双眉浓密,鼻梁高挺,虎虎有生气的少年,随口吟出一句,“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老秦阅人无数,早看出这孩子并不寻常:“你不是普通的农家子弟吧?” “嗯,我是直隶正定人士,庚子年生人。” 秦北洋拍拍他的肩膀:“我也是庚子年生的,我俩同年,都是十六岁!” “先父名讳齐重兵,早年跟随袁世凯出使朝鲜当差。甲午战后,袁世凯小站练兵,父亲便是第一批北洋新军的一员,屡立战功,官至清末新军第六镇步兵协统。辛亥年,父亲不想做大清的乱臣贼子,反对袁世凯逼宫而被暗杀。工兵团长是父亲旧部,收留我做了个小兵。家中没有其他亲戚了,只有个弟弟,早已离散,生死不明。” “如此说来,你对袁世凯是恨之入骨?” “嗯。”齐远山抹去眼泪,“话虽如此,但人家都当上了皇帝,我一个小兵又能怎样?你们要留下来继续修墓吗?那我也留下来,外面兵荒马乱的,这里反倒是个世外桃源。” 次日,秦氏父子开始制造镇墓兽。 齐远山不能进入地宫,只能在墓道口站岗放哨,以免野狼或土匪入侵。 在袁世凯的地宫内,秦海关又画出了“制兽九宫”—— 第一宫:发愿奏表。老秦还是念了那份祖宗传下来的表文,在地宫中焚香祷告。听到那句“伏以帝德遍乾坤,中外睹中兴之盛,皇恩弥宇宙”,秦北洋就感觉恶心,想冲出去呕吐。 第二宫的设计,关于袁世凯其人——民国初年报业发达,各种小道消息花边新闻不断,包括大总统娶了几房姨太太、大公子与二公子的喜好,等等。南方革命党的讨袁檄文,也堂而皇之登在报上。再不济,从钱包里掏出块“袁大头”银圆,也能知晓其长相。 这画图纸的任务,落到了秦北洋头上。袁世凯最像什么?他在地宫的油灯下,思来想去了三天三夜,突然冒出一个东西—— 第二十一章 蛤蟆与小狼 蛤蟆! 父子俩反复端详手里的大洋:袁世凯的侧面头像,肥头大耳,光着脑袋,后脑勺还堆着两层肉,嘴上两撇胡须,完全没有脖子,下巴直接连着军服……太像蛤蟆啦! “金蟾镇墓兽!” 秦海关一拍大腿,就这么定了。把袁世凯镇墓兽做成蛤蟆,绝无贬义。在中国传统文化里,蟾是有灵气的吉祥之物。所谓的“三足金蟾”,传说就在月宫之中,陪伴嫦娥,因此月宫又称“蟾宫”。古有刘海修道,用计收服金蟾成仙,这便是“刘海戏金蟾,步步钓金钱”。做生意的供奉金蟾,蛤蟆嘴里放一枚铜钱,招财进宝,大吉大利。还有成语“蟾宫折桂”,比作及第登科。老袁要是知道由蛤蟆为自己守墓,说不定做梦都会笑醒呢! 不消数日,设计图纸已完成,一只威武雄壮的金蟾镇墓兽,跃然纸上。 第三宫:选材。 秦海关去取灵石,当初选择在此处点穴,开凿金井,就是考虑到紧挨着灵石,可免去长途跋涉寻觅之苦。这一回,他没让秦北洋跟随,说这灵石的力量太强,不希望儿子在几年内接触两次。而他已五十多岁,也不在乎这把老骨头。 秦海关取得五斤灵石,安置于地宫深处。至于其他原材料,早已被运送上山。他们用了两个月,切割石料,铸造青铜部件。齐远山全程参与,干得不亦乐乎,唯独不能进入地宫。 第四宫:拼接塑形,设置机关。完全在地宫中进行,用去秦氏父子整个秋天的时间,等到第一场大雪降临,才完成金蟾镇墓兽的组装。 至于第五宫“种魂”,上山之时,军官就随身携带一个铁匣,装有袁世凯的头发与指甲,还有最爱的玉扳指。老秦将这些东西注入镇墓兽,果然金蟾有了灵气。 完成雕琢打磨的第六宫,春天的融雪又化了。他们已在山中被困整整一年,全然不知外头的世界,还以为是中华帝国洪宪二年呢。 第七宫:操控——金蟾镇墓兽相当听话。秦北洋每每看到那只大蛤蟆,就想象袁世凯变成了自己的提线木偶,好不快哉。 秦北洋与齐远山年龄相若,两人都读过书,尤其爱《三国》,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有一日,他俩上山打狼,各背两支汉阳造八八式步枪,带两百发子弹,腰间插着勃朗宁手枪。接连射杀三头狼后,两少年杀得兴起,追逐狼群进入盘山小道,竟然忘了时间。 路过一道岩石缝隙间,秦北洋听到有“吱吱”的叫声,以为是个兔子窝,便伸胳膊进去掏了掏,没想到掏出一只小狼。 原来是个狼窝,只剩下一只活着的小狼,里头还有几只饿死的小狼。估计母狼已命丧在他俩的枪下,这窝小狼也只得自生自灭了。 齐远山摇摇头说:“哎呀,这只小畜生必是活不成了,还是放回去吧。” “可是……”秦北洋将热乎乎的小狼抱在怀中,看样子还没断奶,长得虎头虎脑,颇为可爱,竟然动了恻隐之心,“上天有好生之德,这小狼从未杀过任何生灵,我不能见死不救。” “北洋,没有母狼的奶水,你如何能养活它呢?” “营地里不是有几头我们抓来的山羊吗?原本准备打牙祭的,其中有只母羊还有奶水,我们试试看能不能用羊奶把它喂活。” 齐远山差点命丧狼口,对这个物种恨之入骨,看着小狼眼中的幽幽绿光:“诶呦!山羊看到小狼还不得吓死?” “我爹说,我生下来就没了娘亲,是吃了母羊的奶水才活下来的。” 其实,秦北洋可怜这只小狼,正是想到了自己的出生,竟有同病相怜之感。 这是一处开阔的山坡,海拔或许有两千米,正对着底下巍巍群山,甚至能遥望五台山之巅的叶斗峰。只是夜幕降临,再也不见那晨钟暮鼓的佛寺丛林。 “啊,五台山!传说顺治皇帝就是秘密退位上山出家的。”齐远山不禁叹息,“古来帝王再威风,最终也不过如此。” “我们不能再回去了,路上山道险峻,天黑看不清楚,若是狼群在半道伏击,我们兄弟俩都得葬身狼腹。”秦北洋给步枪和弹夹上油,给自己和小狼都裹上皮袄子,“好在已是暮春,晚上不会太凉,我们点上篝火,将就着过一晚,明早再回营不迟。” “你爹会担心的吧?” “他这两天在地宫操练镇墓兽,昏天黑地的,他估计都没感觉。” 齐远山看着莽莽群山:“北洋,到底啥是镇墓兽啊?” “就是保护陵墓不受盗墓贼侵犯的神兽。” “既然是神兽,哪是我们凡人所能制造的呢?” “我们家族可不是凡人呢。”秦北洋又搔搔头笑道,“呸!这话儿,说得好像我们家多厉害似的,不过就是干工匠活的,只是有祖传的手艺罢了。” “到底啥手艺,能教我学学吗?” “咳!这可不是学堂里教的数学和英文。这手艺只能传给秦氏子孙,而且传男不传女。” 齐远山悻悻然地点起篝火,烤着今日打猎所得的兔子说:“是不是这玩意儿做好了,袁世凯的江山就稳固了?” “鬼知道呢!”也许他还没被埋进陵墓,中华帝国就亡了。 爬到悬崖边,齐远山望着灿烂星空下的五台山剪影:“父亲给我起名‘远山’,因他酷爱天下名山大川。每年四月初四,文殊菩萨诞辰日,父亲就要上五台山进香,祈祷国泰民安。” “嘿,我们一个叫齐远山,一个叫秦北洋,名字还挺般配!” “曹操说:山不厌高,海不厌深!我俩是高山连着大海,天作之合嘞!” 又说起三国,格外兴奋,秦北洋当场背了一遍《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北洋,我最喜欢曹操了。” “三国英雄之中,我最崇拜诸葛孔明。” 齐远山已然双腿下跪:“值此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之夜,我俩结拜为异姓兄弟吧!日月星辰加上五台山可为证。” 秦北洋也不含糊,放下怀中小狼,一并跪下,撸起袖子管,掏出匕首,在小臂上割了道小口子,鲜血一滴滴落入土中。齐远山接过匕首,牙关一咬,同样割了自己一刀。 十六岁,心智尚不成熟,容易被自古英雄好汉的事迹冲昏了头脑,什么桃园三结义,水浒一百单八将,瓦岗寨四十六友,杨家将的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小哥俩顿觉即将开创万世不朽的伟业。 “小生秦北洋。” “小生齐远山。” 两人照着《三国演义》桃园三结义的那一章回,异口同声:“虽然异姓,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太行山上,月明星稀。 秦北洋用手指逗弄着怀中小狼,只盼它不要冻死,这小家伙的生命力倒是旺盛,居然咬着他的手指头,当做母狼的奶头呢。 他和齐远山手牵手,躺在狂风缭乱的山巅,仰望天狼星,扯开嗓子嚎叫,似已化作狼族。 一夜过去,平安无事,四周图谋复仇的狼群,全被他俩吓得屁滚尿流。 两人带着小狼回到营地。老秦看到秦北洋胳膊上的伤口,知道他与齐远山结拜之事,无奈地摇头,但也不便阻拦,只好认了齐远山这个干儿子。 到了地宫,秦海关拉着儿子就问:“哎呀,北洋,你莫不是喜欢男孩子?” 他想到在这深山之中,三个男人被困整整一年,别说是个婆娘,连条母狗都见不着。年轻人精力旺盛,无处发泄,互相解决也有可能嘛。 “爹爹……难道你……”秦北洋放声大笑,直笑到在地上爬不起来,“你把孩儿想成什么人了?我知道,京城的有钱人,流行玩耍男戏子,爱逛‘相公堂子’,我可没这个爱好呢。” 中华帝国,洪宪帝陵。 数月之后,进入第七宫,镇墓兽事实上已完工,但还少第八宫验收、第九宫点睛,只能算是半成品。 秦氏父子却不知,一年前,这座陵墓的主人就已归天,“中华帝国”早已烟消云散。 山上捡来的孤儿小狼,奇迹般地吃着羊奶存活下来。老秦说,看到这只小狼,就想起了刚出生的秦北洋,同样有着超乎寻常的生命力。 小狼不久便断奶了,两个少年给它喂兔肉和羊肉。它最亲近的还是秦北洋,养到盛夏时节,小狼已有了大狗般的体型,仍然每天跟他一起打滚玩耍。 与世隔绝的太行山深处的峡谷,全然不知天下的纷纷扰扰,一派郁郁葱葱。山涧泉水也变得活泼,两个少年光着身子戏水,在鹅卵石间摸小鱼儿。 齐远山拧起浓眉,发现秦北洋的后脖子上,有两块异样的胎记,细看竟像鹿角,鲜艳的赤红色,仿佛要爬上头顶,直冲云霄。 秦北洋一回头,阳光照在他两块胸大肌上,他向齐远山泼水后大笑,指着自己的后肩:“此乃镇墓兽之角!我们家族世代相传的。” 忽然,头顶一阵巨响,狂风吹得他俩睁不开眼。秦北洋抬起头,但见空中盘旋着一架飞机,两对翅膀,前头螺旋桨,半舱式机身。齐远山跳起来向飞机呼喊,就像海难者遇到经过的轮船。他们来不及穿衣服,光着屁股冲到袁世凯的陵墓宝顶,拼命地挥舞白毛巾。这架飞机涂着五色旗,超低空盘旋接近,几乎擦着秦北洋头顶而过,他甚至能看到飞行员的小胡子。飞机不可能在此降落,螺旋桨又掀起一阵风,消失在云端上。 当晚,秦海关喝光了营地里最后一瓶白酒,就在军官帐篷里睡着了。秦北洋点着油灯看《北洋步兵操典》,不知不觉也睡着了。只有齐远山扛着枪,守在墓道门口看月亮。狼群倒是不来了,但有股阴风钻入后背心,他确信这来自地宫。齐远山回头盯着墓道,一年多前他参与过工程,到过地宫深处。只是秦氏父子制造镇墓兽以后,就禁止他再进去了。 里面究竟有什么?镇墓兽长啥样儿?还有传说中的金井……齐远山按捺不住,背着枪悄悄走进去。他提着军用马灯照明,墓道弯弯曲曲。两边石墙是栩栩如生的浮雕,那是秦海关按照图纸刻上去的,歌颂袁世凯的“丰功伟绩”:朝鲜经略、小站练兵、北洋自雄、民国肇建、帝国登基、中华复兴…… “呸!” 齐远山往浮雕上的袁大头吐了口唾沫。经过三道墓室门,他闻到一股熟悉的臭味,就像是……小时候,他喜欢用石头砸死癞蛤蟆,每次都有一泡恶心的汁液。 他进入地宫,马灯的光照有限,许多地方看不清。他往前走了几步,突然一脚踏空。 一声惨叫,齐远山坠入陵墓的金井。“妈呀!”他整个人处于龙穴之中,周身一片火热,血管里要沸腾似的。他恐惧到了极点,不但因为金井,还因为脚步声。 不是人的脚步,更像某种野兽,每一步都引起沉甸甸的震动。马灯没有摔坏,他举起马灯对准头顶……距离地面两尺,一个东西出现在金井外,居然是只硕大的蛤蟆。 金蟾镇墓兽。 惟妙惟肖,一对突出的大眼珠子,浑身的皮肤坑坑洼洼。须臾,蛤蟆张嘴,吐出一条带弹簧的飞剪舌——如同蛤蟆吃蝗虫,相隔数丈,即可杀人于无形。 齐远山蜷缩起来,举起步枪抵挡。他听到清脆的撞击声,原来蛤蟆舌头也是金属的。他扣下扳机,子弹似乎打到蛤蟆头顶。地宫中枪声震天,回声响亮。 他窃喜还活着,没被飞剪舌夺去性命。用马灯往上照,蛤蟆的嘴巴被击中了,但丝毫未受伤。原来是一只青铜蛤蟆,怪不得金光灿灿。齐远山拼命拉枪栓,接连射出几发子弹,这对金蟾镇墓兽不过是挠痒痒。蛤蟆咧开嘴巴,似是诡异地微笑,那条舌头又要飞出来索命了。 齐远山打光子弹,自觉要命丧金井,镇墓兽却不动了。 他听到人的脚步声,秦北洋扑到金井口:“你怎么在这里?” 秦北洋被地宫枪声惊醒。他已掌握操控镇墓兽之术,用袁世凯的河南方言,让金蟾停止攻击。 齐远山刚被拽出来,秦海关也冲进来了,摇头说:“镇墓兽将你当作了盗墓贼!何况你又掉到了金井里,它当然要杀了你!” 他们让金蟾镇墓兽回到地宫原位。金井让齐远山狂流鼻血,剥了上衣呕吐,也因为受不了蛤蟆的气味。 齐远山向秦氏父子道歉,老秦叹了口气说:“你都看到了镇墓兽,我们在此也待不久了。” 次日一早,三人刚从行军帐篷里醒来,外面有了某种动静。秦北洋分外警觉,怕是有狼来偷袭,探头出去观察,竟是密密麻麻的军队——虽然身着新式军服,但人人脑后留着辫子。迎风招展的军旗,竟是前清的黄龙旗。 秦北洋立刻判断:袁世凯完蛋了,清朝他娘的复辟了! 第二十二章 龙旗复辟 秦北洋对外胡乱打了两枪,陵墓前顿时枪声大作。秦海关与齐远山趴在地上,看着帐篷被打成筛子。 老秦宿醉彻底醒了,对方人多势众,绝无抵抗的胜算,他用枪尖挑着白衣挥舞投降。 三个人都被五花大绑。小狼已经不小了,它看到主人被抓,立即冲上来拼命,咬中一个军官的大腿,竟然撕咬掉一大块肉。就在它将咬断对方喉咙时,辫子军用刺刀插入狼脖子,小狼当场血溅五步。秦北洋声嘶力竭地高呼,可怜这头被自己养大的小狼,简直就当做了自己的亲生孩子。士兵用枪托猛砸秦北洋的脑袋,让他的额头鲜血直流。老秦趴在儿子身上,代替他承受了剩余的磨难。 辫子军自称张勋部下,奉命来捣毁袁世凯陵墓。一年前,老袁当了八十三天皇帝,遭到全国军民以及日本人的反对,天下滔滔,形势无可挽回,被迫取消帝制,恢复中华民国,不久忧惧而死,临终前自评:“为日本去一大敌,看中国再造共和。” 领头的军官又说,当年袁世凯欺负孤儿寡母,逼迫隆裕太后降下清帝退位诏书,实乃十恶不赦的乱臣贼子。几十个士兵进去扫荡地宫,秦氏父子默不作声。片刻后,一人飞奔而出,却不见人头,只剩双手乱舞的身体,腔子里往外喷血。接着逃出墓道的,全是无头战士,手舞足蹈地摔倒,抽搐几分钟便不再动了。只有一个幸存者,三寸钉的矮个子,语无伦次地喊叫:“蛤蟆……蛤蟆……蛤蟆……” 军官勃然大怒,“什么狗屁蛤蟆!” 瞅着满地的无头尸体,老秦看不下去,说了一嘴:“劝你们别进去!” 军官反倒抽了他一个耳光:“你在里面藏了什么机关?” 看到父亲被打,秦北洋急了:“没事儿,里面就是一个怪物。” 其实,他是想让这军官也进去送命。 军官拔出驳壳枪,又带着几十号士兵冲进去,不过这回已有所防范,全都子弹上膛,还装上明晃晃的刺刀。没过多久,墓道中传来激烈的枪声,仿佛一场遭遇战。军官侥幸逃了出来,剩下的士兵也是缺胳膊断腿的,鬼哭狼嚎的惨叫声,让人闻之色变。 人们心有余悸地说:“原来是个吃人的大蛤蟆!一跳三尺高啊!” 秦北洋很清楚,金蟾镇墓兽的弹跳力惊人,就像真正的癞蛤蟆,可以轻易躲开攻击。而它的飞剪舌,可以转瞬绞断十几条脖子。 军官也不是吃素的,迅速调兵遣将,再次派了一百多名士兵,配一门加特林机关枪、几十颗手榴弹,一齐进入墓道。齐远山生于行伍世家,知道这些武器厉害,摇头示意秦北洋别再说话了。 果然,地宫深处传来几声巨响,机关枪像四百响的鞭炮,终于让一切平静了。 金蟾镇墓兽被军队捕获,夺命之舌已被炸断,浑身弹痕累累,被铁链子捆绑着运出墓道,暴露在太阳下。 秦海关心疼不已,一旦离开地宫环境,镇墓兽的动力就会消失,成为一尊铜石疙瘩。 辫子军用屎尿填满金井,破坏袁世凯陵墓的风水,确保大清江山不改。最后,埋下炸药,爆炸摧毁了洪宪帝陵——山摇地动,飞沙走石,山涧都被乱石堵塞断流了。幸好,大岩石下藏有灵石的秘密未被人发现。 两年后,袁世凯被安葬在河南安阳。北洋政府按照中华民国大总统的礼仪举行葬礼,至今陵墓完好。至于太行山深处,洪宪帝的皇陵,则被绝大多数人遗忘了。 言归正传,秦海关、秦北洋、齐远山三人被送上战马,捆绑着押解下山。金蝉镇墓兽也被一同运回北京。 两天后,经过正阳门的城楼,只见悬挂着黄龙旗,沿街不少人戴着假辫子。两个月前,为了中国是否参加世界大战,大总统黎元洪与国务总理段祺瑞僵持不下,是为第一次“府院之争”。安徽督军张勋率领五千辫子军进京,解散国会,扶持溥仪重登皇帝宝座,大清帝国复辟。遗老遗少,弹冠相庆,龙旗再升,宛如棺材里爬出的僵尸。 秦北洋被绑在马上,啐了口唾沫。秦海关的五百块大洋早被充公,在北京城里买宅子的白日梦,终告破灭。 北京七月,夏日炎炎。秦氏父子与齐远山,一起被关进监狱。三人刚从凉爽的太行山上下来,就被关在狭窄局促、密不透风的监房,如同在蒸笼里一般难熬。 “还是地宫舒服啊!”秦北洋坐卧难安,挤在角落里叹气,“爹爹,你看那帮辫子军毁灭了袁世凯的陵墓。历史上的改朝换代,新朝会掘旧朝的墓吗?” 老秦皱了皱眉头说:“一般来说不会。不过,当年李自成就挖过安徽凤阳的明朝祖陵,崇祯皇帝又挖了李自成的祖坟,最后这两边都完蛋了。” “还有太平天国,我父亲说过,据说洪秀全祖坟的风水极好,清廷派人去挖了两次,挫骨扬灰,最后才平定了长毛。”齐远山一边捉着牢房里的跳蚤一边说话。 “已经到了互挖祖坟的世道,看来大清的陵墓也难长久了。” 齐远山问道:“不是有镇墓兽吗?” “镇墓神兽,防范古代的邪魔歪道以及盗墓贼没问题,但哪挡得了如今的子弹、马克沁机关枪和黑色炸药啊!” 秦北洋说了句大实话。突然老秦面色一变,心头绞痛,几近昏厥。儿子搀扶住他,只见秦海关的额头,滚下豆大汗珠,毕竟五十七岁了,按老话来说是已黄土埋了脖子。齐远山用力掐老秦人中,才让他缓过一点精神。 “北洋……你可记得,爹爹跟你说过,我们秦氏家族,天生都是短命鬼。” “不会的,如今有西洋医生,可以打针吃药,出了这鬼地方,我便带你去看病。” 秦海关强打精神说下去:“明朝以来,通常我们每代人只能制作一尊镇墓兽。其一,因为我们的工作与皇帝的生命相关,除非接连有短命皇帝。若遇到长寿的帝王如康熙与乾隆,恐怕得算上两代人。其二,每制作一尊镇墓兽,要消耗巨大精力,你看我教你在地宫中运气操控镇墓兽,是在预支未来几十年的生命力。何况,灵石威力强大,凡是接近灵石的人,都会折损寿命。若是体弱多病之人,恐怕会迅速断命。” 第二十三章 三千年家族史 “而你已在短短七八年内,连续制作了两尊镇墓兽,两次切割与安装灵石。” 秦北洋凝视父亲,日夜相处感觉不到,但回想八年前,第一次父子重逢时的情景,如今秦海关老了何止八岁?头发全白,额头布满皱纹,原本挺拔的身躯变成驼背,两眼深陷而无神,说话都气喘吁吁,从正值壮年的男子,衰为古稀老人。 “不错,说不定哪天晚上,我就突然离你而去。你要把我埋在东直门外的祖坟地里。” “爹爹,我记得,两年前的清明节,我们一起去上过坟。” “祖坟里只埋着我们秦氏上溯到明朝永乐年间的祖先,彼时明成祖朱棣刚定都北京。再往上溯,我们的祖坟遍布于西安、洛阳、南京、开封、成都、杭州等所有曾经的帝都。最早则是河南安阳的殷商时代。” 秦北洋想起司马迁《史记》所载:“那有三千多年了?” “商朝末年,有一支被称为鬼戎的部落,自极遥远的西域,驾着马车迁徙中原,被周侯季历击败于西落——这个季历啊,便是周文王之父。战败的鬼戎,成为商的战俘与奴隶,有一位工匠原本擅长墓葬,又负责为商王铸造青铜器。商王武乙,不敬鬼神,曾在一皮袋中装满血,高高挂起射之,名为‘射天’,从而触怒天帝。武乙在渭河打猎时竟被雷电劈死。武乙之子文丁认为是巫师害死了父王,让巫师与鬼戎俘虏一并殉葬。鬼戎工匠提出制造镇墓兽,替代自己人殉,并演示让镇墓兽吞噬西山之虎、北原之狼、东泽之熊、南海之龙……商王同意其世代制造镇墓兽,并命他娶巫师之女。人殉虽未废除,镇墓兽却传承了下来。” 秦海关说到此处,不免又歇了大半天。 “爹爹,如此说来,我们制作镇墓兽家族之始祖,乃是西域鬼戎与中原巫女的后代?” “嗯,但这一技艺属于秘不外传之术,传男不传女,我们自称墓匠族。” “墓匠族?” “以墓为匠。”老秦边说边用手指头在墙壁上画出这四个字,“镇墓神兽,只是我们墓匠族工作的一部分。” “我们做青铜器的失蜡法工艺,也是当年传下来的吧?不过,商朝应该就快亡了。” “嗯,击败过鬼戎的季历之子孙,自西岐起兵伐纣建立周朝。周天子分封天下,无论姬姓国外姓国,每个诸侯都有镇墓兽的需求。墓匠族的子孙后代,随着诸侯国到华夏各地开枝散叶。春秋时代,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后来礼乐征伐又自大夫出,王侯将相,均有了镇墓兽。北洋,你须牢记,我们既是工匠,也是春秋士子的后代,必须谨奉士的精神,孟子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士的精神?”秦北洋看了看自己双手,仿佛握着短剑的荆轲,“士为知己者死!孩儿明白。” “但这西周封建制度,待到了秦始皇时代就变成郡县了。” 说话的是齐远山,他要显得自己也读过书。 “远山,我跟北洋说话,你勿要插嘴。”秦海关警告一声,又抓着儿子的手说,“照老规矩,我是不能当着外人的面,说这些三千年来的家族往事。但我生怕连今晚都熬不过去。北洋,到了秦始皇的年代,镇墓兽出现了最高级别,便是‘帝’。我们的祖先被征召到秦陵修建镇墓兽,那是一项气势恢宏的大工程,如今还深埋在关中的地下。因造墓有功,秦始皇给墓匠族赐姓为秦,世袭将作少府。” “爹爹,我谨遵您的命令,绝不辱没秦氏的尊严。” “秦二世而亡,楚汉争霸,刘邦平定天下,墓匠族又为汉朝修皇陵,世袭大匠。刘邦本楚人,而楚国镇墓兽又最精美,所以汉朝的镇墓兽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汉高祖的长陵,汉文帝的霸陵,汉景帝的阳陵,汉武帝的茂陵,均有我们秦家的功劳。至于全国各地的藩王、诸侯,乃至世家大族,也纷纷延请我们修造镇墓兽。西汉亡,东汉光武中兴,接着便是三国。” 秦北洋还记得当年地宫中的对话:“曹操派兵盗墓,让后世防范盗墓成为一项难题。” “不错,镇墓兽作用越来越大,历经两晋,五胡乱中华,南北朝纷乱,天下终告由隋唐统一。在南朝,我们被称作大匠卿,北朝是作寺大匠,盛唐是世袭的作监大匠。但到了浩大的,墓匠族仍是尤为吃紧,不时有人因无法完成工期而被处死。” “就像慈禧太后?不,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在武则天的时代,出现了墓匠族历史上最大的一桩危机——女皇帝希望镇墓兽帮她永坐天下,但这违背了我们的原则——镇墓兽只能保护死人,绝不可以为活人所利用。武则天一怒之下,要对我们灭族,再请邪门歪道来保护墓葬。这时出了一位小皇子,也是武则天与高宗李治的孙子,睿宗李旦的第六子,终南郡王,李隆麒。” “李隆麒?” 秦海关微微点头,痛苦地咳嗽几声:“听我说下去,李隆麒对我们墓匠族而言,是神一般的存在……但但他的秘密,最好你永远不要知道!” “这果真是个漫长的故事。” “五代十国,墓匠族分崩离析。到了两宋,秦氏家族同时为宋、辽、西夏、大理、金等王朝制造镇墓兽,直至忽必烈大帝统一天下。当时蒙古人葬俗独特,死后放在大草原上,万马奔腾而过。也只有元朝帝王,身后无须担心被盗墓,因为无墓可盗。那段岁月,是我们墓匠族的低潮,被迫混迹民间谋生。” “朱元璋建立明朝,便请我们家族重出江湖了吧。” “是,我们重新成为皇家工匠。南京明孝陵、湖北明显陵,还有北京昌平十三陵,所有镇墓兽都是由我们家族制造。甲申惊变,明亡清兴,紫禁城里的主子,走马灯似的更替。墓匠族不能像王承恩太监那样为崇祯帝尽忠,只能被迫剃头,以示效忠新主。” “可恶的辫子!” 秦北洋下意识地抓了把后脑勺,幸好早就剪干净了。 “清朝初年,又一次灭顶之灾。摄政王多尔衮下令,诛灭全国的墓匠族,只保留一支大宗,软禁在北京工匠村,专为清朝皇室服务,隶属旗籍,沦为汉人包衣。多尔衮认为,镇墓兽属国之重器,务必控制在皇帝手中,如果这种技术流落民间,说不定会产生新的李自成。因此,清朝镇墓兽最为稀少珍贵,连世袭罔替的八大铁帽子王爷,死后也无资格享用镇墓兽。” 听到此处,秦北洋想起袁世凯的金蟾镇墓兽:“中华民国的镇墓兽,岂非只此一例了?” “或许吧!”秦海关捂着心口说,“北洋,世上所有的镇墓兽,最奇特、最有灵性的,便是唐朝小皇子李隆麒的镇墓兽。” “还是李隆麒?你说过的——庚子年,我就出生在白鹿原,终南郡王李隆麒的地宫之中。” “你妈妈至今还埋在那座唐朝大墓呢。”老秦眼角滑下一颗泪珠,“可惜在我临死前,不能再回白鹿原去看一眼……” 第二十四章 白鹿原盗墓 很老很老的年代,白鹿原上出过一头白鹿,纵然转瞬即逝,但被天子视作祥瑞。 白鹿原在关中的心脏。唐朝三百年定鼎关中,自唐太宗至唐僖宗:献、昭、乾、定、桥、泰、建、元、崇、丰、景、光、庄、章、端、贞、简、靖十八座皇陵,东西绵延三百里,即所谓“关中十八唐帝陵”。若加上武则天与高宗李治的合葬,总计睡着十九位皇帝。但自朱温胁迫唐昭宗迁都洛阳,长安再不复为帝都。除李自成改西安为西京,建大顺朝,庚子年慈禧太后与光绪帝逃亡西安,竟再无一位帝王登临关中。 民国六年,西元1917年7月1日,张勋在北京宣布复辟。同一日,有支北洋溃兵渡过渭河,一路烧杀抢掠,不敢靠近西安城墙,只得登上白鹿原。伤兵抬不动了,就扔到路边,挨个儿枪毙,以免伤口化脓长蛆,提前结束痛苦。夏日塬上草木繁盛,麦浪层层滚动,田间不时有农人骑牛而过。衣衫褴褛的溃兵们搜罗农妇,推到麦田里奸淫。 领头的旅长骑白马,仓皇来到一座大坟冢前。他是保定军校出身,部下多非陕人。1914年,白朗义军突入关中。袁世凯大将陆建章入陕西,搜刮民脂民膏,盗掘汉唐古墓,昭陵六骏中的“飒露紫”和“拳毛騧”被卖到美国,流落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 白鹿原横亘在八百里秦川,南倚终南山,西接长安城,北瞰灞桥柳,东望秦皇陵,突出于渭河平原,沟壑纵横,三面环绕浐、灞二河,像平地起了个黄土大屋顶。唐朝马戴《白鹿原晚望》有云“浐曲雁飞下,秦原人葬回。丘坟与城阙,草树共尘埃”。 士兵用刺刀威逼农民得知:此乃唐朝小皇子之墓,多有显灵神迹,为四乡八邻焚香崇拜。 站在高高的坟冢顶上,旅长俯瞰白鹿原,自觉有逐鹿中原的气势,向士兵发表演讲—— “北洋的兄弟们!值此国家危亡之际,段祺瑞、张勋、冯国璋等军阀混战不休,兵连祸结。为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我军务必挖开此墓,取之于古人,用之于百姓,救国救民,善莫大焉!凡取财宝,见者有份,诸位可分得一半,剩余充作我等东山再起之军资!” 此言一出,士气大振,大家伙儿跃跃欲试。但这样一座大墓,从哪里着手呢?众人一筹莫展,有人说:“欸!小木不是做过土夫子吗?” 有个士兵被带到旅长面前。他叫小木,也就二十岁,长得眉清目秀,不像是干过盗墓的。小木自称洛阳人士,从小跟着父辈盗墓为业,俗称“土夫子”。他先探查这座大墓形势,发觉表面有许多盗洞。旅长有些泄气,但小木说盗洞虽多,不一定真被盗过,却说明这墓风水好,位于龙脉与龙穴,引得历代盗墓贼前赴后继来打洞。他绕着坟冢转了两圈,根据地势方位,决定从东北方向开挖,风水学所谓“外鬼门”。 按照土夫子的老法门,这样的大墓通常得挖三四天。但旅长等不及了,决定使用炸药。 不消片刻,惊天动地的巨响,在圈定位置炸出数尺见方的洞口。硝烟散去,还是一堆黄土。旅长命令接着炸,连炸三次,终于露出黑漆漆的洞口。如此深的洞口,古时候单纯依靠人工挖掘,至少要征集数千民夫,耗费两三个月。小木蒙着口鼻下去探了探,摸到几块残破的砖头:“墓道找着了!” 旅长下令全体士兵抓阄,选出三十人组成敢死队。他指派一名心腹营长带队,封官许愿,发了北洋勋章。每人都子弹上膛,提着马灯,背着铁锹和斧子,携带防毒面具。 墓道飞扬着游离不定的尘埃,两边的唐朝砖石越发清晰。头顶还能看到瓦当,不时有鲜艳的壁画,描摹武则天时代的宴饮、行猎、战争、祭祀……壁画中的唐朝人物,个个栩栩如生,仿佛要从墙上飘浮出来。其中的美女艳若桃花,看得几个士兵都心猿意马。但所有人都屏息静气,生怕多说一句话,就会引来千年前的鬼魂。 土夫子小木走在最前头,他手中的马灯照得最远。忽然,灯光照出墓道角落里的两具骸骨。众人一片惊慌,小木却大胆地前去看了看,骸骨边遗落有几枚铜钱,捡起来一看竟是“永乐通宝”。唐朝的墓里怎会有明朝永乐年间的钱?必然是明代的盗墓贼无疑,未必是永乐年间,因为永乐通宝的流通极广,到明末也有可能。 士兵们抖抖索索地前进,气势已大不如前。他们又见到数具骨骸,无疑又是古时的盗墓贼,已经说不清年代了,也无法判断他们的死因——是被困死在墓道中的,还是同伙内讧而亡,抑或是这墓中真有杀人的机关? 小木额头出了冷汗,通常墓道没有那么长的,墓道宛如迷宫一般绕来绕去的,除非是帝王陵。更让他诧异的是,这墓道明显一路往地底而去,似乎有深不见底的感觉。果然,墓道里出现了积水。这是古代陵墓常有的情况,通常是建筑质量有问题,导致地下水泛滥。也有一种特殊情况,这些水是专门用来杀死盗墓贼的。如果是在没有水的干旱地区,这“水”则是更可怕的流沙。 犹豫再三,当然是地下水泛滥的可能性更大,小木便硬着头皮往前走。他的双脚已浸泡入水中,身后的士兵们面有惧色,但营长拔出手枪来吼了一声:“谁不敢走就立即枪毙!” 所有人踩入冰凉的积水,看起来还有些浑浊,不晓得里面有啥脏东西,也许更多的骨骸藏在水里看不到?最稳妥的方法,就是立刻找人来抽水。但要找抽水机的话,在这乡野之间并不容易。何况旅长命令必须在今天挖出宝藏,否则拖到明日,说不定敌人就打过来了。 走不多久,积水已到了大家腰部,感觉浸水的部分都痒痒的,就像被水蛭钻到肉里的感觉,谁都不敢再往前走一步了。 安静。 彻底的亘古的安静之间,营长一回头,总感觉大家有些不对劲。他再清点一下人物,才发现少了一个。 哪儿去了?莫不是悄悄脚底抹油溜了吧?要是原路逃回去,必定会被旅长毙了。他勒令大家再往前走,才走了几步,就有人尖叫说,又有一个士兵不见了。大家这才惊慌失措,给汉阳造步枪上了刺刀,往深深的水底下刺。 突然,有人说扎到什么东西,他把步枪连着刺刀拔出来,竟是个奇形怪状的生物——乍一看还像个三岁幼儿,通体墨黑,红色的眼睛,大象般的招风耳,胳膊却像猴子似的细长。 众人惊得说不出话,才发觉那东西是个活物,正在枪刺上缓缓蠕动,却又不见血流出来。 小木喊了一声:“不要乱动!” 举着步枪的士兵,已吓得双腿一软。就在他要跌倒时,那个怪物已从刺刀上跳下来,爬到他的头上,一口咬下去。刹那间,鲜血横飞,几乎半个脑袋不见了。大家脸上都沾着血和脑浆,再看那怪物,正津津有味地吃着士兵的脑子。 营长面色煞白,但手上不含糊,毕竟杀人无数,甩手就是一枪,打爆那个怪物。 但更多怪物从水里钻出,并且都在他们的身后。小木高喊:“快点往前跑!” 几个跑得慢的,或者已经吓得四肢僵硬的士兵,便被怪物缠上。它们直接咬开胸膛,挖出活人内脏。顿时墓道内一片惨叫声,其他士兵一边往前跑,一边往后面放枪,哪怕把自己人打死,也好过同伴惨死在怪物手中。小木看得真切,这些水怪们最爱吃的,是人体的两部分:肝脏和脑子。 不知跑了多久,才发觉积水没了。原来刚才是墓道的最低点,现在地势又往上去了,自然变得干燥了。营长惊魂未定,清点幸存的人数,差不多还剩一半,其余都被水怪们大卸八块了。 “这是罔象!”小木面色煞白,蹲在地上喘气,“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以前都是土夫子行里传说的。这是一种水怪,专门潜伏在陵墓地下,最爱吃死人的肝脏和脑子。碰到活人,也不会客气!” “那要怎样才能克制它们?” “据说是松柏。你看陵园都会种植柏树,就是这个道理。隔壁骊山脚下的秦始皇陵墓,也是布满了松柏。” “而白鹿原上全是农田和荒野,几乎不见一棵松柏,所以才有水怪的窝。” 小木想了想,补充一句:“还有一样,也是专克罔象的,便是镇墓兽。” “镇墓兽?”营长搔搔脑袋,重新给手枪里填上子弹,“就是坟墓大门口的那些石头?” “不,那是神道碑的翁仲,石人石马之类的,它们只是用来装饰和摆威风的。真正的镇墓兽,只在陵墓的地宫里。但我从没见过——据说,亲眼见过镇墓兽的盗墓贼,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 “你说——这墓里会有镇墓兽吗?” “不好说。” 小木摇摇头,继续往墓道里走去。经过一场罔象之灾,大家的胆子都被撑大。眼前道路变得开阔平坦,壁画越发鲜艳夺目。 金刚墙和墓室门到了。 墓室门上雕着一对鹿。 这是小木从未见到过的。通常墓室门上雕刻武士、菩萨、猛兽甚至雕花,但从未有人雕过鹿。难道跟这白鹿原有关系?眼前这对鹿与众不同,长着颇为夸张的鹿角,几乎要刺破祥云。 营长在旁边催促:“别磨蹭!快点把门打开!” 大伙摩拳擦掌,小木掏出特制的工具,沿着墓室门的缝隙插进去。工具像把叉子,还有个钢丝套圈,能把顶门石挪开。这是盗墓老手才能干的,小木折腾半个多钟头,大汗淋漓,这才让墓室门松动了。 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头顶掉下一块大条石。幸好小木已有准备,及时闪身躲开,否则必被砸死。一阵黑烟从地宫中腾起,士兵们纷纷戴上防毒面具。彼此看着,都像妖魔鬼怪。 营长开了句玩笑:“别搞到最后,不是诈尸吓人,而是戴防毒面具的人把鬼吓死了。” 照例还是小木走在最前头,用烛火探路,确认氧气足够。这地宫狭长,两边布满唐朝壁画。好像还有复杂的情节,但都来不及细看。他唯独记得一点,壁画里有个身着皇帝衣冠的女人,画得不合比例地高大,估计就是女皇武则天。 地宫中摆着好多陶瓮,塞满朽烂的古书。唐朝刚发明雕版印刷术,应该还没普及,书册都是手抄的卷轴。还有好些书画,不晓得有没有王羲之的真迹?士兵们大多目不识丁,觉得这些破纸不值一文。 小木看到一副石头围棋,黑白子分别用两种颜色的玉石做成。还有一副木头象棋,车马炮齐全,就跟现在一样。奇怪的是,这块象棋盘上摆出个奇特的残局,似乎已拼杀到的最关键时刻,仿佛刚才还有两个鬼魂对弈。恰巧营长会下象棋,用马灯照着棋盘说:“这个红方是不是要被将死了呢?” 有个士兵喊了声:“快看这些是啥玩意儿?” 又一个陶瓮中,摆着拨浪鼓、不倒翁、小炉灶、六角风车、小花篮、小笊篱、铃铛、八卦盘、竹蛇、面具、风筝桄、小竹椅、拍板、长柄棒槌、陀螺球…… “嘿!都是俺们小时候的玩具呢!” 士兵们交头接耳起来:“你看还有这些小娃娃。” 原来是一大堆唐三彩的孩童俑,小木由此判断——墓主人是个儿童,顶多是少年, 骤然响起一声惨叫,连续多声枪响。霎时,弹雨横飞,小木魂飞魄散,连忙跳进瓮缸内躲起来。 地宫深处,飞出一团晶莹剔透的火球。远看如燃烧的琉璃,旋转着撞到入侵者身上,瞬间将人浑身点燃。那火焰貌似温度极高,不消两三秒钟,也无须拉风箱助力,已把人体皮肉烧烂,剩下清晰可辨的白骨,紧接着烧成焦炭,地上只剩一片灰烬而已。那火球上下翻飞,似乎被人精准操控,几番轮转,依次把士兵们烧化,此起彼伏的惨叫声,都只一晃而过。 营长毫无目标地往黑暗中射击,转身往地宫门口逃去,但已被火球击穿后背,火球又从前胸飞出。他摘下防毒面具,发现自己胸口竟被烧出个大洞口,前后透亮,什么心啊、肺啊、脊椎啊,全都烟消云散。营长似乎还活着,脑袋倒吊下来,惊恐地穿过胸口往后看,只见背后的地宫之中,走来一只镇墓神兽。 远看恍若猛犬,浑身散发金光,又像一头幼年水牛。四条粗腿踩着青石地砖,竟未发出任何声响,仿佛踏空飘浮而来。地宫中散落数只马灯,渐渐照亮怪物头顶的一对犄角。不是简单的牛角,而是如树枝般分了好几个杈,更像鹿角。底下露出一张不可形容的怪兽之脸。 这是营长的眼珠子里,一辈子最后见到的事物,随后倒地身亡。 地宫内唯一的活人,只有躲在瓮缸内的土夫子小木。他微微探出脑袋,从侧面看到了那怪物的全身—— 第二十五章 灵兽出世 头像年画上的龙,长着一对巍峨的雪白鹿角。一双铜铃般的眼睛,发出绿幽幽的光。脖子上长满赤色鬃毛,就像狮子或者藏獒。身体呈现多重颜色,时而金光闪闪,时而又通体雪白,时而跟鬃毛一样呈红棕色。也许是豹纹的皮毛,也许是鳞片,就像披挂上了鱼鳞甲片,只有腰腹部是光滑的。它的四肢粗短,踩着类似虎豹的爪子。最后,还有一簇赤色狮尾,末端像个圆球,好似衙门口的石狮子。但看整个身体,又像缩小版的麋鹿。 不,它不是缩小版,而是幼年版。就像小水牛和小象,生下来体形就超过成年猫犬。小木想起刚才所见的玩具,说明墓主人是个儿童,镇墓兽说不定也是幼兽。尚未成年的形态,头部、四肢与身体的比例,都可看出端倪。比如人类孩童时期,最大的总是脑袋,鼻子与四肢也比较短小,然后才慢慢长高……按照眼前的比例,如果它最终长大成年,必是一只庞然大物。 出乎意料,它的行动颇为敏捷,无须借助灯光,就能看到幽暗角落里的一切。 它看到了戴着防毒面具的小木。 小木第一次亲眼看见镇墓兽,但他的内心冰凉,心想这也将是他最后一次目睹。 这头幼兽张开嘴巴,没有想象中的血盆大口,而是一排粗大的门齿,不像野狗有锋利的犬齿。农村长大的小木明白,这不是会咬人的牲口。还没来得及庆幸,它的喉咙里喷出一个火球。 燃烧的绿琉璃。 躲在瓮缸里的小木,下意识地抬起左手阻挡。瞬间,火球烧化了他的左手无名指。钻心剧痛之后,火焰却没有蔓延到身上。小木的中指套着一枚玉指环,才从瓮缸底下捡出来的——这枚玉指环救了他的命。 小镇墓兽盯着这枚指环,认定原本为墓主人所有,它抬起前爪想要抢回来。为保住剩下的四根手指,小木迅速把指环摘下,扔出了唐三彩瓮缸。 玉指环的分量不轻,迅速飞入黑暗之中。幼兽居然四蹄腾空,跳起来用嘴巴接住玉指环,宛如马戏团的驯兽表演,否则玉指环摔到地砖上必碎无疑。 小木心想完蛋了,这怪物会来找他算账的。果然,镇墓兽的鹿角和脑袋,重新出现在瓮缸上方…… 千钧一发之时,一记枪声打破了地宫的死寂。小木看到幼兽的头部,恰好被一枚子弹击中。弹头却在皮肉上弹开,滚落到地上发出金属回响。 镇墓兽回头看向地宫门口。 旅长来了。他穿着深蓝色北洋军服,大盖帽上的五角星徽章排列着红、黄、蓝、白、黑五种颜色。手上一支勃朗宁枪,还在冒着硝烟呢。他的身后跟着大队人马,架着一挺德国造马克沁重机枪。还有一架探照灯,直刺怪物的双眼。 幼兽撒开四条腿,冲向来自20世纪的不速之客,还没来得及张嘴喷火,机关枪打响了。 世界安静了。 这座一千三百年前的古墓,连同整个唐朝都安静了。 只剩下子弹在空气中的呼啸声,撞击到金属的碰撞声和爆裂声…… 马克沁重机枪,容弹量333发、6.4米帆布弹带,理论射速每分钟600发,可在一分钟内摧倒一棵大树,也可以毁灭一支军队。它是同时代最厉害的杀人机器之一,彼时彼刻,正在欧洲的堑壕与铁丝网背后,屠杀着数百万计的白种男儿。 士兵们又投掷出几十枚手榴弹,等到马克沁机关枪的两条子弹带打光,地宫已被彻底摧毁。地砖上堆满金属弹壳,硝烟味弥漫,就像过年的烟花爆竹燃放过后。小木再次从瓮缸中探出头来,隔着烟雾,看到小镇墓兽浑身布满弹孔,仿佛被乱箭穿心的名将,又如特洛伊城下被射中足踵的阿喀琉斯,轰然倒地。 无数士兵端着刺刀冲上来,又对准幼兽一阵狂刺,似乎想把这头畜生分尸,为烧化了的兄弟们报仇。小木想起自己被烧掉的手指头,疼得“嗷嗷”直叫,他被卫生兵救出来,迅速消毒并用纱布包上。 旅长摘下北洋的军帽,看着被制伏的镇墓兽说:“这不是那个那个……四不相?” 小木被搀扶到旁边,也看了一眼说:“是有点那意思!传说中的四不相:似龙非龙、似凤非凤、似麒非麒、似龟非龟。” “很坚硬的甲片啊!”旅长真是胆大,竟在幼兽后背的鳞片上敲了敲,果然发出金属的声音,“这玩意儿是金属的!在地下一千多年都没生锈,又是金光灿灿的,估计是青铜。” 旅长说,他们在地面上等了大半天,眼看天都黑了,便决定派遣第二拨人下去。这回是旅长亲自带队,抓阄了一百名士兵,携带了马克沁机关枪。他们也遇到那段积水,罔象出来吃人。好在有机关枪,直接往水里打了一长带子弹,彻底压制住了那些水怪。他们派人从地面运来石头与泥土,直接把积水全部填平,这才安全通过。 旅长得意地吹了吹枪口,说自己在降妖除魔,为民除害。士兵们无法肢解小镇墓兽,只得用铁链条把它牢牢捆住。 继续前进,直到地宫尽头,须弥座的棺床上,放着一副巨大的梓木棺椁。 小木看着被捆绑的小镇墓兽,它的嘴巴紧闭,也许还咬着那枚玉指环呢。他听到某种声音……完全听不懂的语言,但是离它越近,声音就越清晰。他奓着胆子蹲下,把耳朵放到鹿角下,确信幼兽是在对他说话。周围所有士兵都没反应,难道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听到? 他打了个激灵,被琉璃火球烧掉的手指还剧痛着,还是离这怪物远一点吧。 慢慢靠近棺椁,小木发现一块斑驳的石碑,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还有竹简般的东西,却是白里透黄,份量还很沉重,原来是整块的和田玉做的。 “玉哀册!许多墓里都有的,上面写着悼文。” 果然,玉简上刻着字,并且全部填金,字体是楷书,开头依稀可辨几个字“大周故终南郡王”。 土夫子小木不是没读过书,知道这“大周”就是武则天的国号。墓主人“终南郡王”,可以断定是唐朝小皇子,也就是武则天与高宗李治的孙子。 接下来,便是盗墓最重要的时刻——开棺。 一伙士兵爬上梓木棺椁,折腾半天都无法打开棺盖,还是小木来指导:“从棺椁的脚部,用斧头砍开吧,这是最薄弱的地方。” 两个年轻力壮的士兵,抡起工兵斧砸向棺椁。千年过去,梓木仍然坚硬无比,每砸一下都发出巨响,在地宫中久久回荡。历代帝王的棺椁被称作梓宫,就是梓木的缘故。 外椁被工兵斧劈开了,不消片刻,棺材也破开一个大洞。人们屏住呼吸,拿探照灯往里看,光影晃动之间,依稀有个人影起来了。 第二十六章 千年之吻 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宫尽头。 不知是谁惨叫一声,士兵们吓得乱窜。旅长朝天鸣枪,才把局势控制下来。他亲自到棺材前看了一眼,确认里面躺着墓主人,便回头盯着小木。 虽说是土夫子出生,但小木面有难色,举起自己残缺的左手。旅长拿枪指着他的脑袋:“给你两个选择,要么自己爬进去,要么我崩了你。” 别无选择,小木对着棺材下跪,拜了三拜,祈求墓主人的饶恕。 重新戴上防毒面具,小木嘴里硬塞进马灯的吊环,被两个士兵托进棺材洞。小木紧张得整个心脏像是要炸裂了似的,关于盗墓过程中遇见诈尸的传说很多。每次爬进棺材,小木都会本能地恐惧。并非恐惧尸体,而是棺材这种封闭空间,天然存在一种压迫感,似乎随时会重新封闭,把你孤零零地抛下,陪伴死人长眠。 冷。 棺材外面完全感受不出来,但是钻入棺椁内部,就仿佛进入一间地下冰窖,或数九寒天的雪夜…… 他先看到一双鞋子,唐朝的高头履,鞋尖高高卷起的那种。鞋面五颜六色,上等织锦做的。一床罗衾,丝绸被子盖在尸体上。李后主有词“罗衾不耐五更寒”,因那时还没发明棉被。墓主人的体形不大,确定不是成年人。加上棺材空间巨大,被冻得满脸鼻涕的小木,战栗着从侧面爬过来。陪葬器具很多,各种精巧的金器与玉器,都是不曾见过的样式,传说是用来保护尸体不腐。还有无数层绫罗绸缎,每压下去一下都会扬起一阵碎屑尘埃,仿佛唐朝会从烟雾中穿越而来。马灯吊在小木的牙齿底下,随着他的恐惧程度而摇晃不止。 他看到了墓主人的脸。 一个少年。 青春期的年纪。死人的肤色不用说了,面容却异常完整。每一根头发都发出亮光,眉毛可以清晰地数出来。薄薄的眼皮底下,看得出眼球的形状,许多睫毛暴露在外。高挺的鼻子仿佛还在呼吸,人中底下是一对嘴唇。似乎涂过红色唇膏,显得线条分明。这是一个漂亮的少年,眉宇间有英雄气,倘若还活着的话,必然英姿勃发,如同十七岁初阵的李世民。 最最让人震惊的是,这个少年墓主人没有腐烂。 栩栩如生,睡着了似的,丝毫没有坏掉的迹象。每寸皮肤似乎都有弹性,光滑可鉴人。小木摘下防毒面具,用力嗅了嗅少年的脸。没有任何臭味,反而有一股异香,从他的脖子下传来。要不是嘴里衔着马灯,小木必会发出声音来。但他并不恐惧,因为这少年太不像死人了,仿佛吃了某种药,始终在这棺材里睡着,等待有人来把他吻醒。 照土夫子掏棺材的规矩,小木给自己脖子上挂一条白布带,再套到墓主人的脖子后。这样他把身体直起来,就自然把小皇子拉起,仿佛尸体自己坐起来一般。他掏出少年脑后的玉枕头、十几条珠串,以及两三个宝匣。他跟小皇子的距离太近了,几乎鼻子顶着鼻子,从他嘴里呼出的空气,直接进入死尸的鼻孔。 小木实在忍不住,放下嘴里的马灯,亲了亲少年的嘴唇。 其实,他是喜欢男人的,这是一个秘密。 跟一千多年前的死尸接吻,这也是小木的第一次。 冰凉的温度提醒他——亲的是个死人。他知道,按照许多大墓里的传统,这小皇子嘴里应藏着一枚夜明珠。但他从未见过夜明珠能真正保护墓主人千年不朽的,连百年五十年都熬不过去呢。 他以前亲眼所见的不腐之尸,都是晚清时代的。因为涂过防腐的药物,许多还是西洋传过来的福尔马林,更古老的则是水银、丹砂。至于传说中的不朽干尸,小木也听说过,但都在气候干旱的西北地区。绝无这种跟刚死时一模一样的。 小木不想挖出这枚珠子,就让它永远留在男孩的牙关之内吧。也算是给自己积个阴德,或为刚才的那一吻?如果小皇子还活着,不会讨厌他吧? 他把所有财宝装进大布袋子,唯独留下墓主人的夜明珠。最后,他看了美丽诱人的少年一眼,便匆匆爬出棺材。 旅长亲自把小木拉出来,他屏退左右亲兵,清点棺材里的宝贝,还在小本子上一一记录,果然不同于盗墓的蟊贼。 “尸体没有腐烂吧?”旅长通过棺材的破洞,又往里头看了几眼。 “是,没烂。” “连着棺材一起带走。” 旅长毕竟是保定军校毕业的,也读过几年书,知道这尸体千年不腐,必有蹊跷,说不定在科学研究上价值连城。若是贩卖给洋人,足够抵得上今日掠来的宝贝了。他命人用木板把棺材破洞钉上,十多个强壮的士兵,用木杠子抬起棺材,小心翼翼地运出地宫。 小木看着心里一慌,但也不敢说什么。他明白,棺材抬起之后,底下的金井就会暴露,里面藏着更多宝贝。他并不提醒别人,就当什么都没有吧。果然,大家手忙脚乱的,加上墓室里黑灯瞎火的,谁都没有注意到还有一口井。 而他想要把金井里的秘密,留到自己下一次再来这里的时候。 还有被铁链条捆绑的小镇墓兽。旅长说这东西也是无价之宝,与棺材一并运出地宫。 唯独壁画无法带走,他们也不懂揭取的技术,只能留给后代的盗墓贼了。 这支溃兵可谓满载而归,在天黑前撤出墓道。根据小木的建议,他们迅速回填盗洞,重新把墓道口隐藏起来,以免掘墓的龌龊事被人发现。不过,小木记住了参照物,坟冢上有一株歪脖子古槐树,往下挖三丈三尺就是墓道口。 旅长连夜在白鹿村强征了几辆大车,把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小镇墓兽,还有陪葬品都放上去。他们趁着夜色离开白鹿原,向潼关方向秘密遁去。 第二天,经过临潼县的秦始皇陵脚下时,意外遭遇另一支军阀的袭击。原来,袁世凯称帝当年,陕西军民与云南蔡锷遥相呼应,扯起护国军大旗。陕北镇守使陈树藩在富平兵变,驱逐陆建章自立,并与西北军阀胡景翼大打出手,双方血流千里。 旅长下令拼死突围,但拉着棺椁的大车,陷在淤泥里动弹不得。全军被围得水泄不通。对方军阀是陕西本地人,对外来的北洋军恨之入骨,下令不接受投降,一律格杀勿论,给遭罪的三秦父老报仇。 秦陵下的激战延续到黑夜,最终变成一场屠杀,失败者几乎没留活口,大多死于马克沁重机枪的扫射。旅长被俘虏后,立刻被扔进烧开的油锅煮熟,做成人肉汤分给胜利者们吃了。 挖掘唐朝大墓的惩罚,如此之快就降临到他们头顶,真是始料未及。 唯一的幸存者,却是少了一根指头的小木。他扮作死尸活了下来,心想是小皇子保佑了自己。天亮时分,他悄悄爬出尸体堆,脱下军装逃离了秦始皇陵。 至于陵墓中挖出的所有金银财宝,自然一并更换了主人。 小木原本已跑远,眼前却又浮现出小皇子的脸,更确切地说,是小皇子的嘴唇的味道。 他换了身当地老百姓的衣服,折返回来,趴在玉米地里观察。他看到军阀备好了两辆大车。一辆车装着小皇子的棺椁,还有一辆车装着小镇墓兽。其他宝贝都可化整为零,唯独这两样只能用大车装。 焦虑地等了一整宿,熬到清晨,小木才发觉,一辆大车往南而去,另一辆大车往北而去。 小皇子究竟在哪辆车里呢? 往南还是往北? 小木随手抓了个阄,决定往南而去。 第二十七章 彗星袭狱 民国六年,西元1917年,白鹿原的唐朝大墓被盗次日,张勋复辟的北京城里,辫子军正在准备决战。 黑夜,北京警察厅探长叶克难,一身黑制服,蓄小胡子,肋间插着佩刀,穿过堆满沙袋与工事的街头,走进黄龙旗下的监狱。每个看守都认得他,向京城名侦探敬礼。而这里大部分重刑犯,也是被他亲手抓进来的。典狱长与叶克难相熟,都是高等巡警学堂的同窗。隔着一层铁网格的玻璃,窥见对面顶层牢房,专门用以监禁政治犯。 “秦海关,五十七岁;秦北洋,十七岁;齐远山,十七岁。”典狱长用手指头蘸着唾沫翻看花名册,“三人都关在414号牢房。” “他们不是政治犯。当今世上,唯有秦海关会造镇墓兽。我听说,张勋给他酬劳五百银圆,承诺陵墓监督的职位——跟袁世凯一个价钱。普天之下,除康有为等保皇派,皆反对复辟。张勋想为十二岁的溥仪营造皇陵,借此获得天命保佑,让大清帝国活下去,他疯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叶克难正在串联警界同仁反对复辟,典狱长早已明白:“克难,只要你一句话!” “好,这一层还关押了其他人吗?” “去年袁世凯死后,政治犯楼层就空了。对了,今早进来两个政治犯,罪名是在天安门散发反对复辟的传单。这两人的名字是假的,还没查到真实身份。” “长什么样?” “都是二十多岁,一个稍微年轻的身高体壮,一个稍微年长的脸上有道疤痕。” “脸上有刀疤?” 叶克难手指头微微一抖,便摸到自己脸上,从腮边慢慢划到耳根。 “差不多就是这样。” “糟了!” 对面政治犯楼层的灯灭了…… 关在414号牢房的秦北洋,看着黑漆漆的走廊,寻思着是停电了,还是外边在打仗?他感到一阵风,熟悉的气息,让他霍地站起来。 秦海关病怏怏的,形容枯槁,满头白发,几乎每天都会再衰老一点。齐远山成天在身上抓跳蚤,每分钟打死一只蚊子,胳膊与后背布满红肿块。 铁门被打开了。 没有光,看不清的脸,仅能看到轮廓,这回变成两个人,一个高大,一个瘦长。 “什么人?” 秦北洋话音未落,那阵风就吹到了跟前,喉咙口被某种尖锐物顶住。 有人点起火柴,俄国货,木棍相当长,可以燃烧好一会儿,依次照亮秦北洋、秦海关、齐远山三人面孔。 左边那个高大魁梧如立地金刚,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右边的貌似二十六七岁,白皙的脸颊上有道蜈蚣般的刀疤。 秦北洋认识这张脸。 八年前,天津徳租界,暮春之夜,灭门案,杀父杀母之仇。这道伤疤,就是拜九岁的秦北洋(那时还叫仇小庚)所赐。 若非刀剑几乎已刺破皮肤,秦北洋必会从喉咙里攒出一口唾沫,喷射到这张脸上。他发过誓,要亲手杀了这个人。 去年元旦,在香山让他跑了,这次竟在北京监狱狭路相逢。他还是来取自己性命的。 死就死吧,秦北洋并不畏惧。只可惜,不晓得为何而死。做个不明不白的冤死鬼,到了阴曹地府也好没面子! “莫要杀他!” 病得毫无反抗能力的秦海关,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希望保全儿子性命。 “我不是来杀你们的。” 刀疤刺客说话了,声音并不如这张脸般吓人。另一边,强壮的刺客已用匕首对准齐远山的脖子。 老秦虚弱地扶墙站起:“你要把我们带走?” 两个刺客惜字如金,只用点头作答。 秦北洋盯着对方的脸,似乎要将那刀疤上的眼睛抠出来:“好,我跟你走,但不要伤害我的兄弟。否则,我就死。” 刀疤刺客同意了,强壮的刺客收回匕首,一脚踢中齐远山脖颈的穴位,齐远山当即昏迷。 刺客掏出两根麻绳,把秦氏父子捆绑在一起,破布塞嘴不让叫喊。 两个刺客,绑着一对父子,走出关押政治犯的414牢房。 老秦双手被反绑着,只能用肩膀贴着儿子,让他知道老爹会拼死保护他的。 暗淡的走廊,月光从铁窗外倾泻而下。 突然,前头出现一道手电筒光线,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站住!” 秦北洋被刺得睁不开眼。对面是个穿黑制服的警官,右手握枪,左手持电筒,两撇小胡子上面,有张三十岁出头的冷峻面孔——叶克难。 今晚狱警人手不够,不少人被辫子军征用到街上维持治安,以至于都看不到有人巡逻。名侦探绕过监狱放风的庭院,又爬上四层楼梯。铁门敞开着,黑漆漆的通道深处,飘来淡淡的血腥味,并引来一群苍蝇…… 办案经验告诉他,苍蝇是凶杀案的第一侦探,尤其在盛夏时节。果然,地下躺着一具尸体。狱警的喉咙已被割开,鲜血还在往外溢出。尸体背后有扇牢房的铁门开着,必是今早那两个“政治犯”。 十七岁的少年,嘴里塞着破布,浑身挣扎,胳膊被绳索勒得要出血了。 今晚,叶克难闯入监狱,正是为他而来。 面对警官手中黑洞洞的手枪,两个刺客并未轻举妄动,但也不会轻易投降,监狱走廊里双方陷入死一般的对峙。 背后又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原来是典狱长,气喘吁吁地赶来,举起手枪暴喝:“放下凶器!” 叶克难稍微出了口气,有两支枪对准刺客,同时扣下扳机就能击毙他俩。 右脸有疤痕的刺客在犹豫,是要鱼死网破一同玉碎,还是忍辱求生?他选择了后者,慢慢放下匕首。旁边强壮的刺客,直接让匕首坠落地面,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撞声。象牙刀柄暴露,螺钿上的图案看不清,多半还是彗星袭月。 叶克难盯着刀疤上方的那双眼睛说:“给他们松绑!” 两个人对视了半分钟,刺客缓缓解开秦氏父子身上的绳索。 忽然,秦北洋眼神大变,高喊一声:“当心!” 典狱长的身后,幽灵般地出现一个黑衣老头,匕首无声无息地绕过脖子,割断了典狱长的气管。 叶克难飞身向后开了一枪。 正好松了绑的秦北洋,重重一拳击向刀疤脸的刺客,对方轻巧地躲过。叶克难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已翻身到秦氏父子旁边,向后射出第二发子弹,可惜黑暗中无法瞄准目标。两个刺客捡起匕首,强壮的那个反手一刀,刺中秦海关的胸口。 鲜血喷射在秦北洋的脸上。靠近庭院的窗户打开着,铁栏杆竟被掰断——第三个刺客就是从这里潜入的。 楼顶垂下三根绳子,一老二少,三名刺客,抓着绳子爬上监狱天台。 等到叶克难扑到窗边,还想射出第三枪,刺客们却都已消失无踪。 第二十八章 越狱南渡 被割喉的典狱长已经断气,秦海关的右侧胸口中了一刀,虽没伤到心脏,但半个身子都被鲜血染红了。 这时候,齐远山也扑了出来,走路七荤八素,手捂着被刺客踢中的脖颈穴位。 叶克难看着监狱中心的庭院,皱起浓密的眉毛说:“既然,刺客能将匕首带入监狱,必有内应,这里绝不能再留下去了。” “他们不杀我们,却要绑架带走,又是何意?” 秦北洋提出重要疑问——以往两次与刺客遭遇,都以为他们是来取自己性命的,难道并非如此? 叶克难蹲在牢房门口,用布条给秦海关包扎伤口。这层政治犯监狱依然安静,他随口说:“你们可知,此地在前清是刑部衙门,这间414号牢房,关押过戊戌六君子。” “谭嗣同、康广仁、林旭、杨深秀、杨锐、刘光第。”秦北洋说出六个顶天立地的名字,“能跟戊戌六君子关在同一个牢房,何其幸哉!” “若是光绪帝在戊戌年的变法成功,六君子没上菜市口,康有为君主立宪成真,或许吧。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那帮人杀了谭嗣同,便是断绝了大清的生路!” “可人家是为变法流血而死,我们呢?为了给袁世凯称帝造墓而亡,照司马迁的说法,一个重于泰山,一个轻于鸿毛!” “小子,八年不见,读了不少书嘛!京师大学堂没收你进少年班,真是国家一大损失。” 叶克难救了他们父子之命,秦北洋却不领情:“你勿再诓我!当今清朝复辟,当兵的都留了辫子,你怎么没戴假辫子?” “那还不如杀了我!八年前,是我从刺客手中救了你的性命,也是我把你从天津带到西陵,你没必要陪张勋和清朝殉葬。你们快走!” 于是,叶克难带他们逃出监狱,秦北洋背着受伤的父亲,齐远山举灯照明。 一路上,横躺五六具狱警的尸体,全是被匕首割断咽喉而死……上到典狱长,下到牢头狱卒。从晚清到民国,这是前所未有的大案要案了。刺客也正是抓住张勋复辟,监狱人手不足,防范空虚的间隙。 监狱后门是西交民巷,东南可见大前门。胸口中了一刀的秦海关,捶着儿子的后背说:“放开我,让我留下来。” “爹爹……” “北洋,你听着,如果我们父子俩都死了,墓匠一族就彻底完了。我不是没逃过难。庚子年,跟随老佛爷逃亡西安,不知遭了多少罪,害得你娘丢了性命。”老秦的伤口还在汨汨流血,他抓住秦北洋和齐远山的手说,“我自知活不了多久,要是一块儿逃跑,反而是个累赘。你们小伙子,一定逃得快,不要管我!最重要的,是你们的性命。” “爹,我怎能弃你而去?” 秦海关用仅剩的力气说:“走得越远越好!不要轻易回来。记得京西骆驼村的地下,埋着的那几口瓮缸里,藏着老秦家的宝贝。” 叶克难给了他们几块大洋做路费,关照他们得劲儿地往南跑:“北洋,你爹说得有理!我会把他送去医院。北洋军阀已成一盘散沙,整个北方都会打仗,最好跑过长江才安全。刺客不知何时还会出现!我会继续追查。你若见到‘彗星袭月’的标记,需要特别留心,多半与刺客有关。” 秦北洋放下父亲:“爹爹保重!孩儿会回来救你的。” 后半夜,月牙儿高挂在城楼上空,像一朵欲睡的花儿。但愿这不是最后一次见到北京的月牙儿。 鸡叫天明,两个少年已出北京,在通州偷了一艘木船,沿运河路过天津。 秦北洋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上坟。 如今德租界不复存在。北洋政府虽还没参加世界大战,但已与德国及奥匈帝国断交,收复了天津、汉口两地的德租界,以及天津的奥租界,俘虏当地驻守的小股德军,算是为庚子年的灾难小小复仇了一把。 回到威廉街,德皇铜像还在,德国小学却已关门,秦北洋还记得自己的德语名字“马蒂亚斯”。他去了德意志银行,果然已歇业打烊,辗转找到仇德生当年的同事,才知道养父母葬在城西的杨柳青镇。 秦北洋带着一大叠纸钱和锡箔上坟。八年过去,小坟冢上长满野草,墓碑上除了仇德生夫妇的名字,还刻着“子仇小庚泣立”。 他跪下磕了三个头:“爹!娘!不孝子仇小庚,回来祭拜你们二老了!小庚发誓,在孩儿有生之年,必定手刃那两个刺客,为二老报仇雪恨。” 齐远山也跟着跪下,帮他烧纸钱与锡箔,浓烟如同这乱世的狼烟,熏得秦北洋泪流满面。他再不掩饰悲痛,放开嗓子号啕大哭。 离开杨柳青,秦北洋与齐远山经过沧州、德州,渡过黄河,至山东省会济南。彼时山东也不太平,眼看又要打一场小型内战。秦北洋买了两张津浦线的火车票。 蒸汽火车飞驰,齐远山遥望路过的泰山。半日后到徐州,张勋辫子军的大本营。停车蚌埠,小贩送来报纸——段祺瑞在马厂誓师,自任讨逆军总司令。南苑航校起飞三架法制高德隆G.Ⅲ侦察机,校长亲自驾机飞临紫禁城投掷手榴弹。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家圣地,已成来去自由的天空。辫子军兵败如山倒,前门大街到处是被丢弃的假辫子。张勋逃入荷兰使馆避难,只做了十二天皇帝的溥仪再度退位。 齐远山问:“北洋,张勋完蛋了,我俩要回北京吗?” 列车广播说前头就要到终点站浦口。彼时长江上没有大桥,火车只能先停在南京北岸的浦口。 秦北洋记得临行前父亲的关照——走得越远越好:“咱都饮马长江了,难道不去江南看看?” 午后的浦口站,两个少年顿感茫然。一个黑布马褂的中年胖子,穿过铁路要爬上月台,看来颇为吃力。秦北洋把他拽上月台,胖子客气地致谢,正好有卖橘子的小贩,胖子买了一袋朱红的橘子,送给秦北洋两个,又蹒跚着翻过铁路。对面月台有个少年等着,年纪与秦北洋相若。这是一对父子,父亲送儿子上火车,临行时买几个橘子给儿子带在路上。这幕情景,让秦北洋想起自己的父亲,不免满心忧伤。 出了浦口火车站,第一次见到长江,超乎想象的烟云缭绕,截然不同于干爽的北国。两人坐上渡轮,耳中是马达声声,眼前是白雾茫茫。行到长江中流,但见浊浪拍打船舷,不时有水珠飞溅到脸上,让两人尝了尝万里扬子江的滋味。江面上百舸争流,既有白帆木船,也有可上溯四川的千吨江轮,更有挂着英国与日本国旗的军舰。秦北洋心想北洋啊北洋,不都是盖世的英雄好汉吗?为何还让它们在长江上横行? 横渡长江。 到了下关码头,踏上江南岸,自凤仪门入南京城。秦北洋好生惊叹,这六朝古都的城墙高大坚固,比北京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盘踞南京的诸侯,是北洋巨头之一的冯国璋。 所带盘缠无多,他们不敢在城里住店。出了太平门,一边玄武湖,一边紫金山,踏上盘山小道。饿着肚子走了好久,翻过一道高墙,却是神道和翁仲。月色下,穿过数座雄伟的大门和碑亭,破败不堪,却气势逼人。直达一座巍峨的城楼,穿过城门洞子,石墙上刻着一行大字——“此山明太祖之墓”。 明孝陵! 秦北洋倒吸一口凉气,他去过昌平的明十三陵,但没有哪个比得上眼前这座陵墓,果然还是大明开国皇帝最霸气,脚下就是朱元璋的地宫。他决定在明楼里过一夜,总好过在紫金山风餐露宿。 齐远山有些害怕:“明太祖的鬼魂晚上会不会,来找我们算账啊?” “怕他做甚?我们又不会盗他的墓!你信不信,我还见过雍正皇帝的鬼魂呢!” 两个少年在明孝陵方城上过了一宿。次日天明,秦北洋没说晚上梦到了什么,齐远山也啥都没讲,天机不可泄露,两人相视一笑。 爬上紫金山巅,看满山翠绿,齐远山气喘吁吁:“北洋,接下来该去哪里?” 秦北洋望向东边,旭日冉冉升起,照亮一望无际的原野,水道沟渠纵横,炊烟袅袅,波光粼粼…… 烈日炎炎的江南,两个少年,囊中羞涩,全靠两条腿,向东而去。这一路,山水风光旖旎,水田倒映着白云,四处稻荷飘香,小儿骑着水牛吹响牧笛。经过镇江、丹阳、常州、无锡等鱼米之乡,运河中密布小舟,太湖上樯橹如林,商贩云集,哪像兵慌马乱的北洋六省。庚子年,北方残破,江南却因东南互保而未受侵扰。他俩晓行夜宿,怀古思幽,一不留神,已到苏州城外的虎丘。 遥望五代的虎丘塔,秦北洋兴致勃勃地爬上“千人石”,却发现大名鼎鼎的剑池干涸了。 “剑池”是岩石丛中的一个深潭,四周布满历代摩崖石刻。最近多日无雨,剑池见了底儿,许多鱼儿扑腾着等死,四乡八邻都来围观。 “传说剑池底下就是春秋战国时代的吴王阖闾之墓。” 前头有人说话,广东口音,看似二十七八岁。 “陈兄,听说池子里有许多宝剑——嘛都没有呢?” 另一个男子,更为年轻,地道的天津口音。这两人穿着打扮都很体面,不似秦北洋跟齐远山像流窜的难民。 那个“陈兄”又说:“秦始皇、西楚霸王项羽、东吴大帝孙权都在这挖过,皆一无所获。” “我看宝剑就埋在这些石头下面。”秦北洋大胆插了一嘴,故意用天津话,“你们仔细看,剑池两壁切削平整,池底也极平坦,显然是人工斧凿的结果。虎丘本就是一座小山,我看风水也是龙脉,而这剑池的中心,恰是龙穴金井所在。吴王阖闾穿山凿石,在地下修筑墓室,又灌水为池,就是要避免后世盗墓。” “你是何人?”广东人颇为讶异地问。 “我就是一个石匠,专门给人营造坟墓,因此知道一些浅显的门道,班门弄斧,见谅了。” 更年轻的后生问他:“欸!你也是天津人?有缘分,我们爬下去探探如何?” 考察古墓,恰是秦北洋最感兴趣的。他也拉上齐远山,四个人一齐跳下剑池,顿觉寒意逼人,毕竟是两千多年前的深潭龙穴。 剑池南宽北窄,窄处头顶架着一弯石桥,也是此处最著名的风景。他们向最窄处摸去,见到一个洞穴,四人弯腰鱼贯而入。里头还有隧道,上下左右平整光滑,必是人工挖凿而成。到底儿又变宽敞,正好容纳四人并立。前头有四块巨大的石板,因常年浸泡水中,露出纵横的石筋。 广东人拍拍秦北洋的肩膀说:“小兄弟,你说得一点都没错,这便是春秋时代的墓室门,与古书记载的形制完全相符。” “阖闾以专诸鱼腹藏剑刺杀吴王僚夺位,拜伍子胥为相,封孙武子为将,伐楚五战五捷,攻克郢都,成就春秋霸业。” 秦北洋对《春秋》《左传》《孙子兵法》都如数家珍,这些风起云涌的千年往事,伴他度过了被禁闭在陵墓地宫中的漫长一年。 齐远山不禁赞叹:“北洋,要是我们把这块门挖开的话……” “哈哈,你想多了!我观察过此山形势,我们头顶便是虎丘塔。此塔已愈千年,斜歪欲倒。如果在这挖掘,必会影响虎丘塔根基。”广东人肚子里颇有几斤墨水,“我并不觉得,一座帝王陵墓里的宝贝,要比佛教名刹的古塔更重要。若要二择其一,我必选后者!今日,有幸一游剑池之底,探访吴王墓室门前,足矣!” 秦北洋频频点头,抱拳问道:“在下秦北洋,请问两位高姓大名?” “广东香山,陈公哲。” “直隶静海,霍东阁。” 齐远山也照着样子说:“直隶正定,齐远山。” 陈公哲问:“你们风尘仆仆,此行要去何处?” “这……”秦北洋这一路走来,也不晓得要去哪里,便卖个关子,“敢问两位要去?” “上海。” “对,我们来自兵荒马乱的北方,也正好要去上海见市面,开洋荤。” 秦北洋说罢,齐远山也连连附和。 陈公哲微笑道:“不如一路同行?足下可否赏光?” 多了两个搭伴,当然乐意。四人爬出剑池,离开虎丘,经过阊门进城,到观前街吃了沧浪亭的面条。黄昏,出得娄门,坐上一艘木船,每人船资一个银角。陈公哲大方地付了四个银角,又请大家吃了粢饭团做晚餐。 男女老少十来个乘客,窝在狭窄的船舱,多是去上海打工的农民。木船渐渐驶入吴淞江。秦北洋随口背诵辛弃疾《水龙吟》那句“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 陈公哲惊讶道:“秦小弟,你还知道这个典故?晋人张翰,字季鹰,吴地人士,见秋风起,便思家乡的菰菜羹、鲈鱼脍。这两样都是古时吴淞江特产。” “哎呀,我是胡诌的,别当回事儿。” “你们是初来乍到吧?上海龙蛇混杂,若有需要帮忙之处,尽管来找我们。” 说罢,陈公哲递出一张名帖,上书“精武体育会”。 “又是精武,又是体育,两位可是练家子?” 陈公哲与霍东阁笑而不语。 夜已深,明月倒映水面,鲈鱼堪脍古意。船舱里妇人给婴孩喂乳。秦北洋爬到船头,蜷缩了一宿,头枕吴淞江波涛,权当夏夜纳凉。 夜航船,摇啊摇,乃么就摇到了外婆桥。 天亮睁眼,迎面一座木桥飞跨,便是曹家渡的三官堂桥,背后升起工厂烟囱的黑烟。船家收起帆桅,摇着橹用苏州话吆喝—— “乃么上海到哉!” 第二十九章 海上达摩山 晚清上海医生陆士谔,在宣统二年做了个梦,醒来竟是宣统四十三年,西历1951年。——中国实行君主立宪已四十年,上海的外国租界早已收回,高楼鳞次栉比,空中翱翔无数飞艇,洋人见着中国人无不尊敬有加。万国博览会在繁华如曼哈顿的浦东举行,“把地中掘空,筑成了隧道,安放了铁轨,日夜点着电灯,电车就在里头飞行不绝。”“一座很大的铁桥,跨着黄浦,直筑到对岸浦东。”中国海军在吴淞口大阅兵,总吨位世界第一,光一等巡洋舰就有五十八艘。黄粱一梦醒后,他写了部幻想小说,名字大气磅礴——《新中国》。 1917年夏天,尚是标标准准的旧中国。停泊在吴淞口的几艘中国军舰,已南下广州支持孙中山护法。黄浦江上尽是外国军舰,烟囱喷出团团黑烟,“装饰”着外滩大厦屋顶上的天空。 一艘来自汉口的江轮,带着长江下游的淤泥与水草,呜咽着停在十六铺码头。纪念一战死难者的和平女神像尚未竖立,上海像一堆杂乱无章的积木。长长的栈桥上,中国苦力们将一只木头箱子搬上卡车。 这辆车从插着各色国旗的大厦前驶过,仿佛检阅整个外滩,罗马柱与花岗岩条石的阴影掠过车头。经过全钢结构的外白渡桥,桥下是苏州河与黄浦江的交汇点,浊浪滔天,埋葬多少英雄。隔着樯橹连帆的对岸,却是一派田园风光的浦东。 卡车停在虹口一栋洋房前,三层的坚固建筑,有着黑色外墙与狭窄窗格,巴洛克式大门口,悬挂一幅匾额——海上达摩山。 木箱被抬入大楼。气派的门厅有两个景德镇瓷瓶,一整套明朝嘉靖黄花梨家具,裱着董其昌的字与八大山人的画。二楼有个幽暗的大厅,门口装饰着一对鹿头,张牙舞爪的鹿角显示出主人的霸气。厅里几十个大玻璃柜,分别陈列西周青铜大鼎、西汉王陵兵阵俑、北朝石刻佛像、唐三彩武士与侍女、北宋汝窑天青釉碗,甚至还有西夏水月观音绢本彩绘…… 众人退散,只剩下几个工匠,打开木头箱子,露出一尊奇形怪状的金属雕像。 “似龙非龙、似凤非凤、似麒非麒、似龟非龟!” 一个中年男人捻着拿破仑三世式的胡须,右手掌心转着一对老核桃——正宗的平谷老树闷尖狮子头。他叫欧阳思聪,这栋楼的主人,穿着宝蓝色丝绸长衫,身形高大,肤色发红,留着浓密胡须,配上咄咄逼人的眼睛,一看便知是个人物。 不过,这箱子里运来的宝贝,仍然令他满脸诧异。伸手摸了摸怪物的脑袋,还有雪白的鹿角。这一路上都用木屑和废纸包着,就是怕震碎了这双角。 “幼麒麟镇墓兽!” 欧阳思聪准确地叫出了这件宝贝的名字。 半个月前,他到汉口采办一批货物。当地朋友知道他爱收古董,便说从陕西运来一样宝贝,刚从唐朝大墓里挖出来的,还新鲜热乎着呢。卖家是个军阀的副官,带着全副武装的士兵,押送一辆大车而来。欧阳思聪只看了一眼,当即拍板决定要了,经过讨价还价,最终以一千块大洋成交。他从银行取了现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装箱运上轮船回上海。 此刻,这尊幼麒麟镇墓兽,已被清理完毕,装入特制的玻璃柜子。 欧阳思聪举起放大镜,仔细观察镇墓兽的每个细节。这是一头幼年的麒麟,也就是四不相,也许墓主人还是个少年。主要材料是青铜,保存程度相当完好,还是金光灿灿的,在不同的灯光底下,还会发出五颜六色的反光。至于镇墓兽脖颈上的赤色鬃毛,很难确定是哪种东西。也许真是某种动物鬃毛,比如狮子。还有层层叠叠的甲片,绝对是巧夺天工,更别说头顶上的一对鹿角了。 第一眼,他就被这对雪白的鹿角征服了。 可惜的是,这幼年镇墓兽的表面,布满坑坑洼洼的弹痕,有的弹壳还嵌在里面…… 这帮挖墓的军阀,就爱用武器和蛮力搞破坏!欧阳思聪打赌,这是用加特林或马克沁机关枪打出来的,否则普通的步枪射击不会如此密集。也许是遇到某种可怕的机关,或者根本就是迷信鬼魂之说,出于保险起见就用机枪扫射。 天黑了。 欧阳思聪盯着镇墓兽的双眼,不对——这镇墓兽的眼珠子,刚刚好像动了一下!他再绕一圈,难道是幻觉?等一等,他确信刚才与现在,镇墓兽眼皮的位置不同。他摸了摸那眼珠子,感觉不是金属材质,好像某种宝石,还是唐朝与古波斯的琉璃? 不,这只幼年镇墓兽正在看着自己。 他感到心慌,有些喘不过气,似乎这间布满古董文物的厅堂,刹那间变成陵墓地宫,背后多了一组巨大的棺椁。 欧阳思聪慢慢后退,锁上厅堂的大门,擦去额头冷汗,急忙去三楼女儿的闺房。 其实,刚才的感觉不是错觉。 幼麒麟镇墓兽确实在看他,也确实转了眼珠,眨了眼皮。 它不是一个死物,也不是一尊金属雕像,更不是一台杀人机器。 它是一头依然活着的兽。 它叫九色。 夜深了,南京路与四马路的霓虹灯还没灭呢,英国俱乐部的水手仍在通宵达旦狂欢。只是这栋名为“海上达摩山”的洋楼,布满三千年来古物的厅堂,犹如重回唐朝大墓的地宫。 九色看着漆黑的大厅,看着对面的唐三彩武士与侍女、北朝的石刻佛像、许多张沉默的凝固了一千年的面孔……从它被钢铁包裹的身体内部,发出某种“吱吱”的声响,就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小动物。 九色很悲伤,不是因为自己被关在这华丽的监狱里,而是悲伤墓主人黄鹤一去不复返,渺渺茫茫,不知在天涯何处。 这是镇墓兽不可抗拒的天命:一旦离开地宫,暴露在人间的光线与空气中,所有力量转瞬即逝。唯在夜深人静之时,或在彻底幽暗的地方,才会恢复一点点力量。它只能哀鸣,微微战栗,睁开双眼,几乎泪水涟涟,注视这与坟墓一样死寂的世界…… 忽然,门开了。 一个女孩的脚步声。九色可以断定,就像一千两百多年前,那些芙蓉如面柳如眉,穿着襦裙与大袖的女孩子。 玻璃柜子里的九色,瞬间恢复一本正经,重新成为幼麒麟镇墓兽,呆滞地注视地板。 女孩打开一盏小灯。她穿着毛茸茸的拖鞋,一条雪白的西式丝绸睡裙,衬托着小麦般金黄的肤色。她的眼睛居然是琉璃色的,鼻梁和嘴唇的轮廓略高,略微自然卷的长发,似乎自带椰风婆娑。九色看到这张容颜,便记起长安城里,风情万种的波斯女奴。 她叫欧阳安娜,正是欧阳思聪的独生女。 幽暗的光线里,十七岁的女孩,看到这尊新来的宝贝,来自唐朝小皇子地宫的镇墓兽。 “Bonjour.”欧阳安娜说了句法语“你好”。她凝视良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最终发出一声赞叹,“déjà vu.” 后半句的意思是“似曾相识”——每个人都有这种经历,看到一样陌生的东西或一张陌生的面孔,却好像是在何时何地早已见过,宛如昨日…… 像所有女人看到漂亮首饰一样,她也不可抗拒地打开玻璃柜,葱玉手指触摸小镇墓兽的鬃毛、鳞甲,还有鼻头…… 忽然,她摸到某种液体,从这头兽的眼角分泌而出。 欧阳安娜有些害怕,在这古墓般的房间里,仿佛每个西汉陪葬木俑都瞪大眼睛盯着她的后背。她关上玻璃柜门,拢紧了睡裙衣领,仓皇转身离去。 此后数日,这女孩常来看它。偷偷打开柜子抚摸,好像它是一头温驯的宠物。每每摸着镇墓兽表面坑坑洼洼的弹痕,她都有心疼的表情…… 又一个炎热的午后,窗外大树上的蝉没完没了地聒噪。她又来了,穿着白色的学生服,身后跟着个年轻男子。 欧阳安娜问他:“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秦北洋。” 他与安娜的年纪相若,身长超过六尺,比女孩高了一头。他穿着白布小褂,全身短打,像码头上的苦力,肩上背着个木箱子,手里提着锤子,又似走街串户的工匠。在他胸口的衣服下,隐约浮现一枚血色玉坠子,发出淡淡温热。 “喏,就是这个!” 欧阳安娜指了指小镇墓兽。秦北洋走到玻璃柜子前,弯腰凝视这头沉默的幼兽。 他看到了九色的眼睛。 九色也看到他的眼睛。 多么熟悉的眼睛啊,还有眉毛、鼻梁、嘴巴……这是何方来的工匠?分明是—— 离开地宫的镇墓兽九色,刹那间认出了这张脸! 第三十章 上海滩 十日前,秦北洋到了上海。 太阳升起在苏州河上,反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一切都像做梦。他和齐远山趴在木船上,看到两岸尽是房屋货栈,河道变得狭窄而浑浊,星罗棋布着木船与舢板。 在曹家渡的三官堂桥上岸,陈公哲听说他俩已囊中空空,便借出二十块大洋。秦北洋红着脸说:“陈兄,今日我兄弟俩落难,来日必定奉还。”陈公哲笑着点点头与霍东阁坐上人力车而去。 码头上熙熙攘攘,堆满南来北往的货物,还有无数逃荒来的乞丐。齐远山一脚踹开叫花子,走马观花,移步观景。曹家渡遍布妓院、赌场与鸦片馆,或三者合一,既是贫民窟,也是销金窟,更是亡命窟。 苏州河边有许多工厂,多是日资,其次是英资与美资。唯有家华商赛先生机器铁工厂,规模最为庞大,布满浓烟滚滚的烟囱,不断有拉煤的大车进进出出。 “赛先生?莫不是厂主姓赛?” 秦北洋走到工厂大门口,注视里头机器轰鸣的厂房:“若能在中国人开的工厂里做工,定能发挥我们兄弟的才能。” 他向门房询问有没有招工的需求?他想做个机械师,再不济也可做个修理工。 门房看他俩的寒酸样,又是嘴上没毛的青皮后生,土得掉渣的北方口音,便学洋人耸肩说:“两位可有小学毕业文凭?” 两人面面相觑,秦北洋在天津的德国小学读到九岁,便去了西陵地宫营造镇墓兽,从此再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齐远山倒是小学毕业,还读过三年中学,但毕业文凭早就不见了。 “但我们两个都认得不少字,还会算术,更会修理机械!” “去去去!别捣乱!”门房把他俩轰了出去,“多吃几年饭再来试试吧。” 第一次求职失败。 秦北洋望着宽阔的劳勃生路,今日的长寿路,感叹:偌大一个上海,竟无自己的立锥之地?附近除了工厂,还有许多苏北移民的滚地龙,简陋的茅草窝棚。 “这鬼地方能住人?”齐远山连连摇头,“我们去租界吧,华界有啥好的?等于没到上海呢。再说,我们有二十个大洋,在北京足够租个四合院了。” 沿极司菲尔路走到静安寺,在外国坟山前坐有轨电车,自西向东穿越南京路,横穿公共租界。两人第一次坐电车,听着叮叮当当的铃声,人头攒动,眼花缭乱,煞是兴奋。彼时先施、永安、新新、大新四大百货公司尚未开业,唯独先施公司已在兴建,南京路十里洋场蓄势待发。这一路直达外滩,迎面便是黄浦江上浪奔浪流,千帆竞渡,再回首无数高楼广厦。 有轨电车行过外白渡桥,到了四川北路的终点站。街边挂着吉屋招租,他们好不容易找到天潼路的一条弄堂,租了间过街楼住下,月租金八块大洋。 过街楼,就是门洞上的住房,犹如悬空阁楼。这斗室除了一张钢丝床和小阁楼,徒穷四壁。秦北洋说今晚他睡阁楼,齐远山说:“你个子高,睡那阁楼连腿都伸不直,我们兄弟也别见外,就在一张床上挤挤,想想古时候‘抵足而眠’。” “那可是《三国演义》第四十五回的周瑜跟蒋干呢!” 两个少年趁着夜色,在同一张床上抵足而眠,安然度过在上海的第一夜。 秦北洋决定依靠手艺维生。他用两块大洋换了木匠和石匠工具,背着木箱子走街串巷,就像从前跟父亲在京西骆驼村,中气十足地沿街吆喝,问谁家需要雇用短工。没走多远,就被阿婆请去修补门窗,又有当铺老板请他做一副柜台,更有老虎灶的锅炉坏了请他出马。他的动作麻溜,几乎什么都能修,活干得又快又好。有个老医生的祖传摆钟坏了,秦北洋琢磨了整宿,居然修得像刚出厂一样好。 不消半个月,他不用再上街吆喝,街坊邻里口耳相传,爬上过街楼来请他出山。 齐远山也在找工作,却是处处碰壁,一无所获。手里大洋却花出去好几块,他给自己做了套新衣服,免得被人当作要饭的。他又拽着秦北洋去老闸桥的玉茗楼书场听苏州评弹,从《三国》听到《七侠五义》,不亦乐乎。 回到过街楼,齐远山说不想去做苦力搬运工,也不愿屈尊去饭店做学徒,堂堂北洋军的子弟,怎能做这种下等人的差事? 秦北洋正在帮人修理留声机:“远山,那我就是标准的下等人。” “不不不,北洋,你是世袭的皇家工匠,岂能与他们相提并论?” “这年头,还有哪门子皇家啊!脱毛凤凰不如鸡!我就是个小木匠、小石匠、小修理工。” 次日,有人敲响秦北洋的房门。丫鬟打扮的女孩,脸上擦着香粉,她说街坊邻居传言,这条弄堂来了一位“少年鲁班”,主人请他上门干活,愿付十块大洋。丫鬟仔细端详秦北洋,脸上一红,噘嘴说:“就怕长得好看的男孩子,中看不中用啊!” “我先修,你再付钱,修不好,分文不收!” 秦北洋心想十块大洋啊,穷人家两个月的生活费呢,这单生意必须拿下。 他背上工匠箱,跟着丫鬟走到一栋深宅大院出现在眼前。巴洛克式的大门口,挂着匾额“海上达摩山”,既有霸气,又富禅意。 洋房相当气派,装饰着各种古董字画。自旋转楼梯上三楼,他被引入书房,满屋子墨香让他猛吸了两口。一个穿学生服的少女,梳着齐刘海,猛然抬眼看他。 午后阳光,洒满这间屋子,也洒在少女十七岁的脸上,像揉擦了焦糖布丁,金光闪闪,油香四溢…… 秦北洋第一次见到她,刹那间变成了木头人。 她的琉璃色眼珠子,宛如成了精的波斯猫;轮廓分明的眉眼,自然卷的乌黑头发,好似纠缠绿藻的海妖。她放下法文原版的《基督山恩仇记》,踮着圆头黑皮鞋,脚步像跳华尔兹,在秦北洋前后左右绕了一圈。 “喂!你就是那个传说什么都能修好的工匠?”她仰头看秦北洋的双眼,目光咄咄逼人,“没想到这么年轻啊!你几岁?” “十八,虚岁。” “那就是十七,才跟我一般大。”她指了指桌上的八音盒说,“你修过这个吗?” “没有。” 女孩瞪了他一眼:“那你可以走了!我会给你上门费的。” “请让我试试看。” 秦北洋不待主人允许,便坐下来拆开八音盒,动作快得让人来不及眨眼。 “八音盒是瑞士人发明的,最重要的产地是侏罗山区。”秦北洋仔细检查八音盒里的小零件,“它的原理是有小凸点的音筒匀速转动,经过音板音条时拨动簧片,你看就像这样。” “喂,你这人怎么自说自话啊!” 果然,簧片发出了旋律。八音盒的音板是在一块弹性钢板上,切割相同长短但不同厚薄粗细的细条而成,不同的振动频率就会产生音阶。而音筒上一个小凸点,相当于一个音符,转动一圈就可表现出旋律的精华。 “这个八音盒外壳是铜的,还镶嵌金银,可以旋转一分钟以上,必是能工巧匠所做。” “我妈临死前留给我的。”女孩不但在看八音盒的内部,也在端详秦北洋的眉眼,语气放柔和下来,“我每晚临睡前都要听一遍,否则睡不着。” “估计有五十年以上了,积了好多灰尘,影响了簧片拨动。” 秦北洋取出小刷子,又打上一层油,清理了经年累月的污垢,让这八音盒的心脏恢复跳动,转瞬响起小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的多瑙河》…… 女孩转了个身,几乎要跟着旋律而起舞:“你不是普通的工匠吧?” “小姐,我就是个普通工匠,连小学都没读完。” “我最讨厌别人叫我小姐,叫我安娜。” “遵命,安娜小姐。” 安娜故作傲娇道:“你除了会修八音盒,还会修什么啊?” “我什么都会修,无论中国的、西洋的、活人的、死人的……” 提到最后半句,他感觉说漏嘴了,立马刹车。 “死人的?你会修——镇墓兽吗?” “你说什么?”秦北洋以为她在跟自己开玩笑,但他一脸认真地说,“我真的会。” “跟我来!” 秦北洋忐忑不安地跟着这位安娜小姐,走到二楼一扇大门前,女孩掏出钥匙开锁,进入墓室般寂静的厅堂。 他们都不敢出大气,蹑手蹑脚,窗户格外狭窄,阳光只洒进几道。温度与湿度都被调节过,倒是储存古董的好空间。 安娜低声说:“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秦北洋。” “喏,就是这个!” 顺着她的手指,秦北洋看向最深处的玻璃柜子,双眼似被一道强光穿透,刺得他几乎要跪倒在地……两两相望,十七年的重逢,在上海滩,在1917年,在天崩地裂的年代。 九色在看着他。 第三十一章 龙与兽 “幼麒麟镇墓兽。” 海上达摩山,二楼的私家博物馆,安娜补了一句。 秦北洋的双眼凝固了半分钟,被这四不相牢牢扯住又打上死结,若非挥剑斩断绝无分离可能。不是红鬃烈马,也非龙生九子的狻猊,更不像楚辞“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但这雪白鹿角分明是麋鹿,赤色烈焰般的鬃毛和尾巴恍若狮子,浑身鱼鳞甲片似蛟龙,还有四条粗壮的兽腿又像虎豹…… 何止四不像,简直八不像,十六不像! 他盯着镇墓兽的眼睛问:“从哪里来的?” “听说刚从一座唐朝大墓里挖出来。你好像认识它?” “不,第一次见到。”秦北洋心里一抽,胸口的玉坠子越发温热,“即便认识,那也是上辈子的事!” “它刚到我们家才十天,不过我很喜欢这件宝贝,它很漂亮,还有些可爱,不是吗?” “因为这是幼兽,还没有成年呢。你从它头部与身体的比例就能看出,还有它的神态与表情,都像小猫小狗。” 安娜托着下巴点头:“嗯,你说得有道理啊!忘记说正事了,你能修补这上面的坑坑洼洼吗?都是些弹孔,我爸说它被机关枪扫射过了,那些军阀真是野蛮。” “嗯,应该是马克沁机枪的弹痕,跟加特林机枪不太一样。” “你连这都懂?” “略知一二。” 秦北洋尴尬地笑了笑,修建袁世凯陵墓,在太行山工兵营地住了一年,因此对各种武器略有涉猎。 “你能修补它吗?但不破坏原样。我爸说,卢浮宫与大英博物馆里的许多西洋文物,都是经过好几轮修补才展出的,刚出土时可是残破得不能看。” “能否打开柜子,先让我仔细查看?” 秦北洋可不敢直说,我家就是祖传建造镇墓兽的工匠。 玻璃柜子打开,他伸手触摸这尊小镇墓兽的腹部。表面看都是鳞甲,腹部却很柔软,无法确定是何种材质。按照一般的制作规律,青铜或石板外壳内部,都是类似陶瓷的中空结构,里面装有灵石、“种魂”所需的墓主人生前之物,以及各种精巧的齿轮、发条以及弹簧片。 但这个不一样,绝对不同于秦北洋亲手制作过的两个镇墓兽。难道,唐朝的镇墓兽的技术比清朝更好?一千多年后反而退步了?还是有什么老祖宗的绝学失传了? “什么人?” 中年男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安娜跺了跺脚:“爹,他是我请来的工匠,我妈留给我的八音盒,已经坏了两个月,也让我失眠了六十天,他竟然帮我修好了。” “你要让他来修我的幼麒麟镇墓兽?”男人捻着拿破仑三世式的胡须,面孔一板,“荒唐!安娜,给他一百块银圆,送人家出去吧。严禁你再带任何外人进入这间屋子!我要没收你的钥匙。” 秦北洋回头看了小镇墓兽一眼,恋恋不舍地准备离去。 “等一等,你不准走!”欧阳安娜拽住他,转头说,“爹,你让他留下来试试吧。” 男人虽然面目严肃,却看得出很宠爱这个女儿:“我是欧阳思聪,海上达摩山的主人,小女年幼无知,请多见谅。” “可我要是真会修复这件镇墓兽呢?” “不可能!天下能修复镇墓兽的能工巧匠早进坟墓了!除非是清帝的皇家工匠。” 秦北洋不敢说实话,只能拐弯抹角:“当今许多铁工厂采用西洋技艺,已能用钣金工艺修复钢铁外壳,但若用于这小镇墓兽,恐怕会毁了这件宝贝。最好的修复,是先剔除弹壳,再用文火微灼,可修复至少一半。剩下用其他材料嵌入胶合,再刷漆以补美观。” “你小小年纪,怎么懂那么多?” “欧阳先生,这尊镇墓兽乃是您的镇馆之宝,岂可轻易让人接触?不过,您这屋子里的其他宝贝,我看也有残缺不全的。我可先从这些器物着手,替您修复几样试试,您就知道我的手艺了。” 欧阳思聪淡然一笑,显摆古董是他最大的乐趣。好在眼前这后生,虽然穿得寒酸,背着工具箱,谈吐倒是不俗,举手投足,不像贩夫走卒之辈。 “好,你说说这件唐三彩吧!” “您是说这唐三彩双峰骆驼俑?前有胡人牵着缰绳,兽面纹饰驮囊,引颈张口,前腿略弯,后肢直立,仰天长嘶。” 秦北洋滔滔不绝,说了半个钟头唐三彩,包括一些简单的修复方法。欧阳安娜听得干瞪眼,似在学堂听老师讲课。欧阳思聪也频频点头,好像遇上久别的同道中人。 当年皇家工匠凋零,秦海关被慈禧太后召到颐和园,修复老佛爷最喜爱的宝贝。他跟着许多老工匠,在颐和园干了十年,几乎所有手艺活都学会了,又原封不动传授给了儿子。 秦北洋相中一件木雕佛像,正面对着小镇墓兽,佛像手指头断了三根,嘴唇缺了一块,脸上有道裂缝,颜色大多剥落,但仍然法相庄严,令人望而敬畏。 “此乃佛宝。”欧阳思聪说,“辽国太后萧燕燕所供奉,佛像模仿她的真容。原藏于山西朔州一座古寺中,庚子年被强盗掠走流落民间。我花了八百块大洋收的。” “欧阳先生,我可保证,三日之内,必定修复这尊木雕佛像。” 看秦北洋一脸的诚恳,安娜扯着父亲衣角说:“爹,就让他试试吧。” 考虑再三,欧阳思聪同意了,在隔壁辟出一间工作室,专让秦北洋进行修复。 一有这样的机会,就让秦北洋废寝忘食。他吩咐用人去买原料,比如鱼鳔,可以调成天然胶水用以黏合。又如矿石天然颜料,用以给木雕上色。还有许多老木头。连续两晚,他没回家,夜以继日地修复佛像。丫鬟给他送来一日三餐,又给他在阁楼留出一间客房。 安娜站在旁边,看他如何雕出三根断了的手指,再用胶水黏合。她有无数个问号,秦北洋总报之以沉默。 “嘿!不理我?你这人还挺高傲的嘛!” “我不高傲,我只是个小工匠。”他调制着油漆与颜料,“安娜小姐,请让我继续工作。” 少女愤愤地走了,却给他留下一锅八宝粥。 夜深人静,秦北洋独自修复木雕佛像。他总觉隔壁房间里,响起某种古怪声音,好像玻璃柜子里的小镇墓兽,正穿过墙盯着他的后背。 给佛像手指甲上色时,这根与真人同比例大小的拈花手指,突然一节一节地动起来,泛着金色微光,秦北洋惊慌地坐倒在地。 灯灭了,辽代木雕佛像的手指上,竟绽开一朵发光的莲花。 秦北洋跪下来双手合十,等到他重新开灯,那朵指尖的莲花,迅速枯萎化作灰烬。 惴惴不安地猜想,但愿是他的修复获得了佛像认可,或是契丹名后萧燕燕认可?他继续为这几根指头上色,让其重焕光彩,栩栩如生。 第三天,秦北洋完工了。 欧阳思聪惊讶地注视这尊辽代木雕佛像,它宛如做了整容手术,却是色彩如旧,保持着千年来的古朴感,也没有损坏原来的格局。 秦北洋被欧阳家雇用了,每月工钱三十块大洋,包吃包住在阁楼上,专门修复各种残损古物。 他先回了一趟家。到了天潼路的过街楼上,齐远山红着眼圈说:“我的天哪!你才晓得回来啊!我三天三夜没合眼,在上海各处找你,还以为你被人绑票了呢!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上报馆登寻人启事了。巡捕房我是不去的,那里失踪案堆积如山都没人管。” “呃,你这话儿,像媳妇问男人上哪里野去了似的。” 秦北洋犹豫半天,还是吐露了实情——他要搬去“海上达摩山”。 “你要离开我了?”齐远山焦虑地踱着步,“这是背叛!” “我是去工作嘛,又不是去蹲监狱,还是有人身自由的,只要不干活,我随时能跑出来,我们还可以一起吃饭,去书场听评弹,去外滩和跑马场逛逛。” “好,北洋,既然你找到了好差事,那我也去找一份好差事。” “你找到工作了?” 齐远山摆弄两下拳脚:“今早,我在四川路桥头,邮政总局门口,看到有群黑衣男子握着斧头,围着一辆小轿车就砍,司机和保镖都被砍死了。一个中年男人,跳车下来逃跑,正好跟我撞个满怀。斧头党眼看要把他劈死,我随手抓起一根竹竿,横过来打倒一个家伙,又竖起来刺伤一个,这是我家祖传的枪法。警察吹着哨子赶到,这才赶走了斧头党。” “好样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你猜不到的,被我救命的那个家伙,竟是青帮老大,为答谢救命之恩,邀请我到他家做事。”齐云山又补一句,“对了,他叫欧阳思聪。” 第三十二章 夜盗镇墓兽 夜上海。 灯光的海洋在黄浦江边聚集,买醉的人们犹如大群产卵的鱼,被街上的流莺追逐,与之嬉闹。有人做着疯狂的梦,有人梦碎了从楼顶纵身一跃,也有人被装在麻袋里扔进黄浦江…… 小木一直在做梦。 他梦见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地宫,梦见他钻进那口硕大的梓木棺材,趴在仍在长眠的小皇子身上。那个颜上金光闪闪的美少年,背后生出翅膀,飞出封闭了一千两百年的棺椁与地宫,翱翔在武则天年代的长安城与终南山上空…… 一个多月前,北洋军阀的溃兵挖掘了这座坟墓。出身于盗墓世家的小木,被迫担当前导掘开地宫,结果遭遇了镇墓兽。他的一根手指被琉璃火球烧掉。机关枪制伏了镇墓兽,军阀洗劫了地宫。第二天,他们遭到伏击全灭,犹如唐朝大墓的诅咒。小镇墓兽与皇子棺椁被分别装在两辆大车上,一南一北,分道扬镳。 小木不知该跟哪一个而去?最终,他选择往南。 出了商州,到老河口入汉江,坐船经过襄阳到汉口。小木一路千辛万苦跟踪,直到此时他才发现选择错了,那辆大车里不是小皇子的棺椁,而是弹痕累累的小镇墓兽。有个富商,出手阔绰地买下宝贝,迅速用轮船运回上海。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小木别无选择,只得买了张船票,一同顺流而下。辞别黄鹤楼,经过九江鄱阳湖口,遥望安庆振风塔,穿过南京下关与浦口之间,还与秦北洋与齐远山的渡轮擦肩而过,直到水域辽阔的长江口入黄浦江…… 他来到了虹口的这座深宅大院——海上达摩山。 小木在街对面的屋顶,经过数日偷窥,确认二楼的私人博物馆,藏着白鹿原唐朝大墓的镇墓兽。他决定把这件宝贝盗走。他知道这难于登天,但他有过人胆量,连千年古墓都能盗得,区区几个活人又能奈何他? 彼时的上海滩,分属公共租界、法租界、华界,又有北洋军阀、南方革命党、青帮、洪门的势力,日本人的触角也渐渐探入。这里实为冒险家的乐园,穷苦人的地狱。这里的治安尤其糟糕,常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劫、绑票、杀人。 小木混迹于华界北站一带,认识了一群乱世枭雄,选了三个彪形大汉。他们都是小木的老乡,吃过北洋军的饷银,在战场上杀过人。听说有宝贝可以盗取,卖给外国人能发一笔横财,便跃跃欲试。 其实,他的计划是先偷走小镇墓兽,然后用计除掉那三个浑蛋,自然可以独吞这件宝贝。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轻易卖掉镇墓兽。他想利用它找回小皇子的棺椁。 因为,小木知道一个秘密,已在土夫子家族中流传了好几代——关于武则天的乾陵。 更重要的是那个梦,持久不断地侵袭他的黑夜,仿佛一道不可抗拒的命令。 千载难逢的时机来了,海上达摩山的主人欧阳思聪,今晚带司机和保镖去杭州办事。偌大的宅子里,只有一个门房、做饭的老妈子、一个丫鬟,还有放暑假的女儿。有个新来的年轻工匠,没看清过他的脸,住在三层的阁楼上面。 子夜、小木等四个强盗,开着一辆卡车来到大门口。卡车是他们先行偷窃来的,其中一人给军阀开过车。翻墙进入宅邸,扔出一枚有毒的肉包子,毒死看家护院的狼狗。门房听到异样的声音出来,当即被四个人制伏,五花大绑,嘴里塞了破布。 四人爬到楼上,用大铁钳剪坏铜锁,冲进装满宝物的厅堂。不敢开灯,他们用手电筒照明,眼花缭乱,不知从何处下手。 “妈呀,这下可发了!兄弟们,要么把所有玻璃打破,我们一锅端了如何?” 小木急忙欺骗他们说:“别犯糊涂了!这些都是赝品——明白吗?就是冒牌货,一文不值!卖给外国人销赃,还会被当作骗子抓起来。这间屋子里,唯一值钱的宝贝,就是它!” 众人顺着小木的手指,凝视玻璃柜子里的幼麒麟镇墓兽。 “这……妈呀……这是牛还是马?” “怪物!像头狮子?还是老虎?狮子与老虎的杂交?就像马和驴生出来的骡子?” “你们两个白痴!没看到长着鹿角吗?可它身上的鳞片更像一条龙哩!” 三个强盗七嘴八舌,完全被这头幼兽所震慑,就像面对猎物无从下口的狼。 小木依次敲打他们的后脑勺:“笨脑壳!少废话,快点搬啊!” 他们打开玻璃柜,明目张胆地把小镇墓兽搬出来。小木感觉这头兽并不是很沉,相当于一个成年壮汉的体重。显然这青铜外壳并非实心,就像绝大多数青铜器那样是中空的,否则四个人都未必能搬动。 小木确信它不会再动了,更不会喷出能将人烧成灰烬的琉璃火球。他没有告诉三个伙伴,自己左手的断指,就是拜这头小镇墓兽所赐。他相信一旦离开地宫,再强大的镇墓兽,都会变成一堆金属疙瘩。 刚搬到二楼走廊,小木感到一阵耳鸣。先如金属啸叫,仿佛有人在天边说话,声音从天边传来,转瞬又像来自地底。 这声音如泣如诉,百转千回,在黑夜里似袅袅青烟,扶摇直上,穿透两层楼板,直达三楼以上的屋顶阁楼。 秦北洋还没睡。狭窄的阁楼里,他点着一盏蜡烛,夜读晋人干宝的《搜神记》…… 突如其来地,胸口的玉坠子似乎流血了。赶紧脱了衣服一看,和田暖血玉还是老样子,但在慢慢变热。 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从两层楼板下传来,像某种小动物的呜咽,又像某种古老的语言…… 小镇墓兽? 它在呼唤秦北洋,用最绝望的求救信号,如泣如诉,连绵不绝。 秦北洋蹿出阁楼,连滚带爬,冲到二楼。月光照在雪白的鹿角上——四个强盗,已把幼麒麟镇墓兽搬到楼梯口了。 “什么人?” 十七岁少年厉喝一声,当即吓破四个蟊贼的胆。 不过,毕竟是杀过人的壮汉,看到秦北洋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他们便抽出了裤脚管里的刀子。 秦北洋并不畏惧,他抄起一根拖把做武器,操练起类似齐远山练的那套枪法,瞬间打落了第一个人的武器。 少年将拖把舞得虎虎生风,以一敌四,反而将强盗们逼到角落中。 不过,他的脸颊也被刀子擦破,开了一道小口子,鲜血淋漓,要是再差个两厘米,恐怕要当场刺穿太阳穴。 生死相搏的时刻,一记枪声震响了海上达摩山。 穿着白色睡裙的少女,举着一把左轮手枪,枪口冒出硝烟,对准天花板警告地开了一枪。 左轮里还剩下五发子弹,足够把四个强盗打死。 欧阳安娜。 她毫不畏惧地双手举枪,光着双脚踩在地板上,自来卷的黑发披在肩头。如少女海盗,英姿飒飒,杀人不眨眼。 刹那间,秦北洋觉得这姑娘帅得没边了。 一个强盗把刀子投向女孩,秦北洋敏捷地举起拖把,替安娜挡下这一刀。 趁着女主人一分神,四个人抛下小镇墓兽,飞快地向楼下逃窜。 秦北洋挥舞拖把紧追不舍,强盗们无心反抗,冲出大门跳上卡车。唯独最年轻的强盗,被门槛绊了一跤摔倒,当场被秦北洋压住擒获。 小木绝望了,眼睁睁看着卡车扬长而去,自己则被绳子捆绑。 门房也被解放,心疼地抱着被毒死的大狗,要不是被安娜拦住,就要把小木活活打死了。 秦北洋把鼻青脸肿的小木押回一楼门厅,门房打电话给租界巡捕房。 “你没事吧?” 欧阳安娜用毛巾擦着他脸上的伤口,秦北洋傻傻一笑:“不打紧,工匠受伤是平常事,我到现在十指俱全,已经很幸运了。” 小木下意识地缩起自己的左手。 “刚才好险啊,是你救了我的命!”欧阳安娜又踹了小木一脚,“趁着巡捕房来之前,我们先审审这个胆大包天的小蟊贼!” “好,你究竟是什么人?”秦北洋对他还算客气,“为何那么多轻巧的宝贝不拿,偏偏只偷最笨重的镇墓兽?” 小木吐出一口鲜血,也没什么好隐瞒了,大不了就是一死:“这尊幼兽是我亲手从白鹿原唐朝大墓里盗出来的。” 白鹿原? 秦北洋的脸埋在阴影中,这不是父亲说过的命中注定之地吗?庚子年,自己就出生在西安城外的白鹿原,妈妈至今还埋在那座唐朝大墓里呢。 “一个多月前,我还是北洋军里的一个小兵,跟随军队掘了一座大墓。” “谁的墓?” 小木皱起眉头想了想:“玉哀册上写着‘大周故终南郡王’。” “大周?武则天的大周。” 秦北洋打起精神,心中念叨“大周故终南郡王”——唐朝小皇子李隆麒的封号。父亲说过,世上所有镇墓兽中,最奇特最有灵性的,便是这李隆麒的镇墓兽。 “唐朝武则天时代的皇家墓穴。”盗墓贼对于断代也是行家里手,“我还挖出了……” 突然,小木说不下去了,因为安娜打开吊灯,明晃晃地照亮秦北洋的面孔。 “等一等!你……你是谁?” 似曾相识,小木盯着秦北洋的这张脸,看得秦北洋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小蟊贼,我还想问你是谁呢!” 秦北洋倒是后退了,看着欧阳安娜说:“我脸上是不是长了什么东西?” “除了伤口,没啥东西啊!” 小木又摇头,嘴里发出哆嗦的声音:“你的脸……你的脸……你的脸……” 小木仿佛回到地宫,窥见棺椁里的唐朝小皇子,带着万世荣耀,沉睡千年,竟与眼前的少年秦北洋,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一个纵是十五岁冲龄,另一个已然十七岁束发。 青春期的不同阶段,相隔人间与幽冥,遥遥相望一千两百年…… 看着小木的眼神,爱人般的眼神,秦北洋觉得有些恶心。 凌晨三点,巡捕房的探长与红头阿三,赶到海上达摩山。 青帮大佬住宅被盗,可算一桩大案,虹口巡捕房的英国探长亲自带队。秦北洋作为重要证人,现场接受探长询问。这位探长刚从酒吧狂欢归来,操着苏格兰口音,嘴里喷着浓烈的威士忌气味,身上沾着西洋女人的浓烈香水味。他说话颠三倒四,英语、法语、北京话、上海话乱喷。欧阳安娜为他做翻译,忍不住要掩着鼻子。 经过门房清点,除了一条看门狗被毒死,铜锁和几块玻璃被打坏了,并未失窃任何财物。探长认为这是一桩单纯的盗窃案,并不涉及青帮恩怨,只是蟊贼有眼不识泰山,偷到了上海的强盗头子家里。面色苍白的盗贼小木,在被押上警车的刹那,还扒着车门望向秦北洋。 最后的眼神,宛如生离死别,让秦北洋感觉怪怪的,甚至有些恶心。 天亮之前,秦北洋脸上的伤口已止血,这一道鲜血血痂,让他像从杀戮战场下来的少年将军。他把幼麒麟镇墓兽搬回玻璃柜,触摸到赤色鬃毛下的青铜,感到微微的热度。耳中传来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的怪异之音。 “伙计,是你在跟我说话吗?” 秦北洋弯下腰,凝视这只长着鹿角的“大狗”的眼睛。刹那间,他看到一团幽绿色的反光。他并不害怕,又把耳朵贴到小镇墓兽的胸口位置……他听到某种齿轮的转动摩擦声,又像火焰在熊熊燃烧。 它要活了? 不是说离开地宫的镇墓兽,离开墓主人的灵魂和金井,就只是一堆无用的石头和青铜吗? 秦北洋后退一步,看着这尊安静的小镇墓兽,低声说:“伙计,是我救了你,勿要害我!乖乖地留在这里,别乱动,勿要害任何人,这里没有恶人,更你的墓主人。” 刚退出房间,只见欧阳安娜正在二楼走廊候着他呢。 “你刚才跟谁说话?” “哦……安娜小姐,我有自言自语的毛病,总是改不了。” “你真有趣!”安娜走到二楼阳台外,斜倚栏杆,俯视花园,“我刚才亲手埋葬了那条看门狗。我从小喜欢动物,但我爹不许我养小猫小狗,家里除了一条看门狗,连一只鸟笼子、一个金鱼缸都没有。” 少女依然穿着睡裙,时值盛夏,倒也凉快。拂墙花影动的月光下,可见她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身材,犹如一只希腊人的花瓶。秦北洋撇过脸,不敢细看。她也不说话,分外尴尬…… “没想到你会用枪。” “哈哈哈!我也唬住你了吧?我哪会用那个?我爹禁止我碰一切凶器,他说玩火者必自焚!我是被你们的打斗声吵醒了,知道情况不妙,先跑到爸爸的房间,从抽屉里找到一把上了膛的左轮枪。我根本不会瞄准,害怕一枪偏了把你打死,只能向着天花板鸣枪。” “你的胆量不错。但对着天花板鸣枪,也会有跳弹的危险。子弹万一击中坚硬物质,便会反弹回来的危险。” 毕竟是欧阳思聪之女,安娜反问道:“你一个工匠,也懂枪?” “我来自北洋军阀的地盘,兵荒马乱,盗匪横行,为防身自救也用过枪。”太行山上,秦北洋和齐远山每日无事打靶练枪,百步外射杀野狼,几乎弹无虚发。“安娜小姐,你双手握枪的姿势很准确,说明你有用枪的天赋。” “真的吗?你若真会用枪,来日教我?” “但我得先把正事干好。” “你有什么正事?” “修理幼麒麟镇墓兽。” 第三十三章 九色重生 海上达摩山。 次日,欧阳思聪紧急赶回上海,增加保镖巡逻,围墙安装通电的铁丝网。秦北洋的薪水被加了两倍,作为保护小镇墓兽以及安娜的奖赏。 秦北洋不在意工钱,他将幼麒麟镇墓兽搬到二楼工作间,让用人又采购一批原材料。 他盯着幼兽的眼睛说:“你真是唐朝小皇子李隆麒的镇墓兽?也是我命中注定的镇墓兽?” 老秦传授的技艺,修补青铜器第一步是清洗。当然不是拿水一泡就行,许多器物表面可能镶嵌金银,对不同污垢有不同处理。也并非要完全恢复刚铸造时的金光闪闪,毕竟一千多年了,表面有一层青色锈蚀并无不可。 下一步是整形。一尊真正的可以活动的镇墓兽,不可能是整体铸造的大铁块或大石头,必须由几十个乃至上百个部件组装而成。理论上所有镇墓兽都可拆卸,从关节连接处打开。但眼前这四不相小镇墓兽,天衣无缝,浑然天成,几无可下手之处。秦北洋只得用最保守的方式,先用木工笔画出各处弹痕,再挑出深嵌其中的弹壳——马克沁机枪威力强大,可轻易摧倒大树高墙,却无法洞穿这小镇墓兽。 他用了七天,点文火微灼,以热力让青铜慢慢变形。实在无法复原,只能用鱼胶等材料嵌合,最后再用自己提炼的天然大漆涂抹,但不可能尽善尽美。干这些活时,心中每每想起一句话“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有一次,秦北洋手掌心触摸到小镇墓兽,一股暖流源源不断通过身体。再把手抽回来,烫得几乎可以煮鸡蛋。他感觉这头幼兽内部,心跳已慢慢复苏。 因为灵石? 每一尊镇墓兽,都有一颗用灵石做成的心脏。父亲说灵石的力量无穷无尽,数万年也不枯竭。也许只有墓匠族传人,后颈有火红鹿角胎记的秦北洋,才能把它唤醒。每当要触摸幼麒麟镇墓兽,他都格外小心谨慎,正如父亲所说——镇墓兽保护死人永恒,却会折损活人寿命。 修复工程耗去半个月,欧阳父女,非常满意地验收了秦北洋的工作。 海上达摩山的主人屏退旁人,把秦北洋唤到面前:“北洋,像你这样的人才,只做个工匠太可惜了。我郑重地问你一句:可愿意加入青帮,做我的徒弟?” “青帮?欧阳先生,我知道青帮在上海势力强大,但我还是没搞清楚,青帮到底是什么?难道像关外胡子,还有山东响马一样?” “那些打家劫舍的强盗蟊贼,怎能与我们堂堂正正的青帮相提并论?我们可是替天行道,扶持社稷,拯救黎民,沟通南北的英雄好汉。” 欧阳思聪说得好像是水泊梁山的一百单八将。 “沟通南北?” “这正是青帮的源头。前清雍正四年,三位天地会与罗教弟子翁岩、钱坚、潘清创立青帮,当时的帮众皆是京杭运河上的漕运师父。” “天地会不就是洪门吗?原来青帮与洪门本是一家?” “不错,洪门坚持反清复明,遭到清廷反复剿杀。五十年前,占据上海县城的小刀会便是洪门广东帮。我们青帮识时务者为俊杰,但追根溯源,‘红花绿叶白莲藕’便是洪门、青帮、白莲教本一家的说法。孙中山先生的同盟会,也有不少我们青帮兄弟,为建立民国立下过汗马功劳。” “欧阳先生,青帮真是个一展宏图的好地方!”秦北洋刚看到欧阳思聪展开双眉,却又说,“不过,小的只是个工匠,甘愿一辈子做个鼠雀之辈,并无鸿鹄之志,实在配不上做您的高徒。” “放肆!”欧阳思聪顿觉受到这小子的侮辱,“上海滩,无论黑道白道、华人洋人、北洋政府还是革命党人,都要敬我三分!从来都是别人打破头向我拜师,我从未主动要收过徒弟。” 话说到这一步,要么乖乖就范跪地拜师,要么敬酒不吃吃罚酒。 秦北洋当然明白此中厉害:“小人吃欧阳家的饭,自然会为欧阳先生效命,但加入青帮拜师学艺之事,恕难从命。” 就当主人要拍桌子时,安娜推门进来:“爹!你要干吗?” 原来她并未走远,留在门外偷听。欧阳思聪的面色相当难看:“男人间的事,姑娘家管什么?安娜,你别坏了家里规矩,快回房去读书。” “爹,无论秦北洋做出什么选择,我希望他留在我们家里。他对海上达摩山,有莫大的功劳,别让人家说你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欧阳思聪尴尬之时,秦北洋却代他回答:“安娜小姐,欧阳先生光明磊落,爱憎分明,他也是出于爱才之心。不过《三国志》里,曹操评价管宁说:人各有志,出处异趣,勉卒雅尚,义不相屈!” “你把我比作曹操,也算有心了!” 秦北洋不卑不亢地说:“主公过奖!我倒是可以推荐一位做先生高徒的好人选。” “谁啊?” 若非欧阳安娜挺身而出解围,秦北洋轻则被扫地出门,重则被装进麻袋扔黄浦江了。 “齐远山!” 这是秦北洋所能想到的最佳人选,这也是如今齐远山最接近实现的梦想。 欧阳思聪早已查过齐远山的底细——前清北洋陆军第六镇步兵协统之子,若是他爹当年没被袁世凯暗杀,如今必是坐镇一省的军阀。齐远山救过欧阳思聪的命,枪法与拳脚功夫俱佳,小小年纪还有从军打仗的经验,也是可造之才。 隔了一个礼拜,选了黄道吉日,拜师仪式在海上达摩山举行。 当着青帮多位大佬的面,齐远山焚香滴血,向欧阳思聪磕头,誓词中若有背叛师门,便要诛杀全家。齐远山心想自己尚未成家,父母亡故,诛杀一人便是全家,也无后顾之忧。他可常住在海上达摩山,平时负责公馆安全,每月领四十块大洋。 欧阳思聪每年都会新收几个徒弟,要么立过大功,要么有深厚背景,甚至是北洋军阀或革命党的重要人物。如今收了这么一个新进的后生,让青帮的老兄弟们颇有微词。 拜师后,齐远山穿上绸缎长衫,戴黑色礼帽,腰间暗藏手枪。偶尔,他跟师父坐在海上达摩山的屋顶上,闲聊三国故事,说到兴奋处,两人都会哈哈大笑。 “远山,你看这黄浦江与苏州河,还有外滩的高楼大厦,等我老了,你要是争口气,未必成不了上海的霸主呢。” 欧阳思聪指点江山,齐远山却不敢说话。他知道,老大只为试探手下人的野心而已。 加入青帮一个多月,他已看出老板心狠手辣,生性多疑猜忌,酷似曹操“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第三十四章 九色九色 有一日,齐远山走上二楼,撞见欧阳父女正与秦北洋一起琢磨新进的明朝雕漆屏风。相比之下,秦北洋空有一身大个子,却是个半大孩子呢。 齐远山向老板报告:“欧阳先生、安娜小姐,楼下有个法国洋鬼子,自称皮埃尔·高更先生求见。” 欧阳思聪点头道:“这家伙,我认识,请他上来。” 秦北洋没来得及告退,法国人就上楼来了,看年纪四十多岁,留着修剪整齐的山羊胡子,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 法国人会说简单的中文,寒暄几句,欧阳安娜冒出一串流利的法语。十二岁起,她就在法国人的教会学校读书,完全法语授课。高更如咳嗽吐痰般射出一团团法语,秦北洋差点要拿拖把去擦地板了。 “高更先生听说我们家藏着一件唐朝的宝贝。如果允许,能否一睹真容?”安娜刚翻译完,便咬着欧阳思聪的耳朵说,“爹,他是怎么知道的?” 欧阳思聪并未多问,高更是上海外国侨民中最富有的古董商,没有他不知道的秘密。 于是,私家博物馆的大门打开,无数件古物呈现在法国人眼前。 高更略过其他宝贝,径直走向最深处的玻璃柜子。他的双腿在发抖,膝盖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还是齐远山扶住了他。 修饰一新的幼麒麟镇墓兽。高更摘下眼镜仔细观察,仿佛能从每一片鳞甲里,每一根鬃毛中,看出某种千年不朽的门道。 高更低头片刻,右手塞在口袋里,仿佛用手指头计算,又盯着小镇墓兽那对雪白鹿角,用蹩脚的中文说:“我报价——银圆三千块!” 气氛略僵硬,鸦雀无声。这价码足够买下一栋上海的石库门了。想当初,欧阳思聪花了一千块银圆买下已觉分外肉疼,短短两个月竟翻了三倍。当时青铜器市场还没形成,即便商周青铜器,市场价也不过几百银圆。 “问问高更先生,为何独独喜欢这件宝贝?”欧阳思聪让女儿翻译。 “C'est la vie.” 高更说了一句法国人的口头禅,又对欧阳安娜说了一串法语。 “高更先生说,在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第二个人会再出三千块银圆的报价。他是一位精明的商人,每次都会压价,让对方无利可图,但这次出价却几乎要让他破产了,必须抵押好多件珍藏的古董。不过,这是上帝决定的缘分,无法用理性与科学言说。” 欧阳思聪回答:“感谢高更先生,但我现在不想出卖这件宝贝。如果,这间屋子里还有他喜欢的其他古董,请尽管报价。” 翻译之后,高更摇头用中文说:“非常遗憾!但我还会再来的,Au Revoir.” 不过,主人还是把这位法国人当作贵客,集体将他送到门外。 秦北洋没忘记九岁以前学过的德语,暗暗骂了一声:“Arschloch!” 高更的耳朵甚尖:“好像有人在说德语?该死的德国佬!愿上帝保佑法国必胜!” 安娜摸不着头脑,再往门里看,只见一脸严肃的秦北洋。 恰逢农历七月十五的满月,又是七月半,佛教徒的盂兰盆节,也是中国人祭祀祖先上坟的“鬼节”。 秦北洋得到许多旧书和杂志,都是安娜平常看剩下的。他把书搬上三层阁楼,多是鸳鸯蝴蝶派小说,周瘦鹃主编的《礼拜六》,有句臭名昭著的广告语“宁可不娶小老婆,不可不看《礼拜六》”。 翻了几页才子佳人,他发现凡尔纳《海底两万里》中译本,点起蜡烛,躺在床上,津津有味地跟随鹦鹉螺号周游四大洋。相比宽敞明亮的房间,他更爱幽暗逼仄的阁楼环境,仿佛回到地宫,紧挨着金井和帝王棺椁…… 他梦到了一个少年。 皮肤如浸泡在水中的白纸,半透明地放射暗光。闭着眼,嘴角却微微翘起,似睡非睡,似笑非笑,宛如在漫长地深思。茂密的长发集中在头顶,变成一个冲天发髻,金色绢布包裹。 少年睁开眼,露出一双清澈的眸子,乌黑的眼球与瞳孔,直勾勾盯着秦北洋的双眼。 “劝君善待九色也。” 刚发育的男孩细嫩嗓音。奇怪的方言,不晓得是广东还是福建?绝非北京话、天津话或山东话。那少年根本就没开口,一对鲜艳嘴唇紧闭——难道是“腹语”神技?不,这声音没有经过耳朵,直接穿头皮,进入秦北洋的大脑。 “你是谁?” 梦醒了。 又一阵燥热扑面而来,连带某种窸窸窣窣的声音。转瞬睁开眼皮,月光从狭窄的窗格射入,照亮绿幽幽的目光。 秦北洋睁开眼睛。 第一反应,是回到了太行山,野狼环伺的山谷中,这些并不友好的动物,要来咬断他的喉咙复仇了。 它跳上床,嘴巴拱到他的脖子上。半梦半醒,秦北洋无力反抗。还好喉咙没被咬断,这怪物不是来取自己性命的,似乎是来跟他玩耍的? 哪里来的大狗? 毛色红白相间,唯独吻部深色。藏獒般的火红,又像一头壮硕的中华松狮犬。它的动作灵活,双眼发出琉璃色目光,好似欧阳安娜的眼眸。 兽的眼睛,默默看着秦北洋,看着他的双眼、鼻梁、嘴角还有下巴。 它的主人,如果没有不幸夭亡,而是长到十七岁,必然也是这副模样,同样体格、眼神、气息,甚至嗓音。当他修复九色的外壳,仿佛有种地宫的力量,来自金井之下,源源不断,通过这双少年的手掌,传递到幼兽体内,让镇墓兽的心脏恢复跳动。像给冰天雪地赤身裸体的人盖上棉被,给戈壁大漠行将渴死的人喝一整皮囊甘泉。 它的脚步轻盈,因为脚底长出了肉垫,像穿了一层厚厚的袜子。它的视觉、嗅觉、听觉、味觉、触觉五感全都恢复了。第六感,也如雨后根须迅速生长蔓延。 中元节的一轮圆月,隔着高窄的窗户,刺到九色头顶。秦北洋把手埋入“大狗”脖子上的鬃毛,隐隐摸出一对折叠收缩的鹿角。 秦北洋让这头小镇墓兽起死回生了! “君,便是九色?” 听着他的提问,九色默默颔首,却得寸进尺,将秦北洋压在身下。 它看到少年的胸口,挂着一枚出自昆仑山的鲜血暖玉,如假包换——十七年前,九色在地宫深处送给他的见面礼,就像中国人给新生儿送的小金锁、小金脚丫子。 秦北洋露出光滑的后脖子,月光照出一对赤色鹿角形状胎记,沿两侧耳后根,烈焰冲天。 十七年不见,这个生在秋风白鹿原,唐朝小皇子的棺椁上,差点早产夭折的小婴儿,已长成器宇轩昂的少年。 忽然,九色张开嘴巴,吐出一枚冰冷的玉指环。 秦北洋接在手里,借着月光仔细端详。指环的洞眼有点小,他套到自己左手小拇指上,果然严丝合缝,仿佛量身定制。再看这玉指环,似跟自己胸前的暖血玉是一对儿。必是幼麒麟镇墓兽从唐朝地宫带出来的,墓主人生前常用之物。从白鹿原大墓被挖之日起,玉指环已在九色口中藏了两个多月。 只是墓主人不见了…… 第三十五章 巡捕房悲伤夜 民国六年,西历1917年9月2日,天蒙蒙亮。 楼下传来一片喧哗,秦北洋翻身而起,九色却不见了。这是一个梦? 感觉手心里发烫,摊开布满老茧的掌心,竟是一枚唐朝地宫里的玉指环。 这不是梦! 昨晚,名叫九色的小镇墓兽,确实来找他玩耍过。 秦北洋冲到二楼的私家博物馆,幼麒麟镇墓兽仍在玻璃柜子站着,却向他眨了眨眼睛。 九色是活的。 这时候,齐远山拍了拍他的后背:“北洋,出事了,我们下楼去!” 海上达摩山的一楼客厅,欧阳思聪刚挂断巡捕房的一通电话,面色凝重,思量许久,他喊道:“秦北洋、齐远山,你俩陪我出门去一趟。” 清晨七点,福特T型轿车开上街。秦北洋忐忑地坐在副驾驶座,欧阳思聪在后排,齐远山紧挨在边上,腰间插着手枪。两个月前,这辆车遭到过斧头党袭击,除了老板,从司机到保镖都被砍死了,他们加倍小心地张望马路。 轿车刚转过两个路口,到了公共租界虹口巡捕房门口。街道两头拉起警戒线,停了许多辆卡车,还有全副武装的英国巡警站岗,裹着红头巾的印度锡克骑警,高大的战马喷着鼻子,如同唐朝古墓里的胡人胡马镇墓兽。以上所有人,都面有悲戚之色。 不消说,巡捕房出大事了。 秦北洋更觉蹊跷。不同于齐远山,他只是个工匠,替主人修补房子与古董,薪水里不含打打杀杀卖命的部分,为何也要到这种场合来? 大门口的铜牌,分别用中英文标明“上海公共租界虹口巡捕房”“Shanghai Municipal Police Hongkew Station”。 欧阳思聪下车,跟公共租界巡捕房的希尔顿警长交流几句,便将秦北洋和齐远山都带入案发现场。 须臾间,一股无比熟悉的血腥气,扑向秦北洋,一如八年前的灭门夜。 门后整面雪白的墙壁上,被鲜血和人体器官,触目惊心地涂抹出几个数字—— 2 Sept.1907 欧阳思聪、秦北洋、齐远山,凝视虹口巡捕房玄关的墙上,这行硕大的鲜红数字,仿佛钉子刺入自己的眼球,感受着鲜血喷溅时的疼痛。 “1907年9月2日!”希尔顿警长做出个白痴都懂的判断,“距离今天整整十年,凶手用我们巡捕的鲜血和内脏,在墙上写出这个日期,必是某种强烈的暗示。” 秦北洋观察欧阳思聪,惊觉这位上海滩青帮老大的脸,暗暗抽搐起来,犹如野兽的面孔。 深入凶案现场,血迹似断了线的红宝石珠串,苍蝇大军挥之不散。捕房内的灯光已被调亮,地上躺着个印度巡捕,喉咙已被割断,鲜血从地面直溅到天花板,整面墙都是血手印。欧阳思聪一低头,竟从血腥味里嗅出一股咖喱味。 推开旁边的房门,躺着三具尸体。全是华人巡捕,第一个人的胸腹部有数处刀伤,想必是反抗最为激烈,被凶手从正面刺死的;第二个是在后背心一刀毙命,怕是要逃跑时来不及;第三具尸体挂在窗户上,还差一步就可以跳窗逃生了,却被人割断了喉咙。 下一个房间,是对犯人的审问室,门口躺着个华人巡捕,被人割断了颈动脉而亡。里面还躺着个犯人,被人一刀插中太阳穴致死。审问室空间狭小,地上的鲜血如大雨过后的水塘。 第三个房间,是虹口巡捕房的英国探长的办公室,昨晚正好值班。探长躺在旋转靠背椅上,双目仍然瞪大。脖颈处有一伤口,露出气管与食道,以至于脑袋歪斜下来,好在没斩断颈椎。他的右手放在办公桌上,握着一把左轮手枪。带路的希尔顿警长,已检查过这只手枪,装满六发子弹。 警长抓起尸体脚下打碎了的酒瓶,摇头说:“我们的探长是苏格兰人,他太爱威士忌了!如果没有喝醉,动作再快一秒钟,或许能开枪击中凶手。” 秦北洋看着死者的蓝眼睛,想起一个多月前,有人闯入海上达摩山盗窃小镇墓兽。那天凌晨,盗贼被他擒获后,正是这位醉醺醺的英国探长来询问案情的。 胸口的玉坠子一阵温热,这是和田暖血玉对鲜血的感应,一如它埋葬在坟墓里的时光。 再上楼,有个印度巡捕倒挂在楼梯上。鲜血顺着楼梯淌下,即便已经干涸,仍能想象出一条欢快的红色小溪。找不到伤口,最后发现在头顶心,直接刺穿了颅骨。印度人裹红头巾,鲜血已把头巾染红,又是倒吊着挂下来,所以难以察觉。 二楼是拘留室,没来得及过堂和送监狱的犯人,会在这里短暂关押。这里有三具巡捕尸体,都是印度人,伤口分别在咽喉、心脏以及下腹部。最后一个,几乎被开膛破肚,肠子流了一地,引来无数苍蝇产卵。秦北洋别过头去,齐远山虽是军人子弟,也忍不住呕吐了。 此情此景,让他想起李常觉、陈小蝶合译的福尔摩斯探案集《恐怖窟》,还有小时候读过的《血字的研究》…… 拘留室还有四具犯人的尸体,全被割喉而亡。希尔顿警长查看记录本,都是些小蟊贼,还有个流浪的哑巴乞丐,说不清自己来历,被印度巡捕抓回来,也已成枉死鬼。 警长说,昨晚值班的所有巡捕,包括五名印度巡捕,四名华人巡捕,加上英国探长,全部毙命。还有五名犯人被杀,另有一人失踪,一人幸存。 “还有幸存者?” 希尔顿警长带他们爬上三楼,有个堆放杂物的小阁楼,现在关押着唯一的幸存者。 此人不过二十岁左右,昨天在有轨电车上摸了少妇的屁股,被扭送到虹口巡捕房。后半夜,巡捕抓来两个中国犯人,年纪都只二十来岁,其中一个瘦长个,脸颊上有道伤疤。他俩竟暗藏两把匕首进来,刺死了看守的印度巡捕。当时,这个幸存者正在上茅房,完全被吓傻了,却没发出任何声音,隔着茅房门的缝隙,看到这场凶残的杀戮。凶手的动作太快了,不到几分钟,就杀死了所有巡捕和犯人,并带走了一个年轻的囚犯——他叫小木,左手少根手指,犯了盗抢罪,已被关一个多月。接着,楼下传来几声惨叫…… 秦北洋跟在欧阳思聪背后,一边听这段目击者的讲述,一边在脑中还原整个干净利落又血浆横飞的过程,就像自带一台无声电影放映机。这场景总觉得似曾相识。 离开阁楼,来到三楼屋顶上,太阳从黄浦江的方向冉冉升起。希尔顿警长点上烟斗说:“欧阳先生,为什么把你请过来,我在电话里说得很明白了。” “嗯,这被劫走的犯人小木,就是盗窃过我家的盗匪。”欧阳思聪的面色极其难看,秦北洋第一次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恐惧,“但隔了一个多月。” “很遗憾,这是我们的问题。因为提篮桥监狱人满为患,会审公廨开庭也在排队,这个犯人一直被延期关押在捕房拘留室。”希尔顿警长能用流利的中文表达,“今天早上,这个……对,他叫小木,连姓都没有,原定要被送到会审公廨过堂。” “我明白了。”欧阳思聪到底是上海滩的青帮大佬,白道黑道通吃的人物,对于司法审判制度也颇为熟悉,“过完堂,犯人就会被送去提篮桥监狱,那里是远东第一监狱,再要劫狱就难于上青天了。所以,今天凌晨是他们最后的机会,必须铤而走险。” “两个凶残的罪犯,在短短几分钟内,杀死了十名巡捕,五名犯人。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杀人如麻!”警长放弃了英国人的绅士风度,捏紧拳头,想为同胞报仇,“他们的杀人手法非常娴熟,绝对是训练有素的职业杀手。” 虹口巡捕房是公共租界设立的分巡捕房,始设于1861年,管辖整个苏州河以北地区,总计有四十名华人巡捕、四十名印度巡捕,还有十余名日本巡捕。毫无疑问,这是1843年上海开埠以来,最猖狂的案件,也许还会是空前绝后的。 案发现场处于上海首善之区,外滩近在咫尺。两年前,北洋政府上海镇守使郑汝成在外白渡桥被革命党人刺杀,两名刺客当场被虹口巡捕房的巡捕抓获后引渡给北洋政府,说明,虹口巡捕房对付刺客很有经验,到底是何方的大胆狂徒? “警长,你的疑问是——他们为什么要劫走小木?” “欧阳先生,我也看过这个人的口供记录。他在北洋军当过兵,被迫参与过盗墓行动。但在上海没有案底,也没有任何背景。在我们掌握的情况中,只跟您的府邸以及您收藏的古董发生过关系。” “你认为这场骇人听闻的巡捕房凶案跟我有关?” 希尔顿警长皱起眉头,看着黄浦江上出港的轮船说:“凶手杀人无数后,用数以品脱计的鲜血写下2 Sept.1907!以这样残酷的方式写在墙上,显然是希望我们看到——1907年9月2日,这日期必是公历。整整十年前的今天,究竟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件?” 第三十六章 消失的百万白银 刚过去的这一夜,农历七月半的鬼节,是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最悲伤的一夜。 整整十年前,1907年9月2日,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件? 上午八点,惨遭灭门的虹口捕房的屋顶上,公共租界巡捕房希尔顿警长、欧阳思聪、秦北洋、齐远山,又已牵扯到了十年前的往事。 欧阳思聪摇摇头:“那时候,我还没到上海来呢。” “但我在上海!二十年前,我就在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工作了。在我的印象里,那年九月,无论公共租界还是法租界包括华界,都没有发生过大案子。我查过巡捕房的档案记录,9月2日只有些不值一提的小偷小摸被捕。”警长咬着烟斗说,“但是,陆地上太平无事,不代表海洋上也风平浪静。” “海洋?” 警长盯着欧阳思聪的眼睛:“1907年9月2日,有一艘日本羽田汽船公司的客轮,排水量两千吨的徐福丸,开出上海港向神户,却在东海上无缘无故地消失了。” “对……你提醒我了,这事儿我也听说过。” 秦北洋发现,欧阳思聪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这艘轮船,载运着四百多名乘客,包括羽田商社的社长,他叫……”警长翻开小本子,“对,羽田龙马。船上还有日本政府委托运输的一笔巨款,也是中国交付给日本的庚子赔款。” “庚子赔款?” 一提到庚子年,秦北洋就莫名地发抖,何况是压在每个中国人心头的庚子赔款。 “Boxer Indemnity!我们西方人管它叫拳乱赔款。中国政府至今每年都要缴纳给列强。而在1907年,中国缴给日本的赔款大约是一百万两白银,全都装在羽田汽船的徐福丸上。9月2日,清晨七点,轮船航行出吴淞口。到了这天晚上,就失去了无线电联系。羽田商社和日本政府,派遣了很多船只去搜索,但都没有这艘船的消息。” 在一旁听着的秦北洋,想起八年前,天津徳租界灭门案发生的那一夜,养父仇德生说起过这桩大案——庚子赔款中的一笔百万白银,莫名其妙地在东海上失踪了。 “这个……” “在中国东海之上,中国与日本航线的中心点上,有座孤岛叫达摩山——Bodhidharma Island。”警长又看了一眼笔记本,念出岛屿的英文名称,仿佛是一座印度或锡兰岛屿,“据我所知,达摩山附近的海域,除了暗礁密布,还有凶残的海盗出没。” “好吧,我承认,达摩山是我的故乡。” “1907年9月2日,欧阳先生,你在哪里?” “达摩山。” 希尔顿警长咬着烟斗说:“百万白银的轮船失踪后,日本政府曾派遣海军陆战队登上达摩山扫荡,但并未发现白银的下落,连一个幸存者都没找到。” “嗯,我也有所耳闻,不过那时我正好去宁波经商,所以没碰上日本鬼子。”只要提起日本人,欧阳思聪就是满脸不屑,“对不起,尊敬的警长先生。如果,你是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日期,就把无辜的我牵扯进这桩大案,我要向工部局提起抗议。难道说,你要指控我犯有海盗的罪行吗?” “我不关心什么海盗罪行,东海达摩山并不在我的管辖范围。欧阳先生,你在上海公共租界的公馆——海上达摩山,恰好在虹口巡捕房的管区内。而我只关心今天凌晨,发生在我们脚下的这桩凶案,我们巡捕房有十位英勇的同袍壮烈殉职,我必须为他们复仇!” 面对愤怒的警长,欧阳思聪的两颊也在发抖。突然,他在秦北洋的背后推了一把。 “我们为何要舍近求远?为何不说说一个月前,闯入我家的盗贼呢?就是这位勇敢的少年,奋勇地以一敌四,将入侵的贼人们击退,生擒了盗墓贼小木。” 齐远山以为欧阳思聪要把秦北洋当作替罪羔羊,擦干净嘴边的呕吐物,挺身而出:“欧阳先生,我们也是刚到上海才三个月,根本不认识那些个强盗啊。” “你真为兄弟讲义气!”欧阳思聪拍拍他俩的肩膀,“希尔顿警长,我想说,当时盗窃我家的四个盗匪,巡捕房只抓获了其中一个,还剩下三个盗匪。为何不是那三个人来劫持同伙的呢?” “根据小木的口供记录,他说另外三个盗匪,跟他只是临时性的同伙关系,都是些有勇无谋的兵痞。当然,我也无法判断,这份口供的真假,也可能这个团伙,还犯下了其他十恶不赦的罪行。另外三个在逃的罪犯,必须要把小木救出来,或者灭口。” “警长先生,可以让我说话吗?” 憋了半天,终于到了秦北洋爆发的时候。 没等警长点头,欧阳思聪先说话了:“可以,我带你过来,就时让你尽量多说的。” “我知道血洗巡捕房的凶手是谁!”秦北洋深呼吸了一口气,“首先,肯定不是在海上达摩山逃走的三个盗窃犯,我跟他们几个人正面交手过,知道这些人几斤几两,绝无胆量跑到巡捕房来杀人。” “说下去。” 希尔顿警长叼着烟斗,托着下巴,专注地看着这个十七岁的中国少年。 “八年前,宣统元年,天津德租界发生过一桩灭门案。有两个凶残的刺客,入侵一户普通居民家中。他们杀害了一对中年夫妇,又要谋害一个九岁男孩,幸亏被京城巡警局的探长所搭救。那次灭门案中,有两名巡捕被割喉身亡。男孩反抗之中,刺伤了其中一名年轻刺客,导致他的右脸多了一道扭曲的伤疤。” 秦北洋说到这里,又奔到小阁楼,向唯一的目击者求证:“喂,那个脸上有刀疤的杀手,你看清楚是在哪边脸上吗?” 幸存者想了想,手指在右侧脸颊比画一下,像条蜈蚣似的爬过,几乎延伸到耳边。 “就是他!几个月前,张勋复辟,北京发生过一场大案。三个刺客闯入监狱,杀死包括典狱长在内的许多狱警。杀人手法就是匕首割喉。今天凌晨虹口巡捕房的惨案,与八年前天津德租界灭门案、今年北京监狱大屠杀,均属同一刺客团伙所为。”秦北洋的脑子飞转,所有情景就如镇墓兽图纸,一格格浮现眼前,都与自己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谁有纸笔?” 欧阳思聪和齐远山摸摸口袋都摇头,倒是希尔顿警长贡献出了笔记本……秦北洋精确地几笔勾画,刺客的匕首已跃然纸上—— 长约三寸,锋利无比,带有血槽,象牙手柄,装饰有精美的螺钿图案。 尤其是彗星撞击月亮,画得惟妙惟肖,呼之欲出。 警长对他频频侧目:“你是我所见过最特别的中国男孩。八年前的灭门案,我也有所耳闻,当时正好路过天津,确实张贴有通缉犯的画像。几个月前,北京监狱大屠杀,更是传遍了整个远东地区的警界。” “北京警察厅还有凶器实物,你们可以去调查,我绝无半点假话。” 希尔顿警长摘下烟斗,指着秦北洋问:“可是,孩子,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就是八年前灭门案中唯一的幸存者——差点被他们杀死的九岁男孩,也是我给那个年轻刺客的脸上留下了伤疤。我曾立下誓言,要亲手杀死那两个刺客,为父母亲报仇雪恨。现在,至少其中一个刺客,已经出现在上海。” “北洋,他们为何要杀你全家?” 欧阳思聪问出这个重要的问题。 秦北洋不能说出镇墓兽与墓匠族的秘密,苦笑着摇头:“或许……我是天煞孤星!” 至此,这桩案子总算是有了重大进展,至少能串联起凶手的作案轨迹。 趁着警长转身记录,欧阳思聪贴着秦北洋耳边说:“谢谢你,替我解围了。” “我只想抓到那些刺客!” 站在血案现场的虹口巡捕房的屋顶,秦北洋转身面对外滩与黄浦江,浩浩荡荡的江水向吴淞口奔流而去。这座远东最大的城市,如同迷宫般的蚁穴,藏着三百万蝼蚁般的人民。而那张刺客的脸,不知在哪个角落? 此时此刻,对面楼顶有一台照相机对准了他的脸。 照相机背后,有张刺客的脸。 第三十七章 小木的欲望 刺客的脸。 二十五到二十九岁间,身长中等,皮肤白皙,鼻梁细而直。单眼皮,眉眼之间距离颇大,一头乌黑浓密的板寸,相貌相当周正,典型的北方脸型。 若没有那道疤痕,他将是个漂亮的后生。 那道疤痕就像右脸颊上爬过的一条蜈蚣,长约两寸,从腮部延伸到耳边——宛如一桌完美的酒席上掉下来一只死耗子。 小木是在凌晨三点看到这张脸的,传说那是孤魂野鬼出没的好时机。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虹口巡捕房,他已被关押在拘留室一个多月。那可不是人待的地方,狭窄得如同鸽子窝,每天不断有新犯人被塞进来,如川流不息的长街宴,唯有他始终留在这里,仿佛被彻底遗忘了。最拥挤的一晚,他只能站在墙角睡觉,半夜下身一阵剧痛,原来是个壮汉在背后强奸他。惨叫声把所有人都惊醒了,但没人伸出援手,看守的红头阿三已见怪不怪。无论在监狱或拘留室,这都不算什么事儿。小木终于得到通知,明天要去过堂,哪怕被当庭判了死刑拖出去砍头,也比被关在这个鬼地方强。 中元节,七月半,对于盗墓贼来说是个禁忌的日子,因为是亡灵会在古墓中出没,谁都不想正好撞上。过了子夜,便到了农历七月十六。 小木被吵醒。拘留室外的走廊,两个抓进来的陌生男子,双手被绳子捆着,面目都很年轻,一个瘦长,一个粗壮,瘦的那个脸上有明显刀疤。印度巡捕打开铁栏杆,那瘦子居然挣脱绳索,从办公桌台板底下,左右手各抽出一把匕首,几乎在同一秒钟,割断一个印度巡捕的喉管,又刺中另一人心脏。粗壮的那个也抽出利刃,刺死第三个巡捕,并顺势切开肚肠。他冲到楼梯口,撞到缠着红头巾身形高大的印度人上楼,便一刀刺入其头顶心。 脸上有刀疤的刺客,满身是血地冲进拘留室问:“谁是小木?”犯人们面面相觑,小木心想会不会是在北洋当兵的仇家?还是被他盗过墓的墓主人后代?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想连累其他人,他站出来说:“我就是小木。”刺客抓住他的左手,看到一根断掉的手指,这才确认身份。 刺客又举起两把匕首。小木闭上眼睛,只待被一刀毙命。他听到金属割破喉咙的嘶嘶声,鲜血飞溅的噗噗声。几秒钟后,拘留室变作屠宰场,其余四个在押犯已倒在血泊中,连惨叫都来不及。小木却毫发无损,他惊得说不出话,只能被刺客带着下楼梯,跨过一具具巡捕尸体。底楼同样血雨腥风,醉酒的探长察觉到楼上异动,刚要拿抢即被割喉。 虹口巡捕房全灭。 凌晨三点十分,有刀疤的刺客突然跪在走廊,对着墙壁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他保护着小木冲到街上。穿过一条路口,就是外白渡桥,半夜常有印度巡捕站岗。他们没有选择过桥,而是转弯沿着黄浦江北岸向东而去。 在一个幽暗角落,一辆黑色轿车等候多时。他们带着小木上车,副驾驶座有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嘴上留着两撇黑胡子,回头问:“你就是小木?” 他哆嗦着点头。此后再无人言语。轿车穿过几栋高大堂皇的外国领事馆背后,到达一个荒僻的码头,这里停泊着一艘锈迹斑斑的破轮船,悬挂着某个遥远的南美洲国家的国旗。 小木被塞进一间船舱,墙壁颜色让人心情愉悦。他看到一张被褥干净的钢丝床,里间是个盥洗室,有陶瓷浴缸和抽水马桶。床上放着一套新衣服。透过圆形的舷窗,望见黑漆漆的黄浦江,对岸船厂的剪影,黎明前沉睡的外滩。 除了打开水龙头洗去脸上血污,他不敢触碰舱室里的一切,好像弄脏了还要他赔似的。舱门打开,进来个穿着花色和服的女子,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脸上抹着厚厚的白粉,从妆容和打扮来看是个日本艺妓。她捧着个托盘,盛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泡饭,烤秋刀鱼加味增汤,还有一小壶清酒。小木不知所措地缩在船舱角落,日本姑娘报以微笑,说了一串叽里咕噜的日语,将食物端放到面前。小木饿了一天,在拘留室没吃过饱饭,都是半馊的米加一点点菜汤,还会被力气大的犯人抢了去。许多人尚未过堂已饿死或病亡。他夺过茶泡饭,三下五除二吃光了,又一口气喝干味增汤,喉咙里咸得不行,才把整条秋刀鱼送入腹中,就着壶口喝完清酒。 平生第一次吃日本料理。虽然量不大,但比起关押在巡捕房里饿得前胸贴后肚的一个多月,却已等于满汉全席。好久没打过饱嗝,嘴上油水舍不得抹,伸出舌头来舔干净。日本姑娘默默他吃完,帮他收拾完餐具,却不离开,而是帮助他脱下衣裳。 小木又是一惊,这辈子除了老娘,从没这么接触过女人。但他那身臭不可闻的囚衣,全是跳蚤和鲜血,也却不得不换。没想到,日本姑娘连他内裤都扒了,整个人赤条条的。 他伸手挡住下体,不知该如何是好。小木被那姑娘拖到盥洗室,他看着她旋开浴缸的水龙头,出来的居然是热水。盛满一缸干净的热水后,他就被推到浴缸里。过去他连澡堂都没泡过,夏天洗澡就是下河游泳,或拿湿毛巾擦身。这辈子头一回,整个人浸在热水中,氤氲热气,蒸腾缠绕,仿佛打开地宫刹那飘出的烟雾。 日本姑娘对他说着温柔的语言,尽管一个字都听不懂,但让他彻底放松。她注意到小木左手断掉的指头,露出惋惜表情。她又发现小木的右臂上胳膊,有块月牙形的伤疤。姑娘为他洗头,擦上香肥皂,纤细有力的十指,按摩推拿头皮,洗出经年累月的油垢,直到一池子的泡沫都变成黑乎乎的。他顺势潜入泡沫之中,就当是个梦吧,潜入白鹿原的坟墓与棺椁,看到小皇子的脸。 在他快要溺死前,被日本姑娘拽出浴缸。小木在水蒸气中大口喘息,才看到一团白花花的肉体,从细长脖子到胸前的一对小白兔,再到一览无余的小腹部,真个是吹弹可破。小木闭上双眼,心想这绝对是梦,自己早已死在巡捕房,只是魂儿跟着那两个刺客走了,眼下正在享受的不是他小木,而是刀疤脸的男人。日本姑娘又放了一缸干净热水,散开脑后发髻,三千青丝抚到小木脸上,一对烈焰红唇接踵而至。 小木感到嘴唇湿热,他又被推入浴缸,两条肉体紧紧纠缠,就像青蛇和白蛇。他想要起来却滑倒,船在黄浦江里摇晃,恍若在摇篮之中。他想说明自己是怎样的人,但日本姑娘也听不懂。他闭上眼承受清朝酷刑,既然是一场死后春梦,是阎王爷在阴曹地府的赏赐,也就不必挑剔到底是姑娘还是少年了。 事毕。 日本姑娘从浴缸里出来,帮助小木擦干净身体,又给他换上干净的衬衫、马甲和西裤,也是小木这辈子都没穿过的。她全程跪在地上,像在伺候自己丈夫。当她给小木穿上新袜子时,悄悄放了个屁,小木才明白,这不是死后的梦境。 至少,梦中的仙女或美少年是不会放屁的。 百年前的上海,除了《海上花列传》里四马路的书寓与长三堂子,还云集世界各地的妓女。许多美国姑娘漂洋过海来上海卖身,华人洋人来者不拒。所有外国妓女中,日本女孩最多,她们不过十六七岁,身材娇小,皮肤白嫩,身着东洋和服,符合中国文人的审美标准,美中不足是没有三寸金莲。明治维新后,日本成了首屈一指的卖春大国,许多姑娘到中国与南洋操持皮肉生意,电影《望乡》原名《山打根八号娼馆》就是这段历史。 眼前的姑娘来自虹口娼馆,年方十八,老家在日本中国地区岛根县的穷乡僻壤。她也不知雇主是谁,半夜被老板送到船上,说是要侍奉一位高贵的中国人,卖这一夜的费用是五十大洋,足够她接好几次客了。为报答这位年轻恩客的温柔腼腆,日本姑娘张开红唇,轻轻吮吸小木左手断掉的两个指根,好像母亲怜惜受伤的孩子。最后,她留下一句徐志摩诗里赞颂过的“沙扬娜拉”,翩然离去,指有余香。 小木痴痴看着船舱的天花板,没有回味刚才的春梦,而是胃里翻腾着恶心。他冲到盥洗室,扒着抽水马桶呕吐,把茶泡饭与秋刀鱼全托付给了下水道。他又放开热水给自己洗了个澡,几乎把皮肤洗破,要彻底去掉女人残留的气味。 换好衣服,舷窗外的上海已大亮。太阳洒在波光粼粼的黄浦江上。一艘挂着日本旭日海军旗的巡洋舰自吴淞口方向“突突”地驶来,后面紧跟一艘高悬米字旗的军舰。 小木疲倦已极地躺在钢丝床上,也许这是他这辈子睡得最好的一次。 他梦到正在喷射琉璃火球的四不相镇墓兽。 这头幼兽已在人间复活。 第三十八章 父亲的故事 停泊在黄浦江码头上的南美轮船。 小木睡到午后自然醒。舱门打开,进来个穿西装的年轻男人,收拾得整整齐齐,特别斯文,细长眼睛小而有神,若不是右侧脸颊的刀疤,小木也许会喜欢上他。谁能想到,几个钟头前,他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早上好,小木!” 他说话也是和颜悦色,再无刺客的杀气。他还带来一个托盘,从法国饭店预订的西餐,揭开圆盖是七分熟的牛排和蒜香面包。 “你好,先生。” 小木低声回答,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可以叫我阿海。” “阿海?” “这是你的午餐,牛排快要凉了,吃吧。” 小木从没吃过西餐,流着馋口水却不会使用刀叉。阿海耐心地手把手教他,又让他不要拘束,尽管吃饱就是了。小木怯生生的还不敢吃,问:“要不要一起享用?” 船舱里还有第三个人,躲在门后的阴影中,完全看不清那张脸。但从身形来看,绝非第二个粗壮的刺客。 小木吃光牛排和面包,喝了一大口凉水,吧唧着嘴:“谢谢这顿饭菜,也谢谢这身新衣服。但我有一个请求,请不要再把女人送到我的房间里来了!我不喜欢。” “好吧,我以为你会喜欢。”阿海微微一笑,将有刀疤的右脸藏入暗影,单单看光滑的左脸,便让人感觉很舒服,“恭喜你,获得自由了!” “我能自己出去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 小木想想还是算了,他是被刺客从巡捕房里劫狱出来的,为他死了那么多巡捕,上海的两个租界加上华界,必然到处张贴通缉令,被抓住的话必死无疑。 “好吧,我真心地谢谢你,朋友。” “抽烟吗?”对方掏出一包美国香烟,先给自己点上一支。小木在北洋军里学过抽烟,便也抽出一支,阿海用打火机给他点上,“你几岁了?” “虚岁二十,戊戌年生的。” “姓氏呢?说说你的过去吧。我不是巡捕房,也不是来审问你的,只是好奇。” 小木吐出一团美国烟雾,嘴唇微微颤抖:“我家姓黄,世代盗墓为业。十四岁起,我就跟着我爹与我表哥一起盗墓,在河南洛阳、开封一带挖过许多墓。三年前,我们在南阳挖了一座东汉古墓,表哥为了分赃,跟我爹在墓里发生火并,结果杀了我爹。幸亏我逃得快,还封死了墓道。我想,表哥肯定是在古墓里饿死了吧。” “你还想你父亲吗?” “想啊,虽然是他把我带进了土夫子这一行,但那也是世代相传的营生,我们根本没得选择。我妈死得早,我爹一个人把我养大。河南人口密集,几乎每年都要闹灾荒,要是他不冒着生命危险去挖墓,恐怕我也早就饿死了。我爹告诉了我许多古墓里的秘密,他唯一不敢动的墓,就是有镇墓兽的古墓。碰到有镇墓兽的迹象,他会立即逃出来,并封上盗洞再也不敢回来。三年来,我一直在想着我爹,想着他倒在地宫里,被他外甥的斧头砍下的脑袋,掉到地上还喊了一声:‘小木,快跑!’” 话说到这里,小木的眼眶红了,不晓得是因为一宿未眠,还是说到了伤心处。 “嗯,我也时常想念我的父亲。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是我们国家的栋梁之才。二十三年前,就是甲午年,他在上海被一个刺客暗杀。那天父亲住在旅店,刺客是他的同族人,因此并无防备。刺客的第一颗子弹,穿透他的左边脸颊,同时打破右腮,鲜血直流。第二颗子弹打入左胸。父亲夺路而逃,在走廊中了第三枪,当场身亡。父亲的尸体被送到上海公共租界虹口捕房。他的死,一度在上海酿成轩然大波,许多人都要得到他的尸体。最后,父亲被运回故乡,等待遗体的却是残忍的凌迟之刑,身体被肢解成八块,人头被砍下示众。那一年,我才四岁。至今,我的记忆里,还残留着父亲出门临别前,把我抱起来,亲我的脸颊。”他转过脸来,有着刀疤的右脸,“这是我和他的永别。” 这是一段掏心窝子的话,阿海猛吸了几口烟,他有一点点口音,不晓得是哪里人氏? “原来你比我还惨!”小木对眼前的刺客有了一丁点儿同情:“朋友,你有没有报仇呢?” “父亲死后不久,有人代替我复仇了——这一仇,复得酣畅淋漓,他们杀死那个主谋的女人,又把她烧成灰烬,甚至还灭亡了一个国家。但是父亲的死,让我明白这个世界有多么残酷无情,人心又有多么不可预测。二十三年前,父亲在上海被刺杀以后,他的尸体在虹口巡捕房停放了七天。” “想起来了,你在虹口巡捕房杀完人,还跪下来磕头,就是为了祭奠你的父亲?” “是,但今天凌晨的行动,与他无关。”烟头长得快掉下来了,阿海弹了弹烟头,回头望向阴影中的人,“四岁开始,我变成了孤儿,寄养在别人家里长大。最后,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朋友,是谁伤了你的脸?” “一个小男孩,在八年前,天津。” “你跑题太远了。” 阴影中第三个人的声音响起,听来也很年轻。小木弯下脑袋,依然看不清那人的脸。 “对不起。”阿海看了一眼舷窗外上海的早晨,拍拍小木的肩膀,“我说自己太多了,还是说说你吧,我的朋友。” “嗯,说到哪儿了?对,我爹被我表哥杀死在古墓里。我一个人逃出来,正好碰上白朗之乱,差点没了命,遇到路过的北洋军,我被强征到队伍里。我们一路杀到陕西,军队在关中也挖过几座唐墓,最后一座墓在白鹿原。” “一个月前,你去海上达摩山的欧阳家盗窃的古董,就是从那座墓里挖出来的吧?” 问话的不是阿海,而是背后阴影里的年轻男子,小木掐灭烟头:“是啊,那是一个镇墓兽。” “可以形容一下吗?” “四不相。” “那就是幼麒麟。”声音继续从暗影中传来,“你们知道墓主人是谁吗?” “不知道,但发现了玉哀册,我只记得开头几个字——大周故终南郡王”。 “武则天的孙子……李隆麒”对方的声音似乎连同船身一同摇晃,“你们打开墓主人的棺椁了吗?” “嗯,我钻入了棺材,看到了小皇子的脸。” “等一等,你说看到了他的脸?” 那张陌生面孔从黑暗中浮出,却是一张鬼脸——张着血盆大口,獠牙扣住面孔,仿佛古墓里常见的镇墓俑。小木被惊得往后一缩,才明白对方戴着面具,描画成鬼怪的模样。 “他没有烂。” “什么?” “墓主人完全没有腐烂,就跟睡着了一样。至少,我在棺椁里看到的小皇子是这样的。不知道挖出地宫以后会不会腐烂?” 轮到阿海提问了:“小木,你知道这副棺椁的下落吗?” “也许在北方。” 小木讲述了溃败的军阀在白鹿原盗墓的整个过程,挖出两件宝贝:小皇子棺椁、会喷火的小镇墓兽。军队被消灭后,两件宝贝也被俘虏,分装在两个大车,一个南下,一个北上。小木选择南下,一直跟踪小镇墓兽到上海。至于,北上的小皇子棺椁,下落不明。 船舱里寂静无声,阿海低声道:“所以,你在一个月前,去偷盗那尊小镇墓兽。” “那次偷盗几乎成功,可惜被欧阳家的一个工匠阻止,有个成语叫什么来着……” 小木没读过书,但出身于土夫子世家,必须识字,尤其要认得各种古代字体,否则都不知该怎么摸墓道的门。但是脱开盗墓这一行,他等于是半文盲。 “功亏一篑。” “对,就是这个意思。”小木闭上眼睛,犹豫再三,决定说出这个秘密,“但,最重要的是,海上达摩山里的那个工匠,十六七岁的后生,他的脸……” “怎么了?” 对面那张鬼脸又退回到阴影中。 “他的脸……他的脸……简直跟小皇子一模一样。我看到棺椁里躺着的小皇子,是个十四五岁的男孩,但他要是再多活几年,必是那工匠现在的模样。” 阿海点头,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还有股化学药水的味道,新冲洗出来的:“这是今天早上刚拍的照片,你能认出这个人吗?” 照片从半空俯拍,对准虹口巡捕房的屋顶——站着四个男人,其中一个是穿高级警官制服的洋人,还有一个长袍马褂的中年人。另外两个都很年轻,一个穿长衫戴礼帽少年老成;另一个穿着土旧的短打,像个上门的木匠或石匠,身形虽高大,面容却稚气未脱,正好转身望向镜头方向。 小木大喝一声:“就是他!” 屋顶上的四个人,唯独这张面孔正对镜头,拍得分外真切,连青春痘都拍出来了,也是这人的第一张照片。 “我也认识这张脸。” 微微摇晃的船舱内,阿海摸着自己右脸,抽出一把象牙柄匕首,插在照片中少年的右脸上。 第三十九章 凶案启示录 秦北洋的右脸正在流血。 他挤爆一颗青春痘,仰望哥特式的穹顶下,大厅纵深直达祭坛——交错装饰着生命树、牛膝草、掌形花等圣经时代的植物。弥撒时间已过去,中国女孩穿着黑色长裙,久久不肯离去,坐在第一排长椅上,画着十字祈祷。秦北洋擦去脸上的爆浆,仰望圣经故事的彩色玻璃:偷食禁果的亚当夏娃,耶稣在约旦河受洗…… 旁边小小的告解室,有个大妈用上海话说:我们所有人都是有罪的,必须向神父忏悔。 他默默回答,我若有罪,必用行动赎罪。 礼拜天,欧阳安娜说要去教堂做弥撒,指名道姓要秦北洋护送。安娜是海上达摩山的小主,他一个小工匠不能抗命。她叫了一辆人力车,他情愿跟在后面跑步。安娜说我怎能让你这么辛苦呢?她又掏出一块大洋,叫了第二辆人力车让他坐。 秦北洋忐忑地看着上海的早晨,苏州河两岸的船桅风景。盯着车夫后背,闻到汗臭味,他羞愧难当,真想跳下来自己拉车得了。 街头贴着悬赏通缉令,画有两张模糊的年轻男子面孔,一张右脸有道伤疤。为了捉拿屠杀虹口捕房的两名凶手,公共租界工部局开出一万英镑,这是上海有史以来最高的赏金。 安娜打扮如西洋的女学生,与秦北洋并驾齐驱,不时转头浅浅一笑。秋日阳光下黄叶凋零,打在她的米黄色小遮阳帽上,像绽开一朵金花。 到了天主教堂,耶稣受难像下,欧阳安娜变得面色凝重,犹如服丧的少女…… 秦北洋坐到她身边,只能没话找话:“祭坛上画的是什么?” 画像上是个金头发的男小孩,手握红色十字形剑,脚踩着一条凶恶的龙。 “大天使弥额尔,上帝指定的伊甸园守护者,唯一具有天使长头衔的灵体。在与撒旦的七日战争中,他用大天使之剑与巨龙搏斗,这条龙就是撒旦。” 阳光穿过哥特式教堂的彩色玻璃,洒在少年额头,像涂抹一层金黄油脂。安娜又念出画像上一行拉丁文:“Quisut Deus.” “啥意思?” “谁如天主。” 欧阳安娜一字一顿吐出四个字,骄傲而坚贞,不像十七岁的小姑娘。 身后响起一声标准的法语:“Bonjour.” 原来是山羊胡子的法国收藏家,皮埃尔·高更,他殷勤地向欧阳安娜打招呼。这座教堂的神父是法国人,来礼拜的洋鬼子比中国人多。 安娜与他保持距离,用流利的法语回答:“高更先生,没想到您也会来做礼拜。” “欧阳小姐,您把我当作野蛮的异教徒了吗?”高更瞥了一眼秦北洋,反正这中国小子也听不懂法语,“我是来为法国祈祷的,我的祖国正在经历有史以来最残酷的战火煎熬,牺牲了上百万人的生命。我希望战争尽快结束,赶走德国佬,收复阿尔萨斯与洛林!” “中国政府也参战了,现在我们是盟友。” “愿上帝保佑中国与法国!”皮埃尔·高更看着祭坛上的画像,“虽然,我的伯父保罗·高更毕生放浪不羁,流浪到塔希提岛跟土著女人一起生活。但他的《亚当与夏娃》《马利亚礼赞》《基督的诞生》都说明他心中住着上帝。” “法国印象派大师保罗·高更是您的伯父?我在学画,偷偷临摹过他的《塔希提少女》——虽然教会学校不允许。”欧阳安娜也是爱屋及乌,“对不起,不该在教堂里谈这个。” “很抱歉,我辱没了高更这个伟大的姓氏。欧阳小姐,何时再允许我登门拜访?” “你还惦记着我家的小……”安娜差点说漏了嘴,“那件唐朝的文物?” “我听说,那件古董是中国古代的镇墓兽。” 最后“镇墓兽”三个字,高更是用汉语说出来的。 一直沉默的秦北洋骤然发问:“对不起,高更先生,你知道上个月的虹口巡捕房惨案吗?” 欧阳安娜惶恐地翻译,高更皱皱眉头:“这件事在上海无人不知。一夜之间,十名巡捕殉职!那位英国探长,还是我的酒友呢。两周前,我在静安寺外国人坟场参加了葬礼,工部局以及各国驻上海总领事都出席了,发誓要抓到真凶复仇。愿上帝保佑他。” 秦北洋的目光咄咄逼人:“能不能进天堂我不知道。但我听说过,这位英勇殉职的探长,是苏格兰人,是个酷爱威士忌的酒鬼。” “嗯,他不但是酒鬼,还是个话痨。他经常在酒吧泡到天亮,很有女人缘,所有人都缠着他,要他说巡捕房的故事,比如最新的凶杀案和盗窃案,或是谁家的桃色新闻。” “还有镇墓兽。” 高更直接用中文回答:“什么意思?” “今年夏天,海上达摩山发生盗窃案,盗贼目标是小镇墓兽。幸好被我和安娜发现,抓获其中一个盗贼。他被送到虹口巡捕房,因为会审公廨的无能,他竟在捕房里关押了一个多月。这段时间,负责此案的英国探长,在许多酒吧与宴会中,喝得酩酊大醉,泄露了案情,也泄露了小镇墓兽的存在。而高更先生,您作为他的酒友,很自然知道了这个秘密。你才会找到欧阳先生,要求购买小镇墓兽。” 等到欧阳安娜翻译完,皮埃尔·高更的眉毛拧得像要上断了的发条,却鼓掌说:“让人惊讶的年轻人!非常完美的推理!我承认,这事儿确实是英国探长在酒桌上告诉我的。” “那个意欲盗窃小镇墓兽的盗贼,就在虹口巡捕房的凶案之夜,被两个凶残的杀手劫走了——为了救一个盗贼,他们杀了十个巡捕,还有五个犯人。” “年轻人,你在怀疑那桩惨案是海上达摩山的小镇墓兽引起的?”高更先生的山羊胡子微微颤抖,“或者,你在怀疑我?” 欧阳安娜为他们两个做翻译,在汉语跟法语之间来回转换斗机锋,弄得她脑子累死了,盼望尽快结束这场可怕的对话。 “没那么简单。虹口巡捕房的英国探长,酒友不止你一个人,高更先生。很可能还有第二个,甚至第三个人,也在酒桌上知道了以上秘密。两个凶恶的刺客,才会铤而走险,在盗墓贼被押送会审公廨的前夜,潜入虹口巡捕房大开杀戒,劫走这名盗贼。” “年轻人,你有没有想过,既然这两个刺客,已知道小镇墓兽就藏在海上达摩山,为什么不直接上门来盗取呢?干吗还要大费周章,冒如此大的风险,去虹口巡捕房杀那么多人?” “是啊,高更先生,这也是我的疑惑!但对刺客来说,劫走那个盗贼,倒必然会有一个收获——就是我的脸。” 秦北洋回想起夜盗镇墓兽的那夜,他亲手擒获名叫小木的盗贼。当时,对方用惊讶的目光看着他的脸…… 天津德租界灭门惨案——秦北洋——北京香山碧云寺刺杀案——北京监狱大屠杀——白鹿原唐朝大墓幼麒麟镇墓兽——盗贼小木——上海公共租界虹口捕房惨案——右脸颊上有刀疤的刺客——天津德租界灭门案。 一个完美的圆圈,一团乱麻终于理顺!秦北洋拽着安娜的手掌心,欢快地冲出教堂。 “不可理喻!”高更耸耸肩,“没有礼貌的野蛮人!” 欧阳安娜第一次被秦北洋抓住手……在她的理解,男人在教堂握着女人的手,必然是婚礼上的新郎新娘!她的脸颊绯红,在门口甩开他的手。 “对不起,安娜小姐,我冒犯你了。” “我讨厌这个皮埃尔·高更,虽然我喜欢保罗·高更。” “保罗·高更是谁?” 安娜笑笑却不回答。她在教堂前的台阶蹲下来,拿出包里吃剩下的早餐,喂快要饿死的小流浪猫。 秦北洋也坐在她身边,低声问道:“这世上真的存在达摩山?” “什么?” 慌乱中的安娜,把早餐全撒在地上,一大堆流浪猫围过来。 秦北洋天生就爱小动物,摸着几只小猫的耳朵说:“听说是东海上的一座孤岛。” 欧阳安娜叫了一辆人力车:“我要回家了。” 回望哥特式的教堂尖顶,秦北洋依然是异教徒,脑子里回闪光绪帝的崇陵地宫,那口令人燥热难当的金井,还有父亲说的种种寻找龙脉和造墓的法门。 天上飘过一朵秋天的云,也许在那个世界里,每个人所信仰的神都平等地存在。 忽然,这朵云里出现一支巨大的纺锤,印着天圆地方的铜钱标志,底下吊着船舱般的小房间。螺旋桨在吊舱后旋转,静静地划过教堂尖顶的十字架上空。 许多外国人向天上的怪物挥手致意,安娜听到法国人都在说:“飞艇!飞艇!” 这也是蒸汽时代伟大的发明,此时此刻,如火如荼的欧洲战场,飞艇在某种程度上发挥着比飞机更大的作用。秦北洋远远目送飞艇消失在云层,真想自己也飞上去看看啊。 第四十章 南苑之兽 古说书人言,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一枝花是上海的秋,起先桂花儿飘香。秋风起,蟹脚黄,法租界遮天蔽日的林荫道,铺满层层叠叠的金黄落叶,仿佛铺满地宫的铜钱。 一枝花是北京的秋,一年四季精华所在。老舍说“秋天一定要住在北平”。郁达夫说“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 1917年,从盛夏到金秋,短短数月,城头变幻大王旗,大前门的箭楼上空,张勋复辟的龙旗降下,恢复中华民国五色旗。中国的局势,正似“一层秋雨一层凉”。政府也如走马灯,冯国璋进京当上大总统,“三造共和”的段祺瑞成为国务总理。 秋高气爽的一日,亚洲第一所飞行学校——北京南苑航空学校——迎来一位骑着白马的男子,披着北洋军的蓝呢大氅,肩章上镶着代表陆军上将的三颗金星,胸口别着数枚锃亮的勋章,圆脸光头,高鼻薄唇,胡须剃得干净,双目炯然有神,一看便知是天生的军人。 陆军次长徐树铮,三十八岁的少帅,检阅数千训练有素的精兵,即将开赴湖南作战。众将官齐声高唱袁世凯小站练兵时的军歌,炮兵鸣放十二门礼炮,天上有航校的战机飞过。这支队伍仍是中国最强大的军事力量。 背后矗立的高大烟囱,向苍穹喷射着莽莽黑烟,蔓延于四处的沼泽、荒野,机器轰鸣声连绵不绝,那里正是北洋政府秘不外宣的兵工厂。 “徐将军,趁着俄国新近内乱,若能用此兵北上外蒙,定能收复失地,统一蒙疆。” 鄂尔多斯多罗郡王世子帖木儿,骑一匹黑马,身着蒙古袍子,头戴黑貂皮帽,与这位姓徐的北洋将军并辔而立。小郡王年方十七,北人南相,肤白如脂,若不是这身打扮,多半要被当作北大或清华的学生。 “小郡王,我早有扫北之意,燕然勒石,饮马北海,建不朽之功业。但我只是陆军次长,到底北上还是南下?那得看国务总理的意思。北洋衮衮诸公,手握兵权的各省督军,更在意地盘与财税。小徐我能奈何得了他们?”将军挥了挥马鞭,话锋一转,“不过,孙中山在广州搞非常国会,实属割据叛乱。我支持段总理武统中国,打第二次南北战争!” 徐树铮对着戴厚镜片的洋人说:“顾问先生,开始!” “陆军次长先生,遵命!” 这位洋人能说中文,年约四十,瘦高如一根竹竿,顶着乱蓬蓬的栗色头发,穿着旧西装,墨绿色眼珠,满脸胡楂儿,指尖夹着一支骆驼牌香烟。 “LOS.” 洋人一声令下,德语“开始”之意,工厂铁门徐徐打开,散发一片雪白蒸汽,巨大的机器轰鸣之声传出,仿佛有辆火车要从中开出……徐树铮抓紧缰绳,不让他心爱的白马受惊。 让在场数千大军目瞪口呆的是——大铁门里竟跳出来一只蛤蟆。 金色的蛤蟆。 其大小却如一头强壮的公牛,铜墙铁壁的外壳,屁股后面喷射黑烟。如同真正的蟾蜍,它有双硕大的眼睛,坑坑洼洼的斑点表皮,几乎用肚子贴着地面,四条强健有力的蛤蟆腿,在地上蹦跶着前进。它的体内有机器的轰鸣声,鼓鼓囊囊的下巴发出咕咕的咆哮声,表皮还散发出一股异味,让四周的士兵纷纷捂住鼻子。 徐树铮看到这只蛤蟆,就想起某位赫赫有名的风云人物,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金蟾镇墓兽。 无人敢靠近这只蛤蟆,唯独有个老头,留着大胡子,白头发,穿着一身工人制服,跟蛤蟆并肩而立,犹如斗牛士一般威武。洋人向他挥挥手说:“嘿,秦!” 这位老头便是秦北洋的父亲,前清皇家工匠传人,已被北洋军囚禁了数月的秦海关。 相比张勋复辟的那几日,老秦的精气神倒是恢复了。他对金蟾吼了几声,镇墓兽便向前高速奔跑,闪电般的蛙跳让人目不暇接。一排士兵用步枪向它射击,因为它的动作太快,竟无一发命中。 操练的士兵们纷纷让开,推进来一只木头笼子,装着十来个男人。这些人都是京城的死刑犯,各自背着数条人命,简直十恶不赦,等着秋后处决呢。笼子打开,这些人疯狂地冲出来逃跑。秦海关又喊了两嗓子,这回徐树铮算是听懂了,原来是老袁家乡的河南方言。 金蟾镇墓兽张开嘴巴,一条舌头飞出来,立时绞断了两个死刑犯的脖子。其他人更加拼命地往外跑。蛤蟆飞快地跳了两下,便到了犯人的跟前,用飞剪舌将其正法。不过,另外几个犯人向着相反方向逃窜,眼看就要冲出营门了。金蟾的肩膀打开个口子,露出一管加特林机关枪,当即旋转着射出子弹。 偌大的南苑基地都安静了,徐树铮按着白马的耳朵,低声说:“让子弹再飞一会儿吧!” 半分钟后,五百米外的营门口,多了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全被加特林的子弹所洞穿。 而那吃人的大蛤蟆,让在场的北洋军皆为之色变。小郡王的黑马被惊吓到了,仿佛见到了豺狼虎豹,四蹄高高跃起,竟把少年颠下马鞍。幸好他的身手敏捷,在地上一个翻身,才没有被马蹄踩断脊梁。要知道那时很多大人物,都是死于坠马事故,袁世凯的大公子还因此成了瘸子。 秦海关又是一声令下,金蟾镇墓兽跳回到老秦身边,恢复恭顺的蹲伏姿态,屁股后面的黑烟也没了,安静得像一尊坟墓里的雕像。 “精彩!”徐树铮接连鼓掌,并向那位蓬头垢面的洋人道谢,“祝贺博士,你终于开发出了伟大的武器。还有老秦,你也干得漂亮!” 秦海关跪在地上不敢吭声。 7月,段祺瑞重新控制北京,徐树铮发现了被辫子军掳获的金蟾镇墓兽。他听说这东西非常厉害,杀死过几十名士兵,只有机关枪与手榴弹才能把它制伏。徐树铮曾留学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知道当今世界大战的武器日新月异,英国人用了坦克,德国人用了毒气,意大利人善用飞机,若是此物可以修复,送上战场,岂不是又一件大杀器? 一个月后,历经两次府院之争与张勋复辟,北洋政府宣布对德奥同盟国宣战。 徐树铮找到南苑兵工厂的总顾问,从西洋流亡到东方的科学家,也是北洋政府的座上宾——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命他迅速修复金蟾镇墓兽。博士也对此物极感兴趣,但用尽各种方法,包括将它大卸八块,也不能恢复动力。 中国人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谁把它造出来的,谁才能堪当此任。几经辗转,徐树铮终于找到正在养伤的秦海关。他被立刻转由外国大夫医治,用了最好的西药,渐渐恢复健康。老秦被委以重任,封为南苑兵工厂首席机械师,月俸八十块大洋。他若不从命,必有杀身之祸,只得走马上任。秦海关却表示,他虽会操控镇墓兽,可一旦离开地宫,此物便再无作用。 霍尔施泰因博士说,现代科学的能量守恒定律,即热力学第一定律——“孤立系统的总能量保持不变”,总能量为系统的机械能、热能及除热能以外任何形式内能的总和。能量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只会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或从一个物体转移到其他物体。此乃自然界普遍的基本定律之一。对于这些,老秦当然如听天书一般。 第四十一章 北洋挖墓行 民国六年,1917年,一个秋天的早晨。 “我相信地宫中存在某种能量,我也相信你们中国人在古老的年代,就已掌握了这一规律。”霍尔施泰因博士如是说,“我不像我在欧洲的同行,我从没蔑视过中国的哲学观。虽然,镇墓兽失去了地宫的能量,但我们可以给它注入新的能量,比如蒸汽机的动能。但蒸汽机锅炉太笨重,我们可以把内燃机安装在镇墓兽体内,再用你的操作口令让它复活。” 博士与秦海关合作,用了一个月时间改造镇墓兽。除了安装微型柴油发动机,还改造了传动系统,使用现代化零部件。最重要的是,给金蟾安装了武器系统,不再只有那条飞剪舌,更能自动操纵加特林机关枪。它与坦克的区别在于:第一,坦克使用履带前进,通过性能很差,而金蟾靠四条腿如同蛤蟆跳跃前进;第二,金蟾无须装载人员操作,所需动力和能源消耗远远小于坦克,只要有秦海关作为操作员,就能躲在后方战壕遥控。 至此,金蟾镇墓兽的操练大功告成。北京的秋天,徐树铮在南苑横刀立马。他命人给小郡王换了一匹马,又将南苑兵工厂首席机械师秦海关,以及霍尔施泰因博士召到面前。 “诸位,我大北洋,已集结十万陆军,欲如成吉思汗远征欧洲战场,剿灭德寇,饮马莱茵河,直捣无忧宫。”说完,徐树铮自己已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黄粱一梦,诸君一笑耳。” 其实,中国未派遣一兵一卒,而是几十万劳工去法国修桥筑路,不少人埋骨他乡。 “小郡王、博士还有老秦,你们三位,都是我所器重之人。现金蟾镇墓兽已大功告成,但仅有这一只蛤蟆还远远不够,只一炮就被轰平了。必须建立一支镇墓兽部队,才能具备真正的战斗力。”徐树铮拍了拍白马,“我命令你们,务必在一个月内,再挖掘若干座古墓,捕获新的镇墓兽,使其成为我北洋统一中国的利器!” 陆军次长徐树铮一声令下,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帖木儿、南苑兵工厂总顾问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兵工厂首席机械师前清皇家工匠秦海关,带着北洋军最精锐的工兵团,自南苑基地开拔去挖墓。 队伍最后,木头箱子装着金蟾镇墓兽。万一遇到特别厉害的镇墓兽,就用经过现代化改造的金蟾来对付,这就是以兽制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有人提议去挖清东陵,因为秦海关参与过慈禧陵的营造,必然知晓墓道口。何况叶赫那拉氏执掌国政多年,祸国殃民,割地赔款,不挖她的墓不足以平民愤! “我做的镇墓兽,绝不能自己挖出来!”老秦已做好必死的决心,“你们要么先杀了我。” “那就去挖清西陵?” 光绪帝就埋在那儿,秦海关的面色又为之大变,就要跳下马去寻死,被霍尔施泰因博士拉住:“秦!冷静!冷静!” “荒唐!古今中外,有哪个国家是通过挖墓兴盛起来的?何况宣统皇帝还在紫禁城里呢,别忘了清室优待条例,我们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呢?” 说话的是小郡王。蒙古各部王爷贵族,世代受到清帝恩典,要是真挖了清朝皇陵,恐怕自己要被父王打死,还要被剥夺继承权呢。 这时有人说,清朝皇陵都是刚埋了没多少年,挖的话动静太大,不如去挖明朝的十三陵?反正就在北京郊外的昌平,路途也近,省得长途奔波了。 “放屁!”多罗小郡王抽了提议者一鞭子,帖木儿的年纪不大,心思却很成熟,“辛亥革命,汉人就喊着要为明思宗崇祯皇帝复仇,‘反清复明’是南方会党的口号,我们若是挖了明朝十三陵,岂不要是被天下共讨之?这北洋的中华民国岂不成了假民国真清朝?” 这清陵不能挖,明陵也不能挖,再往上推,元朝压根就没有皇陵。鄂尔多斯境内的成吉思汗陵,不过是祭祀用的衣冠冢,何况小郡王就是蒙古人。宋朝皇陵在河南与浙江,历史上均被多次盗掘,恐怕存货无多。再不济就干脆杀上陕西,把关中的唐陵与汉陵全挖了?不过,陕西军阀如今敌视北洋政府,这帮人马过去不是送死吗? 有人说,堂堂的中华民国北洋政府,四万万人的主宰,难道连个墓都挖不成吗? “明清之后,镇墓兽只能为皇家所用,否则便是僭越。但在此前,有一定地位的王公大臣,均可以自行营造镇墓兽。我们不必只盯着帝王陵墓。” 秦海关在马鞍上坐不下去了,这么说,是为避免他们再回去挖清朝的墓。 “秦,你说的有道理!”霍尔施泰因博士频频点头,“你可知哪里才能找到这样的陵墓?” “中国建造坟墓必须要看风水,所谓风水就是寻找龙脉,挖掘金井定穴位。而在北京周边,最佳的龙脉有两条,一是燕山,二是太行山。这两座山脉,都足够巍峨雄壮,绵延千里。不过,燕山古时属于边疆,紧挨着长城,除非是定都于北京的皇朝,否则不会把陵墓建在那里。而我们要挖明清以前的古墓,恐怕去太行山寻找更为便利。” 还有一则秘密,秦海关不能透露——太行山脉含有灵石,而灵石是制作镇墓兽必要的原材料,在太行山附近地下发现镇墓兽的几率也会更高。 多罗小郡王觉得在理,便命令部队南下,经过北洋重镇保定,往太行山方向搜索。他们沿途向地方官与老百姓打听,有无古代遗留的大墓封土。到了西枕太行的曲阳县,发现田庄村有几个盗墓贼活动,被巡逻的武装乡民擒获。 此地位于太行山与华北平原间,北面有座山,西北面层峦叠嶂,两边有类似靠背椅的地形,正南地势开阔,旁边流经一条大沙河。 秦海关查看地势赞叹:“此乃龙脉也!” 附近村民也说,这一带风水极佳,传说古时有巨大的封土,地面原有许多石人石马。老秦眼尖,立刻看出田野间有神道遗迹。在他的指点下,工兵就地挖掘,发现几对石虎、石洋还有石人,另有一对石柱,全部为汉白玉。 这些翁仲体形略大于真人。石像一文一武,武将披挂明光铠,宽袖长袍,双手拄剑,威风凛凛,装饰可见四箍、弦纹、连珠、连弧纹,还有卷云和如意云头,雕刻精细,更似唐朝形制。而那石虎雄壮有力,前直立,后曲蹲,虎尾绕至下腹又上翘背侧。秦海关知道唐朝唯有三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安置石虎、石羊、石人,能用汉白玉的则是帝王将相级别。 秦海关决定从神道尽头正中开挖。工兵们备好了炸药,但被老秦劝阻,还是手工挖掘。 天色已晚,多罗小郡王下令一边挖墓,一边安营扎寨。中华民国的五色旗,月夜下猎猎飘扬。他奉命看守秦海关,睡在同一个帐篷,千万不能让他逃跑。帖木儿爱读书,晚上点灯看英国历史学家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秦海关吃了外国大夫开的药,长吁短叹睡不着。 “老秦,想什么呢?” “小郡王,我有个独生子,他叫秦北洋,也跟你一般大。几个月前,他越狱逃往南方,不晓得如今是死是活?” “秦北洋?”小郡王皱皱眉头,“好像听说过……他是不是个头很高?还会打架摔跤?” “正是——难道你们?” “哈哈哈!我跟你儿子,只有过一面之缘,在北京地方法院门口,为了一个小姑娘,还比试过一场摔跤。” “冒犯冒犯!老秦我教子无方,竟然有眼不识泰山……” 小郡王摆摆手说:“我很喜欢他,相见恨晚呢!若他再回北京,我俩必能成为好朋友。不过嘛……” “怎么了?” “阿幽!” “这名字好像有些耳熟。” “说来羞愧,关于阿幽,我辜负了他的嘱托。”他的面色发红,摇摇头,“不说也罢!此乃我家的耻辱!” 老秦听不懂,却大胆请求,“小郡王,我已到黄土埋脖的年纪。明日挖墓,恐怕凶多吉少,若我死了,请把我葬于东直门外的秦氏祖坟。” “说什么呢!”小郡王合上书本,熄灭灯火,“你以为我真想挖墓?还不是别无选择,为保住多罗郡王的世袭领地,免得惹怒北洋政府,得到一纸改土归流的通知。我父王又逼着我去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读书,再不济也要念个保定军校,将来成为割据一方的军阀。其实,我对这一套毫无兴趣。我更想去大学读书,最好是历史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我和儿子命中是工匠,而小郡王您命中就是王爷,我从不奢望秦北洋能成什么人物,只求他平安健康,早点娶媳妇,为墓匠族传宗接代,别荒废了手艺。” “镇墓兽的手艺吗?”小郡王已钻进被窝,捅了捅老秦,“喂,你能教我吗?那只蛤蟆太厉害了,你肯定还能做出更强大的镇墓兽。” “不传!不传!” 秦海关说罢,翻身睡了。 一夜无事,次日天明。太行山下,大沙河边,曲阳田庄大墓,工兵果然掘出了墓道。 小郡王、秦海关、霍尔施泰因博士,全都凑近了墓道口——外窄内宽,斜坡深入地下,两侧与穹顶都用青砖砌成,地面由逐层夯土筑成,看来异常坚固。 三人往下走,全副武装的士兵护卫在左右,马灯照亮鲜艳夺目的壁画——庞大的仪仗队,全是唐朝人物,黑、白、红三种颜料,戴着幞头,络腮胡须,眼窝深陷,明显不是汉人。圆领长袍,前襟撩起于胯间打结,衣带飘飘,脚蹬黑靴,右侧斜挎箭器,手持斧钺刀叉等武器,个个牛高马大,马匹也颇壮实。 秦海关发现一个细节,凡是壁画会有起稿线,就是打草稿的,完成后会被掩盖掉。但这些壁画的起稿线相当密集,两壁抹的白灰也不整齐,说明墓主人是匆忙下葬。但不管是谁,有如此排场的仪仗队,必是个尊贵的大人物。 沿着墓道往前,发现一道乌头门,就是棂星门,上髹黑漆,下髹红漆,如同仪门。工兵们取来重型工具,耗费大半天才打开。 随后一股黑烟窜出,霍尔施泰因博士戴上防毒面具,又拿来两个给小郡王和秦海关,但被小郡王与秦海关拒绝了。 上下翻飞的尘土中,小郡王用手电往里探去,毕竟才十七岁,面露恐惧。老秦便领头闯进地宫。 这是个平整的“庭院”。举火把进去,先慢慢熄灭,等氧气进来,又熊熊燃烧。东西两侧砖墙上,开着两道券门。北侧是砖砌甬道,看进去才发现有一道坚固的墓室门。 博士不仅是科学家,也对西方考古学略知一二,立刻掏出照相机拍摄,记录这座大墓的原始面貌。他用尺子测量墓门,高达六米,门洞也有三米多宽。 秦海关发现一块带有铭文的青砖,写着“大金皇统九年三月重修”。 金代古墓? 不可能,这墓的石像生,还有刚才的壁画,分明是唐朝风格,只能说明在金代有过一次重修。既然是重修,说明至少挖到了这个位置——是否借着重修的名义,是一场官方的盗墓呢?正如他们现在所为。 工兵用之前的方法打开汉白玉墓室门,小心翼翼地进去。又是一条甬道,两侧各有壁龛。再往前,发现东西两侧耳室,同样有汉白玉大门。甬道北端连着八角形的前室,这个形制颇为独特,霍尔施泰因博士赶紧拍照。前室的左右两侧,对称分布四个侧室,堆满金银财宝,这让工兵们垂涎三尺。 多罗小郡王掏出手枪警告——谁敢偷走一件宝贝,杀无赦。这一切全属北洋政府所有,是中华民国全体国民的共同财富。当然,各位挖墓的有功之臣,必会另行封赏,但绝不能破坏文物。 秦海关看到脚下方砖工整,比之清朝皇陵有过之而无不及,便松了一口气。对他来说,在地面呼吸的空气并不自由,倒是在一千年前的地宫里如鱼得水。这座大墓规格极高,有墓道、仪门、庭院、甬道、前室、后甬道、后室的中轴线,侧室与耳室分列左右,全用青砖砌筑,加上穹顶,竟有十二个墓室之多。工兵们清理出大量白瓷、部分酱釉瓷器,甚至有北宋紫定的瓷器,恐怕是金代重修(或盗墓)时带进来的。 最后一道是汉白玉墓室门。 地宫深处,小郡王的手在发抖。 老秦对他耳语说:“如果你害怕,现在还可以撤退,我们再找其他的墓。” 但到了这一步,工兵们是不会放弃的,打洞是他们天然的使命。在霍尔施泰因博士的指导下,他们熟能生巧地打开这扇大门。 幽暗的地宫尽头,秦海关已经感受到金井的能量了。博士的手电光束,似乎照出一口巨大的石质棺椁…… 两个士兵进去查看,结果刚踏进后室,就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老秦立刻高声呼喊:“快点出来!” 来不及了,随着轰鸣声,两颗人头飞了出来,鲜血洒在博士脸上。所有人慌不择路往外跑,秦海关也被小郡王拖着逃到前室。霍尔斯坦因博士架着照相机,直接退到外面“庭院”。 烟雾中出来个黑影,老秦来不及逃,闪身躲入旁边耳室。地上滚动着许多马灯,照出一个兽头,还顶着一对角,说不清什么物种,似龙非龙,似狼非狼,但绝非四不相。又出现一个兽头,同样的怪物。秦海关感到诧异,通常一个陵墓里只有一个镇墓兽,很少会有一对兽,除非是乾陵里躺着武则天与李治两位皇帝。更加颠覆的是,老秦又看到了第三个兽头,还有第四个、第五个……总共有七个兽头!然后才是整个身体,像个巨大的豹子,四肢粗如黑熊,而每只兽头的嘴巴,都如狮子血盆大口一般。 秦海关想想自己早就是应死之人,也没什么好恐惧的,便又探出头去看个真切——这七个兽头的怪物,并非每个头上都有一对角,而是三个头是双角,还有四个头是独角。 七个头,十个角。 但只有一头兽,每个角上都挂着一个小小的黄金王冠,而每个兽头上都刻着一行奇怪的文字——不是汉字,也非清朝陵墓里常有的满文、蒙文或藏文。 十角七头镇墓兽。 秦海关已给它起了个名字。这头兽的体形异常庞大,经过甬道时只能蜷缩爬行,那些角仍然划破了墙砖。但它并不笨拙,抓住几个工兵,用尖角将他们刺死。在宽阔的前室,工兵们被高高挑起,像挂在树梢上的吊死鬼。 它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似乎地宫内发生了一场小型地震,穹顶上许多砖瓦坠落在地砸得粉碎。 从墓道口的远方,隐隐飘来两句洋文,必是霍尔施泰因博士的叫喊—— 第四十二章 十角七头之兽 “Quis similis bestiae? et quis poterit pugnare cum ea?” 博士说的既非德语,也不是英文或法文,而是字正腔圆的拉丁语,意思是“谁能比得上这兽?谁能与它争战?” 片刻之后,来与这兽争战的勇士出场了,便是金蟾镇墓兽。 在未知的唐朝大墓的地宫中,出现了两只镇墓兽,一只已沉睡了一千多年,另一只却是今年新鲜出炉的。 兽与兽的较量。 “秦,你还活着吗?” 博士躲在墓道角落里,向着地宫深处呼喊,因为只有秦海关,才能操控镇墓兽进行战斗。 老秦无须站在镇墓兽身边,只要相距不超过十丈,他就能通过声音和气息遥控。而他也不必高声吆喝,镇墓兽的五感极其敏锐,一点点声音就能让它听到。 他藏在耳室,口中轻声念叨:“金蟾金蟾!唯有你能比得上这头兽!唯有你能与它争战!” 大墓深处,到处是被虐杀的士兵的残肢、内脏与鲜血。十角七头向金蟾飞奔而去,它的七个头分别发出怒吼,念着七种不同语言的祭祀词;它的十个角鲜血淋漓,顶着十个不同帝国的皇冠。 秦海关轻声操控,金蟾高高跃起,没有张开飞剪舌,而是打开了加特林机关枪。 无数发子弹被旋转的枪管送出,仿佛乱箭射中吕布。说实话,每颗子弹命中时,老秦都有些心疼。这便是一个老工匠,看到前辈工匠大师的作品,都得顶礼膜拜的道理。 加特林爆发出清脆的射击声、子弹穿破空气的啸叫声、弹壳坠落地砖的金属弹跳声…… 20世纪的咆哮,压倒了公元8世纪的怒吼。 十角七头的怪物,轰然倒地。 金蟾向前走了几步,博士以及端着步枪刺刀的士兵们,还有战战兢兢的小郡王,也都慢慢地踏入地宫前室。 突然,十角七头中的一个头,如同长蛇伸向躲藏在耳室中的秦海关。那个头先用一对长角猛刺,而这耳室中恰好堆满了陪葬的兵器,老秦随手抄起三尺多长的唐刀抵挡。这是一把环首长刀,做工极其精良,一千多年没有锈蚀。他双手持刀,上下翻飞,仿佛在万军丛中砍下无数敌人首级。 不过,镇墓兽的双角似乎比钢铁更为坚硬!没几下,寒光闪闪的唐刀就卷刃了。兽头张开狮子般的大口,利齿上还挂着人肉残渣,就要将老秦一口吞没。 秦海关眼睛一闭,只待送命,却听到地宫传来巨大的爆炸声。那只兽头连同双角,还有两个金冠都缩了回去。 他匍匐在地上爬出耳室,原来在小郡王的指挥下,工兵们先施放烟幕弹,接着扔出集束手榴弹,加上金蟾的加特林机枪继续射击,第二次把十角七头镇墓兽打到了。 最后,工兵弹射出数条粗大的钢索,才将这头巨大的兽牢牢捆绑。 尘埃落定,老秦侥幸留下一条性命,爬回到小郡王与博士身边。他们向附近农民征用了二十几头耕牛,又要避免毁坏它的十角七头,花费大半天,才将这头镇墓兽拉出地宫。 一旦离开地下的环境,它就变成了一大堆废铜烂铁。 无数人跑来围观,无不被这庞然大物震惊。有人说它像从地下挖出的龙骨,就是恐龙化石;也有人说他像传说中的蚩尤,至今太行山区仍有头戴牛角相抵的蚩尤祭。 小郡王命人在古墓四周装上帷幕,日夜武装巡逻,严加看管这头镇墓兽。他又给南苑基地拍发电报,要求派遣一辆平板卡车过来。 没有镇墓兽的古墓,就如诸葛亮死后的蜀汉。秦海关与博士再度进入地宫后室,头上是圆形穹隆顶,仿佛置身于宇宙,迎面是巨大的石质棺椁。棺床前有圜桥子踏道,两侧弧形栏板。踏道浮雕两人,上者仰面屈肢,下者匍匐爬行,勾拽上者左脚,貌似断袖之乐! 石棺床为莲瓣须弥座,上下枋顶面各有汉白玉勾栏,涂着五彩颜料,四角各有一力士托举。棺床束腰部的壸门里,雕着巧夺天工的人面。老秦注意到石椁上的朱雀玄武浮雕。所谓朱雀,就是凤凰;玄武是一只乌龟被一条蛇缠绕。霍尔施泰因博士用照相机拍摄记录全程。 工兵要撬开石椁,秦海关急忙阻拦:“我们是来找镇墓兽的,可不是来盗墓开棺的。” “秦,都到了这一步,不管我们开不开棺,都已是盗墓的罪人了。” 博士费劲地说完一串汉语,多罗小郡王也到了后室,点头说:“此墓非同小可,墓主人恐怕是历史上的风云人物。我熟读二十四史,也想知道究竟是何人埋葬于此!” 于是乎,石椁被打开了。 里头还有一个木棺。后室只有墓主一人,即便有合葬者,也在两边的侧室。这不同于通常的夫妻合葬墓,而是强调君主至上。 “我们不是来挖墓盗宝的,不必用盗墓贼的方法,但要尊重科学之道。”小郡王不过是借口解开历史之谜而给自己壮胆,幸好那凶残的镇墓兽也被捕获了,墓室里的士兵众多,“我们这就开棺。” 工兵从正面打开木棺。腐烂有毒的烟雾升起,众人戴上防毒面具,唯独秦海关无所谓。 霍尔施泰因博士第一个靠近棺材拍照,他有着给古埃及图坦卡蒙法老王拍照片的热情,却忘了传说中法老的诅咒。 他拍到了一头兽的骨骸。 众人皆惊骇之,小郡王从棺床上跌倒,额头都被石椁磕出了血。只有老秦直勾勾看着棺材之中,确信那绝非是个人类。明显的动物头骨,锋利的犬齿,必是豺狼虎豹之类的食肉动物。而这兽骨之上,却整齐穿戴着君主的冠冕与章服。 相隔千年,这身衮服依旧鲜艳夺目,刻画日、月、星辰、群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章”。自周天子起,只有至尊皇帝才能穿上这套衣服,并在重大典礼时用。 一头盘踞在皇帝宝座上的兽? 不过,半分钟后,随着空气进入棺材,这身华丽的衮服,连同金绣的“十二章”,一块儿腐烂变色,成了一团黑乎乎的破布。 小郡王摘下防毒面具,揉着额头的伤口:“什么情况?” “野兽之国?地狱之国?”霍尔施泰因博士也蒙了。 “你看这外面的唐朝人物壁画,还有石棺内外的人像,必然是在人国。”秦海关虚弱地坐倒在地上说,“依我看啊,可能是墓主人死于非命,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他的臣子只能捕杀一头猛兽,再给死兽穿上皇帝的冠冕衮服,代替他入棺下葬。” “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人物?死得粉身碎骨,又要野兽来代替自己呢?” “首先,这座大墓是唐朝的,而皇陵都在关中,太行山不可能有皇陵。那么唐朝除了武则天以外,还有谁妄称过皇帝?” 小郡王想起《旧唐书》与《新唐书》:“除开隋唐乱世,安史之乱的安禄山、史思明自称大燕皇帝。泾原兵变,朱泚被部下拥立为皇帝。还有黄巢,自称大齐皇帝。但唯有安禄山符合太行山的地理位置。” “嗯,安禄山是范阳节度使,根据地就是今日的北京。” “安史之乱的老巢,后来藩镇割据也自河朔始。安禄山是被儿子安庆绪所杀,有种说法是乱刀砍死,尸骨无存!”小郡王还记得一个细节,“这附近的村民,大部分姓安,难道是安氏守墓人后代?” 霍尔施泰因博士听得云里雾里:“你们在说什么?” “还有一种说法,安禄山死后葬在陕西武功县。不过,他死的时候,关中已被唐朝收复,不可能再去那边下葬。” “安史之乱,涂炭了多少生灵?据说杀死了当时一半的中国人,安禄山确实配得上这头野兽!也配得上那只凶残的十角七头镇墓兽。” 说到此处,秦海关激动得掰断一支箭矢。 不过,这座大墓里没有找到墓志铭或玉哀册,也没有墓主人生前的印章等物品,依然无法证明他的身份。以上的一切,纯属猜测。 “等一等,这是什么?” 老秦发现后室地砖上,刻满豺狼虎豹以及上古异兽,正在破坏唐朝的村庄,在城池纵火焚烧。不计其数的胡服骑兵,长着各种凶暴的兽头,战马一律顶着双角,挥舞刀枪弓箭,张开血淋淋的犬齿,吞食中国的婴儿与妇女…… 面对木棺,博士又拍了一张照片——穿着龙袍戴皇冠的兽骨,瞪着空空的眼窝,望向墓室穹隆顶的中心,也望着一百年后注视这张照片的你的双眼。 第四十三章 精武英雄 曲阳田庄大幕被挖开同一日,上海深秋街头,报童们叫卖《巡捕房恐怖窟》《红头印捕血手印》《盗墓马贼劫狱记》……全是关于虹口巡捕房大屠杀的故事,鸳鸯蝴蝶派的文人们最擅长抓社会热点写连载小说,既结合当下世情,又融会西洋福尔摩斯的侦探故事,加上点到为止的色情、暴力、国仇家恨。 这桩租界有史以来最大的凶杀案仍未告破,这给了市民极大的遐想空间,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只是走夜路的人少了,巡捕房人人自危,无论华警印警,晚上出街巡逻都要给脖子绑上两块铁片,防止被割喉。 这天早上,齐远山穿长衫戴礼帽,一表人才。秦北洋却保持工匠装扮,毫不起眼。提篮桥的陪尔开路,挂着精武体育会的招牌。陈公哲与霍东阁,热情招待了他俩,后者正是津门大侠霍元甲的公子。 宣统元年,英国大力士在上海登报挑战中国拳师。霍元甲受邀南下,约定在张园决战,结果对方爽约,霍元甲不战而胜。次年,霍元甲在上海开创精武体操会,不久咯血而死。精武体育会,才是霍元甲一生最重要的遗产。 每个周日,秦北洋与齐远山,结伴来体育会练拳。两人待遇明显不同。齐远山自幼跟军人父亲练武,几个招式下来有板有眼。令人头疼的是秦北洋。当年在光绪帝地宫内,他跟父亲学过防身术,又因操控镇墓兽学会气沉丹田运行周身。没人愿意跟秦北洋比试,都说他是乱来,街头打架斗殴的招数,上不得台面。让他练霍家迷踪拳,他又嫌太慢,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练成。 霍东阁摇头说:“先父练了三十年方有所成。我五岁起扎马步,到现在都不敢放松功课。” “看来我不是练武的料啊!” 正当秦北洋垂头丧气要出门,有人满脸乌青跑进来,说在四川北路横浜桥吃了亏,被虹口柔道馆暗算,我方有一人竟被压断了腿,紧急送往医院了。 虽说没有“东亚病夫”的匾额,陈公哲与霍东阁,还是带着大队人马,前往虹口柔道馆理论。秦北洋与齐远山也跟在后面去看个热闹。 到了横浜桥,涌出一大群身着和服的日本人。此地乃是日本侨民聚居区,平常还有日本巡捕,未来会成为日本海军陆战队驻上海司令部。 有个穿西服的日本青年,会说一口汉语,为双方充当翻译。他说日方也有人被打伤,建议双方息事宁人,互相赔礼道歉,井水不犯河水。此人不过二十七八岁,自我介绍叫羽田大树,文质彬彬,戴着眼镜,面相倒是典型的日本人。 羽田?秦北洋皱皱眉头,似乎在哪里听过。 柔道馆长并不买账,把羽田大树推到一边,拍胸脯说,谁若能将他击败,当即赔礼道歉,否则就请滚蛋。围观的日本侨民纷纷鼓掌叫好。 霍东阁刚要撸起袖子管,便被陈公哲扣住手腕:“东阁,切莫心急!你是大侠霍元甲之子,迷踪拳传人,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出手,让学员们先上。” 迷踪拳,又称霍家拳、燕青拳,子午门三十六杀手功之一。一说是西汉马踏匈奴的大将军霍去病创立,也有说源出嵩山少林寺。迷踪拳夺命八手、二十四绞杀术、内八修“客入、侵解、坐庭、切本、隐遁、绳系、斥候、揘毒”,精武体育会的学员也未必能看到。 陈公哲挑选出一位大徒弟——体壮如牛的山东汉子,摆出迷踪拳的功架,刚要对日本鬼子分筋错骨、滚锁缠摔、绞杀断颈无情,却被一个背负投——过肩摔干趴下了。 霎时,日本侨民高呼“万岁”,精武体育会一片哗然。得胜的虹口柔道馆长,乃是日本一等一的高手,柔道大师嘉纳治五郎的弟子,读过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因打架失手致同学死亡,被开除而成浪人。 他蔑视地将手指向霍东阁,眼看霍家少主不堪受辱,齐远山却站出来说:“用得着霍师父出马吗?我这新学员就能打败你们倭寇!” 齐远山已学过一些迷踪拳的招式,结合原来祖传的拳法,一上来便击中日本人的额头。没想到对方是个粗壮硬汉,居然没轻易倒地,一俟近身格斗,便将齐远山拖至地上。 以往中国功夫较量,要么以拳脚凶猛取胜,要么以内力强劲制敌,从未遇到过这种压低重心,拖入地面缠斗,依靠寝技取胜的格斗术。此种以柔克刚之术,极其适合身材体重都不占优的亚洲人,又极具实战力。以至于后来传到巴西,发展出了格斗之王——巴西柔术,全靠寝技称霸天下。 “不要下地!” 陈公哲提醒晚了一秒钟,齐远山已被牢牢困住,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得,眼看脖子就要被日本人的双腿拧断,众人都别过脸不敢看了。 突然,秦北洋飞奔上去,连环腿踢开两个阻拦的日本人,一脚踩中柔道高手的膝盖内关节。那条绞杀脖子的腿自然松开,齐远山这才逃出生天。他的脖子已经通红,话都说不出了,再晚须臾,必死无疑。 柔道高手翻身跃起,大骂中国人不守规矩,为何跳出来一个帮手? 秦北洋对做翻译的羽田大树说:“翻译给他听——我们比武只是切磋,不是生死相搏。现在,我愿意跟他一对一单挑。” “他还不会迷踪拳呢!还是我亲自上吧。” 霍东阁刚要反对,却被陈公哲拦下来:“让这小子试试吧。” 然而,秦北洋并未摆出任何武术招式,而是跟日本人同样压重心,弯腰屈膝,双手放低。挑战柔道高手,并非他心血来潮,而是观察了之前两次搏击动作,想到三个字——初见杀。 在北京西郊的骆驼村的少年时代,他跟人打过无数次架。跟赶骆驼的蒙古人摔博克,跟健锐营甚至善扑营的满人练布库,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若是单打独斗,每次都相当短促,差不多半分钟,一套拳的零头都耍不下来。所谓“拳打两不知”就是完全不晓得对方如何出招,只靠本能反应来动作,也没有思考招式的空间和时间。只要你动脑子去想,就比人慢半拍,就意味着吃亏乃至死亡。必须把脑子放空,什么都不要想,只剩下身体和血液。 他不动,对面的日本人也不动。 秦北洋之不动,宛如陵墓背后峰峦起伏的龙脉,亦为孙子兵法之“不动如山”。 对峙超过十分钟,四周鸦雀无声,偶尔爆发几声日语“康巴呆”。 陈公哲与霍东阁对视一眼,觉得这秦北洋不可小觑。 忽然,对方眼里流出一瞬的懈怠。难知如阴,动如雷震,秦北洋伪装的阴霾后,雷震般出手。电光石火间,他已冲到日本人怀里,既不用拳,也不踢脚,而是使出中国式摔跤,两手把对方腹部捆住,下面用腿使绊。 全程迅雷不及掩耳,无人能看清楚,柔道高手轰然倒地。他还想用寝技挣扎,秦北洋不给其任何机会,肘关节猛击喉咙,让他缺氧昏迷。 日本侨民一片惊呼,陈公哲拍手称快:“精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第四十四章 重返凶案现场 秦北洋并不夺人性命,而是替日本柔道高手顺气,帮助恢复正常呼吸。他才起身抱拳鞠躬,被精武体育会学员们的掌声包围。 穿着西服的羽田大树,代表柔道馆长深鞠躬道歉:“柔道之魅力,武术之精髓,两者没有比试的必要。” “嘿嘿!我只是用街头打架的方式赢了他。” 十七岁的秦北洋挠头傻笑,心里却想起光绪帝弯弓射日的镇墓兽,也算是为战死在刘公岛的外公小小报复了一下。 羽田大树恭顺地问道:“请问这位英雄大名?” “秦北洋!” “秦?”羽田瞪圆了双眼,“可是秦始皇帝的秦?” “难道是天若有情天亦老的情?” 说罢,秦北洋就被同伴们簇拥着“得胜回朝”,徒留下满大街懊恼叹息的日本人。 虹口横浜桥上,羽田大树看着秦北洋远去的背影,口中念念有词:“斯古伊!” 这一晚,精武体育会在四马路的老正兴菜馆办庆功宴。众人齐向秦北洋敬酒,尤其霍东阁,秦北洋是代表他击败了东洋高手。上了酒桌,秦北洋反倒沉默寡言。大家问他怎么练的?只答四个字:打架、摔跤。 陈公哲用人力车送秦北洋与齐远山回去。经过外滩和外白渡桥,三人下车走到公园门口,那里挂着牌子“一、脚踏车及犬不准入内;……五、除西人之佣仆外,华人一概不准入内;……”这便是“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起源。 秦北洋一拳打在牌子上,幸好没有红头阿三巡逻经过,否则必以毁坏公物为名抓他。 “中国有四万万人,不知要过多少年,才能打开这扇园门?我们造不出英国的无畏舰、德国的克虏伯炮,连日本都把我们远远甩下,怎能不让他们在这里耀武扬威。” “甲午年,我们有北洋水师,有定远和镇远两艘世界一流的铁甲舰,不是照样败了?就算如今有了无畏舰和克虏伯炮,恐怕也是被北洋军阀用来打内战,荼毒中国人的生命。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中国流血的革命太多,通过健强体魄而强国,虽属奢望,但未尝不可努力。” 秦北洋想起《申报》上的新闻:“前几日俄国又爆发革命,布尔什维克党人炮轰冬宫,占领彼得堡,建立工人当政的国家——天下哪有不流血的革命啊?” “我等迂腐了。只恐怕,未来中国为革命而流的血,不会比俄国人少呢!” “陈先生,你从未展示过武艺,人们都说你身怀绝技。你我比试一下?” 说话间,秦北洋借着今晚酒劲,已对陈公哲出拳了。黑漆漆的夜里,黄浦江惊涛拍岸,苏州河底白骨累累。陈公哲不紧不慢,步法飘逸地躲开。 “北洋,不要胡闹!” 齐远山上前阻拦,被秦北洋一掌推开。 第二拳接踵而至,陈公哲被逼到外白渡桥栏边,再要退,只能翻身坠河。他抬起右手隔开秦北洋的拳头,借势推手,画出完满的圆弧,瞬间卸掉这一拳力道,再侧身,手腕微微一抖。 秦北洋失去重心,刹不住车,整个人飞出去,竟翻下了苏州河。 “扑通……” 这下酒全醒了。泡在深秋冰冷的苏州河里,秦北洋吃了好几口水,幸好从小在海河里游泳,踩着水没沉下去。 苏州河两边都是水泥堤坝。齐远山则是旱鸭子,在桥边干瞪眼喊救命。当陈公哲准备脱衣服跳水救人,一根竹竿伸到了苏州河心。 秦北洋抓紧竹竿,只见齐远山和陈公哲都在桥上,又是谁在救他?竹竿带他游到接近沙俄帝国领事馆水域,他才找到台阶爬上来,刚要向救命之人谢恩,地上徒留竹竿,不见人影。 齐远山与陈公哲绕过桥头跑来,秦北洋抹去脸上水藻和污垢,看着黑魆魆的街道:“救我的人为何逃跑了?有人在跟踪和偷窥我们!” “嗯,要小心了。” 秦北洋成了狼狈的落汤鸡,连打十几个喷嚏,又大笑道:“陈先生,我本想试试你的武功,没想到你是深藏不露。” “得罪!得罪!”陈公哲也忍俊不禁,“跟秦小弟一起玩耍,真是有趣得紧!” 秦北洋披上齐远山递来的毛巾,头顶散发白乎乎的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内家大师在运用真气。 “陈先生,今日与倭寇的柔道馆比试武功,你要是亲自上阵啊,必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习武之人,本为强身健体,不可逞强好胜。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出手!霍东阁对付那个日本人,也是绰绰有余,但作为霍元甲的传人,不动如山才是最好的选择。”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秦北洋又打了个喷嚏,长这么大,他还没崇拜过什么人。 三人在外白渡桥钢梁下别过。夜色下的黄浦江,一艘外国军舰鸣着汽笛开过,波浪在江堤上打出一片水花,几乎淹过外滩公园的地面……过了桥,离海上达摩山也不远了,秦北洋和齐远山跑步回去,抵消落水后的寒气。两人穿过两条路口,看到虹口巡捕房大案的悬赏通缉令。 夜深人静,秦北洋突发奇想,决定到案发现场转转。齐远山也拦不住,转过一个拐角,到了虹口巡捕房门口,那里果然贴着工部局的封条。巡捕房已在四川北路另觅新址办公,这栋楼据说不吉利,可能会被弃用。秦北洋在路口观察,对面有栋六层高楼,站在那个楼顶,可清晰地观察到巡捕房内的一切动静。 “远山啊,我们一起看过案发现场,我在想,两个刺客是怎么把凶器带入巡捕房的呢?” 秦北洋脑中浮现起印度巡捕的模样,都是身高体壮的大汉,北印度的锡克人与旁遮普人,平常对中国人颇为凶悍,凡是抓获疑犯首先会搜身,不可能让人把那么大的匕首带进来。 “必有内应!也许那些匕首,早就藏在巡捕房里了,只要刺客装作犯人被抓进去,就能抽出来杀人。而我们对面这栋楼,就是监视虹口巡捕房的最佳位置。” 齐远山摸着自己脖子。白天,若非秦北洋及时出手,他必会被日本柔道高手拧断颈椎,脖子至今酸痛,让他心有余悸。 “你还不赖啊!”秦北洋注视着街道东去的尽头,“这绝非两个刺客的屠杀,而是一起有组织有预谋的行动,刺客只不过是最终杀人的子弹,扣动扳机的人又是谁呢?” “你不是说过吗?跟海上达摩山的小镇墓兽有关系。” “是,但以他们干净利落地屠杀巡捕的能力而言,要杀到欧阳家府邸也并非难事。所以,那天欧阳先生的面色非常糟糕,他知道作为青帮老大,也未必能保护自家安全。” “如此说来,他们除了小镇墓兽,还有更重要的目标?” “我?” “北洋,你的脖子后面有两块天生胎记,跟幼麒麟镇墓兽的鹿角形状很像,只是你这个火红,它那个雪白。”齐远山继续用毛巾给他擦头发,“你的身上,也许还藏着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前几天,我们两个去卡德路的澡堂子洗澡,你说感觉有人偷看你,我还开玩笑说是有男人喜欢上你了。现在想来,必是有人在偷看你后脖子的胎记。” 秦北洋下意识地摸了摸后颈:“对,这就是为什么,今晚我坠入苏州河以后,还会有人用竹竿子来救我的原因,他们一直在盯着我。此时此刻,也许就在我们身后。” “别吓唬我!” 齐远山警觉地回头看身后,竟然真的有个灰色人影,头戴礼帽,身着长衫,面孔隐藏在阴影中,如同屠杀了这栋房子里所有人的刺客。 “什么人?” 秦北洋暴喝一声,向那鬼魅般的人影扑去,对方轻巧躲开,四散蔓延开一阵杀气。『tχt小言兑下載噈找◇酷◇书◇网Kùsùù.ňěτ』 齐远山从另一个方向发动攻击:“小心他有匕首!” 空无一人的街头,路灯照出三个长长的人影……辗转腾挪,拳脚生风,犹如一部无声电影,全靠光影交错撑起画面。 对方同样好身手,只是迟迟没有亮出凶器,用胳膊拆挡了几招,眼看双拳难敌四手,就要被秦北洋与齐远山逼入死角。 突然,他的手中多了一把手枪,对准秦北洋的鼻子。 枪声没响,秦北洋却放下拳头:“你不是刺客!因为你用枪,而刺客只用匕首。” “秦北洋,四个月不见,你又有长进了!” 声音分外耳熟,来人在路灯下露出脸庞。三十出头的男人,拧着一对浓密的眉毛和小胡子,目光如同刀子,却让秦北洋喜不自禁——北京警察厅的探长叶克难。 “叶探长!你怎么来上海了?” 叶克难收起手枪,摘下礼帽,微笑道:“来看黄浦江的风景不行吗?” “请受秦北洋一拜!” “请受齐远山一拜!” 两人要为四个月前,叶克难从张勋复辟的监狱中,将他们解救出来而谢恩。 “举手之劳,何足道哉!” 秦北洋抓着他的手说:“对啦,叶探长,你知道我爹在哪儿吗?” “放心吧,他的伤势已经痊愈,现在北洋政府的南苑兵工厂任首席机械师。” “我爹去兵工厂做机械师?” “我也好久没见过他了,据说在为北洋军研制一种秘密武器。” “秘密武器?”秦北洋回头看了齐远山一样,“莫非是镇墓兽?” “那可是军事机密,国务总理段祺瑞下令,陆军次长徐树铮亲自监督的。我一个刑侦查案的探长,哪能知道这些内幕。” “只要他没事就好!做了首席机械师,至少饷银不会少,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听说他们最近去挖墓了。” “挖墓?” 叶克难回头看着虹口捕房,言归正传:“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的希尔顿警长,通过北洋政府内务部,邀请我来上海协助破案。内务总长担心这是政治案件,害怕引起英美列强干涉,吩咐我尽快破案。但我是北京警察厅的探长,只能给租界做顾问,无权参与抓人行动。” “1907年9月2日。”秦北洋也不客气了,指着被贴封条的凶案现场,“这扇大门后面,凶手用被害人的鲜血,写下整整十年前的日期,这才是巡捕房邀请你来协助的原因吧。那一年,从上海开往日本的轮船徐福丸失踪,船上的庚子赔款不翼而飞,一百万两白银的巨款,就是这桩大案吧?” “对不起,恕我不能详说。”叶克难盯着秦北洋的双眼,转移话题,“刚才我躲在暗处,偷听你俩的对话有一会儿了。你们分析得有道理。” 齐远山忍不住问:“案情可有进展?” “尽管工部局董事会、各国驻沪总领事都限令尽快破案,但巡捕房依然束手无策。我向其陈述了八年前天津徳租界灭门案,还有今年北京监狱大屠杀的所有细节,甚至从档案柜里带来了当时的凶器——象牙柄嵌螺钿‘彗星袭月’的匕首。” “就是这把匕首,杀死了我的……娘亲。” 秦北洋没有说养母,还是说“娘亲”二字,可见当年凶案对这孩子伤害之深重。 “嗯,这是刺客唯一留在现场的凶器,我想可能是打开谜底的钥匙。” “叶探长,那你今晚来到这里勘查现场,有什么特别发现吗?” “有!”叶克难沿着这条街往东走了几步,“从这里一直走下去,会是什么地方?” “黄浦江边的码头。” “当天凌晨屠杀劫狱之后,你说刺客们究竟往哪里跑了?那个叫小木的盗贼,现在被藏在什么地方?为何公共租界联合法租界与华界都查不到任何线索?据说巡捕房把苏州河以北的上万户人家都翻了个底朝天。” 秦北洋被叶克难的提醒开了窍:“如果……他们当天凌晨就上船走了呢?” “也许还没走!” “对,他们既然还在监视我,就不会放过海上达摩山和小镇墓兽的。” 齐远山又插了一嘴:“我猜,那些人还在上海,也许就在停泊码头的船上?每艘船都悬挂外国国旗,除非有直接证据,租界当局不能上船搜查,青帮也不敢惹外国人,这就成了刺客们可以利用的缝隙。” “不错。”叶克难拍拍他的肩膀,“我觉得这案子,一时半会儿还破不了。” “既然是来协助破案的,你跟青帮老大欧阳先生谈过吗?” 作为欧阳思聪的徒弟,齐远山更关心师父的心思。 “今天刚聊过。他说起幼麒麟镇墓兽的来历,在汉口倒卖文物的军阀名字,我会通过内务部的关系去调查。欧阳先生还说——谁拥有了那只小镇墓兽,谁就会有无穷无尽的厄运。” 秦北洋打了个寒战。凶案现场的街头扫过一阵阴风,枯黄的梧桐落叶诡异地旋转。 突然,齐远山感觉有人在摸他的脚后跟:“不要留在这个鬼地方了,我感觉一群印度人的鬼魂飘过来了……” 叶克难就此别过,最后警告一声:“办案经验告诉我,除非你是警察,否则不要轻易回到凶案现场,说不定你会和凶手狭路相逢。” “我还盼着这一天呢!” 深秋里,秦北洋捏紧拳头,为了复仇,他就怕刺客们不再出山行动。 第四十五章 少男少女与兽 已近子夜,回到海上达摩山,秦北洋累得筋疲力尽,换了身干净衣服,经过二楼走廊,听到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像太行山上的山涧。 二楼有个琴房。欧阳安娜正在弹琴,月光隔着银杏稀疏的影子,脸颊上两道清亮的泪痕。 “谁?” 钢琴声戛然而止,安娜抬起手指,看到了他的脸。秦北洋并未逃窜,攥着块手帕走进琴房,笨拙地塞入她的手心。 “你去哪儿了?等一等……”欧阳安娜靠近他嗅了嗅,“身上有酒气,头发还有点湿,你莫不是去了四马路?” 四马路就是今天的福州路,既是旧上海文化人钟爱的书店街和出版街,也是妓院云集的红灯区。秦北洋想起晚宴就在四马路上的老正兴,自是百口莫辩:“我掉进苏州河里洗了个澡,你信不信?” “瞎七八搭!你可别骗我。今晚爸爸不在家,我睡不着。”欧阳安娜没说爸爸是四马路的常客,“我在弹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今天,是我娘的五周年忌日。” 他沉默好久才说:“我娘已经死了十七年,在我出生的那一天。” “对不起!你从不记得妈妈的样子?有她的照片吗?” “她哪里拍过照片!我爸一辈子都没拍过一张照片,我也没拍过呢。” “天哪,你是从古代来的吗?” 秦北洋却瞪着她说:“在这个国家,绝大多数人都还停留在古代。” 话音未落,隔壁响起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声。静谧的子夜,这声音差点刺破安娜的小心脏。 九色! 她推开秦北洋,找到钥匙,打开私家博物馆的铜锁。她竟看见一条大狗——红鬃白毛的松狮犬,站在破碎的玻璃前,知道闯了祸,双目惊恐地后退,尾巴夹在双腿之间。 安娜刚要尖叫,却被秦北洋堵住嘴巴。 “九色!”秦北洋像教训牲口一样教训这头镇墓兽,“你又调皮了!” 说话之间,大门却被推开,一个人影闯进来,打开吊灯,白光刺得他俩睁不开眼睛。 “你们在干什么?” 齐远山看到秦北洋捂着欧阳安娜的嘴,还有一条红鬃白毛的“大狗”。他早就怀疑秦北洋和小镇墓兽有特殊关系。有时半夜在府邸巡逻,就会听到二楼有奇怪的声音。 转眼间,这条大狗已跑回玻璃柜子,变成幼麒麟镇墓兽,重新露出青铜外壳与鹿角。 “远山,你能不能发誓?”秦北洋抓住他的胳膊,“替我们保守这个秘密,永不泄露!” 欧阳安娜像被老师抓到早恋的女中学生,又补一句:“尤其不能让我爸知道!” “安娜,你也要发誓!” 面对秦北洋的眼睛,欧阳安娜与齐远山都发誓保密。秦北洋这才蹲下来对小镇墓兽说:“九色,请你出来吧。” 于是,三人目睹这尊幼麒麟镇墓兽,不但睁开眼睛,眨动眼皮,还能转动脖子,抬起四条腿和爪子,甚至甩两下尾巴。头顶的鹿角慢慢放下,收缩折叠,藏入赤色鬃毛深处。身上铁甲鳞片,变成豹纹似的斑点。青铜也柔软下来,像春秋战国的皮甲,竟长出一层薄薄的皮肤,覆盖白色偏灰的绒毛,唯有鬃毛与尾巴仍是火焰般的颜色。 九色摇身一变成了奇形怪状的狗。仿佛成为满屋子古物的主人,检阅唐三彩的仕女与武士,汉朝王陵的木俑军阵,还有辽代木雕佛像——每一个古物也都在看它,甚至嫉妒它的自由。它像四个月的老虎、五个月的狮子、六个月的公牛,满地打滚咬尾巴,蹿来蹿去。安娜感觉像做梦,用力按了按九色后背,摸到这一层雪白皮毛下,坚硬的青铜鱼鳞甲片。 “唐朝匠人制造这尊镇墓兽时,就在身体里安装好了。”秦北洋抱着九色的脖子,“它的鳞甲片可自动打开,就像人体皮肤的毛孔长出毛发来。而在青铜甲片关闭时,这身白毛就自动缩回到甲片下。” “鹿角呢?” 秦北洋抓住安娜的手,指引她深入九色的火红鬃毛,触摸到几节坚硬的条状物。 “就像折叠的西洋伞!你说它不吃饭不喝水,哪来的力气动呢?不符合科学规律啊!” “它也不拉屎撒尿!地宫里出来的东西,一定会带有我们不知道的力量。” “你也是!秦北洋。你身上有太多的秘密,像一座埋在地下的坟墓。有时候,你的眼神像死人一般可怕。” 秦北洋故意翻了翻白眼,惹得安娜的拳头在他胸口乱捶:“别吓唬我!” 齐远山看在眼里,低头要往外走,却被秦北洋叫回来:“远山,我造过许多石像与木雕,半夜月圆时分,它们都会悄悄动起来。按我爸的说法,这是能工巧匠的灵气。几千年来,我们的祖先一代一代传递力量。不管石头、木头还是陶瓷,凡是具有动物或人体的形状,都会产生灵魂,在一定时空条件下发生反应,甚至有自己的意识与情感。” 欧阳安娜汗毛凛凛地看着私家博物馆的各个玻璃柜子,仿佛那些唐三彩人物,西汉的木俑军阵,辽代的木雕佛像,全都千变万化起来:“你是说半夜里,他们会开一场盛大的PARTY?” “说不定夜夜笙歌!我相信九色有它的灵魂与七情六欲。” 九色后腿直立扒在窗边,眺望天上的月亮,也许在回忆唐朝往事? “只有在地宫里陪伴墓主人,镇墓兽才是真正自由的。” 秦北洋低声说。月光隐入云层,结束这漫长的折腾。 这一昼夜太神奇了,白日虹口柔道馆对决,黑夜在外白渡桥推手坠入苏州河,再回到虹口巡捕房凶案现场巧遇名侦探叶克难,子夜在海上达摩山九色露馅…… 次日起,安娜开始教秦北洋画画。这些天,欧阳思聪都在外地打理生意,反倒让家中的少男少女们,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 毕竟是工匠出身,雕刻花鸟虫鱼才子佳人都是基本功,秦北洋很快掌握了素描基础,竟能用炭笔画出三英战吕布。他又跟安娜学习水彩画,这才知道了保罗·高更、文森特·凡·高、保罗·塞尚……两人躲在三楼的画室里,经常画得满脸油彩。 安娜发现他的手掌心全是老茧,硬得像一层天然的盔甲,摸上去都有些心疼。秦北洋把手缩回去说:“没有一手的老茧,哪能做个合格的工匠?” “你就想一辈子做个工匠?” “嗯……这是我唯一的志向,做个默默无闻的匠人,跟文物待在一起,修修补补家具和钟表。”他看着自己的水彩画说,“海上达摩山里的宝贝,包括幼麒麟镇墓兽,还有辽代木雕佛像……它们难道不是顶尖的艺术品?可你叫得出任何一个作者的名字吗?” 欧阳安娜瞪大双眼,无可反驳。历史上真正的天才大师,都没留下过名字,或者说,都是默默无闻的匠人,就如眼前的少年。 作为教他画画的交换条件,安娜希望秦北洋教她开枪射击,说要在乱世中学会自卫。 秦北洋却拒绝了:“我讨厌杀人,不想看到你拿枪。如果,一定要有个人来保护你,那么我可以。” “你能保护我一辈子吗?” 此言一出,秦北洋分外尴尬脸红,他已不是小孩子,知道这句话的含义,摇摇头就逃跑了。 隔一日,欧阳安娜跟齐远山去江湾沼泽地,让他教自己开枪打靶。 齐远山并不推辞,他在荒野里做好标靶,手把手教安娜如何用枪,如何保养甚至拆卸复原。他的枪法极好,不但射中靶心,还打中好几只野物,但安娜让他不要杀生。齐远山与她几乎脸贴脸矫正姿势,但并未趁机轻薄小主。他和秦北洋都是十七岁,但齐远山的眉眼与说话都像成年人,明白人情世故,懂得乱世生存之道,也更野心勃勃。 “齐远山,你怎么看待我爹?” “欧阳先生是我的师父,顶天立地的英雄,我辈做弟子的唯有努力侍奉师父以及小姐。” 安娜蹙起峨眉:“最讨厌这些客套话!我不理你了。” “好吧,每次我看到你爹,都会打心底里害怕。”齐远山拗不住,只能说出真心话,“人说伴君如伴虎,不晓得什么时候,我也会得罪他,无声无息地从世界上消失。” “我爹就是个混世魔王。”安娜举枪射出一发,不知击中什么东西,后坐力让手腕发痛,“十年前,他还是个海盗!” “1907年9月2日,失踪在东海上的日本轮船——庚子赔款的百万白银,真的跟你们家有关?” “对不起,这些秘密,不能告诉你!”欧阳安娜将枪口对准他的眉心,“齐远山,你就像一棵粗壮的小树,早晚会长成参天大树。” 秋风吹过江湾野地的芦花,芦花漫天飞舞如大雪,几乎蒙住少女琉璃色的双眼…… 齐远山与欧阳安娜从江湾打靶归来,天已黑了,海上达摩山响起敲门声。 秦北洋在门房间修理电灯,顺手打开大门。他看到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年纪不过二十七八岁,梳着一丝不苟的三七分头,身后停着辆小轿车。好像在哪里见过? 对方也后退半步,皱起眉头问:“秦——先生?” 从来没人叫过他“秦先生”,秦北洋瞬间认出来——精武体育会在虹口柔道馆一战,给双方做翻译的日本人。 “我是羽田大树,请多多关照。” 秦北洋一愣,只得礼尚往来,双手抱拳:“我是秦北洋,天色已晚,请问有何贵干?” “请问海上达摩山的主人欧阳先生在吗?” 说罢,他递出一张名帖,写着“羽田汽船株式会社”。齐远山也来了,他瞪了羽田大树一眼,接过名帖,便上楼去通报。 少顷,齐远山带着羽田大树来到会客厅。叫人始料未及的是,欧阳思聪相当重视此次会面,特意换上黑绸团花缎子马褂,亲自沏了龙井新茶招待客人。他还拖上女儿安娜作陪,秦北洋和齐远山站在角落侍候。 欧阳思聪捻着拿破仑三世式的胡须。他投资过航运业,晓得日本羽田商社是强大的财阀,旗下羽田汽船株式会社,是跟日本邮船、日清汽船等齐名的航运大亨,仅在中日航线就有八艘千吨以上轮船。羽田大树熟知中国礼节,加上日本人的客套,说话让人如沐春风。他还特意夸奖秦北洋,说欧阳府上藏龙卧虎,怪不得能成就上海滩的风云人物。 海上达摩山的主人当然不吃这一套:“羽田先生,你的汉语如此之好,请问是在何处学习的?” “自江户时代起,羽田家族便与中国有生意来往,在长崎开有货栈专事接待中国商船。家父命我来中国读书,毕业于上海的东亚同文书院。” “我去过你们在徐家汇虹桥路的校舍,你们同学中不少人都精通中国历史与考古。” 还有后半句话没说——日本政府在上海开办的东亚同文书院,也培养了一大批刺探中国情报的间谍。 “欧阳先生,我想跟您单独聊聊,能否……” “好。” 他立刻屏退四周人等,包括女儿安娜。 屋子里只剩两人,羽田大树有些紧张,憋了半天才说:“海上达摩山在上海大名鼎鼎,但我听说还有一座达摩山。” 此言一出,主人面色立刻变冷:“不错,真正的达摩山,是位于东海中心的孤岛。” “我听说,那座岛,也是欧阳先生的故乡。” “你到底为何而来?” 说话之间,欧阳思聪悄悄移动右手,靠近藏在腰间的手枪。 “十年前,明治四十年,光绪三十三年,西历1907年,我的祖父,羽田商社、羽田汽轮株式会社的社长羽田龙马,受日本政府委托,乘坐轮船徐福丸,押送那一年的庚子赔款,从上海启程前往神户。一百万两白银,以及数百乘客,却在途中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羽田先生,此事我也有所耳闻,有人说是遭遇了海盗,也有人说是暴风雨所导致。” “还有一种说法,是我祖父监守自盗,贪图那一百万两白银,流亡南美洲的巴西或秘鲁去了……真是荒谬至极!日本帝国政府审查羽田商社长达一年,商社几乎破产倒闭。幸亏当时的内阁总理大臣,西园寺公望殿下支持我家,让保险公司赔偿全款,这才躲过这一劫难。” 欧阳思聪小心应对:“东海波涛汹涌,自有数不尽的秘密,恐怕这笔庚子赔款,早已葬身于海底。” “不过,当时气象资料显示,东海上并没有大风浪。轮船失踪的位置,最有可能是在中日航线中心点附近的达摩山。” “达摩山位置虽好,但附近密布暗礁,自古就是航船畏途,不知淹死过多少人。” “家父去年过世,我已是羽田家族的家督,很好奇这笔庚子赔款的下落,但最重要的是我祖父的生死。” “你想说什么?”欧阳思聪可不容许自己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索性直截了当,“怀疑是我做的吗?” 羽田大树畏惧他狠毒的目光,连连摇头:“不,我是为另一件事而来。听人说——贵府来了一件镇馆之宝。” 听到这里,欧阳思聪面容稍稍轻松:“请问您指的是哪件宝物?” “镇墓兽。” 厅堂沉默片刻,羽田大树的额头也沁出汗珠,明明这屋子冷得让人发抖。 “家有重器,除非贵宾,不可示人。今日羽田先生大驾光临,顿使蓬荜生辉,也是我等荣幸。先生毕业于东亚同文书院,必是博物高人,就请为我家鉴宝吧。” 第四十六章 出卖 欧阳思聪说完这番话,便带着客人上楼,侍候在楼梯口的秦北洋默念:“变色龙!” 二楼,私家博物馆,欧阳安娜拉着脸,极不情愿地打开门锁。 羽田大树对满屋子文物极为惊骇,看到辽代木雕佛像,便双手合十鞠躬。他说羽田家世代信奉佛教,尊崇三宝,每到古寺名刹必焚香祈福。 幼麒麟镇墓兽。 玻璃柜子里的宝贝,其雪白鹿角,仿佛刺瞎羽田大树双眼,竟使他双腿一软摔倒在地。欧阳思聪扶他起来,羽田却宁愿长跪不起,尽管身着洋装,但姿态与神情都如日本武士,毕恭毕敬磕了三个头。 九色冷冷地看着他,以及一屋子凡夫俗子,直到秦北洋向它挤了挤眼睛。 羽田大树起身,仔细观察这尊镇墓兽。从器形风格判断,他认为这是唐朝的随葬品:“此乃麒麟,在日本亦是神兽。不过,日本的麒麟长着鹿的蹄子,这只麒麟却是虎豹的爪子。” 欧阳思聪点头说:“不错,羽田先生厉害。” “晚辈有个不情之请,我对此宝物一见倾心,愿奉上五万银圆以买之,日日焚香供奉。” 五万银圆——齐远山已听得目瞪口呆。 没等父亲回答,女儿安娜急不可耐地说:“送客!” “等一等!”欧阳思聪将安娜拽住,对客人赔笑说,“小女年幼无知,失礼了。请问你要把它供在何处?” “必是……羽田商社总部,大阪四天王寺,麒麟神社。” “去日本?”欧阳思聪当即摇头,“不卖!” 众人退出私家博物馆,安娜锁牢大门。羽田大树仍不死心:“十万银圆,可否?” 不到一分钟,价格就涨到两倍,欧阳思聪也颇惊诧,但他沉默未定,羽田大树又补一句:“若能有幸得到这尊幼麒麟镇墓兽,我可请公共租界的英国律师开具证明为凭,立即交付十万银圆。” 然而,老谋深算的欧阳思聪憋住不吭气,既不拒绝,也不同意。 “这是我能开到的最高的价格了!”羽田大树再次鞠躬,“欧阳先生,烦请慎重考虑!我即将启程回日本,不日再回中国,届时会再来拜访,多谢。” 欧阳思聪命秦北洋与齐远山送客,出了大门,羽田大树再次向秦北洋深深鞠躬。 秦北洋握紧拳头问:“远山,你说欧阳先生会把九色卖给日本人吗?” “依我对欧阳先生的了解,他八成会卖的。” “要真是这样,我就把九色偷走,远走高飞!” “你也要做贼?” “听着!镇墓兽本来就应该在墓里,把它带到人世间的人才是贼,盗墓贼。” 还是齐远山的头脑冷静,把秦北洋拖到幽暗角落:“这是欧阳家的府邸,小心隔墙有耳。欧阳先生绝对不好惹的。反正日本人过些时候才回来,我们还有时间。” “你说这个羽田大树,会不会跟虹口巡捕房的大屠杀有关?还有刺客们血字的提示——1907年9月2日,庚子赔款的百万白银。我想,所谓报价也是障眼法,他们根本没想过买,而是虚晃一枪,再用卑劣的计谋。” “还有第二种可能,羽田大树看你的眼神大为不同,他的目标恐怕是你——秦北洋。”在欧阳思聪手下见识过青帮的手段后,齐远山越发精怪了,“上回路过虹口巡捕房凶案现场,碰上北京警察厅的叶探长。他分析说刺客与盗墓贼小木,可能藏匿在虹口码头的外国轮船上。” “不错,你有线索了?” 齐远山像老大似的放下袖子管,不紧不慢道:“青帮原是漕运兄弟们的帮派,水运与码头向来是青帮地盘。我们的账簿里有上海所有码头的停泊记录,我费了老大劲才查到,有艘秘鲁籍的货运轮船,已在虹口码头停了两个多月,入港时间恰是虹口捕房大屠杀的前一周。” “远山,你可越来越厉害了!” 齐远山望向墙上大钟:“哎呀,折腾到半夜,肚子饿了。” 两个少年在厢房坐下,煮了隔夜的泡饭,就着咸菜、毛豆与腐乳吃起来。他们原是北方人,如今也习惯了江南饮食,好久不知馒头与大饼的滋味了。 两人边吃边讨论登船检查的方案。齐远山又说:“不要打草惊蛇,我们先得在码头周边踩点,寻找有利地形观察。如果担心有人跟踪监视你,由我来办这件事好了。” “不行!那些刺客,凶残嗜血,全是一等一的高手,你一个人前往必会吃亏!” 齐远山从容地给他夹了一筷子咸菜:“放心,我不会轻举妄动,更不会告诉巡捕房——既然小镇墓兽的消息是从虹口巡捕房泄露出去的,说明那些洋鬼子根本不可靠。我会先查清楚,再向欧阳先生汇报。” “远山,你要向我汇报什么?” 背后响起欧阳思聪不怒自威的声音,两个少年放下筷子抹着嘴巴站起来。 海上达摩山的主人,眼眶深陷,面容苍白,语气又松懈下来:“远山、北洋,我现有一项重要任务交给你们,明天一早就出发!” 次日,早上八点,秦北洋与齐远山就出门了。 等到天黑,他俩都没任何消息。海上达摩山冷冷清清,欧阳安娜心烦意乱,加上天气转寒,冻得手脚冰冷,便在二楼琴房弹奏《天鹅湖》…… 欧阳思聪推开房门,手里转着两个铁胆,形容枯槁,两鬓斑白,拿破仑式的胡子都变稀疏,一下子老了十岁。 “爹,你怎么了?” “我在考虑关于幼麒麟镇墓兽的报价。” 欧阳安娜本想关心父亲,这下却翻脸了:“我不准你把九色卖给日本人!” “什么?九什么?” “凡是起了名字的,哪怕是一只蚂蚱,都会有感情。”安娜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我把这只小镇墓兽当作爱犬,起了个名字。” “爹现在迫切需要资金与后台渡过难关。十万大洋,别说是买这一头小镇墓兽,就算买整栋海上达摩山连同二楼珍藏的所有宝贝,也是绰绰有余!” “你只看到钱?” “安娜,我是收藏家,但更是生意人。客户的国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金。”欧阳思聪点了一根哈瓦那雪茄,满嘴臭气,“放在三个月前,我连家门都不会让羽田大树踏入,因为他的姓氏!但如今,我已走投无路,只要他能拿出真金白银,就算有杀父之仇……我也决定,卖!” “你说这话的样子就像一个妓女!” 第四十七章 家族危机 欧阳思聪决定出卖小镇墓兽九色。 女儿没见过妓女,但读过小仲马的《茶花女》和莫泊桑的《羊脂球》,也知道父亲颇有此好。 欧阳思聪怒不可遏,看到女儿来自异国的眼珠子,从小连骂一句都舍不得,也只能忿忿地摇头:“我决定要卖小镇墓兽,不仅仅是羽田大树的价格足够高,而是因为——这件从唐朝皇子大墓里挖出来的宝贝,已变成了一个烫手山芋——不!根本就是个炸药包。” “怎么说?” “还没感觉到吗?自从家中来了这尊小镇墓兽,海上达摩山第一次遭窃。虹口巡捕房大屠杀,别看你爹平常杀伐果断,但我非常害怕淌入这一滩浑水。我们青帮向来不招惹租界的洋人,许多帮会兄弟还是巡捕房的华人探长。一旦工部局对我产生疑心,我在青帮的地位就岌岌可危。最重要的是,刺客们在墙上写的血字……” “爹,有这么严重吗?” “等你长大就明白了——这世上的人,只有锦上添花的,但绝无雪中送炭的。嘴上兄弟、情义、两肋插刀,到了危急关头,必是墙倒众人推。四年前,宋教仁遇刺案,牵连出多名青帮大佬,幸好我撇得干净。但这一回,比当年凶险百倍!我们家正在生死攸关之际。” “难不成,还牵连到老家达摩山的那则传闻?”安娜在琴键上弹下一个重音,“庚子赔款——百万白银?” 欧阳思聪立刻堵住女儿嘴巴:“我可是一钱银子都没拿到!但要是泄露出去,我们全家死无葬身之地!” “十年前的无头案,还有人要追查?” “最近两个月,我每晚寝食难安,枕头边放着上了膛的手枪,稍微走火就会把自己脑袋打爆。” “我去把那支枪拿走!” 安娜合上琴盖,这就要上楼去,却被欧阳思聪一把拽回来。 “南北军阀正在湖南大战,‘北洋之龙’王士珍接任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大总统冯国璋颁布南北停战令。孙大炮要护法军北伐。段祺瑞的皖系主战,冯国璋的直系主和,北洋最大两派已经闹翻,江苏与浙江督军即将开战!” “上海也会开战?海上达摩山在公共租界,应该是安全的吧。” 欧阳思聪摆摆手,抚摸女儿自来卷的乌黑头发:“未必!王士珍已亲率直系大军南下,这几日就要杀到上海。也许讨伐的目标也包括我,以及东海达摩山上那桩旧案子……乱世之中,我最担心的人,其实是你啊。” “时局虽然动荡,但安娜不想离开父亲。” “你错了,尘归尘,土归土,我们欧阳家从海上来,终究还是要回到海上去的。今年的‘恶龙祭’,又要回来了。” 安娜挣脱了父亲,瞪大眼珠子:“我再也不想回那座小岛了!” “达摩山,藏着无穷无尽的秘密。而人的命运,总是被这些秘密所左右。我也是。”欧阳思聪狂躁地来回走着,“我们再看一眼小镇墓兽吧……也许是最后一次看到了。” 欧阳安娜不敢违命,只能默默祈祷九色不要调皮,掏出钥匙打开二楼私家博物馆的大门。 灯光下,幼麒麟镇墓兽,正襟危坐在玻璃柜子中,头顶雪白的鹿角冲天。 她朝九色挤了挤眼睛。刚才父女俩在隔壁的对话,说不定,都被这头灵敏的幼兽隔墙偷听了去。 “我确实很喜欢这尊幼兽,把它作为海上达摩山的镇馆之宝。但镇墓兽是镇守陵墓地宫的,只有死去的帝王将相才配得上,而我等凡夫俗子根本压不住它,反而要被镇墓兽反噬。南洋的暹罗国,有种邪魔之物名为古曼童。镇墓兽要比古曼童厉害百倍,会让原本人丁兴旺的阳宅,变成地下的阴宅坟墓。” “有人说——古代造像,无论木雕、石雕还是铜雕,它们都是很恐怖的东西——任何物质一旦塑成人形,就能拥有与本体相近的灵魂。” 其实,这是秦北洋说过的话。安娜想着想着,脑中又掠过一首法语短诗—— 将无生命的物质塑为人形 将灵魂禁锢在死亡的眼中 将无尽赞美与终身荣耀幻化为木乃伊般的存在。 “也许吧,我确实不该收藏古墓里挖出来的东西。不如我早点把小镇墓兽转手,送走这尊瘟神,或许还能保住这栋宅子,保住你我父女的性命。” “爹,你说的没错,我们都压不住这尊镇墓兽。但有一个人可以压住它,让它非常听话,甚至成为一条大狗。”欧阳安娜为了保住九色,已经无所不用其极了,她看到九色向她悄悄眨了眨眼皮,“他就是修复过小镇墓兽的秦北洋。” “不要再提这个名字!” 欧阳思聪举起手中把玩的铁胆,怒气冲天地砸碎了身边的玻璃柜子,连带其中的宋朝钧窑瓷瓶也碎了。 “爹,你疯了!” 安娜第一次看到父亲如此失态,她站到小镇墓兽的玻璃柜子前,准备拼死保护九色。 “当初,第一次在这里见到秦北洋,他竟有修复古董和镇墓兽的能力,我已觉他异于常人。第二次,他奋勇击退盗贼,保住了小镇墓兽,更让人刮目相看。第三次,这小子拒绝了我的美意,不愿做我的徒弟,我感觉他必有贰心。刚到上海的年轻人,人人都有雄心壮志,但没几个月就会被砸得粉碎,唯独秦北洋与众不同,尤其跟齐远山相比。” “那天要不是我出来打圆场,爹你就会当场一枪毙了他,对吗?” “是!看在我的宝贝公主的面子上,我把他留在了海上达摩山,也想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来头。接下来,虹口巡捕房大屠杀,当我接到公共租界希尔顿警长的电话,就预感此事或许跟他有关。勘察过凶案现场后才知道,秦北洋的父母竟是同一批刺客的被害者。他的身上必有更多秘密,不是他藏着不肯告诉我,就是他自己也一无所知。”欧阳思聪颓丧地看着窗格外的月光,“这个年轻人,几乎跟小镇墓兽同时来到海上达摩山。真正的诅咒和危险,就来自他的身上。古人云,祸起萧墙,我不得不起疑心。” “爹,你怀疑秦北洋?” 知女莫如父,反之亦然,欧阳思聪心中的座右铭,便是曹操那句“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上回的斧头党行刺事件,就是青帮内部分裂所致。欧阳思聪逃过一劫,叛乱者仓皇出逃,数日前刚从香港被抓回来——跟随多年的大弟子,死到临头还痛骂师父满嘴忠孝仁义,不过是个口蜜腹剑的伪君子。欧阳思聪当着徒弟们的面,挥舞英国人的马球杆,将背叛者全身每个关节打碎,等到对方气息奄奄,再亲手敲碎脑壳,当场脑浆飞溅。齐远山负责去荒郊野外掩埋尸体,事后多日吃不下饭…… “女儿,此事你不要插手,我有意要除掉他,还有他那个帮手,齐远山。” 话说到这个份上,欧阳安娜的脸色煞白,手指头在九色的玻璃柜上颤抖:“爹,你肯定知道的,今晚他们去哪儿了?” “此刻,他俩应该已在天上!” “天上?” 安娜失手打碎了第二个宋朝钧窑瓷瓶,四散飞溅的古老瓷片,在欧阳思聪的脸颊上划出一条鲜红的口子。 第四十八章 “赛先生号” 这天早上,八点钟,齐远山和秦北洋从海上达摩山出发。 他俩从沪东的虹口,赶到沪西的曹家渡,远远望见高耸的烟囱。刚来上海第一天,秦北洋就想到“华商赛先生机器铁工厂”做工,结果被门房拒之门外。 这家工厂的老板姓钱,前些天被人绑票,绑匪勒索十万块大洋。家属找到巡捕房,探长无能为力,只能转而向黑道求助。这位钱老板资助过青帮的事业,其实是烧香拜码头求平安,如今在上海地面遭遇绑票,等于青帮被抽了一记耳光。 欧阳思聪下令齐远山务必把人救回来。秦北洋虽非青帮成员,但已卷入虹口巡捕房大屠杀案,他已别无选择,不能再单纯地做个工匠了。 “不要让安娜知道!”这是欧阳思聪的最后一句关照。 齐远山忐忑不安,这种棘手的绑票案,恐怕是欧阳思聪对他的考试。 钱老板的公子在门口迎接,也是个十七八岁少年,身材瘦小,穿一身干练的工装裤,不像富家少爷。当他看到来人同样年轻,而非想象中的虬髯大汉或老江湖,脸色便不太好看。 少东家叫钱科,他说绑匪根据地在绍兴会稽山,这伙悍匪常在江浙一带流窜作案,拦路抢劫,绑票勒索,无恶不作,两省的督军都奈何不了。 齐远山脱下礼帽,装出老成持重的模样,看着机器轰鸣的工厂说:“我们能参观一下吗?或许能找到绑架案的线索。” 工厂大门开在劳勃生路,从华界绵延到公共租界。设备购买自德国鲁尔区与奥匈帝国的波西米亚,既有小型钢铁厂又有炼焦的化工厂,还能生产五金部件及小型机械。货运依赖苏州河的码头,再由长江运往中国内陆各省。动力采用煤炭蒸汽,故而黑烟滚滚,厂区内如同有无数部蒸汽机的火车头,随时窜出一股白烟把人淹没。说话务必声嘶力竭,否则全被噪音掩盖。齐远山那身擦刮拉新的长衫,已被煤灰弄得肮脏不堪,看着心疼不已。 秦北洋惊叹道:“工厂名叫赛先生,果然是科学之杰作!” “你怎知道?” “呵呵……德先生,赛先生,不是如今的流行词吗?” “不错,Democracy and Science,我们中国最缺这两样呢!”钱科觉得跟秦北洋聊天更有意思,“我家系出江南钱氏,五代十国吴越王钱鏐之苗裔,自明朝起世居湖州,祖上出过三个状元、十二个进士、数不清的举人和秀才。到了我父亲这辈,钻研洋务,实业救国,与南通的张謇先生合资建了这家工厂。” “三年前?正好欧战爆发之时。” “英法德俄列强都忙于大战,向中国倾销的商品锐减,我们民族资本便有了空间。你看这苏州河边原本都是外国人的工厂,现在也建起不少华商的棉纺厂、卷烟厂和火柴厂,隔壁就是无锡荣家的面粉厂。” “看到了。”齐远山踮着脚尖往那边看去,“那可是富得流油的巨商呢。” “中国自鸦片战争起连年入超,白银外流,但前年已转为出超,前所未有的大好局面!北方的煤和铁,南方的铜和钨,产量都有大增。据说中国的产业工人,已超过了两百万人。” 秦北洋知道当今世界最强大的英、德、美三国,都有规模惊人的重工业,若中国有一百家这样的赛先生机器铁工厂,何愁不能自立于东亚,雄飞于寰宇呢? 三人边走边聊,路过一间高大的仓库,瞥见个被拉长了的椭圆形物体。秦北洋好奇地往里走,发现竟是一艘飞艇! 跟报纸上的德国齐柏林飞艇相比,所见仍然小了好几圈。艇身涂装赛先生工厂标志,竟是一枚天圆地方的铜钱,恐怕是代表“钱”姓。 钱科摸着残留油漆味的飞艇吊舱:“这是一艘软式飞艇,载重量比齐柏林的硬式飞艇小很多。本人从小酷爱各种机械,尤其喜欢飞艇和飞机。我雇了好几个外国技师,参考了欧洲飞艇的设计图纸,仿造出了这架软式飞艇,我把它命名为‘赛先生号’。” “赛先生号!”秦北洋啧啧称叹,仰望高高的气囊,“天哪!我想起来了,那天在教堂门口,我就看到过这艘飞艇。太漂亮了!你会飞吗?” “试验飞行过三次,是他带着我飞的!”钱科指了指仓库里正在喝酒的一个外国技师,“他是美国人,下个月就要去欧洲打仗了。” “钱公子,你的爱好太令我们羡慕了。” “是吗?我对经商毫无兴趣,我想成为一个工程师,不仅是飞艇,我还想为中国设计一款最先进的飞机。我跟父亲约定好了,明年就让弟弟来继承家业,而我想报名去南苑航校学习飞行。” 还是齐远山把话题拉回来:“钱公子,还是说令尊的大事吧,你看我们什么时候去交赎金呢?我们会全程保护你的。” “你们来晚了!”钱科苦笑道,“绑匪只留了七天时间,要是不把十万大洋送到他们指定的船上,我爹今晚就要被撕票。他们心狠手辣,这种事绝对干得出来。” “今晚送钱?” “父亲是个守财奴,他对我关照过,万一他被绑架,千万不要花钱赎买,就让他被撕票好了。何况,我家所有资产,都在这工厂里头。比如制造这架飞艇,就花光了这两年的利润,连给银行还钱都不够呢,哪里提得出十万块大洋现金。” 憋了半天,秦北洋说:“交什么赎金啊?干脆直接杀过去营救人质。” 齐远山深思熟虑后点头:“钱公子,你可知令尊被关在哪里?” “绍兴会稽山顶,巡捕房的探长说千真万确,但他们无权去绍兴抓人。至于官府,腐败透顶,兵匪一家,根本指望不上。”钱科看了眼手表,已到正午时分,“撕票时间就是今晚!还剩下六个钟头,我们就算现在坐火车去杭州,再赶到绍兴,最快也得明天早上。” “如果坐它去呢?” 秦北洋拍了拍飞艇吊舱后的螺旋桨…… 午后,新鲜出炉的“赛先生号”小型飞艇,通过苏州河上的驳船,运到上海西郊的空地。 今日天气晴朗,风和日丽,几朵祥云从海上方向飘来。飞艇已加足燃料,气囊里装满氢气,做完飞行前的保养与检查。比不得巨无霸的齐柏林式,这艘软式飞艇的吊舱狭小,秦北洋和齐远山挤在最后,各自携带一支手枪,大沽造船所的大镜面盒子炮。 起风了! 技师示意大家都坐稳了,地面有好几十人在协助起飞,像热气球那样慢慢升空。这块空地原本是墓地,四周是星星点点的坟冢,骨骸与亡魂在地下遥望与祝福。吊舱背后的螺旋桨高速转动。 一飞冲天。 第四十九章 会稽飞行 秦北洋听到旁边齐远山的尖叫声。 再睁开眼,大地已被抛落身下,芳草萋萋,绿树点点,房屋农舍变作玩具,河流湖沼尽成水洼。不知升到多少米高了,他再回头望向上海,掠过密密麻麻的屋顶,竟能遥望到黄浦江边的成片高楼,海上达摩山早就被淹没在其中了。 飞艇的纺锤形气囊上,涂着天圆地方的铜钱纹,掠过上海南郊的无垠田野。这一路都是江南水乡的平原,阳光下如无数面镜子反光,只在经过天马山等松郡九峰时,飞艇腹部擦着佘山天主教堂顶上而过。 他们看过地图,走陆路要绕行杭州,但从天上走直线不过一百六十公里,时间绰绰有余。这是飞艇相比早期飞机的优势之一,可保持最大滞空时间。飞艇是轻于空气的航空器,比莱特兄弟的飞机更早发明。飞艇有巨大的流线形艇体、载人运货的吊舱、稳定控制的尾面、螺旋桨推进系统,气囊充以氢气为主。 “赛先生号”经过灰褐色的杭州湾上空。暮色苍茫,晚霞如火,残阳如血,飞艇与人字形的雁群并肩南飞,秦北洋趴在吊舱边缘,感觉自己就是南飞大雁,展开双翼,乘风一飞九万里,会当攒取五十国。 四小时后,飞艇已到绍兴上空。古越国的平原沼泽与山峦,历历眼前: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沃土,陆游沈园垂泪钗头凤别离的故乡。飞艇正前方,已可望见晚秋暮色中的会稽山。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若有一条龙,从天而降到山顶,必是既仙且灵的吉兆。绍兴会稽山,虽不高大巍峨,却有华夏第一王朝始祖——大禹的陵墓。秦始皇曾东巡会稽,祭大禹,命李斯以小篆撰文刻石。 飞艇吊舱里的秦北洋,扒着玻璃往下眺望,不知这满山秋色底下,埋着什么宝贝?但父亲讲述的家族史里,墓匠族只追溯到商代,夏朝究竟有没有镇墓兽,实在是鬼知道了。自从来到上海,秦北洋一直向往周围的杭州、绍兴、宁波等地,苦于没有机会,今夜竟然飞在天上实现了心愿。 中午出发前,齐远山已跟绍兴的青帮兄弟通过电话,得到许多重要线索——会稽山香炉峰顶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因此官府也拿这群盗匪没办法。据被捕的匪徒说,盗匪主力都在半山腰的隘口,那是上山唯一道路。钱科的父亲被关在山顶古寺,守卫相当空虚。 恰是飞艇用武之地! 天已黑了,他们小心控制方向,缓缓靠近会稽山。幸好月色明亮,山顶又亮着几点灯光。相比有巨大轰鸣声的飞机,飞艇则要安静得多,这庞然大物才得以隐藏在夜色中。 飞艇飞临古寺上空,但不能轻易着陆,否则便难以再度起飞。飞艇必须暂时悬空,齐远山从吊舱里放下一具软梯,小心翼翼爬下去。接着是秦北洋和钱科神兵天降。他们在地面用缆绳固定飞艇,以免被风吹走。美国技师仍在吊舱操控待命,保持超低空悬浮状态。 香炉峰顶因为秋冬寒冷,古寺早已荒废,几乎渺无人烟。 齐远山先摸进一间厢房,虽然空无一人,地上却布满坛坛罐罐,就几样酷似海上达摩山里的宝贝。他低声说:“北洋,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弯腰查看,秦北洋用衣角沾上口水擦了擦,失透的乳浊釉面泛起一层酥光,布满不规则的纹片,大的深褐色,小的黄褐色,金丝铁线、墨纹梅花、叶脉纹、文武片……竟是神秘的南宋哥窑瓷,父亲说过,慈禧太后地宫里就陪葬有这种瓷器。眼前这些哥窑瓷的规格极高,不像传世藏品,只可能来自皇家陵墓。 秦北洋思前想后,北宋皇陵在河南,南宋就在临安附近的绍兴。宋亡后,元朝江南释教总摄西夏僧人杨琏真伽,把绍兴六个皇陵挖了个遍,打开宋理宗的棺材,发现皇帝未烂,浑身珠光宝气。盗墓者倒挂尸体,撬取口中夜明珠,得到数不清的宝藏,却把帝王曝尸荒野。最惨的是宋理宗的头盖骨,被杨琏真伽改造为饮酒器,又在临安故宫中造一白塔,意在压制江南百姓。 不过,秦北洋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倒是发现一本薄薄的小书。翻开一看,竟是本围棋谱——《淳熙棋谱》,雕版印刷的时间是“大宋淳熙十二年”,果然是堪称书中珍宝的宋版书,他忍不住塞入怀中。 三人继续往前摸去,发现大雄宝殿还亮着灯,里面传出噼里啪啦的清脆碰撞声…… “红中!” “三条!” “杠头开花!” 钱科悄悄点破窗户纸,只见有四个男人一边喝黄酒,一边打麻将。大雄宝殿的角落里,钱科的父亲被五花大绑,嘴巴里塞住破布。钱科通过手势向齐远山做了确认。 “不许动!” 齐远山踢开房门,他与秦北洋两只枪口,对准四个匪徒。这些人都是老弱残兵,加上彻夜赌钱又抽大烟,毫无抵抗能力,吓得目瞪口呆。 钱科迅速将父亲解救,却发现身边还绑着个小姑娘。钱科抓紧时间,先把父亲送上屋顶,拽入飞艇吊舱。技师说此时风向不利,起飞有巨大危险,必须再等待片刻。 剩下那个姑娘,十四五岁,脑后扎着一根粗黑辫子,身体瘦得如同小猫,面色苍白,只有一双乌泱泱的黑眼睛,如同从陵墓地宫里看着秦北洋。 刹那间,给人一种错觉,好像她也是从南宋皇陵里被挖出来的。 秦北洋给她松了绑,再仔细看她面容,竟有几分眼熟…… 她的眼神里有种让人难以靠近的幽怨,一段悲伤诡异的儿歌,竟自动在秦北洋脑海中播放——“青龙头,白龙尾,小儿求雨天欢喜。麦子麦子焦黄,起动起动龙王。大下小下,初一下到十八。摩诃萨……” 记忆在沸腾,八年前清西陵的地下密室,秦北洋从老太监手中所救的童女。 “阿幽?” 秦北洋喊出了她的名字。 “哥!”阿幽抬起几乎被绳子勒断的手,触摸他的鼻子和嘴唇,“你是北洋哥?” 袁世凯称帝前夕,他们在北京地方法院重逢。阿幽抗拒主人强奸而失手杀人,法官判定她正当防卫而当庭释放,却被主人家的遗产继承人,蒙古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带走。 一晃两年过去,他们都长高了,秦北洋变得更加强壮,阿幽已是含苞待放的少女了。 “居然故人重逢!你们先叙旧,我去寺院门口瞧瞧。” 颇通人事的齐远山,提着枪便走出去了。 留在大雄宝殿的秦北洋,来不及跟阿幽嘘寒问暖,先简短审讯四个匪徒,才得知他们计划在午夜动手撕票。山顶守卫如此松懈,是因为绝不会有人想到,救兵竟然从天而降。 在上海待了五个月,身处海上达摩山的用人们中间,秦北洋已学会一口磕磕巴巴的吴越方言:“厢房里格老多古董是从撒地方来格?” “挖……” “挖墓?” 匪徒面面相觑地承认。他们不但欺负活人,还欺负死人,兼营盗墓生意,挖出了南宋皇陵里的边角料。不过,那些墓自古以来被挖过很多遍,宝贝所剩无几。 突如其来,山门外响起激烈的枪声。 秦北洋把匪徒们锁住,让阿幽躲在屋檐底下别动,他去山门口给齐远山帮忙。原来半山腰的盗匪大队人马,意外发现山顶多了个巨大的椭圆形的蛋,便上山来查看情况了。眼看匪徒越来越多,子弹嗖嗖地从他俩的脸颊边飞过去。 屋顶上传来钱科的叫喊:“飞艇备好了,我们快走!” 他俩一边向外开枪还击,一边爬上飞艇吊舱。秦北洋让阿幽先爬上软梯,十四岁的女孩身轻如燕,很快钻入吊舱。齐远山接着爬上去,最后一个是秦北洋,他打光了所有子弹。 美国技师起锚升空。此时风向有利,飞艇渐渐离开会稽山顶。钱科打开螺旋桨,让飞艇加速离去。底下传来盗匪们接连不断的枪声。 技师警告一声,软式飞艇气囊一旦被子弹打中,就会引爆氢气,非常危险。吊舱已中了几发子弹,幸好又一阵风席卷而来,飞升到明月莲云之间,超出了子弹的有效射程。 飞艇吊舱内,钱氏父子向秦北洋与齐远山鞠躬致谢。实在太挤,他们几个像是被绑在一起一样站着,被彼此骨头硌得痛。美国技师说夜里无法分辨地形,不可能飞回上海,必须尽快找地方降落。而在黑茫茫的平原上,唯一有亮光的是绍兴府城。 阿幽默不作声,这飞艇让她浑身发抖,秦北洋一路用臂弯护着她。飞艇越过古老的城墙,引起城内百姓惊慌,无数人挑着灯笼出来观望。技师和钱科一起操作,找到城中一片空地,府衙背后的大校场,四周还有灯光指引,徐徐降落。 齐远山第一个跳下地面,找到绍兴城里的青帮兄弟,通知官府妥善保护飞艇。 青帮安排他们住宿在城内的快园。园虽破败,却是张岱晚年落魄僦居之所,著有《快园道古》,各篇寥寥数语,却如《世说新语》,博闻广记,隽永诙谐。本地青帮弟兄多是摇乌篷船戴乌毡帽的艄公,打开陈年女儿红瓮缸,宴请客人痛饮压惊。中国近代新文化诸有名人物:秋瑾、徐锡麟、蔡元培、蒋梦麟、周氏三兄弟悉出此城,男女皆性情浓烈,梦里江南亦能掷出投枪匕首,正如这酒、这蟹、这艄公好汉们…… 秦北洋第一次品尝河蟹,禁不住花雕的后劲儿,醉得一塌糊涂,不免英雄气短。 天快亮时,酒醒了。 秦北洋打开窗棂,遥望山阴秋月。古时候,陆游、王阳明、徐文长以及张岱,都被这同样的一轮月亮照过。 窗前出现一个小野兽般的影子,后面拖着条小辫子。借着尚未散尽的酒劲儿,他还以为九色出现了。秦北洋翻身跳出去,才发现是十四岁的女孩。 “阿幽,你怎么不睡?” 秦北洋脱下外套给她披上。两人并排坐在台阶上,一起看粉墙黛瓦上的月光。 “哥,你一直没问我,为什么北京一别,两年不见,我却在山顶上的土匪窝里。” “想让你休息好以后再说嘛。” 其实,秦北洋是不好意思问,他已不是小孩子了,也听说过一些男女之事。十四岁的姑娘,被绑在土匪窝里,万一发生过啥事情,问了岂不是戳人痛处?阿幽性情刚烈,当年为了保全清白,不惜刺死了意欲奸淫自己的主人,这次要是去寻短见了咋办? “哥,我知道你在想啥,但我的身子还是干净的,不信你可以来检查。” 阿幽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吹气如兰地说,大辫子也垂落到他背后。 “你想哪儿去了?我……”秦北洋赶紧挪远点,一时口拙,“妹妹,我为你高兴!真心地!” “北洋哥,还记得两年前的冬天,在北京的法院衙门门口,我被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带走,骑在骆驼上向你道别吗?” “一辈子都不会忘!” “我跟着小郡王的骆驼队,翻山越岭穿过长城,走过积雪的草原荒滩,坐羊皮筏子渡过黄河。到了鄂尔多斯的第一天,正好碰上叛乱,好像是其他王子要争夺王位,很多蒙古骑士来攻打王府。小郡王骑马逃跑了,老王爷落入他们手里,王府里堆满尸体。听说驻扎在榆林的北洋军来救援,叛军逃跑时把我也带走了。” “嘿,阿幽,我第一次听到你说那么长一段话。” 秦北洋还发现她说话变文绉绉了,河南口音改成官话夹带几句绍兴话,过去的“俺”也变成了现在的“我”。 “这两年走南闯北,不得不学会跟人打交道,我还自己学会了识字。不但会写‘阿幽’两个字,还会写‘秦北洋’三个字。许多个晚上啊,我就一个人对着月亮,用树枝在沙子上写出你的名字。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原来这是命中注定的一天啊。阿幽,后来怎么了?” 女孩淡淡地说:“叛军想要逃亡外蒙古,我趁着他们看守不严,就一个人逃了出来。我在草原上分不清方向,也不知道鄂尔多斯该怎么走,走了很多天快要饿死的时候,有户游牧民救了我。好心的蒙古老奶奶养了我几个月,后来把我托付给跑库伦的山西商队。就这样,我回到了内地,先到山西,然后是河南老家。后来我跟叫花子们一起要饭流浪,冬天里差点饿死,夏天里又差点病死。但好像就属我的命最大,别人都一个个死了,要么被人扔进河里,要么被野狗吃了。只有我活下来了,从北往南穿越了整个中国。” 第五十章 秋风秋雨愁煞人 “那你去过的地方比我还多呢。” 秦北洋的眼眶都有些红了,阿幽说得轻描淡写,那是因为苦难深重。 “嗯,我去过湖北、湖南、贵州、云南……好多个省份,全靠两条腿,偶尔坐船。今年开春,我流浪到绍兴山区的嵊县,遇到全是姑娘家的小歌班。班主大姐收留我学戏。我学会了绍兴话,还学会了花旦,她们明年还要带我去上海唱戏。” 她清了清嗓子,唱起《珍珠塔》“人间哪有万年贫?休笑我如今落难坟堂住,看日后金鞍白马出皇城。”这悠扬婉转的声音,袅袅钻到月亮的清辉里。 小歌班,又称绍兴戏,日后发展到上海,才有了新名字“越剧”,流行于市井百姓之中,竟成中国第二大剧种。 秦北洋为她鼓掌:“阿幽,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听到你唱求雨的儿歌。你要是唱戏,肯定会是个坤班红角儿。怪不得,你说话也变了样子,都是学了戏文的缘故吧。” “三天前,我们给未庄的赵老爷唱堂会,盗匪下山抢劫了赵家,顺便把我掳到山上。我被关在庙里,还有一位被绑票的先生。他们说,今晚就要撕票。至于我嘛,两天后的黄道吉日,要给头领做小老婆,好像排行十七还是十九。我下定决心,到那天必拼个鱼死网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不消说,最后一句话,也是从戏班唱词里学来的。 “阿幽妹妹,在这乱世中求生,玉要全,瓦也要全。”秦北洋看着这双黑洞般的眼睛,“盗匪随时可能再来,跟我去上海吧。那里也有绍兴戏的小歌班,你可以继续唱戏。只要你上台,我就会来给你捧场。” 鸡叫天明,月子西沉。 绍兴官府来人通知,竟已抓获绑票的盗匪,特邀钱氏父子等人旁听审判,算是绑架案的了结,地方官保境安民的政绩。 秦北洋好奇这官府竟能抓贼了?他一起去了衙门。没想到,押出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子,一看就是本乡本土的无赖汉,但绝不是盗匪的料。 “盗匪”一过堂就跪下,旁听的钱科连连摇头:“奴隶性!” 此人自称阿贵,光头地方官问他姓什么。他回答:“我本来是有姓的,好像是……赵。” “放屁!你也配姓赵?知道犯了什么法吗?” “我……” “大胆狂徒,休要狡辩!尔加入盗匪一伙,打劫未庄的赵老爷,又绑票上海的钱老爷,你还有盗墓恶行,挖了南宋的皇陵,罪大恶极!” “我只承认最后一桩,但老子不是盗墓,老子是革命,革皇帝老子的命。老子连个屁都没挖出来一个。” “既已承认暴行,着即签字画押。” 阿贵根本不认得字,只能在供状上画了个圆圈,却画成瓜子形状。阿幽在秦北洋的耳边说:“我从没见过这个人。” 他当场被五花大绑押上囚车,插上悍匪渠魁的牌子,在绍兴城里游街一周,最后送到丁字街的法场。 穿着前清衣服的刽子手,已磨刀霍霍。大街被看客们挤得水泄不通,要么高喊唱戏啊快唱戏,要么赌钱贰角:是头顶先落地呢?还是腔子先落地? “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 阿贵的临终遗言没说完,人群发出豺狼般的叫好声。 咔嚓一刀。 人头恰好滚落到秦北洋脚边,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嘴里仿佛念念有词:“救命……” 四周人等尖叫着躲开,唯独秦北洋站在原地,抬头望见“古轩亭口”四个暗淡的金字。 整整十年前,秋瑾就在此地被斩首,绝命词“秋风秋雨愁煞人”。 黑衣刽子手走到秦北洋跟前,捡起那颗人头,腔子里的黑血,抹在一颗雪白的馒头上。刽子手用纸裹住这枚人血馒头,交到个瘦小的老头手中,收了几块大洋。 至此,“盗匪”斩首,绑架案“告破”。天地间下起淋漓的冷雨,秦北洋拽着阿幽的胳膊跑向屋檐。身后一只大乌鸦展开双翅,冲天而去。 秋风秋雨,飞艇无法升空,昨晚有些损伤,美国技师只能留在当地修理。 钱氏父子,秦北洋、齐远山,带上阿幽,五人乘乌篷船离开绍兴。青帮数艘小舟护送。艄公披着斗笠蓑衣,手脚并用在雨中划桨。两岸浸泡在氤氲烟雾中,小桥流水,枯藤老树,如一卷卷丹青水墨展开,秦北洋把手放入杭甬运河水中。诚如郁达夫先生所说,南国的秋“比起北国的秋来,正像是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 秋意将尽,寒冬在望。 午后,乌篷船划到萧山,渡过宽阔汹涌的钱塘江,遥望六和塔、凤凰山,便到了浙江省城杭州。 众人上陆步行,经凤山门入城,到西湖边走了几步。风雨中,一片红衰翠减,西子湖分外凄凉。白堤尽头,西泠桥旁,偶遇六角形方塔的秋瑾墓。秦北洋想起今早的古轩亭口,便拉着齐远山一起深鞠躬。 黄昏时分,他们在杭州坐上沪杭线火车。阿幽似坠入陷阱的小兽,秦北洋看出她是第一次坐火车,便跟她说起蒸汽机的原理。阿幽一知半解,以前流浪时路过铁路线,远远看到一条钢铁长龙呼啸而过,撞死无知的乞丐与农妇,便觉此物凶险万分。 坐在一等车厢,钱老板说起赛先生机器铁工厂,便一扫被绑架七日的萎靡。秦北洋说自己也是工匠世家,若能学习西洋机械技术,用于宅邸与器具制造,必能上一台阶。为免别人忌讳,他用“宅邸”代表陵墓,用“器具”代表镇墓兽。 四小时后,火车抵达上海西站,夜已深了。 钱氏父子宅邸就在附近,他们先行回家,给了秦北洋与齐远山各三百大洋酬劳,又答应给欧阳思聪奉上五千大洋的谢礼,明日即送到府上。 齐远山对白花花的银圆吹了口气,侧耳听着贵金属的回响声,抬头看到一轮月光。 “我恨袁世凯,但不恨袁大头。” 他叫了一辆四轮马车,载着自己和秦北洋、阿幽,前往虹口的海上达摩山。 西洋的四轮马车,不同于中国的两轮马车。四个轮子更平稳舒适,车厢空间也较宽敞,可载运更多货物。关键是四轮马车有转向系统,灵活度远胜于中国马车。秦北洋感叹西洋人的机械设计,可规模化批量生产,从螺丝钉到螺栓、螺母、轴承,等等。中国工匠则囿于师徒传承,每个人做出来的都不同,虽各有特色,巧夺天工,却无法转为工业化产品。 齐远山看着车厢外的上海,有的路段是煤气灯,有的又是电灯,正处于两个时代交界。阿幽扒着车窗,好奇地观望这座陌生的城市。 “嘿!”秦北洋听着马蹄声声说“妹妹,欧阳家宅邸对面有个旅馆,你暂且先住一晚。明天,我再给你寻找租房以及小坤班。” 如果把阿幽带到海上达摩山,哪怕谋个丫鬟、用人,欧阳先生也不可能应允。最近,欧阳家风声鹤唳,日夜都有带枪的青帮看家护院,对人员进出盘查得紧呢。 “明天一早,我就去虹口码头,监视那艘可疑的秘鲁轮船。” 第五十一章 火烧达摩山 “刺客真的躲藏在船上吗?”秦北洋拉上车厢玻璃窗帘,只露出一道缝隙往外看,“你说,此时此刻,会不会有双眼睛正在监视我们?远山,不用避讳阿幽。她的命是被我捡回来的,你说吧,我不想等!” 阿幽冰雪聪明,立时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头倒在车厢角落里,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无论八年前的天津德租界灭门案,还是两年前香山碧云寺刺杀案,抑或两个月前的上海公共租界虹口巡捕房大屠杀案,都是冲着你秦北洋来的。现在危机四伏,你务必要当心!” 齐远山一把抓住他的手,青春年少,寒夜里的手掌心热得滚烫。 四轮马车已自西向东横穿大半个上海,抵达公共租界的苏州河北岸,虹口一带密如蛛网的小道。 忽然,拉车的马匹嘶鸣几声,无论车夫再怎么抽鞭子都不走了。马车外呼啸着开过一辆大卡车。秦北洋感到一阵燥热。马车夫说有条凶狠的大狗挡道,把马吓住了。齐远山下车,发现是海上达摩山养的看门狗,纯种的德国黑背,怎么跑到街上来了?反正转过路口就到了,秦北洋付了车钱,带着阿幽向前走了几步。 海上达摩山。 望着这栋三层楼的折衷主义建筑,坚固如中世纪的堡垒,秦北洋内心的燥热愈演愈烈。他先给阿幽在街对面的旅馆要了间客房,让她早点休息。 齐远山想把那条德国黑背抓回来。平日里这条狗最听他的话,这回却疯狂地攻击他,幸好他抓了根木棍自卫,狼狈不堪地逃回大门。 他俩小心地走进外面的院门,没有看到门房,齐远山更加疑惑,高声叫喊两下,整栋公馆坟墓般死寂,没有一盏灯亮着,像黑暗中的大海。 秦北洋胸口的玉坠子又发热了。 洋房底楼有着巴洛克式的大门,悬挂“海上达摩山”的匾额,前清名臣洋务派大佬盛宣怀所题。秦北洋仰着脖子站在底下,总感觉这块匾额有点被挂歪了。 走进底楼的厅堂,齐远山随手打开电灯。灯泡里发出咝咝的叫声,闪烁几下之间,阴阳明灭不定,眼前似乎飘过许多张面孔,犹如地宫里的鬼魂。秦北洋瞪大双眼,弯腰摆出摔跤动作,已准备好与不速之客做生死搏斗。 电灯彻底亮了。 敌人并没有出现,眼前只有一片猩红,如同匕首刺破了秦北洋的瞳孔。确切地说,客厅里没有一个活人,却躺着十几具死尸,鲜血正在地板上蜿蜒流淌,浸湿两个少年的鞋尖。 齐远山的两颊都在抽搐,他认出了门房的脸,接着是司机,还有四个保镖、两个厨师、三个女佣、一个丫鬟、一个园丁,总共十三口人。 这些面孔有的惊恐,有的迷惑,有的愤怒,也有的平静。至少有七个人死不瞑目,双眼死鱼般地看着天花板,或注视刚刚闯入的秦北洋。 齐远山的膝盖在颤抖,不由自主跪在血泊之中,向十三个死者磕头顿首。 尸体被平摊在客厅地板上,显然不可能在这里被杀,而是死后被拖进来,仿佛列队迎接主人归来。秦北洋靠近了一一查看——所有尸体脖颈都有两寸长的伤口,他甚至大胆地用手指伸入伤口,触摸到断裂的气管,确认都是被匕首割喉所杀。 唯独有两个保镖,除了割喉,胸口也被扎破,大概是有过一些搏斗,但也不过多活了几秒钟。 “血还是热的!” 秦北洋打破这该死的平静,他意识到这些人刚死,凶手还没走远,或者就在这栋楼里? 全身血液涌上头顶,他飞快地奔上二楼,几乎被楼梯绊倒,发现私家博物馆的大门开着。摄手摄脚进去,闻到一股腥气。他在墙上摸到电灯开关,同时摸到一块弹孔,镶嵌着变形的铜弹头。灯亮的刹那,博物馆已变成了废墟。 所有的玻璃柜子都是空的。 除了门口装饰的一对鹿头鹿角还在,西周的青铜大鼎、西汉王陵的兵阵俑、唐三彩的武士与侍女、北宋的汝窑天青釉碗、西夏的水月观音绢本彩绘、辽代的木雕佛像…… 一夜之间,烟消云散,仿佛它们从没来过这里,仅仅存在于秦北洋的大脑幻觉之中。 他飞奔到厅堂最深处,发现幼麒麟镇墓兽也不见了。 “九色!” 秦北洋狂怒地呼喊“爱犬”的名字,却在玻璃柜子的背后,发现了一具尸体。 刚看到那两撇拿破仑三世式的胡子,他就明白这栋房子的主人也死了。 欧阳思聪倒在血泊中,咽喉被割开两寸长的口子,气管暴露于空气。脸颊有道细细的伤口。他的右手握着把左轮枪,秦北洋掰开死人的手指,枪里还有五发子弹。说明欧阳思聪在临死前,进行了短暂的反抗。可惜,子弹擦着刺客身边飞过,击中了电灯开关旁的墙壁。 他蹲下来在欧阳思聪的耳边轻声问:“是谁杀了你?是谁抢走了九色?” 与此同时,他想起了另一个人。 “安娜!” 秦北洋疯狂地冲出私家博物馆,打开二楼的琴房,却是空空如也。齐远山也冲了上来。两人一块儿跑到三楼,踢开每一间房门,包括顶层的小阁楼,都没发现欧阳安娜的踪迹。 “安娜……九色……安娜……九色……” 一个少女与一头幼兽的名字,不断回荡在这栋死气沉沉的公馆上空。 突然,齐远山感到楼下热得不行,紧接着火苗蹿了上来。整段楼梯全是熊熊烈焰,根本没办法往下走。 必是杀人凶手在楼下点的火。 两人眼看就要被烧死。齐远山推开窗户,正好有棵银杏树,伸过来一根粗壮的枝丫。他们从窗户跳出去,沿着树枝和树干爬下来。 回到院子里,只见整栋三层洋楼都被火焰包围,不断有火舌夹杂砖瓦木块坠落。秦北洋还想要冲进火场去找他的安娜与九色,却被齐远山拦腰抱了回来。 他们一步步退到大门外,深夜街头已围拢不少人。火焰中的达摩山,发出春节鞭炮般的噼里啪啦之声,全是木头等器物的爆燃声,房梁与木柱的坍塌坠落声。火光把秦北洋的面孔也涂得通红,顺便烧焦了几截头发。他痴痴地看着大厦将倾,烈焰卷上高耸的屋顶,火星直冲乌黑夜空,月亮都变得暗淡失色。 火烧达摩山。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热焰刺得秦北洋眼泪直流,口中念念有词,孔尚任《桃花扇》的名句。 消防车呼啸着赶来,向着火场喷射水龙头。同时赶到的还有印度巡捕,看到秦北洋和齐远山从火场中逃出来,便不由分说地要把他俩绑起来。 刹那间,身上沾满死者血迹的秦北洋意识到——自己成了杀人灭门纵火的头号嫌疑人。 就在他要束手就擒之时,烈焰翻腾的海上达摩山,白虹贯日般冲出一团火球。 九色来了。 第五十二章 夜逃 1917年12月2日,深夜,火烧达摩山。 谁曾料到,地狱般的烈焰之中,竟蹿出一条浑身着火的大狗。 这条狗的长相古怪,尽管已烧成火球,却并不影响奔跑。背上赤色鬃毛完好,最后燃烧的狮尾,拖曳一长串火星而过。眼睛瞪如铜铃,不再发出野狼似的绿光,而是灯笼般的红光。 “九色!” 瞬间,秦北洋觉得这头幼兽全身放射英雄的光环,如同涅槃重生的狮子。 它带着烈焰冲到秦北洋的身边,撞倒目瞪口呆的印度巡捕。 另一边,齐远山也拒绝被捕,他掏出大镜面盒子炮放了两枪。巡捕们纷纷退后,躲藏到四边街角准备枪战。 “北洋,守在这里死路一条!”齐远山躲藏在院墙底下吼道,“红头阿三会越来越多,我们必须分两路逃跑。” 秦北洋很不情愿与兄弟分开,但这是唯一理智的选择,何况还得带上一条着火的“大狗”。Оふ說下傤憱找●酷o书o网●κúsúú.йètО 烈焰熊熊的火场前,两个少年分道扬镳——秦北洋带着九色冲过马路,齐远山则转入背后幽暗的小巷。 印度巡捕们分头追击,秦北洋选了条险路,迎面而来一群华人巡捕。九色却撞开路边一扇小门,一人一犬冲了进去。原来是对面的小旅馆,九色身上的火焰,不知为何已自然熄灭——连一根毛都没少,也没有任何烧伤或烧焦的迹象,摸上去手有余温,着实令人惊奇。 旅店底楼并无后门,九色率先冲上楼梯,秦北洋只能尾随跟上。几乎同时,印度巡捕踢开大门也追上来。 往上跑了三层楼,秦北洋虽有手枪,但自从离开绍兴就卸了子弹,他正要填装子弹的当口,印度巡捕已高喊一声:“Freeze!” 秦北洋知道这句英语的意思是站住别动,也是印度巡捕们的口头禅。这个包着红头巾的锡克人,个头高大几乎顶着房梁,满脸浓密的胡子,像吃了枪药般愤怒,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他的兄弟死于虹口巡捕房大屠杀,有人打电话报警说刺客再次出现,并在海上达摩山杀人后纵火,自然把秦北洋当作身背十几条人命的刺客。只要稍微动一动,印度巡捕的子弹就会打爆他的脑袋。九色瞪着一双琉璃色的兽眼,凶狠地注视着锡克人灰色的眼球。 对峙仅仅持续了三秒钟,一个大花瓶砸在印度巡捕的红头巾上。 秦北洋本能地闪开,子弹擦着耳朵飞过。大花瓶破碎成几十块锋利的瓷片,穿过印度巡捕厚厚的头巾,插入头顶心和太阳穴。鲜血从庞大的身体里喷射而出,砸花瓶的女孩子被溅了一脸。 “阿幽!” 死里逃生的秦北洋,跨过还在抽搐的印度巡捕,抓紧这十四岁的女孩。 二十分钟前,他把阿幽送到这间小旅馆,她的客房就在三楼。来不及说话,后面的巡捕又冲了上来。他们逃到走廊尽头,有个木头扶梯通往屋顶,就此爬了上去。 秦北洋、阿幽与九色在屋顶上奔跑,在倾斜的瓦片上保持平衡。回头再看对面的海上达摩山,大火就快被消防队浇灭了。那一带街道分外狭窄,屋檐又伸出去一大块,有的巷子顶上几乎只有一线天,竟然可以飞身越过。月明星稀的子夜,两人一兽,穿梭在上海的无数个屋顶上。等到巡捕房打破屋顶上来,秦北洋已逃到了三条街。 他拉着阿幽坐在一间洋房屋顶的烟囱底下,九色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别的狗早就气喘吁吁拖出舌头,它依旧蹲在主人身边望着月亮。这里可以眺望到黄浦江边的码头,停泊着密密麻麻的轮船与舢板,更远处是外滩的几栋大楼的剪影,对岸的浦东完全是寂静的田野。 阿幽说她进了旅馆客房以后,一直趴在窗口,看到秦北洋与齐远山冲进海上达摩山,又听到秦北洋的叫喊声,接着大火从底楼烧了起来。 “你有没有看到是谁在防火?” “看不清,好像从院子背后,有人翻墙逃走了。” “刺客!”秦北洋一拳打在烟囱上,“那就是杀人行凶又纵火的刺客!” “哥,接着许多人围过来,消防车和外国官兵也来了。”阿幽不知道啥叫红头阿三,只能用外国官兵表述,“我看到这条大狗冲出来,你和齐大哥分头逃跑了,而你冲进我的旅馆。我非常害怕,但我想要帮你,就找了个大花瓶,躲藏在三楼,砸中那个外国官兵。哥,你说他会不会死了?” “不会的!”他搂着阿幽的脑袋和大辫子,“他只是受伤了,在医院住几天就会好的。” “哥,你只是在安慰我。” 面对冰雪聪明的阿幽,秦北洋苦笑一声,那个印度巡捕必死无疑——自己又坐实了一项拒捕杀警的罪名。 “对不起,阿幽,我把你从绍兴带到上海,没想到连累你了。” “哥,我这条命是你给的,无论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 话音刚落,九色也把脑袋凑过来,用小狮子般的赤色鬃毛,蹭了蹭秦北洋的胳肢窝。 秦北洋脑中全是海上达摩山的大火,还有底楼客厅的十三具尸体。自然而然,他想起距此不过两条街的虹口捕房,大屠杀后躺满尸体的清晨。 那些刺客,究竟是什么人? 欧阳思聪,堂堂的青帮老大,号称上海滩霸主,海上达摩山的主人,杀人不眨眼的魔王,竟然像被宰的狗一样死在自己家中!而他毕生积累的价值连城的古董宝贝,也被一搬而空。 为什么挑在这个时候动手? 因为,秦北洋和齐远山正好去了绍兴,海上达摩山的防卫力量单薄,刺客可以轻易攻入——也许早就摸清楚了府邸中所有细节,包括每个人的房间和所处位置,因此准确地找到人。否则,只要有一个人逃脱第一击,就可以呼喊救命引起大家警觉。除了两个保镖没有睡着,进行了短暂抵抗之外,其他人恐怕都是在睡梦中被割喉的。至于那条德国黑背看门狗,想必中了某种迷药,从而先行离开府邸,发狂后在街上乱窜。 欧阳思聪为何死在私家博物馆?还在小镇墓兽的玻璃柜子后面开了一枪才被割喉,也许只有九色可以解释了。 “九色啊九色,为什么我刚进来时,没有看到你呢?是不是预感到危险将至,先躲藏到了某个地方?才逃过刺客们的魔爪?所以,欧阳思聪来到私家博物馆,他刚一发现你失踪,刺客就摸上门来,趁着黑灯瞎火杀死了他。然后,他们搬光了所有宝贝。” 秦北洋看到九色点了点头,人类说的每一句话,其实它都明白。 “果然如此!”他摸摸这头幼兽的脑袋,“当我和齐远山下马车时,看到有辆卡车经过,必是搬运古董的运赃车。而我们冲进海上达摩山,刺客们也躲藏在暗处,等到我们上楼,他们就在楼下防火,再从后院翻墙逃窜。而我和齐远山,恰好就在案发现场,我的手还触摸了欧阳思聪的手枪——巡捕房已采用指纹破案,那我自然成了杀人、抢劫、纵火的嫌疑人。” 第五十三章 欺师灭祖 “哥,我可以证明你是清白的!” “阿幽,他们不会相信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流浪儿兼戏班子的旦角,只会把你当作我们的同伙。刺客们始终在监视我,掌握我的一切动向,包括我和齐远山乘坐飞艇前往绍兴。今天下午,我们在杭州买火车票的车次时间,恐怕也在第一时间传递给了刺客。他们才会在我们回来前,完成所有的杀戮和盗窃——就像瑞士钟表一样精确!” 这群人太可怕了!秦北洋不想在阿幽面前露怯,只能在心头默念。 12月初的上海,后半夜坐在屋顶烟囱下,秦北洋从怀里掏出那枚玉指环。阿幽好奇地抓起来,放在自己的左眼跟前,对准月亮的方向,好像穿到了环孔里。第一次看到她的调皮,秦北洋忍不住说:“这是从唐朝大墓地宫里出来的宝物,也许曾经戴在小皇子的手指上,你喜欢吗?” 阿幽点点头,又摇头说:“我不要!送给你喜欢的姑娘吧。” 秦北洋皱皱眉头,便把玉指环塞入怀中。他俩都被北风吹得快冻僵了,只能互相搂抱,头倚着头,传递体温。九色却远远超出一条狗的体温,更像个灌满热水的铜汤婆子,让他们暂时驱散寒冷。 “九色,你就像一团火!” 为何它能从烈火中逃出海上达摩山,浑身火球却丝毫没受伤?他用力搓了搓那赤色鬃毛,还有白色的被毛,都与普通狗毛有所不同,用力拉都无法脱落——这根本不是动物毛发,而是某种可以防火的纤维,就像消防员穿的衣服,还有石棉材料。 结论就是:九色不怕火。 这尊唐朝小皇子李隆麒的小镇墓兽,本身就是五行属火,它在白鹿原大墓底下,用火的力量保护地宫。 九色既是幼麒麟,也是火麒麟。或者说,它是一只没长大的幼年火麒麟。 最后,秦北洋还有一个疑问:欧阳安娜在哪里?她还活着吗? 天亮之前,秦北洋、阿幽还有九色,悄悄爬下屋顶。冬天快到了,六点钟天还是黑的,他们躲过巡捕房的层层搜捕,无声无息地摸到了提篮桥。遥望坚不可摧的远东第一监狱,秦北洋感到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又在心里默默为齐远山祈祷,但愿他不要被抓进去。 六点钟,他敲响了精武体育会隔壁的一扇房门。他不担心自己被人看到,但怕火红鬃毛的九色被人注意,祈祷一大清早无人路过。 开门的是陈公哲,练家子惯于早起,已是一身练功的短打。这里是他的私宅,包括体育会的占地,也是他捐献出来的。 秦北洋带着女孩和大狗抢进门里,跪下说:“陈先生,诺大的上海,我再无第二个可以信任之人,请救我们一命。” 陈公哲锁好大门,将他们迎入楼上书房,小心地把窗帘拉好,确认没有被人发现。随后,秦北洋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甫一听完,陈公哲面色凝重:“虹口巡捕房的大屠杀案,我也早有耳闻,也担心我们精武体育会的学员,会不会被卷入到这一事件。没想到,你和齐远山又成了海上达摩山灭门案的嫌疑犯,此事真的太棘手了。” “陈先生,我给您添麻烦了,我和阿幽这就出去,再找地方落脚吧。” “这算什么话?”陈公哲一把将他按下去,貌似文弱书生,但手上力道惊人,“在苏州虎丘初次见面,就觉得你不是普通人。虹口柔道馆一役,加上我们在外白渡桥交手,秦北洋,我相信你是无辜的!不想看到你蒙受不白之冤,落到巡捕房或恶人之手。” 陈公哲端来热腾腾的早饭,还给九色带了几块肉骨头。但它嫌弃地躲开。秦北洋只能解释:“这不是狗,它不吃肉,也不吃草,它只以……空气中的微生物为食。” “天下之大,必有怪异之物。等到下世纪,科学终将给个说法。” 陈公哲在二楼腾出间客房,让他们暂住于此。幸好最近宅子没有用人,保险起见,他关照秦北洋不要下楼,务必拉紧窗帘。 客房不大,只有一张床。秦北洋在房间里拉了张帘子,让阿幽睡床上,自己打地铺,九色根本不用睡觉,直接变成青铜的幼麒麟镇墓兽。 烦躁地过了整个白天,隔壁的精武体育会里不断传来练功的吆喝声。他郁郁寡欢地隔着窗帘眺望天空,不晓得齐远山有没有脱离险境?阿幽也没怎么说话,偶尔咿咿呀呀唱几段绍兴戏,都是才子佳人的故事,秦北洋言不由衷地给她鼓掌,又要她声音轻点。 这天晚上,陈公哲家里来了个客人。 秦北洋不敢下楼,正好客厅位于正下方,通过地板缝隙,可以看到客人过早谢顶的脑袋——年约三十,中等个子,眉宇间有英雄气,嘴角微微上翘。陈公哲跟他关系不错,可以互相拍肩膀的那种。 “凯申兄,好久不见,你刚从广州的护法军政府归来?” “今晚登门拜访,我谨代表孙中山先生捎句话——先生答应担任精武体育会名誉会长,亲笔题写‘尚武精神’匾额,不日将从广州运到上海。” 客人操着宁波乡下口音,幸好上海话与宁波话大半相同,楼板之隔的秦北洋不难听懂。 “啊!此乃大喜事也!” “不必客气!”客人面露倦容,频频向窗外探望,“呃,你知道,我也是青帮成员,昨晚出了一桩大事,可谓数十年不遇。” “你是说……欧阳思聪?” “对,想必公哲贤弟也有耳闻,堂堂的青帮头面人物,居然惨遭灭门,被刺客割喉,搬空了家中的财宝,又纵火焚烧,奇耻大辱!一言难尽。” “凯申兄可否知道内情?” “我一整天就跟青帮商量这个事情呢!昨晚,海上达摩山的大火,起得快,灭得也快。巡捕房与消防队都只隔了两条街。连同欧阳思聪在内,总共十四条人命!大部分尸体还能辨认,全部死于一刀割喉。明摆着,凶手与两个多月前的虹口巡捕房大屠杀是同一批人。” “对了,你说总共十四条人命,其中可否有欧阳思聪之女,安娜小姐?” 陈公哲的这句话,其实是代替楼上的秦北洋问的。 “青帮已经查过了,凶案发生的当天早上,安娜小姐已经坐船回了老家。” “老家是在?” “达摩山。” “原来,海上达摩山之名是因此而得来的。”陈公哲的爱好广泛,其中也有文物考古一项,海上达摩山作为沪上第一家私人博物馆,早已在圈内名闻遐迩,“我知道,达摩山,乃是东海上的一座孤岛,并无任何轮班通航,安娜小姐必是专门雇了一艘船只登岛。” “听说岛上连电报都不通,估计此刻,安娜小姐尚不知父亲惨死。” 帮助秦北洋打探到欧阳安娜的消息,陈公哲也算是完成了任务,他又转回到正题:“凶案可有嫌疑人吗?” “一个叫齐远山,一个叫秦北洋!” 客人冷静地说出这两个名字,正在楼上偷看的秦北洋,心脏几乎要被绷断,自己果然被栽赃成了杀人狂魔。 “巡捕房已经发布通缉令,悬赏还是一万英镑。青帮悬赏的是这两个人的脑袋,赏金各一万大洋。” “真是闻所未闻!” 陈公哲故意把声音说得很响,要让楼上的秦北洋听到。 “最近上海的这两桩凶案,虹口巡捕房连巡捕带犯人死了十五个,海上达摩山又死了十四个,也是闻所未闻啊!齐云山、秦北洋,这两个凶犯,前者是欧阳思聪的关门徒弟,后者是欧阳家的私家工匠,可以说是犯下了欺师灭祖,背叛师门的十恶不赦的大罪!按照青帮的老规矩,务必是要抽筋剥皮下油锅,乃至于诛杀全家。现在全上海已炸开锅了,每个街头巷尾,都有印度巡捕和青帮兄弟在搜捕这两个人。” 陈公哲只管听,却一直没有搭话,客人话锋一转:“公哲贤弟,我听说这两个凶犯,他们也都是你们精武体育会的学员。其中那个秦北洋,前些日子踢了日本人的虹口柔道馆,你们还为他摆了庆功宴。” “嗯……是,我承认。” “你不知道他们的下落吗?”客人盯着陈公哲严肃的双眼,忽然一笑,“哈哈,公哲贤弟,我是开玩笑的。你真把我当作青帮的门徒了吗?青帮之身份,只为革命便利,同盟会时代至今的历次起义,我们不都是如此吗?” “对!对!帮会就是一把刀,革命就要是踩着这把刀往上走。”陈公哲还是把话题扯了回来,“再说说看,秦北洋和齐远山,他俩不过是十七岁的小孩子,如何有胆量犯下那么大的事儿呢?” “听说,他俩的年纪虽小,却都身怀绝技,既擅长射击,又会刀枪等冷兵器,还在你们这里练过武术,杀人对他们而言并不难。还有青帮兄弟说,曾亲眼看到秦北洋使用匕首,瞬间割断一匹马的喉咙,这也让巡捕房联想到刺客的动作。” 趴在地板缝隙偷听的秦北洋,知道这事倒不是栽赃——欧阳家里养着一辆马车,有次发生翻车事故,马的脊椎骨摔断生不如死,秦北洋出于仁慈,迅速割喉结束马的痛苦。 楼下的客人接着说:“巡捕房已列出这二人的杀人动机——贪图海上达摩山的宝贝。三个多月前,欧阳家发生过一起盗窃案,当时被捕的盗墓贼,根本就是齐、秦二人的同伙,原本要里应外合偷盗宝物,结果被欧阳思聪的女儿发现。他们演了一出苦肉计,让盗墓贼被抓进巡捕房,而让秦北洋留在欧阳家。齐远山又获得欧阳思聪信任,成为青帮老大的关门弟子。又隔一个月,刺客制造虹口捕房惨案,救出了被羁押的盗墓贼。” “证据呢?听来都是猜测和推断。” “火烧达摩山时候,许多人亲眼目睹齐远山、秦北洋逃出宅邸,身上还沾染受害者血迹。案发前两天,欧阳思聪派遣齐、秦二人去处理一桩绑架案。昨晚,这二人悄悄潜回上海,伙同其他刺客,杀死欧阳家里所有人,又搬走价值连城的古董,最后纵火焚烧。” 陈公哲半天都不言语,语气低沉道:“可惜啊可惜,犯下欺师灭祖罪行的秦北洋与齐远山,必死无疑了!” 是夜,陈公哲家里,客人抱拳告辞。 秦北洋离开窗帘,借着月光,看客人从院门离去的背影。此人虽着便服长衫,却有军人式的挺拔姿态。忽然,客人目光凛冽地回头看楼上窗户,秦北洋仓皇躲到墙后。 陈公哲把客人送走后,跑上楼来,面色凝重:“刚才的谈话,你都听到了吗?” “听到了。”秦北洋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才问了句,“来者何人?” “常凯申。” “他既是革命党也是青帮?” “还是证券经纪人。”陈公哲提起此人颇为佩服,“他与沪军都督陈其美是拜把兄弟。精武体育会离不开陈其美的扶持。去年,陈其美被袁世凯暗杀,我们与北洋军阀不共戴天。” 秦北洋心想,怪不得,体育会的学员们一听到他的名字就直皱眉头——坏就坏在北洋两个字上。 “上海滩卧虎藏龙,此人当成乱世枭雄也。” “枭雄?比袁世凯还厉害?” “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会看面相?” 秦北洋摇头不答。营造墓穴,寻觅龙脉,分金点穴,必学周易与阴阳学,他也顺带着跟父亲学会了相面之术。 “不说这些了,北洋,如今你的处境,万分凶险,可想过下一步该怎么走?” 秦北洋皱起眉头,转身对阿幽说:“妹妹,你快点走吧,通缉令上没有你,不要跟着我被连累了。” 说罢,他又掏出一百块银圆交到她的手中。 阿幽不从,又将银圆还给了秦北洋:“哥,那个外国警察是我杀的,我必须随时跟着你,到时候,给你做个证明。” “到时候,我们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秦北洋暴喝一声,屋里彻底沉默,已化身为大狗的九色,也恢复了幼麒麟镇墓兽的原型。 陈公哲啧啧称奇:“虹口巡捕房的大屠杀惨案,就是因这件唐朝大墓里盗掘出的宝物?” “昨晚,海上达摩山的凶案,恐怕也是冲着它来的。幸好此物可变化为兽形活体,并且不畏烈火,才能逃过刺客们的魔掌而冲出火场,还从印度巡捕手中救了我。否则,此刻我已被青帮碎尸万段了。” “天底下竟还有这样的镇墓兽?我也去过大收藏家的府邸,看到过被盗掘的汉唐镇墓兽。”陈公哲毕业于复旦大学,工于书法和摄像术,曾为霍元甲拍摄纪录片,“只可惜时间仓促,否则我定要用摄像机拍下这一过程。” “别人的未必是真的镇墓兽。” 唯有出自墓匠族秦氏制作的镇墓兽,才具备消灭盗墓贼和地下邪祟的力量,其他工匠的“镇墓兽”,不过泥塑木雕坛坛罐罐的冥器或装饰物罢了,又称“伪镇墓兽”。 “哎呀,看到古物我就来了兴趣,还是说回正事吧!北洋,我这里也不安全,想想还有什么去处?” “达摩山!” “你是要去找欧阳安娜小姐?” 秦北洋重新拉紧窗帘:“是,她相信我是无辜的,也只有她能帮我洗刷清白。” “可你无法上岛!达摩山只是东海上的一个小孤岛,没有班轮通行。岛上居民要往来大陆,只能自己驾驶渔船。” “若是雇一艘渔船上岛呢?” 陈公哲猛然摇头:“巡捕房和青帮都在追捕你,必然在各个码头、车站、关卡严加防范,就是怕你们逃出上海。何况,青帮是依靠水运起家的,控制了上海所有的码头和帆船,你去找船就是自投罗网。” “难道要我游过大海吗?” 第五十四章 昼逃 秦北洋颓然坐倒。陈公哲让他早早休息,明日他会再想办法。 这一晚,阿幽睡在帘子后的床上,辗转难眠,有时她会轻声呼唤哥哥。睡地铺的秦北洋,只是把手伸过帘子,让妹妹的小手紧紧握住。 实在睡不着,他就点上蜡烛,掏出怀里的《淳熙棋谱》——也许是宋孝宗的陪葬品。在光绪帝陵的地宫内,秦北洋学会了下围棋,后来到了京郊骆驼村,他常跟一个前清的老举人对弈,还被夸奖走得有板有眼。 烛光下,他仔细看南宋国手们的棋局,自己跟自己盲走几盘,打发漫漫长夜。 天蒙蒙亮,陈公哲冲上楼来:“巡捕房已来搜捕精武体育会了。” 秦北洋掀开窗帘一角,隔壁的精武体育会,已布满荷枪实弹的印度巡捕。看来租界工部局信不过华人巡捕,此种大案都让印度人来冲锋陷阵。毫无疑问,如果精武体育会搜不出来,他们就会搜到陈公哲家里。 “必是青帮告诉他们的,我和齐远山都是精武体育会的学员。” “北洋,我家后门有条小巷,快点走吧!” 一分钟都延迟不得,秦北洋立即拖着阿幽下楼,九色变作大狗紧跟身后。 出了后门,已听到前门响起猛烈的敲门声,还有一连串印度口音的英语。 秦北洋与陈公哲相拥作别:“珍重!后会有期!” 后世传说,陈公哲就是倪匡杜撰的精武门“陈真”原型。若真如此,虹口柔道馆一役的秦北洋,恐怕早他一步做了“陈真”。 秦北洋与阿幽冲出小巷,躲到犹太人的摩西会堂背后,暂时摆脱追捕。一抬头,就看到墙上贴着悬赏通缉令——他与齐远山的照片,竟是从跟欧阳安娜的合影中抠出来的。 他想到自己这副模样,走到人多的地方,必然被认出来,何况这条赤鬃松狮的九色。 前头有一辆人力车,隔壁是个茅房,想必车夫正在上茅房。秦北洋灵机一动,他在车上找到一套车夫的装扮,立刻给自己换了衣服。他再让阿幽抱着九色坐上车,用毛毯将九色裹起来,就像抱着个八九岁的小孩。 秦北洋学着人力车夫模样,拉上阿幽和九色,大摇大摆地上街。再没人会多看他一眼,以为车上是抱小孩的姑娘,可能姐姐抱弟弟,也可能丫鬟抱少爷,毛毯裹着必是生病去看大夫。这一路,有不少站岗巡逻的红头阿三,高头大马上的印度骑警,阿幽看到他们就发抖。秦北洋怀里藏着手枪,随时准备拼命。 街头报童叫卖着号外:“北洋之龙”王士珍统领的直系军队,已抵达上海郊外,江浙两军开战在即。北方的战火终于蔓延到江南来了。 上午九点,秦北洋依靠两条腿,拉着人力车上的十四岁的女孩和小镇墓兽,横穿大半个上海。他沿劳勃生路从公共租界跑到华界,来到烟囱与樯橹林立的曹家渡,向天空喷射黑烟的华商赛先生机器铁工厂门口。 秦北洋向门房通报是绍兴的阿幽小姐求见钱科先生,免得说了自己名字惹来麻烦。片刻之后,他们来到一个大仓库,正停着赛先生号飞艇,昨晚刚从绍兴飞回来的。 钱科惊讶地看到秦北洋,立即将他们拽入一个小房间。 “我相信你是无辜的!”没等秦北洋说话,钱科表明了态度,“前天晚上,我记得我们从上海西站分别的时间,你们雇了一辆马车回去。我计算了从西站到虹口的路程,以及发生火灾的具体钟点,你们根本没时间杀那么多人!有必要的话,我和父亲都可以为你上法庭作证。” “谢谢!但我想没有这个必要了。我冒死跑过来找你,是想问你借用一样东西。” “‘赛先生号’?” 钱科指了指外面的飞艇。 “不错,它能带我们飞到绍兴,也可以带我飞出上海。现在水路陆路都被封锁,我只能从天上走了。” “好!”钱科丝毫都没犹豫,“你救了我父亲的命,我当然要帮助你。北洋,你要飞去哪里?苏州、无锡、南通,还是更远的南京?” “达摩山。” “这是什么地方?” “东海上的一座孤岛。你有没有航海图?” 钱科把美国技师叫出来,操控飞艇必须掌握地形,不但有大陆还要有海洋。美国技师果然备着中国东海的高比例尺海图。找到了达摩山,就是一个小黑点,处于长江口、日本九州西海岸、朝鲜济州岛的中心点上。地图上的名字叫“Bodhidharma Island”,所谓Bodhidharma就是菩提达摩。 “你什么时候需要?” “现在!” 秦北洋必须跟时间赛跑,早上巡捕房搜查了精武体育会,很快也会搜查到这里来的。 钱科用英语跟美国技师商量片刻。技师有些犹豫,冬季出海有一定危险性。飞艇相比较飞机的劣势,是受到气象条件限制太多,运行速度难以精确,就像帆船逆风和顺风天差地别。 最后,钱科用三千美元的酬金搞定了技师。 “钱先生的恩典,秦北洋没齿难忘!” “等你洗刷清白之后,就来我们工厂做机械师吧。” “哈哈!这是我刚到上海来的第一天想要的工作!” 钱科决定不去郊外的空地,飞艇从苏州河水运,会引起太多人旁观,惹来巡捕房或青帮。他在工厂中央辟出一块空地。 一小时后,美国技师给飞艇充满氢气。天气良好,万里无云,正是飞艇升空的好时机。 阿幽已不是第一次坐飞艇,九色却是跃跃欲试,只差像真狗一样吠叫。秦北洋与钱科按照西方人的礼节拥抱告别。 正要登上“赛先生号”吊舱,身后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不许动!秦北洋!” 充满氢气的“赛先生号”飞艇下,秦北洋颓丧地转回头,心底掠过四个字:功败垂成。 黑洞洞的枪口后,三十来岁的男人,头戴黑边灰色礼帽,一身擦刮拉新长衫,缠上开司米围脖,皮鞋擦得锃亮,鲜衣怒马,四条眉毛,京城名侦探——叶克难。 “叶探长!” “我奉内务总长之名,已在沪上盘桓一个月有余了。昨天,我去巡捕房了解海上达摩山的案情。很可惜,我的意见未被采纳,工部局依然发布了通缉令。” “我是无辜的,你相信我的!” 叶克难摆了摆手:“欧阳思聪的女儿,安娜小姐正在东海上的孤岛达摩山。欧阳思聪生前跟我聊过,他说安娜好像喜欢你……我猜想,此时此刻,你最想见的人,就是她!” “欧阳先生真是这么说的?” “不错。”叶克难依然握着手枪,打量秦北洋的眉眼,“我料想到,你会去东海上的孤岛,但码头与船只都在青帮手中,除非你从天上飞过去。正好前几天,你们乘坐飞艇去绍兴。你对钱家而言有救命之恩,若你提出借用飞艇,他们必会答应。猜得不错吧?” “京城名侦探叶克难,绝非浪得虚名!”秦北洋双手一摊,“我投降,你把我带走吧。但请放了我身边的女孩,还有这条大狗,他们都与案件无关!还有,切勿以包庇和协助逃亡的罪名为难我的朋友钱科。” 钱科正要说话,秦北洋摇头说:“之前我们说过的每句话,我都不会告诉巡捕房的。” “哥,我跟你一起去监狱。” 阿幽抓住他的胳膊,秦北洋甩开说:“那不是人待的地方,更不是女孩子能去的,你快带着九色走啊……你们去陕西关中的白鹿原,那是我出生的地方!” 说罢,他低头盯着九色的双眼说:“听着,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当秦北洋走到叶克难面前时,名侦探却把手枪收入怀中:“你走吧!” 第五十五章 投奔怒海 民国六年,1917年12月4日,正午之前。 众人都没明白过来,唯有秦北洋跪下磕了个头:“叶探长,你第四次救了我的命。” 叶克难掐指一算,从八年前的天津徳租界灭门案,到两年前香山碧云寺刺杀案,再到今年夏天张勋复辟的北京监狱,今天可不是第四次嘛! “如果我把你送到巡捕房或提篮桥,你断然不可能活着出来,可能今晚就会惨死于铁窗之中——那我之前那三次救你不都打水漂了吗?” “北洋惭愧,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秦北洋再次顿首,“叶探长,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也许对破案有用——海上达摩山的灭门案发生前两天,有个叫羽田大树的日本人登门拜访,想高价求购幼麒麟镇墓兽,就是虹口巡捕房大屠杀被劫走的盗墓贼小木,亲手从唐朝大墓里挖出来的宝物。” “这件事我已经查过,欧阳家有所有人的进出记录。羽田大树是羽田汽船株式会社的社长,在案发当天下午坐船回日本了,不具备作案时间。” “他不可能亲自动手,可能是他幕后策划的呢?那些刺客如果跟他有关系?” “公共租界工部局已通过日本领事馆发出了调查要求。”叶克难看了看怀表说,“给你的时间不多了!我还有一个请求,你能带我一起上飞艇吗?” 秦北洋与钱科都很吃惊:“叶探长,你也要去达摩山?” “是,原因容后跟你说。”叶克难看着飞艇巨大的气囊,“加上我这个乘客不算挤吧?赶在巡捕房来搜捕之前。” 于是,秦北洋、阿幽、叶克难,加上化作大狗的九色,全都爬上飞艇吊舱。美国技师一声令下,几十名工人放开缆绳。充满氢气的艇身在苏州河边冉冉升起,带着天圆地方的铜钱标志,逐渐超过工厂最高的烟囱,在黑烟之中腾云驾雾。 秦北洋透过吊舱玻璃往下看,钱科向空中挥手祝福,但很快就分不清谁是谁了。 飞艇打开螺旋桨,调整到正东偏南一点方向。掠过远东最大都市的无数屋顶,几乎沿着苏州河上空顺流而下,抵达外滩和黄浦江上。无数人仰望这艘飞艇,印度巡捕与吃午餐的英国人,还有码头上的乞丐与苦力们,都成为“赛先生号”的观众。 秦北洋辨认出了虹口码头,一艘挂着不知哪个国家旗帜的轮船甲板上,涌上来许多外国水手看热闹。阿幽也趴到他的身边,滔天的黄浦江就像一条小溪流,九色也把“狗头”凑过来看风景了。 飞艇进入浦东的原野上空,很快到了长江与东海的交汇点。万里长江夹带浑浊的黄褐色泥沙,东海却是一片茫茫的蓝灰色,两种颜色在长江三角洲的顶点碰撞融合,从高空看下来又泾渭分明。美国技师边看海图边调整航向。老天爷帮忙,今日西风压倒东风,正好乘风万里。 终于,“赛先生号”投奔怒海。 秦北洋再一回头,中国大陆已变得遥远而渺小,只能依稀分辨出弯弓形的南北海岸线,而他就在这副弓箭的箭头位置上。 前天从杭州回上海的火车上,秦北洋跟钱科聊天才知道,甲午战争后,出生于悉尼的华侨谢缵泰便自行设计制造了“中国号”飞艇,悬挂大清黄龙旗试飞成功,中国成为最早拥有飞艇的国家之一。谢缵泰将设计蓝图呈献给清政府,祈愿大规模批量制造,建立第一支中国空军,可惜清廷毫无反馈。后来,那幅著名的《时局图》,便是出自谢缵泰的手笔,展示中国被俄国熊、英国斗牛犬、法国青蛙、美国老鹰、日本太阳、德国香肠所瓜分。 “叶探长!若是未来中国的上空,能布满这样的飞艇,五十艘、五百艘,甚至五千艘。如果天上的飞艇跟地上的骆驼一样多,何愁中国不富强不崛起。” “好一个黄粱美梦!” “赛先生是一枚灵丹妙药!至少让我们有梦可做啊。” 飞艇上的这段对话,让叶克难想起八年前,他刚到天津找到秦北洋,在德国学校外面偷偷观察这个九岁男孩,便觉得他若长大成人,必能完成别人完成不了的大事。 “北洋,这条大狗让我想起了什么东西。” 叶克难蹲下来看着九色的眼睛,它后退几步藏到秦北洋的身后。 “什么?” “看到它,我就仿佛回到西陵的地宫,我把你带到你爹身边的那天。” “如果我告诉你,它就是幼麒麟镇墓兽,你信吗?” “镇墓兽是个活物?”叶克难叹为观止,“它在唐朝大墓的地宫里活了一千多年?” “嗯,它有不同的形态,现在这副样子,可没几个人见过。” 看着海上景色越发单调,叶克难掸了掸长衫袖子,摘下礼帽说:“我给你看样东西。” 他从腰间掏出个精致的皮囊子,解开绳口,取出一把匕首。 秦北洋的眼睛直了,匕首有个简易的皮鞘,雪白的象牙刀柄,镶嵌彗星袭月的螺钿。 “就是它!八年前的凶器!” “嗯,皮鞘是我自己给它配的。” 叶克难小心地抽出匕首来,犀利的寒光一闪,九色也瞪大了双眼。这是一桩灭门案的重要证物,八年来从未清洗过,以至于还残留着非常暗淡的血垢——这是秦北洋养母的血,看到这个,秦北洋的眼泪水都快下来了。 “彗星袭月……”他看着象牙镶嵌螺钿的刀柄装饰,脑子飞速旋转,忽然想起一段古文,“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 “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苍鹰击于殿上。” 飞在天上讨论这个,让人血脉贲张。叶克难肚子里有点墨水,立刻接上这段《战国策》唐雎的千古名句。 “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怀怒未发,休祲降于天,与臣而将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八年前,秦北洋在地宫禁闭一年,伴他度过地下时光的,除了一穗灯芯,便是无数古籍书册,“专诸、聂政、要离——这三人,俱是春秋战国的著名刺客,也是所谓的士。” “布衣之士也是士啊,或者说是更纯粹而干净的士。” 叶克难将匕首塞回皮鞘与皮囊:“有时候,刺客与士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 “八年前,杀死我养父母的一老一少两个刺客,制造虹口巡捕房大屠杀的两个刺客,杀了海上达摩山十四口人,又对我栽赃的浑蛋,他们都是刺客,因为我身上藏着某个秘密?” 数万尺高空上,秦北洋颓丧地低头,摸了摸九色的赤色鬃毛。 “所以,我绝不能让你落入巡捕房或青帮之手,更不能让你不明不白地死了!一旦你死,所有线索中断,恐怕那些凶案都要成无头悬案。” “这么说来,只要我活着,天下就会有腥风血雨?刺客和他们的匕首,仍会四面出击,血流千里?” “很遗憾,这是事实,但你必须活下去。” “得!这回我变成扫把星了!到哪里就会死人发生大灾祸?扫把星就是彗星,而我就是彗星袭月啊!” “你现在这颗扫把星又要上达摩山了,不晓得会不会给那座孤岛带来灾祸。” 秦北洋看着正东方向的茫茫海天:“叶探长,你为什么要去达摩山?现在能回答了吧?” “好,北洋政府内务总长派遣我来上海,表面上是协助公共租界巡捕房办案,其实是要调查达摩山海盗案。”叶克难俯视波光粼粼的海面,竟还有些恐高,扶着额头说:“庚子变乱后,东海并不太平,发生过多次沉船事故——每次沉船都会有海盗打劫,无数人葬身海底。传说海盗获得数不尽的金银财宝,藏在东海上某个孤岛,最有可能是中日航线中间点的达摩山。” “庚子赔款?”秦北洋想起在虹口捕房大屠杀现场,鲜血涂抹的那个日期,“十年前,1907年9月2日,在东海上失踪的一百万两白银!我想,海上达摩山的灭门案,目标并不在我,而是在……” 美国技师指着正前方的大海高喊:“We are arriving in Bodhidharma Island.” 达摩山到了! 第五十六章 秘鲁轮船 “赛先生号”载着秦北洋等人飞越黄浦江上空同时,齐远山正躲藏在深深地下,陪伴成千上万只水老鼠。上海公共租界与法租界,当然比不得巴黎下水道的皇皇工程——维克多·雨果在《悲惨世界》形容为“利维坦的肚肠”,上海下水道不过是麻雀的肚肠。齐远山就在麻雀肚肠里踽踽独行,佝偻后背像敲钟人卡西莫多,还有日本小龙虾在衣服里乱钻。 前天深夜,海上达摩山的灭门纵火案后,齐远山被迫与秦北洋分头逃亡。他好不容易甩掉印度巡捕的追逐,混在一群江北来逃荒的乞丐中间度过一夜。次日,大街小巷都布满巡捕,他也发现了有自己照片的悬赏通缉令,思来想去,上天不能,便只能入地了。齐远山掀开窨井盖子,钻入肮脏狭窄的下水道。幸好他在工兵部队当过兵,知道一些工程原理,能够避让危险,比如沼气中毒之类的。 今天早上,齐云山从地下摸到沪西华界。此地警戒不严,他换了身衣服去澡堂洗澡。来到马车行,他想找案发当晚的马车夫。然而,他发现那个马车夫已暴毙而亡,死因不明。不消说,这又是刺客干的,为灭绝秦北洋与齐远山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 走投无路之际,齐远山想起了那艘船——在虹口码头停泊两个多月的外国轮船,他怀疑那艘船上藏着刺客与盗墓贼小木。 齐远山再度深入地下,沿下水管道横穿上海,来到虹口码头对面的小巷。他偷了一身苦力的衣服,这样的搬运工在江边比比皆是,而且大多被青帮控制。 他扛着一个沙袋接近码头,有艘货船挂着红、白、红纵条旗帜——是秘鲁国旗,晚清时期,许多秘鲁船专门运送中国人到南美洲去挖鸟粪砍甘蔗做契约奴工。 四下无人,他爬上轮船舷梯,翻身到了甲板上。正好有两个船员走过来,长着印欧混血的模样,说着满口西班牙语。齐远山躲进船舱,这是一艘烧煤的蒸汽机轮船,船舱里布满脏兮兮的煤灰。他沿着走廊往前摸去,想寻个干净所在。上了两层楼梯,似乎是船长和高级船员的舱区,装潢陈设好了很多。 有一间舱门外,地上放着个托盘,全是被用过的餐具,像饭店的送餐服务。齐远山已饿了两天,食欲促使他打开这道舱门。 宽敞干净得如同大饭店的客房,钢丝床上躺着个年轻男子——标准的中国人。 他没来得及尖叫,就被齐远山堵住嘴巴,大镜面盒子炮顶住心口。 “等一等,我好像记得你的脸……”齐远山仔细端详这张白皙面孔,还有他左手残缺的手指,立即想起巡捕房的通缉令,“盗墓贼——小木?” 小木愣了几秒,下意识地点头又摇头,但已无可挽回地暴露了。齐远山一把掐住他的喉咙。 寂静的船舱中,小木满脸通红:“你是巡捕房的,还是青帮的?” “我是……”齐远山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青帮的人,便只能撒了个谎,“我是北洋政府派来的!” 小木捂着咽喉,退后到钢丝床的角落里:“我没有杀过人。” “你这里有吃的吗?” “什么?” 小木看着齐远山饿死鬼的样子,才明白过来,指了指墙角柜子。 齐远山打开柜子,看到几个面包。他便直接撕开塞到嘴里,狼吞虎咽,嘴唇皮都在发抖。 “你不渴吗?”小木见他快吃完了,才提醒一句,“桌上有水。” “谢谢!” 齐远山举起水壶灌到嘴里,刚喝两口就洒了一地。原来脚下摇晃,舷窗外的码头开始移动,头顶响起两声汽笛。 船开了。 小木颇为惊讶地看着舷窗外。轮船已离开码头,向着下游的吴淞口而去。冬日的黄浦江面上,蒸腾起白茫茫的水汽,隐藏无数只白色海鸥与密密麻麻的舢板。 “这艘船以前开过吗?” 齐远山问了一句,小木摇头:“我从虹口巡捕房被劫出来上船到现在从没开过。” “这是要回南美洲去吗?” 小木当然不得而知,他更不知道这艘船是从哪里来的。 齐远山端着枪继续问:“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屠杀虹口巡捕房的刺客们又是谁?” “我就是个小兵。” “放屁!”齐远山真想抽他一耳光,“我也曾是个小兵。” 小木随即报出了自己部队在北洋军的番号,齐远山倒是听说过这支军队:“他们已在陕西全军覆没了。” “我是唯一的幸存者。” 这番话让齐远山联想到自己:“我也是——北洋军工兵团的,他们都死在太行山上。” “你多大了?” “十七。” 小木的眼神柔软下来:“我二十岁。” “我知道。” “你不知道,其实,我们都是同一类人……”小木说着说着,眼神变得柔软,竟然抬起胳膊,摸了摸齐远山的脸,“我猜得没错吧?” 一开始,齐远山还没反应过来,小木冰凉的手指尖儿,在他脸颊上滑动了几秒。 忽然,他满脸惊愕地抽了小木一耳光。 “原来……你是那种人?” “对不起。” 小木像被羞辱的女人一样躲在床上。 舷窗外,轮船早已开出吴淞口,航行在波涛汹涌的东海。船身开始颠簸,北方旱鸭子的齐远山感到晕船,装满面包的胃想要呕吐…… 舱门打开了。 齐远山本能地甩起胳膊,射出一发子弹。同时,有个坚硬的东西砸中自己脑袋,仿佛无数粒沙子渗透进颅腔。 天旋地转,最后一秒的意识,他看到小木抓着个砸碎了的台灯。 仿佛被抛下深深的海底…… 他感觉躺在无数沉船残骸间,四周布满骷髅与碎骨头,浑身绑着女人长发般的海藻。汛期的大黄鱼成群结队,从自己腐烂殆尽的眼窝里头游荡而过。 变作遗骸的齐远山,穿过这片沉船坟墓。突然间,海水如卷帘退却,扬起漫天黄沙,朔风飞舞,军棋飘扬,鼓号齐鸣,吹破落日长河……四周尽是赫赫有名的将军,“北洋三杰”龙虎狗一个都不少。男孩抓紧父亲的缰绳,闻着硝烟味,看到枪刺林立的步兵,万马奔腾的骑兵,车轮滚滚的炮兵。辛亥年,在内阁总理大臣袁世凯的寿宴上,齐远山小小年纪,竟能背诵北洋军的步兵操典,让蛤蟆般的乱世枭雄颇为称奇,当场送这小子一把日本短刀。 一个月后,父亲被袁世凯暗杀了。 隔年,母亲病故,家道中落,齐远山竟至流落街头。唯一的弟弟不知去向。父亲的旧部收留了他,安排到工兵团吃军饷。 十五岁的他,身体还没发育好,干不了挥锹挖洞的重体力活,被分派给团长做勤务兵。团长爱逛“相公堂子”,看到这亭亭玉立的美少年,将他强行拖入帐中…… 齐远山就这样破了身。 日后,他不仅成了团长的男宠,还做了军营中的男妓,专供高级军官享乐。刚开始,他痛不欲生。后来,他慢慢接受现实。有的军官粗鲁无礼,有的却很文雅,知道古时断袖典故,嘘寒问暖,还会送些糕点小礼品。但他厌恶自己,更想得到一把枪,哪怕只是汉阳造步枪,也好上战场去杀人或被杀。 我死了吗? 齐远山问自己,鼻子里充满煤灰气味。他咳嗽几下,还魂回到人间。他看到紧锁着的舱门,狭窄的舷窗。黑漆漆的夜,寒冷冬季的海空,繁星点点。 他摸到头顶的脓包和伤口,鲜血早已干涸。想起来了,他潜入这艘秘鲁轮船,发现被刺客劫走的盗墓贼小木。他还没看清刺客的脸,就被小木用台灯砸晕了。 这是太平洋上的哪个角落?秘鲁快到了吗?要去挖鸟粪了吗? 第五十七章 欧阳安娜 民国六年,1917年12月4日,黄昏之前。 透过石头堆积的窗口,摇摇欲坠的玻璃窗后,欧阳安娜望向亚洲大陆方向,一片晚霞像被鲜血浸透的纱布,飘荡在天际线与苍穹的尽头,底下是映成金黄色的滚滚东海,就像上海大世界的开业庆典。 一个礼拜前,安娜带着秦北洋与齐远山一起去大世界玩。三人似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跟着摩肩接踵的人群,进入远东最大的游乐场。十二面哈哈镜目不暇接,各种地方戏你方唱罢我登场。上下两层的大剧场,开男女同台演出京剧之先河。齐远山会哼几段京剧《定军山》,惹得安娜拍手叫好。他们还像小孩子坐了游乐飞船与小型摩天轮,最后看了场法国无声电影,凡尔纳的小说改编的《从地球到月球》。 看完电影,秦北洋说:“有朝一日,人类若真的登上月球,我辈都还活着吗?” 齐远山摇摇头:“嫦娥奔月吗?怕是等到那一天,我早就死了呢!” “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欧阳安娜用纤纤玉指堵住他的嘴巴,“我们三个人,谁都不许死,我们要一起活着,活到天荒地老,老到人类登月的那一天!” “好,到那一日,我们三个一块儿移民到月亮上生活。”秦北洋微笑着仰起脖子,恰好一轮明月当空,“赛因斯先生会帮助我们实现梦想的。” 三个少男少女走出大世界,去隔壁的照相馆拍了三个人的合影。他们选了三种不同的背景画板,分别是西湖三潭印月、北京八达岭长城、巴黎埃菲尔铁塔——几天后,这些照片成了秦北洋与齐远山在通缉令上的形象。 安娜才发现秦北洋的脖子上,挂着一枚血色的玉坠子。她不可抗拒地轻轻触摸,指尖传来一阵温热,不仅仅是少年的体温。 “我爹说,这是我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玉石。” “你爹骗你呢!还真当你是贾宝玉了?” 欧阳安娜放肆地大笑起来,再过很多年,等到她年华老去,依然忘不了十七岁的这一晚。 古老的石头房子,是故乡达摩山的老宅。安娜还不知道,她在上海公共租界的家,三层西洋大宅的海上达摩山,已被烧成徒存四壁的废墟。她的父亲欧阳思聪,变成冰凉的尸体,喉咙被利刃割开,躺在巡捕房的停尸间里。 案发前一夜,12月1日,欧阳思聪与女儿促膝长谈,最后说:“明天,你就回老家达摩山吧,去给你妈妈扫墓吧。” “爹!是要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事儿,我只要你没事儿就好!” 父亲将她搂在怀里,搂得如此之紧,差点让她感觉窒息。 次日,福特T型轿车把欧阳安娜送到了码头,父亲包了一艘排量五百吨的汽轮,将她送出黄浦江。 秋去冬来,北风萧瑟,上海渐渐远去,轮船投入大海。她倚在船栏杆上,白色帽子被风吹上高高的天空,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不知将被哪个幸运儿捡到。 达摩山在东海的中心,一座微不足道的孤岛。 两千多年前,传说这里就是蓬莱仙山。秦始皇命令徐福出海,三千童男童女东渡,寻找长生不老之药,曾经路过这座荒无人烟的孤岛。 一千五百年前,达摩祖师东渡,率先在小岛上登陆,此岛因而得名达摩山。岛上至今还有达摩祖师登陆的脚印。日本遣唐使船西来,鉴真大和尚东渡,此岛是必经之路。岛上人丁起起落落。明朝一度是倭寇巢穴,清朝海禁时被全部迁走,到晚清才重新有人定居。达摩山是中日航线必经之路,但这片海域暗礁丛生,常有船只遇难。 欧阳安娜就出生在这座岛上。 三天前,她站在汽轮的船头,远远望见海岛,孤零零地耸立在东海上。整个岛都是黑色的,并非植被的颜色,而是光秃秃的岩石,中部突起一座高山。码头不过是深入海中的长堤,岸边怪石嶙峋,船长每次靠岸都要分外小心。整座岛的地形像口棺材,呈现不对称的梯形,并往北面一头放大。码头与渔村在岛的西端,东侧是群山和悬崖,一小片碎石海滩,荒无人烟。 深呼吸,空气里飘满咸鱼的腌臜味。渔村是层层叠叠的石头瓦房,沿着海岸线和山坡蔓延,布满寒冬的肃杀与阴森,像大海与墓地之间的荒村。 这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没有电报,没有信使,更没有班轮,如果要去大陆或其他岛屿,只能雇用一艘渔船。 父亲还交给她一个任务,去探望两个弟弟——安娜是他唯一的女儿,但不是唯一的孩子。 欧阳安娜撑着小阳伞,走过渔村坎坷的石子路,来到一间茅草屋前。一个刚会走路的小男孩正在玩贝壳,屋里走出个年轻姑娘,怀里抱着吃奶的婴儿。 就是她。欧阳思聪留在老家的小情人,连小妾都算不上,也是岛上最后的“海女”——下海潜水采集贝壳与海绵为生的姑娘。达摩山习俗稍异于大陆,海女都是赤身裸体潜水,倒是跟日本相似。恐怕也是暴露在大自然中的海女身体,让人到中年的欧阳思聪动了心。 冬天水冷,海女无法下海潜水,更要在家奶孩子。欧阳思聪每月派人给她送来银圆、大米、衣服还有药品,日子比其他岛民好过多了。海女记得男人的承诺——明年把母子三人接到上海,住进海上达摩山,享受荣华富贵。 “世上最廉价的就是男人的承诺。” 欧阳安娜说出一句鸳鸯蝴蝶派小说里的对白。她摸了摸同父异母弟弟的脑袋,代表父亲给了海女一袋子银圆,就像给女佣赏赐似的。其实,海女也只比安娜大了三岁。但她看到穿着西洋学生服的安娜,就自惭形秽地低头,叫了声“安娜小姐”。 “我忘了他们叫什么名字?” “他叫欧阳樯橹。”海女先指着地上的那个,又举起怀里吃奶的这个,“他叫欧阳连帆。” “樯橹连帆——我爹真会起名字!”欧阳安娜看着围困孤岛的茫茫东海,“你们保重!” 离开渔村,她沿着崎岖山路行走,十二岁才离开海岛,记忆还很清晰。岛上风大,长不了高大的植物,只在背风处有野草与地衣。海岛北端,光秃秃的岩石荒山,遍布石头坟墓。走到半山腰,下面直接通往海底,背山面海的好风水。 她看到了妈妈的墓碑。 安娜掉了两滴眼泪,献上一束小花,给坟墓上加了几块石头,便走向陡峭的山顶。 达摩山的最高点位于中部,海拔七百多米。三年前,北洋政府交通部派人上岛,在山顶造起一座巍峨的灯塔,为南来北往的轮船发送警告,不要误入这片危险海域。 灯塔底下有座石头大屋,远看更像是坚固的要塞碉堡,狭窄的窗格给人以错觉,里面仿佛藏着大炮。 这是欧阳家族的祖屋,是她的爷爷在同治年间亲手建造的。 安娜在岛上度过无聊的两天,每日给妈妈上坟,又到渔村看两个弟弟,跟海女有一搭没一搭谈天。她听了好多海女潜水的故事,原来海面下还有那么多秘密。岛民总共三五百人,都是欧阳思聪旧部。独自住在山顶,不必为安全担忧。 这天黄昏,她站在欧阳家的石头大屋前,俯瞰整座达摩山。方圆几十里的大海,最近的几座小岛,也能遥遥望见,像浮在水面上的大海龟。 忽然,西面的晚霞里,依稀跳出一团黑影。她揉了揉眼睛,那像一只硕大无朋的金翅鸟,却看不到翅膀,倒是有个纺锤形的物体,那不是……飞艇? 她打开无人看守的灯塔小门,沿着旋转楼梯爬到灯塔顶上,眯着双眼注视那艘飞艇,辨认出气囊上天圆地方的铜钱纹。 飞艇正向着达摩山而来,几乎与山顶上的灯塔,她所在的高度处于同一水平线。 欧阳安娜张开双臂,迎接飞艇吊舱里的乘客,那个名字呼之欲出! 十分钟后,飞艇来到达摩山上空,盘旋着寻找合适的悬停地点。山顶的灯塔是障碍物,飞艇转向另一侧的山坡。安娜奔下灯塔,撒丫子冲向飞艇方向。 当她气喘吁吁地跑到山坡,飞艇吊舱放下一截软梯。 十七岁的少年,从天而降。 第五十八章 达摩山 古时候,要想去见一个人,你就背上行囊动身。哪怕走好几夜的路,爬好几座的山,渡好几条的河,到他/她面前说上几句短短的话,一起躺在稻田,仰天看星星。然后执手道别,再渡过好几条的河,爬过好几座的山,走好几夜的路。解下行囊,独自倒在稻田,仰天看星星。做个梦,慢慢地想他/她,直到死。 达摩山。 东海、落日、夕阳,犹如刚铸造完工的青铜器,沿着海平线飞奔而来,洒在“赛先生号”的纺锤形艇身表面,将天圆地方的铜钱纹染成金币。 飞艇悬浮在海岛山坡上空,秦北洋率先钻出吊舱,爬下垂落的软梯。当他的双脚跳落地面,俯瞰达摩山怪石嶙峋的海面,却见到一个穿着西洋女学生服的姑娘。 她的双手提着裙摆奔跑,宽边帽子被狂风吹走,像个金色小光点旋转飞向落日,自来卷的黑发四散飞扬,就像一朵飞奔的玫瑰。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安娜!” 秦北洋在搂住她前,却又后退半步,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来给她报丧的。 欧阳安娜的拳头捶着他的胸口,胡言乱语了一大堆,眼眸里转着泪珠,最后问一句:“秦北洋!是我爹派你来接我回去的吗?” “你爹……” 话音未落,吊舱下的软梯又爬下一个男人,穿长衫的叶克难口噙礼帽。阿幽紧跟着下来,叶克难托着她在地面站稳。 秦北洋不敢回答安娜的问题,仰望悬空的飞艇:“九色咋办?” 吊舱里探出一只幼兽的脑袋,接着是它大半个身体。 阿幽大喊一声:“不要跳啊!” 海面反射夕阳的波光,让九色变得五彩缤纷,刺得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睛。 唯有秦北洋,他看到一只飞翔的兽,在大海与天空之间,划出一道彩虹版的弧线。 九色落到地面上,小狗似的打了个滚儿,摇摇脑袋和尾巴,居然毫发无损。 欧阳安娜抢在秦北洋之前,抱住九色,亲着它的赤色鬃毛,像久别重逢的老友。 而在他们的头顶,美国技师探出吊舱来挥手作别。飞艇无法在岛上停留,必须原路返回上海。天圆地方的铜钱纹升上天空,重新转动螺旋桨,向着落日的方向飞去。 秦北洋摸着九色,目送“赛先生号”融化在残阳如血的海平线上。 “他们都是你的朋友吗?” 安娜乖巧地向叶克难与阿幽打招呼。秦北洋先介绍了叶克难,京城名侦探的派头,无论大姑娘小媳妇碰到都五体投地。阿幽怯生生地作答,还想要缩到别人身后,倒是安娜抓起她的手:“好漂亮的小妹妹!” 天黑了,欧阳安娜带着他们上山,来到灯塔下的石头大屋。虽是海上达摩山的小姐,但毕竟是在海岛出生,点上薪柴打开油锅,阿幽也来帮忙,两个姑娘做了一顿海上晚餐。 在飞艇上度过大半天,秦北洋已饥肠辘辘,吃了好多螃蟹、海带子、八爪鱼和淡菜,都是以前从没吃过的食材。就连京城名侦探叶克难,也连连夸奖这岛上的海鲜美食。 酒足饭饱,欧阳安娜又提了那个问题:“我爹还好吗?他命令我回到岛上的那一天,我很担心他。” 秦北洋还是支支吾吾,叶克难大方地说出真相:“安娜小姐,欧阳先生已不在人世了。” 出乎意料,欧阳安娜只沉默了片刻,眼眶中有泪水打转,却未曾掉下来,反而镇定自若地回答:“被我猜中了!他早已预感要出大事,只是不知哪一天降临。他把我送到这孤岛上,就是要我躲过这场灾祸。我爹说过,男人可以死,但不可以逃。他宁愿留在家里,等那些人到来。而他明白,女儿安娜,只要活在这世上,必将为父报仇。” 叶克难不禁赞叹:“欧阳思聪有你这样的女儿,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安娜,现在我和齐远山成了杀死你爹的嫌疑人,整个上海贴满有我照片的悬赏通缉令。”秦北洋索性和盘托出,让她自己来决定吧,“但阿幽可以为我证明……” “不必解释!”她堵住秦北洋的嘴巴,“你若有罪,也不会和叶探长一起来到这里。” “秦北洋这次上岛来,一是来向你报丧,二是躲避上海的通缉,三是想和你一起为他洗刷清白。”叶克难代替他说了,“我是京城的探员,在上海租界无司法管辖权。但这座岛是中华民国直接管辖的领土,我奉内务总长之名探案捕盗,可以调查欧阳思聪的案件。” “今晚,你们若不嫌弃,就请住这间石头房子。”欧阳安娜回头对阿幽说,“妹妹,你跟我睡一间屋吧。” 自然,秦北洋跟叶克难睡一屋,九色蜷缩在他的脚头。欧阳家的老屋年久失修,除了安娜的卧房,其他都破烂不堪,四面通风。两个男人一头幼兽,挤在一顶大蚊帐里,抵足而眠。 秦北洋是北人,也在皇陵地宫住过,更见识过太行山上的暴风雪,今夜住在这东海孤岛上,却被冻得满脸鼻涕。 南方的寒冷,丝丝入扣,深入骨髓,宛如刀割针刺,让人无所遁形。没有炭盆,更没有火炕,只能依靠体温驱散寒冷。叶克难也冻得发抖,幸好九色发光发热,让京城名侦探为之称奇。 第一次跟镇墓兽睡在一起,秦北洋感觉回到地宫中,变成棺椁中的帝王,不禁哑然失笑。又想起半年前,在太行山中的袁世凯陵墓,他收养的那头小狼,最终命丧辫子军的刺刀之下。这回他发誓,再也不能离开小伙伴,无论是小狼还是小镇墓兽。 睡不着,秦北洋悄悄下了床,九色立刻抬头。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让九色留在床上,怕是没有它的热量,叶克难要被冻死了。 走出石头大屋,来到子夜山顶。他在灯塔基座下绕了一圈,发现有个小门,踏上螺旋形的楼梯,直通顶层。 灯塔之巅,会当凌绝顶,强光几乎刺瞎眼睛,电流发出嗡嗡的声音,盖过山顶上的狂风。 有人尖叫一声,秦北洋的裤裆挨了一脚。 疼! 原来,欧阳安娜藏在灯塔上。 虚惊一场,等到旋转的灯光再照过来,她才看清楚秦北洋的脸。 “对不起,我想起了爹,辗转难眠,就上来看星星。”欧阳安娜脚下还有一堆灰烬,原来她在给父亲烧纸钱呢,“呃,我是天主教徒,本不应该做这种事。但我爹不是啊,所以按他的习惯来。” “等我洗刷罪名,我就在岛上给你爹找个龙穴,亲手给他做个气派的坟墓!” 秦北洋又说出了老本行,他捂着疼痛的下半身起来。 安娜沉默着站到大灯侧面,避开刺眼的光。透镜放射可达二十海里,四面八方旋转,警告轮船避开这座岛周围的暗礁。秦北洋脱下外套披在她背上。黑色大海,茫茫虚空,中国大陆、日本列岛还有朝鲜半岛,似都遥遥在望。 安娜低声说:“建造这座灯塔的工程师是个德国人,也是业余天文爱好者,他意外发现,达摩山是极佳的流星观测点。” “德国人?”秦北洋想起自己还记得的德语单词,又望向星空,“除了流星,我还想看到彗星袭月。” 东海中央的孤岛上,仿佛回到一千五百年前,达摩祖师登陆的年代。灯塔的光,扫过北半球灿烂的星空,飘浮在整个银河系。 “太漂亮了!如果,我现在就跳下去的话,会不会解脱这辈子所有的烦恼?” 背着光,看不清彼此眼神,秦北洋淡淡地说:“不会的,你会把烦恼带去下辈子。” “你说为什么我的祖先把房子造在山顶上,离群索居,多不方便啊!因为,他们遭到了岛民们的歧视,被迫搬到这个地方,好像这样就能离人间远一点,离星星更近一点。” “离星星更近一点!” 秦北洋在她背后发出浓重的呼吸,热气喷到她后脖子。安娜一转头,琉璃色的眼珠子,在黑夜里熠熠闪光,如同天上的某颗星星:“对了,你是什么星座啊?” “我不知道啊,我是在庚子年的十月初二生的,阳历是11月23日,当日的节气是小雪。” “那你是射手座!又叫人马座,黄道十二宫之第九宫。但11月23日是天蝎和射手的交界,你同时具备这两个星座的特点——天蝎深沉、严肃、神秘,外冷内热;射手天生热爱冒险,酷爱自由。你们鄙视中庸,要么贵不可言,要么一贫如洗。” “好吧,我现在就是一贫如洗!至于冒险和自由嘛……我出生在唐朝古墓的棺椁上,生下来就没了亲娘,九岁又死了养父母,被送到清朝皇陵的地宫里,这算不算冒险?” “你的一生将注定颠沛流离,身犯险境!”在上海法租界的教会学校,安娜可是个神婆,许多同学都来找她算命,她盯着秦北洋的目光,“天蝎与射手交界的人啊,关心整个世界,胸怀宇宙,更像个革命家!而且,你会很有女人缘,这辈子会有很多个女人!我不喜欢!” “怎么会呢?你说的好像不是我诶,西洋人的星座一点都不准呢。” 安娜伸手按了按他的鼻子:“因为啊,我跟你是一样的星座,也是天蝎射手交界,所以最准了呢!对了,你想知道欧阳家的过去吗?” “一直很好奇呢!” “欧阳家本是广东人,我的曾祖父,跟随天王洪秀全参加太平天国运动。天京陷落,我的爷爷还是个少年,他被清廷流放到孤岛上。” “原来你是太平天国忠良之后。” “另一种说法是长蟊贼!我爹是欧阳家在达摩山的第二代,他有个双胞胎姐姐,名叫欧阳思凡,人称魔女她的故事说起来可就漫长了……我爹年轻时,出海到南洋,在爪哇岛认识了我妈,她是日惹苏丹国的混血族人。” “怪不得,你长得不同于一般的汉人,因为你有南洋异族的血统。” “人们都说我的眼睛奇怪,既不像洋人,也不像中国人,谁能想到来自南洋呢?我在达摩山上出生。那些年,我爹天天等在悬崖上,发现有船只触礁遇难,就驾着小舟前去打劫。不分中外,一律杀死幸存者,夺取金银财宝。他常到上海销赃,因此加入青帮。民国元年,我妈病死在岛上。我被爹接到上海,在教会学校读书。天天听老师说《圣经》故事,我就接受了洗礼。虽然,我爹还是异教徒,但也没反对,他说这样更好跟外国人打交道。他在虹口造起海上达摩山,为了纪念欧阳家族的故乡,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是从哪里来的。” “原来,叶探长想要调查的海盗,就是你们家啊!” “他是不是跟你说——从中国运到日本的庚子赔款的轮船,遭遇海难沉没,雪花花的白银,就埋藏在达摩山上?” “庚子赔款!”提到自己出生的庚子年,秦北洋便觉是奇耻大辱,“那你知道多少?” “父亲还没来得及告诉我。但我想,这些白银原本就不在他的手里。” 第一次登上海岛的秦北洋,度过了他在大海上的第一夜。 子夜,他跟安娜一起登上灯塔,他又把她送回石头大屋。安娜说他是块愚蠢的石头,他说自己是个天生的石匠,必须像块石头啊。 天亮以后,秦北洋和叶克难起床。两个姑娘已给他们备好早饭。九色蹲在旁边干瞪眼,讨厌海鲜的腥气。 四人结伴出门,安娜带他们环游孤岛,特意对叶克难说:“名侦探,请你看看哪里藏着白银财宝?是不是北洋政府又发不出军费了?你们可以去挖皇帝的墓啊,有得是金银财宝民脂民膏。” 叶克难却笑大笑道:“我就是吃着北洋政府的俸禄到处游山玩水来着。” 从山顶下来,到了达摩山东段,望见一座黑乎乎的悬崖,近乎刀削般直接面临大海。 顶上有几幢破烂房子,仿佛随时会被海风吹散架。这古老建筑的形状,令人望而生畏,却让秦北洋饶有兴趣。 “喂,你喜欢的话就上去吧!” 欧阳安娜带着他们爬上高耸的悬崖,见到了红色的摩崖石刻——舍身崖。 悬崖顶上是个平台,矗立两三间建筑,朴素而凋零。屋顶上的野草,斑驳的大门,歇山式的屋顶,隐隐透出古人的气息。门口挂着褪色的匾额,依稀可辨三个字——无常庵。 第五十九章 恶龙祭 达摩山,舍身崖,无常庵。 原来是个尼姑庵。“无常”,虽是佛教常用语,但绝非好兆头。 “传说在南宋初年,达摩山成了海盗窝,京城临安有个名妓被掳上岛。她不愿受海盗侮辱,从岛东端的悬崖跳下。海盗平定以后,这里改名舍身崖,盖起一座尼姑庵。”安娜为他们做起了讲解,“岛上香火不旺,时断时续,在我小时候,还有两个老尼姑,都已圆寂了。” 秦北洋钻进尼姑庵,仔细观察重檐歇山式的屋顶,还有斗拱与房梁的结构,历经八百年却依然不褪色的彩画,莲花的每一片花瓣都清晰可辨。 “确实是南宋的建筑!” 营造陵墓,少不了学习造房子,毕竟皇陵不止是地宫,还有棱恩殿等大型地面建筑。这些年,秦北洋每次路过古寺名刹,都会仔细研判历朝历代的特点,有了断代的火眼金睛。 无常庵真的无常了,荒废破败至今,抵不住岁月蹂躏。佛堂里蛛网密布,观音像兀自沉睡。两边厢房大概是尼姑们的卧室,有排简陋的砖床,布满海鸟和老鼠的巢穴。九色的眼神有些古怪,秦北洋一阵心慌,这废弃的尼姑庵里头,隐隐升起一股寒气。 他逃难似的冲出来,悬崖下面是怒号的大海,惊涛骇浪拍打暗礁,任何人掉下去,没有生还的可能。 “你们看,那是什么?” 叶克难站在悬崖上远眺,海面上出现一艘蒸汽轮船。船上烟囱并未喷射黑烟,说明锅炉处于停机状态。 “那艘船为什么停下不动了?挂着什么国旗啊?” 叶克难掏出望远镜观察说:“红、白、红的纵条,若没记错,当是秘鲁共和国。” 说话间,身后又响起一阵敲锣打鼓之声,秦北洋惊诧这荒芜绝险的舍身崖顶,怎会如此热闹?再一看,许多岛民爬上悬崖,全都披红挂绿,抬着两幅架子,分别绑着小孩,一男一女,都不过七八岁的模样。 看到这个,欧阳安娜的娇颜失色,咬着嘴唇说:“恶龙祭!” 整个达摩山的岛民,几乎都来到舍身崖上。就连欧阳思聪的小情人海女,也是手里拖着一个,怀里还抱着一个,爬上来跟着大伙儿看热闹。 安娜跑到海女的身边问:“我离开达摩山五年,现在已是中华民国,这种恐怖的旧习俗,竟然还没被废除?” 海女紧紧搂着欧阳思聪的幼子:“恶龙每年都会出来害人,上月又有一艘渔船沉没,淹死了七个男人。” 秦北洋忍不住问:“这是啥意思?那对被绑着的孩子,莫不是童男童女?” “是!”安娜原本白皙的面孔涨得通红,羞愧地说,“对不起,让你们看到这种野蛮的仪式。过去达摩山附近频频发生海难,除了暗礁丛生,也因为这片海域有恶龙出没。” “恶龙?” “嗯,传说许多海难是恶龙造成的。不知从多少年前起,岛上就有了这种恶龙祭祀,要向大海投献一对童男童女。至于是哪家的孩子,过去都是岛民们抓阄决定的。在我出生以前,恶龙一度销声匿迹,祭祀也中断过大约十年。庚子年,就是我出生的那年,恶龙重新出没,岛民又开始向大海进贡童男童女。” 秦北洋看着貌似平静的海面:“都是些愚昧的无稽之谈吧。” “不,我亲眼看到过恶龙!”海女毫不避讳旁边的男人,解开衣角露出饱满的乳头,塞到小婴儿嘴里,“三年前,我潜入到达摩山东面的海底,那里的暗礁虽然危险,却有上等的扇贝和珍珠,我亲眼看到恶龙从我的身边游过。” 秦北洋转头不去看女人哺乳,把海女当作无知的农村少妇,他不相信任何古墓地宫以外的灵异传说。他心想所谓“恶龙”,多半是人们的幻觉或臆想,顶多是大章鱼之类的海底生物,这让他响起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 “海女是不会说谎的。” 安娜代替父亲的情人回答,秦北洋与叶克难面面相觑。 “不说你们的恶龙了!为什么中国人那么喜欢童男童女?因为‘好’字吗?”八年前,他在地下密室救了阿幽,否则她已被老太监给光绪皇帝殉葬了,“眼前这对小孩是哪来的?” “庚子年以后,不再由岛民抓阄献出孩子了,都是从岛外买来的。” “宁作太平犬,莫为乱世人。” 叶克难无奈叹息一声,他能破获无数凶案,却阻止不了中国的人命贱如草芥。 随着一阵阵鞭炮声响起,达摩山“恶龙祭”开始,岛民念了半文半白狗屁不通的祭文,正要把童男童女扔下大海。两个孩子看到悬崖下的浊浪滔天,纷纷哭喊着救命。 这时候,一个人冲到童男童女身边,打倒几个要扔他们下去的岛民。 “秦北洋!” 欧阳安娜尖叫一声,秦北洋已被岛民们团团围困。他解开被捆绑的两个孩子,沉身摆出摔跤姿势,要在舍身崖上决一死战。 眼看他势单力孤,叶克难与阿幽冲破人群,还有九色都聚拢在秦北洋周围。 岛民们气势汹汹,都说每年冬天这个时候,就是恶龙出没的季节。而“恶龙祭”保护了达摩山的安全,否则没人再敢下海捕鱼,大家都会在岛上被困死。 “我看啊,你的个子虽高,但面相也是个童子鸡吧。”岛民又指着十四岁的阿幽说,“加上旁边的小姑娘,正好凑成一对童男童女,把你们扔下悬崖,正好可以进贡给恶龙。” 这里的方言实在难懂,又有人看中了九色:“妈呀,这只牲畜长相太古怪了,一起丢到海里祭献给恶龙吧!” “放肆!” 秦北洋决定拼死一搏,他连续摔跤绊倒三个男人,但更多的人涌上来。阿幽抱住九色,让它不要轻举妄动。 一记枪声响彻海空。 叶克难掏出一支手枪,硝烟从枪口飘出,子弹已深入云端。 “本人是内务部特派员,奉警察总监之命上岛,废除一切愚昧不良风俗。我中华民国乃是文明开化之国度,所谓‘恶龙祭’,野蛮至极,违背夫子圣人教诲,尔等立即退散,不然定当法办。” 说罢,他又向天空射出第二枪。 第六十章 达摩烂柯山 舍身崖上,恶龙祭的岛民们纷纷后退,但并没有散去。 欧阳安娜见势大声说:“达摩山的乡亲们!我是欧阳思聪的女儿安娜,你们是看着我从小长大的。我爹托我上岛给大家带话,不要再搞‘恶龙祭’了。我保证!科学必定会战胜恶龙的!” 岛民们沉默半晌,有人说:“安娜小姐,当年‘恶龙祭’早就停止了,就是你爹让我们恢复祭祀恶龙的。也是你爹每年从大陆上买来童男童女,代替岛民们自己的孩子。” “他……但他早就弃恶从善吃斋念佛了!如果你们再这么做,政府就要派兵上岛来扫荡了,到时候,我爹也保护不了乡亲们了。” 话说到此,岛民们悻悻然退散,徒留下秦北洋与安娜等人,还有两个瑟瑟发抖的孩子。听口音他们是江北人,因为灾荒被父母卖给人贩子,又辗转从宁波卖到了达摩山。 大伙儿离开舍身崖,将两个孩子护送到欧阳家的石头大屋。 叶克难站在山顶上,用望远镜观察四面的大海,尤其那艘挂着秘鲁国旗的轮船。 只有秦北洋看着九色的眼睛说:“你说,真的有恶龙吗?” 冬天,日头早早地沉入大海,五点多钟就全黑了。秦北洋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达摩山已沉没到海底。 叶克难在马灯下说:“庚子年,中国遭了大灾!户部库银被日军抢走三百万两,翰林院《永乐大典》《四库全书》付之一炬。次年,李鸿章代表清政府跟十一国签订《辛丑条约》,签完他就死了。赔偿四亿五千万两白银,连本带利十亿两!至今,北洋政府每年还在向各国赔款,三十九年才能还清这笔利滚利的烂账!” “就算是用每年利息,接济河南等地饥荒,也断然不会饿死那么多人!哪怕大半都被贪官污吏吃了回扣。” 秦北洋说完又看了看阿幽,还有那对童男童女,似有所指。 “十年前,日本羽田汽船公司,负责运载中国给日本的庚子赔款。船上除了一百万两海关白银,还有几百名乘客。轮船从上海启程,航行到东海中部就消失了。” 安娜直爽地回了一句:“叶探长,你怀疑我爹的发迹,跟这一百万两白银有关?” “也许,他只用了其中一小部分,大部分还藏在达摩山上。也许,他的死就跟这百万白银有关。也许……” “别也许了!叶探长,为了给我爹复仇,找到那些刺客,我愿意配合你。我爹的死,绝对跟日本人有关系!莫非……那个羽田大树,求购镇墓兽是假,刺探虚实来复仇才是真?” 晚饭后,秦北洋带着九色走上山顶。 他发现一个石头圆盘,表面网格纵横交错,粗略数来各有十九条——原本是个磨盘,被刻上棋盘格子。两端还有石墩子,恐怕是欧阳家的祖先爱下棋,专门打造的山顶露天棋室。棋盘上散落几百颗小石子,一半黑,一半白。 这几天,只要有空,秦北洋就会看那本古老的《淳熙棋谱》,自感棋艺精进不少。既然有了棋盘与棋子,就省得在心里下盲棋了。他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夹起一枚黑子,放在角上星位。停顿片刻,他又夹起白子,下在另一边星位,黑子小目……借着马灯的白光,以及山顶上满天星斗,秦北洋跟自己下了十几回合。 小镇墓兽蹲在他的对面,用爪子夹起一枚白子,放在一个威胁到棋筋的位置。 “咦!九色,你也会下棋?” 九色点头。 顺着山顶上的海风,秦北洋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虽然听不懂,但绝对是说话声,还是个男孩的声音。 秦北洋开窍了:“嘿!你是在地宫里跟墓主人——唐朝小皇子一起下围棋?” 九色再次点头,琉璃色的眼球在星光下闪烁。 “好啊!以后,我就代替小皇子跟你下棋,陪你玩耍,我们一起闯荡到四海八荒。” 想不到,这只幼麒麟镇墓兽,竟是纹枰论道的高手。一人一兽,你来我往,石头棋盘上的形势,亦如中华民国的军阀大战一般混沌…… 棋局进入官子阶段,秦北洋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黑棋险胜。” “什么人?” 秦北洋惊诧地跳起来,九色也爬上棋盘,奓起赤色鬃毛,瞪着一双眼珠子,满盘棋子都被弄乱。 微暗灯光下,对方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孔,有一边脸隐在阴影里,穿着一件素色长衫,纤尘不染,围脖垂至胸口,颇像个读书人的模样。 “海上生明月!如此好景致,端坐达摩山顶与兽弈棋,真是天上神仙的快活日子。”那人走到秦北洋的对面,九色立刻转回到主人身边。他大大方方地坐下,自说自话地清理棋盘,“你可以叫我‘朋友’。秦北洋,别来无恙?” “你认识我?”秦北洋下意识地把手往身上摸,真后悔没把枪带出来,“但我认识你吗?” 来人“朋友”如同夜行动物,能看清黑暗中的每个细节。煤油灯摆在棋盘边缘,照亮他手上的骨节和血管,还有修剪得干净齐整的指甲,最后是整张脸。 右脸颊露出一道蜈蚣般的疤痕。 刹那间,秦北洋全身血液冲上头顶。他控制自己不喊出来,嘴唇和右手剧烈发抖。 同时,他感到背后还站着两个人,听脚步与呼吸声,还有风里卷来的杀气——就像八年前的灭门夜。 九色正要发作,却被秦北洋按住脖子,他俯身对幼兽耳朵说:“安静。” 他知道,至少有两把匕首,象牙柄上的彗星袭月,正对准自己后背心。一旦轻易反抗,他瞬间会被扎破心脏。 还有,石头大屋近在咫尺,如果发生意外,安娜和阿幽都会遭遇危险。叶克难虽有枪,但刺客至少有三个人,也许更多,他一个未必能对付过来。 “我认识你。”秦北洋故作镇定,“八年了,我无数次梦到你的脸,无数次渴望再见到你。然后,亲手杀了你。” 对方年纪不过二十六七岁,抚摸右脸上的疤痕,那是拜九岁的秦北洋所赐。 另外两人也已清晰——第二个身材高大魁梧,必是制造虹口捕房大屠杀的凶手之一;第三个身材瘦长似还年轻,却戴着一张模糊的面具。 “很抱歉!有时候,我也是,想要杀了你……”右脸刀疤的刺客面色沉静,再无八年前的慌张与戾气,“不如我们对弈一局?如果你赢了,我不杀你。我也保证,不伤害你的伙伴。” 秦北洋盯着他的眼睛:“如果我输了呢?” “那请跟我走。” “去哪里?” 东海达摩山。 山顶的石头棋盘前,秦北洋再次见到了八年前,杀死他的母亲大人的仇敌——右脸上有条刀疤的男人。 他俩相约下一盘围棋。如果秦北洋赢了,刺客就会放他走。如果秦北洋输了,那么他将跟着刺客走。 “去哪里?” “另一个世界。” 这是刺客的答案。 “谁执黑?” 秦北洋已做好最坏的盘算,如果输了,就让九色逃跑,去通知石头大屋里的人们,他再跟刺客血拼,就算搭上自己的命,也得把他们拖死! “请你执黑先行。” “那我不客气了。” 话虽如此,秦北洋夹起黑子的两根手指,却还在微微发抖。棋子落在星位上也不准,他只能再用手拨了拨。 对方倒是从容下了一子。常规开局之后,双方在棋盘上近身缠斗,扳、顶、挡、断……秦北洋将一腔仇恨发泄到棋子上。九色也紧盯石头棋盘,仿佛观棋不语的绝世高手。明月照射在他俩的脸上,就像一百年前的孤岛上的鬼魂。 中盘阶段,黑棋与白棋势均力敌。秦北洋的脑力有所不济,不断回忆《淳熙棋谱》宋代国手的落子,被迫放慢节奏。碰到难对付的局面,他还要思考许久。对方却是下子如飞,仿佛脑中藏着个小算盘,快速精确推演出每一组变化。 “信安山有石室,王质入其室,见二童子对弈,看之。局未终,视其所执伐薪柯已烂朽,遂归,乡里已非矣。” 趁着秦北洋长考的空当,刀疤脸的年轻刺客,随口念出一段文言文。意思是有人看山中童子下围棋,仅仅过去片刻时间,外面的世界却已流逝多年,手中木头不知不觉朽烂,回到家已是另一个朝代。 “这是……” “东晋虞喜的《志林》记载,此山后名烂柯山,亦是围棋圣地。” 秦北洋落下棋子:“也许,我们下棋的这一晚,甚至只是我这一手的长考,这座东海孤岛以外的世界,已经过去了整整一百年。那就是2017年。” “有意思,一百年后,世界会变得如何呢?” “科技昌明,人人安居乐业,尽是德先生与赛先生的天下!而我堂堂中国,已甩脱百年耻辱,雄踞于地球列强之林。” “或许未必!”对面刺客飞快地下了一子,“难道不会是江山分裂,骨肉剥离,手足相残?” 秦北洋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一百年后,中国还在军阀混战不休? 不,断然不能! 刀疤脸再问一句:“你的棋路有宋人遗风,恍若北宋大国手刘仲甫。” “无师自通。”秦北洋想要卖个关子,“南宋君主宋孝宗门下国手赵鄂为我师。” “我的父亲是个围棋高手,可惜他死得很早,但他留下了许多棋谱,我从小是跟着他的棋谱练习的。” 让秦北洋内心称奇的是,眼前貌似儒雅的棋道高手,却是个杀人如麻的刺客凶手,也是自己杀父杀母之仇敌,还屠杀并火烧海上达摩山,又栽赃嫁祸于秦北洋……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愤怒,排除脑海中不断浮现的八年前养父母的死后惨状。 围棋搏杀讲究定力,若是心中全被这些填满,断不可能下好这一局。 这也是对自己生死攸关的一局棋。 一个钟头过去,棋局收官,对方只说了一句:“秦北洋,你有好定力!” 石头棋盘几近填满,双方数子。黑子贴目的规则,要待1926年才有日本人发明。按照古典规则算下来,黑棋险胜一目。 “秦北洋,你赢了!” 对方很大度地承认失败,但秦北洋并不开心。他是黑棋占先,所谓“宁失一子,不失一先”,才赢一目,可忽略不计,其实应当是输了! “你在戏耍我吗?” 秦北洋站起来,撸掉整个石头棋盘上的棋子,摆出决一死战的架势。 “我说过,如果你赢了,我就放了你。”右脸刀疤的刺客起身后退,“君子一诺千金。并且,谢谢你陪我下棋。而他们两个家伙,都是臭棋篓子!” 刺客又指了指秦北洋的身后,他能感到匕首摇晃带来的杀气浮动。 忽然间,视野边缘闪过什么,秦北洋微一转头,才看到黑暗的大海上亮起火光,乍一看还以为月亮坠落海中燃烧。那是达摩山的北侧海面,白天发现秘鲁国籍轮船的方位。 又一起海难发生了。 秦北洋望向黑夜海面上的火光。三个刺客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大海,轮船燃烧着沉入海底,秦北洋趁机向山下飞奔而去。 为了保护安娜与阿幽,他不能奔向石头大屋,这些刺客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九色跟他一气冲出很远,连滚带爬地下了山坡,海滩将在眼前。跳海是最危险的,他慌不择路地爬上一条小道。攀爬数十丈,才发现迎面一座古庙。 糟糕!跑到了舍身崖,无常庵。 他冲到悬崖边缘,趴在岩石上探出头,底下是九十度的峭壁,直接连接大海。看不清黑色海面,只能听到海浪咆哮声,与岩石间的缝隙和穹隆形成交响乐般共鸣。古时候的尼姑们,每晚在汹涌的声音下入眠,不能算是寂寞吧。口中热气喷薄而出又被海风卷走,眼看刺客们又要追上来了。 一转身,他和九色躲入没有尼姑的尼姑庵。 不过,这几间南宋的古庙太小了,根本没有藏身之处,蛛网灰尘中的观音菩萨,仿佛也在黑暗中向他报以嘲笑。 秦北洋决心死战,但低头看着幼兽说:“九色!九色!你绝不能落入恶人的手中,你要想办法逃跑啊!” 九色的赤色鬃毛剧烈晃动,长出雪白鹿角,犹如阳伞般地盛开绽放。它身上的白毛迅速缩回去,露出原本的青铜鳞片。 幼麒麟镇墓兽回来了! 不再是一尊青铜器,而是一头活着的镇墓兽。它的关节可以自由活动,四肢异常灵敏,头顶的鹿角随着脖子转动,发出惨白的反光。 九色已变回了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宫里,守卫小皇子一千二百年的镇墓兽。 秦北洋似曾相识地看着它,仿佛很多年前就认识了,不仅是在自己出生的时候。 当刺客们冲到无常庵的山门前,幼兽张开嘴巴,竟有一团琉璃火球,呼之欲出…… 第六十一章 海难 1917年12月5日,深夜。 这艘秘鲁籍的货运轮船叫Francisco Pizarro号,直译为“弗朗西斯科·皮萨罗号”,以最伟大以及最卑劣的西班牙征服者的名字命名——他在1532年俘虏了印加帝国皇帝,抢劫了人类有史以来最丰厚的金银财宝,毁灭了一个幅员辽阔的帝国,又缔造了一个叫秘鲁的新国家。 “弗朗西斯科·皮萨罗号”的下层舱房内,齐远山已昏睡了两天两夜。 他又梦见一年前的春天,太行山上初见的一瞬,春寒料峭的野狼谷,狼血散发出滚烫的热气,烘托出秦北洋十六岁的面孔…… 突然,船壳一声巨响,像百岁女巫的惨叫,沙哑紧接着尖厉又震耳欲聋。齐远山从梦中惊醒,轮船在激烈晃动,又像被什么东西牢牢卡住。舷窗外不再明月当空,而是黑漆漆的海水,伴着无数闪光的碎屑。 船舱里漏水了,刚开始是门缝里渗进来,几秒钟后大水如注,混合着煤灰味的海水,很快淹到他的腰眼。 船快要沉了? “泰坦尼克号”冰海沉船的故事,齐远山也从报纸上看到过。他疯狂拍打紧锁的舱门,直到海水撞破舱门涌入。吃了第一口苦咸的海水,他憋气钻入走廊,发现轮船内部已被海水灌满。 齐远山后悔没学过游泳。 他只能摸着走廊走在海水里,快要憋死时,才找到天花板上剩下的一点点空气,他贪婪地猛吸几口。轮船的蒸汽机锅炉发生爆炸,火焰猛烈地灼烧,瞬间又被海水熄灭,接着是更大的撞击声。会不会已沉没到了海底?船壳被撕开个大口子,黑色海水汹涌而来。他必须硬着头皮冲出去。海底什么都看不到,但他摸到旁边有锋利的暗礁,瞬间划破胳膊。他不会游泳,顺着暗礁摸黑,鲜血直流地爬上去。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突然有了光。 齐远山瞪大眼睛,看到海水里有一条发光的东西,乍一看还以为大海蛇。不,那家伙的身体比海豚更粗,全身长着金光灿灿的鳞片,一眼望不到头,直到露出两只爪子,还有一条龙尾巴。 海底恶龙? 他亲眼看到那条“龙”,缠绕着四分五裂的轮船,水面还残留一部分燃烧的船体。“龙”的鳞片放出光芒,照亮海底断了的锚链。齐远山猜测正是这头海底怪兽,破坏了龙骨和螺旋桨,让轮船失去控制,随着海浪撞上暗礁的。 不断有船员逃出破裂的船壳,他们水性都很好,即将游到海面,竟被那条“龙”张开嘴巴咬住……他看到了龙头,无法描述的怪兽,竟有几分像幼麒麟镇墓兽的头!同样有雪白的鹿角,铜铃般的双眼,只是没了那身赤色鬃毛,却多了一条蜿蜒绵长的身体。 齐远山确信自己没做梦,也不是在《山海经》的时代,而是20世纪。龙张开血盆大口,依次吃掉所有逃生的秘鲁船员。有些人被吃掉一条大腿,或者一口咬断脑袋,黑色海水被鲜血染红。人体剩余部分沉入海底,残肢与内脏漂浮于海面。 肺里几乎要爆炸时,一块粗大木板浮到身边,这是最后的救命稻草。齐远山紧紧抓住木板,随之浮出海面。 呼吸,再深呼吸,无比猛烈地呼吸。 仿佛憋了半辈子。泪水、鼻涕与咳嗽一同喷出。月亮照在头顶,海水冲到嘴里,舌头已被咸得麻木。齐远山抱着大木板,拼命划动双臂,害怕那条海底的恶龙,游过来咬到他的脚后跟。 木板上出现了一只手。 他吓得几乎尖叫,接着又看到一个头,扒在木板上苟延残喘。月光照亮年轻的面孔,湿漉漉地滴着海水。 “小木!” 对方点头,嘴唇发抖:“救救我!我想活。” 没想到,他俩成为这艘轮船的幸存者,而那些秘鲁船员都被恶龙吃了。 “该死的,你会游泳吗?” “我会的!” 于是,小木成为这块木板的发动机,齐远山只能跟着他的节奏一起划水。 “你看到海底的怪物了吗?” “那个东西?”小木点点头,12月的海水让他冻得打战,“就像龙?” 不用怀疑了,那不是齐远山的幻觉,那条“龙”真实存在。 当秘鲁轮船彻底沉没时,他们看到前头又出现一艘轮船——看不清具体模样,月光下轮廓似乎还要大,烟囱里喷出黑色烟雾。 齐远山大声呼喊,期待艘轮船能发现他们,同时不要也撞上暗礁沉没。 他们头顶冒着热气,那是血管里最后热量的流失,行将在低温海水里冻死的预兆。 海面上出现一盏灯,原来是一艘救生艇,有人划着桨靠近。齐远山和小木大喊起来,救生艇将木桨伸向海面上的幸存者。 九死一生,他们终于爬上救生艇,上来打了一连串喷嚏。来人似乎很有海难救援的经验,立刻帮他们脱下衣服,用厚毛毯擦干净全身,再换上一身船员制服,还有烧开的热水和烈酒。 齐远山流着鼻涕,才看清对方面目,总共三个人。为首那个二十多岁,隐隐有些眼熟,好像是…… 他看到救生艇上有许多日本假名,自己身上的船员制服,胸口印着四个字:羽田汽船。 “羽田大树?” “纳尼?”接着是日本味道的中国话,“你好,我们认识吗?” 齐远山惶恐地爬到救生艇的船头,就差要重新跳回海里去。他想,羽田大树向欧阳思聪求购过小镇墓兽,两天后就发生了海上达摩山的灭门惨案,可能跟凶手是同一伙的。 “你别怕!”羽田大树依然穿着西装,马灯照亮他厚厚的眼镜片,“我们是羽田汽船公司,不是海盗!我看到发生了海难,就划着救生艇过来,想看看有没有幸存者。” 齐远山一想到自己是旱鸭子,海底似乎还闪着亮光,那头恶龙正等着宵夜呢,便打消了跳海的念头。 他回头看着那艘灯火通明的大船,又望向前方黑漆漆的海岛,山顶的灯塔正旋转光芒。 “我不要去你们的船上,请把我送到那座岛上。” 羽田和颜悦色地说:“好,我原本也想要今晚登岛的。” “那是什么岛?” “达摩山。” 齐远山蓦地一愣,达摩山——海上达摩山——欧阳家的老巢?就是眼前这座孤岛?而这艘秘鲁货船,来到达摩山要干吗?斩草除根?但愿恶龙已经吃掉了那些刺客! 羽田大树的背后,有两个强壮的男人划着船桨,乘风破浪往海岛而去。他俩彼此用日语交谈,但各有各的口头禅,一个是“阿西八”,一个是“干你娘”。 “请不要见怪,他俩说话粗鲁,都是我的保镖,一个是朝鲜人,一个是台湾人。附近这片海域有很多暗礁,大船靠岸会很危险,我们只能放小船过去。对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们认识吗?” 齐远山的头都快涨破了,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又咬着小木的耳朵:“喂,你认识他吗?” 小木摇头:“从没见过。” 救生艇已靠近达摩山,在一座高耸的悬崖边,羽田大树第一个跳下来,踏过退潮的海浪,脚踩在布满黑色碎石的海滩上。 齐远山和小木互相搀扶着下船,接着是两个保镖。空气中飘来海岛的鱼腥味。 海滩上又出现一群人影,他们拖着一艘小舟准备下海,估计是看到轮船着火沉没,想要去救人的。 “不要去救了!最后的幸存者在这里。” 羽田大树提醒一句,那些人疑惑地转回头,双方各自提着马灯,照亮彼此的脸。 从海底死里逃生的齐远山,眯起眼先见着一个姑娘——她有双琉璃色的眼球,自来卷的齐刘海,穿着西洋女学生的长裙,这不是欧阳安娜吗? 还有个穿长衫披围脖的男人,三十来岁,仪表堂堂,四条眉毛,赫然是京城名侦探叶克难。再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闪烁乌黑的眼睛,她是阿幽。 “啊!”欧阳安娜尖叫一声,她认出了羽田大树的脸,“凶手!” 狭路相逢,叶克难掏出手枪,羽田家的两个保镖,朝鲜人与台湾人也各自掏枪。 “别开枪!”齐远山大喝一声,又冲到两伙人中间,阻止双方交火,“安娜,我是远山!” 羽田大树也告诫两个保镖冷静。安娜诧异地盯着齐远山的脸,然后看到了小木。 就在双方皆摸不着头脑时,舍身崖顶上燃起了大火。 第六十二章 火烧无常庵 达摩山,舍身崖,无常庵。 秦北洋与九色被刺客们追逐,从山顶直到悬崖,九色却突然变身了! “九色,你要做甚?” 没待秦北洋问完,火球已从九色口中喷薄而出。 火球冲到尼姑庵的房梁上,这些木头已近腐烂,碎成木屑和渣渣,连带干草堆积的鸟窝,瞬间燃起熊熊火焰。 秦北洋的脑子也烧起来,第一,他知道九色不怕火,但他的血肉之躯怕啊。第二,这是南宋的尼姑庵,建筑必定很有历史价值,烧掉简直是作孽! 可身边连扫帚都找不到,悬崖上也无水源,古时候都要挑水上来。火势迅速蔓延,古庙本已摇摇欲坠,房檐和瓦片掉落,几乎把秦北洋砸死。 果然,九色并不畏惧火焰,变成幼麒麟镇墓兽的形态,径直往烈火中的观音堂背后而去。它又转回头来,咬着秦北洋的衣服往里拖。 火舌已舔到他的脸上了,奇怪的是一点都不疼,只感觉有些温度,但不会让人受不了,反而似冬天里守着一盆炭火暖洋洋的。秦北洋啧啧称奇,大胆地把手伸进火焰,居然啥事儿都没有,仿佛触摸着一个汤婆子。他任由烈火灼烧自己的皮肤,却丝毫没有变色,仿佛贴身裹上了一层避火罩或石棉衣。 烈焰翻腾之间,秦北洋明白了——只要跟九色在一起,作为主人,就会拥有它身上的属性,跟火麒麟一样不畏惧火焰。 不到片刻,八百年的尼姑庵,已烧成一团火球。古老木材助燃,转瞬烈焰冲天,裹挟无数代比丘尼的青春和怨恨,照亮小半个达摩山。而舍身崖上的刺客们,以为秦北洋已被烧成灰烬。 今晚,达摩山的第二把火。 这把火虽救了秦北洋的命,却让他倍感内疚,毕竟是宋朝的古建筑,难得的宝贝啊!这是不是犯罪呢? 九色拖着秦北洋,来到被大火烧穿的一堵山墙前,这里竟然露出一道砖砌的拱券门,看起来很像墓道门的入口。 难道宋朝的尼姑庵里藏着一座古墓? 他再联想到九色的突然变身,渐渐恢复地宫里才有的力量,是否意味着这片地下有着金井龙穴?而这力量穿透地面影响到了镇墓兽?秦北洋仔细思量,这舍身崖的地形,面朝东海,背后是海岛中央的高山,不是绝佳的龙脉吗?而这万丈悬崖之下,怕是早已被人点穴了吧。 秦北洋与九色一起用力,推开这堵砖墙,果然藏着两块青石板构成的墓室门。两扇门虽不高大,但借着火光可见精美雕工,似是蟠龙闹海的图案。 他在光绪帝陵与袁世凯陵墓都造过这种门,也只有他才知道怎么打开。虽然没有工具,但他把手指头塞进门缝,摸到顶门石的位置。借用九色锋利的鹿角,深入门缝撬动顶门石,轻巧地打开了墓室门。 九色喷出一团琉璃的火球,飘浮在前头成了照明灯。它像回家似的,钻入墓道,如鱼得水。秦北洋跟在后面,再把墓室门关上,免得被刺客们发现。 火球照出一条有石头台阶的墓道,四十五度倾斜通往地下。因为靠近大海,墓道里的空气居然有些咸味,两边石壁上还有水汽。这并非天然洞穴,上下左右都有人工斧凿痕迹,墙壁下部雕着金银花的忍冬纹等祥瑞图案,说明这座大墓规格极高。 秦北洋心中不解,在这东海孤岛之上,还会葬着哪位大人物呢?想到达摩山位于中日朝三国海域之交汇点,莫不是来自日本或朝鲜? 九色头顶一对鹿角,引着他一步步深入墓道。 又是一块墓室门,上头有琉璃瓦的屋檐,俨然有皇家风范。再看门上石雕,竟是身着山文甲与护心镜的古代武士,左边的握长剑,右边的杵大戟,貌似宋朝或明朝风格。 依样画葫芦,秦北洋用刚才的方法,借用幼麒麟镇墓兽的鹿角,打开门缝里的顶门石。墓室门缓缓张开,又一股黑雾逸出。秦北洋用衣角蒙住口鼻,点了根火柴伸进去,试试里面的氧气量。火苗先是快要熄灭,又渐渐燃烧起来。 秦北洋探身进入墓道,石壁变得光滑干燥,犹如内陆的古墓,恐怕已在舍身崖深处。 前头出现一片“大厅”,上头有个穹隆顶,四面有着琉璃瓦屋檐。因为氧气进入,墙边自动点燃火把,把这墓穴石室照得如同白昼,也照亮几百个排列整齐的男人—— 有的顶盔贯甲,手执刀剑弓矢;有的身着朝服,头戴乌纱。更令人称奇的是,所有人五官清晰,栩栩如生;却又被武功高手点穴一般,全然一动不动,犹如泥塑木雕。 秦北洋做出打架的姿势准备,但对方少说有好几百人,一起上足够将他砍成肉泥。 不过,九色毫不畏惧,撒开四条腿,跑到那些人们当中,果然并无一个人有反应。它的那对鹿角,随便顶到一个全身披挂的高大将军身上,对方便轰然倒地,连带把四周几个人也带倒,扬起一地尘埃。 他们都是死人! 不错,每个人的面目铁青发黑,好像涂着一层水银?秦北洋靠近一个文官,便感到一股头痛恶心,因为水银有毒,即便挥发到空气中,也可以致人死命! 秦北洋急忙退后,脱下外衣撒泡尿,又蒙在自己的口鼻上,权作防毒面具。闻着自己的尿骚臭,他倒是羡慕起九色来。 小镇墓兽,无惧人类与动物的生死啊! 眼前这些人等,粗略数来,排列成整齐队伍,约有五百人,俨然完整的军阵。身着盔甲的有一百人,剩余皆穿明代的朝服,胸前补子鲜艳明亮。文官绣飞禽: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四品云雁、五品白鹇、六品鹭鸶、七品鸂鶒、八品黄鹂、九品鹌鹑;武将纹走兽,一品二品狮子、三品老虎、四品豹子、五品熊、六品七品皆彪、八品犀牛、九品海马。 补子乃是明朝制度,清朝沿用,满朝文武,衣冠禽兽! 秦北洋看到好几个仙鹤与狮子,说明都是官居一品二品,位极人臣的高官与统帅。能用大臣殉葬的,必然也只能是皇帝了。可除了凤阳皇陵、南京明孝陵、北京昌平十三陵、湖北明显陵以外,天下何处还有明皇陵?何况人殉陋习,自孔子的“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早已断绝。明朝曾用妃子殉葬,实为一大野蛮倒退,后来也被明英宗朱祁镇废除。 此墓的主人是谁? 忽然,秦北洋身后响起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 “秦北洋!” 那不是……那不是……齐远山的声音! 第六十三章 舍身崖 子夜,达摩山,皓月当空。 舍身崖上烧起熊熊大火,悬崖下的碎石海滩上,两队人马各持手枪对峙。 “无常庵!”欧阳安娜蹙起蛾眉,“是谁放的火?” 海滩上即将爆发的惨烈交火,因为悬崖上的大火而熄灭了。所有人暂时收起枪支。 羽田大树命令两个随从稍安勿躁,他擦去额头冷汗,用流利的中文说:“各位!我们一定产生了误会。安娜小姐,我刚回到日本,就接到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的电报,告诉我欧阳先生的噩耗,要求我回上海配合调查。我片刻都没耽误,当即乘坐羽田家的轮船,从神户出发航向中国。” 安娜摇头说:“怎么我爹一死,你们都上岛来找宝藏了!” “十年前,我的祖父押运庚子赔款的一百万两白银,从上海出发去神户,轮船在半道上失踪,至今下落不明。达摩山正好位于中日航线之上,此番路过便想登岛来查看,打听我祖父的音讯。”羽田大树回头看了一眼黑暗的大海,“或葬身在这片暗礁之中?” 叶克难仰望舍身崖上的大火说:“恐怕已有人捷足先登了!” “刺客!”齐远山忍不住喊出来,“刚才沉没的那艘秘鲁轮船,就载着虹口巡捕房大屠杀的刺客,还有这个盗墓贼小木。” “他们上岛了?”对欧阳安娜来说,那批人就是杀父仇人,“羽田,你又如何证明,你跟那些刺客不是一伙儿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羽田大树百口莫辩,后退一步说:“孔夫子《论语》有云: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看各位多有陌生面孔,不如彼此介绍认识一下?” 齐远山点头称好,先做了自我介绍。他又说自己如何潜入秘鲁轮船,发现刺客藏身之处,又是如何被关到船舱,稀里糊涂来到摩山,撞上海难,死里逃生…… “传说中的东海恶龙是真的?” 羽田大树瞪大眼睛,齐远山没法解释这些问题,他把小木拉过来说:“这是个盗墓贼,虹口巡捕房大屠杀中被劫持的犯人。” 叶克难亮出北洋政府内务部与北京警察厅的证件,还跟羽田大树说了两句日本话。北京的高等巡警学堂,按照日本制度所建,因此叶克难也会日语。 欧阳安娜作为东道主一声不吭,倒是十四岁的阿幽跟大家行礼,自称秦北洋的妹妹。这下提醒了齐远山:“既然阿幽也在,那么秦北洋呢?” “他刚不见了。” 今晚,安娜无论如何睡不着。同屋的阿幽打开窗,发现大海上亮起火光。在达摩山长大的欧阳安娜,知道那就是海难,有些轮船的锅炉会在沉没前爆炸。叶克难也冲出来了,却没看到秦北洋,九色也不见了。 父亲干了一辈子打劫的营生,安娜却决定去海上救人。他们找到一艘小船,正准备推向海滩,却撞上了登岛的羽田大树等人。 “也许,他在上面。” 叶克难指了指大火中的舍身崖。齐远山应声提议:“我们一起上去看看吧?” “要跟日本人一伙儿走吗?” 欧阳安娜依然不信任羽田大树,尤其是他的两个保镖。 “冷静!”叶克难低头对她耳语,“与其在这里火并,鱼死网破,两败俱伤,不如上山去看看。” 众人再无异议,齐远山也拽着小木,走到欧阳安娜身边。而她厌恶地看着盗墓贼,好像他身上沾着老爹的血。 八个人爬上舍身崖,无常庵已被烧成灰烬,只剩下焦黑的断垣残壁,余温未消的房梁木柱,如同腐朽的骨骸断裂四散,安娜看着好生心疼。 不过,悬崖顶上还有三个人。 几盏马灯抬起来照射,加上月光明亮,只见为首的有二十六七岁,身着读书人的长衫,右脸上有道蜈蚣般的疤痕。 安娜与齐远山都是一愣,小木脱口而出:“阿海?” 刹那间,叶克难悄悄掏出手枪,他也认出了这张脸。 阿海的一左一右,分列这两名刺客。 左面的身材魁梧,犹如一堵石墙,其实面相也很年轻。右边的身形瘦削,却戴着一副鬼面具——青面獠牙的鬼脸,如同上古的傩神,地下爬出的恶鬼。 就在叶克难开枪之际,刀疤脸的刺客阿海,飞起一脚,踢出一枚石子,正好砸破一盏马灯。几秒钟内,舍身崖上三盏灯全被砸破。刺客只有匕首,面对手枪必然吃亏,惟有拖入黑暗,手枪等于落到瞎子手里,才没了用武之地。 枪声响起。 黑漆漆的舍身崖上,全月光照出混乱而模糊的人影。子弹飕飕从耳边飞过,伴随男人的咒骂,女人的尖叫,还有喉咙被割破的鲜血飞溅声。 安娜什么都看不清,躲在无常庵的废墟中,踩到烧剩下的木炭,脚底心差点被烫穿。她心想,这八百年的古建筑,就是这群造孽的刺客们烧的吧? 十分钟后,悬崖渐渐平静,百尺之下的惊涛拍浪,夹带血腥味的海风。 齐远山在尼姑庵的废墟里升起一团火,反正已被烧成这样了,再烧一遍又如何。 他看到地上躺着一具尸体,羽田大树的朝鲜保镖,已被利刃割破喉咙,鲜血如溪流淌下悬崖。还有个台湾保镖,已经无影无踪。刚才听到一记惨叫声,紧接着台湾人“干你娘”,似已坠落悬崖,粉身碎骨。 对面的三个刺客,魁梧高大的那个,肩膀上血如泉涌,显然中了一枪。 但最让人揪心的是——刀疤脸的阿海,用臂弯勾紧阿幽,匕首抵住她的脖子。 “谁都不许动!不许开枪!否则……” “放开她!”欧阳安娜赤手空拳地站出来,海风吹乱自来卷的齐刘海。这两个晚上,她都跟阿幽睡在一起,听这十四岁的女孩说起悲惨遭遇,童年家乡“人相食”的大饥荒,差点成了光绪皇帝陪葬品的一夜,在中国大地流浪的奇异故事。安娜又说起在教会学校看到的新奇玩意儿,上海滩大家闺秀的无聊生活,传播她的天主教义和圣经故事。她俩简直相见恨晚,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姐姐,别管我!杀了这些恶人!” 谁都料不到,这小姑娘性子如此刚烈,几乎就要拿脖子往匕首上蹭。安娜看着月光下的阿幽,竟想起这舍身崖上的魔女传说。 然而,叶克难决定妥协,为了阿幽的性命。他把手枪举过头顶,让开一条道路。 在黑夜的悬崖上,想要一枪击毙对方,恐怕只有不到三成的把握。对方还有两个人,仍能发起反击。而羽田大树的两个保镖,各自持有手枪,依然被他们轻松地杀了。 “我保证,只要我上船离开达摩山,就会把她放了。” 刀疤脸刺客继续劫持阿幽,头戴鬼面具的刺客,搀扶受伤的同伴,向着舍身崖下而去。 齐远山还想追赶,却被叶克难拦住:“穷寇莫追。” 眼睁睁看着杀父仇人远去,欧阳安娜捡起两块石头:“该死的探长!你怎么能让阿幽被他们带走?” 第六十四章 海上皇陵 凌晨两点,达摩山,舍身崖,火灾后的无常庵废墟。 “别乱动!”叶克难扣住安娜手腕的穴位,立时让她动弹不得,“你以为,我不想抓住他们吗?八年前,天津徳租界灭门案,就发生在我的眼前,那可是我在警探生涯的奇耻大辱。但我不想为了破案,让任何人去送死。还有一点,最最重要的,我们要找到秦北洋!” 他趴在悬崖上,目送三个刺客夹着阿幽,下到碎石海滩上,直到陷入混沌黑色一片。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安娜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哎,等一等,那个小日本去哪儿了?” “我在这儿!” 羽田大树从观音堂的废墟背后钻出来。 “没用的东西!”欧阳安娜气势汹汹地对他嚷起来,“关键时刻就躲起来了!” “我那两个保镖:一个是朝鲜第一快枪手,还有一个是台湾洪门武艺第一,他们轻易就被杀掉了,说明那三个刺客是绝世高手。”羽田抹去脸上的黑灰,“不过,我刚才发现一样东西,请都来看看吧。” 大家聚拢到观音堂的废墟,发现山墙上的两扇石门。 “这是墓道的大门,而且刚被打开了。” 小木对这种东西分外敏感,轻轻推开其中一扇,便露出底下的顶门石。 他们重新弄来火源,用破布缠上木棍,浇上一些油脂,做成两个火把,齐远山跟叶克难各持一支。 “刚被打开?”欧阳安娜借着火光往里看,闻到一个男人的气味,“难道是秦北洋?” 齐远山推了小木一把:“对啊,小木是盗墓贼,你领头带我们下去吧。” 四十五度往下倾斜的墓道,如同深渊凝视着他们五个人…… 小木、齐远山、羽田大树、安娜、叶克难,先后踏入深深墓道。 两支火把忽明忽暗,每个人都屏着呼吸,沿着石阶不知走了多远,出现两扇半开的墓室门。 “必是秦北洋打开的!” 安娜喊道,又摸了一把石门上巧夺天工的武士浮雕。 “不要乱碰!” 小木提醒她一句,他知道古墓危机四伏,许多人都死于好奇心。 进入墓室门,只见灯火通明的“大厅”,五百个明朝文武官员,组成军阵黑着脸迎接他们到来。 欧阳安娜看到一个高大少年的背影,加上狮鬃鹿角的幼麒麟镇墓兽。 “秦北洋!” 齐远山吼了出来,分别三天三夜,终于在这海岛陵墓重逢。秦北洋见着他也是意外惊喜,又握了握叶克难的手,给了安娜一个灿烂的微笑。 但他诧异的是看到了羽田大树和盗墓贼小木。齐远山向他解释了刚才的一切,最后是三个刺客劫持了阿幽下山。 秦北洋以拳捶地,还想跑出去救阿幽,却听到小木的赞叹:“这必是明朝的皇帝陵墓!” 他立即回头:“你还挖过明陵?” “我跟我爹和表哥盗过湖北的明显陵。” 小木又说,在他盗掘过的战国以及汉朝古墓里,经常发现类似的陶俑和木俑,但这种活人俑实属罕见。 忽然,小镇墓兽口中酝酿一团琉璃火球,眼看要喷到小木的脸上,却被秦北洋及时阻止,堵住它的嘴巴:“九色!你想要烧死这个人?因为他盗窃了白鹿原的唐朝大墓?因为他伤害过你?” “我很抱歉!”小木立即跪下,伸出左手断指,就是被这头幼兽的火球烧掉的,“但我是被迫的,是军阀逼迫我这么做的。” 欧阳安娜不客气地说:“可你还想要偷走九色!” “因为——我见过棺椁里小皇子的脸。” “你说什么?你亲眼见过李隆麒的骨骸?” “不是骨骸,而是没有腐烂的脸,十几岁的少年……”小木直勾勾地看着秦北洋的脸,上下牙齿打战,“你们很像。” “很像谁?” 秦北洋已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脸。躲在幽暗中的叶克难,远远盯着他的面孔,若有所思。 “你和唐朝小皇子的脸!” “住嘴……”秦北洋的嘴唇也发紫了,“大概是我出生在唐朝小皇子棺椁上的缘故吧?” 欧阳安娜好像面对一个鬼魂:“秦北洋,你到底是什么人啊?或者说,你究竟是人?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这……不跟你废话了!”他第一次对安娜不耐烦,弯腰对小镇墓兽说,“九色,请先不要对这个小木复仇,我们出去以后再说好吗?” 九色很听主人的话,嘴里的火球熄灭了。 羽田大树看到战斗状态的镇墓兽,那对威武的雪白鹿角,行动自由的关节四肢,还有生生不息的喷火球——这就是他愿意付出十万银圆,外加羽田汽船株式会社中国分社百分之十股份的宝物,他跪在九色面前磕了个头。 欧阳安娜差点要吐唾沫:“这日本人有病吧?” “秦先生,您是中国秦氏墓匠族的传人吧?” 羽田直接提出这个问题,这句话就像一根锋利的针,扎入秦北洋的太阳穴,他拧着眉头后退说:“倭寇!你怎会知道墓匠族?” “自古以来,只有秦氏墓匠族,才能不用武力就降服镇墓兽,并成为其主人。我听说,中国的墓匠族早已凋零殆尽,只剩最后一个皇家工匠,如今也下落不明。秦先生,请放心,无论如何,我绝不会与你为敌。”羽田大树顿了顿,知道秦北洋的拳脚与摔跤厉害,大胆地补充一句,“请不要叫我倭寇!明朝嘉靖年间,最有名的倭寇海盗,其实都是中国人。” “照你这么说,我爹也是倭寇啦?”话刚说完,安娜就扇了自己一嘴巴,这不暴露了欧阳思聪是海盗的秘密。她转移话题问道,“什么是墓匠族?” “就是三千年来,掌握着中国皇陵与墓葬秘密的家族。也只有这秦氏家族,才会制造和操控真正的镇墓兽。” 羽田大树代替秦北洋做出了精确回答。 事已至此,再也瞒不下去了,叶克难拍了拍秦北洋的肩膀:“你说吧,我也想知道。” “好吧,我承认,我是墓匠族最后的传人。” “怪不得,你说你只想做个木匠!”欧阳安娜自然把“墓匠”听作了“木匠”,“但你没有说,你想做的是普天之下的木匠之王!” 秦北洋将错就错地说下去:“关于我们家族三千年的历史,我不想多说。但是,羽田大树,你有一点没有完全说对——掌握着中国皇陵与墓葬秘密的家族,不止我们秦氏墓匠一族。父亲告诉我,清朝以来,还有两个古老家族,加上我们一脉单传的秦氏,共同撑起了皇家陵墓的营造。” “还有两个家族是?” “秦氏墓匠族以外,第二个家族:样式雷。这个雷氏家族起源自江西,前后七代侍奉清朝皇室,担任内务府样式房掌案头目人,也就是首席皇家建筑设计师。他们设计了东陵与西陵、圆明园、颐和园、承德避暑山庄,重修过紫禁城太和殿。皇帝的阴宅、阳宅、后花园都被他们家包圆了。” 叶克难听着频频点头:“样式雷,我倒是听说过。第八代的雷宪材,前些年,我还跟他有过一面之缘。” “第三个家族:皇家风水师——李氏家族。”秦北洋指了指这间墓室说,“这一家,精通周易、紫微、星相、梅花等学说,不但负责分金点穴,确定皇家陵墓的位置,还要为皇室的婚丧嫁娶计算良辰吉日。据说朝廷征伐礼乐的大事,甲午战争的胜败,慈禧太后都要请他占卜看卦才能决定呢。而这皇家风水师的家族,乃是唐朝李淳风的后人。” “李淳风?”羽田的眼镜片上又是一道反光,“大名鼎鼎的阴阳学大师?与袁天罡合著《推背图》预言书的大唐李淳风?” “正是其人!传说这《推背图》预言了唐朝以后的历史大势,包括晚清衰败,帝制灭亡,民国建立与混乱。他还预言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当会复兴崛起——反正我辈看不到啦。李淳风不但是堪舆家,还精通天文历算,贵为唐太宗李世民的御用风水师,可算是个传奇人物。” 羽田大树露出日本人一脸严肃而神往的夸张表情:“不错,日本的阴阳道便是源自中国古代的风水周易、阴阳五行之术。” “李淳风的后人,明清两代效忠于皇室。最末一代,据说是光绪帝眼前的红人,或许是跟珍妃同样的原因,属于帝党站错了队。庚子年,慈禧太后逃出北京前夕,下令对风水师诛杀全家,满门抄斩。” “太可惜啦!” “据说,李家只有一个男孩幸存,可惜下落不明。李淳风的惊天之术,恐怕已经失传了。”秦北洋看着这间墓室里的其余五个活人,“依照在皇家的地位而言,风水师,自然排名第一,因为能占卜预知天下大势吉凶,影响帝王的重大决策,常被卷入宫廷阴谋;样式雷,排名第二,他们负责建筑设计,画图烫样。而我们墓匠族,不过排名第三,敬陪末席,负责在现场营造陵墓,制造镇墓兽。” “这大概是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区别吧!”欧阳安娜插嘴了,故意嘲讽秦北洋一句,“工匠之王!” “孟子云: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我天生就是个工匠,是个标准的劳力者!”秦北洋活动下关节,秀了秀胳膊与胸口的腱子肉,大方地自嘲,“这个排名,正如士农工商的尊卑秩序——风水师堪舆天地,相当于士;样式雷精耕细作,相当于农;我们墓匠族心手合一,就是标准的工了,必须排名最末。” 秦北洋心里头也在寻思——怪不得,墓匠族的待遇最低,俸禄最少,混得最差,却是危险最多,寿命最短! 不过,齐远山说了一句公道话:“但论到保护地宫和皇帝的棺椁,谁都比不过秦氏家族制作的镇墓兽。” 说到这儿,九色也附和着晃动它那雪白的鹿角。 “好吧,我要被你们绕晕了!”欧阳安娜瞪着眼珠子,胆战心惊地看着那五百个明朝的文武百官,似乎他们随时会动起来,“皇家工匠啊,你来说说,这些人又是怎么回事?” “他们是为明朝皇帝陪葬的忠臣义士。” 叶克难皱起标志性的眉毛:“哪个明朝皇帝?从明太祖朱元璋,到亡国之君明思宗崇祯帝朱由检,有哪一个是埋葬在海岛上的?” “有!” 秦北洋引着大家绕过五百人的军阵,穿过下一个墓室门,只见一块赑屃驮着的石碑。 他指着碑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大声说出三个字:“建文帝!” “建文帝?”叶克难忍不住触摸石碑上的阴文,“就是明朝的第二位帝王,被叔叔朱棣夺去皇位的朱允炆?” 秦北洋指着碑文里的“改元建文”这几个字说:“不错,建文帝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嫡长孙,皇太子朱标之子。由于朱标早死,朱允炆在朱元璋死后,继承了祖父的皇位,改元建文。” 说到历史,叶克难也是侃侃而谈:“嗯,建文帝笃性儒学,身边有方孝孺这样的大儒,以上古圣贤之君的理想标准要求自己。而他登基以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削藩,废除朱元璋册封在全国各地的藩王。而其中最强大的一个藩王,就是占据了北平的燕王朱棣。” “朱棣是建文帝的四叔,发动靖难之役,持续三年的南北大战。最终,叔叔战胜了侄儿。”秦北洋又指点碑文中段的“金川门之变”说,“你们看看,这里说得很清楚,谷王朱穗、曹国公李景隆背叛了建文帝,打开南京的金川门投降。” “《明史》记载,南京陷落当晚,皇宫大火,建文帝不知所终。燕王朱棣继承皇位,成为著名的永乐大帝,庙号明成祖。这位大帝做了许多桩大事,比如从南京迁都北京,营造如今的紫禁城,五次亲征蒙古,八十万大军征服越南,修纂永乐大典,派遣郑和下西洋。” “郑和下西洋,就是为寻访建文帝斩草除根。传说建文帝当年逃出南京,流亡云南或海外。你看这座达摩山,处于东海的心脏,说不定郑和来过。” “你是说——建文帝逊位以后,逃亡到了达摩山上?” “碑文里就是这么说的!建文帝带着五百忠臣,渡海逃亡于此。某一年,数艘艨艟巨舰靠近达摩山,兵卒驾小舟登岛搜捕。幸好君臣躲入舍身崖下秘道,避过一劫。碑文里列出了五百个忠良之名,其中就有我们秦氏的墓匠族。” 秦北洋指着碑文结尾处,三个楷书小字“秦孝忠”。 “墓匠族秦孝忠,以及五百忠臣,眼看复国无望,就在这座孤岛上,为建文帝修建了一座皇陵。” “是,墓道口开在舍身崖上无常庵内,是为掩人耳目。也因建文帝逃亡后,厌倦红尘,竟有遁世出家的念头,喜欢‘舍身’‘无常’这些字眼。秦孝忠发现舍身崖确是龙脉,点穴在地下岩石之中。君臣在岛上隐居二十年,直到建文帝龙驭宾天,埋入这座陵墓。五百名忠臣决定效法方孝孺等殉节义士,穿上朝服或盔甲,组成在皇宫里上朝的队列,将自己禁闭在地宫,集体喝水银中毒而亡,并用铁条支撑身体,死而不倒,象征忠孝仁义,千秋不坠!” 叶克难却连连摇头:“就是刚才我们所见的五百文臣武将!犹如《史记》中的田横五百死士,同样是为君主而集体自杀于海岛。但只可惜……愚忠啊!” 终于,羽田大树忍不住插嘴道:“我只知日本有忠臣藏——赤穗四十七义士,想不到中国还有大明五百忠烈!” “荡气回肠的愚忠!这五百人死得毫无意义,但留在达摩山上,也不过老死做个渔民。若要潜回大陆,必被永乐大帝所杀,甚至引来兵祸,暴露建文帝的陵墓。” “有道理,不如就此为君主陪葬,永远把秘密留在地底。” 第六十五章 建文地宫 达摩山,舍身崖下的大明皇陵,恐怕也是中国唯一建在海岛上的皇陵。 “而这块石碑上的每一个字,也是墓匠族的秦孝忠所镌刻。”秦北洋抚摸着石碑表面,“而另一支墓匠族人,则效忠永乐皇帝,为他建造了北京十三陵的第一陵长陵。我就是修建十三陵的这一支秦姓的后人。明清兴替,我的祖先又留起辫子,效忠清朝皇帝,真是羞愧啊!” “乱世之中,人命如蝼蚁,活下去已属不易了。” 叶克难这么说,因为他的祖宗同样也剃发易服,成为清朝六扇门的传人。 “你俩再说下去,外面的天都快亮了,我们还是看看前面还有路吗?” 齐远山插了一嘴,他也听懂了大半。小木走在前面,由他探测地宫的风险。接着是小镇墓兽九色,它吐出琉璃火球,照亮两边墓道。 下一道墓室门,秦北洋费了半天劲才打开。门扇转动时,大家都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小木说,以往地宫里的腐烂味倒是不少,但这血腥味却是闻所未闻。 最后一间墓室。 并没有想象中金光闪闪的财宝,而是一条长长的火舌,如同蜿蜒不绝的大蟒蛇,盘踞在地宫顶部的穹窿上。 “恶龙!” 齐远山惊慌地喊叫起来,这分明就是他在海底所见的怪兽…… 其余人确是这辈子头一遭见识到“龙”这个物种——不是盘旋在宫殿柱子上的,也不是雕刻在陵墓丹壁上的,而是活生生的龙。 这条龙的每片鳞甲,都发出耀眼的火光。龙头顶着跟九色相同的鹿角,血腥之气,就是从恶龙的血盆大口喷出的……不知已吃掉多少海难者,加上历年“恶龙祭”的童男童女。 恶龙发出一声咆哮,嘴里喷出骇人的火焰,这是对闯入者们的第一次警告。它已把这六个人,当作提前送来的早餐了。 秦北洋吩咐大家快散开来。他随手摸到地宫里的一把兵器,竟是青铜质地的三叉戟,足有七尺以上。他拼尽全力用三叉戟护在胸前,不让恶龙靠近自己。 当恶龙又要喷火时,幼麒麟镇墓兽抢先喷出一团火焰——貌似绣球的尺寸,发出绿色冷光,却让恶龙分外惊骇,好像见着同类。恶龙再次怒吼,整个地宫充满烈焰。 龙身不知盘旋多长,龙尾已包抄到大伙儿身后,如同鲨鱼尾将欧阳安娜打倒。龙爪要去踩她,秦北洋奋力伸出三叉戟,硬生生阻挡住了这一爪子,发出金属碰撞的火星——说明恶龙本身并非血肉之躯,而是金属打造的人工产物。 安娜死里逃生,叶克难将她拽回来,手枪射出两发子弹,击中鳞片就如挠痒痒,根本无济于事。 龙头大怒,正要一口吞掉秦北洋,九色再次喷出琉璃火球。幼麒麟镇墓兽的鹿角开始变形,一节节往外生长,短短几秒钟间开杈长大,如同平方的平方,又如头顶两棵参天大树,雪白的枝丫似削铁如泥的刀锋。就像角斗场上的雄鹿,这副鹿角带着巨大惯性冲来,竟一举刺破恶龙前胸的鳞甲,流出浓黑的龙血。 恶龙的喉中发出惨叫,齐远山和小木都感到耳膜在流血了。 秦北洋挥舞三叉戟,站在幼麒麟镇墓兽的身旁,作为主人指挥这头幼兽的战斗。虽然,火焰包围了他和九色,却无法伤到他一根毫毛。秦北洋懂了,靠近并进入建文帝的地宫,让九色吸取了帝王陵墓金井的气息,因而恢复了在白鹿原唐朝大墓里的力量。 恶龙最后一次咆哮,烈火让所有人睁不开眼睛……等到火焰渐渐熄灭,它已从地宫中消失,徒留下一地腥臭的龙血。 齐远山发现了几段人体残肢,皮肤表面有浓密毛发,这是今晚被恶龙吃掉的秘鲁船员。 大家一片咳嗽,脸上粘满锅底般的烟灰。只有秦北洋带着九色,冲向地宫的心脏,发现一座巨大的棺椁。 不可思议,恶龙被击败了,夹着尾巴,呜咽着逃之夭夭。 欧阳安娜拼命地用手绢擦脸,叶克难重新点起火把,确认地宫里还有氧气。 九色头顶的鹿角,渐渐恢复正常大小,众人看着神奇的这一幕,不知该如何解释。 秦北洋绕棺椁一圈,发现棺椁是用花岗岩巨石打磨成的,因为海岛缺乏木材。他还发现了一简玉哀册,明确写着墓主人就是建文帝。 “小木,你不是盗墓贼吗,你看这里头还有宝贝吗?” 齐远山又推了小木一把,却被秦北洋阻止:“我们不是盗墓贼!让建文帝继续长眠吧。” 话还没说完,安娜好奇地拉了一把棺椁上的铜环。 于是,头顶传来轰隆隆地巨响。 不断有石头坠落下来,墓室门正在坍塌,尘土飞扬之间,看似天崩地裂。 小木惊呼:“地宫与盗墓贼同归于尽的机关触发了!” 眼看回去的路已被堵死,大家就快被石头砸死。秦北洋想到那恶龙逃到哪里去了?必定还有另一条通道。 他命令九色再吐出琉璃火球,向地宫另一边探索。果然,发现墙上有道裂缝,其中最大的破口,刚够恶龙身体进出。 地下宫殿完全毁灭前,大伙儿已纷纷钻进裂缝。 秦北洋抓着三叉戟,身后不断传来巨响。裂缝弯弯曲曲,绝非人工开凿,也不像纯天然形成的。 “恶龙又是从何而来?”安娜喘着粗气问道,“我从小生在达摩山,就有恶龙传说与恶龙祭,老人们说已流传了五百年。” “它是镇墓兽!” “建文帝的镇墓兽?” “是。”秦北洋摸了摸前面开路的幼麒麟镇墓兽的鳞甲,“它跟九色是一样的。只不过,因为地震等原因,陵墓产生了裂缝,导致镇墓兽逃出地宫,危害达摩山的岛民,还有整个东海上的航船。” 齐远山想起在海底目睹的恶龙吃人:“这是一尊恶龙镇墓兽?” 说话之间,裂缝豁然开朗,借着琉璃火球的照明,可见是个天然洞穴,刚好容纳整个恶龙的身体。 秦北洋观察四周形势说:“如果说,建文帝的地宫是恶龙镇墓兽的卧室,那这里就是它的客厅了。” 山洞正中躺着一块石碑,但用手摸上去感觉又不同,原来是用青铜铸成的。 铜碑上刻着几行文字,安娜随便扫一眼,就找到了她爹的名字——欧阳思聪。 “圣母玛利亚啊!”她深感罪恶,跪在碑前画着十字,“这是我爹与恶龙订立的盟约!” 秦北洋读出碑文大意——恶龙(碑文里写为“神龙”)为患东海数百年,每年冬天,岛民们必要奉献童男童女,否则恶龙兴风作浪。庚子年,欧阳思聪携妻女回到达摩山,他与恶龙达成盟约:岛民定期给恶龙喂养童男童女,每隔数月即投入舍身崖下恶龙巢穴。作为回报,恶龙故意制造海难,让轮船偏离航向触礁沉没,欧阳思聪则趁机下海打劫。 “原来,恶龙是海盗的好帮手啊。”名侦探叶克难开始总结,“这块碑,想是直接从悬崖投入大海的,用青铜而不用石碑,为了避免在礁石上砸碎。庚子年以后十年,欧阳思聪就是靠着这条大龙,成为东海上的海贼王,进而又做了上海的青帮老大。” 齐远山敲了敲铜碑表面,听声音有些不对。大家搬开这块铜碑,底下露出个洞口。伴随着一阵腥气涌来,刺眼的白光让人难以靠近。 还是九色第一个跳下去,紧接着是手握三叉戟的秦北洋,这一跳就到了阿里巴巴的藏宝洞。 白银! 耀眼夺目的一百万两白银,堆满整个山洞,像严冬的积雪,竟掩埋了他的下半身。 秦北洋仿佛要被白银窒息了,他努力伸直腰以上的部分,迎面看到一条恶龙。 龙的双眼发出通红的亮光,盘踞在百万白银之上,向他喷出滚滚烈焰…… 第六十六章 北洋屠龙记 1917年12月6日,清晨6点,达摩山。 东海的天,就快亮了。 舍身崖顶飘着一层烟雾,原本的尼姑庵已变作废墟,火灾后的刺鼻烟味,仍在整个岛上挥之不散。悬崖九十度插入大海,顽固地挺立,内部不断发出奇异的巨响,连同海岸怪石与浪涛的共鸣。 “像个年老色衰又不肯低头的妇人。” 戴着鬼面具的瘦高刺客,站在布满黑色碎石的海滩上,仰望着黎明前的舍身崖。 他的身后,那个健壮魁梧的刺客,正坐在地上包扎伤口,捂着肩膀说:“阿海,你说——我会不会死?” “不会的,今天我就让医生给你把子弹取出来。” 右脸上有刀疤的阿海,摸了摸壮汉的脑袋。 “可我们的轮船沉了!” “那个就足够了。” 刺客阿海指着海滩上,一艘涂着羽田汽船株式会社标志的救生艇,两只桨还挂在船上。海面更远处,有艘悬挂日本国旗的轮船,两三千吨的货轮,昨晚将羽田大树带到达摩山。 “阿海哥,你们要走了吗?” 还有第四个人,是个纤细柔弱的女孩,她是阿幽。 阿海毕恭毕敬地说:“对不起,我们走了,但你要留下来。” 十四岁的姑娘,仰望舍身崖问:“秦北洋还活着吗?” “他必定活着!” “这是你保证过的!我不想让他死!” 阿幽看向日本方向的海平线,渐渐升起喷薄的太阳。海滩上陆陆续续来了岛民,都是早起来捉海滩上的贝壳,还要修补渔网准备出海。 倏忽间,舍身崖里传来更大的巨响,一团炽热的气流,仿佛从海底喷向整座达摩山。许多岛民本能地趴在地上,颤抖着尖叫:“恶龙要来了!” 悬崖的下半部分开始冒烟,许多石头崩塌坠海,仿佛千军万马奔腾,整座舍身崖都要栽入海中。 难道这是一座活火山?刺客阿海用身体护住阿幽。 果然,大海沸腾了,靠近舍身崖的暗礁地带,喷射出一团巨浪。 恶龙飞出海面,几乎拉直身体,浑身喷发火焰,有七八丈的长度,咆哮声让整个达摩山晃动。 而在这条恶龙的头颈上,除了一对雪白的鹿角,还有个人骑在上面。 一个少年,雄姿英发,金光闪闪,双腿夹紧,活生生骑在恶龙脖子上! 秦北洋。 恶龙很愤怒,秦北洋更愤怒。他的衣服似乎已被烧光,只剩下片缕寸丝,全身赤条条裸露在初升旭日下。每根头发淋着海水,心口挂着一枚和田暖血玉,两块强大有力的胸肌如护心镜般熠熠反光,修长的双腿夹紧龙脖子,后颈两块烈焰冲天的鹿角胎记。 他的左手抓住巍峨的龙角,右手执一柄青铜三叉戟,舒展开古希腊雕塑般的姿势,将三叉戟刺入恶龙的脊背! 所有岛民聚集到海滩,跪在黑色的碎石上,瞻仰这场人与龙的死斗。 海女抱着她的两个孩子,痴痴地看着骑在恶龙脖子上的秦北洋,竟然对这赤裸的少年有几分花痴。 阿幽几乎要冲向大海,却被刺客阿海紧紧拦住。戴着鬼面具的刺客,搀扶受伤的强壮刺客,仿佛在看一场天上的戏剧。 秦北洋拔出刺入恶龙身体的三叉戟,浓黑色的龙血如喷泉涌出,几乎冲上舍身崖之巅。 龙在惨叫,龙在哀嚎,龙也在拼死地挣扎。 少年骑在恶龙的脖子上,随着恶龙在天空飞舞,就像驾驭烈马的牛仔,全身剧烈地起伏摇晃。他的双脚像在龙的鳞上长了根,或已跟恶龙合为一体,无论如何不会被甩下来。他也并不惧怕龙身上的火焰,铁了心要在海天之上杀死这条龙。 三叉戟再次扎入龙的脊椎,这回是在两根龙角之间,几乎刺破龙的大脑。黑色的血如奔流到海的河川,将东海染成墨汁般的颜色。 龙发出最后的呻吟,从天空的最高点往下坠落,秦北洋刺出了最后一击。 建文帝的青铜三叉戟,如彗星袭月刺入恶龙的双目之间,又如白虹贯日般地插入恶龙的脊髓深处。 “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 刺客阿海喃喃自语,下意识地抚摸自己右脸的疤痕,仿佛跟龙一样蜿蜒飞跃。 恶龙坠落了。 就如月亮、太阳还有宫殿的坠落。又像一团燃烧的火球,熄灭在舍身崖下的万丈深渊。 沸腾的大海激起千层波涛,浪花几乎溅到每个围观者脸上。东海上空,弥散一股浩浩荡荡的血腥之气。 “秦北洋!” 阿幽再次呼喊他的名字,害怕这少年已遭遇不测。 全体岛民向他跪下磕头,恶龙是五百年来的妖魔,而能杀死这个妖魔的赤裸少年,若不是神,便是更邪恶的妖魔。 刺客阿海竟然也跪下了,戴着鬼面具的瘦长刺客,以及受伤的强壮刺客,一同跪在碎石海滩上。膝盖被锋利的碎石子扎着可不好受。 “北洋龙!” 按照清朝人的地理概念,整个东中国海可分两部分,吴淞口以北称为北洋,吴淞口以南称为南洋。达摩山,正处于南北洋的分界点。屠龙的秦北洋,既是北洋龙,又是南洋龙。 恶龙的尸体散落在海滩、礁石和大海中。 秦北洋跳入暗礁,浑身沾染恶龙的血迹,准确地找到龙的心脏——竟是一颗黑色的灵石。 五百年来,恶龙镇墓兽的恐怖力量,全部来自于此。这块石头就跟太行山深处洞穴里的灵石一样,仿佛结满葡萄的天然沥青。而只要拿走这颗心脏,恶龙便不会再复活。 这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红日高悬在清晨的东海上空。太阳像刚剥开的咸蛋黄,温暖得毫不刺眼。海浪渐渐稀释吞没乌黑的龙血,仿佛几万箱啤酒被打碎,洋溢着蓬勃的泡沫。 十七岁,秦北洋周身洒满金光,骄傲地挺着裸体,面向所有岛民,举起恶龙的心脏。 惊天地,泣鬼神,坠日月星辰。 从此,不但达摩山,乃至于中日朝三国的东海沿岸,都再不会有恶龙祭了。 秦北洋抱着恶龙的心脏,转身潜入舍身崖下的海底,徒留海面上的龙血与浊浪。 整整一百年后,这座海岛上的老人们,依然口耳相传屠龙英雄的故事。从天而降的裸体少年,如何用青铜三叉戟,消灭东海上的恶龙,又凭空消失不见。民俗学家们考证说是上古时期华夏族的史诗,也可能属于东夷族甚至百越族……韩国人则说是济州岛祖先的史诗。 “他已成为英雄。”刺客阿海在阿幽耳边关照,“我们必须离开了,秦北洋会来找你的。” “再见,阿海哥!” 阿幽在他耳边低声说。 三个刺客爬上羽田家的救生艇,受伤的大个子坐在船头,阿海与鬼脸面具刺客各划一支桨。海水里仍然充满恶龙的气味,很难让人相信,这是20世纪,而不是公元前20世纪,那个人与神共存的时代。 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救生艇靠近羽田家的轮船。几个船员站在栏杆边,以为羽田大树等三人回来了,迅速放下舷梯。 刺客阿海第一个上船。日本船员们疑惑地看着这张陌生面孔,而他的象牙柄匕首已割断了对方喉咙。三秒钟,他如砍瓜切菜,杀死了身边所有船员。三个刺客都上了船。还是阿海走在最前面,冲进轮船的驾驶室,割断了船长与大副的脖子,鲜血溅满舵盘。 阿海查看了船长日志,这艘货轮装载日本产的棉布和丝绸,准备运往上海销售。日志里有每个船员的岗位和名字——除了羽田大树和两个保镖,总共二十六名船员,全是日本人。 刺客循着这份名单,走到轮船各个岗位,将船员们依次割喉杀死。可怜的船员们都是分散工作,无从集体反抗,加上毫无防备,根本没有逃生机会。 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他是船上的医生。阿海留了个活口,说出流利的日语,逼迫医生准备外科手术,取出受伤者肩膀里的弹头。医生说没有麻药,大块头说:“没关系,快点动刀吧。”手术很成功,弹头被取出,应该不会有感染化脓的风险。 然后,刚做完手术的大块头,亲手割断了医生的喉咙。 戴着鬼面具的刺客,却一个人都没杀过。他步入驾驶舱,检测所有仪表,代替船长掌握舵盘,驾船掉转方向,将达摩山远远抛在身后。 第六十七章 藏宝窟 在天上就有了争战。米迦勒同他的使者与龙争战,龙也同它的使者去争战,并没有得胜,天上再没有它们的地方。 大龙就是那古蛇,名叫魔鬼,又叫撒旦,是迷惑普天下的。它被摔在地上,它的使者也一同被摔下去。 秦北洋在天上屠龙的同时,舍身崖内的欧阳安娜为他祈祷,背诵《圣经》“启示录”第十二章,用中国人的方法归纳,就是“天使屠龙记”。 一百万两白银的藏宝窟,在火把下银光闪闪,刺得人睁不开眼。 此洞靠近大海,清晰可辨交响乐般的海浪声,海水的咸味与龙血的腥味一阵阵涌进。透过一个天然的窟窿缝隙,可以窥视舍身崖石壁外的天空。安娜、叶克难、齐远山、小木、羽田大树,依次目睹了秦北洋屠龙的全过程。 洞窟深处的深潭,隧洞连接海底,也是平常恶龙进出巢穴的秘密通道。 九色也在深潭口呜咽,却不敢潜下去。欧阳安娜心想,这头幼麒麟镇墓兽,或许五行属火,水克火,所以下海是它的死穴? 突然,深潭里冒出秦北洋的脑袋。『tχt小言兑下載噈找◇酷◇书◇网Kùsùù.ňěτ』 安娜被他吓得半死,又重重地打了他一拳,作为这小子让她如此牵挂担忧的惩罚。 他的头上全是海水,短暂的懵懂过后,他又给了欧阳安娜一个灿烂笑容。羽田大树注意到他的脖子后面有一对鹿角形的赤色胎记。 片刻之前,他们闯入恶龙的藏宝窟,再次发生激烈缠斗。此处空间狭窄,无法施展,在九色的琉璃火球协助下,秦北洋骑到龙脖子上,用青铜三叉戟猛刺龙脊。恶龙走投无路,潜入深潭的秘密通道。谁曾料想,秦北洋还是潜水憋气的好手,与恶龙一同遨游暗礁丛生的海底。从潜龙在渊到飞龙在天,秦北洋骑在恶龙背后,腾云驾雾,沧海屠龙…… 回到百万白银的藏宝窟。秦北洋光着身子爬上来,胸口只剩一枚玉坠子,怀里抱着沾满龙血的“心脏”,发出蒸汽般的灼热烟雾。 他早已累得虚脱,连遮挡私处的力气都没了。安娜全然不避讳男人的身体,还捏了他饱满的胸肌一把。 七八只手上来帮他擦干冰冷海水,顺便沾沾他的灵气。秦北洋的左手有多处伤口,因为刚才抓住龙角。不过都是皮肉伤,并无大碍。 叶克难脱下长衫,羽田大树贡献出了西装马甲,帮秦北洋混搭地裹上,掩盖羞体。 他搂着九色的赤色鬃毛,仿佛骑士与战马的久别重逢。幼麒麟镇墓兽发出烟雾腾腾的热量,帮助他迅速恢复体温。 作为回报,秦北洋把黑色沥青状的灵石——恶龙镇墓兽的心脏,放在九色面前,就像给马儿带来最爱的草料。 大家诧异的是,幼麒麟镇墓兽竟然张开大嘴,吃掉了恶龙的灵石。 转瞬之后,九色从脖子到胸口开始发光发亮,整个洞窟变得热起来。青铜鳞甲上长出一层白毛,雪白鹿角缓缓折叠收缩入赤色鬃毛,从镇墓兽变回了一条大狗。 “九色,你吞吃了恶龙镇墓兽的灵石,就可以拥有跟这条恶龙同样的力量?” 作为大狗的幼麒麟镇墓兽,面对秦北洋点了点头。 二十四小时前,它就是这副大狗的状态。经历这一夜的地宫历险,九色的功能变得日益强大。它可以立即变换形态,切换战斗模式,成为活的幼麒麟镇墓兽,同时喷出琉璃火球,无须借助地宫的力量。 吃掉五百年恶龙的心脏之后,九色又不知会变得多强! 至于恶龙镇墓兽,原本使命自是保护建文帝的陵寝。但因地震等自然原因,地宫出现了裂缝,恶龙被唤醒后逃出去,摆脱了棺椁中墓主人的控制。 其实,恶龙并不需要吃人,因为它根本就不是生物体,吃人不会带来任何能量。它是由青铜机械加上墓主人魂魄组成的无机物质。吃人也好,喷火也罢,还有各种战斗功能,都是为了消灭盗墓贼而设计的。 恶龙的吃人,纯粹是一种心理欲望,某种变态的统治者的欲望。 “镇墓兽也有心理吗?” 羽田大树问了一句,对于古物,他总是充满了兴趣。 “真正的镇墓兽都是有魂魄的。”秦北洋想起“制墓九宫”中的第五宫“种魂”,拍了拍九色的脑袋说,“它们身上带着墓主人的性格与气质。” 名侦探叶克难也加入了讨论:“史书上说,建文帝是笃性儒术的温厚之君,因此才会失掉了江山,难道他是残暴的吗?” “但要守卫陵墓,必须毫不留情地对待盗墓贼。”秦北洋下意识地瞥了缩在角落里的小木一眼,“我猜想,所有的镇墓兽,都会有残暴的那一面——包括我的九色!” 齐远山点头说:“所以,它也要童男童女就可以解释了。” “这恶龙真是纯粹的中国龙!带有中国人普遍的恶习,看中童男童女的‘好’字。” “就像秦始皇时代,徐福东渡日本,还要携带三千童男童女。” 羽田大树自然又联想到了日本。 说到这里,秦北洋陷入沉思——这建文帝的恶龙镇墓兽,简直巧夺天工,不知从哪里来的原材料,能力如此巨大,五百年来力量不衰,以至于危害整个东海。制造这尊镇墓兽的秦氏工匠,该是多么伟大的一个祖先啊。 他再想想七八年前,自己与父亲一同制造的光绪帝弯弓射日镇墓兽“大羿”、袁世凯蛤蟆镇墓兽“金蟾”——相比这条恶龙,绝对是小巫见大巫。 明朝初年以来,镇墓兽的制造工艺水平恐怕已大大退化。正如最近这一百年来,中华民族的国力与国运,已衰落到了亡国灭种的边缘。 而在唐宋以前的镇墓兽,更不知有多么千变万化?比如眼前的九色,唐朝小皇子大墓里的幼麒麟镇墓兽。一个未成年夭亡的皇子尚且如此,历代唐朝皇帝的镇墓兽,自然已超乎了秦北洋的想象。 “喂,醒醒!” 安娜用胳膊肘捅他。秦北洋尴尬地傻笑,表情就像个乡下小木匠。他又看着满地的白银说:“你们确定这是庚子赔款的白银吗?不是五百年来恶龙掠夺来的白银的总和?” 叶克难抓起一块银条说:“我已查验过,这些银子都有上海海关的标记,还有光绪年号,必是庚子赔款的海关银。” “十年前,1907年9月2日,羽田家轮船失踪事件已水落石出!”羽田大树也总结了一把,“我的祖父不是葬身大海,就是葬身龙腹。船上运送的一百万两白银,就在这里!” “恶龙从海底得到了这些白银,但它根本不打算交给欧阳思聪,全被它藏在这秘密洞窟,留给了自己。” 涉及父亲,欧阳安娜禁不住插嘴:“你说恶龙要白银有何用?” 达摩山,舍身崖,藏宝窟。 “这是恶龙镇墓兽,不是恶龙。要知道镇墓兽,毕竟是效忠于墓主人的。”秦北洋看着洞窟的四壁说,“我觉得有两个可能,一是它还想要为建文帝复国,百万白银是一笔充足的活动资金。二是五百年来,它吃掉的人太多,受到人类的性情影响,进而也变得贪得无厌,尤其跟绝大多数中国人一样,贪恋白银!就像贪恋童男童女。所以,它宁可把百万白银藏在山洞,直到世界末日,才能满足守财奴般的贪欲。” “我认为是你说的第二种原因。” 叶克难给恶龙做了盖棺定论,名侦探总是从人性本恶的角度考虑问题。 看着雪花花的白银,齐远山可没了耐心:“别说这些没用的了,现在该如何处理这一百万两白银呢?” “百万白银!”秦北洋想起八年前,在天津徳租界与养父仇德生的最后一次对话,“这笔钱相当于大半个定远舰。” “诸位!”叶克难走到白银堆的最高处,掏出一支手枪,“我是北京警察厅的探长,特奉北洋政府内务总长之命,南来达摩山,调查十年前的庚子赔款失踪案。此案事关重大,不仅内务部要管,恐怕财政部、外交部甚至中华民国大总统和国务总理,都要来插一脚。” “叶探长,你是说——要上缴北洋政府?” 叶克难不置可否地看着在场的每个人:“或者,羽田大树要通过日本政府提出交涉,毕竟这笔白银是在羽田家的轮船上沉没的。” 众人齐刷刷把目光投向羽田,欧阳安娜尤其怒目而视,齐远山捏起了拳头。 “对不起,大家请听我说!”羽田大树被所有人围困着,解开西装扣子和领带,“这笔百万白银的庚子赔款,并不属于羽田家,只是羽田汽船为日本政府承运的。” 秦北洋点了点头:“就像旧时镖局走镖承运的货物。” 羽田大树擦拭着冷汗,战战兢兢地说:“根据《辛丑条约》,这笔财宝是清国政府给日本的赔偿款。根据国际法,应当属于日本政府。” “什么国际法!什么日本政府!” 齐远山抓起羽田大树的领子,眼看就要揍他,却被叶克难阻拦下来:“让他说下去。” “我保证,不会泄露这个秘密,更不会告诉日本政府。这笔宝藏如何处置,全凭大家决定。”这一变化让人意想不到,羽田大树的目光严肃,双手指天,“我发誓!如有违背,切腹斩首!” “理由呢?” “庚子事变,拳匪攻击使馆区,虽然中国有错,但是八国联军攻破北京,不知杀了多少中国人,《辛丑条约》要赔偿四亿五千万两白银,连本带利将近十亿两白银,绝对是侵略勒索来的不义之财。美国大统领富兰克林·罗斯福已将超出美国损失的部分,用于资助中国留学生留美学习。” 叶克难点头说:“嗯,辛亥年北京开了清华学校,就是庚子赔款的留美预科学校。” “很惭愧。”羽田大树向所有人九十度鞠躬,“只有日本政府,坚持要中国全款赔偿。虽说当年,日本普及义务教育,亚洲第一的八幡制铁所,都跟日清战争赔款有关。日本还将之用于购买军舰,打赢了日俄战争。但如今,日本国力已今非昔比,跻身于列强之中。这一百万两白银,对于日本并不太重要,对于中国却是一笔救命钱!” “羽田先生,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秦北洋第一次对这日本人用了先生这样客气的字眼。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是真心话。本人自小遵父命学习汉语,读《春秋》《史记》《三国志》启蒙,在上海读完了大学。”羽田大树摊开双手说,“十年前,保险公司早已对海难损失完成了赔付。而我此番到达摩山,只是想知道祖父的下落,如今真相大白,我已心满意足。” “好!”叶克难为他鼓掌,“羽田先生暂且代表日本,放弃对这笔赔款的所有权。” 眼看众人松了口气,秦北洋又厉声道:“叶探长!我这辈子还没杀过人。虽说,你对我有四次救命之恩,但你若要把这一百万两白银献给北洋政府,我不干!” 叶克难端着黑洞洞的枪口,紧盯秦北洋的面孔,突然纵声大笑。这变化让大伙儿摸不着头脑,九色也凑过来,似乎随时要变换形态。 “诸位,今日相聚在这浊浪滔天的东海之上,深入建文帝陵墓与藏宝窟,又目睹了秦北洋屠龙,真个是老天注定的缘分。”叶克难随手抓起一块白银,咬了一口验证,“这一百万两白银,如果给了北洋政府,你说会被用来干吗?赈济河南、陕西的灾民?建立一百所乡村小学?开办医院和慈善机构?发展实业开办工厂?甚至出兵收复外蒙古?” “不,绝不可能!” 北洋将门之后的齐远山,给出了确凿无疑的答案。 “把持中华民国中央政府的皖系与直系军阀,段祺瑞、徐树铮、冯国璋,加上关外的张作霖……还有交通系的文官大员们,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之流。他们面对自己的同胞就是豺狼虎豹,面对西洋与东洋的列强又变成了小猫。他们若拿到这百万白银——首先用来偿还外债,其次给自己发放薪俸,再向日本购买武器打内战,残害同胞……叶克难不才,京城六扇门后人,也是斩奸锄恶的警察,但不是军阀与贪官的走狗!” “叶探长,你是说?” “从一开始,我就已暗下决心——如果有幸找到这庚子赔款的白银,绝不上缴给北洋政府。你们看到的是雪花花的白银,我看到的却是四万万五千万人的民脂民膏,是死于横征暴敛的中国人民的血肉之躯。” “可这不是海关的关税银吗?” 羽田大树问了个技术性的问题,叶克难耐心地解答:“关税银只是列强认可的货币单位。真正的赔款来源,是朝廷向各省摊派的田赋、丁漕、粮捐、契税、盐税、厘金等苛捐杂税,至今仍未改变。” 齐远山怯生生地问:“我想,你说的一定不是把它们占为己有吧?” “如果你要问,我们这些人里,谁最有资格做这笔白银的主人?毫无疑问,就是秦北洋!” 第六十八章 达摩山伯爵 密室之中的百万白银,仿佛变成炸药桶,随时会被引爆,把所有人炸为齑粉。 叶克难的这番话,说得秦北的面色发红又发白:“为啥是我?” “若非你屠杀了恶龙,我们哪有机会在此讨论这些问题?早就成为恶龙果腹的亡魂了!” 欧阳安娜随声附和:“我同意!这个藏宝窟的主人,原本是恶龙镇墓兽。而秦北洋杀死了恶龙,自然继承为百万白银的新主人。” 秦北洋心想这是什么强盗逻辑啊?果然是青帮老大之女。 “等一等!我不要这笔钱!” 霎时,藏宝窟里鸦雀无声,秦北洋冷冷地注视着每张面孔。 齐远山拽了拽他的衣角,低声说:“北洋,你傻啊,一百万银子啊!有了这笔钱,天哪!我都不敢想象,无论去世界任何地方,你都几辈子花不光了。” “不义之财,我不能要。”秦北洋低头沉思,如果自己不要,可别人要怎么办?他想到了一个主意,“秦北洋不过一介匠人,有何德何能?今日,既然得到大家的抬举,我愿暂且保管这笔财宝——未来还之于民,用之于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秦北洋,不枉我救过你四次命!” 名侦探叶克难的眼眶都红了,他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似乎就在等待秦北洋的这番话。 “叶探长,你这是在考我吗?” “这也是在考我自己啊!虽然,你是这百万白银的主人,但我有个建议!”叶克难走到窟窿缝隙后张望,“外边是亘古绝险的悬崖大海,这是天然的金库保险箱!留在这里才是最安全的选择。如果这笔白银运到外面,必然引起无穷无尽的麻烦,非但会人财两空,还会无端牺牲更多的生命。” “达摩山就像基督山!” 欧阳安娜的脑子飞转,大仲马的《基督山恩仇记》,不也是发现了秘藏海岛的金山银海吗?只不过,主人公邓蒂斯用于个人复仇。叶克难与秦北洋,则是为了四万万五千万人。 忽然,安娜抓住秦北洋的胳膊举起来:“屠龙英雄秦北洋,就是中国的基督山伯爵。” “不……我就是个工匠!什么伯爵啊?” “跪下!” 欧阳安娜将他推倒。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过跪在美人面前,也不丢面子。秦北洋选择西洋礼节——单膝跪地,硌在白银上还挺疼。九色像欧洲中世纪的骑士坐骑,跟随主人做出单膝跪地的古怪姿势。 “我的父亲欧阳思聪,是达摩山的海盗之王,而我就是这座海岛的女继承人。秦北洋,兹为奖赏你屠龙安民的赫赫功绩,我以达摩山女岛主的名义,册封你为达摩山伯爵!” 这番话,霸气十足,十七岁的女岛主,果然有乃父遗风。 “这?” “少废话!你就受封吧!不然我不客气了。” 眼看安娜就要抽他耳光,秦北洋鞠躬说笑道:“谢岛主隆恩,秦北洋受领了。” “好!”她又把秦北洋拽起来,又看着其他人说,“我是达摩山的一岛之主,我承诺,将会负责看管这些白银,绝不会落入外人手中,更不会擅自取用。” 叶克难为她鼓掌:“安娜小姐,女中豪杰。” “虽然,我是日本人,但今朝在达摩山藏宝窟,看到诸位的万丈豪情,让我备感羞愧。”羽田大树竟也深受感染,“我不能一同冲锋陷阵,但若有需要帮忙之处,我定当竭尽全力。” 叶克难回头面对所有人:“今日这洞窟里的财宝,只有我们这些人知道,绝不能透露给任何人,否则天诛地灭!” 他又抓着秦北洋的手说:“你尤其不能告诉阿幽。” “虽然,我不觉得阿幽有问题。”秦北洋淡然一笑,“但我答应,守口如瓶!” “我也守口如瓶,如有违背,有如此石!” 齐远山抓起一块石头,用力砸得粉碎。 欧阳安娜也在胸前画着十字,以圣母玛利亚的名义起誓。她又转回头:“等一等,我们漏掉了一个人。” 小木。 蜷缩在藏宝窟角落里的盗墓贼,被刺客们劫持引发虹口巡捕房大屠杀的小木,似乎天生是所有人的敌人。 “他怎么处理?”齐远山对着叶克难耳语,“不能指望盗墓贼为我们保守秘密。你想想,他连古墓里的陪葬品都敢偷,对这一百万两白银,必已垂涎三尺。” 虽没明说,意思却很清晰——杀人灭口。 秦北洋摇头说:“我们不是土匪,也不是军阀,更不是那些刺客。小木罪不至死,如果我们这么做了,就跟我们最讨厌的那些人,毫无分别。” “不要杀我!” 小木跪下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从自己出生说起——这盗墓也是身不由己,祖传的手艺根本没得选择,就像秦北洋作为墓匠族也是命中注定。他又说到被征入军阀的变乱,澄清自己跟那些刺客们毫无关系。 他的生死一线,掌握在叶克难手里,名侦探犹豫了好一会儿,转头问欧阳安娜:“达摩山上,可否有天然的监狱?” 安娜想了想说:“有倒是有的!我们可以走了吗?” “怎么走?” 秦北洋这才想起一个重大问题,难道要所有人憋气从海底隧洞游出去? “当你屠龙之际,我已发现藏宝窟上面还有秘道。所谓狡兔三窟,恶龙镇墓兽,在此盘踞五百年,不会只给自己留一条路的。说不定,这整座岛的地下,都布满了它的地洞。” 叶克难说罢,理出大约三千两白银,装在五个大包袱里。 秦北洋拽起几十斤重的包袱说:“叶探长,不是说白银封存不用吗?” “听我安排,出去再说!” 旧度量衡,一斤合600克,一斤等于十六两,一两等于37.5克,至今中药房里仍然用此标准。三千两白银的实际重量是112.5公斤。 五个男人各背一个包袱,带着三千两白银,爬到上一层洞窟,存有欧阳思聪与恶龙盟约铜碑之处。通往建文帝地宫的裂缝,已彻底坍塌掩埋,再无原路返回可能,只有叶克难发现的秘道可以出去。 “等一等!” 名侦探撕下几条黑布,严严实实绑住小木眼睛,确保他看不到一丝光线。 他又将黑布送到羽田大树跟前。日本人稍微一惊,便欣然同意:“我懂了,不是叶探长不信任我,而是万一藏宝窟出了什么问题,如果我知道进出的通道,那我就成了嫌疑人。而把双眼绑上,是为日后洗脱嫌疑啊!果然是名侦探想得周到!” 叶克难又将蒙眼布送到齐远山跟前。 “叶探长,你连我也不放心?” “刚才羽田大树说得不错,这是为了你们好!一旦百万白银出了差迟,你就有被我们诛杀的危险。我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叛徒,但也不想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齐远山一万个不乐意,但还是绑上了蒙眼布。 最后,叶克难蒙上了自己的双眼。 第六十九章 再见达摩山 “这样我也没有嫌疑了!”蒙住眼睛的名侦探,瞎子般抓住秦北洋的胳膊,连带交出了手枪,“万一再出问题,就要唯你和安娜小姐是问了!” 秦北洋和欧阳安娜面面相觑,备感责任重大。名侦探一片苦心,把自己以及所有人的生命,交给他俩来保管。 秘道狭窄,仅能容纳单人通过。九色走在最前面,因为它的敏感度最强。秦北洋左手持火把,右手握枪在第二个。往后依次是叶克难、齐远山、羽田大树、小木——四个“瞎子”用绳子连接,还得不断听秦北洋的号令。 最后压阵的是欧阳安娜,她从背后看到每个人的状况,万一有谁偷偷解开蒙眼布,必然逃不过她的眼睛。 虽然,带着咸味的空气就在前头,秘道却是上上下下曲曲折折,同时残留恶龙的气味。在这一路上,还遇到两三个岔道口。秦北洋决定让九色带路,他相信镇墓兽的感官。为避免今后迷路,秦北洋在石壁上深刻标记,用眼神示意欧阳安娜务必记住。 在地道中走了大半天,终于天光大亮。原来是达摩山北侧,荒无人烟的乱石墓地。秘道出口相当隐蔽,藏在一块大岩石背风的缝隙里。秦北洋和欧阳安娜默默记住位置,将山顶的灯塔与海角连线作为参照坐标,再用石头把出口堵住。 叶克难喊道:“不要停下来,继续带我们转悠,检查每个人的蒙眼布,别松开。” 秦北洋明白他的良苦用心,确认后面四人都系紧蒙眼布,又围绕整座海岛转了三圈,就像一支流浪乞讨的盲人队伍,前头还有导盲犬带路呢。 正午时分,他们背着白银,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回到欧阳家的石头大屋,才解开蒙眼布。对叶克难等人来说,等于瞎眼走了一遍福尔摩斯的迷宫,不可能再循原路找回去了。 狂风缭乱之中,十四岁的阿幽,正在灯塔下等待秦北洋。 “阿幽妹妹!” 背着几十斤白银,秦北洋艰难地跑过去。欧阳安娜也抱住阿幽,仔细看她是否受伤。 阿幽说,她虽被刺客们劫持,但并未遭受欺负。清晨,当海岛上的所有人,看到秦北洋在海上屠龙,三个刺客吓得半死,屁滚尿流地坐上救生艇逃跑了。 叶克难盯着阿幽的眼睛,心中有所疑问——刺客们无比凶残,谁若是落在他们手中,断然没有活路,为何这小姑娘还能活着? 绝顶聪明的阿幽,已经看出了名侦探的怀疑,主动说到:“北洋哥哥,刺客们留我活口,是托我向你传话——他们从未想要杀过你。” “但他们杀了我的养父母,我绝不会饶恕这些人!”八年前的灭门之恨,秦北洋永世难忘,“他们不是害怕地逃跑,而是低估了我们的力量,早晚还会卷土重来的。” 面对秦北洋的忧虑,欧阳安娜说:“我会通知达摩山的所有人,这三个刺客就是杀害我爹的凶手,再遇到那三个人,格杀勿论!否则,他们会把岛民都杀光的!你别瞧不起这些岛民,许多人都跟我爹做过海盗,身上背着许多人命,可不是好惹的家伙。” “好吧,我的海盗女王!达摩山岛主!” 与此同时,羽田大树登高远眺,却发现自家的轮船不见了。原本停泊在达摩山的外海,距离海岛不超过一千米。 叶克难却没闲着,马不停蹄去了舍身崖,确认墓道口已完全被乱石掩埋。除非动用大型机械,或由工兵的炸药爆破。如果人工挖掘,恐怕要像五百年前,为建文帝修造地宫一样,耗费不知多少年光阴。 欧阳安娜承诺,她将在一个月内重修无常庵,又能像过去那样掩盖墓道口了。 还有一条道路——如果从海底深潭潜入藏宝窟如何呢?秦北洋说,现在再让他跳下去,第一在暗礁丛生的海底,自己未必能活着上来;第二他也找不到那个洞口,除非九色带路。 接下来,就是处理小木的问题了。 安娜已有安排,她和齐远山一起押解小木,前往岛屿南侧的半山腰。半道上,欧阳安娜也叫上了海女。小木被绑上蒙眼布,一路上,他的哀求连连:“不要杀我!我不会做出对不起你们的事。” “监狱”是个天然山洞,直接面朝大海,四面荒无人烟,仅有一条绝险的盘山小道可通。当年海盗以此洞关押重要的海难幸存者,用以勒索赎金。 山洞内有个深深的地窖,上面盖着铁网格,犹如天牢,断无逃跑的可能。小木惨叫着被塞进去。 欧阳安娜关照海女,每天来送饭即可,但绝不要跟他说话,也不要把这秘密泄露给岛上任何人。如果他反抗,或者想要逃跑,就杀了他。 “对我来说,杀人像杀鱼一样容易!”二十岁的海女,随身携带一把锋利的鱼刀,在海底潜水经常会遭遇意外,比如被海藻缠住腿,遇到吃人的鲨鱼和大章鱼,这把刀都能帮她化险为夷,“可他究竟是什么人?” “杀害我爹的凶手们的同伙!” 海女立刻掏出刀子:“我现在就宰了他,为两个孩子的爹报仇!” “不,还有三个刺客没抓到,我们留着他的贱命,是为了抓到那三个更重要的恶人。” “嗯,我听你的。” 离开山洞的路上,齐远山冷冷地说:“你们都是妇人之仁!” 午饭后,看到众人在山顶集合,叶克难已完成任务,决定立即回京。他会向警察总监与内务总长述职,就说十年前失踪的庚子赔款百万白银,确系因为海难葬身大海。达摩山附近海水极深,有如万丈深渊,五十年内,绝无打捞出水的可能。 秦北洋、齐远山、欧阳安娜、羽田大树几人同行,加上九色与十四岁的阿幽,以及在舍身崖上被救下的那对童男童女。他们还得带上重新包装过的三千两白银。 安娜找到达摩山上最大的渔船,载重量在一千石左右,每月都会装着渔货海产去上海或宁波贩卖,运回粮食与种种生活必需品。渔船上有五六名艄公,掌舵升帆,准备起航。 第七十章 东海夜航船 海上吹起猛烈的西北风,掀起黑色的惊涛骇浪,这一程得要逆风而行了。 渔船不宜远航,到上海已属极限。经过大家商议,决定在沪郊秘密登陆,避开上海市区与公共租界,以免招惹悬赏通缉秦北洋与齐远山的巡捕房或青帮。按照计划,两个少年一刻都不能停留,将立即从陆路赶赴北京。 夜航船。 艄公们煮了鱼头汤,喝着祛寒的烧酒,津津乐道于少年屠龙英雄,足够对儿孙们吹一辈子。 童男童女难得吃了顿饱饭,依偎在齐远山怀里入睡。 十四岁的阿幽,遥望船舱外锅底般的黑夜,听羽田大树说海上航行的故事。经营汽轮来往于中日之间,是羽田家族的老本行。日本人长吁短叹:“那艘轮船怎么不见了?” 夜深了,众人睡去。 化作大狗的九色,踽踽独行到船头,看着被切开的滚滚海浪,无声呜咽。 秦北洋出现在它身后,抱着赤色鬃毛问:“喂!你莫非是在思念某个人?” 九色颔首,双眼眨了又眨。 “思念你的墓主人——唐朝小皇子?”小镇墓兽将头埋入秦北洋怀里,像条失魂落魄的丧家犬,而他心口的玉坠子温热起来,“我会帮你找到他的!”“喂,达摩山伯爵,你在干吗?” 欧阳安娜凑过来,差点把秦北洋惊得坠下海里。接着是名侦探叶克难。他们一起听着帆樯鼓动之声,长衫猎猎作响。 三人一兽,聚在船头,秦北洋提出憋了一昼夜的问题:“叶探长,达摩山带出来的三千两白银,该怎么办?” “考你一个数学题——当前通用的袁大头银圆,价值相当于白银七钱二分。三千两白银,相当于多少银圆?” 秦北洋脑中略一换算,当年在天津的德国学校读书时,数学可是强项:“4166元6角6分6厘……还除不尽呢!” “你可知我的薪俸是多少?”叶克难紧了紧羊毛围脖,“月薪一百银圆。” “这笔巨款,相当于你三年多的薪俸。” “我是北洋政府的公职人员,若是在北方农村,足够大户人家几十年的开销。” 欧阳安娜禁不住插了一句:“在上海可以买下公共租界的一个小石库门!叶探长,难道把这笔钱私分了吗?” “你把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了?安娜,我说过,虽说百万白银属于秦北洋,但由你负责看管保护。要知道,白银放在山洞里,永远还是白银,虽然不会贬值,但也未必增值。国际市场上的银价,有时涨来有时跌,谁都难以捉摸。” “是啊,我爹也说过,白银藏在家里是下下策,存进外国银行是下策,投资办厂是中策,购买古董升值是上策,而在上海租界买入房子与地产则是上上策。” 刚说起父亲,欧阳安娜又黯然失声了。 “欧阳先生是当世枭雄,必然明白这些道理。北洋,安娜,若是我们能从一百万两白银中,定期拿出一部分,用于稳健投资,就能源源不断产生更多收益。” “钱生钱,利滚利?” 叶克难笑着摇头:“那是高利贷,我们不干这种缺德事,何况那个风险也大。我说的稳健投资,首先是房地产,然后是黄金、古董,甚至英美两国的公债。还有值得信任的企业家,像南通的张謇先生。” “可我们都不是生意场上的人。”秦北洋挠挠头说,“我对玩钱一窍不通。” “不错,你俩也还年轻,可以把这笔白银财富基金,存入瑞士私人银行,委托代管进行投资。瑞士有银行保密制度,每笔款项进出,账户里到底有多少钱,外人绝不会知道。哪怕我们百年之后,秦北洋的子孙后代,只要有取款凭证,也可以从银行中把钱取出来。说不定到那时候,实际价值已增长了十倍不止。” “我明白了,上海是中国的金融中心,就有瑞士私人银行的支行,我爹跟他们打过交道。我会请瑞士人代管这支白银基金。”这些天经历种种天崩地裂的变故,安娜仿佛瞬间长大,不再是教会学校的女中学生,“至于这笔投资的名字嘛,就叫作——达摩山伯爵基金!” 北风呼啸的船头,自来卷的黑发比黑夜更黑。她指着秦北洋模糊的面孔,只有双眼熠熠闪光,如同深海幽冥般的荧光生物。 “我?” “秦北洋,我只是这个基金的管理人,负责让一百万两白银慢慢地升值。”安娜一把抓紧他的胳膊,“在银行开立托管基金账户时,我会悄悄填下你的名字——放心,这是基金的秘密,只要我们三个人不说出去,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绝不会被泄露。” “这么说来,我已是一个秘密的百万富翁了?”(若换算为21世纪初的币值,绝对是三亿元人民币的大富翁。) 叶克难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士给我看过八字,我命中守不住财!百万白银,不是一般人能镇得住的。我们这些人中,唯有你秦北洋,当之无愧。” “可你知道,我并不在乎钱,我天生就是个工匠。” “工匠有大有小,小可天工开物,大可改换日月。” “天工开物我懂,改换日月是啥意思?” 双脚蜷缩的叶克难问道:“你可曾看过《夜航船》?” 秦北洋在绍兴住过快园一夜,自觉有资格回答:“晚明张岱,前半生风花雪月,后半生国破家亡。他说天下学问,唯夜航船最难对付——有僧人与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人拳足而寝,忽问:澹台灭明是一个还是两个人?士子答两个人。僧又问:尧舜是一个还是两个人?士子答一个人!僧人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神州之广大,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我在这夜航船中,谁都不敢轻易伸伸脚啊。等你再长大些,多读世界各国的书,自然就会明白。” “再去读书?可我没读过中学,连小学都没毕业呢!”秦北洋想起八年前他俩的相遇,“京师大学堂,少年班?” “哈哈……你还在想我随口扯的谎啊。我看你啊,是真有慧根去北京大学读书。” “到明年,我就十八岁了,真的可以?” 叶克难不畏风急浪高,如实相告:“北洋,你虽有锦绣前程,超乎常人的才智,却有个致命的缺点!” “愿闻其详。” “八年前,我将你从天津德租界带走,从此你在皇陵之中长大,在你爹身边学习工匠手艺,未曾真正接触这个复杂的世道。” 秦北洋低头思忖,打九岁那年起,自己就被关在地宫里,只知道制造镇墓兽,跟坟墓啊石头啊木头啊钢铁啊打交道,唯独缺少了跟人接触的机会。至于自己的老爹秦海关,也是个一辈子老实巴交的闷葫芦,一门心思钻研在手艺当中,身边几乎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内务府的同僚、管事的太监都会欺负他。 “叶探长,您的意思是——我不谙世道人心?” 东海夜航船。 秦北洋、叶克难、欧阳安娜还有九色,挤在狭窄的船头,海风吹乱了他们的发梢。 未待叶克难回答,欧阳安娜抢先插了一嘴:“不错,秦北洋,别看你心灵手巧,过目不忘,胸中有万卷书,真要跑到社会上头混,这些未必管用啊!” “我明白,安娜,你爹欧阳先生也明白,也就没再强逼我做他徒弟。我这种人的性情和脾性,就算混了青帮,分分钟就会被人出卖,或者被斧头砍死。我啊,命中注定,只能做个没出息的匠人。” “北洋,你天生性拙,只认死理!你的眼里头,天底下非黑即白,根本容不得一粒沙子!用咋们北京话来说,就是轴,就是犟牛筋!” 虽然被叶克难教训,秦北洋却挺起胸脯说:“做人不就应该如此吗?我只记得父亲在地宫里跟我说过的那句话——不疯魔,不成活!” “好一个‘不疯魔,不成活’!北洋,我没看错你,这是你最大的缺点,也是你最大的优点!” “有句英文叫social intelligence!”安娜又补充一句,“意思是社会智力,就是你的待人接物,在社会上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 “我懂了,如果打分的话,我的社会智力就是不及格,甚至零分。”秦北洋半蹲下来,看着小镇墓兽的琉璃色眼球,“九色,我就像你一样!” “北洋,我不奢求你改变性格。”叶克难的眼前,似乎还是天津徳租界的四合院里,夜读《三国演义》的九岁男孩,“恰恰相反,我就怕你长大以后,变成一个平庸之人,只知明哲保身,混成了老油子,而遗忘了少年的梦想。”“少年的梦想?” 秦北洋若有所思,心中竟有了几分小激动! “切记,勿忘初心!” “北洋谨记!” 叶克难看着船头前方茫茫夜色,剖开波涛汹涌的东海,正前方的中国大陆,尚在一团黑暗混沌之中:“你不但要在中国读书,还要去国外,见识东洋与西洋的文明,才配得上达摩山伯爵的封号,配得上你的百万白银,还有你的姓氏与鹿角胎记。切勿辜负你养父的遗愿!” 这句话,霎时戳中秦北洋的泪点,脑中闪过八年前的灭门夜,压在仇德生尸体底下,被鲜血染红的一纸诀别书“他日龙飞天下,定不负汝养父母之爱矣!诀别!” “Ich liebe dich.” 他对着黑暗中的虚空,念出养父写给自己最后的话。 “你在对我说什么?” 安娜正好凑到他面前,秦北洋尴尬地挠头:“我在说……今夜天晴,但波浪高。” “哪来的天晴啊?月亮星星都不见,我看海上要疾风骤雨了!” 秦北洋在船头站起来,纵声长啸:“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神经病!” 安娜嘴上这么说,自己却大笑起来。岛上长大的姑娘能观天象,果不其然,夹着呼啸的西北风,东海上下起一场冰冷的大雨。秦北洋摸着九色的脑袋:“叶探长,你是有大智慧的人,未来真有惊天动地的大计划?” 风雨如晦浪高颠簸的船头,叶克难仰望黑漆漆的宇宙,落下膝盖,沉声道:“炎黄列祖列宗在上,庚子年国人亡魂在上,建文帝在天之灵为证——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拯救我中国的黎民苍生于水火。” 秦北洋与欧阳安娜齐齐跪在船头,包括小镇墓兽九色。 海上暴雨倾盆,艄公穿蓑衣出来收帆。众人回到船舱,如在马背上,谁都没睡好觉,齐远山晕船吐得一塌糊涂。九色直接变成凝固的幼麒麟镇墓兽,羽田大树还想摸它两把,却被秦北洋推开。 折腾一夜,天大亮时,风雨渐渐小了,重新升起风帆前进。 下午,已到灰茫茫的长江口。秦北洋与九色又趴在船头,遥望万里长江形胜。 叶克难挤到他身边说:“北洋,还有件事,我务必要单独告诉你——跟它有关。” “九色?”秦北洋看到叶克难点头,摸摸这条“大狗”的鬃毛,“你说的每一句话,它都能记住。” “没关系,所有人都会背叛,唯独镇墓兽不会,对吗?” “对,唯独镇墓兽永远忠诚。” 九色也会意地点头眨眼睛。 “前些天,我接到内务部的电报。”叶克难盯着九色的眼睛,“你还记得吗?盗墓贼小木交代过,军阀从白鹿原唐朝大墓里,除了挖出这只小镇墓兽,还有唐朝小皇子的棺椁。据可靠消息,装有棺椁的大车,已秘密运到了北京,被一个古董商人收购。” 秦北洋挥了下拳头:“怪不得,你要安排我赶快北上,就是为了找到这副棺椁。” 九色也抬起脑袋,把前爪搭在叶克难的膝盖上。 “你想想看,刺客为什么要找你?为什么在虹口捕房制造大屠杀?又为什么火烧达摩山?第一,在于你,秦北洋;第二,在于小镇墓兽九色;还有第三,唐朝小皇子。” 秦北洋使劲按压太阳穴,感觉脑汁不够用了:“小木说,棺椁里的小皇子并未腐烂,他的脸很像一个人——就是我。而唐朝小皇子的棺椁,恰恰就是我的出生地!因此,小镇墓兽才会把我认作主人。” “不错,既然刺客们围绕你来行动,也必会去北京寻找小皇子的棺椁。这些家伙神通广大,警方能查到的结果,他们也一定能得到。说不定,在我们北京警察厅,甚至北洋政府内务部,都有刺客们的内线。” “我真盼着现在就飞到北京!打开小皇子的棺椁,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值得为之而死了那么多人!” 北京!北京! 说话间,阿幽正躲在船舱,隔着竹篾的缝隙,偷窥他俩的对话…… 吴淞口到了。轮船排起长队,悬挂五色旗的军舰,封锁了黄浦江的入口。岸上杀声震天,炮声此起彼伏,硝烟弥漫江南岸,染黑冬日天空。江上飘来几具血肉模糊的阵亡者遗体…… 人间乐园的上海,终成北洋军阀的战场。 颠簸的船尾,只有秦北洋与欧阳安娜,加上九色一兽。即将在战火中生离死别,秦北洋握住她的手。十七岁的女孩,自然明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那什么。 雨水打湿两人头发,十指相扣纠缠,安娜摊开滚烫的手掌心,却多了一枚玉指环——几个月前,九色在上海送给新主人的见面礼,也许在唐朝小皇子的手指上戴过。 “安娜,明日起,我将远赴北京,你我天涯远隔,见此玉指环,便如见我!” 浪奔浪流的长江口,秦北洋目光熠熠。欧阳安娜已泪水涟涟,睁着琉璃色的双眼,将这枚玉指环,戴在自己左手中指——九色蹲伏在脚边见证这一刻,一千两百年前,这枚玉指环曾戴在唐朝小皇子的手指上。 迷雾中,长发飞舞的安娜,犹如一篷烈火,轻启双唇,在秦北洋耳边叮咛—— “前途珍重!他日必重逢!” 第二卷:天国学堂 《镇墓兽》第二卷“天国学堂” 开篇章 醉拍阑干酒意寒,江湖寥落又冬残。 剧怜鹦鹉中州骨,未拜长沙太傅宫。 一饭千金图报易,几人五噫出关难。 茫茫烟水回头望,也为神州泪暗弹。 ——郁达夫《席间口占》 《镇墓兽》第一卷“北洋龙”告一段落,第二卷“天国学堂”接踵而至。 第一卷的开头,庚子年,主角秦北洋在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地宫棺椁上出生。 感谢大家陪伴我一路走到第一卷的结尾,秦北洋在达摩山屠龙,揭开庚子赔款百万白银答案的谜底,又在东海夜航船上立下誓言。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吴淞口是长江的尽头,是从海洋深入中国内陆的起点,大江与大海的交汇点,一场血战在秦北洋的面前徐徐展开。 不言自明,秦北洋与小镇墓九色,以及他的安娜、阿幽、远山、名侦探都将展开新的旅程与挑战。 镇墓兽的秘密,依然云遮雾罩,刺客们蠢蠢欲动…… 为何,我在第二卷“天国学堂”的开头,要引用一首郁达夫的诗?因为在后半段你们会看到他,而这首诗出自于郁达夫先生的自传体小说《沉沦》,无论从小说还是这首诗,都代表了当时中国年轻人的心境—— “茫茫烟水回头望,也为神州泪暗弹” (《镇墓兽》引用了许多古诗,因我爱诗,而与秦北洋同时代的五四时期的名士之中,私以为,古典诗词最强的就是郁达夫先生。还记得第一卷里也引用过郁达夫先生的文字吗?) 为何第二卷后半段会出现郁达夫先生? 因为,第一卷“北洋龙”最后一章,名侦探对主角的期盼—— “你不但要在中国读书,还要去国外,见识东洋与西洋的文明,才配得上达摩山伯爵的封号,配得上你的百万白银,还有你的姓氏与鹿角胎记。切勿辜负你养父的遗愿!” 对了,第二卷的主题,就是两个字“学习”。 对秦北洋来说,人生才刚刚展开,无论关于镇墓兽,还是世界的真理,宇宙的奥义,还有本书所要探寻的种种终极真相。 你将跟随秦北洋与九色的步伐,同他一起学海无涯苦作舟,一起渡过茫茫的命运之海,历史之海,镇墓兽之海。 第一卷,连载过程之中,本书上架进入VIP了,能陪伴我到今日的朋友们,都是真读者,真粉丝也! 感谢你们的月票!推荐票!订阅! 特别感谢本书粉丝榜上的盟主、宗师、掌门、长老、护法、堂主、舵主、执事们。 同时,我已设置好了我的粉丝称呼——墨者才俊。 后面两个字是谐音,不解释。前面两个字“墨者”,其实是《镇墓兽》全书的主题之一,有心者大可以百度一下。 好啦,有一位粉丝“禁哥”在讨论区里发过一首诗,被我收入精华—— 镇墓之兽帝王心, 九重格局十岁临。 千年龙脉皇陵护, 一代工匠泣血衣。 先不论诗歌好坏,但读者有心了!感谢。 好,接下来,就请进入《镇墓兽》第二卷“天国学堂”的漫长旅程吧! 第一章 吴淞口 民国六年,西历1917年12月7日,下午三点。 吴淞要塞,五色旗高高飘扬。 白昼焰火般的弹幕,射向百年以来中国最坚固的炮台。一整个师的军队,同样在五色旗下展开散兵队形,发动乃木希典式的肉弹攻击。寒风萧瑟的江南田野,马克沁与加特林机关枪舔着火舌,像死神收割麦田的镰刀,撕破无数中国青年的胸膛,仿佛空运到欧战西线堑壕战场,集体大屠杀的人间地狱…… 吴淞口,百舸争流的长江波涛上,东海达摩山的一叶渔船,挤在艨艟巨轮之间……有的来自中上游的汉口重庆,有的带着东瀛横滨神户的水草,还有的穿过苏伊士运河或巴拿马运河甚至好望角与麦哲伦角,跨越大半个地球等待进入上海港。 风起于青萍之末,秦北洋坐在颠簸的船尾,望向中国大陆的赤县神州。正前方是吴淞口的杀戮战场,眼看自己要被投入这滚滚洪流。 同样十七岁的欧阳安娜,靠在他滚烫的肩头,左手中指套着玉指环。在她琉璃色的眼眸中,倒映一座熊熊燃烧的堡垒。 化身为大狗的镇墓兽九色,迎着长江北岸吹来的寒风,正襟危坐,枕戈待旦。 单桅渔船上的乘客,还有北京警察厅的名侦探叶克难、十七岁的齐远山、日本羽田商社少东家羽田大树,以及十四岁孤苦伶仃的阿幽。从达摩山救下来的一对童男童女,瑟瑟地缩在船舱内。 叶克难当机立断,让艄公继续西行。长江口,冬天风高浪大,轮船容易碰撞。而这小小的渔船,如同蚍蜉撼大树,万一撞上就会立刻散架。 渔船扬帆疾行,驶过宝山炮台湾。扼守长江的吴淞要塞,已在火海之中。靠近芦花飞舞的堤岸,大家聚拢船头。 遽然间,一个回头浪拍来,竟把齐远山失去平衡,坠入滚滚长江! 他是旱鸭子,加上晕船呕吐无力,眼看要被浪涛吞没。秦北洋立时脱去外衣,跳下冰冷的江水。 叶克难、欧阳安娜、阿幽、羽田大树都在船头叫喊,艄公们却不敢下水。 十二月的长江极寒,吴淞口三夹水有急流漩涡,水情复杂凶险,凡是跳下去救溺水者的,十有八九同归于尽,被淹死鬼活活拖死。打捞尸体的小船围拢过来,已准备开价捞尸了。 冒着热气的波浪中,秦北洋忽隐忽现,腋下拖着挣扎的齐远山。两个少年奋力扑腾,竟然战胜了冰冷长江,踏上宝山江岸的石头大堤。 大片枯黄的芦苇与石头堤岸间,秦北洋的头发滴水,面朝渔船上的欧阳安娜,连喊带跳地让她放心。齐远山跪在地上喘息,痛苦地咳出吃入肺里的水,两天内的第二次溺水,让他下定决心要学会游泳! 忽然,渔船上的人们脸色大变,叶克难大声呼喊。秦北洋正在疑惑,一支刺刀已顶在后背心上。 芦苇丛中冒出无数荷枪实弹的士兵,蓝色军装的北洋军。面对寒光闪闪的刺刀,秦北洋已知断无胜算,刚想解释几句,脑袋被枪托砸了一下。士兵们杀红了眼,刺刀上滴着血,向江上船只开火,警告不要接近交战区域。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秦北洋与齐远山被绑上一辆马拉的大车,送入戒备森严的宝山县城。后面跟着十几辆大车,装满缺胳膊断腿的伤兵,呻吟与哀嚎冲天,沿着车辙洒下男儿碧血。 “这是谁的军队?” 浑身湿透的秦北洋,胸口的暖血玉逼退寒气。 齐远山在北洋军当过兵,但他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年头的军阀,今天是拜把兄弟,明天就真刀真枪干上,谁搞得清楚?不过嘛,听口音,很多都是我们直隶省的老乡。” 整个县城驻满了士兵,他俩被押入关帝庙,有块不起眼的牌子“中华民国江苏省陆军临时军事法庭”。 “糟糕!” 齐远山正要挣扎,已被强行推到一张长条案前,后面坐着戴袖章的军法官与书记官。 军法官只抬头看了一眼,不耐烦地问:“名字?” “齐远山。” “秦北洋。” “所在部队的番号?” “我们就是老百姓。” 军法官拍了拍桌子:“你们身着便服,从长江里爬上来,潜入我军阵线后方,分明是对面浙军的奸细!” 齐远山瞪大了眼珠:“你们是江苏省的直军吗?北洋陆军第六师?” “是!”军法官用嘴巴呵气敲下图章,让书记官记录,“兹有奸细齐远山、秦北洋,根据日内瓦公约,穿着平民服装刺探军情者,不属于战俘之列。本临时军事法庭判决:认定二逆贼犯有间谍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冤枉!” 听到对自己的死刑判决,齐远山血脉贲张地狂吼起来,掉进长江里的满身寒意都没了。 “下一个。” 军法官都没再看他们一样,轻描淡写地挥挥手,就像拍死两只苍蝇。 秦北洋和齐远山被五花大绑,毫无还手逃跑可能。背后插着木头牌子,用红笔写上各自姓名,再打个大叉,加之奸细二字。他们被推到宝山县城的城墙下,正是枪毙处决的好地方,城砖上已布满弹孔,地上流着尚未干涸的血。 齐远山的眼泪与鼻涕直流,大声呼喊:“救命啊!我们不是奸细!” 想想昨天在海岛上,秦北洋刚被安娜封为“达摩山伯爵”,成为百万白银的主人。急匆匆,夜航船,赶回吴淞口,想要逃过租界的悬赏通缉令,奔赴北京寻找小皇子棺椁。谁曾料,落到北洋军阀手里,竟被当成敌军奸细…… “草菅人命的世道!”秦北洋拒绝绑上蒙眼布,更拒绝下跪,“只可惜!没有死在抵御外寇的战场上,竟死于自己同胞的枪口,就让我看着你们的眼睛站着死吧。” 行刑队准备完毕,十只汉阳造步枪对准他们胸口。十七岁的秦北洋,站姿如挺拔松树,贴着心头的玉坠子开始发热,眼前掠过九色与安娜同样琉璃色的眼睛。 子弹在枪膛中待命,铅灰色的苍穹之上,飞过无数只硕大的乌鸦,等待啄食死人的肉体。 齐远山的双腿不再发抖,高声叫喊:“北洋陆军第六师,当年我爹就是你们的长官啊!” 子弹上膛,枪栓拉动,正待扣下扳机,有个骑马的军人经过说:“停!” 行刑队立即放下枪,齐刷刷敬上军礼。 齐远山原已闭眼等死,还阳般喘出一口气,眯起眼睛,看清楚战马上的男人,立时嘶吼狂叫:“伯父救我!” 对方五十多岁,上唇留着两把刷子般的胡须,蓝色军装的肩章上有三颗金星,正是北洋政府最高的上将军衔。他疑惑地下马,拧起眉毛走近。 “伯父,我是北洋陆军第六镇步兵协统齐重兵之子齐远山!” “你……齐重兵的孩子?” 这位将军的面目威严,一看便知是北洋的老臣,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大将风范。 齐远山还在拼命挣扎,眼眶里又迸出泪花了:“记得七岁那年,您来我家做客,您还亲手抱过我呢?” “真是远山!” 将军亲手为他解开绳索。齐远山还没来得及道谢,又为秦北洋也松绑了。 “这是谁啊?” 秦北洋低声问道,齐远山就差唱出来了:“中华民国现任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北洋之龙’王士珍!” 北洋龙遇到了北洋之龙。 第二章 父与子 吴淞口,宝山城墙下。 王士珍搂着齐远山的胳膊,连声叹息:“庚子年,北洋军驻扎山东。我领一支偏师被数万拳匪包围,命在旦夕,幸亏你父亲将我救出,还为我而挂彩。我和令尊都是直隶正定县的老乡,从此结拜为异性兄弟。” “那一年,我刚出生,我爹跟我说过那件事。” “贤侄,你从小耳聪目明,能听风辨音,打靶弹无虚发。” 齐远山连连点头,喜不自禁:“伯父,辛亥年,袁世凯的寿宴上,我全文背诵了北洋步兵操典。您还夸奖过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必将逐鹿中原,问鼎天下,为中国开疆拓土!” “那一年,我身为末代陆军大臣,与你父亲同样效忠清廷。他被袁世凯暗杀,我也解甲归田,未能帮上你们孤儿寡母,实在羞愧。我也寻访过你,却听说在工兵团服役,去年进太行山全军覆没,以为你已不在人世了。” “伯父,我早已是个平民,近日落难,不想竟被误认作奸细。” 王士珍叫来军法官,狠狠抽了一顿马鞭,严禁再草率处决任何人,无论奸细或逃兵。 看到齐远山浑身湿透,冬天里瑟瑟发抖,王士珍给他换上一身暖和的北洋军大衣。帽徽上的五色旗金星,陆军少尉的肩章,俨然当世风流人物。 “自古英雄出少年!这支北洋陆军第六师,原是你父亲统领过的老部队,军官都是我们直隶老乡。远山侄儿,我命你担任我的秘书官。” 国务总理王士珍捋着两撇胡子,让秦北洋想起欧阳思聪的派头,只不过这个来头更大,掌握千军万马与亿万国人的身家性命。 有人给秦北洋也递来一套军装。他正要推辞,头顶一声巨响。无数发炮弹,坠落到宝山城墙,炸得耳边嗡嗡直响,天上残肢与头颅横飞,行刑队已被炸死一半。 秦北洋趴在死人堆里问:“远山,是谁在向北洋军开炮啊?” “也是北洋军!” “这他娘的太乱了!” 炮火隆隆声里,齐远山扯着嗓子,为秦北洋讲解错综复杂的北洋系—— “北洋之龙”王士珍、“北洋之虎”段祺瑞、“北洋之犬”冯国璋,世人合称“北洋三杰”。袁世凯曾评价王士珍“乃北洋第一军事人才也”,可惜在辛亥年效忠清廷,挂甲退出政坛。三杰中的虎与犬,如今已是叱咤风云的人物。段祺瑞是皖系首领,冯国璋是直系首领。王士珍虽被任命为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却一无地盘,二无军队,连一方诸侯都算不上。 猛烈的炮击持续了十来分钟,忽然间,吴淞口的战场变得异常可怕的宁静。 秦北洋已换上北洋军蓝呢大衣,跟着齐远山登上城墙。宝山县城外围,直系的北洋陆军第六师,正在收缩阵线,掘壕固守。 吴淞要塞在一里地外,能清晰地望见对方的五色旗。要塞由数座永久性炮台组成,犹如一头蹲伏的巨兽,林立着自德国进口的克虏伯海岸炮…… 整整二十年后,中日淞沪会战,在这座堡垒与背后的县城,中国军队进行了艰苦卓绝惨的烈战斗,几乎被日军炮火夷为平地, 十二月的江南原野,硝烟弥漫,尸积如山。烟波浩渺的长江口,隐隐传来鼓点般的风声。 秦北洋听出无数个男人的声音,伴着军乐队的单簧管和圆号,山呼海啸般地袭来…… 听不清敌军所唱的歌词,但能分辨出“赵子龙”、“张翼德”、“武侯是孔明”等等三国英雄之名。 齐远山倍感迷惑,难道对面要借东风火烧赤壁? 大战在即,吴淞要塞与宝山城墙之间的旷野,敌军一兵一卒都不见,仿佛千万个亡魂藏在风中。 燕赵之士的慷慨悲歌,已趁着北风包围了“北洋之龙”的大军,好似垓下的四面楚歌。 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长阪坡前逞英雄,战退千员将,杀退百万兵,怀抱阿斗得太平。还有张翼德,当阳桥前等,七啾喀嚓响连声,桥塌两三孔,河水倒流平,吓退曹营百万兵…… “北洋陆军第四师的军歌!北洋军几乎人人会唱。他们是皖系的精锐,常年驻守淞沪地带。赵子龙是我的直隶正定老乡,亦是北洋军共同敬仰的英雄。” 齐远山话音未落,战壕前冒出上万颗蓝色大盖帽的人头,高唱“择雾借东风,连环巧计成,火腾空中天地惊,满天飞火星,江水血染红,烧死曹营百万兵……”挺着汉阳造步枪与刺刀冲向宝山县城。 王士珍不得不躲到城垛下,大声训斥参谋:“不是说吴淞要塞就要攻下来了吗?” 参谋哭丧着脸:“刚接到斥候的情报,皖系的舰队已冲破长江口的封锁,从北方运来了一支援兵。” 虽然,第六师的机枪与大炮齐声轰鸣,但在气势上已被完全压倒。对面军歌嘹亮,士气冲天,转眼冲散第一道壕沟防线,无数直军将士被阵前讨杀。 王士珍已看出端倪,又捻了捻胡子:“小徐的援兵果然厉害!” 第二道防线,也是最后一道,就是宝山城墙。所有士兵上城,居高临下放射排枪,暂时抑制了敌军反攻。 燃烧的五色军旗背后,皖系军阀阵中,又出现两个古怪的东西。 首先是个巨大的蛤蟆,全身金光灿灿,背后布满疙瘩,突出一双鼓鼓的眼睛,四条粗短的腿,居然蹦跶起来数丈之高。 王士珍的士兵们像看戏似的看这怪物,有人掏出口袋里的袁大头,两相比较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秦北洋趴在城墙上,立时认了出来:“金蟾!” 这不是他在太行山中,为袁世凯建造的金蟾镇墓兽吗? 当蛤蟆靠近城墙,肩膀突然打开,一管加特林机关枪,朝向城墙旋转出子弹。 转瞬间,几十个士兵中弹坠落,天地间只剩下怪物咕隆咕隆的咆哮。守军开枪还击,但金蟾的防护力有了提高,仿佛变成一辆装甲坦克,枪林弹雨打上去就像挠痒痒。 蛤蟆大开杀戒,嘴里飞出弹簧般的钢铁舌头,犹如剪子割去一个个人头,皆是被抛弃在城墙外的直军士兵。看着城墙内外滚满人头与鲜血,守军士气已濒临崩溃。 第一个怪物开始攻击城墙,第二个怪物又接踵而至…… 第三章 兽与兽 中华民国六年,农历丁巳年,西历1917年12月7日,黄昏。 第一次世界大战,西线康布雷战役最后一天,英军三百辆坦克,如插着履带的钢铁猛兽前进。人类史上首次大规模坦克作战,在突破德军堑壕与铁丝网后,遭到暴风雪与炮火猛烈袭击而撤退,鲜血浸透法国的土地。 同一日,欧亚大陆另一端,太阳在八小时后西沉。扼守万里长江的吴淞口,同样笼罩于烽火硝烟。两具来自陵墓地下的钢铁猛兽,刚从冰冷的大海上来,向着对面士兵的血肉之躯,磨刀霍霍。 谈笑风生间,金蟾用身体撞击城墙,仿佛大地震动,不断有砖块粉碎掉落。 十角七头镇墓兽,也用尖角挑破城墙,直到轰然坍塌数十米,露出个巨大的豁口。 无论山海经或西游记还是封神演义,中国人的想象力从未达到这种程度——它有犀牛般的庞大身躯,四条猎豹的腿,长着七个野兽的脑袋,每个脑袋都像是不同的物种,有的是猛虎,有的是鳄鱼,有的是豺狼,有的是羚牛,其中三个是双角兽,还有四个是独角兽,合在一起恰好有十个角。每个角挂着一顶小小的金冠,仿佛已加冕为中国的君王。兽头上还刻着无法理解的文字。 秦北洋从没见过这种东西,但他能嗅出镇墓兽的气味,就像达摩山上的恶龙,迅速给这新怪物起了名字:十角七头。 七个兽头张开嘴巴,暴露出七挺机关枪,向着城墙疯狂扫射。 秦北洋与齐远山趴在沙包后,城垛上挂满残缺的尸体。新兵抱头逃窜,又被长官枪毙。 无数皖系士兵,继续高唱军歌,犹如被三国英雄们附体,向着宝山城冲锋。 第六师眼看要全军覆没,“北洋之龙”大势已去,半生戎马,一世英名,毁于旦夕。 国务总理兼陆军部长仰天长叹:“小徐啊小徐,你用妖魔鬼怪为前驱,算什么北洋军人?” 所有人都抱头逃窜了,只剩下十七岁的秦北洋,孤身立于残存的城郭废墟,倚靠布满弹孔的北洋五色旗,前方是尸体堆积的金字塔。 最后一抹残阳,射来赤色金光。隔着硝烟与尸体,秦北洋看到金蟾与十角七头背后,有个穿着工匠服的男人,后背绑着一柄长刀,高声咆哮,做出各种古怪手势。不言自明,此人正在操控这两头杀人的镇墓兽。 男人一头白发,额上布满皱纹,貌似六七十岁。只有秦北洋知道,他并没有那么老,只是接触过太多镇墓兽,极大地消耗了生命力。 他叫秦海关,前清皇家工匠,墓匠族传人,镇墓兽的制造者,南苑兵工厂首席机械师,也是秦北洋的亲生父亲。 “爹!” 少年秦北洋扯开嗓子,对两只镇墓兽背后的男人呼喊。 循着夕阳,秦海关眺望城墙,残破的五色旗下,最后一个守城者,竟是日思夜想的儿子。父子失散了半年,竟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相遇,分别属于敌对双方的阵营。 十角七头镇墓兽,七个兽头之一的黑熊头转过来,对准燃烧的五色旗,打响熊嘴里的加特林机关枪。 “停……” 老秦疯狂地命令镇墓兽停止射击,可彗星一旦冲向月亮,再也不能刹车。十几发圆锥形金属子弹,燃烧着飞向秦北洋的双眼。 时间放慢一百倍,十七岁少年看到一幅幅黑白图纸,画出长江口与江南原野的山川地形,吴淞要塞与宝山县城的攻防布局,也画出金蟾镇墓兽与十角七头镇墓兽从平面、侧面到剖面各种线图。无数道线条编织的网格间,骑在子弹上的死神,狞笑着扑面而来。 让子弹再飞一会儿…… 夜色降临中国。 一头兽是金色的蛤蟆;另一头兽有十角七头,十个角上戴着冠冕,七个头上有亵渎的名号。 十角七头镇墓兽,打开七个头中的黑熊头大嘴,喷射加特林机关枪的火舌。 一连串日本造的子弹,旋转出滚烫的枪口,狂欢般地尖叫飞行。它们像彗星袭月白虹贯日仓鹰击于殿上的刺客,口中衔着匕首刀锋,射向坍塌燃烧的城墙上,最后一个守护北洋五色旗的少年。 秦北洋。 子弹距离他只剩0.66米,死神的睫毛与体臭都已清晰可辨。 一头兽,金光闪闪的兽,顶着雪白鹿角,赤色鬃毛,青铜鳞甲,如同飞将军射出的箭矢,瞬间飞奔到少年面前,替主人挡下几十颗子弹。 耳边响起金属与金属的碰撞声,秦北洋下意识地趴倒。一只毛茸茸的爪子,踩了踩他的肩膀。他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到九色——幼麒麟镇墓兽,横刀立马,身体一侧表面,布满十几个滚烫冒烟的弹孔。 对面的两头镇墓兽已攻破城池,皖系精锐第四师,高唱“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席卷而入宝山县城,要将直系大军第六师一举歼灭。 天,彻底黑了,没有一丝月光。 未成年的幼兽九色,面对两头陌生而巨大的镇墓兽,体型是如此微不足道,仿佛大卫与歌利亚的对决。 但它同样呲牙咧嘴,并未有任何畏惧。秦北洋翻身而起,拍拍九色的后背。 九色头顶的鹿角开始生长,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无尽的尖利分叉,仿佛头顶几十把寒光闪闪的刀剑,分别是日本倭刀、马来克力士短剑、大马士革弯刀还有汉唐的环首大刀,足以与十个角七个头相抗衡。 一团琉璃色的火球,自九色的口中喷薄而出。火球旋转围绕战场一圈,如同阵亡者骨骸中的夏夜磷火。双方士兵都停止厮杀,举头观望这团地狱般的火焰。秦北洋再次拍打九色,源源不断的气息,注入这头幼兽体内。 火球开始爆发,变成赤金色的烈焰翻腾。一声巨响,喷射利箭般的火焰,如同十二石的强弓劲弩,万箭齐发…… 金蟾与十角七头的操控者——秦海关感谢老天拯救了儿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城墙上,十七岁的秦北洋,穿着北洋军大衣,操控一头幼麒麟镇墓兽。 老秦让他的两头镇墓兽撤退,但九色的强弩箭矢烈焰,已然势不可挡。 金蟾镇墓兽的钢铁外壳,转眼间千疮百孔,微微晃悠两下,冒出金色火焰,如同被石头击中的癞蛤蟆,轰然倒塌在城墙上。 暮色苍茫,镇墓兽,终于成了战场上的杀人武器。 不过,金蟾完蛋了,十角七头还远吗? 十角七头镇墓兽失去了控制,愤怒地扬起七个兽头,同时打开七挺机关枪,面对九色疯狂开火,铺天盖地的弹幕,宛如毁灭性的海啸冲来。 秦北洋大胆地骑到九色背上,小镇墓兽如同飞越山涧的鹿,一跃而起,跳下城墙,竟躲过了弹雨。 “不要杀他!” 心急如焚的秦海关,解下背后佩刀,扔到尸体堆里。他刚要指挥十角七头投降,就有几个皖系军官抓住他,五花大绑地捆回吴淞要塞。 十角七头也跟着主人撤退,皖系军阵大为动摇,每个士兵都不想成为怪兽的祭品。 这时候,齐远山重新爬上城头,举起一支步枪,瞄准敌方穿着大氅的将军。 扣下扳机,当即爆头。 他兴奋地振臂高呼,挥舞被秦北洋保护的五色旗,鼓动将士们反攻。本来兵败如山倒的第六师,重整旗鼓,旅长与团长们调转方向,冲向城墙缺口。 躲在掩体背后的“北洋之龙”王士珍,目睹这场前所未有的战斗。他还以为世界大战的西线战场上,英国人冲锋陷阵的新式武器坦克就是这个样子。 秦北洋命令九色收回火球。镇墓兽的使命是保护墓主人,而不是人世间的杀戮争斗。 举着五色旗的齐远山,果真是天生的武将之材。他带领父亲生前的第六师旧部,勇武地攻出城墙,杀得敌军鬼哭狼嚎,再也听不到第四师的军歌。 火焰烧红夜空的大战,一波三折,荡气回肠,至此胜局已定。 宝山城墙上,九色折叠收起雪白鹿角,重新长出一声白毛,化身为未成年大狗的形态。 秦北洋抱着他的小镇墓兽,把头埋进赤色鬃毛亲吻,心疼地摸着它身上的弹孔。这头幼兽又一次舍身救了主人的命。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安娜他们又在哪里?” 虽然,九色不会说话,但秦北洋也能猜到——它在船上亲眼看到主人和齐远山坠入长江,狼狈地爬上宝山江岸,又被蓝军装的北洋军抓走。渔船安全靠岸之后,九色救主心切,脱离了欧阳安娜与叶克难等人,径直顺着战场上的死尸,找到宝山城下。 要是九色晚到一秒钟,秦北洋就要被十角七头镇墓兽打成筛子了。 夜色茫茫,他牵着九色来到战场,看着满身伤痕被打垮的金蟾。直系大军席卷而过,乘胜追击,围攻吴淞要塞,耳边尽是隆隆炮火声。野火仍在燃烧死人躯体,将这片原野变成巨大的火葬场与墓地。 穿着军大衣的秦北洋,深一脚浅一脚,吩咐九色要格外小心,避免踩到苟延残喘的重伤员们。不少人抓住他的大腿,期待对心口来一枪结束痛苦。走着走着,根本无法躲过死人与炸断的残肢,秦北洋先是想要呕吐,禁不住又要掉眼泪。不少人单看面孔,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同龄人,就这样做了军阀野心的枉死鬼。 忽然,脚下的尸体堆里,踩到某个坚硬的长条。 九色用嘴替主人叼出来,原来是一柄长长的刀鞘。杀戮战场,月亮出来了。 秦北洋认出这是父亲背后的刀,最后被遗弃在战场上。他握住红线缠绕的鲛皮刀柄,从皮鞘中抽出三尺多长的刀刃,一片寒光借着月色,几乎刺瞎眼睛,就连九色也望而生畏地后退两步。 不同于前清的腰刀,也不似西式的军刀,更不像日本的武士刀。此刀用百炼钢打制,刀身直背而狭长,呈现九十度的刚正不阿。刀柄最后多出一个铁质圆环,颇有汉朝古意的环首刀。厚厚的背脊,使得刀身沉重,试着单手挥舞两下,竟有些吃力。还好刀柄够长,他改用双手握刀,在战场上划出几道白光,夹带金属啸叫的风声。他将这把刀收入不起眼皮鞘,像秦海关一样绑在后背,如同古时候的刀客。 突如其来,吴淞要塞前方发出一声巨响。弹药库爆炸了,一阵烈焰飞上天空,照得子夜犹如白昼。 秦北洋向要塞奔去,担心父亲的安危。九色紧跟主人左右,走过鲜血沃野的战场。 爆炸渐渐平息,火光让月光暗淡失色。吴淞要塞上发出无数男人的欢呼,飘扬起一面被烧得七零八落的五色旗,正是秦北洋在城墙上保护过的旗帜。 挥舞这面五色旗,第一个攻克堡垒的战士,是十七岁的齐远山。 这场战役以“北洋之龙”的胜利而告终。但在这片国土上,绵延三十余年的漫长战争才刚刚拉开帷幕。 唯独秦北洋,没有参加胜利者的庆祝。他抱着大狗九色,跪倒在成千上万的尸体中,无论敌我双方。这样荒谬的内战,根本没有胜利者可言。蓦然间,想起杜甫的《兵车行》——“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天亮前,寒露深重,余烬未熄。战场上退下一个男人,他摘下五色金星的军帽,露出灰发。秦北洋看到他的两把刷子式的胡须,还有军装上三颗金星的肩章。 北洋政府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北洋之龙”王士珍孤身一人,拍了拍秦北洋的肩膀,半蹲下来凝视九色,对着琉璃色的眼珠子赞叹:“此乃火麒麟也!” 是夜,新月如钩。 次日清晨,天空飘起冰冷的雨,整个长江口陷落在烟雾濛濛之中。 身着蓝色北洋军装的秦北洋,踏入千疮百孔的吴淞要塞。胜利的直军第六师正在清理战场,从瓦砾堆中挖出无数炸成焦黑的尸块。 唯一活着的俘虏,竟是个外国人——南苑兵工厂总顾问,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 军医给他做了检查,只有轻微的脑震荡。昨晚,直军的炮弹暴雨般砸在要塞头顶,博士预感形势不妙,躲藏到避难洞深处,憋气潜入地下水中,才没被弹药库的殉爆炸上天。当他被直军俘虏以后,指名要求见到秦北洋,否则一个字儿的情报都不会说出口。 于是,秦北洋来了。 吴淞口外的营帐之中,伤兵累累的战俘营,一张黑臭的行军床上,躺着个四十来岁的洋人——个头瘦高,头上扎着绷带,一头栗色乱发被烧掉少许,墨绿色的眼珠子,已炸得呆滞无神,两块厚镜片上都是裂缝。 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 他瞥到秦北洋背后的刀鞘,挣扎着爬起来,说出一句中国话:“这是什么?” “我爹留下的佩刀。”秦北洋解下这把刀,放到博士眼前,“你认识秦海关?” 博士托了托高鼻梁上的镜片,仔细打量他的面孔,迅速恢复神智:“我是兵工厂的总顾问,你的父亲是首席机械师,我们是共事的搭档。我能看看你的脖子吗?” 秦北洋微微一愣,这洋人是什么路数?他还是脱下军大衣,暴露后脖颈的胎记,两块赤色的鹿角形状。 “果然是秦的儿子!” “我爹还活着吗?” 博士捏了捏太阳穴:“让我回忆一下……要塞陷落前,你父亲和十角七头镇墓兽,被运上吴淞口的军舰,现在应当在大海上。” “十角七头?”秦北洋想象出一幅史前怪物般的画面,“是谁带走了我爹?又是谁把你们和镇墓兽派过来的?” “小徐。” “小徐是谁?” “大军阀,他派遣我们指挥两头镇墓兽,乘坐军舰南下,前来协助守卫吴淞要塞。” 秦北洋搞不清北洋军阀的人名:“可我见到的金蟾,已不是原来的镇墓兽,它完全变了!” “是我和你父亲一起改装了镇墓兽,加了柴油机的动力,还有加特林机关枪。” “不可以!镇墓兽只能用于保护墓主人,不能在战场上杀人!我爹也老糊涂了吗?” “他有自己的理由。”霍尔施泰因指了指秦北洋手里的佩刀,“秦,这把刀,就是你父亲给你准备的礼物,好在这乱世防身。” “怪不得,他在战场上一看到我,就主动抛下这把刀。”秦北洋握着刀柄最后的圆环,好像还残留父亲的体温,“这是一把环首唐式横刀,父亲怎么会有这把刀的?” 博士的精力慢慢恢复,用结结巴巴的汉语,讲述两个月前的历险——北洋政府派遣他和秦海关去挖墓,寻找地下的镇墓兽。他们在直隶省太行山附近,发现了一座唐朝大墓,挖出许多重要文物,包括十角七头镇墓兽。 “究竟是什么样的墓主人,才能有这样厉害的镇墓兽呢?” “安禄山。” “你们竟然挖了安禄山的墓?” 博士摸着满脸胡渣说:“老秦在那座大墓里,得到这把唐代宝刀。” “原来是给安禄山陪葬的唐刀!” 秦北洋从刀鞘中抽出环首长刀,寒光闪闪,刀面如镜,透出云龙般的纹理,必然也浸透古人的魂魄精气。不晓得这把唐刀,在安史之乱中,砍下过多少人的脑袋?杀死过哪些名臣良将? 这天午后,金蟾镇墓兽的残骸,也被送到吴淞要塞。 霍尔施泰因博士仔细查看这头镇墓兽,损毁相当严重,就像一个人被打断所有骨头,加之内脏粉碎。博士看得心疼,恐怕再也难以修复了。 秦北洋心想——袁世凯与安禄山,都是一代枭雄,他们的镇墓兽自然厉害。但金蟾毕竟是秦氏父子所造。安禄山的十角七头,却是真正的嗜血怪物,如同他对中原的惨烈破坏。这头镇墓兽在战场上的表现,已证明了它酷爱虐杀,凡是它所到之处,遍布残缺的肢体。 今次让十角七头逃跑了,将来必是大患。十角七头在哪里? 吴淞要塞的战地医院,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对于他的镇墓兽大宠物念念不忘。 看在博士曾经与老爹共事的份上,秦北洋跟他挺聊得来,甚至说了几句德语,九岁以前的所学,牢记在脑中没忘。 坐在金蟾镇墓兽断裂的蛤蟆腿上,摆弄失去弹性的飞刀金剪,霍尔施泰因博士点上一支烟,盯着秦北洋的双眼:“你怎知道德语是我的母语?” “卡尔·霍尔施泰因不是标准的德国名字嘛?” “JA.”他用德语说了“是”,却又摇头,“但我不是德国人,我出生在瑞士的德语区,又在世界上很多国家生活过。我经常搞不清楚,自己算哪个国家的人?我在中国生活了十年,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个中国人!” 这番话让秦北洋心生某种亲切感,便用德语问他:“博士,您能从科学的角度解释镇墓兽吗?” “我所信奉的科学,是魔法、炼金术士还有蒸汽机的科学,并不被欧洲主流科学界所容纳。因为如此,我才对镇墓兽深深地着迷。”博士掐灭烟头,摸着金蟾镇墓兽的蛤蟆眼睛说,“我相信,在镇墓兽的身体里,藏着可以改变世界的力量。” 听到此处,秦北洋倒是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液流动加快了。 走出要塞,士兵们打扫战场,搬运战死者遗体。天气寒冷,淋漓的冬雨冲走鲜血,慢慢溶解人体组织。 九色蹲伏在秦北洋脚边,看到无数魂魄,哭泣着飞升到天空…… 天津传来消息,十三省督军开会,直皖握手言和,上海归还浙江督军。王士珍功败垂成。埋骨吴淞口的一万多士兵,毫无意义地死去,绝对轻于鸿毛。 大军开拔北归的清晨,军乐队奏响中华民国国歌。“北洋之龙”下令朝天鸣炮十二响,祭奠亡魂。齐远山骑着白马当先,威风凛凛地扈从在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左右。队伍中间有辆大车,装着彻底散架的金蟾镇墓兽,霍尔施泰因博士颓丧地坐在上面。 秦北洋步行在队伍最后,背着父亲馈赠的唐刀,押送装满垂死伤兵的车队。九色不断回头望向上海…… 一双琉璃色的眼睛,正从背后凝视着它和他。 田野上葬着无数士兵的墓地,并排站着四个男女:欧阳安娜、阿幽、叶克难、羽田大树,遥遥送别秦北洋、齐远山以及九色。 安娜与九色有同样颜色的眼珠子,偶尔她与这头幼兽对视,竟会分不清彼此。 冬天的风,夹带雪片般的芦花,吹落少女的泪水,滴滴答答,浸湿左手上的玉指环。 阿幽塞给她一块手帕。十七岁的欧阳安娜,在风中无所依靠,只能搂着十四岁的女孩,抱头痛哭…… 叶克难触摸长衫衣袖里的皮鞘,藏着八年前天津德租界灭门案的凶器,象牙柄上镶嵌螺钿的彗星袭月。 又隔了一公里,长江边,无边无际的枯黄芦苇,掩盖着三个男人的脸。 他们都还年轻。第一个右脸有蜈蚣般的疤痕,第二个胳膊受伤绑着绷带,第三个戴着一副鬼面具。 每个人的衣袖里都藏着一把象牙柄的匕首。 三个刺客,同样目送秦北洋和九色远去。昨晚,他们驾驶羽田汽船公司的轮船,秘密在川沙沿海登陆,连夜骑马疾行数十里,渡过黄浦江来到吴淞口。 芦苇丛中多了第四个人,五十多岁的老头,嘴上两抹浓黑胡子,目光如鹰隼看着北上大军。 老刺客对右脸有疤痕的年轻刺客说:“阿海,有新消息吗?” “阿幽说,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在北京。” 北京!北京! …… 第四章 冰雪劫 北京!北京! 十二月,江南冷到骨髓。天高云淡的苍穹,来自西伯利亚的北雁南飞。齐远山下马站到高冈上,举起步枪瞄准,竟然打下一只硕大的白天鹅。 “北洋之龙”王士珍将之视为吉兆,下令大军安营扎寨,煮一锅天鹅汤分而食之。据说天鹅煮烂在锅里时,眼角流出公主般的眼泪。大伙儿开金蟾镇墓兽的玩笑,说这只蛤蟆想要吃天鹅肉,可惜死得不是时候。 还有人给九色丢了一块鹅肉,但这条“大狗”嫌弃地躲开。大家只知它是跟随秦北洋的军犬,藏獒与德国黑背的杂交犬。至于打败十角七头与金蟾的镇墓兽,传说是上海租界的英国驻军借给直系军阀的秘密武器,打完这一仗就回欧洲接着打德国人了——全是秦北洋编造的障眼法。 江南田野上,九色时而深沉忧伤,宛如圣贤神兽;时而欢快活泼,像未成年的小猫小狗。秦北洋盯着它的琉璃色眼睛,想到藏在赤色鬃毛里的鹿角,脱口而出《诗经·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九色绝对听懂了,它的智力不逊于人类,因为吃了达摩山上恶龙镇墓兽的灵石? 从上海到北京,一路走走停停。野战医院车队,不断有人伤重哀嚎死去。每次秦北洋都会陪伴伤兵到最后时刻,亲手为挖掘坟墓,镌刻墓碑,就地掩埋——这是他的老本行。 然后,九色学着鹿鸣为之哀嚎,声音在冬天传出去很远,听着无不动容。 来到南京下关渡口,国务总理兼陆军次长王士珍,对北洋第六师的将士们发表讲话,历数北洋军自小站练兵以来的光荣历史,再造强盛的中国,简直堪与杨家军、岳家军、韩家军、戚家军相提并论。 秦北洋暗暗嗤之以鼻,这群带枪的丘八,何时能有如此丰功伟业? 浩浩荡荡北渡长江。齐远山穿上北洋军官制服,身在老爹旧部之中,堪比衣锦还乡。想起半年前,为避张勋复辟战乱,他与秦北洋逃亡南渡,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后又发生了多少离奇事啊。他在船舷边击节高歌,竟有南宋北伐收复河山的气势,全然忘了这支军队南下无谓送死,又被肮脏的交易赶回北方。 过了浦口,大军沿津浦线北上。有时乘坐火车,有时艰难步行,走了三天四夜。坐在闷罐车厢,秦北洋听着铁轨震动,失魂落魄地想着欧阳安娜,还有此番北上目标,也是九色最牵挂的——唐朝小皇子的棺椁。 十八节军用蒸汽列车,开入南苑基地的同一日,飘落细细密密的小雪。 有三条铁路支线深入南苑,便于北洋政府运送军队,往东可达关外奉天,东南是天津塘沽,西南则是卢沟桥到汉口。整整二十年后,七七卢沟桥事变,南苑又爆发过一场中日之间的血战,此为后话不表。 秦北洋在最后一节车厢,搀扶伤兵们跳下车,再次踏上北京的土地。他看到铅灰色的天空,被兵工厂的烟囱与插满,南苑航校的飞机在雪中强行起飞,花哨地超低空翻滚而过。 北洋第六师接管整个南苑,却发现到处布满了弹孔,墙边还有几摊血迹…… 博士预感到了不妙,气喘吁吁地奔入兵工厂,却发现空空荡荡,只剩满目狼藉的垃圾和废料。北洋政府斥巨资从英、德、奥等强国买来的机器设备,制造从大口径火炮到步枪子弹的各种武器,如今全部不翼而飞! 卡尔·霍尔施泰因颓丧地跪倒在地,兵工厂的留守厂长哭诉道:“博士,今儿个凌晨,有人抢劫了兵工厂,刚从上海回来的老秦,还有我们的镇墓兽,全被运往了关外。” “你说什么?我爹——秦海关,他回来了?” 秦北洋抓着对方衣领,厂长惊恐地点头:“是,他昨天刚回来!” 原来,数日前的吴淞口之战,要塞弹药库爆炸前十分钟,秦海关与十角七头镇墓兽,被撤退到黄浦江的军舰上。小徐将军自天津发来电报,务必保护镇墓兽安全,不能再落入直军手中。昨天,老秦乘坐军舰在天津登陆,又专程军用列车回到南苑基地。十角七头镇墓兽被卸入兵工厂仓库。 后半夜,南苑兵工厂,响起蒸汽机车的轰鸣与汽笛声,然后是激烈的枪炮声。通往关外的铁路支线上,开来一长列火车。不同于常见的货车与军车,列车上竖着大炮与机关枪,还有三百六十度旋转的炮塔,犹如一节节移动的炮台要塞,不断发射火舌。南苑基地的卫兵躲入工事,打开探照灯开枪还击,却根本毫无用处,原来撞上了传说中的装甲列车。 一大群士兵从列车下来,戴着毛皮帽,脚蹬大马靴,军官全身貂裘,打起仗来不要命,在装甲列车的炮火掩护下,不消片刻,攻占了南苑基地。因为主力部队南下,基地守卫空虚,只能竖起白旗投降。 所有厂房被洗劫一空,穿得毛茸茸的士兵,全是关外口音,踹开最后一间仓库。一群真正的老毛子来了,穿着沙皇俄国的军装,头戴哥萨克的帽子,都是白俄雇佣兵。为首的白俄将军,第一眼就看到了十角七头。 镇墓兽依然沉睡,白俄人啧啧惊叹,朝圣似的抚摸那十个角,七个头,还有刺刀般锋利的冠冕,许多人跪下划着十字,默念俄语经文。 有人宣读了奉天张大帅的口令,说要征用南苑兵工厂的物资,清单里包括北洋政府的秘密武器:十角七头镇墓兽,以及首席机械师秦海关。 黎明之前,老秦与十角七头被被塞进装甲列车,向东开出南苑基地…… 十个小时后,秦北洋走进南苑兵工厂,父子俩再次擦肩而过。 第五章 北归 北京,南苑兵工厂。 “我爹被抓走了?” 再次与父亲擦肩而过的秦北洋,像头烦躁不安的野兽 厂长怯生生地回答:“奉天省来的白俄雇佣军抓走了他。” “我要去奉天!” 秦北洋背着父亲送给他的唐刀,牵着九色,就要跳上去关外的军用列车,却被齐远山一把拽回来:“北洋!切勿冲动!装甲列车早就走远了,我们根本追不上的。” “我爹和镇墓兽,落在白俄人手里,肯定不会有好事儿!” 秦北洋看着天上落下的雪花儿,才想起这次来北京的真正目的——唐朝小皇子的棺椁。 回到被洗劫一空的兵工厂,霍尔施泰因博士只找到一台报废的金属切削机床。如果还能修复,打开蒸汽机,它就能改变许多金属的形状,再也不用工匠们挥汗如雨的手工劳作。石匠铁匠木匠们只能各自回家,下一辈人也不必来学习手艺,古时候陵墓里的鬼斧神工,将因这台机器的轰鸣而永久失传。多么可怕的机器啊! “秦,你父亲跟我说过——有时候,他真想偷偷埋下炸药,点着引线,将这些机器送上天……”博士拉着秦北洋说起德语,“过去两个月,我和老秦两个,就在这些机器上改造镇墓兽。我们打开十角七头的外壳,发现里面复杂的机关,甚至还有尚未腐烂的兽毛和兽骨。” “安禄山原本是一头野兽?” 秦北洋摸着自己背后的唐刀,不禁感受到一股野兽般的力量,又看着九色的琉璃色眼球。 “我给十角七头安装了内燃机,做了外挂的油箱,用钢板加固成装甲,以免中一颗子弹就会殉爆。七个兽头装上加特林机关枪,成为比坦克更厉害更灵活的杀人机器。我甚至想批量仿制金蟾镇墓兽,折腾无数个昼夜却无一成功。” “不行的!博士,科学的方法只能改造和加工镇墓兽,却不能制造出真正的镇墓兽。就像再伟大的战士,也只能从女人肚子里生出来,而不能从机床上产生。因为,任何人都无法制造镇墓兽的魂魄,必须要有一个真实存在过的墓主人。” 秦北洋想起了“制兽九宫”的第五宫“种魂”。 “你父亲也是这么说的。” “还有,便是镇墓兽的心脏,也是折损秦氏家族寿命的灵石。” 博士频频点头说:“我亲眼看到了,十角七头镇墓兽的胸腔内部,有一块硕大的石头,乌黑锃亮不断发出热能。叹为观止!我问哪里可以开采灵石?你父亲说——灵石可遇而不可求,几十年才能找到一块,绝非想挖就能挖到。” 只有秦北洋明白,老爹并没有说实话,因为他不想暴露太行山灵石的秘密。 来到兵工厂的宿舍,他发现了父亲遗留的私人物品,甚至有在银行储蓄的凭单,老秦辛辛苦苦攒下来留给儿子的薪水。秦北洋一拳砸中墙壁,关节流满鲜血。 南苑,位于京城正南方向,原为永定河故道,辽金时代是草木繁盛的水乡泽国。元代是放飞海东青的皇家猎场,明清两代则为南海子行宫。清朝在此检阅八旗兵,圈养老虎与麋鹿,庚子年被八国联军猎杀殆尽。园内有座巍峨的歇山顶房子,有皇家宫殿之气势,原来是清朝的团河行宫。 是夜,王士珍将齐远山与秦北洋都召入行宫,看着两个少年说:“吴淞口一战,你们一个在城头保卫五色旗不倒,一个指挥人马反败为胜,都立下汗马功劳,我要论功行赏!” 他送给齐远山一支比利时制造的勃朗宁手枪,送给秦北洋一副德国进口的军用望远镜。 齐远山下跪谢过:“伯父,一支手枪,一副望远镜,您必有深意?” “你是将门虎子,必是行军打仗能手,手枪帮你在战场上杀敌。”王士珍捋着胡须,又看向秦北洋说,“你有操纵武器的才能,我发觉你北上途中,留心观察山川形势,心中必有一幅地图,望远镜最配得上你。” 秦北洋有些心慌,没想到内心的秘密被“北洋之龙”窥透,只能下跪感激不尽。 “你们可知道,今天凌晨,洗劫了南苑基地的人是谁?” “不是土匪吗?” “没错,张作霖的奉天军队!但又是小徐的主意!两天前,他们合伙儿在秦皇岛劫去北洋政府从日本进口的两万七千支三八式步枪,这是要逼着我辞职啊!” “那再打一仗!” 王士珍摇头道:“远山,第六师是你父亲的老部队。吴淞口一战,虽杀敌一千,但也自伤八百。再跟关外开战,岂不是要把直系的老本都赔光了?” “伯父,我不明白,您贵为国务总理兼陆军部长,加上冯大总统,怎能被这帮宵小欺凌?” “皖系地盘广大,纵横捭阖,能动员十几省督军。袁世凯死后,北洋同室操戈,直皖相斗,两败俱伤。奉系盘踞东三省膏腴之地,兼有日本人撑腰。皖直奉三系,虽比不得魏蜀吴三分天下,但也算割据一方。我这‘北洋之龙’时日无多,就不再是国务总理了。” 齐远山拍着勃朗宁手枪,眼眶有些发红,这是王士珍下野前最后的嘱托。 王士珍接着说:“甲午战败,从朝鲜回来的袁世凯,痛定思痛,在天津小站练兵,才有了‘北洋三杰’,如今的北洋政府。难道我们不想打败日本?我做梦都想一雪甲午前耻,乃至收复台湾。无奈中国衰败,纵然最优秀的北洋军人,放到欧洲战场,顷刻间灰飞烟灭。” “可若有镇墓兽,亦未可知呢?” 重兵守卫的南苑行宫,总让人想起烛影斧声之类的传说。 终于,说起了镇墓兽。 “你有了秘密武器,洋人就不会有吗?我们的败坏不是武器,而是这里!”王士珍指了指自己心口,“当年,袁大总统已拥有无限权利,不是皇帝,胜似皇帝。他竟冒天下之大不韪,除了身边小人佞臣,难道不是心里的皇帝梦作祟?姓袁的家天下,段祺瑞、冯国璋等北洋大佬,再无往上走的机会,便也暗拆墙脚。” “南方的革命党呢?” “当年宋教仁遇刺,幕后真凶未明,他们举旗叛乱在先。如今,孙文又搞什么护法军政府,跟桂系与滇系军阀狼狈为奸,还向日本人借款输诚,简直是分裂中国,引狼入室的败类!” 王士珍对革命党的评价,跟秦北洋在上海听到的截然相反。 “秦北洋,你愿留在军中,为我北洋直系效力吗?” “从军?” “好啊!”齐远山拍拍他的肩膀,“跟我一样,骑马领兵,征战四方,岂不威风快活?” 秦北洋却想起祖祖辈辈的职业,此番来京要找的唐朝小皇子棺椁。当他看到父亲被强迫上了战场,镇墓兽变成杀人武器,便对皖系、直系还有奉系一律厌恶至极。 “国务总理大人,小人天生是个工匠,无意穿上戎装,更无打仗之才能。只在年幼无知时,想过成为海军军官。” “哈哈!海军?你不是福建人,就省了这份心吧!” 王士珍的意思是,民国海军以闽系为主,沿袭自晚清的福建船政学堂,高级职务几乎为闽人垄断。北洋政府的历届海军总长,如刘冠雄、萨镇冰等海军上将几乎都是福州人。 堂堂的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对无名小卒已给足耐心:“告诉我答案——留还是走?” 齐远山扯了扯秦北洋的袖子管:“快说留!” “走。” 王士珍举起手枪,对准秦北洋的眉心。 子弹藏在枪膛之中,距离秦北洋的头盖骨五厘米。 齐远山一看不妙,立刻跪下求饶:“伯父,我这兄弟性情耿直,言语多有冒犯,请您多担待!看在吴淞之战所立的大功,恳请饶他一命!” “留还是走?” 秦北洋无畏地看着枪口与“北洋之龙”,镇定自若地回答一个字:“走。” “秦北洋,你是南苑兵工厂首席机械师,前清皇家工匠秦海关之子。我重用你,因为乃父已为皖系小徐所用,虎父无犬子,你当为我们直系所用。” “国务总理大人,小人不会让镇墓兽为军阀而打仗的。” 王士珍的枪口晃动两下,齐远山闭上眼睛,只等待枪声响起,血溅五步…… “我不是军阀。军人以勇武智谋取胜,而不依靠邪魔外道,我也不想用你的镇墓兽为武器。人各有志,我王士珍绝不强人所难,你走吧。” 老英雄“北洋之龙”的枪口垂落,秦北洋单膝跪地道谢,转身跑出阴森的团河行宫,德国造的望远镜,孤零零地留在桌上。 走在南苑荒野的雪夜,想着刚才被枪口顶着脑袋,秦北洋心有余悸。转念一想,王士珍这样传统的军人,注定要在飞机、坦克与潜艇的时代洪流中被淘汰。 “北洋!” 身后传来齐远山的呼喊,他从南苑行宫追赶出来,颇有萧何月下追韩信的味道。 秦北洋回头微微一笑,扶着气喘吁吁的兄弟说:“远山,你回去吧,我没事儿。” “你啊!真不知该如何说你!” “你怕王士珍大人会一枪崩了我?” “怎么没有可能?如今这狗操的世道,人命不如草芥!军官可以随意枪毙小兵,督军可以当街霸占戏子,何况是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要杀一个人,连手指头都不需要动,眼珠子转一转,自有手下替他办了。” “远山,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就是那种一条道儿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呢!” “你的天资超乎常人,社会智力却简直低能!西洋人的说法,智力就是用脑子,与人交往也是用脑子。” “不是一回事吗?” 齐远山都急得语无伦次了:“哎!此用脑非彼用脑也!” “明白,我就是不通人情世故,不解人心之复杂。” “北洋啊,你的心思太单纯了。即便天纵英才,也会在外面吃亏的!这方面,你就是个大傻子!不晓得妥协低头,不晓得口是心非,更不晓得保护自己,总是直来直去,害了自己也害了旁人。” “我害了你吗?” 秦北洋话锋一转,让这对话氛围越发尴尬。 “对不起,我……我只是为你担心。”白花花的月光照在白花花的雪地上,齐远山从背后勾住他的肩膀,“北洋,我劝你回去吧。在这枪杆子说了算的乱世,咱俩一块儿做军中同袍,就像刘关张,一块儿打天下,一块儿坐江山,你去做什么小小的工匠啊?” “工匠有啥不好?”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是老祖宗的至理名言!” “是啊,人人都想做治人之人,而不愿做治于人之人,古今中外,莫不如是。”秦北洋一脚踢了踢雪球,“人各有志,不可勉强!远山,来日还是好兄弟!” 齐远山抓起一团雪砸在秦北洋的背后:“你这脾气该改改了!真是一头犟牛!” “我更愿做一头镇墓兽!” 少年的声音远远飘荡在南苑的雪夜。 次日天明,秦北洋走出南苑基地的大红门,脱下北洋军装,背着父亲馈赠的唐刀,跟齐远山相拥告别。九色跟在主人脚边,一人一犬,走在白茫茫大地,寂寥无声,向着匍匐在华北冬天的北京城墙…… 秦北洋去找一千两百年前死去的少年。 名侦探叶克难告诉他——白鹿原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已被卖给京城数一数二的古董商,德胜门内的陇西堂。 第六章 陇西堂 北京内城九门,分别为朝阳门、崇文门、正阳门、宣武门、阜成门、德胜门、安定门、东直门、西直门。西北面的德胜门,按星宿属玄武,主刀兵,永乐大帝亲征漠北,康熙大帝平定噶尔丹,都是出师德胜门,再由安定门班师回朝,寓意旗开得胜、太平安定。 德胜门内大街,有对石狮子镇守的大宅门,牌匾上三个金晃晃的大字——陇西堂。 古董商姓李名博通,攀龙附凤自称李唐皇室后人,以陇西成纪为郡望,故名陇西堂。大宅进门是个照壁,题写“金石世家”四字,大厅悬挂刘墉与纪晓岚的字画,摆设明朝黄花梨家具,前清恭王府流出的描金四漆屏,大明宣德年间青花瓷。两边厢房各有仓库,西边放粗苯大件,比如刚出土的安阳青铜鼎,大同云冈石窟的佛头像。东边尽是些小物件,从乾隆年的鼻烟壶到高古玉器,御用的象牙雕到西汉的五铢钱。这些古董刚进来时大多有残破污损,需要精心修复才能出手,价格往往能翻几倍。 秦北洋换回工匠装扮,将唐刀藏在积水潭的土地庙,改换姓名谎称李隆悌——跟武则天的孙子终南郡王李隆麒只差一字。 管家按照老规矩,给他一件浅绛彩绘大师程门的瓷器,检验工匠手艺。程门兼具诗书画三绝,十年前仙逝后价格飙升。这只瓷瓶是程门早年作品,名为《碧梧消暑》,画着一位蒲扇老者在树下纳凉,只可惜被砸碎过,裂成了好几道缝,收来已是残品。 前几年,秦北洋在京郊骆驼村,跟父亲学会了锔瓷技术——民间俗称“小炉匠”,扁担一头火炉子,一头工具材料,走街串巷吆喝“锔盆,锔碗……”用绳子把瓷器拼好捆牢,两侧钻孔,抵紧钻杆,拉动小弓,再将锔钉嵌进钉眼,锤实敲紧,最后用糯米浆和骨胶涂抹。锔钉从器物外壁嵌入,并不穿透内壁,碗内不见钉痕,可做到滴水不漏。老秦是在颐和园里,跟着内务府的老工匠学会的。 陇西堂的材料考究,以黄铜大钉锔补瓷器。秦北洋把瓷器修得严丝合缝,锔钉本身也成了装饰。就像有人把完整的紫砂壶故意弄裂,再请锔匠修补玩出花样,如打了补丁的西装别有风味。 这件程门浅绛彩绘瓷器修补完,市价至少五百大洋,比进价高出不止十倍! 当日,陇西堂的主人召见了秦北洋。 “李隆悌?名字倒是不错,跟唐明皇李隆基一个辈分呢。”李博通年过五旬,瓜皮帽镶着翡翠帽正,一身绸缎大褂,貌似个老学究,他注意到秦北洋身后的九色,“这大狗好生古怪。” “此犬与我相依为命,请容小的带在身边,还能为府上看家护院。” 九色听主人一言,立时雄赳赳气昂昂,恍如战无不胜的藏獒,众人无不退散。李博通想想这宅子的古董招贼,便给秦北洋加了个差使,就是每晚牵狗巡逻。 秦北洋化名李隆悌,就此在陇西堂住下,跟几个工匠挤在厢房。九色不能进屋,只能做看门犬,住在墙角下的狗窝,这让它老大不乐意,但也只能将就。 这大宅原属前清满人勋贵,前后三进,后花园新修了好几间仓库。地下室有工匠在制造赝品。光仿新莽博局纹镜就做了七八件,还有西汉金缕玉衣、宋朝的青铜器、乾隆玉碗…… 中国古董行做假的传统,由来已久,明朝人做的宋元书画赝品,如今也成了宝贝。怪不得陇西堂日进斗金,说不定琉璃厂流通的假货,大半出自这家作坊。 不晓得唐朝小皇子的棺椁藏于何处? 秦北洋与工匠们喝酒聊天,只知两个月前,从陕西运来一件“大货”,看样子像个梓宫——就是皇帝棺椁,但是夜黑风高,谁都没细看,也不晓得藏在哪里? 但他日夜观察九色的变化,发现这只小镇墓兽并不兴奋——如果唐朝棺椁真在这陇西堂的某个角落,纵然掘地三尺,九色也会把它挖出来的。 难道早已被转移了地方? 又一日,李博通命他修复一批新进古董,竟是一屋子的建筑模型,前清皇家建筑师“样式雷”的“烫样”。 踏入这间斗室,好像来到小人国——圆明园、颐和园、北海、中南海、紫禁城,东陵与西陵,缩小在方寸之间。秦北洋叹为观止,被英法联军烧毁的正大光明殿、上下天光、喜雨山房、烟雨楼等等景观,在这“烫样”模型之中凤凰涅槃死而复生。 打开模型屋顶,可见宫殿内部,梁架与内檐彩画,无不栩栩如生,犹如鼻烟壶的“内画”绝技。西陵的各处宝顶与祾恩殿,让他犹如回到童年,永宁山与易水缠绕左右,千万亩松柏林随山风呼啸…… 想当年,“样式雷”家族就是先画图纸,后造微缩模型,呈现皇帝御览批准,才去破土动工。烫样用元书纸、高丽纸、红松木等做成,用水胶粘合,已在仓库存放百年,许多都有损毁,屋顶则以“盔作”之法,黄泥为胎模,高丽纸刷水贴合,再加两层麻呈文纸、两层东昌纸涂水胶粘在高丽纸上晾干。 有清一代,营造陵墓,少不了三大家族:分金点穴的风水师李淳风后人,建筑设计师“样式雷”家族,还有制造镇墓兽的墓匠族秦氏。 李氏据说已经断绝,《推背图》绝学失传。而皇家建筑师“样式雷”的技艺也不得外传。看到这一屋子的烫样,简直喜从天降。 秦北洋瞪大双眼,将这些建筑的样式,从里到外,一梁一柱,一窗一木,犹如照相机与摄像术,牢牢记于心间。他又在脑中勾勒出各种尺寸的图纸,搭积木般造起故宫三大殿、圆明三园的亭台楼阁、地安门与鼓楼,还有东陵与西陵的所有陵墓形制。 稍后,他用了七天七夜,几乎没合过眼,修复这一屋子“烫样”。不能确定是否掌握了“样式雷”的绝学?但搭建微缩模型这桩手艺,他已学会大半。 秦北洋又用去七天七夜,照原样搭出紫禁城与圆明园的模型。 自学了样式雷,不知成不成器?那么,李淳风的绝学呢? ※※※ 快到戊午年的春节,潜伏在陇西堂的秦北洋,送走风云诡谲的民国六年,西元1917年,迎来波澜壮阔的民国七年,西元1918年。 小年,在北京是腊月二十三。陇西堂又进了一批货,秦北洋跟伙计们一起搬运。虽是数九寒天,但是货物沉重让人大汗淋漓。他索性脱下棉袄,只留一件贴身坎肩。 堂主李博通正指挥搬运,意外瞧见秦北洋胸口的和田暖血玉,立刻将他叫唤到屋里。 这位老古董商点起灯,取出放大镜,仔仔细细观察,拍案称奇:“居然是个真货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秦北洋心里一阵后悔,应该把这枚玉坠子藏好的,怎能让李博通看到? “回掌柜的话,这是小的祖传,生下来就戴在脖子上了。” 陇西堂进出的所有宝贝,包括赝品与废品,都在李博通的脑子里清清楚楚,绝无这样的和田暖血玉,至少不是这小伙计“李隆悌”在府上偷窃的。 “你不是工匠后代吗?哪来的这种传家宝?” “这……可真不好意思啦,人说家丑不可外扬,既然您老想听,我也竹筒倒豆子吧——”秦北洋可不能暴露了白鹿原唐朝大墓,瞬间编好了剧本,“小的爷爷年轻时,在北京的王府做过长工,跟亲王的侧福晋有过男女私情。那位侧福晋身患重病,红颜薄命,临死前将这枚血玉偷偷赠给小的爷爷。” 他虽是一头脑筋不转弯的犟牛,但从小擅长天马行空的想象,更爱看小说听评话,这样的故事自然信口拈来。 李博通将信将疑:“幸好大清已经亡了,否则这偷鸡摸狗的龌龊事传出去,非得杀你全家的头不可!你可知道这血玉的来历?” 面对陇西堂主人的质问,秦北洋只能装傻:“我爷爷没多说。掌柜的,您才是古董行的大拿,您给小的指点指点?” 李博通这人好面子,禁不住哄,拿腔拿调起来:“知道玉沁吗?” “略知一二。” “就是玉中带有颜色,又像丝又像棉絮。黄色沁称土沁,白色为水沁,绿色为铜沁,黑色为水银沁,紫红色就是血沁!又叫做血古,多是古墓里的随葬品,玉器受到尸骨、色液、颜料、石灰、红漆、木料、土壤的渗透,久而久之变成了猩红色、枣皮红、酱紫斑等等,至少需要七百年以上的时间。” 秦北洋知道吊起了李博通的胃口,顺水推舟问下去:“您看我这块玉有多少年呢?” “这块血玉可不一般,我看在一千年以上!而这里头的血沁啊,并无任何其他杂质,乃是纯粹的童子血。” “童子血?” 父亲说过,有的风水师或道士,喜欢用童子血来驱邪避难,因为童子的阳精未泄,可谓是纯阳至刚。农村还有种说法,若能找到八个童男子来抬棺材下葬,那是最为吉利的。 刹那间,秦北洋脑中闪过自己的脸,不,是唐朝小皇子的容颜。 “李隆悌!我想要收购这枚玉佩,你开个价吧?” 陇西堂主的这番话让秦北洋始料未及,他心里头一凉,也只能硬扛到底:“掌柜的,这是小的传家宝,万万不能卖给别人,我还要拿它给我爷爷垫棺材板的。” “呸!那可是暴殄天物!不要给脸不要脸。” 李博通拍了拍桌子,总让秦北洋联想起海上达摩山的欧阳思聪。 “小的恕难从命!” “五百块银元如何?你若点头,我现在就从账房取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可在北京城里买个四合院了!” “掌柜的……” 秦北洋心想这地方是待不下去了,正要准备逃窜,免得李博通买不到还要硬抢,这帮家伙可是没王法的。 忽然间,外面通报有贵宾到访。李博通面色铁青地说:“李隆悌,明早给个回音!好自为之吧!” 捂着胸口的和田暖血玉,秦北洋唯唯诺诺地退出去,正好撞上客人,似乎有些眼熟——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穿着长衫马褂,一副京城里常见的破落贵族模样。 秦北洋认出了这张脸。 两年前,民国五年元旦,袁世凯刚称帝时,有人来到京郊骆驼村,带着一车棺椁,谎称是前清尚书之子,雇佣秦氏父子帮他在香山碧云寺附近寻找墓穴。香山雪夜,棺材里蹦出两个刺客,差点夺取秦北洋的性命。 就是这张面孔,当时脚底抹油溜了,如今出现在陇西堂,必有蹊跷! 来访“贵宾”自称家道中落,只得变卖祖传宝贝。他打开一副木头箱子,露出美轮美奂的木雕佛像。 “器物精美,法相庄严,莫不是辽代的宝物?酷似真人实感。” 李博通对辨别真伪和断代是火眼金睛。 客人点头道:“李老爷厉害!据先父说,这木雕佛像的容貌,乃是模仿辽国太后萧燕燕。” 李博通忍不住触摸佛像的嘴唇,注意到三根手指头是后来修补的。他对宝物爱不释手,当场以一千大洋成交。 秦北洋不能打草惊蛇,更不能被对方认出自己的脸,便躲藏到厅堂背后观察——这件辽代木雕佛像,正是两个月前海上达摩山失窃的文物,原本欧阳思聪的藏品,而佛像的三根手指头,真实自己亲手修补的。 此人此物必与刺客有关,怕是为了唐朝小皇子的棺椁而来? 不速之客收讫一千大洋现金离去。秦北洋悄悄尾随在后,想要看看他的老巢在哪里?或者抽个机会,将他秘密擒获审讯一番。 未曾料到,德胜门的城门洞子里,一辆小汽车飞驰而来,将那人迎面撞飞。 鲜血在天空飞舞,商贩行人们尖叫避让。肇事的小汽车,逃得无影无踪。必是一起有预谋的杀人案,伪装成交通肇事逃逸。大街上已空无一人,只待警察来处理。秦北洋蹲下来,发现对方还有最后一口气。 他在将死之人的耳边问:“是谁派你来的?” “太……太白……” 来不及说完整句话,那人咳出几口肺里的黑血,便断气了。 秦北洋合上死者眼睛,望向德胜门的城楼。今晚,必有大事要发生。 太白? 第七章 萧燕燕杀人记 腊月二十三,小年的夜里。陇西堂为新年扫尘,办了送灶神的祭典,供上两只鸡,一对羊。灶神爷要给玉皇大帝报告人间罪恶,大罪减寿三百日,小罪减寿一百日。 李博通把自己关在书房,全然不顾从八大胡同新娶的小妾。秦北洋爬上屋顶,掀开两块瓦片——只见屋里灯火通明,辽代木雕佛像被置于正中,李博通跪在蒲团上磕头祈祷。他又起身观察佛像每个细节,先用烛火照明臂弯与腋下,又用手指触摸轻抚千年木雕的皮肤纹理,好像眼前真有个赤脚跣足的契丹贵妇人,就差把嘴唇亲上去了。 秦北洋心头惶恐,莫不是这京城大古董商,对木雕佛像的姿容入迷了?还是李博通久慕一代天后萧燕燕的艳名,竟有非分之想?一如封神演义开篇商纣王轻薄女娲娘娘神像? 李博通再次跪拜,焚香祷告,朗声道:“大辽萧太后娘娘在上,臣萧博通敬拜!臣本契丹人萧氏,祖居松漠,世代侍奉大辽皇帝。不幸大辽为金人所灭,迁居燕京,以制造古董赝品为业。臣子不肖,为古董营生敛财,谎称陇西成纪李唐后裔。臣愿永世供奉太后娘娘,日夜相伴,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最后两句,用了《红楼梦》的句子。躲在屋顶上的秦北洋,听来有些恶心。 这尊秦北洋亲手修复过的辽代木雕佛像,从口中吐出一团浓郁的气息,黑中夹杂黄色烟雾,弥漫在密闭的书房中。 李博通正好跪在佛像面前,大口吸入烟雾,当下神色就不对了,目光呆滞,身体僵直。 迷药? 秦北洋隔着屋顶瓦片缝隙,也闻到一股淡淡气味,很想跳下去提醒李博通,但不能打草惊蛇,还是看看这佛像有什么鬼把戏? 忽然,佛像竟然开口说话,传出个女子的声音—— “萧博通,本宫乃大辽承天皇太后,念尔世代忠心,不追究数典忘祖之罪,本宫命尔戴罪立功——尔可知,唐朝终南郡王棺椁之下落?” 此情此景,还有这穿透力极强的女声,字正腔圆的北京话,年约三十许的贵妇人音色,都让屋顶上的秦北洋目瞪口呆…… 一代艳后萧燕燕的魂魄显灵了? 李博通早已昏头六冲,迷药深度麻醉了神智,对着木雕佛像磕头如捣蒜,念念有词:“太后娘娘!请恕臣之大不敬!两月前,臣购得唐朝终南郡王之出土棺椁。存留陇西堂不过十余日,又以五千银元转手让与国会议员曲靖和。” 国会议员,曲靖和——秦北洋牢牢记下了这个名字。 屋顶下,“萧燕燕”又吐出一团黑黄相间的烟雾,直喷入李博通的鼻孔。 这一回,陇西堂主人的眼睛完全变红了,似刚吃过人肉的野兽,狂躁不安地起来,抄起藏在门板背后的斧头,踹开大门。 糟了! 秦北洋却不知该如何干预?只见李博通冲进隔壁卧室,给他暖被窝的小妾惨叫,窗户纸飞溅鲜血,想必已被斧头活活砍死。 黑夜里有个影子,鬼魅般地从屋檐下闪开。秦北洋即刻跳下屋顶,想要抓住那个人影。对方跑得更快,几下腾挪就到了墙边。 小年的月光下,冷得能冻出霜花儿来,那人的身形有些眼熟——刺客,脸上有刀疤的那个,杀母之仇,就算烧成灰也认得。 墙角下有绳子垂下,刺客如壁虎爬上去。等到秦北洋要去抓绳子,却被收到墙上,再也见不着了。 九色也冲到脚边,小镇墓兽必是感受到了杀气。他正寻思是否要追出去?陇西堂里连连惨叫,发狂的李博通已大开杀戒? 左右为难,他还是奔回大宅。到处躺着尸体,有工匠有杂役有门房还有厨师和老妈子,内院横尸正房太太和七个小妾,鲜血浸湿他的鞋面……想起两个月前,上海公共租界海上达摩山的灭门案。 秦北洋在厅堂里发现了李博通本人,他瘫软地坐在太师椅上,咽喉已被匕首割断。 必然还有一个刺客,刚才埋伏在此处,割断了陇西堂主人的咽喉。 那把杀了满门上下,砍得卷刃的斧头掉在地上。 他冲出去,想要寻找第二个刺客,是那老家伙?还是身高体壮的那个? 但他一无所获,除了满地的鲜血。陇西堂里有几个幸存者,有的被主人砍断了腿,有的被剁掉手指头,他们都看到了秦北洋的脸,还有他沾着血衣。 凡是长着眼睛的人,都会把他当作杀人凶手。 秦北洋慌乱地回到书房,辽代木雕佛像跟前。大门敞开,原本那股迷药,早已被空气稀释,即将烟消云散。 检查佛像内部,原来已被掏空,佛头里安装有机关,可以吐出迷药。而在佛像肚子里,还有一台微型的留声机,装有蓄电池。旁边有个计时器,相当于定时炸弹——人家是爆炸,它却是喷出迷药,留声机开始播放。 秦北洋稍微摆弄几下,果不其然,响起刚才萧燕燕的那番话。 这是一起精心策划的杀人案。 刺客们的杀人手法进步了,不再是直来直去的白刃杀戮,而利用了现代科技,让留声机定时说话,又用神经迷药,这是洋人所谓的化学方法,加上李博通乃是契丹后人的秘密身世——显然早已做过精确调查,才能利用人的弱点,让他发了失心疯,用斧头砍死自己全家。 最后,才是古老的匕首割喉。 这一轮杀人行动,用上了留声机、定时钟表、电力、化学、心理学……简直完美! 而刺客们要达到的目的,却跟秦北洋殊途同归——唐朝小皇子棺椁在哪里? 秦北洋深度潜伏一个月一无所知,他们却在一夜之间干净利落地完成,让李博通自己乖乖地说出答案:国会议员,曲靖和。 外头响起警察的鸣笛声,他才注意到自己满身是血。当警察闯入大门同时,秦北洋踢开后门,带着九色逃之夭夭。 子夜,沿着城墙根来到积水潭,从土地庙里取出唐刀。他换了身衣裳,洗去血污,又用绳子爬上北京城墙。 德胜门已被关闭,其他城门也不会幸免。他望向护城河外的野地,问九色能逃跑吗?镇墓兽微微颔首,表示没问题。 秦北洋用最古老的方式,顺着绳子缒城而下。 他站在北京环城铁路上,回头望向月光下的城墙马面。九色开始变化形状,头顶长出雪白鹿角,暗夜里发出金光闪闪的鳞片。犹如三国里飞越檀溪的刘备坐骑的卢马,它纵身一跃跳下八米多高的城墙,直接到了德胜门外。 第八章 秦氏墓匠鉴 腊月二十三,陇西堂,灭门夜。 寒冬腊月,护城河结了冰,一人一兽,踏冰而过,披星戴月,连夜逃到京西骆驼村。 相隔两年,重回旧地,秦北洋从地下掘出父亲埋的大瓮缸。他整理出许多书册、账本与破烂物件,有些是一文不值的垃圾,也被当作了传家宝。 带着瓮缸躲到村头的山神庙,他发现了养父仇德生留下的绝命书。 点起蜡烛,重温一遍,养父遇害时的血迹,已与墨迹混为一体,唯独最后那段“惟愿吾儿,体健安康,去病无灾,他日龙飞天下,定不负汝养父母之爱矣!诀别!” 还有一句德语Ich liebe dich——“我爱你”。 秦北洋把这封书信放到唇边,竟有自己五六岁时,骑在仇德生肩上喊“爹爹”闻到的气味——今晚又遇到杀死养父母的仇人,何时才能兑现手刃仇敌的誓言? 最后,他找到一本线装书册,便是生父秦海关唠叨过无数遍的《秦氏木匠鉴》…… 封面是力透纸背的汉隶。打开内页,蝇头小楷的手抄本,不晓得是明朝还是清朝哪位祖先抄下来的? 秦北洋悠悠念出开头第一段话——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 《诗经·商颂·玄鸟》,帝喾的次妃简狄,在野外吞食玄鸟之卵而怀孕,诞下一子阏伯,后来成为商朝的始祖。后来,玄鸟也成为了殷商的图腾。秦北洋想起父亲跟他说过,墓匠族起源于三千年前的殷商时代,难怪开篇就是这段玄鸟。 墓匠族可上溯到三千年前,镇墓兽竟比之更加古老…… 秦北洋借着烛光,诚惶诚恐地看下去。看得累了,便将九色当做枕头,躺在这温暖的小镇墓兽的身上。《秦氏墓匠鉴》撰写于孔子的年代,与《诗经》、《论语》、《春秋》同龄,当时刻在竹简木牍上,仅限于秦氏内部流传。这本书寥寥数千言,却含有极大的信息量,秦北洋未必全都理解。就像老子的《道德经》也不过五千字,却是包罗万象,乃至宇宙无极。此后两千余年,代代传抄,绵延不绝。每一代秦氏传人,都在前人基础上有所添加,因此越抄越厚。最后的几行字,来自秦北洋的曾祖父。 〖镇墓兽兴起于商周,发展于秦汉,经三国两晋南北朝之嬗变,到盛唐已登峰造极,发展出了各种级别形制的镇墓兽,其中最高一级就是“天子”。 这天子级别的镇墓兽,亦称“镇墓天子”。〗 “镇墓天子”? 这一页,却也是语焉不详,后面似乎被人刻意撕去。秦北洋只知在女皇武则天当政年代,有过一番云遮雾绕的往事,其间的波云诡谲,惊天地,泣鬼神,远非这本小册子的篇幅所能穷尽矣…… 不过,其中提到一个人物: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孙子,睿宗李旦的第六子,十五岁少年早夭的终南郡王李隆麒。 秦北洋下意识地抱紧九色——自己就出生白鹿原唐朝大墓,这位小皇子的地宫棺椁之上。挂在他胸口的和田暖血玉坠子,就是这位小皇子的镇墓兽送给他的出生礼物。 中国历史以唐朝为转折点,自此以后,因国力之衰退,人才之凋零,西域等疆土的丧失,陆上丝绸之路的中断,镇墓兽技艺陷入不断退化之中。直至满清入关,已失传了许多技术。父亲教导秦北洋建造的光绪帝大羿、袁世凯金蟾两尊镇墓兽,跟神奇诡谲的九色相比,绝对是小巫见大巫,犹如徒子徒孙见到了祖师爷。还有那安禄山的十角七头、建文帝的东海恶龙,都是他们父子所闻所未闻。若能把这些失传的古老技艺都找回来,必是普天下的工匠之王。 天,就快要亮了,又有稀稀落落的雪籽飘零。终于,他把《秦氏木匠鉴》从头到尾啃下来了,密密麻麻的天书般的文字,已牢牢记于心底,直到这辈子结束不会遗忘。他将这本祖传秘笈重新埋入瓮缸,藏在骆驼村山神庙的背后。 秦北洋知道此地不能久留,忽然想起一个地方…… 自京城最大的古董商李博通以下十二口人殒命。另有七人重伤,多人可以证明,工匠李隆悌砍死了所有人。李隆悌的通缉令,贴满了北京九座城门,画像却是秦北洋的脸。 幸好用了假名字,秦北洋在上海是通缉犯,跑到北京又成了通缉犯,命中注定的天煞孤星。谢天谢地,齐远山没跟他在一块儿,安娜也远在两千里外,愿他们一切安好! 这几日,秦北洋悄悄潜入北京内城,寻找国会议员曲靖和。费了好大周折,来到在帽儿胡同的曲府,那是个大宅门,前后都是勋贵之家,只可惜铁将军把门,曲议员已回湖南老家过年,不知何时才回京。他牵着九色,围绕府邸一圈。九色没能感应到小皇子的棺椁。想必是被国会议员转移了地点,甚至运到湖南老家? 除夕这天,他去了香山碧云寺。他认识那里的大和尚,只求在寺庙里做工匠谋生,隐姓埋名,至少可以躲避那些刺客。 过完年,秦北洋十八岁了。 他觉得自己又长高了,唇上胡须茂盛坚硬,锻炼出两块强健的胸肌。他没再尝试跟欧阳安娜联络,害怕安娜会直接从上海跑到北京来找他。 秦北洋跟九色走遍了香山,他总是带着一支竹笛——当年在骆驼村隐居,父亲做工匠活闲暇之余,教会儿子的唯一乐器。但他并不擅长江南丝竹,更爱吹奏北国的梆笛《五梆子》、《喜相逢》,高亢嘹亮,仿佛与老爹相望于西山群峰…… 第九章 九千岁伪 民国七年,西历1918年,正月十五,元宵节。 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古时候,少男少女被幽闭在家中,每年只有上元节的灯会,才有机会出来游玩,由此相识相恋,惹出多少痴男怨女的故事。偏偏碧云寺中晨钟暮鼓,只有来烧香的善男信女。秦北洋自然而然地想起一双琉璃色的眼睛,不是近在眼前的小镇墓兽九色,而是远在天边的欧阳安娜。 深夜,金刚宝座塔的北缘,两年前雪夜刺杀的旧地,来了几个黑魆魆的身影,趁夜掘开一个大土洞子。 修葺寺院之余,秦北洋带着九色跑步练功。经过金刚宝座塔的须弥座,他悄悄靠近那些家伙。竟是一群盗墓贼,正在搬运宝贝呢。 秦北洋仗着有九色在身边,大喝一声:“呔!来者何人?” 香山是北京的风水宝地,达官贵人都喜欢葬在这儿,尤其是满清贵胄。清朝亡了,再也无人看守这些坟茔,盗墓贼的胆子就大了,甚至也有西山旗人中的破落户。 月光下,他抽出唐刀,吓得盗墓贼落荒而逃,看来尚是资历浅薄的毛贼。 走到被挖开的洞口,看见被打开的墓道口,看石雕风格像是明朝。他用泥土封住洞口,跑回碧云寺通知大和尚。毕竟这洞口在金刚宝座塔附近,万一挖坏了曼荼罗的根基可是大事。 次日清早,鸡鸣刚过,僧人们组织了一支探险队。秦北洋自告奋勇打头阵,正要进入明代墓道,大和尚带着一位客人匆匆赶来。 大和尚气喘吁吁地介绍:“这位是北京大学历史系的王教授,也是在家修行的居士,凡是碧云寺里出现古物,都要请王教授来探查研究。” “诸位长老师父,门生王家维这厢有礼了。” 这位北大教授双掌合十鞠躬,看样子颇为虔诚,年纪约在四十多岁,身材较常人高大,穿着朴素的土布长衫,戴一顶御寒的皮帽,双目很有精气神,不似普通的教书先生。 众人探入墓道,秦北洋在前头举着火把,并用铁镐敲打虚实。墓室门已经开了,随着一派阴森之气,地上散落有零星的随葬品,有些是不值钱的冥器,有些则是马蹄金与珠宝首饰。王家维捡起来细细查看,确认都是明朝的古物。 “奇怪,这座大墓,有许多皇帝陵墓的规格!” 王家维指出这金刚墙、石五供、汉白玉的宝座,还有万历年间的青花瓷大缸,盛满香油用于点长明灯,都在古书上有所记载。当年,明十三陵都还没有被考古挖掘过,除了盗墓贼以外,谁都不晓得真正的明朝皇陵底下是咋样?教授随身带着纸笔,速写画出这墓里的形制,还有文物的外形,权代照相机了。 僧人们更关心金刚宝座塔,他们测量了尺寸与方位,确认这座地宫并不在金刚宝座塔底下,不会产生实质性的危害。 “此地也算是个龙穴,能在此点出金井的应该是个高手。” 秦北洋忍不住脱口而出,王家维回头盯着这张十八岁少年的面孔:“小兄弟,你是……” “我是碧云寺雇佣的工匠,昨晚,是我发现了盗墓贼。” 话虽没错,但秦北洋躲开教授的双眼,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王家维指着地宫里前后左右几间墓室:“你觉得墓主人的棺椁在哪一个?” “后室!” 秦北洋觉得这没啥好隐瞒的,反正清朝皇陵地宫也是这样。 于是,大家打开后室大门,却发现迎面蹲伏这两头石兽。 “镇墓兽?” 教授话音刚落,秦北洋将把他扑倒,呼喊大家快点逃避。 就当地宫里头乱作一团,他却发现那两头石兽一动不动,不像是镇墓兽的反应。秦北洋又用火把扔到石兽身上,才确认真的只是两尊石雕。 又等待片刻,他红着脸把教授拽起来说:“对不起,我是草木皆兵了,这是假冒伪劣的镇墓兽!” “怎么说?” 王家维并未生气,而是小心地观察这两头石兽,似猪非猪,似狮非狮,就是有两扇大耳朵跟身体连接,背后还有一对大翅膀,风格相当之古朴。许多石狮子都可以看出性别,而这两头石兽很奇怪,下面光秃秃的,更像是被骟过似的。 “真正的镇墓兽,必须要由皇家工匠制作,如果是一般民间的石匠,哪怕再好的手艺,做出来的只能是一堆石头或陶器,根本起不到镇守墓穴的作用,所谓的‘伪镇墓兽’。”秦北洋又干咳了两声,“我是个祖传的工匠,这是我爹告诉我的。” “你是个有意思的工匠!” 王家维又往墓室里头查看,发现连个棺椁都没有,只有个空空的棺床,摆放着景德镇的瓷瓶,难道是个骨灰瓶子?教授信佛,不敢轻举妄动,但他们移开棺床,发现底下的金井,果然有股地气扑面而来。他用镊子取出金井里的一堆衣服,竟然是一件明黄色的十二章龙袍,着实令人大吃一惊。但在北京埋葬的明朝皇帝,都在十三陵里躺着呢,怎会在这香山地下? 秦北洋也绞尽脑汁,想起达摩山舍身崖底下的建文帝陵墓。 忽然,有个老僧说了一句:“听贫僧的师父说过,我们碧云寺过去还葬着一位大人物,就是明朝大太监魏忠贤。” “魏忠贤?”王家维看了一眼手里的龙袍,“九千岁?” “明末祸害天下的阉党魏忠贤?”秦北洋啐了口唾沫,看着棺床上的瓷瓶说,“据说太监死后都想跟自己的命根子葬在一起,这样才算得个全尸可以见祖宗了。” “嗯,他们幼年净身以后,就把东西就装在石灰香油坛里。”教授对着小工匠刮目相看,“魏忠贤权倾朝野,号称‘九千九百岁’,离皇帝万岁只差一百岁。他与天启皇帝的乳母客氏‘对食’,通过她控制皇帝,迫害东林党人,密探爪牙遍布全国,以至于许多谄媚的地方官给他建立‘生祠’。崇祯皇帝登基后,魏忠贤就被贬出京城,畏罪自杀,并被戮尸,根本没有尸体可葬。” “如果老和尚所言没错,这是魏忠贤生前为自己营造的墓穴,因此有许多越制之处,比如龙形雕纹,最后能葬在这里的只能是命根子。” “我们不是盗墓贼,也不贪图魏忠贤的财宝,这墓葬的形势,我已画出了图形。” 王家维一声令下,大家退出地宫,没有人偷偷拿走哪怕一块银子。他们用泥土和石头封闭了墓道口,又砌了一堵砖墙,捡来树枝荆棘掩人耳目。 秦北洋正要回碧云寺,教授喊住他:“小兄弟,我看你深藏不露,请问能雇你做工匠活吗?” “去哪儿干活?” “国立北京大学。” 第十章 春天里的安娜 九岁那年,天津德租界海河边的黑夜,当秦北洋还叫仇小庚。年轻的叶克难来到他家,瞎扯淡说京师大学堂少年班在全国招收神童,邀请他去面试。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过成为中国最高学府京师大学堂的学生。 晚清的京师大学堂,并不在海淀的未名湖畔。戊戌变法那年,光绪皇帝批准梁启超奏折而建,选址在景山以东,今日沙滩后街的明代马神庙,乾隆皇帝的四公主府。五间门楹的宫门口有石狮一对,大门高悬“大学堂”竖匾。清亡以后,改名国立北京大学。 秦北洋带着“大狗”九色,跟随王家维教授走进北大。也有几栋西式建筑,比如数学系楼与文科教师楼。历史系是公主府的老房子,额驸福隆安的书房,经过庚子年的变乱,年久失修,屋顶漏风,墙壁开裂,眼看过完年就要开学,急需工匠修补。 他爬上屋顶干活。飘过一朵冬天的云,西边紧挨着景山,离崇祯皇帝上吊的老槐树咫尺之遥。南望紫禁城的宫墙,东北角楼尤为清晰,溥仪还在里头做着小皇帝呢。 在国立北京大学干活的秦北洋,可不敢住城里,怕是自己这张脸,被人认出是陇西堂灭门案的通缉犯。 他跟九色出了城墙,往西北方向而去,到了一大片荒芜颓败的园子。幽冷月光下,照出几块西洋风格的残垣断壁。脚下枯草丛生,还有木炭状的焦黑木头。 圆明园。 老爹说过,咸丰年间,内务府工匠村就在圆明园——曾经全世界最美的宫殿,如梦如幻的万园之园,秦氏家族在这住了四代人。历史在荒烟蔓草中破碎成无数石头,相依为命的一人一兽,被月光照得身影渐长。 他找到间小房子,补上窗户纸,堵住屋顶破洞,清理出土炕,垫了干草,合衣睡了一宿。 叶落归根,他梦见在这皇家园林里世代做工匠的爷爷,还有爷爷的爷爷…… 数日后,京城的柳丝还没抽芽,国立北京大学,历史系的新生来了。并无一人注意屋顶上的秦北洋,他像校园里的门房、信差、厨子与园丁。 一个头发自来卷的齐刘海少女,琉璃色双眼,好奇地张望校园。皮肤如羊脂白玉,眉眼中有南洋椰风味道,像披着纱丽的公主来到前清公主府。 刹那间,秦北洋几乎失足从屋顶跌坠,那个名字在嘴边,呼之欲出…… 欧阳安娜。 吴淞口长江一别,快三个月没见到了。心脏蹦蹦乱跳,他忍住没喊出来,看她信步走进古老教室。 秦北洋扒开两块瓦片,课堂内二十多个学生,只有五六个女生。安娜的后面一排,坐着个相貌白皙英俊的少年,身着蒙古人的服饰,面孔有些眼熟? 原来是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两年多前,北京地方法院门口,秦北洋跟他为争夺阿幽比试过摔跤。如今小郡王长大了些,北人南相,更加斯文,竟成了欧阳安娜的同窗。 新生开学课,王家维教授在黑板上写了大大的“信仰”二字。 “西洋人说,中国人是没有信仰的民族,没有道德底线,没有坚持不懈的精神。但我想说,中国人是有信仰的,这个信仰就是自孔子以来记录和解读历史的传统,从《尚书》、《春秋》、《左传》再到司马迁《史记》,煌煌四千万字的二十四史。同学们,学习历史是何其幸运。历史,就是我们中国人的信仰!” 王家维如斯说,课桌后的欧阳安娜若有所思,屋顶上的秦北洋也被震动。这堂课,先说历史,后讲考古。彼时,国人对古物还停留在金石碑帖甚至古玩鉴赏的经验之谈,与真正的科学差之甚远。 欧阳安娜大胆地举手提问:“教授,请问您见过镇墓兽吗?” “镇墓兽!”王家维没料到是从小姑娘嘴里问出的,“中国古墓葬中常见之冥器,保护墓主人的灵魂安静,不受地下鬼怪侵扰。镇墓兽通常为兽的身体,上半身则有兽面、人脸、鹿角等不同形制。古时候,有种怪物叫魍象,好吃死人之肝脑。而‘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专门驱逐魍象等鬼魅。” “哪个朝代的镇墓兽最多呢?” “历代都有,但明清以后极为稀少。目前存世之镇墓兽多为汉唐,尤其春秋战国,诸子百家的年代——镇墓兽盛极一时,发展出了幽冥世界的职官体系,亦如周天子创建的秩序。” “教授,您亲眼见过镇墓兽吗?” “我见过楚国大墓出土的镇墓兽,有陶器也有漆器,还有硕大无比的鹿角,外形诡谲恐怖,别说是放在地宫,就是放在我们这间教室,都会把你们吓得股栗。”看到同学们被吓唬得安静下来,王家维得意地说,“古人把镇墓兽做得面目狰狞,带有浓烈的巫术色彩,也是他们对于死后世界的想象。那个鹿角啊,我永生难忘的!” 屋顶上的秦北洋,一边观察安娜,一边想起自己后脖子,也有块两块鹿角形的赤色胎记,墓匠族传人的遗传特征,如同春秋战国镇墓兽的巨大鹿角,不禁浑身发热。 “不过嘛,关于镇墓兽能防盗墓贼,甚至可以吃人的传说,纯属无稽之谈!” 听到王家维武断的说法,欧阳安娜忍不住说:“教授,我见到过吃人的镇墓兽。” 课堂一片哗然,安娜身后的小郡王举手:“报告教授,我也见过活的镇墓兽。” 这开学第一课,彻底被镇墓兽搅黄了…… 下课后,安娜独自在校园逛了逛,一身黑棉布大袄,两个斜襟盘扣,像北京冬天街头常见的姑娘。她离开北大正门,沿着景山东侧往北走。过了地安门,在皇城根北墙一路西行,折弯拐进百花深处胡同…… 这一程,不少路,若在上海早叫了人力车,安娜今天却全靠两条腿,直到一间四合院。秦北洋悄悄跟在后面,绕到院子边上,蹭蹭爬上一棵老树,扒着屋顶往里探望。 安娜在台阶上揉着腿,摆弄满园花花草草。一旁有个大辫子女孩,晾晒被褥衣服,这不是阿幽吗?十五岁的大姑娘,越长越漂亮了。两个女孩在院子里说笑打闹,一块儿做针线活。 四合院里多了第三个人,穿着蓝色北洋军装,白底黄条肩章镶两颗星中尉军衔——齐远山。 第十一章 卖身契 北京的春天。 百花深处胡同,十八岁的少年军官,身材挺拔,英姿勃勃,意气风发。安娜也露出灿烂笑靥。长满枯草的屋顶瓦片上,秦北洋已消失无踪。 一队鸽子鸣响哨声,划破碧蓝的天空。欧阳安娜垂下头,看着左手中指上的玉指环。三个月前,在波涛汹涌的长江上,秦北洋送给她的礼物。 “见此玉指环,便如见我!” 在吴淞口与秦北洋分别后,她与叶克难回到上海租界,分别向工部局与青帮交涉。他们证明秦北洋与齐远山,与达摩山灭门纵火案无关,真凶依然是虹口捕房大屠杀的刺客们。 叶克难坐火车赶回北京述职,羽田大树乘船回了日本。 至于阿幽,无处可去,上海并无合适她的小坤班。欧阳安娜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安娜该去哪里呢?海上达摩山已烧成废墟。父亲不但破产,而且欠了一屁股债,每天都有债主上门。世态炎凉,青帮上下都说要给欧阳思聪报仇,却没人帮助老大的女儿,反而趁机侵占仅剩的一点遗产,号称是青帮兄弟们共同所有。 百般无奈,欧阳安娜在戈登路租了一间公寓。以往塞满两个房间的衣服鞋帽,已化为灰烬。她不再是海上达摩山的公主,欧阳家的千金小姐,务必小心谨慎度日。她换上朴素的衣服,自己买米烧饭。阿幽过惯了苦日子,帮安娜操持家事。她俩年纪虽小,但在古旧年代,也都能谈婚论嫁,像红楼梦里“宝黛钗”。两个姑娘互相告诫,切不能再把自己当小孩子了。 从达摩山带出来的三千两白银,安娜却一块都没动过,全部送去瑞士私人银行在上海的分行,办理了存款和基金托管手续。 达摩山伯爵基金,在所有人一栏,她填写了“秦北洋”三个字。 欧阳安娜租了艘小汽船,回了一趟达摩山。她把父亲的棺材安葬在故乡海岛,就在母亲的坟茔之旁。她还看望了海女,给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捎来糖果。安娜去了囚禁小木的山洞,隔着地窖的网格,听盗墓贼的哭诉,祈求放他出去,发毒誓不会泄露秘密。她铁石心肠离去,不给他任何机会。 只有她跟秦北洋记得通往藏宝窟的秘道。安娜连续搬运十几次,取出将近十万两白银运到上海,存入达摩山伯爵基金。 她买下三处上海的房产,两套在公共租界南京路上的公寓,一套是法租界的花园洋房,作为基金的长期投资。她不能用自己的名字,否则必被债主侵夺。 安娜将三套房子重新装修,一套整体出租给外国富商;一套分割成楼上楼下八个单元,委托中介分别出租,这两套房子光租金,每年就能收回上万大洋。剩下一套,她原封不动,因为隔壁在修建百货公司与电影院,她料定房价会有大涨,坐等一年,自有回报! 春节前,她收到国立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数月前,法国教会学校推荐,安娜参加了北大在上海的入学考试。整个江苏省的录取率不到1/10,拿到录取通知书,她才知道初试和复试成绩都不错。 过完年,欧阳安娜从上海启程赴京,阿幽跟随在身边,异乡漂泊,两个姑娘也好照应。 齐远山到正阳门火车站来接她俩。一见面,安娜就抓着他的胳膊问:“秦北洋在哪里?” 他尴尬摇头,南苑基地一别,秦北洋毫无音讯。北京鹅毛大雪的冬天,安娜忍着不落泪,强颜欢笑。齐远山租住在北京内城,百花深处胡同的四合院,辟出两间屋子留给她俩。 百花深处,光听这名字,就让两个姑娘满心欢喜。她们约定以姐妹相称,一个叫欧阳安娜,一个叫欧阳安幽——阿幽很喜欢自己的新名字。 三月,北大校园的枝头爆出嫩芽。安娜带着阿幽,来到历史系课堂门口,迎面堵住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 “孛儿只斤·帖木儿同学,你看看这是谁?” 欧阳安娜摆出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将阿幽推到他的面前。 “这……” 小郡王没穿蒙古衣服,一身笔挺的小西装,头发梳得锃亮,犹如刚吃完洋墨水的留学生。 “女大十八变,这姑娘你认不出了?”安娜到底是青帮老大之女,面对蒙古王公贵族毫不怯场,“小郡王贵人多忘事啊。民国四年,袁世凯称帝时,在北京地方法院,你竟把这姑娘当作奴婢带走。中华民国,朗朗乾坤,法律保护人身自由,你还当是在满清吗?” 北大校园,小郡王被骂成满清余孽,羞愧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阿幽不再是小女孩,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少女,只是乌幽幽的大眼睛没变,怯生生地低头,害怕又被抓住,送到骆驼背上押往大草原。 “我……我认错!”堂堂的蒙古郡王,头一回主动向两个黄毛丫头认错,“欧阳同学,我承诺立即还给阿幽姑娘自由身。” “空口无凭!把当初的卖身契还给我们。” 小郡王只得答应,给王府发了电报。五天后,一匹快马从鄂尔多斯披星戴月而来,将卖身契送到手中。 欧阳安娜当众烧掉这一纸卖身契。她告诉身边同学们,人与人生来自由平等,哪怕是主仆关系,绝不能再有人压迫人的现象。一时间,师生纷纷鼓掌。 远处有个留着八字胡,土布大褂的中年男人,鼻梁上架着圆框眼镜,颔首称赞:“仲甫老弟,看来你们《新青年》杂志卓有成效,改变中国之命运,自斯时起。” 另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头发微秃,毕恭毕敬:“校长先生,您谬赞啦!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当上下而求索。” 第十二章 圆明园的名侦探 安娜在北大校园烧卖身契的这天,后来被记录在中国近代史上,妇女解放的那一章。 同一日,城外的圆明园,秦北洋正跟九色考古似的寻找荒烟蔓草里的残破石雕。 乾隆皇帝最爱的宫殿前,有个石头围棋盘,也许乾隆与和珅这对忘年璧人在此对弈过。 他做了几百枚黑白棋子,与九色下棋。幸好园子荒无人烟,要是被人看见他跟狗下棋,要么是他有精神病,要么就是狗被邪灵附体了。正当他俩下得起劲,有人夹起一枚黑子,放到要害点位,吃掉白子的大龙。持白的秦北洋怒不可遏,却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叶探长!” 名侦探叶克难,还是一身潇洒的长衫,缠着围脖,浓黑眉毛加上胡子,摘下白色礼帽,摸着九色的脑袋:“你居然会下围棋!镇墓兽的秘密,无穷无尽啊。” 数日前,秦北洋给北京警察厅的叶探长写了一封匿名信,相约在圆明园相会。 叶克难收到信后,心想坐拥百万白银财富的达摩山伯爵,落魄隐身废弃的皇家园林,倒也符合大仲马小说的气质。 “春节前的小年,腊月二十三晚上,德胜门内陇西堂灭门案,北京最大的古董商李博通被割喉而亡,通缉令上的工匠李隆悌,就是你吧?” “叶探长,你是来抓我的?” “地址还是我给你的呢!”叶探长撇了撇唇上的胡子,“幸亏你聪明,用了假名字。我想,你既然被当作凶手,必是看到了真凶的面孔。” “刺客!脸上有刀疤的那个,我看到他了,但不止他一个人。还有啊,他们的杀人手法进步了很多,简直越来越可怕了。” 秦北洋讲述了在陇西堂的所见所闻,包括辽代木雕佛像里喷出的迷药,假扮萧燕燕说话等等,听得叶克难啧啧称奇。 “唐朝小皇子的棺椁下落——李博通告诉了佛像,也等于告诉了窗外偷听的刺客” “国会议员,曲靖和。”叶克难皱起眉头,“我知道这名字,出身于湖南的名门望族,祖上是曾国藩手下大将,在湘江两岸有良田万顷。曲靖和早年留学日本,乃是交通部高官,主管铁路借款,新交通系要员。小皇子的棺椁落到他的手里,可不容易拿出来呢。” “新交通系?” “你说当今之天下,最要紧最有钱的产业是什么?” “银行?实业工厂?煤炭铁矿?” 秦北洋连说了几个,都被叶克难摇头否决:“你忘了我们是如何在京沪之间往来的?” “铁路?” “不仅铁路,还有轮船、邮政、电话、电报……谁掌握了交通与通讯,谁就掌握了天下的流通——人的流通,货物的流通,还有消息的流通,这些都被交通部控制着。你说到银行,也没错,交通系还掌握着交通银行、中华汇业银行、邮政储蓄汇兑。” “明白了,俗话说,铁路一响,黄金万两!” “列强都想获得铁路特权,竞相巴结交通系。日本人控制了南满铁路,成了东三省的霸主。袁世凯倒台以后,新的交通系,为首的是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全属亲日派。” “叶探长,您对北洋政府的时局,真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楚啊。” “王士珍内阁倒台了,现在国务总理是段祺瑞。皖系、新交通系的政客与议员们,由小徐撮合在宣武门内安福胡同,成立安福俱乐部,曲靖和就是其中一员。” “叶探长,你能从这个曲靖和议员手里,把唐朝小皇子的棺椁救出来吗?” 听到他们谈论这个话题,九色的双眼都亮了,放射琉璃色的目光。 “我可没权力去搜查。安福系的国会议员,又是新交通系,正当红呢。”叶克难暂时无法解决,便把语气放轻松,“北洋,数月不见,你还好吗?” “一人一兽,天涯孤远,形同丧家之犬。” 秦北洋文绉绉地说了几句,身处在这圆明园中,不得不受到地气感染。 “欧阳安娜来北京大学读书了。前些天,我去看过安娜。她一直找不到你,甚为挂念。可我猜想,你就隐藏在她身边,对不对?” 秦北洋居然脸红了:“是,但我不能让她知道。叶探长,你也看到了,自从我九岁那年起,不,从我出生起,我就不断给别人带来灾祸,先害死了亲娘,又害死养父母,我爹如今被劫持到关外生死不明。而我所过之处,不是大屠杀,就是灭门案,上海公共租界的虹口捕房、海上达摩山的欧阳思聪、陇西堂的李博通……我就是一颗扫把星,若不是我,安娜也不会没了爹。与其给人带来灾祸,不如这样孤孤单单。对了,九色也是灾星,两个灾星在一起,一心复仇,不再牵连他人。” “小子,你有种!可你哪知道女孩的心思?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你也要答应我,就藏在这圆明园中,切勿轻举妄动。” 叶克难关照完,辞别圆明园而去。 然而,秦北洋内心已打定主意,今晚就要去寻找唐朝小皇子的棺椁。 是否带上九色同行?思前想后,秦北洋决定不带。九色能起到绝境逢生之作用,但这次并非是去大战,而是打个前站。若是今晚带上九色,一旦打草惊蛇,恐怕下次再无机会。 父亲送给他的三尺唐刀,特意在砥石上磨了半天,恢复一千二百年前,安史之乱中的锋利。 秦北洋走出圆明园荒废的大门,一双隐藏在黑布后的眼睛,冷冷地盯着这个少年…… 春夜月色明亮,他没敢走北边的城门,怕被警察拦住检查,还是缒城翻越城墙。 绕过钟鼓楼,沿着屋檐下的阴影,不到地安门拐弯,到了帽儿胡同。北洋政府的许多高官都住这儿,戒备也比其他地方森严。 他还记得国会议员曲靖和的府邸,黑夜里的高墙大院,有茂密的竹林伸出院墙。 在北大修理房屋的这段时光,秦北洋练就一身翻墙绝技,三两下就攀爬上墙头。等到他跳入院子,心口的和田暖血玉一片滚烫,才发现出了大事儿。 第十三章 棺椁之恋 曲靖和正在卧室里照着镜子。 相比北洋政府和交通系的高官和议员们,他有一张年轻的面孔,不过三十出头,身材高挑瘦长,皮肤白皙鲜嫩,胡须刮得干干净净,放在湖南老家,就像沈从文笔下的“岳云”,白袍白甲,丹唇秀目。 说到丹唇秀目,他果然在给自己涂口红,画眉毛,还有各色的彩妆,用胭脂抹上腮红,竟变成一个娇艳欲滴的贵妇人。他又用布带将头勒紧,吊起自己的眼角,颇为痛苦但又很享受。接着就是“贴片子”,用榆树皮胶与真人头发混合,装饰美人的鬓发……戴网子、横簪、发垫,梳大头,戴水纱,最后戴上点翠的头面。 曲靖和穿上一套流光溢彩的戏服,终于从六尺男儿变身为戏台上的杨贵妃。 他——不,应该用“她”,用千娇百媚的花旦声音,咿咿呀呀地唱一段:“长空雁雁儿飞,雁儿飞哎呀雁儿呀,雁儿并飞腾闻奴的声音落花荫,这景色撩人欲醉不觉来到百花亭……” 这不是梅兰芳的《贵妃醉酒》么? “她”端起小酒杯,一杯复一杯,只把自己灌得微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加上一身华贵的妆容,真个是白居易所说的“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 但见屋里摆设不少古物,唐三彩的侍女,《步辇图》的摹本,甚至唐朝古墓出土的冥器,这家具与帷幔的装饰也是大唐风流。 贵妃左摇右摆地步出卧房,来到清冷月光的庭院中。若是被人撞见,必以为杨玉环香魂显灵。“她”又用钥匙打开一扇门,果然躺着一具硕大的棺椁。 外椁竟有一座小房子般高大,又似运河上的乌篷船,两头高高翘起,飞檐挑壁的感觉。千年的上等梓木,依然保持坚固,那层鲜艳的朱漆,只有个别的脱落斑驳,仍能看到唐朝的人物与神兽画面。而在棺椁的一头,有个被斧头劈开的洞口,已被安上两块木板,暗格窗户似的保护起来。 三个月前,曲靖和听说北京最大的古董商,陇西堂的李博通新进了一件唐朝的大货。他以国会议员之尊登门拜访,才得以见到来自白鹿原唐朝大墓的棺椁,并且得知墓主人的真实身份——女皇武则天与高宗李治之孙,终南郡王李隆麒。讨价还价之后,最终以五千大洋成交。新交通系控制铁路,府中自有白银万两,曲靖和当天就付了全款,秘密运走了这副稀世的棺椁。考虑到年关将近,曲靖和要回湖南老家,他将棺椁秘密运入城北的一座寺院,谎称是自家的亲戚棺材。寺院兼营义庄,临时停放棺材也属正常,没有人会怀疑。过完年,曲靖和返回北京,从寺院中将棺椁接出来,奉还到帽儿胡同自家宅邸之中。 此刻,装扮成杨贵妃的国会议员,触摸着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口中念念有词:“郡王爷,您是唐明皇李隆基的同父异母弟弟,奴家就是你的嫂嫂,来给您请安了。” “她”又点上灯,棺椁旁有张书桌与文房四宝。“她”摊开一张宣纸,研墨提笔,在最右边写下几个大字“大周终南郡王祭”。这位杨贵妃写的是颜真卿体楷书,雄强圆厚,骨力遒劲,又不似女人所写。稍稍思量,她又落笔写下祭文…… 这一篇,洋洋洒洒,竟有千言,显示出纯熟的文言功力。最后一段“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直接抄了韩愈的《祭十二郎文》。 国会议员曲靖和搁笔,来到棺椁跟前,踌躇再三,打开被劈开缺口的两扇木板。 “她”提着灯,往棺椁深处照去,外椁与内棺都破了洞,幽暗的光影之间,尘埃飞舞不定,依稀可见藏在罗衾下的两只高头履鞋的形状。 一阵冰冷的寒气,如同干冰的烟雾扑面而来。贵妃的嫣红嘴唇在颤抖,但“她”还是爬进了棺椁洞口。棺椁里冷得如同数九寒天,让“她”的四肢几乎冻僵。 如同噩梦或春梦一场,“她”已完全进入内棺,先看到五彩斑斓的鞋面,接着是躺在一床罗衾下的墓主人。 一个少年。 自幽冥黄泉三尺地下,自一千二百年时光的尘埃,自终南山与白鹿原,自长安大明宫,自洛阳太初宫穿越而来。 没有腐烂。 终南郡王李隆麒,十五岁而亡,栩栩如生,眉目如丝,发光可鉴人,犹如喝了一壶杜康酒,千年一醉,万年不醒。 曲靖和从没见过这样的少年,“她”屏住呼吸,缓缓躺在他的身边。这副棺椁足够宽敞,犹如从地面浓缩入地下的寝宫,足够他俩并排而卧。就像陪侍马嵬坡死后的贵妃,见到阴阳两隔的唐明皇。“她”深信不疑,李隆基少年郎时,也是这番英俊姿容。只是生死之间,两人调换了位置。“她”的眼角,淌下涟涟的泪水,以托千年相望的哀思…… 耳边似又响起《长恨歌》里所言“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忽然,电话铃声响了。 唐朝小皇子的棺椁之外,竟然还安装了一副电话机,这铃声如泣如诉,立时打断了国会议员曲靖和所有的春心妄想。 最后看了一眼李隆麒的容颜,“她”匆忙地从棺椁中爬出来,重新关好两扇木板,就像合上墓室大门。 电话铃声响个不停,曲靖和匆忙地接起来,听到个沉闷的男人声音:“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他恢复了男人的声音,只是细细的,还像个少年。 “好,一小时内,我派人来接。” 第十四章 螳螂捕蝉 电话挂断,“杨贵妃”痴痴地坐下,看着寂静的唐朝棺椁…… “她”开始卸妆,时光如同放慢了一百倍,摘下所有头饰,用热水洗了把脸,抹去满脸油彩,换上一身长衫,重新成为二十世纪的男子,中华民国的国会议员。 他无法拒绝这个电话,无法保留自己心爱之物,就像马嵬坡的唐明皇,只能目送杨贵妃挂上三尺白绫。 曲靖和走出三重院落,下人和保镖们都已备好,这是昨天约定好的时辰——子夜前来取宝物。 更漏缓缓滴水,他端坐在客厅里,无言啜着茶叶,等待生离死别。 终于,门房通报:人来了。 客厅里踏入两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军官,为首的不到三十岁,相貌白皙而俊朗,只可惜右脸上有条刀疤,看肩章是上校军衔;还有个更为年轻,不过身材高大,犹如蛮牛下山,佩戴少校军衔。 “曲先生,我们奉命来取宝物。” 脸上有刀疤的那个说罢,送出一封信函。曲靖和匆匆看了一眼,确认来人之身份,便吩咐小厮给客人沏茶。 两个军官各只喝了一口,便摆手说子夜时分,不宜久留,请速速交接。 “两位,请随我来。” 曲靖和将他们迎入三重院落,直到那间存放棺椁的屋子,后面还跟着议员的几个保镖。 打开房门,看到一副硕大的棺椁,右脸刀疤的军官,眉头微微一跳。他轻轻触摸棺椁表面,唐朝彩绘里的鲜艳人物,犹如对他反弹琵琶而来。 当他转到棺椁一头的两扇木板前,低声问:“小皇子是否在其中?” 曲靖和面色相当难看,但他还是打开木板,关照只可查看一眼,免得坏了宝贝金身。 于是,右脸刀疤的军官,借着灯光看到了墓主人的双脚。 重新关好木板,再加上一把铜锁,下人们开始搬运棺椁。 这唐朝的棺木沉重万钧,必须由十来个壮汉,在底下填装数十根木头,滚动着方能移出屋子。众人在月光下推动棺椁,仿佛一次房屋迁建的工程,直到院门口一辆马车。四匹强壮的驮马正喷着鼻子等待。好不容易,大家才把棺椁送上马车。 曲靖和却拉住两个军官说:“请两位给我写个收条。” 右脸刀疤的军官有些不耐烦,稍有犹豫,但也在月光下签了个字。国会议员仔细看着名字,又与原来那封信函仔细核对,果然并无差错。 不过,曲靖和又问了一句:“怎地只有你们两位?” “主公吩咐我等低调行事,帽儿胡同多是富贵人家居住,不要大队人马惊动了左邻右舍。” 军官说罢,刚要坐上马车赶路,却又被曲靖和抓住缰绳:“请问两位可是保定军校毕业?” “嗯……正是。” “请问是哪一期?” “我是保定一期,他是保定三期。” 国会议员微微一笑:“哦,杨祖德校长可是我家的世交。” “是啊,杨校长对我多有提携。” 说到此处,曲靖和却冷笑两下,更加用力拽住缰绳:“两位啊,你们可是冒牌货!” “何出此言?” “保定一期的校长乃是蒋百里先生,早已去职,杨祖德是现任校长。我对二位有所怀疑,以此来试验二位,果然……” 话音未落,曲靖和的喉咙已被割断了。 他惊恐的看着刀疤脸的军官,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气管丝拉丝拉地发出声音,颈动脉的鲜血喷溅,直到停止呼吸与心跳。 四周的保镖和下人们还未反应过来,匕首已经纷纷割断他们的喉咙,只有个保镖掏出手枪来,还未来得及扣响扳机,匕首已刺破他的心脏。 一分钟内,围绕装载棺椁的马车四周,已躺下九具尸体。 一分钟后,秦北洋跳入国会议员曲靖和宅邸的院子。 他看到破败瓷盆里,水面如镜,格格不入地生着一支枯萎的莲花,孤独到乍看竟以为是假的。静静地开放,默默地死去。 然后,他看到了满地的死人…… 除了一个人胸口中刀,所有人都被割开了喉咙。 杀气,随着风声在耳边飞舞,也是脖颈里喷出的血腥气。月光下,躺着个身着长衫,皮肤白皙的男子,瞪着双眼,死不瞑目。血还是温的。 刺客来了。 也许,棺椁还在这里? 他抽出背后的唐刀,压低身子,躲藏到墙角边缘,向着三重院落深处摸索。 秦北洋依次打开几扇房门,却看到女人的梳妆台和镜子,还有花旦的戏服和头饰,想必属于府邸里的女眷。 最后,他进入一间宽敞的屋子,中间有一大块空地。点起灯火,地板上可见有些木屑。空气中盈荡地宫里才有的气味,这对秦北洋来说尤其熟悉。 他发现书桌上有一条长卷,写满密密麻麻的文字,居然是“大周终南郡王祭”。墨迹还未干透,显然是今晚才写下的。再看祭文里的内容,分明是哀悼武则天与高宗李治的孙子,终南郡王李隆麒的。 这间屋子刚刚停放过唐朝小皇子的棺椁。 子夜,秦北洋冲出国会议员的宅邸,直达照壁外的大门口,静静的帽儿胡同。 他趴在地上仔细观察,发现两条车轱辘的印子,必是刚走远没多久。 沿着车轮印子往前追去,刚绕到地安门大街上,便听到两声清脆的枪响。他从帽儿胡同便探出脑袋,才见到前头火把通明,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上,装载着一具硕大无朋的棺椁,从形制与规格来看必属于皇家。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唐朝的棺椁。 在这辆马车上,还坐着两个人,全都穿着蓝色的北洋军服,看肩章和军帽都是军官。而在他俩的对面,是上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堵住了整条大街,排成两队举枪瞄准了马车。 士兵们的火把,照亮了马车上的两张面孔,秦北洋看到其中一张脸,右侧脸颊的刀疤,从嘴角到耳边——还是这张脸! 杀母之仇。 秦北洋紧紧握着唐刀,真想立刻就砍下对方的项上人头。不过,想想对面那些枪口,暂时不要去凑热闹,免得自己给这两个刺客陪葬。 “什么人?”对面的军队里头,响起个军官的声音,“放下宝物!”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十五章 黄雀在后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两个刺客,便是螳螂,他们彼此看了一眼,突然间,手里扔出个炮仗样的东西,爆出一片浓墨般的黑烟。 马车连同棺椁,完全被这团平地烟雾所笼罩。子夜的地安门大街上,秦北洋啥都看不到了,同时听到一阵急促的枪响。几十发子弹在大街上飞行,朝着地安门的方向。接着又响起一阵咳嗽声,秦北洋也感觉烟雾的怪味,强忍着不发出声音。又一阵风钟鼓楼上吹来,这才让黑烟渐渐消散。 马车上只剩下棺椁,那两个穿着军官服装的刺客,却不见了。 没有活人,也没有死尸——除了棺椁里的那个。 士兵们包围了马车,确认那两人已无影无踪。用烟雾来掩盖撤退,这也是江湖上常用的手法。只要拿到这件大古董就好,军官坐上马车,重新控制缰绳,前后左右都有士兵护卫,向着巍峨的鼓楼而去。 秦北洋悄悄跟踪在后面,幸好这棺椁沉重,马车根本跑不快。到了鼓楼打结右转,他在后面跟过几条路口,在交道口再度右转往南……等于在地图上绕了一个大圈,直到铁狮子胡同再左转往东。 忽然,马车开进一个中式的大门楼,灰筒瓦悬山大脊顶三间开的,两边有大石狮子把门,街对面一座悬山顶砖雕大影壁,看来气派非凡,这谁家的公馆?门口还有一长溜士兵站岗,幸好亮着好几盏大灯笼,照亮一块匾额。秦北洋的视力极佳,夜里依稀分辨出三个字—— 陆军部。 这栋巍峨的西式建筑,自宣统元年竣工,由留英的中国建筑师沈琪主持设计,是为晚清中国本土建筑营造的最高水平。隔壁同时竣工的是海军部。陆军部主楼是古典式灰砖楼,欧洲折衷主义风格,中央三层,两侧二层,外檐联拱柱廊,布满精细的砖雕花饰。 马车来到这栋主楼门口,士兵们将棺椁搬下来,吆喝着送入底楼大厅。 这时候,陆军部已是灯火通明,一个穿着大氅的北洋军人走来,看年龄还不到四十岁,肩章上已镶着三颗金星,这是北洋最高的上将军衔。 他剃着近乎光头的板寸,双眼迥然有神,上下打量着棺椁,手指头轻轻触摸唐朝彩绘人物,低声问道:“曲靖和怎么说?” “没……没碰到……” 军官怯生生地说明了刚才的经过,上将的面孔一板:“糟了!立即派人再去曲府查看,务必确保国会议员安全!” 他又指着棺椁另一头的两块木板,也看出来是后人加上去的。他命令勤务兵把木板打开,自己把头凑到棺椁的破洞,提着手电筒想要看一眼…… 突然,棺材里飞出一道白光,宛如彗星袭月,白虹贯日。 匕首直直地冲他咽喉而来。 有刺客! 这位上将饶是反应机敏,立时仰天倒在地上,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 霎时间,陆军部一片大乱,竟从棺材里飞出两个黑影。第一反应是尸变了,但这两人依然穿着北洋军官的服装——士兵们才明白,刚才在地安门大街,那团黑烟并未掩护他俩逃走,而是趁机钻入棺椁,竟跟尸体藏在一起,怪不得无缘无故消失,因为没人会检查棺椁内部。 大家放了一阵乱枪,却从此失去了准星。两个刺客并不恋战,飞檐走壁地爬上陆军部大楼,子弹都打在雕花的墙砖上。 上将从地上爬起来,举起手枪也向天上射击,吩咐全员出动搜捕。 两个刺客早已躲在夜色中,逃出陆军部的围墙,跳到西侧的一条小胡同。 他们都剧烈喘息着,看来刚才那一场乱战,已是惊险万分的绝境,能逃出来已是万幸。南边是铁狮子胡同,陆军部的正门口,必然布满了军队,他们只能往胡同北口跑去。 刚拐入一条小巷子,迎面的月光下就站着一个人影。 那人手中还有一把三尺长的刀剑。 对方抬起头,露出一双锐利的目光,面孔却分外年轻,不过十八九岁模样。 秦北洋。 “我已等候你们多时了。”少年又摇摇头,“不,是等候你们九年了。” 刀疤脸的刺客,摘下北洋军帽,脱下蓝色军装,露出一身黑衣,手中又多了把匕首。更健壮的那个刺客,如法炮制。 但秦北洋也不想叫喊,把陆军部的士兵们引过来。面对九年前杀死母亲的仇敌,他用左手划过自己的右脸,比划了那道丑陋的疤痕,这是九岁的秦北洋送给敌人的礼物。 在自己愤怒之前,他先要激怒敌人。 刚才他一路跟踪军队与马车,总感觉有些异样,两个刺客怎会平白无故消失? 于是,他选择在陆军部边上的胡同潜伏,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片刻之后,他听到大墙内的激烈枪响——必有人藏于棺椁,潜入陆军部。就像两年前的元旦,香山碧云寺脚下,躲藏在棺材中的一老一少两个刺客,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 他选择在这条胡同等候,果然,两个刺客出现了。 没想到,刀疤脸丝毫都不慌张,反而用平静的语调回答:“而我等候你一晚上了。” “你在等我?” 秦北洋没敢再问下去。 刹那间,脑中如同一张千变万化的图纸,横飞过无数种可能的线条,编织成一个荆棘密布的陷阱。 难道是叶探长?不可能!自己隐藏在圆明园与北大校园的秘密,也许早就被刺客们发现了,他们一直在秘密监视?于是乎,刺客守株待兔,只等他离开九色单独行动。 没有九色,只靠秦北洋独自一人,绝不是两个刺客的对手。 本以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秦北洋就是黄雀背后的捕鸟人……其实,自己才是那只最弱小的“蝉”! 出人意料的是,刀疤脸刺客并不想跟秦北洋纠缠,更不想用匕首割开他的喉咙,而是一声不吭地跳上墙头,眼看就要逃跑。 “站住!” 秦北洋紧跟着冲来,寒光闪闪的唐刀劈向他俩。对方轻易躲过。锋利的刀尖擦过墙砖,发出金属碰撞的火星。 他继续爬墙追赶,冲上四合院的屋顶,刀疤脸回头扔出一个东西。 暗器? 黑夜里,那团物体旋转着击中秦北洋的额头。 原来是一块普通的鹅卵石,但借着刺客手腕的力道,打得他头破血流,从屋顶瓦片坠落…… 天旋地转,秦北洋看到月亮变成了两半,就像坠入地宫金井,无穷无尽。 失去意识之前,胸口的玉坠子又发热了…… 第十六章 欢迎来到天国 (读者君鉴:第十六章开始,直至第二十八章,这十二章的“天国”部分,为秦北洋的学习进阶之道,貌似奇幻飞扬,实则秘密修行,终将回归人间,请君耐心观赏……) 我死了吗? 深呼吸,空气里带有某种味道。空灵优雅,不可描述,丝丝入扣地潜入鼻孔与肺叶,挠得让人浑身发痒神魂颠倒…… 血液重新流动,每一寸皮肤都有了知觉。灵魂像个调皮的顽童,回到秦北洋的躯壳。 夜凉如水,黎明前的天空,星辰忽隐忽现。狂乱山风袭来,卷着无法形容的异香,拂乱头发与心思。手指头可以动了,接着是胳膊,大腿,还有头颅。 秦北洋站起来,脚底略微打晃,晕晕乎乎,仿佛还在东海达摩山的夜航船。但他摸到了胸口的暖血玉坠子,背后的三尺唐刀。 “九色!” 大声呼唤他的小镇墓兽,四周群山传来悠扬的回声,仿佛无数个少年此起彼伏地呼唤。但他发觉自己只是个孤家寡人,面对烟云缭绕的天空。 记忆停留在北京,国会议员曲靖和灭门夜。他让九色留在圆明园,自己单独追踪唐朝小皇子棺椁,到了铁狮子胡同的北洋政府陆军部。混乱中,两个年轻刺客出现,其中一个右脸有刀疤——秦北洋的杀母仇人。他抽出唐刀,想抓住刺客复仇,却在跳上屋顶的刹那,被一枚鹅卵石砸中。 然后,坠入深渊…… 秦北洋确信眼前所见一切,绝非在北京城里,哪怕重峦叠翠的西山,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景致—— 大片群峰耸峙的山顶,左边裸露黑色岩石,像把冲破苍天的利剑;右边宛如森严白骨,老天爷的鬼斧神工,削成硕大墓碑形状。黑白两座山峰间,有块马鞍形平地。一道白练般的瀑布,从黑色山峰垂下。氤氲云雾,湿气扑面,但很冷,当风吹到胸膛,浑身起鸡皮疙瘩。 黎明终于过去,太阳从云海升起。仿佛无穷无尽的棉花田野上,长出一朵金色的咸蛋黄,千古难见的奇观。 明白了,此处是海拔数千米的高山之巅,远离人间的仙境。 忽然,有颗小石头砸到头顶心。 他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同时抽出唐刀,才发觉满地奇花异草,仿佛绿地毯上缀着五彩斑斓的丝线,也是鼻中的异香来源。 “你是谁?” 有个女孩站在面前,手中握着块小石头。不消说,刚刚就是她砸的秦北洋。 她大约十二三岁,穿一身古代衣服,头顶扎着两个乌黑发髻,像一对猫耳朵,两绺丝线垂落,晃悠在鬓发旁,俨然神仙世界的童子。 “我是秦北洋,这是什么地方?” “欢迎来到天国!” “天……国?” 秦北洋摸不着头脑,女孩又将小石头准确砸中他的额头,无比真实的疼痛,出了个明显的血印子。 “喂,不要害怕!”汉服女孩说着一口京片子,目光里有贵胄之气,瘦长脸型,细细眉眼,苍白的皮肤,像北京城里的旗人孩子,“其实,你的所有感觉是假的。” “什么意思?这里是假的?” “对你来说是真的,但对世界来说并不存在!”女孩蹦蹦跳跳地走到山顶边缘,底下就是壁立万仞的悬崖,只看到一团白雾茫茫,“因为,你是一个死人。” “我是死人?” 秦北洋用力捏了捏自己的胳膊,分明感到体温和疼痛,难道都是幻觉?这鬼地方,眼前的小姑娘,也太不真实了,难道…… “那么你呢?你是活人还是鬼魅?” “人耶鬼耶,是耶非耶,不过镜花水月,不如共看云海,同观日出!” 女孩走起路也是仙气盈盈,衣袂飘飘,踏上一条突出半空的石梁。她每踩出去一步都让秦北洋揪心,稍有差池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小心啊!” 他忍不住提醒一句,女孩却回头嘻嘻一笑:“死亡只存在于人间,但这里是天国!” “一个没有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的世界?” “跳出红尘轮回的世界。” “对了,这是什么年代?唐朝吗?” “无所谓年代,这里与天地同寿!但你所说的唐朝,早已被朱全忠灭亡。至于天国的外面,是个叫公元二十世纪的世界。” “公元二十世纪?中华民国还在?现在是民国七年,西元1918年是吗?” “不知道,也许1988年,或者1998年。” 女孩盘腿坐在石梁上,犹如古代在山间修行的道人,只是两团发髻有些可爱。 秦北洋也在她的对面盘腿坐下,望着云海日出说:“请问我是怎么会在这里的?” “你是来上学的。” “上学?” “你在人间读过书吗?” 他也不再掩饰,大言不惭道:“读到过小学三年级。” “诺,你就是个不学无术之辈。” “我可不是个废物!更不是目不识丁的文盲!我在地宫博览过群书,我还跟父亲学会了上百种工匠手艺。”秦北洋急忙为自己辩解,不想被小姑娘看扁了,“而今我虽不是国立北京大学的学生,但也天天偷看人家上课。” 说话间,后头想起个少年的声音:“芳子!吃早饭啦!” 秦北洋回头一看,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明显正处于变声期,嗓音像只小公鸭子。他的身材瘦长,容貌俊美,也穿一身汉服,头顶扎了个发髻,长发从脖子两边垂到胸前,在这云雾高山之巅,宛如吴道子的画里走出来。 “嘿!原来你叫芳子!” 第十七章 天国学堂 天国之上。 小女孩给了秦北洋一个白眼,从石梁上跳回来,走向汉服少年:“中山,我来啦!这个新来的叫北洋,还以为自己是个活人呢。” “新来的?”看来这山上还有其他人,跟秦北洋同样的遭遇,昏迷后一觉醒来,就发觉到了“天国”,但他追上芳子背后说,“哈哈,你果然在骗我,还说什么天国!人死后怎能吃五谷杂粮?吃早饭就说明还在人间啊。” “但愿你胃口好!” 小女孩说这句话怪怪的,仿佛又往秦北洋头上扔了一粒小石头。 跑到山顶的另一边,开满野花的草丛上,铺开一方地毯。十来个孩子,有男有女,幕天席地,盘腿而坐。他们中间最大的,就是叫中山的少年,其次是芳子,其余只有十岁出头,有些人脸上稚气未脱。总共十二个孩子,九个男生,三个女生。 秦北洋是第十三个。 这些孩子来自天南地北。有个叫“马科斯”的,连汉话都说得不流利,皮肤黝黑,深目高鼻,有点混血儿的样子。还有一位“昭龙”,精瘦得如同猴子,但却骁勇好斗,其他人都不敢靠近,对秦北洋也是一副虎视眈眈的眼神。 开饭啦,孩子们端来了早餐。不知昏迷多久的秦北洋,早已饥肠辘辘。但他傻眼了,地毯上摆出几十个野果子,既不像苹果更不是生梨,土黄色表皮有一层粗糙的绒毛,犹如猕猴的毛发。 芳子在他耳边说:“猕猴桃,吃吧!” 秦北洋抓起一个塞到嘴里,从未尝过的口感,汁水鲜嫩,果肉细腻酸甜,齿间余味无穷。这仙果虽好吃,但能填饱充饥吗? 汤端上来了,一大锅热汤,却几乎看不到油。颜色透明,飘散古怪的气味。大家面前都没有餐具,只是用力吸着鼻子,贪婪地享受热汤的气味。秦北洋要晕倒了,但也只能随大流。但这气味源源不断涌入鼻孔,仿佛裹挟着蛋白质、碳水化合物、电解质、卡路里…… 所有孩子寂静无声,似乎已被这气味催眠,闻着闻着就饱了! 片刻后,秦北洋打了个饱嗝,芳子靠近他说:“好吃吗?” “不可思议!人间美味!” “这是用露水煮成的汤!” “天哪!你们每天都吃这个?” “嗯,早餐吃露水,中午吃雪水……” 芳子指了指山顶的终年不化的积雪。 “对了,你们晚饭吃什么?” 秦北洋还是期望能吃到一顿肉,至少是一碗米饭,哪怕面条也行。 芳子摇摇头,瞪着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目光说:“过午不食的古训忘了吗?” “你们修的是佛家的道门?” “不。” “那必然是道家了!” “也不是!”芳子看了一眼旁边的中山,“你告诉他吧。” 男孩已收起露水之汤,任凭这盆水在云雾之中化为无形,对着万丈悬崖朗声道—— “我们的修行是刺客道。” 刺客道! 心脏凉到了冰点。秦北洋平生最厌恶刺客,这些人杀害了养父母,更杀死不计其数的无辜者,包括欧阳安娜的父亲,盗走海上达摩山的无尽宝藏,还将秦北洋与齐远山诬陷成凶手。 他一把推倒中山和芳子,远远躲开这些小孩,冲着山坡狂奔而去。但没有往下的路了,只有刀削般的悬崖边缘。空气越发寒冷,野草也变得稀疏,背阳的地上结着冰碴子。 忽然,出现一片碧蓝的湖泊,像泪滴的形状,方圆在百米左右。没有任何溪流注入,更像一座天然的高山深潭,蓝得让人心悸。他冲到水边,边缘结着冰块,小心翼翼捧起湖水,送入喉咙,透心凉。 湖水中除了自己的倒影,还多了一张面孔。 一个老婆婆。 她的皮肤苍白,布满刀刻般的皱纹,像从古墓爬出的老皇后。没有凤冠,也看不到满头白发,而是用黑色绸缎裹头,就像西南地区常见的妇人。她穿一件圆领长袍,领口很小,收紧腰身,又跟前清的服装有所不同。她的衣襟开在左边,少见的“左衽”。 汉人的习俗,只有人死以后穿上寿衣,才会把衣襟开在左边。盗墓贼打开棺材看到的尸体都是“左衽”。 她是一个死人?还是高山湖水中的镜像幻影? 秦北洋猛然回头,老婆婆举起干枯的手掌,正好砍在他的脖颈上。力道犹如鬼头大刀,让人以为自己人头落地,再度失去意识…… 不知多久,秦北洋悠悠醒转,先看到芳子的眼睛,然后是中山,接着是老婆婆。 他躺在一张长条桌上。头顶是描金的藻井,梁柱贴着金粉,一间富丽堂皇的大殿。大口喘息起来。秦北洋以为自己被绳索捆绑——因为十二个孩子都围绕着他,好奇地看着他,仿佛医学教授正在带领学生们研究解剖尸体。 但他轻松坐起,还在手边摸到唐刀,并未失去自由。 老婆婆渐渐靠近,不用再依靠湖水折射了。一双浑浊的眼睛凝视他,她至少有七十岁,甚至八十岁?秦北洋从她的瞳孔里看到了历史。 “秦北洋,欢迎来到天国。” “您是……” “孟婆。” 她抽出一张白纸,用毛笔写下这两个字。 呜呼哀哉!孟婆不就是传说中守在奈何桥头的老婆婆吗?凡是人死以后,务必喝下一碗孟婆汤,就能彻底遗忘前世记忆,放下爱恨情仇,赤条条去往下一世轮回了。 第十八章 刺客道 天国学堂。 孟婆后退半步,官话中带着浓烈的广东口音:“学童们,今日起,诸位就要在此学习。请勿三心二意,更勿思念人间。你们已是死人,闯过鬼门关,走过黄泉路,渡过忘川水,踏上奈何桥,喝过孟婆汤……” 秦北洋喉咙口一紧,难道今早那盆露水热汤,就是阴间的孟婆汤?脑中极速转动一圈,幸好还记得自己是谁,也记得自己从哪里来,究竟又要到哪里去! 大殿中摆满长条桌,还有椅子和小板凳,就像北大公主府的课堂。十二个孩子各就各位,秦北洋坐在最中间。外面是烟云缭绕的山顶,云朵直接飘入窗户,送上寒意逼人的水气。 “学童们,请记着孟婆的话——人死以后,十有八九堕入地狱,或入畜生道,能入天国者,凤毛麟角。务必珍惜这机会,如此重生以后,你们方能有大成就。” “还有重生的机会?” 重生? 天国学堂之上,老婆婆对秦北洋板下面孔:“你们只管听,不许问!这次你是初犯,不罚你了。” 课堂上又出现一个男人,同样古代衣着,却戴着一副鬼面具,青面獠牙,让人目之胆寒。 孟婆对他和颜悦色道:“楼儿,今日起,我来教授刺客道,你来教授地宫道。” “婆婆,楼儿定当尽心竭力!” 这人声音很年轻,估计不过二十来岁。秦北洋直勾勾盯着鬼面具,两只眼洞背后的乌黑眼珠子。 刺客道,暂时可以理解;地宫道,又是什么?孟婆给每个学童发了线装的古籍,竟是《战国策》,明朝崇祯年间印刷的版本,天国学堂的课本都是文物古董呢。 “《魏策》第四章。” 学童们翻到这一页,才发现是《唐睢不辱使命》—— “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怀怒未发,休祲降于天,与臣而将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 孟婆大声朗读这一段,尽管七老八十,却是中气十足。布衣之怒,回荡在大殿四面八方,像京剧梨园的老旦高手,必有深厚内力才能做到。 秦北洋却想起九年前,杀死养父养母的象牙柄匕首,螺钿图案中的“彗星袭月”。 老婆婆先介绍春秋战国的背景,然后是专诸、聂政、要离三大刺客的传奇故事,最后逐字逐句讲解。她关照大家务必把《唐睢不辱使命》倒背如流。满屋子的学童们,如同旧时私塾,摇头晃脑,背诵之乎者也。 秦北洋第一个站起来,将整篇课文背诵而出,一字不差…… 九岁那年,禁闭在光绪陵墓地宫的那一年,他已熟读《战国策》,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一篇。芳子悄悄拉扯他的衣角,翘起了大拇指。 孟婆皱起眉头说:“秦北洋,你读过最多的是什么书?” “《三国演义》。” “很好,能背诵一个章回吗?” 秦北洋脑中飘出无数行文字,第一百零四回“陨大星汉丞相归天,见木像魏都督丧胆”,当他背诵到“是夜,天愁地惨,月色无光,孔明奄然归天”眼中竟滚动泪珠。 一屋子学童们为他鼓掌叫好,尤其芳子和中山。 始终沉默的鬼面具开腔了:“秦北洋,想必诸葛孔明是你最崇拜的人物。” “前后出师遗表在,令人一览泪沾襟。” 鬼面具的声音虽年轻,说话腔调却像个大学教授:“可惜啊,当今世界,早已不是《三国志》的时代!不要再用三国英雄的眼光来看待人物,无论刘玄德、关云长还是张翼德,都难以在当下成就伟业。至于孔明,恐怕会成为一个江湖术士,顶多是地方军阀的幕僚门客,放在前清也不过摇扇子的绍兴师爷。这很可悲,不是吗?” “太可悲了!” 十八岁的秦北洋,仰天长叹,想起自己最佩服的古人,堂堂的诸葛孔明,生在此世要虎落平阳,眼眶里的泪水终于落下。 第一天学习,到此为止。秦北洋走出大殿,黑茫茫的山顶上,春寒料峭,清晰可辨北斗七星,仿佛处于宇宙中心,往前迈出一步,就能从土星跨越到木星。 既然过午不食,也就没有晚餐了。但大家都没感到饥饿。秦北洋抓着芳子问:“你们有没有补充过什么特殊的食物?” “没有啊,就是喝这里的山泉水。” 秦北洋摸到泉水边,轻轻啜饮一口,清冽甘甜又冰凉,到了胃里又燃烧起来,立即消除饥饿,给人浑身热量。这绝非普通泉水,必加有某种物质,给孩子们增添各种营养和能量。 芳子带他在黑夜行走,每人手提一盏灯笼,像十三点幽幽的鬼火,稍微走错一步,就会坠入脚边的深渊。 他们来到一间木构建筑,纯正的唐朝风格。这是学童们住宿的房舍,摆着古色古香的书架,还有古琴与琵琶,香炉里飘着沁人心脾的龙涎香。 他看到六张高低床,与这唐朝大屋并不搭调。六张床睡了十二个孩子。秦北洋无处可睡,便在角落打了个地铺。这里原本就铺着厚厚的草席,加上一床蚕丝被褥,睡着也不会太凉。 才一更夜,但根据古人的习惯,必须要入眠了。 秦北洋这辈子第一次住学生宿舍,居然还是男女混住的,还好都是些小孩子,唯独他已经十八岁了。 他钻在被窝里,吹灭最后一根蜡烛,低声对隔壁高低床说:“芳子,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快问吧。”芳子一翻身,黑暗中闪烁幽幽的目光,“在我睡着前!”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跟你一样,死后来到天国。” 秦北洋倒吸一口凉气:“你记得自己的死?” “嗯,我早就死了!在大清朝灭亡的那一年,我爹狠心地将我赶出家门,让我在颠沛流离中被恶人害死。” 说到这儿,芳子竟然哽咽。 无法想象这小女孩是如何被害的?秦北洋义愤填膺道:“什么恶人?我帮你复仇!” “你……你自己也被害啦!我们都是死人呢!”芳子跳下床,像条活奔乱跳的大鱼,钻到秦北洋的被窝中,咬着他的耳朵说,“我不能说出过去的秘密……” 秦北洋被她一惊:“喂,你干嘛?” “我告诉你,如果我的出身被孟婆发现,我还会在这里被杀死第二次!” “好好好!我不再问你就是了!快出去啊!男女授受不亲!不然我走了!” “对不起,北洋哥。”到底还是十二岁的小姑娘,芳子没那么多忌讳,“我只觉得冷嘛。” “我准许你再躺一会儿。”秦北洋反而觉得自己心里龌龊了,“芳子,既然我们都已死了,那么喝过孟婆汤吗?你不是还记得上辈子的事儿?” “等到毕业的时候,你会喝的。” “毕业?”他似乎看到了希望,“多久才能毕业?” “据说天资聪颖者,需要一到两年。若是愚钝或者不听话的,恐怕一辈子都毕不了业。” “一辈子?我们不都是死人吗?” “那就是永远,比一辈子更长!死是死了,但不能去投胎,卡在半道上。”芳子翻了个身,“有时候,我想啊,若能永远留在这天国仙境,不再回到龌龊透顶的人间,该有多好啊!” 芳子说完就睡着了,秦北洋不好意思赶她走,同样感到昏昏沉沉。难道是这龙涎香的气味?夹杂其它什么物质,具有催眠效果? 昏睡前的最后一段意识,似乎看到了九色…… 天蒙蒙亮,学童们准时起床。 秦北洋睁开眼,只见隔壁的高低床,芳子正在伸懒腰,梳头发呢。难道,昨晚的对话,都是幻觉? 这一觉质量相当高,一夜无梦,神清气爽,浑身加满力道。小孩子在睡觉时长个子,如果每晚都能这样睡,身体发育必然出众,哪怕终日只吃果子闻露水之气。 学童们迅速叠好被褥,准备齐全文房四宝。女孩子们还到镜子前洗漱,至少不能蓬头垢面。 没有人说起过去,因为过去已是上一世,大家都坚信自己死了,这里就是天国。 中山差不多是班长的角色,负责管理学童们的纪律。秦北洋跟小伙伴们聊天,尤其对两个异族孩子感兴趣——马科斯自称菲律宾人,昭龙自称暹罗人,除此以外,讳莫如深。 今天,仍然学习刺客道,但不在学堂,而是秦北洋昨天被打晕的高山天池。 孟婆说这个深潭叫“大爷海”,其水极寒,每年有六个月封冻,任何人坠入水中,即刻便会被吞没。 “学会刺客道,杀人如同探囊取物!” 这是孟婆对孩子们说的第一句话。 包括秦北洋在内的十三个学童,面对大爷海,背靠高山之巅的云海,首先学习扎马步与气沉丹田。这是刺客外功的第一关。 这对秦北洋不难,从小在光绪帝陵的地宫,他就跟着父亲这么练习了。地宫有金井龙穴之气,让他的马步扎得特别严实,不但双腿全是肌肉,丹田之气也很充溢。但对普通孩子来说,便只能叫苦连天。不过,芳子、中山、昭龙似有练武的经验,马步扎得有板有眼,马科斯可就惨了,不时被孟婆教训,吃了好几个毛栗子。 光扎马步就学习了七天,以后练功不能废弛,每人起床早餐后,先扎两个时辰马步。 第二步是打坐运气。还是在大爷海边,学童们盘腿坐在草地上,闭目养神,闻着潭水里的气味,就像吸收地宫的阴阳之气。秦北洋感觉在此打坐,周身经络似乎打开,一股真气从鼻孔与屁股底下分头涌入全身,围绕十二正经、奇经八脉而流动。 孟婆告诫大家,若在打坐中出现种种幻想,比如有美少女向你抛媚眼,又有金光闪闪的老人引你去练功,全都不要搭理。若是陷入这些幻想世界,便会走火入魔,难以自拔,轻则自断心脉而亡,重则发狂伤人。 务必坚守正气与正道,练到一定阶段,内气便会打通“任督二脉”成为小周天。而要把大小周天全部打通,则非绝世高手莫属——秦北洋想起了京城小报连载的武侠小说。 打坐运气又练了七天,进入第三个环节:轻功。 学童们跟随孟婆,攀登上天国西侧的高峰。秦北洋猜测得没错,这位孟婆身怀绝技,哪怕一大把年纪了,却是健步如飞,竟能在山顶悬崖上如履平地。 孟婆攀上一株迎客松,又似走钢丝踩过细细的树枝,山风呼啸而过,如同在细绳子上翩翩起舞,看得学童们心惊胆战。 芳子自告奋勇,身轻如燕地上了松枝,踮起一对纤纤玉足,如同西洋女人的芭蕾,一跃而起,腾空飞到悬崖之上,仅仅依靠双手插入峭壁的缝隙,仿佛一只猿猴般地灵活。 第十九章 白鹤行 天国学堂。 孟婆现身说法,刺杀之时,腾跃可出其不意,自上而下,自下而上,飞天入地,让人无从防范。而出色的轻功,不但有助于动如脱兔的刺杀,也能帮助刺客迅速逃离现场,方才配得上“彗星袭月”四个字。 而轻功属于童子功,年纪越小越容易练习。在孟婆的保护之下,每个学童都攀上迎客松,完成了飞跃巅峰的训练。 最后,老婆婆将手指向了秦北洋:“轮到你了!” “我?” 秦北洋心想自己都十八岁了,身高体重远远超过那些小孩子,别说是在悬崖上飞,光爬树就会变成秤砣吧? 见他连连摇头后退,芳子却说:“怕什么?你是一个死人!还会再死一次吗?” 说罢,芳子就在他的后背心推了一把。 秦北洋瞬间失去平衡,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坠入悬崖…… 死人,还会再死一次吗? 万丈悬崖…… 他开始惨叫,连迎客松的松针都没摸到,直接冲入棉花糖般的白云深处。云朵并没有接住他,地心引力抓着他的一百多斤,穿过一层又一层的云。越是手舞足蹈挣扎,云的缓冲就越差。在向地狱坠落的同时,看到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山川美景,看到万丈刀削的雪白悬崖,看到山间猴子家族嬉戏,一线天的瀑布垂落,似乎还有古代苦行僧的洞窟。 再死一次吧!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但愿要么回到天国,要么回到人间。 突然,一只白鹤从云中飞出,拦腰将秦北洋截住。 白鹤比想象中大得多,双翅展开犹如数匹烈马,身体结实得恍若马鞍。他以骑马的姿势骑在白鹤身上,像古时候驾鹤西去的仙人。白鹤的喙部与脑袋前半部是红色的,因此又称丹顶鹤,细长双足亦为红色,羽翼末梢却是黑色,其余主体一片雪白,就像古时文人画经常描绘的。 感觉就像做梦啊! 不,也许整个“天国”都是人死以后做的一个梦? 骑鹤飞行。 双手紧紧抓着白鹤的脖子,他几乎把耳朵贴着鹤的脑袋,仿佛能感受到这只鹤的所思所想?它是天生栖息在这山巅?还是被孟婆所豢养?专门为了搭救练习轻功而坠落的学童? 秦北洋不得而知。他只感觉白鹤振翅高飞,再度穿破云层,向着山巅,向着苍穹,劈开空气与风的阻力,让骑在鹤背上的少年也热血澎湃! 终于,白鹤带着秦北洋回到松树上,他跨坐在最粗壮的树干,白鹤也不停留在松枝上,而是怕打翅膀悬浮在半空。 “鹤兄!鹤兄!多谢你救命之恩!来日若有机会,秦北洋必将报答!” 白鹤听懂了他的话,不以为意,又围绕迎客松飞了一圈,便一头栽入悬崖下的云层,宛如弃世的修行者无影无踪。 秦北洋直勾勾地看呆了,下意识地站起来,沿着松树走回悬崖。他再纵身一跃,轻松攀上高山之巅,几千里苍茫云海,尽在脚下奔腾流转矣。 “看看,轻功这不练成了吗?”芳子也如仙人飞上来,“你知道吗?这悬崖下是地狱谷,任何人坠下去都会粉身碎骨,哪怕你是个死人,也得再死第二遍!” 秦北洋面色通红,离她远远的,生怕再着了这小妮子的道,又被她推下火坑去了。轻功练习,已逾七日。只是不知今夕何夕?更无日历、节气之说。 秦北洋跟芳子、中山、昭龙、马科斯等小伙伴们相处颇为融洽。尽管已经十八岁,但他对于做孩子王甘之如饴,在上课与练功的间隙,带着这群童男童女在山上玩各种游戏。 他的轻功日益精进,自觉可以随心随欲腾跃,一飞冲上两三丈轻松自如,一跳而下三四层高楼也不费吹灰之力。恐怕是在悬崖坠落的惊险过程中,得到白鹤君的某种加持,领悟了鸟类驾驭空气之道。走在山顶峭壁边缘,他再不会腿肚子打颤了。 刺客道,第四关,便是兵刃。 孟婆先取出十八种兵器,分为九长九短—— 九长:枪、戟、棍、钺、叉、镗、钩、槊、环。 九短:刀、剑、拐、斧、鞭、锏、锤、棒、杵。 学童们各自挑选趁手的,但务必每一样都要会用,都属基本功范畴。 但秦北洋只相信自己的唐刀,这是父亲送给他的礼物,来自安禄山坟墓的陪葬品。 孟婆仔细端详这把三尺长的环首刀,确认是唐朝实物。一般铁质兵器,入土即氧化锈蚀,极少见到这种历经一千二百年,仍然锋利如新的宝刀。 她在大爷海边耍了一套刀法,据说是当年戚继光抗倭时自创。想不到八十岁的老太太,使得虎虎生风,仿佛刀刀力拔千钧,最后劈开一块硕大的花岗岩石头,居然没有卷刃。 老婆婆厉声道:“这把唐刀里藏有安禄山的灵魂!” 秦北洋当然明白,安禄山是何许人也:“据说,所有古代刀剑里都有灵魂,不是铸剑师的灵魂,就是曾经陪葬的墓主人的灵魂?” “不错,但你要学会如何呼唤和使用刀剑之魂魄,而不能被刀剑所反噬。” “反噬?” “安禄山是肆虐危害中国的禽兽,他身上的力量全然是破坏性的,你若无法控制住这把刀,便会被这把唐刀所控制!” 秦北洋听出了一身冷汗:“我该如何做到呢?” 第二十章 天上墓穴 天国学堂。 秦北洋看着自己手中的安禄山唐刀,不晓得老爹留给儿子的礼物到底是福是祸? 孟婆回答:“一是练气,二是运用你心底的意念,三是要有一身正气,才能压住安禄山的邪气。” 兵刃这一关,又学习了七天。“天国学堂”教的都是真功夫,招招见血,步步致命,这可不是京城武馆里那种“前踢下巴颏儿,后弹屁股蛋儿”的花架子。 下一关,孟婆给每个学童配发了新的武器,竟是匕首。 象牙柄的匕首,镶嵌着“彗星袭月”的螺钿图案——九年前,天津徳租界灭门案的同款凶器。 秦北洋忍住冲动,他本该当场抓住孟婆,质问这匕首的来源?是否跟杀他养父母的刺客是同一伙的?但他明白,以自己的功力,根本不是孟婆的对手,反而会伤及周围无辜的孩子们。何况九色又不在,失去了小镇墓兽的帮助,秦北洋仍然是一个凡夫俗子。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所谓的“天国”,绝不是死后的世界!更不是什么仙境! 此时此刻,就是公元1918年! 至于地点?毫无疑问,这里是地球!也许在中国境内的某地,也许在大洋彼岸的另一个国度,比如日本的富士山?阿尔卑斯山?安第斯山脉?甚至乞力马扎罗山?总之是有终年不化积雪之地。 看到芳子等人开始练习匕首杀人之术,熟练地割开木头人的咽喉,就让他心中燃烧起复仇怒火。 终于,象牙柄匕首交到了秦北洋的手中。 但他的一根筋毛病又犯了:“我讨厌匕首!” “任何人都不可以跳过这一关。” “我生病了” 秦北洋佯装打摆子的模样,竟然开始在地上打滚儿,颤抖、抽筋并且口吐白沫——表演有些过头,不像打摆子,而像羊癫疯! 芳子、中山、马科斯、昭龙都看了出来,孩子们哈哈大笑。孟婆刚要教训这些学童,正好太阳落山,到了睡觉时间。 “明日一早,继续练习!” 孟婆说罢,腾身飞入东侧的峰顶,徒留下目露凶光的秦北洋。 这一夜,学童们在龙涎香的气味中沉沉入睡,唯有秦北洋故意憋气,只从嘴角缓慢呼吸,从而保持清醒。 他悄悄摸出房舍,背后插着三尺唐刀,回到天国的月光下。 不能打灯,黑漆漆的山上,哪怕豆大的灯光,都可能被人发现。幸好月光明媚,将群山照得清亮。他已在“天国”生活了一个月,每到一处,便将地形特点记在心头。 四周全是悬崖,但他不相信没有出路,否则自己是怎么上来的呢?他发现西侧山峰背后,还有一条羊肠小道。 大爷海深潭倒映月影,倒是给他指了条明路。秦北洋踩着石头台阶往下,仅能容纳一人通过。一边是陡峭山壁,另一边是万丈深渊。夜里走这条道,简直是自杀。如果台阶断裂或拐弯,就会坠落地狱谷——不能指望白鹤救他第二次。 果然前脚踩空,幸好身体保持平衡。秦北洋蹲下来,人眼瞪得如同猫眼,慢慢适应黑暗环境,毕竟露天总有星光。 盘山小道到此为止,对面还有一座山峰,吊桥悬挂在半空,人们通过这里来往山顶。 只要吊桥不放下来,就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除非插上翅膀,绝无逃脱可能。 倏忽间,一只手拍了拍后背。秦北洋惊得差点摔下悬崖,却被人拦腰抱住。一回头,看到一张狰狞的鬼脸,心脏猛然收缩。 “别怕!” 声音却很年轻,秦北洋认出这是鬼面具教授,“天国学堂”的第二位老师。 秦北洋刚站稳,又想趁其不备,抽出背后唐刀,一刀剁下鬼面具背后的人头,却被对方牢牢夹住手腕,动弹不得。 “你想杀我?” “对不起,我……” 秦北洋心一横,这都被发现,怕是必死无疑了。 “无论生死,没人能逃出天国,除非学成毕业!”鬼面具从背后控制着秦北洋,将他的生命握在股掌之间,“听孟婆说,你学习刺客道进步飞快。” “但我讨厌一切刺杀。” “你一定不会讨厌地宫。” 秦北洋想起上课所说:“地宫道?” “照道理,天国的学童应当先学刺客道,再学地宫道。既然今夜,我们有缘在此相逢,你又想砍下我的脑袋,不如我先带你去地宫吧。” “天国还有地宫?” 鬼面具点亮一盏灯笼,指了指头顶:“在天上!” 一道绳索仿佛自星空垂下,正好落到他俩跟前。鬼面具把绳索在秦北洋腰间打结,自己也抓紧绳索,对天发出一声长啸,绳索自动上升。 万丈壁立之上,秦北洋与鬼面具几乎脸贴脸,犹如乘坐电梯,飞升直上。仿佛所有星辰月亮跌坠,狂风为他送行,几乎可以摸到老天爷的下巴。 绳索尽头,石壁露出个洞口,像极了修行者的洞窟。 鬼面具拽着秦北洋跳入其中,才发觉这洞窟幽深绵长,果然有古墓地宫的感觉。鬼面具在前头提着灯笼,宛如盗墓贼。 “这是谁人的墓葬?” “天国的墓。” 鬼面具只回答一句,迎面是个墓室门。两扇汉白玉石大门,雕刻仙鹤飞入群山,日月沉入云海,正是这天国山顶的奇观。秦北洋运用墓匠族的手艺,轻松将门打开。 刹那间,数十支箭矢迎面飞来,直取他的双眼…… 第二十一章 地宫赝品 鬼面具拽着他趴下,头顶嗖嗖冷风,箭矢齐齐扎入背后地砖,深入达到三寸!若是反应再慢半拍,当场就会被戳成刺猬。 “好险!” 秦北洋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连续打开三道墓室门,惊险万分地避开弓弩机关。 终于,眼前展开一片宽广的地宫。 鬼面具在墙边点着火源,亮起无数盏灯光。秦北洋被刺得睁不开眼,只见头顶似乎飘过白云,脚下流淌江河大海,背景也是这座重峦叠翠的群山…… “天上墓穴?” 秦北洋目瞪口呆地走近几步。他这辈子出生在地宫,成长在地宫,却从未见过这么伟大与豪华的地宫。 “始皇初即位,穿治郦山,及并天下,天下徒送诣七十余万人,穿三泉,下铜而致椁,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满之。令匠作机弩矢,有所穿近者辄射之。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 鬼面具朗声念诵,秦北洋立时听出来了:“司马迁《史记》对秦始皇陵地宫的描述!” “你的记忆力很好。” “秦始皇陵在骊山脚下,骊山位于关中平原!”秦北洋还知道,秦始皇陵的骊山,距离自己出生地白鹿原,不过几十里咫尺之遥,“怎么可能在这高山之上?” “这里是天国,并非人间。秦始皇帝再伟大,不过是人间的君主,他的墓,当然不可能在这里!”鬼面具走向地宫中心硕大无朋的黄肠题凑棺椁,“这是一个复制品,人间所有的君王墓葬,在天上都会有复制品。这也是天国学堂修行地宫道的场所。” “秦始皇陵地宫的复制品?”秦北洋不敢大口呼吸,走到地宫边缘,看着无数盏青铜烛台,喷射耀眼的光芒,“司马迁说‘人鱼膏为烛’,这真是人鱼熬成的膏吗?” “此乃鲛人之膏,干宝《搜神记》有载: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鲛人善于纺织,可以制造入水不湿的龙绡。鲛人尸体可熬制人鱼膏,其油燃点极低,一滴燃烧数日不灭。若有数具鲛人尸体,就能做成两千年不熄的长明灯。” “既然是复制品,你们又是从哪里抓到的鲛人?” “这可是个秘密!” 秦北洋备感不可思议,想起自己的九色,抬头问道:“这里还有镇墓兽的复制品吗?” “跟我来!” 鬼面具回到地宫边缘,就像个大型宫殿,四周围布满洞窟,一如陵墓中会有多个侧墓室与耳室,埋葬墓主人的妻妾与陪葬品。但这里的每一个洞窟,都有粗如碗口的铁栏杆,秦北洋抽出唐刀敲击,发出清脆的回应,说明是上等的熟铁打造,几乎坚不可摧。 就是他这一下的击打声,黑魆魆的洞窟内传来了回音。 一阵腥臭的风吹出,秦北洋应声后退,几乎摔倒在地。接着响起撼人心魄的咆哮,说不清是哪一种野兽?胸口的玉坠子,似又隐隐发热。 “这里有镇墓兽?” “然也。” “而这就是你们要学童修行的地宫道?镇墓兽只能镇守在一座坟墓之中,前提是忠诚于某一个墓主人。但当坟墓遭到破坏,墓主人的棺椁毁灭,镇墓兽就可能被人控制。” 话音未落,秦北洋心里就后悔了,真想拿根针把自己嘴巴缝起来——千不该,万不该,在此暴露祖传的机密! “地宫之道,又何止秦氏一族?” “你也知道墓匠族?” 看来是瞒不住了! “略知一二。”鬼面具指着秦始皇陵地宫的赝品,洞窟内传来镇墓兽的热量,“北洋,你可知普天下最厉害的镇墓兽是哪个?” “难道是……”秦北洋立刻打住,尽管《秦氏墓匠鉴》白纸黑字写着,但不能说,怕是鬼面具在套他的话呢,他决定让九色来背锅,“幼麒麟镇墓兽?” 鬼面具点头又摇头:“你的九色,在芸芸众生的镇墓兽之间,确是超班独一档的存在,但你可知九色的力量又从何而来?” “请老师指点迷津。” “镇墓天子!” 鬼面具中气十足地说出这四个字。秦北洋心中一惊,原来他真的知道此中秘密! “镇墓天子,便是天子级别的镇墓兽,古今中外独一份,别无分店!只埋在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乾陵之中。” “乾陵?” 鬼面具在天上地宫侃侃而谈:“乾陵,位于关中北部,今日的陕西乾县,亦是唯一未被盗掘过的唐朝帝陵。唐高宗与武则天这对夫妻皇帝,东灭高句丽,西征吐火罗,开创了中国历史上最强盛的年代,将大唐国威远播于数万里外。因此在乾陵之中,守护这两位最强大的皇帝,必须是天子级别的镇墓兽。” “这是顺理成章的推论。但镇墓天子的力量,谁都没有见识过,甚至谁都没敢想象过!” “必是远远超过袁世凯金蟾镇墓兽、安禄山十角七头镇墓兽。这些怪物虽然厉害,但跟镇墓天子相比,简直小丘之于泰山,溪流之于江海,蝼蚁之于虎豹。” 第二十二章 镇墓天子 天上墓穴,秦始皇地宫的赝品之中。 鬼面具竟然知道金蟾与十角七头?难道他也亲眼目睹了去年十二月的吴淞口之战?秦北洋后背心又凉了半截。 “如果有人掘开诸多古墓,制伏并驯化若干镇墓兽!就有可能打开武则天的乾陵,击败镇墓天子,获得无穷无尽的宝藏和秘密?” 秦北洋自觉发现了天上地宫的秘密。 “但这还不够,若要打开中国最伟大的陵墓,还缺少一把钥匙。” “什么钥匙?” “不可说!不可说!” 鬼面具竟然卖了个关子,这让秦北洋低头沉吟许久,脑中闪过自己出生以来的一切——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宫棺椁上的血光之灾,天津德租界灭门惨案,上海公共租界海上达摩山灭门案,东海达摩山北洋屠龙记…… “难道这把钥匙……就是我?” 秦北洋的后背心再次惊出一片冷汗,说不定自己就要成为阶下囚! 望着地宫中央的黄肠题凑巨棺,仿佛秦始皇的遗体躺在其中。如果不是赝品,必是自己的祖先设计建造。要是老爹秦海关在这里,必然穷其一生都埋头于此…… 想到这儿,突如其来的鼻孔酸涩,他竟坐地哭了起来。到底是十八岁的孩子,心智尚不成熟,多愁善感的青春期。看一本《三国演义》,诸葛亮星落秋风五丈原,也会莫名其妙地嚎啕大哭。 “北洋,你悲从中来,必是想起了某个人。” “我想起了我爹!” “秦海关?” 秦北洋抹去眼泪水:“你知道他的名字?” “我还知道,你出生在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宫的棺椁上!从九岁起,你就遭遇大变故,彻底改变了命运!我说错了吗?” “分毫不差!”秦北洋挪了挪屁股,不敢太靠近这副鬼面具,“我爹是个造皇陵的工匠,他亲手建造的陵墓地宫,还有镇墓兽,虽然没有秦始皇那么厉害,但也是留给清朝皇帝用的。他一辈子的心思,除了给我买房子娶媳妇生娃,便都放在地宫啊墓室门啊棺椁啊,还有如何造出最厉害最伟大的镇墓兽……” “择一事,终一身,你爹是个好匠人!” 鬼面具的这句话,却让秦北洋沉思良久——择一事,终一生? “我爹还有一句——不疯魔,不成活!” “嗯,你还不够疯魔!” 秦北洋与他的鬼面具老师坐在地宫的石阶上,竟然在掏心窝子说话。 当然,只是秦北洋在掏,鬼面具在问。 “疯魔?可我就是在光绪帝的地宫长大的!刚到地宫的时候,我特别讨厌做工匠,讨厌‘择一事,终一生’!凭什么啊?我不能跟别的孩子一样读书?我不能自由自在地长大?我不能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你可以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真的吗?我想九色了!它也许还在圆明园等我?也许已经跑了?”秦北洋有些抓狂了,“去找它的小皇子了?” “我猜,你想的,不止是你爹和九色……” 鬼面具背后的那双眼睛,仿佛有读心术那样,总是看穿秦北洋的心思。 “安娜!”秦北洋搔了搔后脑勺,想起那双琉璃色的眼睛,孩子似的破涕为笑,“她是我喜欢的女孩子!” “有多喜欢?” 鬼面具似乎在逗他玩儿,秦北洋伸了个懒腰,就像两个好朋友干了半斤二锅头。 “我不知道呢……说不清……等我再长大两岁才能懂吧。” “还有吗?” “嗯……我还有个妹妹,她叫阿幽!但是另外一种喜欢呢!跟安娜不一样!对了,她很神秘哦!” “阿幽?” 当秦北洋说到阿幽之时,鬼面具背后隐藏的双眼,闪过一丝特别的目光。 “老师,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等你从‘天国学堂’毕业的那一天!否则的话,世界如此险恶,而你又如此天真,甚至愚蠢,早晚被外面的豺狼虎豹撕碎了!” 秦北洋默认了这句话,欧阳安娜和齐远山都这么说过——他的脑子一根筋,太单纯,太愚蠢! “外面的豺狼虎豹……要比镇墓兽更可怕吗?” “哈哈哈!北洋,镇墓兽从无心计,忠心耿耿,绝不背叛。你爹还有你,都是内心至纯至善的男人。而你的天性,倒是酷似镇墓兽呢!” “所以啊,也只有我和我爹才能制造和操控镇墓兽!”秦北洋仰天叹息一声,“我说过,这五尊镇墓兽来自三国华佗之墓!” “地宫以外的世界,你哪能猜得透人们的心?于你而言,他们又有哪一个不比镇墓兽危险!” 秦北洋恍然大悟:“比兽更可怕的,是当今的世道,是现在的人心?” “你能悟出这一点,便是一大进步!但这已超出‘地宫道’的学习范围,用现代大学堂的说法就是‘超纲’了!以后若有机会,我再跟你详说!” 秦北洋对鬼面具的看法已彻底改观:“老师,与我而言,这是脱胎换骨的一夜。” “你有此心,我很满意。但这一夜,远未过去呢!北洋,再跟我来!” 鬼面具带他穿过地宫尽头的一扇石门,竟然还有第二道地宫,再度亮起无数支火把。 这是一个硕大的圆形空间,相比刚才正方形的地宫,让人想起“天圆地方”。秦北洋站在地宫边缘居高临下,呈现同心圆不断下落,底部是一片圆形的黄土场地。他从王家维教授的藏书之中,看到过古罗马大斗兽场的铜版画,正好酷似眼前这个地宫的形制。 第二十三章 镇墓兽大斗兽场 地宫中的大斗兽场,鬼面具教授侃侃而谈:“夏商周三代,均有奴隶角斗士。他们与野兽搏击,彼此角斗,胜者继续杀戮,败者命丧当场。” “这很残酷!” “古时候,镇墓兽的验收,便采用活人角斗士。如果角斗士被镇墓兽杀死,说明墓匠的手艺合格,如果角斗士还活着,甚至打败了镇墓兽,那么角斗士将恢复自由,而墓匠因为手艺不过关,则会沦为奴隶,甚至成为角斗士而去送死。” 秦北洋倍感疑惑:“你怎么知道墓匠族和镇墓兽的过去?” “现在,我是你的师傅,你只管听就是了。”鬼面具拉着他的手,走到镇墓兽大斗兽场的边缘,高台下就是碧血黄沙的厮杀地,“地宫道的残忍,远远超出刺客道。而最残忍的,就是最后毕业前的一关——学会与镇墓兽的搏击!” “难以置信,你们将学童们训练成镇墓兽角斗士?孩子们都会被镇墓兽吃掉的!” “任何学校都会有淘汰率,总有人不能毕业。二十年前,中国还有科举考试,能被选入殿试面见皇帝的,不过区区数人。许多人夜夜苦读到头发白了还在考秀才呢!天国学堂,必须选出最优秀者,剩余只能自生自灭。” “或死于镇墓兽之口?” 秦北洋道出了最大的可能性,鬼面具淡然一笑:“很遗憾,这是我等之天命。” “老师,当初你也是个学童,过五关,斩六将,最后以优等生而毕业?” “是。” 面具背后的双眼闪烁,发出一声猿猴般的尖利长啸。 镇墓兽大斗兽场的地下,几扇铁门打开,随之响起凶猛的咆哮声,镇墓兽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 一头吊睛白额的青铜猛虎,首先冲到斗兽场里,响起震耳欲聋的虎啸。金属虎鞭拍打在地上,激起阵阵黄沙。 “猛虎镇墓兽!” 话音未落,又看到一头雄鹿,顶着跟九色相同的雪白鹿角,四只细细的蹄子,支撑着青铜身体,居然一跃跳过猛虎的头顶。 雄鹿镇墓兽。 转瞬间,斗兽场里又来了第三头镇墓兽,这回是个黑熊,蹒跚笨重的躯体,每走一步都会让地宫震动。它像个人那样站起来,暴露胸口的白色月牙,用爪子拍打胸脯。 黑熊镇墓兽。 还有第四个,却是个金色猿猴,在地上翻滚腾挪,攀援斗兽场的墙壁。它看到了秦北洋,向他呲牙咧嘴地示威。 猿猴镇墓兽。 最后一个,并不是从地下钻出来的,而是来自圆形地宫的天花板。空气中卷起整整热浪,秦北洋的头发都被卷乱,才看到一对黑色翅膀,发出乌鸦的呱躁声,犹如报丧的黑鸟,徐徐降落,竟然停在猛虎的背上。 鬼面具抢先为秦北洋解答:“乌鸦镇墓兽。” 镇墓兽大斗兽场,聚集了五头动物形状的镇墓兽——虎,鹿,熊,猿,鸟。 秦北洋第一次看到那么多镇墓兽纠缠在一起,五颗灵石同时发出热量,让这个地宫变得烟雾蒸腾,宛如已在盛夏的蒸笼。 “这是什么人的镇墓兽?” “神医华佗。” “三国的华佗?给关羽刮骨疗伤的华佗?” 鬼面具微微点头:“不错!四十年前,我们挖开华佗的墓,发现竟有五尊镇墓兽,乃是魏文帝曹丕为华佗单独营建的陵墓。因为华佗生前,曾用麻沸散为曹丕做外科手术,救过他的性命。” “华佗不是被曹操所杀的吗?” “嗯,华佗为曹操看头风病,建议做开颅手术,并施以麻沸散做全身麻醉——华佗发明了世界上最早的麻醉术,以中草药为原料配方,实为医学史上一大进步。可惜,曹操并不相信华佗,认为他是来谋害自己的,就把华佗下狱杀了,麻沸散的配方失传,殊为可惜!不久,一代枭雄曹操病亡,留下七十二疑冢。” 秦北洋看了一眼大斗兽场:“这五尊镇墓兽又是什么意思?” “你的生死场!” 话音未落,鬼面具飞起一脚,踹中秦北洋的后背心,让他整个人飞出护栏,倒头落入镇墓兽大斗兽场。 五尊镇墓兽争先恐后地跳起来迎接这顿夜宵……“Arschloch!” 秦北洋坠落大斗兽场的同时,下意识地骂了一句德语。 它们并不需要人肉充饥,但消灭任何擅自闯入者,乃是镇墓兽保护墓主人的本能。 猛虎镇墓兽的血盆大口将他吞没之前,秦北洋拼命扭过身体,抽出背后的唐刀,用力劈砍在虎口之上,反而将自己弹得飞起来。 乌鸦镇墓兽半空飞来,尖利的鸟喙就要将他刺穿,而他再次用唐刀抵挡,三百六十度转圈,稳稳地双脚落地,站在镇墓兽大斗兽场的圆心。 他在整个地宫的圆心,一切以此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墙壁、栏杆、通道还有灯光,仿佛是幽冥世界的中心,也是这个所谓“天国”的中心。 千钧一发关头,多么思念自己的小镇墓兽九色啊! 秦北洋挥舞三尺环首唐刀,面对从眼前、身侧、背后袭来的五尊镇墓兽——虎,鹿,熊,猿,鸟。 其中任何一头怪兽的力量,都远远超过人类,足以轻而易举地将他撕成碎片。 突然,头顶响起鬼面具的叫喊声:“你会乐器吗?” 秦北洋已对鬼面具恨得牙痒痒的!这家伙将自己一脚踹进火坑,落到个古代镇墓兽角斗士的下场,又问他会不会用乐器?这是哪跟哪儿啊? 说话间,鬼面具打开斗兽场台阶下的抽屉,居然塞满各种乐器——从阳春白雪的编钟、古琴、洞箫到下里巴人的唢呐、胡琴、喇叭,甚至还有西洋人的口琴、小提琴、双簧管! 第二十四章 欢乐颂 镇墓兽大斗兽场,又称大角斗场。 地下乐团? 从这些乐器的光滑色泽来看,似乎日常保养得很好,这两天刚被擦拭过。 秦北洋脱口而出:“我会吹笛子!” 于是,鬼面具抽出一支长长的竹笛,从空中抛出个完美的弧度。秦北洋高高跃起,单手接住,发现原本就贴着半透明的笛膜。 “吹啊!” 五尊镇墓兽蠢蠢欲动的同时,鬼面具声嘶力竭地警告他。 对兽吹笛?犹如对牛弹琴…… 但秦北洋别无选择,只能将唐刀送回后背,将竹笛横在嘴唇上,口型放圆,气流灌入中空的笛管,震动一片薄薄的笛膜。 糟糕的是,古墓之中,面对老虎、雄鹿、黑熊、猿猴以及乌鸦镇墓兽,他紧张得忘光了梆笛的旋律,什么《喜相逢》《五梆子》,憋了半天只吹出几个杂乱的音阶。 镇墓兽们也疑惑地看着他,不知这十八岁少年在搞什么鬼? 必须要吹一首曲子啊! 突然,想起刚才坠落时骂的那句“Arschloch”,耳边回荡九岁那年,在天津的德国小学,音乐老师教过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最终章——《欢乐颂》,在欧洲脍炙人口老少咸宜,人人听之过耳不忘。 还用想吗?秦北洋自然而然地按下手指,六个笛孔上下翻飞,用中国笛子吹出德国的《欢乐颂》…… 五尊镇墓兽原本已商量好了,如何将秦北洋分成五瓣,就如五名食客打量一只完整的烤鸡。但贝多芬的《欢乐颂》一出,依然让它们为之震惊。五头野兽蹲伏在原地,乖乖竖起耳朵,倾听秦北洋欢快的笛声,仿佛这里不是墓穴地宫,也不是大斗兽场,而是维也纳金色大厅。 秦北洋这才明白鬼面具的意图,训练自己用乐器来控制镇墓兽——这可能也是镇墓兽唯一的弱点。 可惜《欢乐颂》的旋律太短,一曲终了,再来一遍。秦北洋反反复复用笛子吹了七遍之多,一直吹倒口腔生疮,荒腔走板跑了调儿! 他坚持不下去了,镇墓兽再次靠近,五只禽兽,目露凶光。 “怎么办?” 绝境之中,秦北洋豁出去了,他扔掉救命的笛子,向着鬼面具高声求救。 “我说过,这五尊镇墓兽来自三国华佗之墓!” 鬼面具在上面提醒一句。电光火石之间,秦北洋心想华佗并非帝王将相,虽是举世罕见的神医,但也不过一介百姓,为何会有五尊镇墓兽? 难道是——五禽戏? 果然,鬼面具再次高喊:“模仿它们的动作!” 秦北洋开窍了,心头一片敞亮。 但镇墓兽不会留给他思考空间。猛虎再度冲上来,秦北洋只用半秒钟冷静下来,观察它的行动姿态,把自己也当做一头老虎,俯身两手按地,用力使身驱前耸至极后稍停,再用两手先左后右挪移,竟避开镇墓兽的第一击;他又两脚向后退移,极力拉直腰身,避开了第二击。 接着是雄鹿镇墓兽,它要以锋利的鹿角刺穿角斗士。秦北洋同样模仿它的动作,四肢着地,引项反顾,三尺唐刀举在头顶,仿佛变成一尊独角兽,与雄鹿的双角猛然相撞。唐刀竟然挡住了雄鹿的袭击。 黑熊镇墓兽杀上来了,秦北洋灵活地双手抱膝,在地上翻滚两下,就像熊瞎子的动作,躲开它的雷霆攻击。 猿猴镇墓兽接踵而至,这下根本不用学了,他直接攀援上斗兽场的墙壁,施展孟婆传授的轻功,飞檐走壁,恍如悬崖上生存的猿猴。 最后,便是如利箭飞来的乌鸦镇墓兽。 秦北洋自然站定,吸气时跷起左腿,两臂侧平举,如鸟展翅欲飞状;呼气时,左腿回落地面,两臂回落腿侧,一鸣惊人,一飞冲天。 五尊镇墓兽仰头咆哮。乌鸦起飞追逐,秦北洋始终把唐刀藏在背后,在半空中抡圆了,砍向飞行的镇墓兽。 体内滚动一股热流,喷涌出下丹田,经会阴、肛门,沿脊椎督脉通尾闾、夹脊和玉枕三关,到头顶泥丸,再由两耳颊分道而下,会至舌尖,或至迎香,走鹊桥,连接任脉,沿胸腹正中下还丹田,恰好打通“任督二脉”,完成了第一个小周天。 仿佛,安禄山就藏在这把唐刀深处,无比邪恶,一旦使出,雷霆万钧,覆水难收。 唐刀劈中了乌鸦镇墓兽的后背…… 镇墓兽大斗兽场的上空,金属的火星四溅,放射出万丈的金光。 大叛乱者安禄山,似乎长出兽角与茸毛,舔着鲜血,将乌鸦拦腰切成两段。 秦北洋听到一声惨叫,镇墓兽临死之际的惨呼声,唐刀仿佛砍中了灵石,这是镇墓兽唯一的心脏。 乌鸦镇墓兽在半空中爆炸了。 它连坠落到地上的机会都没有。自然界真正伟大的鸟儿,死亡时不会沾到地面,它们会在天空自爆,羽翼融入云端,灵魂归于苍穹! 剩余的四尊镇墓兽都看呆了,它们惊恐地尖叫着,纷纷向着四周围躲藏,甚至主动钻入地道,不敢面对这个十八岁少年。 屠杀镇墓兽的秦北洋,跳回到大斗兽场的看台上,气喘吁吁,凶神恶煞一般地走向鬼面具,想要把他也劈成两半! “恭喜你!北洋,你完成了地宫道的考试!” 第二十五章 五禽戏 秦始皇陵地宫后的地宫。 考试通过了?秦北洋一脸懵懂。 鬼面具却是诚心诚意为他而高兴。 秦北洋却连连摇头:“这……这个考试太残忍了!” “每年通常只有一个人能通过考试,其余都会被五禽戏镇墓兽吃掉。” “果然是五禽戏!” “华佗发明了五禽戏,就是要人们模仿虎,鹿,熊,猿,鸟这五种动物的形态和动作,从而消谷食,益气力,除百病,能存行之者,必得延年,甚至练就武功。某种程度而言,华佗既是医学泰斗,也是武学宗师。” 秦北洋已明白几分:“镇墓兽的技击杀人动作,大多源于自然界的各种禽兽。单纯依靠人类的技击武学,难以与禽兽对抗。唯有华佗的五禽戏,模仿五种禽兽之行动,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是现代武器发明之前,古人克制镇墓兽的唯一方法。对了,乌鸦镇墓兽死了吗?” “我会将它修复的,否则等到五个孩子毕业,华佗的五禽戏镇墓兽就消失了。” “老师,您也会这些手艺?” “跟你们墓匠族秦氏的手艺相比,简直班门弄斧!” 鬼面具竟然自谦了一句。 “不是乐器也能克制吗?” “只能暂时延缓镇墓兽的攻击,但不能完全克制,长则一炷香工夫,短则须臾之间——取决于你的乐器功夫是否精道,也取决于不同镇墓兽的喜好,因此从无定式。” “看来我的笛子独奏《欢乐颂》还不错!” 秦北洋估计自己要连续很多天做梦都在哼这个旋律了。 “但当镇墓兽或其它古物沉睡之时,某些特殊音乐也可将其唤醒,但绝非普通乐器所能做到。”鬼面具拍拍他的肩膀,“你的天资远远超出我的想象!经此一役,你已掌握了华佗五禽戏的绝学。愿你今后勤学苦练,将之融会贯通,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镇墓兽猎人。” “镇墓兽猎人?” 秦北洋再次被这个新词所震惊。这一夜,在这天上墓穴,无数新发现扑面而来。 “没有镇墓兽猎人,这个地宫里何来那么多的镇墓兽?” “可我是秦氏墓匠族的后人,我天生的使命就是营造皇家陵墓,设计、制作与操控镇墓兽——这与所谓的镇墓兽猎人,截然相反,水火不容啊!” “谁说水火不能交融?”鬼面具朗声大笑,“在这个天崩地裂的时代,中国的,西洋的,古代的,现代的,正义的,邪恶的……没有什么是不能融合的。” 秦北洋心想这个镇墓兽大斗兽场,仿佛传说中的少林寺十八铜人巷,自己能闯关至此,绝对是老天爷的庇佑,不,是唐朝小皇子的庇佑! “不错,学童们必须先修行刺客道,掌握内力、轻功、兵刃,再入地宫道的法门,才有机会与镇墓兽搏斗,否则便是徒劳送死。北洋……” 鬼面具走近一步,秦北洋趁其不备,突然出手,剥下那层面具,想看看此人到底长啥样? 然而,他看到了白布蒙住的脸,只露出两只眼睛,一个鼻孔和嘴巴。 就像一张僵尸的脸。 鬼面具同时拔出一把匕首,顶在秦北洋的咽喉上,再往前一厘米,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抱歉!”秦北洋摊开双手投降,“天杀的,你居然戴着双重面具!” “你屡次对师傅不敬,我完全可以按照欺师灭祖的规矩处置你。” “但我从未向你拜师,这天国也不是我自己要上来的,我也不相信自己是个死人!” 对方重新戴上鬼面具,收起匕首:“我刚才为你所做的一切,多年以后,你会感激我的。” 不过,秦北洋注意到,这把象牙柄的匕首上,镶嵌的螺钿图案,并非“彗星袭月”,而是另一个奇怪的图形。 “你果然和那些刺客们是一伙的。” “记住!你是一个死人,忘记前世发生过的一切!” 鬼面具没有选择原路返回,圆形大斗兽场地宫另一头,还有一座汉白玉墓室门。穿过去,是一条向上的台阶甬道。 没走几步,秦北洋看到一片地下空间,摆放不计其数的鲜花与香烛。更深处有一座石头垒砌的大殿,并排三孔高大的门洞,仿佛北京的城门洞子。 “这是另一座地宫吗?” “秦始皇陵地宫只是复制品,用于保存全国各地挖来的墓主人棺椁与镇墓兽。但这三道门洞之后,才是一座真正的大墓。” “墓主人是谁?” “你绝对猜想不到的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鬼面具的目光充满崇敬,“我已说得太多了!可别让我一不留神,泄露了天机。” 弯弯曲曲的地道,他俩又走了一个时辰。出口在西侧山峰之巅,被野花野草包围的山洞,外有石板机关掩盖,常人难以发现。 天快亮了,东方地平线上,挂着一颗明亮的太白星,也是启明星。 鬼面具将秦北洋护送到学童的房舍前说:“快点回去睡觉,今夜发生之事,切勿告诉他人。但我会向孟婆禀报,让你提前结束刺客道的学习。” 秦北洋心中窃喜,那就不用再去学那该死的匕首了! 他摄手摄脚回到屋里,躲藏到冰冷的床铺之中。龙涎香让所有人睡得昏昏沉沉,无人发现他的消失。 片刻之后,学童们几乎同时醒来。芳子洗完脸,做了个鬼脸,凑近秦北洋说:“喂,你看起来好疲惫啊?” “嗨嗨!晚上做梦也在练功呢!” 他怎敢说自己一宿未眠的秘密? 但这一宿,在天上墓穴,镇墓兽地宫,镇墓兽大斗兽场的奇遇,如自己所言——脱胎换骨! 第二十六章 神婆芳子 这一日,天国学堂,要上一节“地宫道”的课程,由鬼面具讲授《周易》。 秦北洋哈欠连天,只想着睡觉,心里哼着贝多芬的《欢乐颂》。若放在平日课堂,孟婆的毛栗子又要敲上来了。但鬼面具与秦北洋心有灵犀,相视而一笑。 “《周易》相传为周文王姬昌所作,包括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四爻的《经》,占卜之用的卦辞、爻辞。《传》含有解释卦辞和爻辞的十篇文辞,传为孔子所作,被奉为儒教经典,六经之首。” 虽然戴着一张鬼面具,讲课却是深入浅出,条理分明,从早上讲到黄昏,哪怕是像昭龙和马科斯那样的异族孩子,对于八卦之类零基础,却也听懂了十之七八。 芳子是学童们中间底子最好的,她说从小就学习《周易》,最爱给人算命,又一个神婆诞生了。 “你能给我算命吗?” 秦北洋回头看着她的双眼,芳子怯生生地望向老师,鬼面具点头道:“课堂休息,给他算算!” “好,北洋哥,请报上生辰八字!” “光绪二十六年,西元1900年,农历十月初二,下午两点。” 这个时间,是父亲告诉秦北洋的,寒衣节的第二日,恰逢当年的二十四节气的小雪。 “庚子年,丁亥月,庚子日,未时。” 芳子掐指一算,准确推测出秦北洋的生辰八字。 “不错!” 人说算命会把命算薄。所以,秦北洋纵然跟父亲学会了一些《周易》之道,但也从未给自己算过命。 “北洋哥,你的八字中有二金,四水,一火,一土,却没有木。” “嗯,我的五行水旺缺木。” 芳子干脆在课堂中踱起步来,为天国的同学们展示算命:“你的五行命盘是庚金,属阳金,犹如一把宝剑,重义气,轻生死,锋利夺目,宁折不弯,豪气干云天!” 听到这里,秦北洋喜不自禁,却又在学童们面前不好意思,红着脸说:“客气!客气!” “你有文章与艺术的天赋,也有领导天下的才干,嫉恶如仇,锄强扶弱,路见不平会一声吼,眼中容不得沙子!你的命格之中,预示有容人之量,喜欢有聪明才智之人,而厌恶懦弱胆怯之辈。你亦是知恩图报之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尽管命如宝剑,你的内心却分外敏感而脆弱。” “此话怎讲?” 芳子嗤嗤一笑:“就是吃软不吃硬!你绝不会辜负他人之好意,但也会过分轻信他人,容易上当受骗。” “精辟!” 秦北洋也清楚自己的弱点,就是不知道如何改正? “不过,身怀利器之人,如若使用不当,也会伤人伤己!” “我这个人嘛,脑子里缺根筋,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黄河不掉泪。”忽然间,秦北洋想起安娜给他的评价,“社会智力为零!” “北洋哥,你做任何事,必须三思而后行,决不可意气用事。” 鬼面具老师过来补充道:“必须反复淬炼打磨,不能急于求成,亦不能一蹴而就,否则便是废铜烂铁!” “学习东方与西方的知识?” “不仅如此,还要如凤凰之涅槃!浴火而重生!否则便是废铜烂铁!一旦学成大道,无论在天国还是回人间,皆不可限量!” “老师,您说的大道是指‘刺客道’与‘地宫道’。” 鬼面具淡然一笑:“非也,学童们虽在天国学习这两种道行,但跟秦北洋你要领悟的大道相比,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 “到底是何大道?” “佛曰:不可说!” 咳!又卖关子! 芳子接着说:“那再给你算算桃花运吧!” “桃花运?” 十二岁的小姑娘,居然还精通这些个门道,看来是有些早熟:“你啊,天生就有女人缘,会有许多女孩子喜欢你,如同飞蛾扑火而来……因此,她们的结局注定悲惨,红颜薄命!一句话:你的一辈子,必有不少情缘甚至孽缘。” “孽缘?” 秦北洋脑中自然浮现起了安娜,心中便如打鼓似的不安。『tχt小言兑下載噈找◇酷◇书◇网Kùsùù.ňěτ』 “是啊,你离我远点吧!”芳子半开玩笑地拂袖远去,又嘻嘻笑着回来,“我再给你算算财运吧!” “我哪有什么财运啊?身无分文,居无片瓦的穷光蛋一个!” “不对!你未来会非常有钱!简直腰缠万贯!” “芳子啊,你是在故意埋汰我吧?” 秦北洋面上虽然苦笑,心里却想到了“达摩山伯爵基金”,那笔庚子赔款的一百万两白银,不由得让人心惊肉跳。 “不,我是认真的!假以时日,你将富可敌国,但你绝非奢侈之人,更不会花天酒地,依然将过着俭朴的日常生活。但你会利用钱来生钱,投资广阔的产业,或者搞赏身边的伙伴,最后留给一个女子。” “女子?” “嘻嘻!你可别看我。”芳子笑着扭转秦北洋的脖子,“肯定不是芳子啦!” “不管你们怎么给我算,可我不信命!” 秦北洋仰起头,看着窗外的落日晚霞,犹如波涛起伏的金色大海。 半年前,达摩山海岛的灯塔上,欧阳安娜曾用西洋的星座给他算过命。现如今,芳子再用中国的《周易》给他算命,虽是两套大相径庭的体系,得出的结论却大同小异,难道东西方的玄学也是殊途同归? 入夜,鬼面具又叫住了秦北洋,带他爬上天国东侧的山峰。 在隐蔽的灌木丛中,打开一个山洞大门,就差喊芝麻开门了。山洞里全是书架,每一排都有七八层高,同时有几架梯子供人爬上爬下,目测至少有上万本藏书。 “欢迎来到天国图书馆。” “天哪!这里不逊色于北大图书馆!简直是读书人的天国!” 鬼面具但闻其声,不见其人:“但愿如此。我每天来看你两次,为你送饮水与食物。你可以阅读这里的任何图书,这是天国给你的奖赏!” “等一等!救命!” 秦北洋慌张地冲过去,鬼面具已关上图书馆大门。 第二十七章 天国图书馆 既是天国,也是图书馆,也是监狱。 不过,秦北洋并未感到恐惧。因为有书海相伴,仿佛跟千千万万个古人在一起,甚至有熙熙攘攘摩肩擦踵的错觉呢!秦北洋疯狂地掌灯阅读,就像回到光绪帝的地宫。 打开藏书目录,赫然见到《永乐大典》四个字。 秦北洋瞪大双眼,简直要焚香祷告,这是天底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宝贝! 《永乐大典》——哪怕庚子赔款的四万万五千万两白银,恐怕也抵不上这一套书。 明朝永乐年间,明成祖朱棣命内阁首辅解缙总编,22937卷,11095册,三亿七千万字,汇集古代图书七八千种,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百科全书。足以证明中国文明未必最古老,但用汉字书写的文明却最丰富,三千年绵延而不绝,别无分店! 但在这世外桃源的“天国”,怎会有这部早已亡佚的《永乐大典》? 天国图书馆的目录说得明白——庚子年,义和团围攻东交民巷使馆区,全球最后一套《永乐大典》,收藏在北京翰林院,正好毗邻英国公使馆,险些被大火烧毁。天国派遣“义士”到人间,趁乱将《永乐大典》唯一孤本抢救出来,送到天国图书馆妥善保存。 面对高如城墙的书架,秦北洋仿佛进入布满金银财宝的古墓,而自己是一个盗墓贼。 七天七夜,他把自己关在山洞,足不出户,颠倒日夜,沉浸在浩瀚无垠的书海中。 但要将《永乐大典》全部看完,穷极一生都无法做到。秦北洋只能如一块海绵,从总共三亿七千万字中,挑选最感兴趣的部分,吸收区区百分之一,那也有三百七十万字之多! 最后一天,秦北洋在书架上发现一本《推背图》。 翻开扉页,署名为两个人:李淳风、袁天罡。第二页:“大唐贞观十七年正月十五日谨奉,以上,帝王圣贤名儒不可不知也,此书所以载事之大者,有国兴衰之吉凶,有庶民劫数,天灾不收,兵乱之说,恐泄天机,宜当各慎其传也。” 第三页,画着一幅图,一个男人坐在石头上,双手托着日月—— 第一象 甲子 乾下乾上 乾 谶曰: 茫茫天地,不知所止。 日月循环,周而复始。 颂曰: 自从盘古迄希夷,虎斗龙争事正奇。 悟得循环真谛在,试于唐后论元机。 秦北洋正在思量之间,有人闯入山洞,将手按在秦北洋的后脖子上,恰是赤色鹿角胎记的位置。 “你果然发现了这本书。” 原来是鬼面具,送水和食物来了。 “老师,你也读过《推背图》?” “何止是读过!” 书翻到下一页,插图是托盘上的一堆果子,粗略数了数,总共二十一个—— “万物土中生,二九先成实。一统定中原,阴盛阳先竭。”鬼面具又读出其中的文字,“这一盘就是李子,其数二十一,自唐高祖李渊至末代皇帝昭宣二十一主。二九指唐朝总共二百八十九年。阴盛指武则天女主天下,唐玄宗又宠幸杨贵妃,导致安史之乱,大唐由盛转衰。” 秦北洋啧啧称奇:“此书是贞观十七年所作,唐太宗李世民的年代,居然预言到了后来的武则天与杨贵妃?” “不错,唐太宗李世民命天相家李淳风和袁天罡,以周易八卦推算国运。未曾想,李淳风一发不可收拾,不但推算到了唐朝灭亡,还推出千年以后的中国命运……直到袁天罡推他的背说:天机不可泄漏,因此得名《推背图》。” “老师,我也有所耳闻——李淳风与袁天罡的《推背图》实为一本大预言书。” “《推背图》共有六十幅图像,每一幅图像有‘谶曰’和‘颂曰’,预言从唐朝直到未来的大事儿。”鬼面具迅速翻页,“无独有偶,法国中世纪有位大预言家诺查丹玛斯,也有一部预言书名为《诸世纪》,但远远不如《推背图》矣。” 鬼面具再用七天七夜,为秦北洋讲解了推背图的六十象,分别对应的预言——哪些已成为历史和现实,还有哪些有待于未来验证。 “老师,既然您也精通此道,能否为中国算一卦?” “何时之中国?” “近些年就不用算了——北洋军阀这些龟孙子,中国不可能搞得好!”秦北洋灵机一动,“那就算一百年的中国吧!” “预测一百年后,不仅得用周易之道,还得用科学之道——比如概率学、控制论……” 天国图书馆中,鬼面具不眠不休,埋头在上百张稿纸之中,原来算命也得打草稿写公式,一刻不停地勾勾画画。 他再拿出一副算盘,噼里啪啦地进行计算,犹如精明的账房先生,最后出现密密麻麻的数字,无数只小虫子般在白纸上飞舞…… “我想出去!”秦北洋从书架背后跳起,念出《推背图》最后一句谶语,“终者自终,始者自始!” 想起自己短暂的十八年人生,从出生在白鹿原唐朝大宫棺椁上开始,到今日坠入这“天国图书馆”,貌似都是命运的注定…… “老师,哪怕你们算得再准,但我不在乎!一个人,就算每天活得像条狗,就算明天像狗一样地被人宰了,依然可以面朝太阳吠叫……” 他竟然得出了截然相反的结论! “秦北洋,你毕业了!” 这就毕业了? 秦北洋心中疑惑,因为自己的这句“面朝太阳吠叫”? 鬼面具并不废话,为他打开大门。天国的阳光经过高山云雾遮挡,即便无比柔和,依然几乎刺瞎双眼。 毕业总是一件好事儿!不知这算是高中?大学?还是博士? 连小学都没读完的秦北洋,躺在奇花异草的云海之巅,喃喃自语:“九色!我要回来了!” “别忘了你的毕业庆典!” 第二十八章 从天国到地狱 天国毕业庆典? 秦北洋迷惑之间,鬼面具将他拽起,两人往东侧高峰攀登。穿过开遍山茱萸的小径,直达一片隐藏在怪石嶙峋中的亭台楼阁,正好俯瞰一面圆镜般的大爷海。以往在下面的练功之时,从未发现过头顶还别有洞天。 这才是真正的仙境。流光溢彩的风景。树上长满闻所未闻的仙果。宫殿修得富丽堂皇,装饰着黄金、和田玉、红宝石。 墙上有一排水龙头,秦北洋拧开第一个,出来的竟是醇香的美酒;第二个水龙头,全是甘甜的鲜牛奶;第三个则是粘稠的蜂蜜。 他贪婪地吃了奶和蜜,却不敢碰那烈酒,怕在山上醉倒坠落悬崖。 再一回头,鬼面具已消失不见。 眼前的宫殿,响起叮叮咚咚的音乐声。秦北洋循声而去,只见层层纱幔之中,坐着一支完全由仙女组成的乐队。 她们穿着古墓壁画里的衣衫,袒胸露乳,春光大泄,让十八岁的少年看得直喷鼻血。 这支乐队由琵琶、五弦、阮咸、箜篌、古琴、古筝、陶埙……七种乐器组成,掌控在七位美少女的手中,同时咿咿呀呀地歌唱——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分明是陈后主的《玉树后庭花》!南朝的陈被隋朝灭亡之时,陈后主还在后宫中与美人张丽华一起唱这首歌作乐呢! 秦北洋不可自控走进她们身边,端详每一位少女的脸庞,惊觉她们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身体重要部位在披帛中忽隐忽现,真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羞得他满面通红。 一曲终了,她们放下乐器,笑脸盈盈,毫不害臊,端出奇异的水果,就往少年的嘴里塞。他都来不及吐皮吐核,囫囵吞枣地吃下,也无从评价什么味道。 “你们是什么人?这又是什么地方?” “小公子,奴家都是西王母的侍女。” 七个仙女儿,依次报上名来:董双成、王子登、郭蜜香、纪维容、许飞琼、贾陵华、段安香…… “西王母?想必这里是昆仑山?” 秦北洋再看这屋中的摆设,竟有武则天的宝镜、赵飞燕立着舞的金盘、安禄山掷过伤了杨贵妃乳房的木瓜、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宝榻、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西施浣过的纱衾,红娘抱过的鸳枕…… 这不是曹雪芹的《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 警幻仙曲演红楼梦”吗? 西王母的七个侍女又说,今夜,他是西王母的贵客,也是她们的主人,可以任意地使用——无论是心还是身子。 秦北洋无法反抗,竟被她们压在身下,眼看就要变成贾宝玉了。 突然,脑中闪过欧阳安娜的琉璃色眼球,让他腾身而起,用力推开七仙女。 “公子,你要走?” “我要回人间去!” 听到“人间”这两个字,这七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仙女们,纷纷皱起眉头,甚至倒地呕吐,花容失色道:“人间?那个恶心的烂地方?人间有什么好啊?” “不错,人间确实不好,龌龊透顶,尔虞我诈,血流成河……但人间亦有我所中意的女子与伙伴。” 西王母的大侍女董双成娇咤一声:“休要做言而无信的穆天子!” “穆天子?你是说《穆天子传》的周穆王?” “始乱之!终弃之!”董双成楚楚动人地忧伤道,“西王母泪洒瑶池,等了那男人三千年呢!” 穆天子西游昆仑山遇西王母,秦北洋倒是想起了这个典故:“没良心的男人多了,可也不该让我来背锅啊?” “勿忘我!” 王子登牵着他的左手。 “勿忘我” 郭蜜香抓着他的右手。 “勿忘我!” 纪维容抱住了他的左大腿。 “勿忘我!” 许飞琼搂紧了他的右大腿。 “勿忘我!” 贾陵华用手指头勾住了他的脖子。 “勿忘我!” 段安香将香腮紧贴着他的胸口。 “勿忘我!” 最后,大侍女董双成眼含泪珠,亲吻了他的嘴唇。 香气迷离,欲死欲仙……秦北洋却还是大喝一声,挣脱所有纠缠,忍无可忍,抽出背后的唐刀。 没想到,董双成毫无畏惧地上来,把脖颈放在锋利的唐刀上,含情脉脉,泪水涟涟:“小公子!你可忍心杀奴家么?” 秦北洋的嘴唇还残留着她的香吻,却被这眼神刺得一激灵,唐刀不知怎地打了个滚。 抑或是刀刃上的小美人,引出了色魔安禄山的邪灵,竟然真的往前横劈,轻松切断了董双成的脖子。 刹那间,他已大惊失色,这辈子从没杀过人,破戒的第一个,居然是西王母的帐下的小仙女? 然而,美少女断裂的脖颈里并未涌出鲜血,而弹出了许多齿轮、弹簧、发条、擒纵器、螺丝钉…… 滚落在地上的人头,依然不断重复银铃般的声音:“小公子!你可忍心杀奴家么?” 秦北洋浑身战栗着后退,仿佛到了福尔摩斯探案集的世界里。 再看另外七个仙女,却都凝固不动,仿佛被人点了穴,像一尊尊栩栩如生的雕像。他再用唐刀轻轻敲击,竟然发出金属的回响。 细细观察被砍下头颅的董双成,才发觉她不是人!也不是千年女妖,而是类似镇墓兽那样,被人造出来的机械体,只是披上人的肌肉、皮肤、毛发、眼球,伪装成美少女的模样。 她们是专门服侍男人的性奴。 或者,是像《聊斋志异》的聂小倩一样,诱惑男人进而吃了他们的心肝? 秦北洋一阵后怕,后背心的汗毛倒竖! 再回头,只见华丽的宫殿变得破败不堪,窗户上结着厚厚的蜘蛛网,天花板和房梁坠落,地板和墙壁全是窟窿,爬满蟑螂和老鼠,蝙蝠从头顶飞过。至于刚才吃下的奇珍异果,竟然是发馊的饭团和糟糠。胃里翻江倒海,蹲下大口呕吐,几乎把胃液都吐出来了。 而那剩下的六位仙女,俱已变成老太婆般的黑臭僵尸。秦北洋大胆地剥开美女人皮,只见到钢铁骨架。 天国惨案…… 果然还是《聊斋》里的故事,书生夜遇美少女,被引入山中豪华别墅,有佣人、婢女,钟鸣鼎食,竟然乐不思蜀,过了一年逍遥日子。甚至还生了个儿子。突然间,只因为书生的一句失言或戏言,整座别墅人去楼空,变成荒芜的废墟或坟墓,原来这一家子都是鬼! 幸好,西王母的侍女们不是鬼,而是人造人。 秦北洋收起唐刀,踉跄地冲出宫殿,迎面却见着鬼面具与孟婆。 他俩异口同声道:“恭喜你!北洋,你突破了最后一道魔障!” “魔障?”秦北洋仰天长叹,“你们可差点把我给害死了!” 其实,他庆幸的是保住了自己的童子身。 “哈哈哈……能通过这道考试的学童可没几个呢!快下去,大家伙儿正在给你庆祝呢。” 鬼面具拉着秦北洋,回到大爷海深潭旁,烟云缭绕的苍穹下。 十二个孩子穿上鲜艳的衣衫,按照古代典籍的记载,又像大学里的博士服。每个人都向秦北洋献上鲜花,又送上一首合辙押韵的诗词。 中山代表同学们摆开一张古琴,焚香弹奏古曲《阳关三叠》,孩子们童声合唱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秦北洋不禁感觉受宠若惊,短短数十天的同窗情谊,尽在此刻! 不过,他们学习的乐器与音律,恐怕也是为了“地宫道”中克制镇墓兽的需要吧。 欢送才刚开始,马科斯弹奏了古典吉他,竟是弗朗西斯科·泰雷加的《阿罕布拉宫的回忆》,同时唱出西班牙语的歌谣,盖因菲律宾曾是西班牙殖民地的缘故。 而昭龙叮叮咚地弹起暹罗木琴给他伴奏。秦北洋心想这伙孩子要是成功地学会了“地宫道”,绝对能组成一支东西合璧的乐队,要是去上海租界的大饭店里演出,那还不得车水马龙人头攒动? 接下来,轮到芳子的送别了,她没有使用乐器,而是为秦北洋清唱了一首歌——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烟痕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随着十二岁少女的歌声,春天百花盛开的山顶上,飞来数不清的蝴蝶,都是两两成双,缠缠绵绵。它们并不留恋花香,而是围绕秦北洋飞舞,仿佛他浑身飘满异香。 最后,蝴蝶们齐齐扎入冰凉的大爷海,不晓得是同归于尽,还是化蝶重生?而这首不知名的歌,停留在秦北洋心中,久久萦绕不散…… 受到学童们的感染,鬼面具施展轻功,掠过大爷海如镜的水面,扯开嗓子,以两汉音韵高歌一曲——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这不是《古诗十九首》里的《西北有高楼》? 听着伊呀呀呀的歌声,若是闭上眼睛,还误以为眼前是个美少年,谁知却戴着狰狞的鬼面具! 秦北洋却想到一件事儿——孟婆管鬼面具叫“楼儿”,想必他的真名实姓,就跟这句“西北有高楼”有关。 这首古诗,鬼面具唱了两遍,当第二遍的“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响起,秦北洋回头望向高山之巅的茫茫云海。 莫非,这里就是中国之西北?浮云之上的昆仑山? 一曲歌罢,孟婆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散发浓烈呛鼻的气味,放到秦北洋面前。 “这才是孟婆汤吧?” “喝下去!北洋,你会忘记前世的一切。” “可我不想遗忘呢?” “你会记住你想记住的,遗忘你想遗忘的。” 孟婆嘴角嫣然一笑,仿佛不是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而是十八岁的大姑娘。 别无选择,秦北洋端起这碗汤,一饮而尽,几乎把喉管都烫破了,强撑着吞到胃里。 百般滋味,难以尽述! “记着,你此生,必与古墓为伴!” 孟婆又在他的耳边关照一句,秦北洋辄然点头:“这是我的宿命!” 忽然,他看到十二个学童背后,又出现了两个成年人。先是二十七八岁的男子,右脸上有一道蜈蚣般的刀疤;再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唇上留着浓黑的胡子。 九年前,天津徳租界,就是这两张面孔,杀死了秦北洋的养父母。 秦北洋发誓要亲手杀了他俩复仇。 刀疤脸自我介绍:“我叫阿海。” “我叫老爹,恭喜你毕业了!” 老刺客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雪白的象牙柄,镶嵌“彗星袭月”的螺钿图案。他反手握着刀尖,将刀柄送到秦北洋的手中。 结果象牙刀柄的瞬间,秦北洋胸口的玉坠子发烫,浑身的血脉贲张,顺势向刺客“老爹”的胸口刺去。 这一击,其疾如风,势同“彗星袭月”,眼看就要洞穿老刺客。但对方早有准备,轻巧地施展轻功后退,躲过了秦北洋的袭击。 与此同时,孟婆、鬼面具、右脸刀疤的阿海、刺客老爹,各自手执兵刃围困住了他。 老爹并未发怒,放低声音:“我们从没想过杀你,请听我解释……” “北洋,快逃!” 芳子尖叫一声。秦北洋一转身,脚下是万丈悬崖,根本无处可逃。 再看那四个人,个个都是绝顶高手,就算抽出背后的唐刀,恐怕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啊。 苍茫天国之上,风里吹来神仙的气息,秦北洋闭上双目:“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十八岁少年,纵身向后翻腾,犹如跳海自杀的鱼,跳崖自尽的鸟…… 云海如草原万马奔腾而来,将秦北洋牢牢踩入大地,从天国坠入地狱。 (天国学堂部分至此,秦北洋返还人间,将与九色重聚!) 第二十九章 阿萨辛的天国花园 民国七年,西历1918年,五月。 这里是人间。 “天国学堂”讲究的是“刺客道”与“地宫道”,而在人间的国立北京大学,前清的公主府,讲究的却是德先生与赛先生。 大风天刚过去,又一个阳光清爽的日子。欧阳安娜还是朴素的蓝衣裙,夹着书包和课本,走进历史系课堂,坐在小郡王帖木儿同学的前排。 王家维教授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 Assassins 底下同学们看着这行英文字,面面相觑,不明觉厉! “各位,今天讲授中世纪史。十字军东征时,法国国王腓力二世·奥古斯都,据说曾经遭遇行刺。这是一个神秘的刺客教团,暗杀过东西方无数君主,根据地在波斯,名叫Assassins教团,又称‘山中老人’,音译‘阿萨辛’!” “刺客Assassins?” 小郡王帖木儿似乎有所耳闻。 “不错!”王教授讲课深入浅出,总爱说一些奇闻异事,“同学们,有谁看过大仲马的《基督山恩仇记》?” 安娜在下面举手:“我看过。” “《基督山恩仇记》第三十一章,写到山中老人——七百年前,刺客们盘踞在人间仙境般的高山上,有美轮美奂的天国花园,四季开花的常青树,有着古老辉煌的宫殿,装饰着金银财宝,管子打开就能流出美酒、蜂蜜与牛奶,还有青春永驻的童男童女。小孩子们吃下某种草药,便相信自己早已死亡,灵魂飞升到死后天堂。他们在山上学习知识,修行刺杀与格斗的技艺。等到学成毕业,极尽享乐几日,便会送还人间执行刺杀任务。但此时,刺客们已脱胎换骨,誓死效忠主人,毫不畏惧牺牲,坚信死后还会回到天国!” “我记得!”安娜皱起眉头,“但这不是洗脑吗?” “山中老人的暗杀几乎改变了世界历史。后来蒙古西征,我的祖先横扫波斯,上山剿灭了这支Assassins刺客教团,这才让天下太平了。” 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颇为自豪地夸耀,倒是半点没有夸张,在战无不胜的蒙古铁骑面前,管他再厉害的刺客也得完蛋! 欧阳安娜却皱着眉头想起杀害了自己父亲,屠杀了秦北洋全家的那伙刺客:“老师,中国现在还有这种刺客教团吗?还有阿萨辛的天国花园吗?” “那是六七百年前的历史了……如今是中华民国,二十世纪,朗朗乾坤,哪来的这种凶残的刺客团伙呢?” 安娜却是不依不饶:“二十世纪的中华民国,不是还在军阀混战诸侯割据吗?犹如春秋战国,晚唐藩镇。” “今天的讲授,暂告一段落,现在我要介绍一位尊贵的客人!”王教授春风满面地介绍,“同学们,今日我们有幸请来举世闻名的大汉学家——保罗·伯希和先生!” 课堂里走进一位年约四十许的外国男子,法国军官装扮,戴高筒帽,胸前别着勋章。 “同学们好,欧洲正在进行残酷的大战,我必须保卫我的祖国。如今,我是法国驻华公使馆陆军武官次官,回到热爱的中国,继续发掘文明瑰宝。” 出乎意料,伯希和能说一口流利的北京话。 “伯希和先生,听说在十年前,您从敦煌莫高窟带走了不计其数的古代文献和经卷国宝,全部运到了法国巴黎,您不觉得这是对中国文物的一种盗窃行为吗?” 提问的是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身为蒙古诸侯的继承人,并不畏惧法国公使馆武官次官。安娜悄悄向他竖起大拇指。 “帖木儿同学!”王家维的面子挂不住了,“提问要懂得分寸!” “无妨!”伯希和撇着小胡子微笑道,“这位同学,可是帖木儿大帝的后裔?” “不是,那位跛子帖木儿是乱臣贼子。我姓孛儿只斤,乃是黄金家族成员,成吉思汗后裔。” “七百年前,蒙古帝国所过之处,无不生灵涂炭,文明毁灭:金、西夏、南宋、花拉子模、阿拉伯哈里发、基辅大公国……‘敦煌遗书’在西夏初年被埋入藏经洞,才躲过蒙古征服的劫难。我带到巴黎国立图书馆的六千多卷写本,既是中国的财富,同样属于世界。与其让这些珍宝留在中国,毁于战乱与贪婪的军阀,成为野心家的陪葬品,为何不进入最好的图书馆?为历史研究与人类文明作出贡献呢?” 伯希和的这番话,有理有据,倒是让小郡王一时语塞。 突然,欧阳安娜用流利的法语说:“伯希和先生,我想请问一句,待到将来中国富强安定之时,法国会不会向中国归还这些宝物呢?” “很高兴听到美妙的法语!”伯希和对这十八岁姑娘刮目相看,“我想,一定会归还的!” “好啊!”终于打回圆场,王教授颇为高兴,“承伯希和先生吉言,我辈同学定当努力读书,为中国之振兴。伯希和先生,听说您在北京郊外参与考古挖掘,能否透露一二?” “北京房山有座大墓,最近遭到盗掘,中法联合考古队正在进行抢救性发掘。这座大墓非富即贵,可能埋藏有重要的镇墓兽。” 听到镇墓兽三字,王家维皱起眉头:“伯希和先生,您也对镇墓兽感兴趣?” “是啊,我有位好朋友在上海,也是大画家高更的侄子,他亲眼看到过真正的镇墓兽。” “皮埃尔·高更!” 欧阳安娜用法语说出这个名字,伯希和笑着点头:“世界真小!这位小姐,我猜你是从上海来的,家中必定藏有不少古董吧。” 想起被烧光和洗劫一空的海上达摩山,安娜不想回答,另开话题:“伯希和先生,我们几个学生代表,能跟王教授一起去参观您的考古发掘现场吗?” “没问题!”法国男人对于漂亮姑娘总是有求必应,“明天一早,我在房山长沟镇坟王村大墓等你们。” 这堂课结束,安娜回到人间四月天的北大校园,后背心嗖嗖发凉,警觉着回首,教室屋顶的瓦片上,似有一双眼睛看着自己…… 次日,早上六点,天蒙蒙亮,欧阳安娜走出百花深处胡同,齐远山开着一辆军用敞篷汽车等候在门口。 阿幽与她同行,十五岁小姑娘,成天闷在四合院里不是滋味。安娜不敢让她一个人在北京城里乱跑,万一又碰上歹人咋办?便带上“妹妹”一同去郊外踏青。 齐远山说房山一带深山老林,常有土匪出没,不放心让女孩子深入险境。安娜当然知道齐远山的心思,搭搭架子也就同意了,跟阿幽一同坐上后排。 “这是法国政府赠送北洋政府的,作为中国向德国宣战的奖励。法国人已在战场上用汽车运输部队,未来的中国军队会拥有上千辆这样的汽车。” 齐远山得意地驾着敞篷车招摇过市,从西直门开出城时,差点撞到城门洞子。 路过京西的骆驼村,欧阳安娜自然又想起一个人:“还没秦北洋的消息吗?” “哎呀,我已找遍了北京城,毫无消息。不过,年前德胜门陇西堂灭门案的通缉犯,画像容貌倒是像他……”齐远山握紧了方向盘,“也许只是长得像罢了。” 阿幽安慰道:“姐姐,吉人自有天相,哥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吧。” 北京城外,喜鹊与乌鸦在枝头鸣叫。安娜与阿幽一路嬉戏打闹,真当作少男少女春游。 风沙从蒙古卷来,迷住安娜琉璃色的双眼。阿幽伸出舌头尖,帮“姐姐”舔去眼里沙子。吹气如兰的刹那,她俩紧紧搂在一块儿。 敞篷车先到周口店,有座不高的龙骨山,王教授与小郡王已在等候。 此番出游不易,索性多看几处古迹,远胜于坐在象牙塔的书斋里。走到一处古寺废墟,安娜发现精美的十字架花纹,立在莲花座上,十字横笔两端,各有一颗桃心。竖笔两端,各雕一个花盆。十字交叉处,刻有奇怪的文字。她是天主教徒,对此分外敏感。王教授说这是叙利亚文,再看石刻遗址的形制,多半是唐朝的。 “佛寺里怎么会出现基督教的十字架?还是唐朝的?” 王家维看了看怀表:“这个……我们抓紧时间去找伯希和先生,太晚在这过夜就糟了。” 长沟镇,坟王村。 安娜望见一座大墓,背靠上方山,濒临拒马河,颇有王者之气。地上还残留许多石羊、石马、石虎、石翁仲…… “所谓坟王村,必是守墓人村落。”王家维指着坚硬的田野说,“当地百姓相传,这座大墓叫‘鞑摩坟’,葬着鞑摩王,棺椁底下的金井,竟是渤海的海眼。谁要是敢挖鞑摩王的墓,就会发生大海啸。” 第三十章 鞑摩王坟 鞑摩坟! “鞑靼的鞑?”鄂尔多斯小郡王皱皱眉头,“要么蒙古人?要么满人?” “定都北京的北方民族王朝,有金、元、清三代。清朝皇陵,不是东陵就是西陵。元朝干脆没有皇陵,那么只可能是金代。”王家维望向北方的大房山,“金陵就在房山,距此四十里地,这处陵墓又是谁的呢?有一种说法,是被废黜的荒唐君主——海陵王。” “海陵王,完颜亮?篡位之君,性情暴虐,擅杀大臣,尤其好色!” 对于金元的历史,小郡王倒也清楚,教授点头道:“金海陵王上淫叔母,下乱从妹,曾发愿:尽得天下绝色而妻之。” “真是不要脸的臭男人!” 骑在大墓前的石马上,欧阳安娜诅咒了一遍墓主人。 教授又说:“金海陵王曾四路南征,要一举灭亡南宋,在长江采石矶被虞允文击败。海陵王死于政变,新皇登基取消完颜亮帝号。金海陵王对陵墓很感兴趣,他用李淳风的后代探查陵寝风水,开创明清帝王陵的风水制度,这套方法后来被称为江西派。我看这座大墓正处于龙脉之上。” 坟冢旁的考古工地,伯希和已脱下军装,热情欢迎来客。安娜说了好多法语,不由得更加亲近。考古已到关键阶段,坟冢可见五层沙石、白灰、糯米汤与砖砌的保护层。 进入地宫的人不能多,齐远山和阿幽必须留在外面。王教授、安娜与小郡王跟随伯希和下去。 墓葬规模惊人,旁边两个耳室,墓道中镶嵌数个壁龛。打开一道雕龙画凤的墓室门,顶门石已被盗墓贼破坏。 王家维揪心地问:“不知被盗情况严重吗?” “盗墓贼确实进来了,却没能出去。我们发现了三具盗墓贼的尸体,不知什么原因。” “也许碰到了镇墓兽?” 安娜插了一嘴,王家维脸色一变:“休要胡说!” 进入坟墓主室,高悬的穹窿顶犹如宇宙,小郡王有些眼熟,想起曲阳田庄的安禄山墓。 主室中间有个陶制火炕,虽是冥器,但说明北方使用火炕历史悠久,边上有盏熄灭的万年灯。 “棺椁在哪儿?” “后室。” 考古队的几个年轻人已备好工具,黑色烟雾翻腾之间,大墓后室打开了。 众人戴上口罩,提着马灯,小心翼翼踏进去。后室躺着一副巨大的石棺。考古队用照相机记录整个过程,给所有文物编号。安娜学过画画,自告奋勇速写,尤其注意石雕的花纹,墓室的结构走向。 小郡王的右手从枪套里放开,松了口气,原来没有镇墓兽。 王家维查看石棺,七尺多长的汉白玉质,雕有一条巧夺天工的四爪龙。考古队员们一起用力,打开汉白玉的棺材盖。因为石棺高大,有人架起梯子,伯希和第一个站上去看,却是满脸诧异。接着是王教授,同样啧啧惊叹。小郡王再看一眼,发现棺材竟是空的。 空棺。 难道早已被盗墓了?可是,这后室中堆满了金银,盗墓贼不可能只取走骨骸,却留下了财宝。 王家维提醒一句:“可有证明墓主人身份的文字?” 考古队员在后室寻觅,但并未发现墓志铭或玉哀册。忽然,教授想起坟王村老百姓的传说——鞑摩坟的棺材底下有“海眼”。 大家再齐心协力,推开沉重的石棺,露出底下的金井。 不是金井,而是黑井,似乎是个无底洞,看不清楚。小郡王扔下去一块石头,等了好久,才听到扑通的落水声。 下面有水? 众人面面相觑,伯希和决定下去一探究竟。考古队准备了数十米长的粗大麻绳。四个小伙子抢先顺着绳子爬下黑井,接着是伯希和与王教授。小郡王让欧阳安娜留在后室,还挺有西洋骑士风度地说:“女孩子怎能深入险境?” “切,你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墓室里头,岂不更加吓人?我要跟你们下去!” 自从来到北大读书,安娜就努力要像个历史学生,从图书馆借来《贞观政要》与《资治通鉴》,跟男同学一样对三皇五帝东周列国如数家珍。 小郡王与安娜最后也垂下金井。 底下很深,三四层楼高度,双脚才落地面,寒意逼人,仿佛掉入冰窟窿。大家举起火把手电,照出个宽阔空间,犹如堂皇的地下宫殿。 一半都是水面,竟是个地底深潭。宁静得如同一面古镜,光束到不了更深处,难以判断水面有多大?也许是条绵延不绝的地下暗河? 王家维弯腰触摸这片水,手指头放到嘴里,立刻吐出来:“居然是咸水!” “咸的?海水吗?” 伯希和万分惊讶,要知道北京房山距离天津塘沽的海岸线,至少一两百公里之遥。 “难道坟王村的鞑摩王传说是真的?这石棺底下的海眼,有秘道通往渤海湾?一旦触动,就会天翻地覆。” 大家疑惑讨论之际,安娜抬头尖叫起来,才见到大家的头顶,正悬挂着一副硕大的汉白玉棺椁! 真正的墓主人躺在地宫的天上。 伯希和与王教授都是第一次看到,竟有这样的坟墓形制,四条铁索在空中组成十字架,从四个方向吊住沉重的石棺,犹如欧洲宫殿的吊灯。 此墓非但在地下有双层,到了地下还有立体的棺椁吊索,匪夷所思。纵然是南方的悬棺习俗,也没有像这样的。 “怎样才能把这个棺椁拿下来呢?” 小郡王话音未落,高耸的穹窿顶上,掉下一个巨大的黑影。 狂风袭来,地下海水泛起浑浊白浪。某扇翅膀般的东西,切断从墓室垂落的麻绳,将所有人困在地底。 大家几乎都被这股阴风吹到,有人顽强地举起马灯与手电,照亮一只硕大无朋的蝙蝠。 不,蝙蝠只有两扇翅膀,而这怪物竟生着四扇同样大小的翅膀。 它的身体更像一头巨型猎犬,四翼展开有三米以上,高举一对孔武有力的爪子,面孔却是个狰狞的怪兽。 “四翼天使!” 欧阳安娜准确地叫出这只怪兽的名字,她在教会学校的宗教铜版画中看到过。 传说中房山大墓“鞑摩王”的地宫下,暗藏“海眼”的悬索石棺头顶,竟来了一只四翼天使形状的怪兽。 它在飞。 四扇翅膀交替有力地扑扇,犹如在夜空盘旋的飞鸟或蝙蝠。它的翅膀无比锋利,切断了大家逃生唯一的绳索。 长着兽脸的四翼天使,瞪着赤色的目光,在空中盘旋靠近。忽然,有个考古队员举起手里的铁铲。天使稍稍侧身,一只翅膀划过他的头顶。 小郡王感到鲜血喷溅到自己脸上,然后再也见不到考古队员的脑袋了,只剩下一个没有人头的身体,站在那里张牙舞爪,还在拼命地用铁铲自卫。几秒钟后,腔子里喷出更多的血,跌倒在“海眼”深潭中,卷起一层鲜红的波浪。 安娜开始尖叫。 所有人慌不择路,这是对擅自闯入者的惩罚,或者说四翼天使把他们当做了盗墓贼。 “镇墓兽!” 王家维教授狂吼,伯希和也点头,他们同时给这个怪兽命名——四翼天使镇墓兽。 第二个考古队员的脑袋被切掉。第三个逃到角落,四翼天使伸出一只爪子,从后背掏出他的心脏。第四个考古队员走投无路,跳进冰冷的深潭之中,转眼灭顶淹死——这口“海眼”深不可测。 四个年轻的考古队员全灭,镇墓兽继续盘旋,面对剩下的几人,选择先干掉哪一个? 小郡王原本准备开枪射击,但想想子弹不可能杀死眼前的怪物,反而会加速自己的死亡。 这头怪兽靠近了欧阳安娜,连镇墓兽都更喜欢漂亮的少女啊。 安娜跪地画着十字,亲吻左手中指的玉指环默念:“我们的天父,愿你的名受显扬,愿你的国来临,愿你的旨意奉行在人间,如同在天上。求你今天赏给我们日用的食粮,求你宽恕我们的罪过,如同我们宽恕别人一样,不要让我们陷于诱惑,但救我们免于凶恶。阿们。” 四翼天使怔住了,它的翅膀继续扑扇,狂风几乎把伯希和卷走。但它似乎听懂了安娜的祈祷词,并为之微微点头。野兽的双眼由红转绿,又由绿转黑。 半空悬浮的镇墓兽,随时可能夺去她的性命。千钧一发的关头,头顶响起又一片风声,同时掉下两个影子…… 安娜看到了秦北洋的脸。 第三十一章 天使与魔鬼 我回来了! 一个是秦北洋,一个是幼麒麟镇墓兽九色。 房山坟王村大墓深处,地宫下的地宫,欧阳安娜的眼中,他俩踏着五彩祥云,从天国降落到地狱。 十八岁少年,身着简朴的工匠装束,手握三尺唐刀,寒光闪过幽暗墓穴,直向四翼天使而来——这尊镇墓兽抬起头,双目重新变红,举起一扇铁翅膀,眼看要削掉秦北洋的脑掉。 “当心!” 欧阳安娜不想见他身首异处。 然而,秦北洋的唐刀砍在了四翼天使的翅膀上。 奇迹发生了——钢铁刀片般的翅膀,竟被唐刀切开一道长长的口子,瞬间折断并垂落。 四翼天使镇墓兽坠地同时,秦北洋与九色也坠落下来。他毫发无伤,双手握刀,舞出个金光闪闪的莲花。幼麒麟镇墓兽的鹿角,迅速生长变化,开出一棵无数枝桠的大树,如同春天里的万物萌芽。 不过,四翼天使有四只翅膀,仅仅伤了其中之一,尚不能让它退缩,反而激起愤怒,利爪与铁翅膀同时向秦北洋袭来。 九色用巨大的鹿角抵住了四翼天使的攻击。 鹿角与天使的对决。 犹如两边都是世界上最坚硬的物质,谁都无法折断对方,发出刺耳的碰撞声,几乎要震碎伯希和与王家维的耳膜。 秦北洋却爬上九色头顶,如同攀登悬崖绝壁迎客松的猴子,使用天国学来的轻功,模仿飞鸟展翅的姿态,一跃而到四翼天使的翅膀上。 随着这只翅膀摆动,他再度借力而上,被气流托上半空,翻腾到头顶的石棺。 秦北洋稳稳站在被四条铁索悬吊的石棺之上。 四翼天使再度咆哮,这副高高悬挂的石棺,正是它千年守护的对象。它正要起飞杀死这少年,秦北洋举起削铁如泥的唐刀,用力斩断石棺四边的铁索。 来自安禄山大墓的三尺唐刀,带着大燕皇帝的邪灵,野兽般地砍入铁索,迸发猛烈火星。 四扇翅膀的镇墓兽已飞到眼前,最后一条铁索断裂,悬吊中的石棺下坠,正好砸中四翼天使的兽头! 天使陨落了。 它被自己千年守护的对象砸中,一同坠落到地底,犹如从银河坠落的星辰。 石棺粉碎同时,四翼天使的外壳也破裂了,翅膀在身下扭曲折断,只剩苟延残喘的力气。 秦北洋跌落在地,欧阳安娜第一个将他扶起。他的胳膊与膝盖在流血,但说不打紧。他来到四翼天使镇墓兽跟前,手里攥紧三尺唐刀,盯着这头怪兽的双眼。 这一幕,让安娜想起东海达摩山,少年秦北洋屠杀恶龙镇墓兽的情景。 四翼天使的赤色目光转为绿色,又成黑色,渐渐暗淡……又一头镇墓兽被彻底制伏。 秦北洋不知该高兴还是悲伤?但至少,他拯救了欧阳安娜的性命。 少女再也不管周围其他人,紧紧抱住他,几乎想要嵌入他的身体说:“我就知道!你一直在我身边!我不准你再躲着我了!” “我答应你,安娜!” 别离半年,泪水打湿秦北洋的肩膀,她继续耳语:“我刚才对上帝祈祷,祈祷你能出现!果然你就来了!你才是我的四翼天使!” 伯希和与王家维教授,目睹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小郡王在背后鼓掌,时隔两年,终于跟这比试过摔跤的少年重逢了。 秦北洋将唐刀插回后背,他已学会驾驭这把刀,打通任督二脉小周天,运气控制安禄山的力量。他还能如野兽腾身翻越,施展在“天国学堂”修行的“地宫道”与“五禽戏”…… 昨日,他从天国回到人间。 人间四月天,他在曾被称为人间天堂的圆明园废墟中醒来。 第一眼所见的却是一团赤色鬃毛,接着是一双琉璃色眼睛。 九色! 清晨的阳光,晒得他一阵晕眩。但这尊小镇墓兽,还有胸前的暖血玉坠子,提醒自己真真切切地活着。流浪狗般的九色依然认得他,久别重逢的欢欣,用嘴巴拱他的脑袋,几乎亲嘴以示亲昵。 秦北洋的胳膊和腿脚完好无损,但似乎身体轻了许多,刚一抬腿,竟然轻松跳起五六尺,跃到颓败的大理石门梁上。 唐刀还插在背后,刀鞘都是完整的。抽出来一看,完璧归赵,如假包换。 他努力回忆着,上一次意识停留在哪里? 对,天国! 那片烟云缭绕的高山,也许是昆仑山?但他无法确认,那是人间天堂,还是恰恰相反? 因为,他看到了刺客,杀死自己养父母的仇人,刀疤脸的阿海,黑胡子的老爹…… 但还有芳子、中山、马科斯、昭龙,十二个学童孩子。孟婆和鬼面具传授给他刺客道与地宫道,他发现秦始皇陵地宫的复制品。他甚至用自己这把唐刀,斩杀了一头镇墓兽,掌握了华佗的五禽戏,博览世上最后一套《永乐大典》孤本,学习李淳风的《推背图》。 明明记得喝下了孟婆汤,为何记得这些? 但脑子十分混沌,总有些记忆仿佛被擦去了,比如自己是怎样上山的?“天国”距离京城,必有千里之遥。为何从万丈悬崖一跃而下,还能毫发无伤? “九色,现在是几月几号?你一直在圆明园等我?” 秦北洋走过大水法的废墟,好像一堆来不及埋葬的骨骸,终于在园子外找到一户人家,问清楚今天的日子——五月十日,中华民国七年,公元1918年。 距离他夜探国会议员曲靖和宅邸,寻访唐朝小皇子棺椁,已过去将近两个月! 在这两个月里,他被送到“天国学堂”读书并且毕业? 不可思议,这绝对是绑架! 刀疤脸的阿海,还有刺客“老爹”,对他有杀父杀母之仇的恶人们,在两个月前设下陷阱,趁着秦北洋从屋顶坠落昏迷,将他秘密运送到千里之外,一处高山云海之巅的秘密学校,学会了“刺客道”与“地宫道”,简直脱胎换骨! 刺客们的目的是什么?为何让秦北洋学会那么多神乎其神的技能与知识?难道九年前在天津——他们不是来刺杀秦北洋的,而是绑架与劫持九岁的他,再送往山上的“天国”,学习“刺客道”与“地宫道”? 但意外发生了,天津徳租界灭门夜,当年还叫仇小庚的自己,不幸亲眼目睹了养父母被杀,又被名侦探叶克难相救,从此与刺客们势不两立!否则的话,自己就会在所谓的“天国”长大,成为芳子、中山、昭龙、马科斯那样的孩子,成为未来杀人如麻的刺客? 真是越想越后怕! 至于“毕业”那天,秦北洋宁死不从,舍身跳崖,却被刺客们在半空拦截,让他再度陷入昏迷,完好无缺地送还到北京的圆明园。 然后,他醒了…… 而在秦北洋失踪的六十天里,九色孤独地守在这片废弃的园子,日日夜夜等着主人,不离不弃,就像在唐朝地宫中的一千二百年。 亲爱的九色啊,秦北洋再度与这尊小镇墓兽紧紧相拥。 回到人间的第一天,他在废墟里脱光衣服,精赤条条,让九色仔细检查——身上是不是多了什么伤疤?或少了什么零部件?还是被人做过手脚?秦北洋相信镇墓兽具有超乎人类的五感。谢天谢地,自己完整地回来了,并且神清气爽,身体耐力、爆发力、柔韧性、敏捷度,甚至记忆力又提升了一个档次。 昨天下午,秦北洋悄悄来到北大校园,不敢去找王家维教授,只能躲藏在历史系课堂的屋顶,偷听到王教授和伯希和约定去房山大墓。 秦北洋对那一带很熟悉,知道有土匪出没,预感必会出点状况,连夜与九色赶到房山,在大墓外的野地过了一夜。 今日,他看到安娜等人进入墓道。齐远山和阿幽留在外面,久等不见有人出来,秦北洋决定现身。 三人无暇叙旧,冲进地宫后室,才发现有一口黑井,底下传来惨叫声…… 于是,秦北洋抽出唐刀,带着九色双双跳下深渊,拯救了所有人的生命。 他回来了。 第三十二章 大秦景教 房山“鞑摩王”大墓,地宫下的地宫,“海眼”深潭之畔。 秦北洋回来了,他在地宫金井之下,拯救了所有人的性命。 击败四翼天使镇墓兽时,为何不用“地宫道”的音律之道?因他相信小镇墓兽九色,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音乐只能暂缓镇墓兽的攻击,但不能真正将其制服,最终还得真刀真枪——比如这把为安禄山陪葬的唐刀,以及华佗的“五禽戏”功夫。 此刻,伯希和对九色更为关心,打量这头幼麒麟镇墓兽:“四不相?” “似龙非龙、似凤非凤、似麒非麒、似龟非龟。”王家维教对上古神兽颇有研究,“四不相的头属龙,拥有一只或一对鹿角,独角麒麟与双角麒麟的区别。还有一说,独角是獬豸,双角才是麒麟。它的脖颈呈现猊相,因此生有赤色鬃毛,龙生九子的第五子。你看它的鳞甲有鱼相和蜃相,腹部却没有致命的逆鳞,四肢却像强壮的野兽,标准的四不相麒麟。” “不过,我看这头麒麟还没有成年呢。” 秦北洋中断了他俩的对话。九色不想被人当作怪物或古董评头论足,立即选择变身,收起头顶鹿角,青铜鳞片表面生出白毛,变为一头奇形怪状的大狗。 这番过程,更让大汉学家伯希和极感兴趣,却让秦北洋隐隐忧虑。 “还是再看看这四翼天使吧!”王家维教授提醒一句,“伯希和先生,你猜测得没错,这座大墓果然有镇墓兽。” “但没想到,它真会杀人!”伯希和看了秦北洋一眼,“难道普天之下,只有这位少年,以及他的幼麒麟镇墓兽,才能降服其他镇墓兽吗?” “非也,现代化的武器可以控制镇墓兽的。” 小郡王插了一句,这是他控制安禄山的十角七头镇墓兽的经验。 “四年前,有位西班牙神父,在福建泉州的元代景教徒墓地,发现过四翼天使的碑刻。”伯希和操着流利的汉语,“四翼天使,最早在亚述古国守护王宫,在美索不达米亚许多考古遗址都有发现,古代巫术的产物,天使与魔鬼同体,被基督教认为非常邪恶——撒旦的同类。” “景教?”王教授皱起眉头,“刚才我们来的路上,路过一处唐代寺院遗址,其中就有十字架形状,是否就是景教的十字寺?” 伯希和清理被摔碎的汉白玉石棺,发现一堆高大的骨骸。他随手抄起一根大腿的股骨,放在自己腿上比划一下,果然长出一大截,推测墓主人的身高在两米左右。 王家维教授凑过来说:“史书上并未记载金海陵王完颜亮的身高。” “不可能是完颜亮!”伯希和仔细查看墓主人的头盖骨,从颅骨的形状判断,“这是长颅型的高加索人种,绝非汉人或女真人。” “西域胡人?”王家维看着伯希和的面孔,“怎会有如此气势的墓葬?” 忽然间,小郡王想起安禄山大墓:“难道也是安史之乱的人物?” 又一拨年轻的考古队员,顺着绳子从地宫后室爬下来。齐远山与阿幽也一起下来了。 秦北洋看到阿幽,搂了搂小女孩的肩膀:“妹妹,你下来干嘛?这里可不适合你啊。” “哥哥到哪里?妹妹也要到哪里!” 阿幽目光幽怨地盯着他,安娜插过来说:“没关系,妹妹,我会陪着你哥哥的!” 少男少女说话间,王教授却发现了墓志。拂去碎石与尘土,露出灿烂的彩绘浮雕。先看到一只描金的老鼠,接着是牛、虎、兔、龙、蛇…… 竟是十二生肖,每个之间隔着浮雕彩绘牡丹花,秦北洋想起圆明园失窃的十二铜兽首。 精通汉文的伯希和,分辨出石碑上的文字,开头是阴刻篆书“唐故幽州卢龙节度副使中书令金紫光禄大夫赠太师伊斯墓志之铭”。 “唐朝?”王教授为自己之前的判断失误而羞愧,“原来墓主人并非金海陵王!” 法国人伯希和解读出墓志的内容—— “伊斯,生于中土,其父来自西域吐火罗,原是景教白衣教士。安史之乱,太子李亨在灵武即位为唐肃宗。伊斯担任唐肃宗的翻译与幕僚,又在郭子仪麾下立功。叛乱平定后,唐朝册封伊斯为幽州卢龙节度副使,监督安禄山余部,死于幽州,葬于房山。” “果然!怪不得附近有景教十字寺。” 伯希和看着石棺里破碎的头盖骨说:“西安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就是这个伊斯的儿子景净所撰写,‘大秦’是拜占庭帝国,记载景教教主阿罗本来华传教,受到大唐皇帝支持,以及伊斯平定安史之乱,传播景教的功绩。” 王教授又发现石棺上一尊四翼天使雕像——趺坐如意卷云彩上的男天使,戴三尖冠,两耳垂肩,脸庞丰盈,披云肩,饰璎珞,手捧莲花十字架,背后有两对展开的羽翼。腰际有轻舞飞扬的飘带,如同敦煌飞天。 “这座景教徒大墓,承袭唐陵依山而建之制,选在三面环山的龙脉,又有地下双层墓穴,铁索悬吊石棺,其下是通往渤海的‘海眼’,是否有魂魄远航出海,回归西方故乡之意呢?” 王家维话音刚落,秦北洋接上话茬儿:“长安中少年,有胡心矣!昆仑奴,新罗婢,既然在中国定居,便是中国人一份子。唐朝海纳百川,雍容大度,辉煌盛世。可自清朝以来,故步自封,闭关锁国,自以为完美无缺,犹如禽兽聚麀,一蟹不如一蟹!” “你究竟是何人?” 伯希和深谙汉学,知道“聚麀”古意是乱伦,再结合“一蟹不如一蟹”典故,就是近亲繁殖品种退化之意。 面对大汉学家,秦北洋摊开手掌心的老茧:“我只是个工匠。” 王家维笑而不语,第一次在香山碧云寺的魏忠贤墓,遇到这位十八岁的工匠,便觉此子不同常人,身上必埋藏故事。 考古队拖出四翼天使镇墓兽搬上一辆大卡车,伯希和、王家维与小郡王随车回城。只有交通银行的金库,才能妥善保管国宝级的文物,就像有钱人将珠宝与艺术品存在银行保险箱。 暮色茫茫,大地被染成一片金黄,齐远山驾着军用敞篷车。九色坐上副驾驶座,如同军犬警戒。秦北洋与两个女孩挤在后排,如沐春风,下意识哼起小曲儿。 欧阳安娜听出来了:“贝多芬的《欢乐颂》?” 他不敢说在“镇墓兽大斗兽场”用中国笛子吹奏《欢乐颂》的秘密,说了也没人信,傻笑着说:“嘿嘿!我就是看到你高兴想要唱歌!” 安娜一声娇吒:“小子!半年不见,嘴都变甜了!” 秦北洋有些尴尬,不想冷落了兄弟,便对齐远山说:“近日陆军部是否出了大事?” “你怎知道?”齐远山选择走南城的广安门,“两个月前,有人半夜藏身于古代棺椁之中,潜入陆军部大楼,图谋行刺小徐将军。” “小徐?” “嗯,老徐是北洋元老徐世昌,小徐是皖系的二号人物徐树铮。” “这是父子俩?” “完全没关系!老徐是天津人,小徐是安徽人。” 秦北洋牢牢记住这个名字,明知故问:“对了,为啥陆军部会有一具古代棺椁?” “鬼知道?”齐远山已开入北京南城,比之北城的繁华,颇有荒凉萧条之色,“陆军部戒备森严,已换成皖系人马守卫。我被当作直系的人,还在吴淞口跟他们打过仗,连陆军部的大门都进不去。” “那副棺椁现在陆军部?” “如今的北京城,恐怕只有陆军部是唯一安全的了!你不晓得?小徐将军遇刺同一夜,国会议员曲靖和,在帽儿胡同家中被割喉身亡,八名仆人保镖被杀。曲靖和出身世家,政界有名的京剧票友,梅老板的密友,平常爱唱花旦,《贵妃醉酒》可谓一绝。” “我晓得!” “最近啊,连续有三名国会议员被刺杀,全被刺客用匕首割喉而亡,均属新成立的安福俱乐部。报纸上吵翻天了,人心惶惶。国务总理命令警察总监务必限期破案。” “叶克难探长又有的忙了!” 敞篷汽车穿过宣武门,进入内城,七拐八弯,到了百花深处胡同。 四合院门口下车,安娜望着天上月亮,跟秦北洋告别:“看今宵,云散天青,与君重逢,满心欢喜。” 秦北洋与九色缒城回到圆明园,抱着“大狗”的赤色鬃毛,躺倒在野草中,仰望满天星斗,念念有词:“风雨凄凄,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第三十三章 灵魂机械体 一个月后,北京的春天太短暂了,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国立北京大学,秦北洋刚为图书馆更换灯泡,出来遇到欧阳安娜。柳丝扑面而来,两人蹁跹而行到公主大殿。 “我修这座宫殿时,听一个老师傅说,公主是乾隆皇帝的四女儿,被封为和硕和嘉公主。这个四公主啊,生下来就有畸形,手指间有蹼膜相连,如同鸭掌,不能伸直,又像佛手,人称‘佛手公主’。” “佛手公主?”安娜搓着左手中指的玉指环说,“我喜欢!” “可惜啊,这公主只活到二十三岁就死了,嫁给福康安的哥哥,生前有一个儿子。她死后埋在通惠河边的公主坟,至今坟茔尚在呢。” “你啊,就喜欢墓。” 秦北洋朗声笑道:“我就是在墓里出生的呢!” “我若是手指间有蹼膜,或者六指儿,长得像个怪胎,你还会喜欢我吗?” “这……”十八岁的秦北洋,太淳朴老实,居然说了大实话,“也许不会吧。” “嗨!我就喜欢你不说假话的性情!这世间的男子,个个甜言蜜语,哪像你有一颗赤诚之心。”安娜一甩头发,自来卷发丝撩到他眼前,“我要去听钱玄同先生的课了,同去否?” “我又不是大学生,怎能跟你一起听课?” 欧阳安娜戳了戳他的胳肢窝:“可你不是偷听了王教授的每堂课吗?” 她进了公主府的大教室,秦北洋照旧爬上屋顶,掀开瓦片偷看。 片刻后,秦北洋躺在公主大殿的瓦片上,晒着暮春阳光,只见云端冲出一只巨大的飞艇。 飞艇越来越近,露出纺锤形气囊,底下黑色舱室,愈转愈慢的螺旋桨。白色艇身上涂着天圆地方的铜钱纹,这不是上海钱科家里的飞艇吗? 学生们涌到大操场上,绝大多数头一回见到飞艇,犹如见着天外飞仙。安娜出来看到这幕奇观,想起半年前在东海达摩山上,从天而降的少年秦北洋。 飞艇抛锚停稳,跳下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跟围观的学生差不多年纪。屋顶上的秦北洋,居高临下,看得真切,果然是钱科。 第一个来迎接的竟是钱玄同教授。原来他是钱科的嫡亲叔叔,皆出自湖州钱氏的名门望族。这艘崭新的飞艇,是从南苑航空学校起飞,钱科亲自操纵,试飞到北京城内,正好到北大来看望叔叔钱玄同。 多位教授赶来与飞艇合影留念。钱科正要驾飞艇原路返回,秦北洋冲到面前:“你还认得我吗?” “秦……北洋?” 久别重逢,钱科与他热烈地拥抱。 “你是来北京南苑航校学习的吗?” “是啊,我自由了!除了学习飞行,我还跟霍尔施泰因博士一起工作,他还念叨着要再见到你呢。” “我也想再见到博士呢!” 其实,秦北洋是想要重温在天空飞行的美妙感觉。 待到他与钱科登上飞艇,安娜痴痴地仰着脑袋,向着飞艇挥手作别。 飞艇启航。紫禁城已在飞艇脚下。秦北洋第一次看到皇宫景象,数出了太和殿、中和殿与保和殿。溥仪还在内廷做着小皇帝,时间凝固在这一大片金色琉璃瓦下。 过了紫禁城的午门与端门,飞艇经过巍峨的天安门,彼时广场还不大,多是官署建筑。飞越千步廊与大清门,左边可望见东交民巷的各大外国使馆,清晰可辨外国士兵的队列操练。 钱科说,这艘飞艇是他来北京后,重新设计建造的。相对应于上海的“赛先生号”,这艘取名“德先生号”,就是英文Democracy,德谟克拉西先生号。 过了正阳门,沿着北京中轴线直往南飞,东边天坛,西边先农坛,还可望见陶然亭的水面。过了永定门城楼,一望无际的田野。遥遥可见一片草木繁盛,湖沼在太阳下反光的南苑。飞艇越过大红门,降落在飞机跑道。这是中国最早起降飞机的地方。莱特兄弟在美国首次试飞第二年,就有两架法国飞机在南苑表演。民国二年,袁世凯在法国军事顾问巴里索建议下,购买六架法制高德隆G-四型双翼教练机,开办亚洲第一所飞行员学校南苑航校。 “我已在飞行教官的带领下驾驶了。”钱科拍着停机坪上的飞机,“明年,我要去法国勤工俭学,专攻航空器设计。” 秦北洋摸着飞机的双层机翼赞叹:“坐飞机的感觉一定更飞艇很不一样。” “那当然!北洋,我带你去看一样更有意思的宝贝。” 两人走出南苑航校,来到隔壁冒着黑烟的兵工厂。 迎接他们的是个戴着眼镜,蓬头垢面,一身机油的西洋人,正是兵工厂的总顾问——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 齐远山也在南苑基地受训,意外相逢,还不欢喜。众人走进一间幽暗的仓库,犹如墓穴地宫。秦北洋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不祥之兆扑面而来,胸口的暖血玉坠子开始发热。 打开灯,照亮两对黑色的翅膀——巴斯克维尔猎犬般的身体,长度在身体三倍以上的羽翼,强壮的兽爪四肢,还有一张奇形怪状的兽脸。 四翼天使。 这头栖身于南苑兵工厂的镇墓兽,并未死亡或完全沉睡,体内发出齿轮的咕隆声,并有轻微的热量散发,似乎随时会睁开眼睛复活…… 秦北洋与齐远山屏住呼吸,上个月刚从房山景教大墓挖出的镇墓兽,不是早已被保存在交通银行的金库,怎会出现在此地?原来,半个月前,陆军部征用了这头镇墓兽,运到南苑兵工厂来改造。 “你们还想用镇墓兽来打仗?” 秦北洋怒不可遏,这是他和九色火中取栗,冒着被铁翼切断脑袋的风险,在地宫之下擒获的怪物。 “不……用它来……飞行!” 博士说着结结巴巴的中文,钱科替他完整表达:“四翼天使镇墓兽,四扇翅膀具备强大的飞行能力,就像我们南苑航校的双翼飞机。如果能掌握它的运行原理,加以改造和复制,就能制造出中国人自己的飞行器。就好像德国人有了齐柏林飞艇,而我们则有四翼天使。” “你是说——未来镇墓兽不仅要在陆地上战斗,而且还要飞上天空?” “飞行镇墓兽会改变历史。”钱科代表博士说,“我们正在修补它的破损,复原折断的四扇翅膀,还要给它的心脏加装航空发动机。按照西洋流行的说法,就是‘灵魂机械体’。” “灵……什么体?” 钱科指着四翼天使镇墓兽的胸口:“所谓‘灵魂机械体’,就是把现代机械动力与属于灵的力量结合起来。虽然,‘灵魂机械体’被主流学术界摒弃,认为纯属科学骗局,就像超能力和灵魂学研究。但真理,往往在少数人手中。” “我……听不懂!” 秦北洋有些自卑,他的最高学历只有小学三年级,往后跟随父亲学习工匠手艺。哪怕他在“天国图书馆”博览群书,自学成才,但对西洋科学的认知,仍然停留在德国小学生的阶段。 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点上一支烟,并不忌讳墙上贴着“严禁烟火”的警告。 “我已醉心于‘灵魂机械体’十年。直到我发现一千年前的中国工匠,就已制造了最古老的‘灵魂机械体’。”博士说回自己的母语,“秦,你的父亲就是当今最伟大的‘灵魂机械体’工程师。” “但这违背了我们祖先的规矩。” “二十世纪,一切古老的规矩都已灭亡!唯有‘灵魂机械体’永恒不灭。” 霍尔施泰因抚摸着四翼天使的兽头与折断的翅膀,就像抚摸自己的小孩。 镇墓兽永恒不灭,九色永恒不灭——秦北洋在心底对自己说。 “秦,我希望你继承你父亲的工作,就留在南苑兵工厂,跟我们一起改造四翼天使吧,我们会造出世界上第一台飞行镇墓兽。” 秦北洋拧着眉毛注视镇墓兽,决绝摇头:“不,请把四翼天使送回银行金库,这是文物,不是武器。” “对不起,秦,这是陆军部的命令,务必要改造这头镇墓兽。” 面对博士蓝色的双眼,秦北洋后退两步,九色与唐刀都不在身边,徒呼奈何。 “他们为什么不把唐朝小皇子的棺椁送过来?” 还是齐远山成熟老练,拽了拽他的胳膊,耳语道:“从长计议,先走吧。” 第三十四章 八大胡同 秦北洋与齐远山告辞,走出南苑兵工厂大门,正有一支马队等候他俩。 一阵风沙吹来,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孛儿只斤·帖木儿,骑在白马上雄姿英发,一身蒙古装扮,有乃祖铁木真弯弓射大雕的风骨。 他与齐远山相约今晚玩耍,给了秦北洋一匹黑骏马。三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骑着三匹上等的蒙古马,在夕阳下并辔而行。 跟小郡王这样的蒙古王公同行,秦北洋还是颇感变扭,毕竟是出身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他骑在马上说:“多谢小郡王的好意,但我不习惯宴饮笙歌,你们两个玩得尽兴去吧。” 齐远山却颇为惆怅地说:“北洋,再过些日子,我们就将见不到了。” “你要去南方打仗了?” “下个月,我就东渡扶桑留学,攻读日本陆军士官学校。” “是‘北洋之龙’王士珍给你安排的?” 秦北洋立刻猜到,齐远山点头:“不错,我是公费留学生,一切费用由北洋政府支出。我知道你不喜欢日本,但这陆军士官学校,却为中国培养了不少英雄人物,蔡锷、蒋百里、许崇智……” “听说也有不少军阀。” “是,小徐将军也是日本陆士毕业的。”小郡王纵马上来,“学成归国后,远山兄弟,你就有资历在北洋军中担任团长以上官职。今晚,我要为你践行一番!” 齐远山斜睨着小郡王,心想这个蒙古贵胄并不简单,就读北京大学历史系,先混入中国最顶尖的同学圈;结交前往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公费留学生,又能打入北洋军阀的关系网。再过五到十年,小郡王的朋友圈必将盘根错节,为飞黄腾达打下基石。故而寒门难出贵子,只因为社会精英的系统自成一格,古今中外,莫不如是。 三人进了永定门城楼,到前门大街大栅栏,转向西边小巷。月上柳梢头,男女各色人等,熙熙攘攘。他们只能下马,步行来到一条胡同深处,挂着大红灯笼的宅门口。 “这是何地?” 秦北洋看了隐隐不安,小郡王微笑道:“莫怕!进去便知道了。” 一进门就有若干妇人与茶房围上来,扯着三人进入厅堂。这地方布置得富丽堂皇,席间已坐满各色贵客,有洋装的年轻人,也有戴着瓜皮帽的遗老,但多是一本正经的中年男子。 看到满桌的酒水,秦北洋更是浑身不自在,悄悄问齐远山:“这到底是啥地方啊?” “八大胡同!” 秦北洋听罢,就想要往外面走,却被小郡王死死拽住:“北洋,你若是走了,便是不给我面子,难道我俩又要打一架吗?” 齐远山也给他倒了杯酒,劝他坐下来聊聊天,人生相聚不易,聚一次,少一次呢! “上贼船易,下贼船难!” 秦北洋不禁颓然,饮了一杯。小郡王也不避讳,大大方方说:“我父王年轻时,就常来八大胡同。那时多是相公堂子,男孩子远远多于女孩子。庚子事变后,八国联军偏爱妓女,更有名妓赛金花的故事,相公堂子才改成娼妓青楼。” “可你小小年纪,怎地对此如数家珍?” “二十年前,戊戌变法,我父王进京给老佛爷上贡贺礼,路过八大胡同,认识了一位苏州名妓。百日维新第一天起,父亲就为了她而住在这栋楼。等到慈禧太后杀了戊戌六君子,我父王花了三千两白银为名妓赎身,带回鄂尔多斯,封为侧福晋。两年后,我出生了。” “你是八大胡同妓女的儿子?” 小郡王淡然一笑:“照道理,我这卑贱的出身,怎能成为郡王世子?父王还有二十几个老婆,给我生了十二个弟弟,九个妹妹。可正室大福晋不能生育,我这排行老大的庶子成了继承人。当年,我妈在这妓院,以诗词才艺出众。她逼我读书写字,教我一口苏州话,背《唐诗三百首》与《南唐二主词》,又给我请留过洋的老师。几年前,我妈过世,埋在苏州老家,我还挺想她的。” “你比我走运!我妈因为生我而死。” “同病相怜。” 在这八大胡同的烟花柳巷,小郡王这番掏心窝子的话,彻底拉近了跟秦北洋间的距离。 厅堂里鼓瑟齐鸣,有人奏响苏州琵琶,江南丝竹,绣楼上传来咿咿呀呀的歌声……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一群姑娘穿着漂亮的绸缎衣裳下楼,但绝不暴露身形,裹得严严实实,顶多露出三寸金莲的绣花鞋,杀伤前清的老状元老榜眼们无数。 秦北洋头一回看到纸醉金迷的京城夜宴,却不敢去看女孩们浓妆脂粉的面孔。 “唐朝流行的古曲,常在宴饮中由侍妾演唱。我等可勿错过大好少年时哦!”小郡王从袖子里掏出几十块银元,赏赐给各位姑娘,“可别小看了青楼,也是藏龙卧虎之地。袁世凯年轻时屡试不第,寄居上海书寓,幸有苏州名妓沈氏资助,走上飞黄腾达的仕途,日后这位娼妓竟成为中华民国大总统最宠爱的沈夫人。更别提两年前,就在这八大胡同,蔡松坡将军与小凤仙的故事,断送了袁世凯的皇帝梦。” 话音未落,姑娘们又围着这一桌唱起歌谣:“燕婉情你体留恋,我这里百年预约来生券,切莫一缕情丝两地牵。如果所谋未遂或他日啊!化作地下并头莲,再了前生愿!” “哈哈!说曹操,曹操到!这段歌词,就是小凤仙为蔡锷所唱的。” 小郡王继续洒出银元,沉醉于一夜风光。秦北洋却颇为注意四周人等,刚才听到“藏龙卧虎”四字,在这样的高级青楼里头,必然也有军政界的要员。 果然,他那灵敏的听觉,捕捉到隔壁桌的谈话—— “诸位,今夏的国会议员选举,可是决定我们安福俱乐部生死之大事。小徐将军已拨来数万银元的选举经费。下个月,我等就要赶赴全国各省收买选票。今儿个我在此做东,大家不醉不归,别管家中的母老虎!” 说话的是个中年人,面白无须,穿一身华贵的绸缎袍子,手指上戴着好多玉石,向着身边的两个男人频频敬酒。 “兄弟客气啦!每张选票的价格,我已筹划好了,三百到八百银元不等,跑到上海浙江等膏腴之地,必然要花大价钱,但到鸟不拉屎的西北各省,买一张国会议员的选票,还不如买八大胡同姑娘的一夜呢!” 这个说话的年纪更长,留着一脸大胡子,豪爽地一饮而尽。 这桌的第三个人,只有三十来岁,笔挺的白西装,看来吃过不少洋墨水:“小徐将军对这次国会选举下了血本,也是国务总理的意思。他在战场上没打败直系,却通过合纵连横的谋略全胜,文韬武略的奇才啊。难怪林纾先生给他画了一幅《匹马度关图》。” “你我三人都是国会议员,同在安福俱乐部,莫辜负小徐将军的鼎力扶持。直皖间矛盾重重,吴佩孚在南方鼠首两端。段总理签了《中日陆军共同防敌军事协定》,全国舆论骂我们是卖国贼,可要小心了。” 尽管三人说话压低了声音,偷听的秦北洋已全明白了,这是三个安福系的国会议员,也是皖系军阀和小徐将军的御用议员。 第三十五章 驱魔人故事 八大胡同,青楼夜宴,秦北洋等人隔壁一桌,坐着三个衣着体面的国会议员。 大胡子吃了两粒花生米说:“最近啊,小徐将军既是春风得意,又是危机四伏,听说在陆军部,有人躲入唐朝的棺椁向他行刺。听说那副棺椁啊,来自最早被刺杀的国会议员曲靖和。” 穿西装的年轻议员到底是嫩:“哎呀,这国会议员连环刺杀案,可是人心惶惶,我们安福系已被刺杀了四个!” “我不怕!”今晚做东的国会议员又闷了口酒,“今日又有一事,北大校长蔡元培向政府抗议,说陆军部把墓里挖出来的文物,叫什么……哦对——四翼天使镇墓兽!调拨到南苑兵工厂,蔡元培说此物为国宝,不能作为杀人武器使用。” “兄弟从外交部得知,法国驻华公使想购买这件宝物,是法国使馆武官次官,大汉学家伯希和的建议。”穿白西装的国会议员蹦出几句法语,“难道是要用镇墓兽去欧洲打仗?” “哎呀,不说这些烦心事了,我们挑选姑娘,喝酒划拳吧!” 三个国会议员花天酒地时,隔壁桌的秦北洋、齐远山与小郡王,已暗暗商量好了对策。 先是小郡王帖木儿来向这一桌议员敬酒:“三位议员先生,本人谨代表父王致以问候。” 鄂尔多斯老郡王是国会议员,声名显赫,影响力超越几位蒙古扎萨克亲王。而这小郡王经常代表父王在北京活动,南人北相,风度翩翩,已是京城社交圈的红人。三名议员全认识他,恭敬地作揖行礼,先干为敬。 小郡王又介绍了齐远山——即将东渡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留学的将门虎子,未来必是“北洋之龙”的接班人。秦北洋虽穿得寒酸,却被小郡王说成天津富商之子,家训简朴不得招摇过市,实则有百万白银之财富——秦北洋想起自己被安娜封为达摩山伯爵,藏宝窟里的庚子赔款白银,如此说来也没错。 “各位,我正在北大历史系读书,我的老师王家维教授,是他与大汉学家伯希和,一起从房山大墓挖出了四翼天使镇墓兽。我亲眼见证了出土过程,还发生了颇为凶险之事,当场有四名考古队员遇难。” “难道说……镇墓兽果然会吃人?” “何止是吃人啊!凡是谁动了这头镇墓兽,谁就会遭遇死亡之诅咒。” “有这么夸张吗?” “最近的国会议员连环刺杀事件,其实也跟它有干系!三位有所不知,这四翼天使镇墓兽来自唐朝景教徒的大墓。所谓景教,是基督教的一个分支。但四翼天使,带有上古异教崇拜,被认为是邪灵。数年前,英国伦敦有个小女孩,其父得到一尊来自美索不达米亚考古遗址的四翼天使像,女孩因此被邪灵附体,神父都束手无策,最后请来一位驱魔人救回女孩,其间不知葬送多少无辜者性命。” 穿西装的国会议员点头道:“对!关于这四翼天使的传说,我在留洋期间也听说过。” 秦北洋心想扯淡!刚才那个英国故事,根本是自己临时现编出来的。 “若是这尊镇墓兽,继续流在外边,比如南苑基地,或流入外国人手中,必将引起大祸。前些日子,戒备森严的陆军部,竟有人潜入唐朝棺椁行刺小徐将军。大家想想,唐朝棺椁与唐朝镇墓兽,其间必有关联。说不定,还会有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国会议员遭到刺杀!” 小郡王说话之间,依次看着他们三人的眼睛,令人不寒而栗。 三个国会议员面面相觑,还是今宵做东的那个抱拳道:“小郡王,果然是天之骄子,未来不可限量。感谢您的提醒,我等明日就向国务总理提议,将这尊四翼天使镇墓兽,回归交通银行的金库,不再挪作它用,更不能交给外国。” “好!” 为了议员们的这句承诺,秦北洋连干了三杯酒。小郡王又陪着他们继续饮酒作乐,秦北洋却拍拍齐远山的肩膀,匆匆逃出这座销魂库。走在深夜的八大胡同,不断有姑娘流莺勾搭这少年,但他红着脸低头小跑,这才溜回了城外的圆明园废墟。 再回到八大胡同,三个国会议员,一直玩耍到后半夜的四更天,芙蓉玉暖度春宵,个个如同醉八仙,坐上三辆人力车,在保镖的护送下,返回城北的宅邸。 回家路上,经过什刹海上的银锭桥,最年轻的议员还问:“明天一早,我们何时去找国务总理?” “去干嘛?” “说服他把四翼天使镇墓兽还回金库啊。” 躺在另一辆人力车上的大胡子议员说:“哎呦!贤弟啊,你到底是嫩啊,这种小儿科的把戏,你竟会相信?” “不是为了防止刺杀国会议员吗?” 做东的国会议员哈哈大笑:“刺客!怎么可能?小郡王就是个毛都没长齐的纨绔子弟,他跟那批北大教授穿同一条裤腿的,那种鬼话能信吗?” 大胡子议员也发了酒疯,坐在人力车上狂喊:“你试试看!现在就让刺客来杀我!来杀我啊!来杀我啊!” 忽然,前头传出一记沉闷的声音:“好……” 人力车夫一回头,露出半边脸上的刀疤。 同时,国会议员的喉咙,已被匕首割断,气管暴露在空气中,发出毒蛇般丝丝的声响…… 没有人来得及尖叫,另外两辆人力车也停下,一名车夫年轻而且身高体壮,还有一名车夫是个留着黑胡子的老头,他们的手中各自多了把匕首,切断了两个国会议员的咽喉。 穿着白西装留过洋的国会议员,临死前心里还在咒骂:“大胡子!谁说镇墓兽跟刺客没关系……” 下一秒钟,三个刺客动若脱兔,后半夜看不清他们的动作。旁边六七个保镖,要么被割断喉咙,要么被刺破心脏,要么头顶心被开瓢。 全死光了。 刀疤脸的年轻刺客,对着大胡子死后惊恐的双眼说:“是你自己叫我杀你的!” 保镖的尸体留在地面,三个国会议员,被扔进了什刹海。 茫茫黑夜,无数个魂,正“银锭观山”。 清晨,三具尸体飘浮到荷花市场岸边,人们这才报案叫来警察。 次日京城各大早报,登出三名议员遇刺浮尸什刹海的特大号外。短短两个月,已有七名国会议员被刺身亡,全属安福俱乐部成员,中华民国建立以来所未见。国务总理下令,北京全城宵禁。 第三十六章 沙尘暴 数日后,南苑兵工厂,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接到国务总理手令——立即交还四翼天使镇墓兽,不得用于军事目的。 无奈之下,他和钱科打开仓库,看着尚未改装的四翼天使,分外心疼不舍。他们原计划在三个月后,要看到这头镇墓兽重新飞起来。 他们用平板车拉出四翼天使,运到兵工厂大门口。意想不到,小徐将军亲自前来交接,骑着白马,身着大氅,年轻的脸盘略显疲惫,想是为最近的国会大选以及连环刺杀案折磨。 小徐对博士寒暄几句,本来他也有意将四翼天使改造为武器,但国务总理受到文化界舆论压力,必须将这尊镇墓兽送回交通银行的金库。 陆军部押运四翼天使,却没走大红门前往京城,而是转弯去隔壁的南苑航空学校。 “有诈!” 钱科拍了拍大腿,跟博士一起追出去。等到他俩气喘吁吁跑到航校,只见跑道上停着一架大型双翼飞机。 这不是南苑航校的飞机,也没涂装中华民国的五色旗,而是法国空军的红白蓝三色。钱科定睛一看,根据航校的飞行年鉴,这是最新的法制“高德隆”R.11 大型轰炸机,机腹载弹库做了改装,变成载运货物的运输机。 骑白马的小徐将军,与法国飞行员握手。士兵们将四翼天使镇墓兽,小心装运上这架法国飞机。引擎响起,钱科向跑道冲去,却被螺旋桨的狂风吹倒在地,博士拼命将他拖出跑道。 法国飞机从头顶轰鸣而过,仿佛大鸟冲上云霄,向着东南方的天津而去。 钱科脸上流着血,朝天咒骂:“我们被骗了!法国人要把镇墓兽空运到大沽口,装船送去欧洲跟德国打仗。” 霍尔施泰因博士凝眉望向天空,发现西北方向渐渐变成红色,天地间传来震动之声。 在北京生活多年的洋人,都知道这是沙尘暴的脚步声。天际线有一堵移动的城墙,上层耀眼的赤色,中间呈现灰褐,下面却黑如墨汁,远看有流光溢彩的美,仿佛浓妆艳抹的死神。 南苑航校拉响警报,学员们纷纷冲上跑道,紧急将所有飞机推入机库。 小徐将军本要骑马回城,却控缰站在跑道上,无所畏惧地注视徐徐南来的沙尘暴。 大风从北京城墙刮到了南苑,飞沙走石,尘土铺天盖地,天地间犹如坠入深夜。 刚起飞的法国飞机,在空中被沙尘暴高高卷起,如同小孩戏耍的绣球,又如折断翅膀的苍蝇,冲往北京西南的房山方向。 小徐将军抽了抽马鞭,想跟着飞机而去。一阵日月无光的沙尘袭来,让他从马背坠落。 四翼天使,在众目睽睽的天上失踪了。 北京春夏之交,沙尘暴的午后,欧阳安娜与阿幽在四合院里晾衣服。两个姑娘赶紧收衣服被褥,关紧门窗躲在床上,倾听坚硬的沙子击打窗户纸的声响。 秦北洋坐在屋顶上,帮她们修葺瓦片拔除野草,顺便阅读《切韵》与《广韵》,还有钱玄同的《文字学音篇》,想要掌握唐朝人说话的语音,期望能与九色对话。 转瞬间,双眼被沙子弄得泪流满面。九色难得进城,竟也爬上屋顶,坐在主人身边。赤色鬃毛染成土黄色,一脸懵逼目光。 这股天昏地暗的异常天象,像三国里诸葛孔明所做风云法术,必有大事要发生。 傍晚,秦北洋与九色回到圆明园,正好钱科跑来找他。 “北洋,小徐将军骗了我们!载着镇墓兽的法国飞机,据说在北京房山的上空失踪了。” “房山?不就是四翼天使出土之地吗?” 秦北洋脑子开窍了,这场沙尘暴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四翼天使不愿飞到异国他乡,更不忍远离墓主人。镇墓兽蕴含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能导致飞机偏离航向?否则,飞机往东南的天津而去,沙尘暴自北方追着屁股而来,只能原地或往南坠毁,不可能转去反方向的房山。 四翼天使,想要重返守护了千年的房山大墓——唯有镇墓兽,永不背叛。 钱科一脸茫然:“北洋,你是说,它已经复活了?” “镇墓兽是不死的!” 次日清早,沙尘暴过后的北京,如同抹上一层黄油。秦北洋背着重新磨砺过的唐刀,带着镇墓兽九色,前往房山大墓。 路过周口店龙骨山,感觉地下有股无形气流涌动。父亲说过,这是在地宫内练气的结果,能自动吸引古物之气,说不定啊,周口店埋藏数千年前的宝贝呢!秦海关没错,唯独少说了几个零。 再往下走,一路上怪石嶙峋,处处是采石遗留之天坑,名为大石窝,房山汉白玉产地,前清年代,秦北洋的祖先常来此为皇家挑选上等石料,运送到东西两陵。 走到云居寺山脚下,九色却执拗地往山上走。照道理,秦北洋低头看着九色,想起这两天学习的唐朝音韵,尝试用半文半白的长安音对它说:“君可测得四翼天使乎?” 几个北方话中早已消亡的入声,秦北洋说得异常艰难。但想起在上海学的几句吴语,入声便迎刃而解。 原本咬他裤腿的九色,突然蹲下点头。秦北洋脑中深处,果然听到它的奇怪语言,却如天书奇谈。但他明白了九色的眼神,犹如蝴蝶或蜜蜂的触角,小猫小狗的胡须,探测空气中的风吹草动,也能接受其他镇墓兽的信息。 九色犹如猎犬,嗅到了四翼天使的气味。 小镇墓兽奔上云居寺东的石经山,停在一座汉白玉石塔跟前,跪下犹如拜佛的虔诚信徒。 此塔九层檐,立于高岗上,塔顶为宝珠攒尖刹,唐朝“九仞之塔”。中间有四块厚石板组成的佛龛,门楣上雕刻火焰,两侧各有铠甲金刚力士,里头有释迎牟尼与弟子浮雕。塔身背面,刻有清晰的楷体字“唐金仙公主请译经施田记”,开头即是“大唐开元十八年,金仙长公主为奏圣上,赐大唐新旧译经四千余卷,充幽府范阳县为石经本……” 金仙公主是何人?九色为何在记载公主功德的石塔前,呈现跪拜姿态?皆令秦北洋捉不着头脑。 难道,九色并非来寻找四翼天使,而是来祭奠这位金仙公主? 秦北洋观察四周形势,发现一大片烧焦的草地,散落着金属部件,飞机双翼的蒙布。沿着痕迹往下走,越来越多飞机残骸,直到断裂的机翼,破碎的机身,红白蓝的法国标志残片。机舱里坐着两个人,戴飞行员帽子,秦北洋想把他们救出来,发现都已扭断脖子死亡,苍蝇盘旋产卵。 显而易见,这架飞机在沙尘暴中迷失航向。两个法国飞行员用尽全力与大自然搏斗,无法战胜千千万万粒沙子,迫降在房山云居寺石经山,机毁人亡。而此地距坟王村的唐朝景教大墓,不过十几里地而已。 不过,四翼天使镇墓兽不见了。 钱科说过,这架法国飞机运走了四翼天使,难道它自己长脚跑了?或者干脆扑扇两对翅膀,飞回了坟王村的地宫? 九色引着秦北洋往山坡下去。飞机残骸停在陡峭山巅,底下躺着一具黑色的东西,摊开两对折断的翅膀,赫然正是四翼天使! 必是迫降坠毁时的冲击波,让这尊镇墓兽冲出飞机,跌落到山坡底下了。 秦北洋思量如何把四翼天使弄上来时,风中传来喧哗之声,荒无人烟的石经山上分外刺耳。 他躲藏到石塔背后,只见山下来了许多士兵。其中,有个骑白马的将军,肩章上有三颗金星,北洋最高的上将军衔,年纪不到四十岁,双目炯炯有神,却是面色阴沉。 将军身边有个穿长衫戴礼帽的男子,鼓鼓囊囊的腰间必藏手枪,秦北洋认出了这张脸。 名侦探叶克难。 第三十七章 云居密会 叶克难摘下白礼帽,手搭凉棚望向悬崖绝壁上的洞窟,犹如杜牧的“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 贞观五年,唐太宗李世民的年代,云居寺落成于幽州。隔壁石经山上的洞窟,则比这座寺庙更为古老。山上密布数座洞窟,犹如敦煌莫高窟,遍布石刻佛经,俨然北国的庄严圣地。 石阶越发陡峭,马蹄几次惊险打滑。骑白马的将军脱下大氅,解开胸口军装的风纪扣,下马步行到叶克难身边说:“克难老弟!奸贼选在此处,穷山恶水,狡兔三窟,可谓精心盘算过了。” “小徐将军,我们不谙地形,可千万要小心。” “莫怕!叶探长,为防万一,也为搜索失踪的法国飞机与镇墓兽,一个团的士兵,不消片刻,就会把整座云居寺团团包围,让人插翅难飞。” 看着徐树铮自信满满的目光,叶克难皱着眉头不多说了。 一个月前,京城名侦探,受命调查国会议员连环刺杀案。内务总长与警察总监都限令他在三十天内破案。叶克难调查确认,刺客跟九年前的天津徳租界灭门案、去年的北京监狱大屠杀、上海公共租界虹口捕房大屠杀、上海青帮欧阳思聪灭门案同属一伙……粗略算来,这些刺客在短短一年间,已制造了超过五十条人命案。 七天前,又有三名国会议员在什刹海遇刺身亡,尸体飘浮在荷花市场的水面上,成百上千市民围观,再次轰动京城。不消说,叶克难的日子绝不好过,他已连续熬了许多个通宵,不断探查凶案现场,走访北京各处可能窝藏凶犯的地点,全城警力挨家挨户搜捕。 他查到三名议员是从八大胡同出来,后半夜路过什刹海而丧命。叶克难带队包围青楼,让老鸨和姑娘们回忆:三名议员坐在何处,周围又有何可疑人等。有人记得三个年轻人,十八九岁年纪,一个是众人都熟悉的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还有个穿着军官制服,第三个身材高大穿着朴素。三个少年与三个议员闲聊过好几句,彼此神色还有些紧张。 孛儿只斤·帖木儿、齐远山、秦北洋——叶克难在笔记本上写下这三个名字。 名侦探依次去北大校园、百花深处胡同、圆明园废墟走访了三人,才知他们与三议员在酒桌上对话的内容。也许,当时某个刺客就潜伏在左右?假扮成贵宾的模样。 不过,叶克难有个秘密忍着没告诉秦北洋:小徐将军不仅命令他调查国会议员连环刺杀案,还要他与刺客们取得联系。 此事万分凶险,无异于火中取栗。刺客对秦北洋有杀父杀母之仇,万一让他搅合进来,不但会破坏计划,还会身犯险境。叶克难救过他四次命,也许第五次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达摩山伯爵,请你好好留在北大,哪怕只跟欧阳安娜谈情说爱——叶克难心中如是说。 叶克难找到报馆。当时报上连载专栏,多是鸳鸯蝴蝶派的才子佳人,偶有世情与侦探故事。他委托报馆找了枪手,连载三期京城名侦探智破连环刺杀案,有段情节是侦探登报启事,要跟刺客决斗,结果收到回信,双方相约紫禁城太和殿屋顶,是为决战紫禁之巅。 文章连载三期过后,叶克难收到一份匿名信,仅有简短的一行文字—— “你为谁服务?” 漂亮的毛笔字行书,落款仅有一个红色图章——彗星袭月,表明刺客身份。 如何回信?给谁回信?叶克难绞尽脑汁。他把信封剖开检查,就差去照X光,才发现信封上的邮票不对劲——北海白塔的邮票,白塔图案被人用红墨水点了一下,邮戳却是黑色,必是寄信人故意为之。 叶克难立时明白。他独自来到北海琼华岛,在邮票中红墨水所点的白塔之下,果然发现一个小邮箱。 他写了一张纸条,上书四个字——小徐,盼复! 言简意赅,却又尽在不言中。在邮箱中放下纸条,叶克难匆匆离去,没有安排探员守候。让刺客取走才能引蛇出洞。 次日一早,叶克难再次来到北海白塔,在小邮箱里取得一封回信—— “夏至,申时,云居寺,石经山,雷音洞,恭迎小徐将军本尊。谢绝替代,过期不候。” 底下依然盖着彗星袭月的红色图章。 叶克难再看时间,夏至不就是今天吗?即刻赶到陆军部,向小徐将军递交这封刺客信札。 “好字!王羲之体的行书力透纸背!我倒是想要会会这人。” 小徐幼时被称神童,三岁识字,七岁能诗,十三岁中秀才,十七岁补廪生,擅长诗词楹联,写得一手好字。庚子年后,投笔从戎,加入北洋新军,在段祺瑞帮助下负笈东渡日本,毕业于陆军士官学校。 “小徐将军,我曾与这些刺客打过几回照面,他们身手出众,杀人如探囊取物,北京监狱的看守,上海公共租界的巡捕,遇到刺客的匕首绝无活路。” “你怕此行大凶?我会死于刺客之手?我是军人,在战场上亲冒矢石,踏破尸山血海,岂畏区区刺客。”小徐摸摸头顶的板寸,“他们也不是没有刺杀过我!那夜凌晨,就在这陆军部的大楼里,刺客竟藏在唐朝小皇子棺椁中行凶……” 说到此处,小徐收紧口风。叶克难面如深海,未露半分异样,心底却已震动——唐朝小皇子的棺椁,秦北洋北上的真正目标,已落到军阀手中!就在这栋戒备森严的陆军部大楼,怪不得踏进来就感觉一阵阴气。 “卑职还有一事不明——将军自有嫡系人马,为何安排我与刺客联系?” “我等北洋军人,太阳下仁义道德,夜里尽是男盗女娼,毫无忠诚可言。若论办事之严谨靠谱,远不如你叶侦探啊。” 叶克难也想趁机探查出刺客的真相,将计就计答应了密令,担负起这黑白通吃穿针引线却绝对见不得人的任务。 申时是下午三点到五点,从北京城去房山,得走上大半天——刺客没给小徐任何提前准备的时间。徐树铮挂电话,要南苑基地派出一个团的士兵,自己坐上一辆小汽车,载上叶克难在身边。后面跟着一辆卡车,运上侍卫队及三名保镖,均是沧州武林世家出身。 出城路上,叶克难试探问道:“小徐将军,如此冒险要见刺客,这是为何?” “叶探长,我等私下里说句交心的话——安福俱乐部的每个议员,都是我要控制国会的棋子。我就像个围棋国手,眼看得自己精心布局的棋子,一个一个被对方拔掉,岂不心痛?议员们贪得无厌,毫无节操,这些人死不足惜,但若破坏北洋政府一统天下的大业,我等俱将是历史的罪人。” “您是要跟刺客谈判?” “至少,我想知道他们行刺的原因,背后究竟是何等势力?” 叶克难斜睨着小徐鹰隼般的目光,暗暗佩服他之胆识。当今世上,军阀们只知道争权夺利,小徐却有凌云壮志,只是未免不择手段,但也比袁世凯之流一意孤行的独夫民贼要强。 将近申时,赶到房山云居寺。这座千年古刹规模宏大,僧人众多,至今仍在石上刻经。一个团的士兵到了,控制寺院内外。 叶克难略感意外的是,云居寺门口有好几个外国人,像是来游玩的记者,照相机拍下了军队进出的画面。 爬上雷音洞口,回头再看山下,早已布满士兵。小徐只带了二十名萧县老家的侍卫,还有三名武功高强的保镖。 叶克难掏出手枪,小心翼翼走在前面,小徐却说:“叶探长,莫要鬼鬼祟祟,我等大大方方进去,免得被刺客小瞧了!” 名侦探暗暗叹息,有才者不免恃才,恃才者则易傲物,傲物者目空一切。哪怕小徐天纵英才,但这性格终将致他于死地。两年前,小徐在国务院任秘书长,到大总统黎元洪面前办事,竟直言:“总统不必多问,请快点盖章,我的事情很忙。”一贯隐忍的黎元洪抱怨道:“哪里是责任内阁制,简直是责任秘书长制!” 雷音洞口,有个戴着白口罩的男人等候。这段石阶狭窄,只能容纳单人通过。对方摘下口罩,露出右脸上的刀疤。 叶克难认出了这张脸, 九年来,他无时不刻不想抓住这个人绳之以法。但在这云居寺石经山上,叶克难喜怒不形于色,沉声问道:“夏至,申时,云居寺,石经山,雷音洞,我们没有迟到吧?” “很准时。” “将军本尊已到,我们就在这里谈吧。” 叶克难不想进入黑漆漆的山洞,至少在这片悬崖上面,能被底下的士兵们所看到。 “不,说好是雷音洞,就在雷音洞。” “好吧。” 叶克难硬着头皮要往里走,却被刀疤脸刺客拦住:“我家主人,只与小徐将军本尊谈判,叶探长请勿入内。” “谁能保证将军之安全?” “其一,可带三名保镖入洞;其二,你们的士兵已遍布山上山下,若有闪失,谁都插翅难逃。” 叶克难还想交涉,小徐不耐烦地说:“不必多虑,叶探长,我带三名保镖进去,你与侍卫们在洞口等候便是。” 小徐手中捏着个玻璃球,若洞内有变,立即撒手砸碎,侍卫们便冲进去救人。 “务必小心!” 叶克难在耳边叮嘱,小徐微笑道:“勿念。” 小徐藏着手枪,带着三名保镖,低头走入千年幽暗的雷音洞。 第三十八章 天下七大才子 三年前,秦北洋和父亲住在京西骆驼村,父子俩经常走一整天到房山云居寺。这里的大和尚颇有眼力,器重秦海关的手艺,请他为庙宇和佛像修修补补。佛教衰微,寺里开销捉襟见肘,报酬少有实银,多为一袋谷子,也够石匠父子糊口了。他们也时常爬上石经山,到藏有隋唐石板经文的洞窟中工作,对地形了如指掌。 今日,秦北洋从古塔背后爬上山顶,九色也如野兽般灵敏无声。 他发现悬崖下的雷音洞口,几个男子正在交谈。除了名侦探叶克难,还有个肩章三颗金星的北洋上将,必是传说中的“小徐”。 至于,脸上有刀疤的男人……刺客阿海,正是这张面孔! 秦北洋差点从山顶飞下来,抽出唐刀斩下他的脑袋。但看到小徐带着保镖走进洞窟,他按捺住心底怒火,转入岩石间的缝隙。 原来是别有洞天的秘道,贯穿雷音洞正上方,秘道下方有条裂缝,清晰可见洞中景象。雷音洞隔壁紧挨一间洞窟,名唤金仙洞。两个洞窟的天花板上,经由一条秘道联通。通过这条秘道,可以同时监视金仙洞与雷音洞。 当年,秦北洋随父亲雕凿石经,偶然发现秘道。老秦判断这是唐朝的老和尚,为监督年轻僧人修行,而在两个洞窟上方开凿秘道。 房山石经由隋朝大和尚静琬发起刻造,到唐朝贞观十三年刻完《涅槃经》圆寂。此后历代僧人刻经,至少九个洞窟,累计一万四千余块石板。雷音洞中央有尊佛像,还有四根刻满佛像的石柱,据说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佛殿。 小徐跟三名保镖在洞窟中,刺客阿海微笑道:“请小徐将军本尊略微宽坐,我家主人稍后就到。” “他从哪里来?整座山都被我的士兵包围了。” “我家主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徐树铮皱皱眉头,端起灯火,欣赏雷音洞石经,细细体会唐朝僧人刻字的艰辛与虔诚。 躲在雷音洞顶秘道的秦北洋,却听到隔壁的金仙洞传来说话声。 凡声音都往上传,雷音洞与金仙洞,彼此完全隔音。但在两个洞窟上方的秘道中,却听得很清楚。 就像爬上屋顶的小偷,同一屋檐下有两间卧室,一会儿偷听老爷与夫人的悄悄话,一会儿又偷看少爷与少奶奶的春宵。 金仙洞里挂着几盏大灯,照亮一面宽大镜子,秦北洋分外诧异——镜中折射出王家维教授的面孔。 坐在教授身边的,竟是北大校长蔡元培,一旁自然少不了《新青年》主编,北大文科学长陈仲甫。第四位,却是国文教授钱玄同。 王家维、蔡元培、陈仲甫、钱玄同——这四位为何来到云居寺石经山的金仙洞? 四位教授并不知道,声名赫赫的北洋军阀“小徐”,正在隔壁的雷音洞,等候与刺客的主人见面呢。 金仙洞中还有四个人——穿着长衫的男人,三十七八岁,剃着板寸,唇上留两撇胡子;第二个,戴着瓜皮帽,脑后拖着一根粗大的辫子,一副满清遗老打扮,面目轮廓深邃,鼻梁高挺,留着卷翘的胡须;第三个,洞窟中最为年轻,不过二十七八岁,面貌儒雅英俊,身着洋装,有欧美归国的范儿。 第四个,秦北洋却认识这张脸——五十余岁,面留黑色胡须,双目犹如猎鹰,九年前在天津徳租界,这个人从背后刺死了秦北洋的养父。 老刺客。 秦北洋上次见到这张面孔,还是在“天国”的云海之中,人称“老爹”。 此人穿着一身素色长袍,头戴方巾,竟有道骨仙风的派头,抱拳道:“诸位京城的名流大家,感谢赏光云居寺石经山。鄙人遵循师父嘱托,亦是自乾隆年间传下的规矩——云居四宝,每隔一甲子,足足六十年一轮回,方向天下间最有学问之人展示一眼。” 云居四宝? 秦北洋心中暗忖,听居士们说起过“云居四宝”——这四件宝物,世代珍藏于云居寺,曾被乾隆皇帝御笔提名,秘不示人。每隔六十年一甲子,惟天下排名前七位的大才子有缘得见。 刺客“老爹”以展示“云居四宝”为名,诱出七位中国最顶尖的学问家。而隔壁的雷音洞中,又有刀疤脸的刺客阿海,诱出了小徐将军……必是精心策划的阴谋。 金仙洞里最年轻的西装男子说话了:“晚生胡适之,初出茅庐,竟得以跻身七大学问人之列,羞愧难当!云居四宝,究竟哪四样?众说纷纭,却是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之宝物。” “适之,与其说是天下读书人想要一睹云居四宝的真容,不如说是更想要名列七大才子之中的虚荣心吧!” 说话的男子剃着板寸,留有两撇胡子,年轻的胡适之低头道:“周先生,您说得也有道理!晚生受教了。” “也有人言,云居四宝本是个骗局!乾隆皇帝只为嘲弄天下间的文人。我倒想要看看,若真有云居四宝,能否再读出四千年的吃人史?” 金仙洞,众人七嘴八舌间,老刺客已从石壁中打开一扇小门,先取出一只檀香木匣子,放在木案上。 “此乃云居四宝的第一宝:大唐金仙公主手抄《般若波罗蜜心经》。” 老刺客展开硬黄纸卷轴,纸上均匀涂蜡,光泽晶莹,写满蝇头小楷——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正文短短二百六十字,摄取六百卷大般若经要义。唐纸上的书法隽秀,形神兼备,必是意志坚贞的女子所写。 落款有金仙公主的篆书印章,王家维教授仔细查看,无论纸的材质以及书法特征,都是唐朝实物,绝非伪造赝品。 “《心经》文约义深,成佛之指南,利生之法宝。”洞窟中年纪最长,留着辫子的老头说话了,“这金仙洞,据说是为供奉唐朝金仙公主而开凿。” “金仙公主为唐睿宗李旦之女,武则天与高宗李治的孙女,唐玄宗李隆基的妹妹。不堪忍受宫廷黑暗,公主十八岁出家为女道士,在终南山金仙观修炼成仙,骑鹤升天。” “公主尊崇佛法,奏请兄长唐玄宗将大唐新旧译经四千余卷,送到远在幽州范阳的房山云居寺,推动石经山洞窟开凿,才有山顶的金仙公主塔,更有了这座金仙洞。此生有幸得见云居四宝之一,辜鸿铭死而无憾。” 秦北洋微微一颤,原来这位留着辫子的老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辜鸿铭! 刺客“老爹”看到众人已被第一宝所吸引,微笑着取出第二宝—— “唐朝吴道子所画终南郡王李隆麒像。” 终南郡王,李隆麒,听到这七个字,秦北洋心头又一惊,九色都把头凑来看了。 七个学问家屏息静气,看老刺客小心翼翼展开卷轴。又是唐朝的黄蜡笺,防蠹又防潮,保存千年而不坏。 木案上露出一幅完整画像,穿着唐朝服饰的少年,犹如闪电击中秦北洋的双眼。 李隆麒的脸。 霎时间,石经山上的洞窟,仿佛成了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地宫。 就像古墓壁画中的人物,十三四岁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中正高挺的鼻梁,丰厚的嘴唇,清癯的脸庞轮廓。未戴冠冕,头顶挽着发髻,只插一根簪子。不着唐朝贵胄服饰,只一袭宽松白袍,宛如山野樵夫家的孩子。历经一千二百年,李隆麒的皮肤色泽鲜艳夺目,眼神历久弥新,呼之欲出。 秦北洋竟有一种幻觉,仿佛画像里的小皇子向他眨眼,同时传音入密…… 这幅吴道子的真迹,确是终南郡王李隆麒的真身。因为九色在颤抖,赤色鬃毛扫过秦北洋脸颊,头顶鹿角都要出来了。他只能尽力安抚,不要惊动到洞窟里的人们。 秦北洋看到了自己的脸。 当他少年时候,住在光绪帝崇陵的地宫,偶尔出来照照镜子,所见到的就是这张脸。 他摸着自己下巴、嘴唇还有眉眼。十八年前,天崩地裂的庚子年,父母坠落白鹿原大墓地宫,而他诞生在小皇子棺椁上的缘故? 胸口的和田暖血玉坠子又热了起来。 唐朝画像上的小皇子胸口,同样挂着一枚玉坠子,只是表面没有血色,而是纯色的羊脂白玉,但形制与大小完全相同。 这是九色送给秦北洋诞生的礼物,既然来自唐朝小皇子的地宫,必是同一块玉! 至于暖玉表面的一腔碧血,则是在小皇子死后才产生的。 七大才子,俱是啧啧惊叹,辜鸿铭捂着自己的嘴,以免口气唾沫沾染画卷:“亲眼见得吴道子真迹,三生有幸!” “这幅画像中的终南郡王李隆麒,也是睿宗李旦之子,少年夭亡,死后葬于白鹿原。这位小皇子的死,有过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可惜后世不传。”精通唐朝音韵的钱玄同,操着浙江湖州口音补充道,“云居四宝的第一宝是金仙公主手抄《心经》,第二宝是吴道子手绘终南郡王画像。金仙公主与小皇子李隆麒,同为睿宗李旦的儿女,武则天的孙辈,同父异母的姐弟,唐玄宗李隆基是他们兄长。” 秦北洋这才明白,九色为何跪拜在金仙公主塔前,只因此塔供奉唐朝小皇子的姐姐。 金仙洞中,老刺客收起小皇子画像卷轴,放回石壁。七大才子等待“云居四宝”第三宝时,秦北洋听到秘道另一边,雷音洞里传来声音…… 第三十九章 秘密交易 “我已等候多时!你家主人若再不现身,小徐就要撤了!” 石经山,雷音洞,徐树铮已在佛像前烧了三炷香,刺客阿海微笑道:“我家主人来了。” 忽地,石壁深处开了一道小门,走出个身材娇小的身影,乍看似乎是个姑娘家? 小徐有所诧异,待到来人站到灯光下,露出十五岁少女的容颜,身边别无第二个人。 “主人,这位便是小徐将军。” 阿海毕恭毕敬地向少女鞠躬,俨然是奴仆对主子的态度。 而这被称作“主人”的姑娘,一身朴素的衣衫,脑后梳一根粗黑的大辫子,犹如街头随处可见的寒门女孩。容貌倒是出众,苍白削瘦的脸上,镶嵌黑幽幽的双眼,摄魂夺魄般直盯着你。 雷音洞正上方,透过秘道缝隙偷窥的秦北洋,惊得几乎大喊一声——阿幽! 不错,刺客们的“主人”,正是九年前在崇陵地宫边上,被秦北洋所救的阿幽“妹妹”,也是跟欧阳安娜以姐妹相称的“欧阳安幽”。 秦北洋捂住自己嘴巴,又惊又惧,想起去年在绍兴会稽山,营救钱科父亲,顺便营救了被绑架的阿幽——当时脑中闪过个念头,怎地如此巧合?或许有所蹊跷?但想想与阿幽“妹妹”重逢的喜悦,顷刻间忘光了疑惑。 阿幽竟是潜伏在自己身边的刺客?她还跟秦北洋上了达摩山!不幸中的万幸,阿幽没有进入舍身崖下的建文帝陵墓,也没看到庚子赔款百万白银的藏宝窟,阿弥陀佛,但愿如此! 秦北洋让九色稍安勿躁,贴着裂缝往雷音洞里看去——阿幽,你究竟是刺客的同伙?还是刺客的主人?抑或刺客本身? “小徐将军,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十五岁的少女阿幽,向徐树铮行了万福礼。 “真是个天崩地裂的年代,小姑娘竟成了杀人无数的大魔头。” 小徐说话同时,把手按在腰间的枪上。 “请恕小女子属下行动冒失,惊吓到了小徐将军。” “惊吓?陆军部大楼之内,你们潜藏在唐朝棺椁之中,密谋行刺于我,恐怕不能只说是惊吓吧。” “小徐将军,您有所误会。是夜,小女子的属下意在那副棺椁,而不在小徐将军您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刺客是螳螂,唐朝棺椁就是蝉,螳螂从国会议员曲靖和的府邸捕获了这只蝉,没想到在半道儿上,遭遇了小徐将军您派出的黄雀。而我的两名属下,无处可逃,被迫藏身于棺椁之中,等到你们开棺之时,慑于您的赫赫雄威,方才飞出去逃命。” 而在秦北洋的印象中,阿幽从未如此伶牙俐齿过! 徐树铮略略停顿,回忆当晚情形:“你是说,他们不是来刺杀我,只是我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时间?” “嗯,是小徐将军截胡棺椁在先,才有刺客们逃出棺椁在后。” “好吧,念在你还是黄毛丫头,我可既往不咎!但自那一夜起,你们刺杀了国会议员曲靖和,至今连续杀了我们安福系的七名议员,此事不可抵赖吧?” “其实,若是在我们杀到第二个人时,你就来主动联系我们,也不会杀到第七个。” 阿幽嘴角掠过一丝残酷的笑容,让在头顶偷看的秦北洋毛骨悚然。 “如此说来,你们行刺国会议员的目的,就是要逼我出来谈判?” “正是!” “所谈何物?” “唐朝小皇子棺椁。” 突然间,徐树铮纵声大笑:“哈哈哈!绕了大半天,还是向我索要那具棺材!因为陆军部戒备森严,你们无从下手,只能连续刺杀我所倚靠的国会议员,切断我的左膀右臂,迫使我让步妥协,跟你们这些强盗做交易。” “小徐将军,您是明白之人,小女子不多言了,请您交出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否则,一个月内,我会再杀七名安福俱乐部的国会议员。众所周知,中华民国的国会,便是北洋军阀的遮羞布与裹尸布。议员们尽是贪生怕死之辈,绝非为民请命,而是要升官发财,若有被割喉灭门的危险,必然纷纷退出安福俱乐部,甚至与你划清界限,转投冯国璋的直系,或梁启超的研究系。两个月后的国会选举,将是安福系惨败,您的宏图伟略,恐怕也将付诸东流。” 阿幽说完这番话,徐树铮沉默了半柱香的功夫,面色如打了秋霜的茄子。 眼前这十五岁的小妮子,竟有如此缜密之逻辑,环环相扣,说透利害关系,甚至道出政治的本质——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但在利益面前,保住自家性命更重要。 他后退半步问道:“不知有哪个朝代,是因刺客而改变历史的?” “辛亥年,满清皇室少壮派不同意退位,主张血战到底,甚至要除掉不忠的袁世凯,结果被革命党在北京刺杀了一个,结果作鸟兽散,再也无人敢主战,就此龙旗陨落。”阿幽又上前半步,“再者,譬如今朝。” 看着女孩幽暗的双眼,徐树铮的左手发抖,随时会松开玻璃瓶。 “哎……我小徐戎马生涯十余年,竟栽在一个丫头片子手里,要跟刺客做交易!好,我答应你,将唐朝小皇子棺椁还给你们。” “多谢小徐将军成全!小女子再有礼了!” 阿幽的万福还没做完,徐树铮又冷冷道:“可你们如何保证,不再刺杀我的国会议员?” “今日,小女子在此掷地有声,我对于部属有铁之纲纪,您当信则信!” “我可信你,但你若无法约束部属呢?当今天下,军阀混战,下克上者,多如牛毛。总统不能制总理,总理不能制总长,总长又不能制督军,督军更不能制师长,以此类推……” “您是说,当今的段总理,也不能制您吗?” “徐不离段,段不离徐。辛亥年,北洋军与革命军对峙,老段奉袁世凯命通电拥护共和。这封促成清帝退位的电文,便是由小徐我来草拟,为建立中华民国,我也立下大功一件。后来,老段为陆军总长,小徐我则为陆军次长;老段为国务总理,小徐我则为国务秘书。” 阿幽淡然一笑:“若以军阀来比之刺客,则是对刺客的极大侮辱。” “刺客……你们究竟属于何方势力?又为何人而服务?难道是大总统?还是广州的孙中山?抑或关外的张作霖?” “小徐将军,以上,你都猜错了!” “莫要卖关子!当谈则谈,不谈则罢了!”徐树铮向三个保镖使了眼色,左手紧握玻璃球,右手按着勃朗宁枪,“整座石经山,都已被我的士兵包围,只要一声令下,这里每一座洞窟,都不会留下活口。” “小徐将军,这场谈判算是破裂了吗?您的手段雷厉风行,小女子早已知晓。任何人的性命,在您眼里,不过都是往上走的垫脚石。” “就算是吧!小姑娘,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举手投降,或许可饶你一命,二是负隅顽抗,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三个保镖已呈品字形保护他,随时退出洞窟的架势。 阿海露出诡异的笑容,他跟阿幽来了个眼神交流,便推开雷音洞一侧的石板经文,露出一面硕大的玻璃。 在洞顶秘道中偷看的秦北洋,挪动观察角度,发现玻璃背后,出现隔壁的金仙洞——中国文化界的七位精英,正在木案上欣赏“云居四宝”的第三宝。 金仙洞的石壁上有一面镜子,必是雷音洞里的这面玻璃,两边同样大小形状。只不过,金仙洞里只能看到反射的镜面,雷音洞里看出去则是透明的。 这便是单向玻璃,单独一面覆盖很薄的银膜,光影只能单向可见。西洋人已用此种玻璃来审讯犯人。 雷音洞里的徐树铮,惊诧地凝视玻璃对面的金仙洞,认出了北大校长蔡元培,还有大学问家辜鸿铭。 “他们怎会在此?” “蔡元培、陈仲甫、钱玄同、王家维、周树人、辜鸿铭、胡适之。”阿幽准确说出这七个名字,“当今最有学问的七位大家,在小徐将军你上山之前,已被小女子邀请到隔壁的金仙洞,欣赏六十年一甲子轮回的云居四宝。” “那跟你我今日的谈判有何干系?” 阿幽瞪着乌幽幽的双眼,注视玻璃对面的七个大学问家:“你可知道,金仙洞的地下,已被我埋下了烈性炸药。” 第四十章 金仙洞里说中国 一墙之隔,不,是一块玻璃之隔的金仙洞。 蔡元培、陈仲甫、钱玄同、王家维、周树人、辜鸿铭、胡适之,正坐在小女子口中的“烈性炸药”之上,更不知道隔壁的雷音洞里有一场谈判。 七个人全神贯注于“云居四宝”的第三宝:宋徽宗镇墓兽。 此物在四宝中最大最沉,藏在顶层秘道中偷看的秦北洋,担心这头镇墓兽会不会把条案压断了。 王家维教授侃侃而谈:“宋徽宗赵佶,北宋的亡国之君。靖康之变,天崩地裂,金人攻占汴京,他与儿子宋钦宗一同被掳到松花江边的五国城,父子二帝被关在一口枯井之下。” “宋徽宗是文人皇帝,自创‘瘦金体’,花鸟画‘院体’,将诗、书、画、印合一,兼具写实写意,几千年来罕见的艺术天才,比之附庸风雅的乾隆皇帝,不知强了多少倍。但论起治理国家,又不知差了多少倍。宋徽宗是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 传说中的镇墓兽,均为形象可怖,面容狰狞的怪兽。天下第一大才子皇帝的镇墓兽,却是一只仙鹤。只可惜并不完整,身体中部有大片残损,必须依靠铁架子站稳。 秦北洋居高临下俯视,无法判断镇墓兽的灵石是否存在?但他感觉不到仙鹤的灵性,自己的和田暖血玉坠子,以及九色均无反应。 但它很像在天国悬崖下救过自己的白鹤——飘逸高冷,细长鹤足,犹如翱翔白云的仙子,尖利的鹤嘴直指苍穹,似要引吭高歌,一飞冲天…… 长袍马褂的辜鸿铭夹着眼镜赞叹:“清朝内府藏有宋徽宗真迹《瑞鹤图》,盘旋在宫殿上的十余只仙鹤,工笔细腻,形神兼备,充盈皇家之气,乃是宋画精品。” 穿西装的胡适之却提出疑问:“宋徽宗被金人掳到北国而亡,为何还会有镇墓兽?又出现在云居四宝之中?” 王家维答道:“宋徽宗被金人葬在河南。宋金《绍兴议和》,金人将宋徽宗骨骸送还南宋,葬于绍兴永佑陵。南宋灭亡后,元朝盗掘南宋皇陵,这尊镇墓兽必是落入元人之手。” “元朝忽必烈大帝,将这件宝物赐给云居寺,成为云居四宝的第三宝。”老刺客做了最终解答,“你看这它的残损严重,因在挖开宋徽宗地宫时,仙鹤杀死大量蒙古士兵。元人推出火铳,方才击碎镇墓兽心脏。” 大家围绕仙鹤镇墓兽一圈,发现背面刻满瘦金体书法——天骨遒美,逸趣霭然,如屈铁断金,至瘦而不失其肉,转折处处藏锋,挺劲飘逸。本为“瘦筋体”,但以“金”显尊贵,乃是宋徽宗的独创。 “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钱玄同读出镇墓兽上的文字,“宋徽宗被俘后的诗,时运流转,颇有李后主在汴京做阶下囚之感。” 最后一段瘦金体,出自《论语·微子》——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 辜鸿铭大赞:“宋徽宗非但精通书画,亦尊崇礼教,有宋一代,程朱理学发扬光大。” “存天理,灭人欲,理学贻害中国七百余年至今。”陈仲甫抓住机会反击,“辜先生,您的辫子早该剪了!” “我头上的辫子是有形的,你们心中的辫子却是无形的。” “您在北大课堂上的讲话,我等早已领教过了。”钱玄同站在陈仲甫一边,“晚生以为,《论语》、《中庸》、《大学》等等,就是中国人心中的辫子。中国文字,论其字形,则非拼音而为象形文字之末流,不便于识,不便于写。欲使中国不亡,欲使中国民族为二十世纪文明之民族,必须废除孔学,废除汉文!” 胡适之忍不住提问:“钱先生,若真的废除汉文,那该采用何种文字呢?” “玄同之意,当采用文法简赅、发音整齐、语根精良之人为的文字ESPERANTO!” “世界语?”辜鸿铭自然明白ESPERANTO之意,“荒唐!” “惟有先废汉文,且存汉语,而改用罗马字母书之。改革中国之语言文字,扫除孔教之千年流毒,任重而道远!” 面对后生可畏,辜鸿铭曰:“从前有户人家,守着老祖宗传下的无价之宝,比如这云居四宝,却看到隔壁家阔气了,便把自家宝贝全部砸烂,以为这样就能跟隔壁同样阔气。” “任何宝贝沿用两千年,只能是一堆装饰品。即便云居四宝,可当饭吃?可织布穿?只能满足我辈文人的虚荣罢了。” “我生在南洋槟榔屿,母亲是西洋人。可以说,我辜鸿铭是半个洋鬼子。我十岁时去英国读书,临行前,父亲在祖先牌位前告诫我:不论你身边是英国人、德国人还是法国人,都不要忘了,你是中国人。母亲对我关照:记住,中、国、人!” 蔡元培在陈仲甫与辜鸿铭中间说:“借欣赏云居四宝之良机,我们在石经山金仙洞,辩论孔教之存废,对中国未来之命运,一百年后之生活方式,倒是比云居四宝更重要。当年,我在德国莱比锡大学求学,辜先生已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我请辜先生来北大讲授英国文学,也邀仲甫先生来做文科学长,兼容并蓄,求同存异,请辜先生继续赐教!” “有如此大学校长,实乃中国大幸!我在欧洲学习生活十四年,掌握英文、德文、法文、拉丁文、希腊文,获得文、哲、理、神等十三个博士学位。这些年,我又把四书五经翻译成英文,让西洋人见识东方文明之精髓。” “辜先生之精神与毅力,仲甫深感佩服!但东方文明在西洋人眼中,不过是满足其猎奇心的玩物罢了。” 纵然,陈仲甫战斗精神十足,面对辜鸿铭这样的大家,也要客气三分。老刺客抱着双臂,同样听得饶有趣味。 “三年前,辜某英文拙作《春秋大义》在欧洲出版,阐明中国人具有深刻、博大、简朴和灵性四种美德。君不见,欧洲大战已过四年,血流成河,生灵涂炭。西洋也在反思,为何会爆发一场自相残杀的浩劫?仅仅是德奥集团与英法俄联盟的矛盾吗?不,我必得从文明领域寻找,如何解决西洋人的问题?我给出了答案——孔孟之道,儒家文明。启蒙思想大师伏尔泰,早已指出了这条明路。” “辜先生说的有理。”王家维摆出和事佬的态度,“西洋人有科学作为武器,而我们中国人既要学习科学,但也不能放弃固有之文明。” “您所言固有之文明,却又被袁世凯捡回来,不但恢复祭典,还做了古怪的祭服,跟着这事而出现的便是帝制。” 辜鸿铭笑着说:“君不知,我曾当面顶撞袁世凯。当他死后,北京全城哀悼,唯独我请了戏班子庆贺三天!” “诸位,在云居四宝面前唇枪舌战,倒是让我这小辈开了眼界。”胡适之开腔了,面对蔡元培毕恭毕敬,“校长先生,我建议,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研究问题是极困难的事,高谈主义是极容易的事。现在中国应该赶紧解决的问题真多得很。从人力车夫的生计问题到大总统的权限问题,从卖淫问题到卖官卖国问题,从安福俱乐部问题到欧洲大战问题,从女子解放问题到男子解放问题……哪一个不是火烧眉毛的紧急问题?” 二十八年后,胡适之成为北大校长,当年即已锋芒毕露。 眼看这场讨论绵绵无绝期,王家维打圆场道:“哎呀,都忘了千辛万苦爬到这山洞,只为一睹云居四宝的风采——第一宝,金仙公主手书《心经》;第二宝,吴道子画终南郡王李隆麒像;第三宝:宋徽宗仙鹤镇墓兽;那第四件宝贝?” 刺客“老爹”早已收起仙鹤镇墓兽,从密室里取出第四宝——却是个沉重的石函。 第四十一章 雷音洞妥协 金仙洞,云居四宝,第四宝。 “似是明代物件。” 王家维认出石函上的雕刻,明显是佛教所用之物。老刺客打开明代石函,里面却是一件隋唐青石函。继续打开青石函,又藏着个汉白玉函,再打开,有个隋唐银函。这函函相套,吊足了七大才子胃口,最后是个隋唐的羊脂玉函。 老刺客双手合十,口念经文咒语,焚香祷告,异常庄重地打开羊脂玉函。 秦北洋努力扒着秘道裂缝,从众人头顶看到玉函之内,躺着两粒状如红色粟米的佛骨舍利,隐隐放射金灿灿的反光。 “释迦牟尼佛骨舍利?” “两千五百年前,佛陀涅槃,火化后得八万四千颗舍利子,成为信徒世代供奉的圣物。云居四宝的第四宝,亦是云居寺的镇寺之宝,也是中国的佛宝。”老刺客说得头头是道,“当年,静琬大和尚在云居寺刻经,隋炀帝特赐予佛舍利为表彰。” 王家维教授发现了函盖上的字:“大隋大业十二年,岁次甲子,四月丁已朔,八日甲子,于此函内,安置佛舍利三粒,愿永持永劫。” 老刺客解释一句:“这是世上唯一珍藏于洞窟中而非塔刹内的舍利。” 众人惊叹间,却听到金仙洞门口,传来金属碰撞声,铁门将众人牢牢禁闭。 “先生,这是何意?”胡适之看着老刺客,用力摇动铁门,纹丝不动,“把我们关在监狱里了?” “云居四宝,本甲子已展示完毕。下一轮,就要等到六十年后了!” 老刺客微笑着收起佛骨舍利,一层层套回五重宝函,送还密室。 金仙洞中,王家维盯着镶嵌的镜子,凝视自己双眼同时,似乎看到镜面背后的影子…… 镜面背后。 雷音洞,隔着一层单向玻璃,徐树铮凝视隔壁的金仙洞。 “小徐将军,若你退出此洞,或命士兵进来杀我们,一墙之隔的这七位中国精英,也将要一并玉石俱焚!” 十五岁的阿幽,走到徐树铮身边,并排看着单向玻璃对面——蔡元培、陈仲甫、钱玄同、王家维、周树人、辜鸿铭、胡适之。 “你把他们劫持为人质?但又怎能断定,我会看重他们的性命呢?” “普天下都会知道,是小徐将军杀死了天下七大才子。你带领大军包围云居寺这件事,我已通知多名外国记者,他们已在外面拍下了照片。” 徐树铮想起在云居寺山门口碰上的外国人,方才醒悟:“你竟还会用这一招?北洋政府最惧怕的,就是这些洋记者。” “若真到这一步,先不说国内外舆论汹汹,单是国务总理,无论你俩如何铁的关系,他也绝对保不了你!” “你不按规矩出牌!” “刺客,有刺客的规矩!”阿幽冷冷道,“前几日,你在天津枪杀陆建章又是哪一回规矩?莫慌张,我们不是来为陆建章报仇的。但以后会有人替他报仇。” 古时成王败寇,要么王道正统,要么乱臣贼子,你死我活互刨祖坟的斗争。北洋军阀,哪一个不是乱臣贼子?彼此彼此,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风骚数百年。败如张勋,退入天津租界做个寓公即可。段祺瑞都几起几落呢,东山再起,有同党旧部便不难。极少有失败者丢了项上人头,更少有阵亡的将军,只以士兵的血肉之躯当炮灰。军阀寡头们,昨儿磨刀霍霍,今日烽火硝烟,明天又推杯换盏称兄道弟。而连绵不断的战争,不过是少数人攫取权利与财富的游戏罢了。 小徐自知理亏,首先破坏规矩的是自己。低头沉吟,再看玻璃那头,七个大学问家已成阶下囚,万一刺客铤而走险,非但自己被炸上天不说,还会背上屠杀精英的罪名。秦始皇焚书坑儒,被天下读书人骂了两千多年,小徐恐怕会被全世界再骂上两千年…… “也罢!我小徐饱读圣贤书,平生最敬重读书人与学问家,不忍见得中国文化之大损失。也为保护中华民国的国会议员,我答应你们的条件——交出唐朝小皇子棺椁。” 徐树铮颓然坐倒在地,为了苦心经营的安福系,别无选择,只能吞下这一奇耻大辱。 “小徐将军恩德,小女子没齿难忘!” “待我回去,明早就将棺椁送到你们指定的地点。” “空口无凭。” 阿幽摇头同时,刀疤脸刺客却拦住了徐树铮。 “那我给你们写字据。” “而今世道,即便有字据、印章、签名加上手印,仍然不过废纸一张。” “那你该如何信我?” 年轻的刺客从雷音洞的角落,取出一台黑色电话机,瑞典爱立信木头外壳,有根电话线连接到洞外。 “请打电话通知陆军部,即刻!” 徐树铮看着阿幽的双眼,再看看这台电话机,叹息道:“不想你们行事如此周密,计算到了每一个步骤,想必昨晚就把电话线接到了云居寺。” “不错。”阿幽抓起电话听筒,交到徐树铮手里,“请吧,小徐将军!” 小徐拿着电话的手在颤抖,此生活到三十八岁,从未承受过如此屈辱。 他慢慢摇动电话手柄,发出电流接通北京电话局的总机,阴沉着声音对接线员说:“请转陆军部!” 稍候片刻,陆军部的秘书接起电话,徐树铮自报家名,点名让自己的心腹副官接电话。 “老田,我是小徐,请把唐朝小皇子的棺椁放了吧。”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惊讶的声音:“将军,您说要把那副藏在陆军部地下室,日夜戒备森严的棺材给放了?您没出事儿吧?” “嗯,我没事儿!我是受到云居寺的大师指点,把棺材放在陆军部地下太晦气!迟早得把我们都克死!段总理也是这意思。老田,再跟你说几件事儿,第一是你家闺女读书……” 通过相隔百里的电流,徐树铮的声音非常清晰,他准确说出副官老田的私人信息,交代了陆军部的多项工作,让对方确信自己的身份,绝非其他人假冒伪装。 那边厢,副官老田连声说是:“遵命,将军,我现在就把那副晦气的棺材给放了,不过,要放到哪里去呢?” 徐树铮一时语塞,阿幽将一张小纸条塞到他面前,五个工整隽秀的字——北京法源寺。 “北京法源寺!”徐树铮看着阿幽的眼色,关照陆军部的老田副官,“就放在山门口,只要一队人马运去,放下唐朝棺材,立刻收队撤退,不准停留,也不准观望!对了,现在就出发,一个小时内必须送到。” 电话挂断,阿幽为他鼓掌:“小徐将军,行事果然雷厉风行!小女子佩服。” “我可以走了吗?” “请再稍等,只要我们的人,得到了唐朝小皇子棺椁,您即可全身而退。” 雷音洞里,徐树铮只得坐下,看着洞窟外的夜色渐渐降临,再看着单向玻璃对面,金仙洞里的七位学问家,也在心急如焚,长吁短叹,只是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两个洞窟顶上潜伏的秦北洋,一会儿看看雷音洞里的阿幽与小徐,以及杀母仇人阿海;一会儿又注视金仙洞里的七大才子,加上杀父仇人老刺客。 一边是杀母仇人,一边是杀父仇人,到底该先对哪一个报仇呢? 秦北洋解下背后唐刀,胸口微微发颤。 此刻,在雷音洞外久等的叶克难,大声向洞里叫喊:“将军!小徐将军!” “我很好!正与老友相谈甚欢,勿打扰我们雅聚,烦请耐心等候。” 两个洞窟共有十四个人,加上头顶秘道的一人一兽,僵持了一个钟头,人人又累又饿。 忽然,雷音洞的电话铃响了。 阿幽从容接起电话,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唐朝小皇子棺椁已拿到,验明正身,确认无误!我等已远离北京法源寺,无人跟踪,行动成功。” “辛苦了。” 女孩挂了电话,转身对徐树铮再行一个万福礼。 “终于结束了!”小徐仰天长叹,仿佛从噩梦中惊醒,“请姑娘履行诺言,先行释放对面洞窟里的人们。” “小徐将军,亏你有心,还牵挂着他们。” 阿幽轻轻按下石板经上一个凸起,对面金仙洞的铁门就自动打开了。 单向玻璃对面,七大学问家保持风度,彼此谦让,井然有序地撤出洞窟。 “中国精英们得以全身而退!却不知我小徐为他们忍下多大的屈辱!” “小徐将军,其实,金仙洞下的烈性炸药,纯属子虚乌有。”阿幽轻颦浅笑,这才像个十五岁的小女孩,“小女子骗你玩耍的呢!” 第四十二章 地宫下的囚室 黑夜,雷音洞。 徐树铮的面部肌肉颤抖,几乎要吐血了,彻底被这小姑娘玩弄于股掌之间! 阿幽看着空空荡荡的金仙洞说:“刚才那七位先生,既是天下间最有学问的大师,也是小女子最为崇拜的人物,能与他们相隔一墙而望,小女子荣幸之至呢!斗胆放下铁门,多留了七位一个钟头,也算是给云居四宝一个面子,多有得罪啦!” “我……败给你了!”小徐捶胸顿足地摇头道,“请问这位姑娘,你究竟是何人?” “孤苦伶仃,身世飘零,平平常常小女子一枚。” “为争夺唐朝小皇子棺椁,你们不惜杀死数十条人命,竟然威胁到我小徐,这副一千两百年前的棺椁,对你有多么重要?” “对许多人来说,一文不值;对于某些人而言,却是无价之宝,远胜于六十年一轮回展示的云居四宝。”阿幽淡然一笑,“小徐将军,此物究竟为何宝?恕难奉告!” “我可以走了吗?” “后会有期,小女子先行告退!” 还没待客人要走,阿幽便打开雷音洞深处的一道石门,要跟刀疤脸刺客一起走了。 洞顶秘道里的秦北洋,眼见得杀母仇人要逃跑,忍不住道:“呔!尔等阴谋与交易,都被我听到了!” 小徐面色大变,以为刺客出尔反尔,三名保镖各自掏出武器。 雷音洞的天花板很薄,九色生出锋利鹿角,天生蛮力往下一顶,石板当即破裂,秦北洋与小镇墓兽坠落到洞中。 这下乱套了,秦北洋在地上打了个滚,抡起三尺唐刀,直直地劈向刺客。 阿海弯腰躲过这一刀,锋刃划过唐朝的石板经文,飞溅出骇人的火星。 三个保镖护在徐树铮身前,刚要开枪射击,九色已吐出琉璃火球,洞窟中飞出诡异弧线。短短几秒内,依次撞到三个保镖,将他们烧成灰烬…… 小徐无比惊骇,松手砸烂了玻璃球,发出对外求救的信号。 雷音洞内的灯火下,阿幽认出了秦北洋的脸。她拽住刺客阿海,厉声命令:“不得伤害他半寸!” 洞窟外,已从申时等到戌时的叶克难,仰望石经山上升起明月,惴惴不安。他又见七八个男人从隔壁洞中出来,不晓得什么来头?仅看衣着打扮及相貌,倒像是知识分子文化人。 终于,雷音洞里响起求救信号,叶克难率领数名侍卫冲进洞窟,只见地下有三堆灰烬。 一把三尺长的唐刀,架在徐树铮的脖子上。站在小徐背后之人,十八九岁的少年郎,面目英朗,轮廓刚毅,不正是秦北洋吗? 还有一头幼麒麟镇墓兽,竖起雪白鹿角,随时要跟闯入者拼命。 至于,阿幽与刺客阿海,刚从洞窟秘道逃脱。秦北洋吸取了教训,以前每次追逐刺客,都会坠入陷阱,这一回不可造次。倒霉的小徐刚掏出手枪,便被秦北洋用刀架住了。 以上这一切,均发生在十秒钟内。 叶…… 秦北洋刚要喊出“叶探长”便打住,心想叶克难必是潜伏在小徐身边,若喊出来岂不是要让他穿帮了? 短暂惊讶过后,叶克难装模作样斥道:“你是何人?速速放开将军!” “往外退去,否则,割断他的喉咙!” 小徐应声道:“听他的话吧,退出去!” 说话并不慌张,俨然还在战场上下命令,显出军人本色。 叶克难微微一犹豫,下令所有人撤出雷音洞。 九色收起鹿角,变身为灵敏的“大狗”。秦北洋继续用唐刀胁迫小徐,一同自秘道出逃。 这条秘道弯弯曲曲,也不知是千百年前,哪些和尚所开凿,四壁镶嵌数不清的石板经文。没走过几步,就会落下一道石闸门,士兵们难以追上来了。 徐树铮双手被捆在背后,喘着粗气说:“整座山都被我的士兵包围,你要逃到哪里去?” “不知道。” 秦北洋不想多说,他只相信九色的感觉与方向。 “对了,这条猛兽是什么东西?” “镇墓兽。” 徐树铮倒吸一口凉气:“这些日子,我果然是与坟墓里的东西犯冲呢!” “它就是你所窃取的唐朝小皇子的镇墓兽。” “原来如此!”小徐想起秦北洋刚从洞顶坠落时,便举刀劈向刀疤脸的刺客,应该不是一伙儿,“你也是为了那副棺材?” “休要再问。” 石经山秘道,终到尽头。出去是一座深邃山谷,怪石嶙峋,星空熠熠。 脚下踩到一团钢铁残骸,九色兴奋地乱转。秦北洋摸到两对翅膀,原来是白天所见的四翼天使镇墓兽。 “法国飞机就在这附近坠毁的吧!” 徐树铮问了一句,秦北洋并不回答。九色咬住四翼天使的残骸,居然拖着这一堆废铜烂铁,缓缓走下山坡。 幼麒麟镇墓兽,有着远远超过自身体重的力量,想必是吃下东海恶龙镇墓兽灵石的缘故。 虽然,徐树铮号称一个团的士兵包围了石经山,但房山群峰连绵,别说是一个团,就是派来一个师,也未必能覆盖。 秦北洋对地形如数家珍,加上九色灵敏的感觉,趁夜幕已深,轻巧地躲过围兵,沿着山间小径而行。 “小兄弟,你已躲过重围,可以放了我吧?”徐树铮已不用被刀逼着脖子,但双手被束缚无法逃脱,“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银元?职位?姑娘?还是金条?” 十八岁的工匠少年,微微一笑:“我自有百万白银,你信吗?” 说话间,他们来到一座硕大的坟冢前——房山坟王村唐朝大墓,误传多年的“鞑摩坟”。 一个月前,中法联合考古队才从这座大墓撤走,并用砖头封闭墓道。九色破坏了砖头,拖着四翼天使镇墓兽闯入墓道。 徐树铮愤怒地吼叫:“又要带我去古墓?真是日了狗了!” “小徐将军,请恕我无礼,方圆百里之内,这可能最安全的地方了。” 九色开道,走入墓道深处,经过前室、中室,直达后室。所有值钱宝贝都没了,包括精美绝伦的唐朝壁画。 地宫后室的棺椁已被运走,露出底下金井,暗潮汹涌的黑洞,徐树铮不敢往下看。Оふ說下傤憱找●酷o书o网●κúsúú.йètО 金井已被考古队扩大,九色将四翼天使镇墓兽扔下去,物归原主,完璧归赵,这是四翼天使的夙愿。 秦北洋找来绳索,绑在徐树铮身上,将他吊入地宫下的地宫。 落到底下,看到地下深潭,徐树铮浑身冰凉,抬头高喊:“这是何地?又是什么水?” 秦北洋趴在金井口喊道:“此乃北京海眼,通往渤海的咸水,就算再口渴,你也喝不了。” 小徐绝望地喊叫:“小兄弟,你不要折磨我,要么现在就杀了小徐!” 井口的人影已然消失。 彻底的黑暗之中,小徐狂奔到深潭边,摸了摸冰凉的黑水,送到舌头上尝了一滴,果然是咸涩的海水。他愤怒地用拳头捶地,躺在地上狂吼,真是流年不利,为何要沾染上那副唐朝棺椁?他又把国会议员曲靖和咒了一万遍,愿他在地狱中永世不得翻身。 不过,这里不就是地狱吗? 喊得嗓子沙哑,小徐又累又饿,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他悠悠醒转,身在地宫下的地宫,早已失去时间概念。不知何时,秦北洋已站在面前,点亮马灯,捎来一大壶水,还有两个馒头。 徐树铮狼吞虎咽地吃完馒头,再无不可一世的威风,缩在角落轻声说:“谢谢。” “外面贴满了对我的通缉令。”秦北洋摸着残破的四翼天使镇墓兽,面不改色,“昨天,你那几个侍卫里头,有人认出了我的脸。” “你在军中待过?” “跟随北洋第六师打过吴淞口之战,还在南苑基地住过一晚。” “嗯,我有个侍卫原本在南苑服役。”徐树铮节省地啜了几口水,给自己留了小半壶,“原来你是直系的人!你背后的那个人,究竟是冯国璋?王士珍?还是吴佩孚?” 秦北洋摇摇头:“错了!不管直系、皖系还是奉系,你们这些北洋军阀,都是我的敌人!” “当今天下,宛如汉末三国乱世,春秋无义战,三国更无义战。但若有一个曹操,能够统一半壁江山,至少能让黎民百姓少受些苦。” “小徐将军,你自比曹孟德?” 徐树铮苦笑一声:“小徐何德何能比肩魏武大帝?” 说到三国,却是秦北洋最擅长的:“你确是乱世枭雄,胸怀大志,又有权谋,才情纵横,就像曹操亦是一时的大诗人。” “你究竟是何人?” “我只是个工匠。” “小兄弟,老哥奉劝你一句——悬崖勒马!你若被抓到,必死无葬身之地。” “从我生出来的那天起,早已死过不知多少回了。” 秦北洋并不畏惧小徐的威胁,突然听到头顶有动静,立即抽出唐刀,架在徐树铮脖子上。 上面的金井边缘,探出一张模糊面孔,传来女孩子的声音:“北洋!我看到九色了,你一定在下面!” 安娜? 第四十三章 安娜救北洋 天还没亮,北京老城之上,月牙儿弯弯。 百花深处胡同,一处四合院的门槛口,有位老妇人立于寒露之中。她穿着前清的衣裳,梳妆打扮整齐,犹在痴痴地等那出征的归人。 四合院里的厢房,十八岁的欧阳安娜,正独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这些天来,她都会做相同的梦,看见一有张少年的脸,貌似仿佛秦北洋,但仔细端详眉眼,又有些难以言说的差别。 安娜摸着身边空空的枕头,她在等待阿幽。 今天一早,那十五岁的姑娘独自出门,天黑还没回来。欧阳安娜格外担忧,本想出去寻觅,却被齐远山阻拦。最近国会议员被连环刺杀,京城宵禁,任何人晚上擅自出门都会被抓甚至击毙。 四合院,安静了一整晚。只有门外的老妇人,每夜此时,都要到胡同口等待庚子年战死的丈夫魂魄。 安娜与阿幽各有屋子,但常睡一张床,互相搂抱入眠。这些天,阿幽似有心事,望着屋檐下的风铃叹息。有一回,阿幽给欧阳安娜洗头发,冲洗一头自来卷的乌黑发丝,安娜问她:“阿幽妹妹,你心中有何所思?有何所想?” “我想起了当年住在北京城里的时光。” 当阿幽还是幼女,被内务府陵墓监督收为婢女,其实是想养到十二岁做性奴。失身危难之际,阿幽用剪刀戳破主人心脏,幸好被北京地方法院宣判无罪,却又与秦北洋擦身而过,跟着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踏上草原驼铃之路…… “你害怕在这北京城里,又会落到魔窟之中?”安娜是杀人无数的海盗之女,拥有南洋爪哇的混血,又在东海达摩山上长大,自有大海般的性格,无论到哪都不会怯场,“你莫怕!朗朗乾坤,姐姐定会保护好你。” “纵然朗朗乾坤,也会日落月升,昼夜交替呢。”阿幽说话越来越变得文绉绉起来,她用毛巾给欧阳安娜擦干净头发,又抹上桂花油,闻着头发里的香气说,“姐姐,你好漂亮啊。” “姐姐比你大三岁,还羡慕阿幽妹妹年轻呢。” 十八岁的姑娘在羡慕十五岁的女孩,阿幽却摇头说:“姐姐,你是不是欢喜秦北洋?” “怎地问这种让人脸红的话儿?” 欧阳安娜别过脸去,看着镜子里的齐刘海,还有一双琉璃色的眼睛。 “随便问问,我只是觉得,你俩很般配呢。” 阿幽淡然一笑,虽是名义上的姐妹,她的性格却与安娜截然相反,就像她的名字——幽若微火,暗似寒冥。她几乎从不跟陌生人说话,一双乌幽幽的大眼睛,却会直勾勾地看着别人,让人看得心惊肉跳,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但越是这样的眼神,加上一副看似柔弱的小小身躯,便越有坚不可摧的心,以及磅礴无穷的能量…… 自从父亲死后,过起了普通人的日子,欧阳安娜就明白了更多事理。 倏忽间,四合院外头响起了敲门声。 阿幽回来了? 黎明前的院落静悄悄,安娜刚穿好衣服,齐远山已披着军人的白衬衫,从隔壁厢房出来开了门。 门外却站着男人的影子,身着绸缎长衫,头戴白礼帽,把面孔藏在阴影下。 “叶探长?” 对方把手指竖在唇上:“嘘!别让人听见,我可是悄悄来找你们的!” “出了什么事?” 欧阳安娜也出来了,月牙儿下,无所畏惧地盯着叶克难的双眼,这是她在北京城里唯一能信任的眼睛。 “说来话长,只说重点——秦北洋,现在遇到极大的困境,生死一线,必须得到你们的帮助。” 安娜压着气声问:“他在哪儿?” “不知道,但多半还在北京房山。” “房山?” 叶克难拍了拍齐远山的肩膀:“秦北洋已闯下弥天大祸,现在全城都在搜捕他,有人认出了他的脸,你们是不是在北洋军的南苑基地住过?” “这……”齐远山倒吸一口凉气,“难道是小徐将军的手下人?” “不错,他绑架了小徐将军。” “老天哪!就像《三国》里有人绑架了曹操,有十颗脑袋也保不住了!” 再隔一天,齐远山就要赶到天津,坐船去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留学。但秦北洋发生了这档子事儿,他可放心不下。 “如果秦北洋还在房山,那么最安全的地方,就是两个月前,我们探访过的坟王村唐朝大墓!” “他在墓里?”叶克难觉得有道理,“不错,他在古墓出生,又在地宫长大,天生适合那里的气场。” “我们这就去房山!” 安娜二话不说出门,齐远山拦住说:“天还没亮,宵禁没解除,你会被士兵拦下来的。” “可是等到天亮,恐怕秦北洋就已死了!” “我有车!你们跟着我走。” 叶克难终结了这场讨论,齐远山换上便服,腰间别上手枪,安娜打扮成农村姑娘。三人走出百花深处胡同,背后依旧是痴痴等着魂魄的老妇人。 胡同外停着一辆黑色汽车,挂着北京警察厅的牌子,可以畅通无阻。叶克难加大油门,疾驰出北京城西的阜成门。 汽车在原野上颠簸狂奔,开到遥远的房山,太阳已经高悬。齐远山隔着车窗,看到连绵不断的步兵与骑兵,似乎全城军队都已出动,在房山的每个村子和山谷搜捕。必是段总理的命令——无论死活都要找回小徐,至于绑匪秦北洋,格杀勿论。 坟王村,果然有军队驻守。但没人敢检查叶克难的车,他们悄然开到唐朝大墓背后。欧阳安娜发现破开的墓道口,便和齐远山一同钻进去。叶克难留在外面把风。 深入一千二百年前的景教大墓,安娜在地宫后室发现了九色,这条“大狗”忠诚地为主人站岗放哨。 终于,她在金井底下听到了秦北洋的回音…… 秦北洋顺着绳索爬上来,三人重逢,悲喜交集,无语凝噎。 “小徐说的没错,我这下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秦北洋喃喃自语,突然想起一人,“阿幽不见了?” 欧阳安娜咬着嘴唇:“你怎么知道?” “阿幽,她……” 秦北洋不知如何才能说清?就说“她是个女魔头”吗? “听说,小徐将军被你绑架了?” “嗯,他就在下面。”秦北洋指了指地宫后室的金井,“我正要审问他呢。” 安娜皱着眉头说:“我们能一同审问吗?” “小徐记住了我的脸!我会连累你俩的,如果他活下来。” 她撕了块黑布蒙在自己脸上,然后也给齐远山蒙上。 “你俩也不要吭声,我怕他会记住你们的声音。” 于是,三个人顺着绳索,回到地宫下的地宫。 被囚禁的徐树铮,发现遽然多出两个蒙面人,虽然看体型都很年轻,其中一个还是姑娘——但绝非昨天雷音洞里“刺客的主人”,两人的眼睛不太一样,刺客女孩双眼乌幽幽的,眼前这个却有异域风情。 秦北洋坐在小徐面前问道:“好了,现在我问你答,如果说谎的话,我会杀了你!” “好,我保证一五一十地回答。” “你为什么要劫走唐朝小皇子的棺椁?” 第四十四章 天子的钥匙 面对十八岁的秦北洋的提问,小徐微微叹了口气:“三个月前,我与曲靖和在安福俱乐部宴饮,他在酒后失言,泄露了家中藏有一件宝物,乃是武则天与高宗李治的孙子,终南郡王李隆麒的棺椁,去年刚从陕西白鹿原大墓挖出来。而在终南郡王的尸身之中,埋藏着一个大秘密。谁能得之,便能成就一时之霸业。” “什么大秘密?” 秦北洋心中也是凄然惶恐,自己就出生在白鹿原大墓的地宫,终南郡王的棺椁之上,据说小皇子千年不腐的面容与他酷似。从凶暴神秘的刺客,到上海滩霸主欧阳思聪,到国会议员再到北洋军阀,那么多人付出鲜血与生命,只为追逐这个寄生于唐朝小皇子尸身中的秘密! “《列子·汤问》有云——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 “什么意思?请说人话!” “天下一统,八纮一宇!” “听着有些耳熟?” “我就直说吧!”小徐横竖横了,自打被劫持到这唐朝古墓,就没打算活着出去,“你们有没有听说过——镇墓天子。” 在四翼天使镇墓兽出土的地底,头顶还有小镇墓兽九色镇守,这一群人仿佛都是给墓主人陪葬的冥器,听到“镇墓天子”四个字,不免后背心渗出冷汗。 “我知道!” 秦北洋观察小徐的双眼,认为其说谎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打开乾陵的钥匙,就在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早夭的孙子——终南郡王李隆麒的棺椁里!” “钥匙?” 秦北洋脑中闪过“天国学堂”,鬼面具老师说过一句话——“还缺少一把钥匙!” 原来,这把钥匙不仅是自己,也是唐朝小皇子的棺椁! 或者说,十八年前,诞生在白鹿原唐朝大墓,小皇子棺椁上的秦北洋,天然具备这把钥匙的属性! “但棺椁里具体有什么?鬼知道!”小徐忘了自己是阶下囚,越说越兴奋,仿佛还在陆军部开会呢,“但通过这位唐朝小皇子,就有机会打开乾陵,挖出镇墓天子。” “何以为证?” 其实,关于镇墓天子、武则天的乾陵、唐朝小皇子的棺椁……三者之间的关系——秦北洋并不怀疑,但他要从徐树铮的嘴里挖出更多的秘密。 “当我年方弱冠,仗剑漫游天下,路过白鹿原与终南山,就从山上的道观听说过。宣统元年,摄政王载沣,曾经秘密派遣兵马,在陕西有过一次秘密行动。当时,我刚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学成归国,有所耳闻。” 宣统元年?秦北洋心中暗惊,难道说,九年前,这场摄政王的军事行动,也跟自己的身世秘密有关? “摄政王挖了乾陵?” “有人想要挖!但摄政王严禁对乾陵动手,说是怕动了关中的帝王气,影响大清江山,甚至两千多年的皇帝制度。可三年后,辛亥革命,清朝还是完蛋了!” “小徐将军,你有夺取天下的野心,获得传说中的镇墓天子,想打开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乾陵。而打开乾陵的钥匙,就是唐朝终南郡王李隆麒的棺椁。” “不错,我向国会议员曲靖和,开价一万银元,要买下小皇子棺椁,却被他拒绝。不过,凡是我小徐想要得到之物,便是天上的月亮也要摘下来!我再次登门拜访,交换代价是升任曲靖和为交通次长,确保他接任下一届内阁的交通总长。他踌躇再三,为当上交通系首领的接班人,也害怕得罪我,便答应将唐朝棺椁交给我。” “曲靖和遇刺那夜,你派人去他家接回棺椁。谁知刺客假扮成你的部下,伪造你的信函,先行接走棺椁,杀了曲靖和全家。但因刺杀消耗了时间,正好你派遣的人马赶到,在地安门大街狭路相逢。刺客潜入棺椁藏身,被送到陆军部,差点将你行刺。” 看到秦北洋如此缜密的分析,徐树铮不禁赞叹:“丝毫不差!” “你看到棺椁中的小皇子了?” “嗯,并未腐烂,是个美少年,而且……”灯光正好照亮秦北洋的脸,徐树铮感觉有些相熟,“好像……天哪!跟你有些相像!” 蒙面的安娜与齐远山都看向秦北洋的脸,十八岁的面孔有些脸红,摇头说:“不准看我!” “明白了,因此,你也要拿回终南郡王的棺椁?” “不要胡猜!”秦北洋把脸隐入暗处,“第二个问题——这座景教大墓之中,我们挖出了四翼天使镇墓兽,原本存放在交通银行的金库,为何会出现在南苑兵工厂?” “去年,我就想到将镇墓兽改造为战场上的秘密武器。我命令霍尔施泰因博士负责,聘请前清皇家工匠为南苑兵工厂首席机械师,改造出了金蟾镇墓兽与十角七头镇墓兽。” “你说的前清皇家工匠,就是秦海关吧?” “正是!若不是我给他请了外国大夫看病,恐怕早就病死了。” “秦海关是制造镇墓兽的工匠,你却把他逼成制造杀人武器的工匠!” 小徐却大义凛然道:“中国有了镇墓兽作为武器,对内可南北统一,对外可收复失地。” “所以,你把存放在交通银行金库里的四翼天使镇墓兽,送到南苑兵工厂去改造了?”秦北洋直接跳到下个问题,“可你为何把这尊镇墓兽,亲自送上法国人的飞机?” “这……”小徐的额头冒出汗珠,“大汉学家伯希和先生,也是法国驻华公使馆的武官次官,代表法国政府索要四翼天使镇墓兽。他说,这件文物是他亲手从古墓挖出来的,也是中法联合考古队的成果,应该运到法国进行学术研究,就像他将六千卷敦煌遗书运去巴黎那样。而我说,法国现在打仗,怎能保护中国国宝的安全?” “恐怕法国政府的真正意图,是将这尊镇墓兽改造为武器,送去欧洲战场打德国人吧。” “法国对镇墓兽志在必得,承诺会全力支持我,输送大量武器弹药与法郎贷款。德国败局已定,以英法为核心的协约国,必为未来世界的主宰。我若惹怒法国人,不会有好结果,还是用这尊古物去交换法国的援助,反正中国的土地下有的是古墓和镇墓兽,也不差这一个四翼天使!” 至此,秦北洋已完全明了。至于小徐与刺客们的交易,他在雷音洞顶的秘道之中,早已偷听得一清二楚。 “小徐将军,若要我们放你一条生路——必须答应我三件事。” 第四十五章 三个条件 地宫下的地宫。 “三件事?” “第一,镇墓兽不让给外国人;第二,立即停止内战;第三,出兵收复外蒙古!” 秦北洋掷地有声地抛出三个条件。 一片寂静过后,小徐答道:“这有何难?镇墓兽,我不去挖它,自然不会再有。我可向海关发布命令,禁止一切类似镇墓兽的古物出境。第二件事,不是小徐想要打仗,而是南方的护法军与革命党欺人太甚!小徐规劝段总理罢兵就是了。第三件事,正是小徐梦寐以求,远征大漠,收复失地,一扫百年屈辱,如薛仁贵三箭定天山,为中国开辟万世不朽之功绩。” “小徐将军,既往不咎,我敬重你是一条好汉!”秦北洋竟对他单膝跪地,“但若食言,我等定当来取你项上人头!” “我是军人,一诺千金。” “但你要跟随我们到安全之地,才能将你放回去。” 秦北洋正要给小徐松绑,却听到上层地宫传来一阵阵惨叫声。 谁人闯入? 他顺着绳索爬上去,发现九色已然变身,成为幼麒麟镇墓兽,头顶的鹿角硕大,不断喷出琉璃火球。外面有密密麻麻的士兵,地上还有几堆灰烬,必是被它的琉璃火球所烧化的。 军队终于搜索至此了,因这大墓刚被发掘过,又是四翼天使镇墓兽的老巢。尽管叶克难在外望风,但他身为探长,不敢阻拦军队。 士兵们有备而来,竟将一门野战跑推入地宫,准备对着镇墓兽来一发,太残暴了! 再厉害的镇墓兽,也禁不住炮弹啊,秦北洋命令九色收起鹿角,立即跳下金井。 一人一兽,再次坠落到唐朝大墓最深处。 士兵们迅速占领地宫后室,但没人敢跳下金井,只能往底下扔火把照明。 秦北洋将唐刀架在徐树铮的脖子上,逼迫他往上呼喊:“我是小徐!不得造次!别下来!” 上面虽然安静,但士兵们不可能离开地宫,只是等待解救将军的机会。 秦北洋与蒙面的齐远山、欧阳安娜面面相觑,小徐也皱起眉头说:“你们三位,若信得过我,我会保你们不死。” “北洋,若信他,我们必死无疑。” 齐远山熟悉北洋政府的律法与刑罚,对他耳边低声关照。 怎么办?秦北洋挥舞两下唐刀,走到地下深潭边,将刀尖插入水中。 突然,水面冒出许多小气泡…… 紧接着跳出一个人影,居然是个大辫子的姑娘,如同美人鱼出水芙蓉,浑身湿漉漉地爬到岸上。 灯光照亮她乌幽幽的双眼,秦北洋惊得跌倒在地:“阿幽!” “哥哥!” 十五岁的女孩,穿着紧身黑衣,刚靠近秦北洋的手指尖,却又缩回来。 徐树铮蜷缩到角落,他不害怕秦北洋,看到阿幽却怕得要命,犹如见着罗刹恶鬼。 阿幽并不在意小徐,而对秦北洋说:“快跟我走!这是你唯一能逃生的路。” “这……” “提醒一句,此水极寒!” 她憋了口气,潜入深深的“海眼”——难道她要游到渤海去?秦北洋寻思一定另有逃生通道。他刚要潜水进去,又看到齐远山与安娜,大声说:“你们先下去,我最后一个。” 欧阳安娜有些害怕。幸好她在东海达摩山长大,从小在布满暗礁的海里游泳,憋气潜水最拿手了。她要不是欧阳思聪的女儿,恐怕会成为采珠的海女。她依然蒙着面孔,潜入深潭,再也不见踪影。 齐远山跟秦北洋交换了眼神,身为北洋军官,绝不能在徐树铮面前暴露面孔。原本他是旱鸭子,去年两次坠入水中差点淹死,使他发誓要学会游泳。春天以来,他经常扎到什刹海或通惠河里游泳,学会了潜水等许多招式。眨眼间,他也被黑色潭水吞没。 秦北洋最后看了徐树铮一眼:“小徐将军,等我走后,你自可呼唤上面的人来救你。不过,切勿忘记你答应我的三个条件!” 但他刚要跳入水中,却遇到了难题——九色不愿入水。 它既是一尊幼麒麟,也是火麒麟,水克火,入水乃是大忌。 但秦北洋绝不会把九色抛下,先是抱紧九色的赤色鬃毛,让它变回一条大狗,又在它耳边说:“九色九色!汝需忍之!切勿退怯!” 说到此处,眼泪水都快下来,他感到九色胸口的热量。它那琉璃色的眼珠子,同样转动两下,意思是豁出去了,要跟着主人上刀山下油锅…… 于是,他搂着九色一同踏入冰冷的“海眼”。 一千两百年来,幼麒麟镇墓兽首次踏入水中。它浑身不自在,皮肤表面发出水火相交的滋滋声,似有无数把火焰浸入水中熄灭。 阿幽说得没错,此水极寒!秦北洋冻得快抽筋了,他还要抱紧九色,让它在水中跋涉。 不对,九色入水就是秤砣,与他一同往无底洞般深渊而去,眼看连人带兽都要完蛋…… 传说中鞑摩王的“北京海眼”,一人一兽,既要沉入亘古深渊之际…… 突然,九色胸口爆发热量,周身烈焰腾腾,却没烧坏秦北洋一根毫毛。水底燃烧的火焰,仿佛东海达摩山的恶龙。 秦北洋突然明白——九色吃下恶龙的灵石,同时也获取了恶龙的能力,而恶龙镇墓兽恰好能翻江倒海。 两道水流在面前分开,恍如摩西渡过红海,又好似火焰烧干了海水。秦北洋胸口暖血玉坠子发热,驱散全身寒意,踩在水底怪石上,带着九色一步步爬过暗河,穿过地宫的石壁。 阿幽、安娜、齐远山正在这边等着他呢。三人都是瑟瑟发抖,几乎抱成一团取暖。 这是一条地下溶洞,暗河在脚边流淌,一边连接着地宫下的“海眼”,一边或许连接着渤海? 无论如何,他们别无选择,只有沿着暗河往下走。九色在前头吐出琉璃火球照明。 “阿幽,你怎知道我会在这里?” 秦北洋边走边问,十五岁的女孩怯生生地说:“哥哥,我在房山搜索了你一整夜,思来想去,你只有可能在这里。” “只有你一人?” 言下之意,有没有其他刺客?若再遇到刀疤脸的阿海,或是老刺客,必要抽出唐刀来拼命。 “只我一人。外面都是军队,当然不能走墓道口。不过,这附近有许多盗洞,我钻入其中一个盗洞,弯弯曲曲,竟掉到暗河边上。我听到石壁那头隐隐传来说话声,便断定这底下有水流通。幸好我的水性过人,憋气游了出来,果然看到了你。” “妹妹,你为我差点送了性命?” 秦北洋却抽了自己一耳光,退回到欧阳安娜身边。 借着琉璃火球的光亮,他看到阿幽黑洞般的双眼,有种让人心脏停跳的错愕——她竟是刺客们的主人! 九年前,天津徳租界灭门案,秦北洋的养父母遇害,必然也与阿幽存在强烈的关联。 阿幽识趣地低头,声音里透着幽怨:“对不起,哥哥。” 欧阳安娜不明白其中利害关系,搂着她问:“妹妹,你到底怎么了?” “你们不要靠近她!”秦北洋强行将安娜拽了回来,“这个丫头,身上有毒!” 第四十六章 向大海逃亡 地下暗河里的空气有些窒息,阿幽被孤立在角落中,盘腿坐在一块石头上。 此情此景,秦北洋想起九年前,崇陵宝顶外的地道密室,即将给光绪皇帝殉葬的六岁童女。 “当年,那个老太监,也是跟你们串通一伙儿的吗?” “不,哥哥,是你救了我!否则,我早被那老太监灌满水银,成为千年不腐的童女。” 但他想起一个细节:“那老太监曾说,你和你的双胞胎哥哥,原本是朝廷钦犯。而你又说自己是河南逃荒的灾民,你们必有一人撒谎。” “我……是我撒谎了。”阿幽的眼眶发红,“但我无法解释。” “半年多前,绍兴会稽山上的绑架事件,也是你们的一场戏吧?” 秦北洋想通了——刺客们买通绍兴盗匪,绑架钱科的父亲作诱饵,让欧阳思聪派出他与齐远山去解救,既能调虎离山嫁祸于人,又能让阿幽这个特洛伊木马,顺利安插到自己身边。 “是的,哥哥。” “海上达摩山的灭门案,为何刺客们如此精确地掌握时间?”齐远山插了一嘴,“我也想起来了!让我和北洋成了杀人嫌疑犯,只因有人通风报信,透露了我们返回上海的火车钟点。而此人只可能是你,阿幽!” 她坦然面对所有目光,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杀死:“哥哥,为何要屠杀欧阳思聪并嫁祸给你?第一,我们要盗取幼麒麟镇墓兽,可惜它躲藏起来了。第二,要让哥哥你绝对信任阿幽。你还记得吗?火烧达摩山的那一夜,有个印度巡捕发现了你。我砸死他,救了你。从此以后,哥哥你必须带着我逃亡。” “而你算计到我必会去东海达摩山寻找安娜,而在那座孤岛上,埋藏有庚子赔款的百万白银宝藏!” 秦北洋捶胸顿足,最近半年多,他被阿幽玩弄于鼓掌之中!成为他们利用的工具。 “哥哥,三个月前,你藏在百花深处胡同的屋顶上,暗中保护我和安娜姐姐。其实,我早就发现了你,并跟踪你到了圆明园。” “该死!我的隐藏功夫太差了!” 阿幽淡然道:“国会议员曲靖和被刺杀……那一夜,刺客在圆明园彻夜监视你——看到你独自进城,也知道你要去哪儿,便用电话通知阿海,必须抢在你之前动手。按照原计划,阿海要冒充军官,骗取唐朝小皇子的棺椁。” “中途出了意外,两个刺客被迫躲入棺椁,阴差阳错来到陆军部,几乎刺杀了小徐。当他们逃出陆军部,却在小胡同撞上了我。然后,我昏迷了!” “哥哥,你本有机会逃脱的,但你有复仇的执念。” “醒来后,我就到了天国!”秦北洋第一次对着阿幽狂吼,“天国学堂、镇墓兽大斗兽场、天国图书馆、孟婆汤、鬼面具……那是个神奇的地方!” “你相信吗?我就出生在那里!抱歉,我只能说到这儿了。” 听到此处,欧阳安娜与齐远山也都明白了,下意识堵住自己咽喉。似乎眼前的十五岁姑娘,随时会抽出一把象牙柄匕首,割断他们的喉咙。 “最后一个问题,小皇子的棺椁——他在哪里?” 阿幽沉吟片刻:“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你可知,我和九色来到北京,就是为了寻找他。” “一年前,白鹿原唐朝大墓被盗后,无数人流了那么多血,都是为了这具棺椁。” “阿幽,告诉我,我可以相信你吗?” 昨天,阿幽欺骗了小徐,说金仙洞下埋着烈性炸药,最后竟是耍他的!谁又能保证,她现在这些话都是真的呢?事实上,她从六岁那年起,就欺骗了秦北洋。 “当信则信,不信则不信。”阿幽淡然一笑,竟似地下女鬼般邪魅,“哥哥,阿幽这条贱命,是在九年前被你捡回来的。我的命,只属于你。若要为你父母复仇,请现在杀了我。” 面对慢慢走近的十五岁女孩,秦北洋抽出唐刀喝阻:“不要过来!” “死在哥哥刀下,阿幽三生有幸!”她把脖子凑近唐刀,“渡过忘川水,走上奈何桥,喝完孟婆汤,愿来生,我们再做兄妹!” 秦北洋手中的唐刀,却坠落到地上,真冤家也! “我不杀女人!何况你还未成年!走吧,若能逃出生天,就此各奔天涯!此生不要再有瓜葛。再让我遇到那伙儿刺客,我还是会亲手报仇的。” “诺,哥哥。” 他们就此约定,沿着暗河往下游走去。还是九色开道,依次是齐远山、欧阳安娜与阿幽,秦北洋握着唐刀殿后。 地下暗河的溶洞,蜿蜒绵长,却没有石灰岩的钟乳石,让人怀疑是人工开凿?还是别的某种地质奇观? 走了一天一夜,只在中间小憩片刻。饿得不行,秦北洋跳下水去,竟捉到几条咸水鱼。无法生火,就做成生鱼片,分而食之,倒也能垫饥。 齐远山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儿,掏出兜里的护照和去日本的船票,幸好没被水泡烂,却担心误了开船日期。 欧阳安娜看着头顶的溶洞问:“你说我们这是走到哪儿了?会不会一直走不到头,就这样饿死了呢?” “天津!”秦北洋跑到了前面,“我在海河边长大的。” 果然,暗河尽头响起海浪的汹涌声。他和九色往前冲去,空气中充满大海的味道。 暗河到头了! 隔着一道贝壳组成的沙堤与大海相汇,秦北洋第一个重见天日! 千年前的传说是真的,房山坟王村大墓底下,果然有个通往渤海的“海眼”。 齐远山倒在泥沙滩上,大海如同灰色幕布展开,远方有许多冒着黑烟的轮船。 天津,大沽口,背后废弃的清朝炮台,庚子年后被八国联军拆除。 还有一艘飘扬太阳旗的轮船。码头上站满了士兵,到处张贴对秦北洋的通缉令。 齐远山才搞清楚时间,核对兜里的船票——就是眼前的日本轮船,半小时后开船。 秦北洋拍拍好兄弟说:“远山,你快上船,别耽误了留洋的大事儿。” “不,北洋,这附近都是士兵,你要往哪里逃呢?” 他看着天津海岸线上的荒滩:“我已习惯东奔西逃的日子,天无绝人之路。” “我有一条路——你拿着我的船票与证件,反正我俩的年龄、体型完全一样,相貌嘛单看照片也差不多。被清廷和北洋政府通缉的政治犯,都是东渡日本逃亡的。只要上船,你就自由了!” “远山,你……” 齐远山爽朗地笑起来:“没事儿,大不了下个月再去日本,名额少不了我的。” “北洋,远山说得没错,你快上船吧。”安娜踮着脚尖说,“切记,你是达摩山伯爵!百万白银的主人,你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轻易身犯险境。” 秦北洋的眼眶有些湿润,他搂了搂九色的赤色鬃毛:“九色!随吾东渡扶桑乎?” 小镇墓兽点头,脑袋蹭了蹭主人衣角,无论天涯海角,它都会跟随下去。 最后,秦北洋又看了一眼阿幽。 十五岁的女孩,站在风里微微点头,一声不吭,该说的话,早已说尽。 秦北洋跟齐远山交换了衣服,拿到船票和护照,还有十几块银元。两人再度拥抱,脸颊相贴,少年身体烫得能烧起来。 他找了一根粗扁担,将三尺唐刀藏入其中,许多中国人仍然喜欢挑着扁担坐轮船上火车。秦北洋牵着“大狗”九色,走到天津大沽口码头。士兵检查过“齐远山”的证件和船票,他就此蒙混过关,登上轮船舷梯。 拥挤的乘客中间,秦北洋挤上船舷挥手。九色也把两个爪子扒上栏杆。数百米外,荒凉的渤海沙滩,两个少女与一个少年,同样挥手告别。 三声汽笛长鸣,轮船缓缓开出码头,投奔入苍茫的渤海湾。 安娜再也看不清他的脸了。她吻着左手中指的玉指环,半年前在长江分别,秦北洋送给她的地宫礼物。琉璃色眼眸,滚动大颗泪珠,高声唱出李叔同填词的《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第四十七章 古北口 天津,大沽口,六月渤海边,天际线如同一床灰色的坟墓。 阿幽没有哭,她遥望海面上远去的轮船,听欧阳安娜慷慨悲歌的《送别》。 她也在心底唱着一首歌:“青龙头,白龙尾,小儿求雨天欢喜。麦子麦子焦黄,起动起动龙王。大下小下,初一下到十八。摩诃萨……” 等到安娜与齐远山回头,十五岁的女孩,已潜入无边的芦苇荒滩。 独自走在天津与北京间的铁路线,遇到喷着黑烟的火车来袭,阿幽就跳到旁边躲避,接着走上摩擦得锃亮的铁轨。天黑后,铁路两边不见人影。这年头兵匪横行,在荒郊野外别说是小姑娘,就算大男人也怕被人抢劫再暴菊。铁轨上,她像只孤独的小野兽,一会儿小跑,一会儿漫步,一会儿躺下看夏夜星空,一会儿跳起古老的舞蹈。 忽然,三条黑影阻拦在她面前。 不消说,必是打家劫舍的盗匪,看到单身夜行的小姑娘,肥肉到嘴边地喜出望外。他们还没擦干净口水,刚想上来一亲芳泽,便感到喉咙口说不出的干涩,想叫喊却发不出声响,只余气息中断的咝咝声。月光下,他们看到伙伴的咽喉上多了一道赤色拉链,鲜血喷涌飞溅到彼此脸上。男人们死不瞑目,盯着独行在铁轨上的小姑娘,乌幽幽黑洞般的眼睛,她手中滴血的匕首。 三个灵魂飘上星空的刹那,已然认定——她绝不是人。 阿幽看着自己的匕首,象牙柄上镶嵌奇怪的螺钿图案。她冷眼旁观铁轨上的三具尸体,仿佛三只死蚂蚁。稍后的夜班列车,将协助他们的肉体与灵魂一并下地狱。而她上次亲手杀人,要追溯到三年前,用剪刀刺死了前清内务府陵墓监督。 若不是因为秦北洋远走高飞,击碎了一颗鸽子蛋般的少女心,她绝不会一出手就杀死三个人。仇恨让人变成魔鬼,悲伤同样也会,她想。 第二天,阿幽靠两条腿走到北京城墙外。警戒线大半解除,想必小徐已回到陆军部。她没进城,折向北方,顶着烈日赶路。经过顺义、怀柔、密云,进入重峦叠嶂的燕山。她依然蹦蹦跳跳,千里独行,风景时而荒凉辽阔,时而松柏苍翠。 阿幽像只灵活的猿猴,攀上砖头台阶。这是司马台长城,始建于明朝洪武初年。长城犹如山脊上起伏的龙脉,貌似时断时续,其实绵延不绝。烽火敌台,全为戚继光所造,虽大多残破颓倒,但雄立山巅之气势,又岂是千百年所能穷尽? 阴沉的天空下,古北口最高点的烽火台上冒出滚滚黑烟。 这是狼烟,传递给阿幽的信号。长城如天梯几近九十度垂直。两侧悬崖陡壁,中间如一线天,让人有在刀尖上爬行的错觉。她的额头沁出汗珠,攀上又称“仙女楼”的烽火台。 荒凉颓丧的敌台洞口,暮地冒出一把匕首,对方看清阿幽的脸,毕恭毕敬道:“主人,您总算回来了。” “阿海,辛苦你们了。” 她冷冷地盯着刺客右脸的刀疤。烽火台内部是个幽暗空间,明代供士兵居住,全由大方石块砌成。望向北侧的射击孔,燕山如万马奔腾直至天边塞外。 又一张脸渐渐清晰,高大壮阔的汉子,面孔却比阿海年轻好几岁。 “脱欢,只有你才能搬得动唐朝小皇子的棺椁。” 名叫脱欢的强壮刺客摇头:“嘿!我就算是头蛮牛,一个人也无济于事呢。” 烽火台内躺着硕大的梓木棺材,彩绘千年不朽,唐朝的宴饮、行猎、征战、婚丧嫁娶…… 三天前,他们在房山云居寺雷音洞,用计逼迫徐树铮交出唐朝小皇子的棺椁。 脱欢在北京法源寺山门口,劫走这具几经转手的棺椁,确认了小皇子——尽管谁都没见过终南郡王李隆麒的真容,但根据盗墓贼小木的描述,绝不会再有第二张这样的面孔。 除非,将十八岁的秦北洋杀了,化妆扮嫩躺在棺材里。 整个北京城都在搜捕刺客。小徐绝不会忍下这奇耻大辱。经过事先谋划,他们要把棺椁藏在古北口最高的敌台“仙女楼”,此地绝远险峻,渺无人烟。但要把沉重的棺材,运到山顶难如登天。刺客们从天津买来索道装置,在山上秘密搭建,又用一台蒸汽机为动力,通过悬吊将棺椁运上烽火台。 “阿幽,切勿再冒险!” 一个老年男人的声音,从她的背后响起,原来是留着浓黑胡须的老刺客。 “老爹,我只是……” “你要救秦北洋的命,是吗?”所有人都管他叫“老爹”,他摸了摸腰间匕首,“九年前,在天津徳租界,我亲手杀了他的养父,本想把他带去太白山。没想到,这九岁的孩子竟有能力反抗,加上姓叶的警探节外生枝,竟将他送去了光绪帝的地宫。” “老爹,可你没想到,因为秦北洋没被你抓走,反而从老太监手里救了我的性命。” “此乃天数!不亡我家主人也。” “他于我有恩,就是于你们有恩。” “主人,我们的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上。”老爹端详她的面色,抽出她身上的匕首,“昨晚,你杀人了?” “嗯……” “我很高兴,我们的阿幽,终于长大了!” “住嘴。” 阿幽不愿继续这样的对话,她决定看一眼小皇子。 无需劈开梓木外壁,棺椁一头有扇木头小门,那是在白鹿原盗墓时留下的。打开这道通向唐朝的小门,阿幽蜷缩起来,像只小猫钻进一千两百年前的内棺。 马灯照亮那个世界,颜色鲜明而灿烂,几乎亮瞎活人的眼珠子。瞳孔好久才能适应,仿佛回到九年前,阿幽还是个六岁的小丫头,身着童男童女的盛装,几乎要被老太监灌入水银,千年不朽地为皇帝陪葬。 棺椁里躺着千年不朽的小皇子,他也在生前被灌满了水银? 她看到了秦北洋的脸。 穿着唐朝小皇子服饰梳着乌黑发髻的秦北洋。 阿幽皱起眉毛。不,他们只是长得像,但并不至于一模一样。在地宫和工匠家长大,秦北洋的面孔与皮肤更为粗犷。唐朝小皇子,貌似十四五岁,皮肤苍白细腻。 在地宫与民间野蛮生长的秦北洋,更像一团灼人烈火。 眼前的少年,则似一汪碧水,或者,碧血。 阿幽不敢靠近他一丝一毫,沉睡千年的面孔,恍若笼罩一层金色光环,无论在佛教、道教还是景教的殿宇壁画之中。 女皇武则天与唐高宗李治的孙子,唐睿宗李旦的儿子,唐玄宗李隆基的弟弟——终南郡王,李隆麒。 谁能唤醒他?谁能打开他身上的秘密?谁能找到那把钥匙? 但她无能为力。“老爹”也束手无策,尽管普天之下,除了这些刺客,绝不会再有第二拨人,有如此虎口拔牙的胆魄,从北洋军阀手中得到他。 阿幽退出棺椁,面色也仿佛受到小皇子不腐尸身的感染,变得半透明般的苍白。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爹”搂着她的肩膀说:“主人,只要小皇子落到我们手中,自然会有办法的。” 强壮的脱欢插话道:“得到又如何?回家去又如何?从上海公共租界虹口捕房大屠杀开始,我们已杀了将近一百条生命。那么多的活人殒命,竟为争夺这个死人……” “他不是死人!” 刺客“老爹”反手抽了脱欢一个耳光,当场鲜血直流。 尽管,脱欢比“老爹”高了两个头,但绝无反抗的胆量,只能乖乖退到烽火台外。 “我知道,除了秦北洋,还有一个人,能够帮助到我们!”刺客阿海坐在敌台的射击孔上,用匕首在石壁上刻划着说,“盗墓贼小木!” “他?” 阿海绕着小皇子棺椁走了一圈:“去年在上海,黄浦江边的秘鲁轮船上,我跟小木深谈过多次。他把我当作唯一的好朋友。普天之下,除了在白鹿原地宫中出生的秦北洋,只有盗墓贼小木亲近过小皇子,也只有他能与小皇子有某种感应……” “小木现在何方?” “我猜——他还在东海达摩山。” 第四十八章 重返达摩山 三天后,东海上的清晨,太阳血流如海。 一艘排量三百吨的小蒸汽船,驶向中日航线中间点的达摩山。阿幽坐在船头,脑后梳着一根油光滑亮的大辫子,几乎拖到船甲板。她在注视被逆光的太阳浇灌成黑色剪影的孤岛,犹如一尊浮出海面的史前镇墓兽。 十五岁的她,面容更显细腻。胸脯微微挺起,裹着一件小碎花的青色土布袄子,就像农村的童养媳大娘子,有的已圆房做了小媳妇。 她的身后站着阿海、脱欢、老爹……无论老幼尊卑,所有人一律管她叫“主人”。 小蒸汽船停泊在渔港。阿海第一个登岛,接着是脱欢,当他跳下船头,吃水线都升高了一厘米。然后,“老爹”扶着阿幽走上达摩山的黑色岩石。 岛民们聚居在渔港附近的村落里,石头垒成的古老房子,海藻覆盖屋顶,犹如长眠于海底的沉船遗骸。 有个背着毛瑟枪的老头,曾是跟随欧阳思聪的海盗,半年前还给安娜与秦北洋等人做过艄公,驾舟送他们去上海。老头举枪指着登岛的不速之客,质问来者何人? 阿海笑眯眯地靠近。枪响了,他躲过子弹,匕首同时割断老头咽喉。右脸的刀疤在太阳下熠熠反光,几乎没沾到一滴血。匕首被白布擦净,露出象牙柄上的七彩螺钿——不再是当年的“彗星袭月”,而是太阳周围一圈白色光晕,这叫“白虹贯日”。 达摩山上的太阳,被海水蒸腾出白虹般的光晕。岛民早已失去海盗年代的勇气,不敢再反抗。年轻力壮地上岸进城,剩下的要么头发白了,要么半大孩子。 阿幽、阿海、脱欢还有“老爹”,望见怨妇般面朝大海的舍身崖。山上重修了尼姑庵,但已不是宋朝的原版。 “庚子赔款的一百万两白银,就藏在这座岛上?” 阿海摸着脸上的刀疤,十年了,一到空气潮湿的地方,疤痕深处就会痒得难受。 “如果没被安娜转移的话。” “地道入口在哪里?” “我不知道。”阿幽没有说谎,她是主人,也无需说谎,“我们不是来找百万白银的,我们是来找一个人的。” 刺客们放火烧了渔村。全体岛民被赶上山顶,在德国人建造的灯塔下,欧阳家族的古老石屋前。 阿海张贴一张画像,他凭记忆画出来的:一张年轻后生的面孔,五官清秀,眉眼细长,目光甚至有些羞涩,可以上台唱社戏了。 小木的脸。 他很会画画,哪怕只用炭笔速写,或用毛笔白描,让人栩栩如生地跃然纸上。从前街上有画像摊儿,拍照片胶卷昂贵,画下来反而便宜,许多老人葬礼上的遗像都是这么来的。 刺客让岛民仔细辨认这张脸——年龄不过二十出头,身材瘦弱,从背后看像小姑娘,操着河南洛阳口音,擅长挖掘打洞,也会使用武器,曾被强征入北洋军。 每个岛民看过画像,表示从未见过。脱欢揪出一个女人,用匕首对准她的咽喉:“欧阳安娜上次回到达摩山是什么时候?” 女人哆嗦着回答,记得半年前,安娜坐小汽船上岛,分批多次运走数十个大包袱。 不消说,必是百万白银中的一部分。 达摩山虽不大,却有隆起的高山及悬崖,要掘地三尺掏出白银?绝非易事。 “在这座岛上,谁跟欧阳安娜的关系最近?” 岛民们面面相觑,但阿幽看出来了,他们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敢说。 老规矩,脱欢的手腕微微一抖,眼前被审问的女人,已被匕首割断了喉咙。 女人倒在欧阳家的大屋前抽搐,像只被活杀的老母鸡,鲜血流到灯塔的基座下。脱欢又拉来第二个人,十来岁的半大男孩,刚把匕首架在脖子上,男孩妈妈就跪下来,抱住刺客的裤腿:“我说!我说!安娜小姐最亲近的人,就是……” “说下去啊。” 这个做妈妈的看了一眼身后的岛民,低声说出个名字:“海女!” “海女是谁?” “今天早上,你们刚来的时候,海女就不见了。” “还在岛上?” “是,这两天没有船出过海。”女人索性全倒出来,“那个不要脸的小婊子,总光着奶子潜水抓贝壳,妖精似地迷住了欧阳先生,还给他生了两个娃。” 语气竟带几分嫉妒,这岛上所有女人,都以跟欧阳思聪上床为荣,丝毫不顾忌自家丈夫。 脱欢冲进人群里寻找适龄的男孩:“两个娃呢?” 岛民们的忠诚是脆弱的,他们出卖了海盗之王欧阳思聪,乖乖交出了两个孩子。 老大叫欧阳樯橹,不到三岁,还穿着开裆裤;老二叫欧阳连帆,也才一岁。 这兄弟俩长得颇为壮实,面色红润,双目有神,遗传了欧阳思聪的相貌。也说明他俩的饮食也还宽裕,不像岛上其他孩子缺衣少食,面黄肌瘦。看到刺客阿海右脸的刀疤,小的直接被吓哭了,大的叫喊救命。 他俩并不知道,眼前这个陌生男子,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一辈子的复仇对象。 阿海左右手各抱起一个孩子,来到墙上的画像前,和颜悦色地问:“小弟弟,你们见过这个人吗?” 刚满三岁的欧阳樯橹,仔细盯着画像上的小木,仿佛海岛儿歌里的龙宫太子。 辨认片刻之后,男孩拧起眉毛,颇为认真地摇头。 “把这俩孩子烧死!” 阿海冷酷地下达命令,岛民们一片骚动,但在杀人不眨眼的刺客面前,已彻底失去勇气。 脱欢竖起两个十字架,将欧阳思聪的儿子绑起来,捡来干草柴禾,只要扔下一根火柴,就会把男孩们烧成火球,如同将童男童女推下舍身崖的恶龙祭。 “有谁能说出海女和小木的下落,我们就放了这两个孩子!” 阿幽抓着脱欢的胳膊,向着岛民呼喊,十五岁小姑娘细细的声音,很快被海风吞没。 “没用的,他们不知道小木在哪里。” 阿海在主人耳边悄声说,阿幽同样咬着耳朵回答:“不,你就是想烧死他们!你害怕等到这两个孩子长大以后,会为他们的父亲向你报仇——就像秦北洋那样。” 空气僵持了几分钟,“老爹”和脱欢在维持秩序,让岛民们不发生骚动。 当阿海要划火柴时,阿幽却掏出匕首对准他的咽喉:“我是你的主人,请听我的命令。” 刺客阿海放手了,右脸上的刀疤突突地跳着:“遵命。” “杀死那么小的孩子,从不是我们的老规矩。” 阿幽解开男孩身上绳索,搂了搂他们脑袋,在三岁的欧阳樯橹耳边说:“对不起。” 一旁的“老爹”紧锁眉头,但她是刺客们的主人,只要命令一出,犹如泰山压顶,不可不从,哪怕只是个小丫头。 两个男孩被交还给岛民。阿幽继续说,如果有人知道更多情况,他们愿出一千银元报酬。 岛民们沉默了,人群中有骚动,有个三十来岁的寡妇跳出来说:“想起来了!在我小时候,海盗们抓到沉船上的人质,就把他们关进一个山洞,我偷偷跟着我爹去看过。” “山洞在哪里?” 第四十九章 小木与海女 山洞在达摩山北侧面朝东海的荒凉所在。 方圆百米之内没有任何植被,除了石头还是石头,犹如光秃秃的戈壁荒滩或月球表面。 山洞很深,深到当年每个被海盗绑架的幸存者,都以为自己要前往地狱。山洞虽是天然的,却有人工改造过的痕迹,脚下的青石板,石壁上裹着油灰的灯台。 山洞尽头,是个地窖。 地窖同样很深,像某种动物巢穴,最深处有口深潭,通往最近的大海。小木的排泄通过这里,洗脸洗澡也通过这池不断交换的海水,偶尔能摸到几个贝壳。可惜深潭太狭窄了,否则就算淹死也要潜出去试试。 半年前,小木乘坐一艘秘鲁轮船,被裹挟到达摩山。他记得一个叫阿海的刺客,右脸上有着刀疤。阿海杀人如麻,对他却如沐春风…… 轮船沉没,小木跟少年齐远山死里逃生,登上这座东海孤岛。一波三折,他在舍身崖下建文帝的地宫,见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 跟棺椁里的唐朝小皇子几乎同样容貌的少年,似乎在时间的灰烬里浴火重生,就连皮肤表面也反弹相同的光芒。 他们管他叫秦北洋。 秦北洋屠杀了东海恶龙,又成为百万白银的主人。为保守秘密,人们想杀死小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欧阳安娜却给了他一条生路,囚禁在山洞的地窖之中,一直关到死。 最初的日子,小木疯狂叫喊救命,嗓子沙哑,骨瘦形销。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犹如盗墓失败后坠入封闭的地宫。 每天有人给他送食物,通常是腌鱼或海菜,偶尔有洒上盐的饭团,配一小罐子淡水。隔着地窖的铁栏杆,那是个年轻女孩,二十岁上下,皮肤被海水和阳光反射成小麦色。 截然不同于中国人的审美,她有双硕大的脚丫,就差在脚趾间连上蹼,就更适合潜泳。她披散头发,有时湿漉漉地盘在头顶。她不仅来送饭送水,还会陪他聊天。地窖里的时光太漫长了,虽然他是个孤独的人,但也足够把人逼疯。 她常常一个人说上大半天,说渔村里的新鲜事,尽管翻来覆去就这么些人;说海中潜水的历险,吃人的大章鱼,沉船里的死人骨头,偶尔捞起来的珠宝首饰。她不懂金银的价值,觉得是破烂货又扔回大海。偶尔她游过黑暗海底,发现被秦北洋屠杀的那条恶龙——镇墓兽的尸体,竟还发出鬼火般的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复活。 她没有名字,每个人都叫她海女。 他夸她的名字好听,而他叫小木,她也夸他这个名字好听。 小木的毛发不旺,但在地下关了那么久,也留出一头长发,满嘴胡须。每隔两天用海水洗头,搓去身上老坑,倒有终南山隐士般的仙风道骨。 海女第一次发现盗墓贼小木还挺漂亮的。 他说,你的眼睛和头发更漂亮。 不能说是甜言蜜语。她的双眼像珍珠般明媚,头发又好似深海水藻。如果她潜水就像中华白海豚——这也是她被欧阳思聪相中的缘由。 达摩山的海盗之王,上海滩青帮老大,数十年来阅女无数,却独独迷恋上了故乡的海女。欧阳思聪对她是真心的,绝非始乱终弃露水姻缘。海女无父无母,在她能接触到的异性中,欧阳思聪是唯一真正的男子汉。当她为他诞下两个儿子,他决心要娶她为妻,带她离开这座岛去上海,让她成为海上达摩山的女主人。 据说欧阳思聪的死,与地窖里的小木有某种关系。海女动过为自己男人报仇的念头。可要是杀了小木,还有谁陪她说话呢?难道天天待在渔村,守着两个吃奶的孩子?她讨厌岛上的男人,要么野蛮残忍,要么生性怯懦,却对她垂涎三尺。她也讨厌岛上的女人,因为每个人都嫉妒她夺走了欧阳思聪的心,夺走岛上男人们的目光——他们都爱偷看她赤身裸体从海水里爬上来。 所以啊,小木不能死。 冬天过去,春天来了。达摩山的四季风光壮阔秀美,可惜关在山洞里的小木感知不到,除了触摸海水深潭的凉热。 还能聊什么?他说起盗墓的故事,遥远的大陆,中原大地,遍布不计其数的古墓,三千年来星罗棋布在人们脚下。他把挖墓说得精彩纷呈,渲染种种诡异与灵异传说,棺椁里稀奇古怪的宝贝。海女犹如身临其境——每个女孩都禁不住这么一吓,又都好奇地要听下去。 最让人惊奇的故事,就是镇墓兽。 小木说,原本他也怀疑,世上究竟有没有这种神兽?但挖掘白鹿原唐朝大墓,证实了镇墓兽的存在。他不仅亲眼目睹镇墓兽,也看到了传说中的唐朝小皇子。 他看着海女的双眼,搅着自己的长头发说:“你信不信,我不喜欢女人,我只喜欢男人。” “我才不信呢!”海女撅起嘴巴,“你没有碰过女人?” 小木沉默良久,想起在秘鲁轮船上的日本少女,坦言道:“我尝过女孩子的滋味。” “男人和女人,不应该是天经地义的吗?你早晚会娶媳妇,会知道女人的好!” “可你说过,我要在这里关一辈子,直到死!”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但她又不想中断聊天,为回报他的盗墓故事,海女又说起达摩山的过去,说起自己出生以前,舍身崖上的魔女传说…… 有一回,小木吃着海女送来新鲜烤鱼,从未享用过的美味,掉着眼泪水说:“我会在这里一辈子老死吗?” “没用的男人!你哭什么?我最讨厌男人掉眼泪了。” “可我能怎么办?要么杀了我吧?求求你!给我来个痛快?水里下毒也行……你再也不要来了,任由我自生自灭,饿死渴死吧,不要再让我活下去。” 小木的这番悲伤,却感染到了海女,难以言说的同情。她说,这个山洞有许多个陷阱,只要转动石壁上的灯台,就会打开青石板,让人坠入深渊。这世界处处充满危险,活着已是极大的幸运。就像她,不为人知的徐徐绽开,又不为人知的默默凋落。 海女说:“喂,你哭起来就个小婴儿,就像我的两个儿子。” 他凑上去,有些害怕,仿佛有毒的花刺。但他看到海女的双眼,又像深海游过的龙鳞。 海女的手伸入栏杆,抚摸他的脖子与后背。她想亲吻小木的额头,就像亲吻欧阳樯橹与欧阳连帆…… 地窖每天都会上演一遍这个游戏,海女与小木心照不宣的秘密。但她从未打开铁栏杆,也从未真正进入地窖。她仍是忠诚的女看守,而他是终身监禁的囚徒。小木偶尔也很快乐,独处时却会感到恶心。 海岛上的夏天。小木在无边的地狱,仰望没有星辰的地宫宇宙…… 山洞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海女又回来了?但不是一个人!他开始大声呼喊救命! 直到灯火照亮地窖的铁栏杆,小木看到一张有着刀疤的右脸——刺客阿海。 天使来了! 铁栏杆上的铜锁被锯断,刺客们将小木从地窖拯救出来。 他紧紧抱住阿海,耳鬓厮磨,流着泪说:“你们终究来了!我日思夜想苦等着你们!” 闪烁不定的灯火中,他又看到了刺客脱欢、“老爹”,以及刺客们的主人——阿幽。 阿海什么都不说,抓着他的胳膊往外冲。 小木与阿幽的目光碰撞,乌幽幽黑洞般的瞳孔,让他有重新坠入坟墓的恐惧。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他们要带自己去哪里? 小木想起海女说过的一个秘密,只要转动石壁上的灯台…… 灯台就在右手边,他突然挣脱阿海,用力转动灯台。 地下的青石板打开,露出陷阱。阿海第一个掉下去,虽已掏出割喉的匕首,接着是阿幽、脱欢,还有“老爹”…… 全灭。 第五十章 逃离达摩山 达摩山。 唯独小木还活着。他机敏地站在石壁边缘,抓住灯台保持平衡。看到刺客们坠入深渊,他又把灯台转回来,青石板恢复原貌。 山洞寂静无声。 小木跪地发抖,眼泪和鼻涕垂下。他怯生生地把耳朵贴着石板,听不到任何动静。杀人无数的刺客们,竟被这瘦弱的小盗墓贼,轻而易举地消灭了? 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几近癫狂地大笑。他不相信刺客真是来救他的,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乱世,他所无法理解的秘密之外,自己不过是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就像他那卑微低贱的名字。一旦失去利用价值,他会立刻被割断喉咙,一如被刺客们如杀鸡一样杀死的人们。而他再也不想被别人摆布命运,不想做古墓棺椁里的僵尸! 他掌握了一个朴素的真理——用脑子,远比用刀子更强大。 今时今日,从这座孤岛上起,小木只想做自己的主人,让别人匍匐在脚下,而非相反。 他冲出山洞,见到半年来第一抹阳光。幸好已有准备,闭着眼睛出去的,然后慢慢睁开。他看到大海、石头、荒原以及山顶灯塔。他闻到海风的味道,咸涩而湿润,让人泪流满面。 他看到了海女,荒芜海天之间,二十岁的女子,金色皮肤染上鲜红血迹,像岛民膜拜的女神。她从一具年轻的尸体胸口,拔出锋利的鱼刀。 海女杀死了渔村里的小寡妇。 岛民们出卖了她,出卖了她的两个儿子,差点被刺客们烧死。她还发现小寡妇带着刺客去山洞。她不能容忍背叛,无论对欧阳思聪还是对自己。她发誓要杀尽无耻的背叛者。 海女举刀冲向小木,决定与囚徒同归于尽。小木手无缚鸡之力,何况被囚禁了这么久,不是野蛮的海女对手。他放弃抵抗,敞开双臂,跪在石头上,面带微笑。 鱼刀在他的心口前停下。 海女第一次在阳光下看清小木的双眼,戏班子旦角般的眼睛与长发,唯独唇上的胡须,他是个美丽的男子。 鱼刀坠落在石头缝间。 小木起身用口封住她的嘴唇。她没反抗,反而勾住他的脖子,好像要把两个人镶嵌在一起。他们亲吻过无数次,在幽暗的山洞地窖,但在达摩山的太阳下,却是截然不同的滋味。 海女的心脏熊熊燃烧。 在这个世界上,海女是唯一看得起小木,并愿意把身体和心都交给他的人。尽管,她是个女人,而不是他喜欢的男人。 海女喘息着跟他分开,慌张地说:“那些刺客呢?” “我转动了石壁上的灯台,他们都掉到陷阱里去了。” 她再次与小木相拥:“我的心肝儿,你太好了!那些人都是十恶不赦的混蛋,早就该被千刀万剐!” 海女恨死那些个刺客了,不但杀害了欧阳思聪,还要把她的孩子也烧死。 “你放心吧,他们就算没摔死,也会饿死的!现在该怎么办?” “去找老大和老二。” 她说的“老大”就是长子欧阳樯橹,“老二”是次子欧阳连帆。小木陪她一起去,登上达摩山的最高点。 岛民们依然聚集在石头大屋前。欧阳思聪的两个幼子,已被海女气呼呼地夺回。小木帮她抱起孩子。而她用鱼刀胡乱地砍向岛民。身强力壮的男人都被刺客杀了,剩下的老人与女人打不过她,纷纷逃窜到各个角落。 “你是杀不光他们的。” 小木提醒了海女一句。 她才明白,经过这场天翻地覆的变故,自己不可能留在达摩山了。每一个岛民,都成了她的敌人。岛民们也会认为,是海女和小木的存在,才给这座海岛带来死亡和灾变。 海女看到山下的渔港里停着一艘小蒸汽船。 离开达摩山,是他们唯一的选择,就算欧阳安娜回到岛上,也断然无法容忍——海女与小木之间令人羞耻的关系。 他们抱着两个孩子,直奔山下渔港而去。蒸汽船上的水手们,都是刺客雇佣来的,本身并无任何战力。海女轻而易举地上船,用鱼刀刺死两名水手。最后一个水手,被她逼入驾驶室,只得点火起锚,启航离开达摩山。 小木将尸体抛入大海,照看两个幼儿,茫茫海天间,达摩山浓缩成一个小黑点。 驾驶舱,鱼刀架住水手脖子。水手问海女要航向何方?她一头雾水,只要能离开达摩山……忽然想起,欧阳思聪不是上海滩的老大吗?尽管已不在人世,但多少还有点根基,他的徒弟们不该照顾师父的幼子吗? “去上海!” 海女下达命令。可惜她打错了算盘——欧阳思聪的徒弟们,早已对心狠手辣的师父恨之入骨,两个幼子若是落到他们手中,只怕会更惨。 说话间,水手一拳击中海女面门,鱼刀飞落海里。水手心里算计,自己一个大男人,不可能打不过一个女人。水手又抄起铁扳手,眼看要砸烂海女的脑袋。 突然,水手的后脑勺碎裂了——小木用斧头砍死了他。 尸体抛入大海,船上只剩这对年轻男女,还有两个吃奶的娃。 但他们回不了上海。哪里也去不了了。海女会驾小舟,但她没接触过蒸汽船,不晓得如何操纵机器?小木也一无所知。 蒸汽机熄火了。 失去动力的船,没有桅杆,哪怕扯下所有衣服被单也做不了风帆。小木只找到两支船桨,但要划动一艘钢铁外壳的小船,在无边无际的海上太难了。 他们在海上漂流。 船上淡水全留给两个孩子。万里无云,没有下雨迹象。这不是一艘通往自由之舟,而是通往地狱。 海女并不顾忌被两个孩子看到。她像下海潜水那样脱去衣服抱着小木,亲吻同样年龄的男子。就像即将沉没的溺水者,小木别无选择,也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生命只剩下最后几十个钟头,还有什么可以坚守的呢? 他像一株地宫里的树木,而她既像海里的烈焰,又像山上的清泉,时而让他滋润地茁壮生长,时而又让他烧成灰烬…… 随波逐流的东海上,一股强大的洋流向东而去。海水近乎黑色的深蓝,这是起源于台湾海域的“黑潮”。 欧阳思聪的两个幼子,各自咬着海女的两边乳头。小木躺在她的肚子上,凝视西边晚霞,那是亚洲大陆,埋着无数古老坟墓的国土。 “小木,你给我的夫君报了仇。按照我们达摩山岛民的老规矩,为了感谢和报答你,我愿意跟你一辈子,不管你去哪儿?” 海女这话倒是不假,野蛮落后的海岛,尚盛行上古遗留的血亲复仇风俗。大仇不报,必被所有人耻笑。若有人为死去的丈夫报仇,寡妇可以带着全部家产嫁给他。 小木绝望地看着茫茫大海:“可我们就要去阴间了。” 第五十一章 狭路姐妹 民国七年的夏天,中日航线中间点上的达摩山,正如一头蹲伏在东海中心的怪兽,用无穷无尽的胃囊消化一切入侵者。 又一艘小蒸汽船,突突地喷着黑烟,劈开灰色波涛,迎着旭日,停泊在达摩山的渔港。 十八岁的欧阳安娜,穿着白上衣,蓝裙子,北京女学生流行的装扮。身后有个男人,还是一身长衫,头戴镶黑边的白礼帽,如挺拔的松树迎风而立,浓黑眉毛深入鬓角,唇上两撇浓密的小胡子,京城小报竞相采访的名侦探范儿。 数日前,叶克难与安娜悄悄会面。北京城的大街小巷,依然贴满秦北洋的通缉令。显而易见,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已经落入刺客们手中。 据说,打开小皇子秘密的钥匙,就是秦北洋。 安娜想起阿幽看秦北洋的眼神,女孩的心思顶顶敏感。哪怕一根针掉落地上,也能区分出其中不同。她相信,阿幽不会伤害他。 刺客们能寻找的对象,只能是盗墓贼小木。 小木是世界上唯一钻入过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并且还活着的人。 囚禁小木的达摩山,远在东海,但海岛无法移动。半年前,刺客们已上过一次岛,自然会有第二次。何况,还有藏在达摩山的庚子赔款白银。 欧阳安娜与叶克难决定,立即赶赴达摩山,转移小木与百万白银。 他们先坐火车到上海,再雇佣一艘小蒸汽船横渡东海,总共用去四天。 安娜踏上达摩山,发现渔村已成一片废墟灰烬。岛民们退回到几百年前,各自寻找山洞居住。大家看到她都面露惊恐,询问缘由却没人敢开口。 她到处寻找海女与两个弟弟,无影无踪。有人说海女死了,也有人说她失踪了。安娜认为大家都在说谎。 事不宜迟,她与叶克难去囚禁小木的山洞。在面朝大海的石头荒原,见到一具年轻女人的尸体,正被疯狂的苍蝇包围。安娜不敢看,叶克难蹲下检查。作为名侦探,即便没有法医那样的本领,也能凭经验判断。 “才死了不到一天。”叶克难顺便检查伤口,“被人用锐器刺破了心脏。” 安娜大着胆子看了一眼,才确认死者并非海女。 闯入山洞,便觉气氛怪异,石壁上的灯台似乎被动过。果然,他们发现地窖铁栏杆被锯断,底下已无半个人影。 小木逃跑了。 欧阳安娜心头慌乱,后悔当初没杀死小木。虽然,逃走一个盗墓贼也没关系,但要是危害到了百万白银?她都不敢想下去了。 倏忽间,山洞下发出剧烈的爆炸声,乱石纷纷坠落,叶克难拽着她拼命冲出去。 “有人在用炸药。” 叶克难提醒一句,安娜可是面如灰土,难道在炸山窃取宝藏吗? 他俩刚下山坡,只见靠近大海的乱石丛中,升起一阵烟尘,竟被炸出一个大洞。几个浑身沾满灰土的人影,跌跌撞撞地冲出来。 安娜刚想冲过去,却被叶克难住,两人躲藏巨石背后,先看清楚那些是什么人? 清晨的太阳下,有人跪在地上咳嗽,还有人仰面躺下深呼吸,更有人四处查看地形。 最后,是个十五岁的少女,粗黑的辫子闪闪发光,把脸和头发埋到海水里清洗。 阿幽。 还有右脸刀疤的刺客,体壮如牛的刺客,浓黑胡子的老刺客——叶克难认出了这些人,脑中浮现九年前,天津徳租界灭门案,那个暮春血腥的夜晚。 掏出左轮手枪,瞄准咳嗽的老刺客。叶克难是名侦探,也是神枪手,在北京警察厅打靶训练,向来名列前茅。三点一线,对准后脑勺,只要扣下扳机,就像打碎一颗西瓜…… 阿幽蹲在礁石上,全身湿透,黑亮辫子解开,瀑布般披散,落着一滴滴海水,洗去满身尘埃。 忽然,她感受到了背后的杀意。 五岁那年,“老爹”抱着她说:“阿幽这孩子,不同寻常人,她能感到我们所感受不到的东西,能从风里看到影子,从水里听到声音,从石头里嗅到气味……” “老爹!” 阿幽随手抓起一枚石头子儿,砸中“老爹”的脑袋。 一颗子弹,飞旋出叶克难的左轮手枪,却擦着老刺客的后脑勺飞过。刺客们静如处子动如脱兔,阿海与脱欢各自寻觅岩石躲藏。唯独阿幽,披散湿漉漉的头发,像只从水里钻出来的海兽,面对山坡上的巨石。 阿幽不再是十五岁的小姑娘,眼神像指挥千军万马的元帅,名副其实的刺客们的主人。 一天前,她率领阿海、脱欢以及“老爹”,来到达摩山寻找盗墓贼小木。有个小寡妇禁不住利诱,为他们带路到囚禁小木的山洞。谁曾料到,小木看似唯唯诺诺,却看穿了刺客们的计谋,突然按下机关,让所有人坠入陷阱。 刺客们都有轻功,骨头没有摔断。他们累计杀过的人数以千计,却要死在一个小毛贼手里。但他们身上除了匕首,还有手枪和炸药。时代不同了,冷兵器已谢幕退场。辛亥年的革命党,没几个会用刀剑,倒是善于扔炸弹。再伟大的刺客,若不顺应时代,便会被时代淘汰——就像在欧洲战场上,举起马刀冲向马克沁机关枪与铁丝网的骑兵们。 他们发觉此洞巨大,盘根错节,地下布满枯骨。走了一整晚才到尽头,闻到海水的咸味,必然靠近海岸。阿海会操作炸药,既聪明亦小心,慢慢琢磨半天,稍有差池就会炸死自己。刺客们远远退到坚固所在,在地下挖洞形成避难所,然后点燃引线。 一声巨响,炸开石壁,露出一线天光,竟已是次日清晨。 刺客们庆幸还能重见东海上的太阳。 阿幽已隐约猜出,躲在山坡上袭击他们的人,不可能是岛民,他们已被吓破了胆,也不是小木。必是刚刚上岛,并知道山洞的秘密,还对刺客们恨之入骨…… “安娜?”阿幽对着山上高喊,丝毫不惧怕被子弹击穿脑壳,“叶探长?” 风吹起她的头发,背后是汹涌的东海,那气场让人不寒而栗。 躲在巨石背后的安娜,抓着叶克难的胳膊:“不要开枪!” “这小妮子,怎地如此聪慧?”叶克难也赞叹道,“可惜没走正道。” 安娜也探出脑袋,挥了挥手:“阿幽妹妹!” “对不起!安娜姐姐,现在我无法给你解释,但你也无法杀死我们——除非同归于尽。” 阿幽说得没错,他们有四个人,三支手枪,不止四把匕首。 不知如何作答?安娜低头看叶克难,他皱起浓眉思虑片刻,虽然做梦都想抓获这些刺客,但眼前形势不见得有利。若是刺客那么容易抓,也不会牺牲如此多的生命。他是探长,不是亡命徒,也不是一心复仇的秦北洋,不会拿自己和安娜的生命做赌注。 “好吧,停战。” 叶克难做出一个艰难决定。欧阳安娜看着对面的杀父仇人,理智占了上风,这半年来的生死经历,已让她成熟了百倍。 “阿幽妹妹!你们走吧,这辈子都不要再来达摩山!” 这一回,阿幽与躲在岩石背后的老刺客做了眼神交换,点头道:“我答应!” 刺客们悄无声息地依托海岸线的乱石,向着渔港匍匐摸索前进。光天化日之下,竟没有给山坡上的叶克难以偷袭的机会,可见这些人的隐蔽能力有多强。 唯独阿幽,大摇大摆地走在海边,洗净的长发被海风吹起,仿佛迎风生长的野草。 欧阳安娜目送她离去,心里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诉说?半年来,日日夜夜,这两个女孩相依为命,抵足而眠,情同姐妹,难道都是假的?难道自己是被刺客利用的傻瓜? “跟上!” 叶克难提醒一句,他和安娜沿着山坡跟踪,看到刺客们来到渔港。 阿海、脱欢与老爹又抢夺一艘渔船,扬帆起航。阿幽最后上船,回头对着山坡高喊:“安娜姐姐,小木逃跑了,务必当心这个人,一辈子都要当心!” 安娜与叶克难听得真切。渔船载着刺客们远去,成为消失在东海上的孤帆远影。 “务必当心小木?” “嗯,我们小瞧了这个人。”叶克难又转向达摩山东侧的舍身崖,“去看看宝藏吧。” 惟独欧阳安娜记得藏宝窟入口,名侦探给自己绑上蒙眼布,方才进入地道。 舍身崖下的洞窟。谢天谢地,百万白银都在。之前已运出一部分,剩下一分未少。 安娜与叶克难分批运出白银,登上蒸汽船回上海,存入瑞士私人银行的“达摩山伯爵基金”。 她准备在上海再买一百套房子。 而一百万两白银真正的主人,正在渡过茫茫的东海。 第五十二章 东渡 中华民国七年,日本大正七年,西历1918年,六月。 七天前,天津大沽口,秦北洋看到一条黑色巨鲸,劈开渤海上的滚滚波涛。他从船头跑到船尾,遥望亚洲大陆,一轮金色落日流着血,缓缓沉入华北平原的荒烟深处。 十八岁的秦北洋,一千二百岁的九色,吹着夹杂砂砾的燥热西风。再回首,沧海茫茫,这是一千七百年前曹操“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奇观。 人生从白鹿原唐朝大墓起,到天津德租界,再到西陵地宫,周游帝都与魔都,此番竟要远渡日本,告别赤县神州故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还欠两句,未到悲壮时刻,不宜早早读出。 船尾多了个年轻男子,穿着黑色的日本学生装,低声吟诵:“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 原来也是中国留学生,秦北洋略显羞怯地问:“苍凉大气!请问是哪位诗人大作?” “本人闲来所作,见笑了。” 此人二十岁上下,双目明亮,配着两道浓眉,嘴角尤为有型,竟是个美少年。 忽然,海平线上浮现一片虚无缥缈的亭台楼阁,不知今夕何夕?几百年前的陵墓宝顶?还是万里之外的神秘异国? “海市蜃楼!”留学生赞叹这壮美的奇观,“快到蓬莱了吧,这里经常出现这种幻景。” “秦始皇派遣徐福去蓬莱仙山找长生不老之药,就是这个地方吧?” “也有人说徐福是去了日本。本人姓周,本贯浙江绍兴,江苏淮安人。”周同学操着江淮口音,上下打量秦北洋问,“我猜你是第一次去日本吧?” “是。” “我到日本已经一年了,在东京的预备学校读书呢。你读哪个科?”看到秦北洋一脸懵懂,周同学接着问,“文科?理课?医科?” “哦,我是要去日本陆军士官学校。” “原来你是北洋政府的军人?” 秦北洋只得继续伪装:“我叫齐远山,直隶正定人。” “这条大狗是你的吗?太特别了,我能摸摸它吗?” 征得主人同意,周同学抚摸九色的鬃毛,不近生人的小镇墓兽,竟变得乖巧听话。 “齐远山,后会有期!也许在不久后的日本,也许在未来腾飞的中国。” 周同学的笑容如此英俊潇洒,狼狈逃亡的秦北洋自惭形秽。 天黑后,秦北洋找到三等船舱。乘客们多是中国留学生,还有日本妓女,到处是木屐之声。这艘客轮属于羽田汽船株式会社,印着羽田家的家徽。 半夜,渤海掀起暴风雨,舷窗外电闪雷鸣。船舱里不断有人呕吐,秦北洋抓着栏杆,想起半年前东海上的渔舟横渡。轮船驶入旅顺口避风。穿过黄金山与老虎尾,甲午战争、日俄战争,此地都有过恶战。尔灵山上纪念塔,如一枚子弹直冲天际,为“日本军神”乃木希典所立。如今是日本关东州租借地,要塞上有巨大的太阳旗,关东军因此得名。 轮船在旅顺口耽误三天,云开日出,继续东行。路过威海卫,依稀可见刘公岛,却飘着米字旗。北洋水师的基地,已成英国殖民地,秦北洋想起战死在刘公岛上的外祖父。 深夜,航行到中日航线的中间点。秦北洋带着九色走到甲板。黑暗茫茫的海面,有一座光芒四射的灯塔:达摩山。 那是安娜的故乡,庚子赔款百万白银的埋藏地。他几乎忘了“达摩山伯爵”,这座石头孤岛就是自己的封地。现如今,他是北洋政府的头号通缉犯,两手空空,除了九色。 次日,轮船进入朝鲜海峡。水手说,发现海面上有艘小船。秦北洋趴在栏杆上,见着燃烧的小蒸汽船,还有一对挥手跳跃的男女。 船长命令放下救生艇,救起两个成年人与两个幼儿——当他们狼狈地爬上客轮甲板,秦北洋认出了小木与海女的脸。 尽管小木已满头长发,但他左手断掉的手指不会说谎。而那两个吃奶的男孩,必是欧阳思聪的幼子,安娜的同父异母弟弟。 留学生周同学为海上漂流者做翻译——海女和小木自称夫妻关系,两个孩子竟管小木叫爸爸。海女告诉船长,他们出海遭遇蒸汽机故障,随波逐流漂到这片海域。 秦北洋猜出了七八分——达摩山上看管小木的海女,与囚禁对象日久生情,竟然放弃职责,非但双宿双栖私奔,还带走两个小孩。也难怪海女,做妈妈的怎能舍弃孩子?只是陪伴小木身临险境,差点死在海上,也是疯魔入心了。 他不想戳穿海女的谎言,因为自己同样也是个冒牌货。 在海上漂流了三天三夜,正在庆幸死里逃生的小木,恰好看到了人群中秦北洋的脸。 小木再一次绝望,仿佛刚从白鹿原大墓地宫,唐朝小皇子的棺椁里爬出来。 海女与小木“一家四口”被安置到船员舱室,他们不敢跑到甲板上,不敢再撞见秦北洋。小木害怕被九色的琉璃火球烧死。 次日,船头见到日本列岛的青山远影。右边是九州岛,左边是本州岛,中间是马关海峡。海峡两侧群山耸峙,门司港有无数工厂,烟囱喷射黑牡丹般的烟雾,被某诗人誉为二十世纪的名花,近代文明的严母。濑户内海,风光旖旎,路经日本三景之一的严岛神社的大鸟居。星罗棋布的岛屿,绿色山峦与蓝色大海,截然不同于中国北方单调的土黄色。 烟雨暮色之中,神户港到了,相比上海,别样风情。 秦北洋牵着九色,背着藏有唐刀的扁担,拿起齐远山的护照,踏上日本的土地。 然而,小木和海女不见了,包括两个幼子,不知遁入何所? 船员们四处寻找,秦北洋明白那是徒劳。小木是个盗墓贼,擅长躲藏挖洞之术,海女更是潜水如履平地,就算带着两个孩子逃跑,也不是常人能找到的。 码头上有无数人力车,原来是日本人发明的,拉着乘客去火车站,再转去东京、大阪、横滨等地。秦北洋初到日本,前路茫茫,带着九色漫步,直到一处荒僻的海岸。 忽然,海水中冒出个湿漉漉的女人,美人鱼般甩着长发,水瓶形的身体曲线毕露。 原来是海女! 她也看到了秦北洋,惊得不知说什么?紧接着,有个长发男人爬上岸,果然是小木,他还抱着个救生圈,绳索捆绑两个孩子。 海女、小木的头发滴着水,跪在秦北洋面前。谁看到都会误以为是对年轻夫妇,一家四口正在逃难。 秦北洋从扁担里抽出唐刀,仿佛要剁下这对男女的人头。九色也恶狠狠盯着小木,就差咬下他的脑袋——近一年前,正是这个小盗墓贼,闯入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宫,让幼麒麟镇墓兽被机关枪子弹射倒,又是他进入墓主人的棺椁…… 十恶不赦,天诛地灭! “请饶恕我们!”小木注视眼前的少年,想起棺椁里的唐朝小皇子,这面孔让人迷醉,“不是我故意要逃出来的,而是刺客们到了岛上,打开关押我的地窖。” 海女搂着怀里的小儿子说:“他们都是些人渣。” “刺客杀人如麻!”秦北洋像看着鬼魂一样看着小木与海女:“你们为什么还活着?” “我杀了他们!” 第五十四章 大阪之夏 日本神户,港湾角落,荒无人烟的乱石海岸,曾经的盗墓贼小木,嘴唇颤抖着说。 秦北洋还没明白过来:“你杀了谁?” “刺客!” 小木和海女共同讲述两天前的达摩山——刺客们登岛滥杀无辜,却掉入山洞里的陷阱。海女强调一句,那是海盗杀人的机关,绝无活下来的可能。 秦北洋难以置信,刺客们身手高强,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北洋军阀的翘楚小徐将军,都被玩弄于股掌之中。而这弱不禁风的盗墓贼小木,竟有这么大的能耐? “空口无凭,谁能相信你们的话?” “你若不信,就杀了我吧,只是请饶恕我的两个孩子,他们是欧阳思聪的亲生儿子,欧阳安娜的弟弟,也是达摩山欧阳家族最后的香火——看在安娜的份上!” 海女无所畏惧,仰着脖子面对秦北洋的唐刀,不像小木这般贪生怕死。并且,她还准确地看出了秦北洋的弱点——欧阳安娜。 小木突然说:“我可以证明,四个刺客的具体模样:右脸上有刀疤的男人,他叫阿海。那个身强体壮的,他叫脱欢。还有个两撇胡子的老家伙,他们都叫他‘老爹’。最后,竟是你们带来的小女孩阿幽——她才是刺客们的主人。” 话音刚落,秦北洋的嘴唇开始抽搐,立即抽了小木一个耳光! 小木的脸颊肿起,嘴角滴出血来,他怀里抱着的三岁男孩,立时大哭起来。 但他说的没错,阿幽是刺客们的主人,这个天大的秘密,居然也让小木知道了? “阿幽妹妹”正是秦北洋心中痛点,如果她真被小木杀了……才让他抽出这记耳光。 不过嘛,刀疤脸的刺客阿海也死了的话,还有叫“老爹”的刺客——九年前天津德租界灭门案,他俩刺死了秦北洋的养父母,那么小木是替自己完成了复仇! 想到此处,秦北洋又反手抽了小木第二个耳光! 小木更加愕然,两边脸颊都红肿流血了,海女心疼地帮他捂着,对秦北洋怒目而视,意思是“冲我来,不要欺负我的男人!” 秦北洋颓然坐倒。他抽出第二个耳光的原因,是自己曾经发下毒誓,务必亲手为养父母报仇,手刃这两名刺客。没想到,小木竟做了这件事,让他注定无法完成誓言。 他把九色拖回身边,警告这头小镇墓兽,不要伤害小木和海女。秦北洋摸了摸两个小孩,都是安娜的同父异母弟弟啊。仅仅为了欧阳安娜,也要保护好他们。 闻到神户鱼市的腥臭气味,海女浑身舒坦,毫不避讳旁人,解开衣襟为小儿子喂奶。 秦北洋别过脸去,看着陌生的异国街道,尽管看得懂招牌上的汉字,却一句话都听不明白。小木抓着满头长发说:“要去哪里?我们只想活下去!” “小声说话,如果被日本人发现,你们是逃跑的漂流民,会立刻被遣返。” 秦北洋也怕自己被卷进去,他的九色早已引人瞩目,路过的日本人都会多看几眼。万一冒充齐远山的身份被戳穿的话……他可是北洋政府的特级通缉犯呢。 天黑了。 秦北洋带着九色,小木与海女各自抱着个孩子,漫无目的地走在神户的海边。海女悄悄说,长这么大没离开过达摩山,本来心心念念要去上海。却没想到,她从一座小岛来到了一个岛国。 忽然,黑暗的海岸边传来一连串中国话—— “那一颗摇摇不定的明星的底下,就是我的故国。也就是我的生地。我在那一颗星的底下,也曾送过十八个秋冬,我的乡土啊,我如今再也不能见你的面了。” 他们凑近了一看,果然有个年轻男子,躺在海边的礁石上。 秦北洋大声说:“喂,你可别轻生!” 对方大笑:“我怎会跳海?只是刚被日本人骂作支那人,到这海边来发发牢骚罢了。” 不过,秦北洋能看出他眼角的泪花:“你是留学生吗?我叫秦北洋。” “我叫郁文。” 那一年,秦北洋十八岁,小木二十岁,海女二十岁,郁文二十二岁,九色一千二百岁。 郁文的酒全醒了,用浙江口音问道:“看到这颗星星,你会想起什么?” “我想起一个姑娘,好像看到她的容颜,一双琉璃色的眼睛。” “好啊,你也如此多情。” 郁文在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学医,刚从富春江边的老家回来。还有两个月才开学,便在关西等地游玩几日。 海女的口音与郁文相近,两人用乡音交流,竟能听懂大半。她看郁文面相是个书生,便说自己和小木是夫妻,因为得罪了家乡的恶霸,辗转流落到日本,人生地不熟,祈求浙江籍的老乡帮忙。 郁文便带他们到火车站。秦北洋将身上仅有的几块银元换成日元,为大家买了去大阪的三等车票。 在日本坐火车,感觉与中国迥然不同,至少颇为整洁,无人大声喧哗,乘客彬彬有礼,不像北京正阳门火车站乱七八糟乞丐横行。惟独日本人个头矮小,秦北洋踏入此邦犹如钻进小人国的格列夫。这里的男人虽矮却不瘦弱,和服里可见强健肌肉,必是从小体育锻炼的结果。不像中国人要么是文弱书生,要么是吸鸦片的痨病鬼。 一路上,秦北洋与郁文相谈甚欢。虽然只读到小学三年级,秦北洋在地宫与“天国图书馆”博览群书,能够出口成章。郁文也是个文学青年,尤其擅长古典诗词。 秦北洋谎称是自费留学生,但因家境贫困,至今未能交得起预备学校的学费,刚到日本,茫然失措,小木与海女则是自己的亲戚。 郁文有个“文”,未来必是文豪;“北洋”却注定要身犯险境,颠沛流离。 阪神线不过三十公里,屁股还没坐热,就到了大阪站。 大阪,丰臣秀吉的梦幻之都。 大伙儿面对鳞次栉比的日式建筑和商店,夜幕下穿着和服的男女,东南方向还有一座城池的巍峨石墙,便是丰臣秀吉的大阪城,只是当时天守阁尚未重建。 不知今宵留宿何地? 郁文也是个没计划的人,信马由缰走到四天王寺。这座千年古刹周围,却是大阪的闹市,如同上海的静安寺。秦北洋在街边买了几个饭团,分而食之。 四天王寺。据说日本最古老的寺庙,始建于圣德太子时代。进得中门,便是一座五重塔,果然有隋唐遗风。 伪装成大狗的九色,赤色鬃毛再度引起旁人注意。高大的秦北洋也不像日本人,快速来到隔壁的麒麟神社。 迎面有座红色大牌坊,貌似“开”字,便是日本随处可见的鸟居。经过一条石灯笼守护的参道,两边树木都经过修剪,仿造自然野趣。 秦北洋想起在上海时,羽田大树拜访海上达摩山,曾向欧阳思聪求购幼麒麟镇墓兽,还要供奉在四天王寺的麒麟神社…… 带着九色进门,岂非自投罗网? “麒麟!” 盗墓贼小木轻声说,神社本殿供奉一尊麒麟雕像——绿色青铜表面,长长的脖子,龙一样的脑袋和胡须,还有一对鹿角,四条腿像马蹄或鹿蹄,跟中国的麒麟有些区别,更像是马和龙的合体。 九色后退几步,不想进入神社本殿。也许,麒麟与麒麟不能相见?就像中国象棋里,双方将帅不得碰面的规则。 “快走!” 秦北洋带着大伙儿逃出麒麟神社。 麒麟神社本殿跟前,走来一个穿和服的年轻男人,遥望石灯笼下中国人的背影,口中念念有词:“HATA?” 大阪之夜。 匆忙逃出四天王寺与麒麟神社,郁文不解地问:“北洋,你好像见到鬼了?” “是,就是见到鬼了!你相信吗?我有阴阳眼,你见到常人所不能见到之物!” 秦北洋故意吓唬郁文,连带着海女和两个孩子也被吓到了。 夜已深,流浪在大阪街头,也难以找到旅馆,索性露宿一夜。幸好夏天,这伙中国人躲在一家寺院的屋檐下,四周都是竹林,风中沙沙作响。 秦北洋抱着九色睡觉,郁文对着月亮吟诗。小木躲得离九色远一点,说不定这小镇墓兽,半夜里突然变身,吐出琉璃火球就把他少成一团灰烬了。欧阳思聪的两个幼子,加上妈妈海女的生命力,可以适应任何环境。险恶动荡的年代,只有这样的孩子才能活下去。 早上,僧人发现了他们。这里香火不旺,有许多空房间,主持收留了这些异乡人。秦北洋、郁文与九色共居一室。小木与海女带着小孩一起住——没什么不方便,日本和尚能结婚生子,庙里本就住着吃奶的娃。 秦北洋自告奋勇为寺庙做木匠活。日本建筑与中国俱是榫卯结构,只在形制风格上差别。比如日本是干栏式建筑,地板与泥土隔开,房屋底下有柱子支撑悬空,可免湿气与爬虫侵袭;高级殿宇的屋顶不用瓦片,而用树皮或木板铺成。 主持对秦北洋的手艺高度满意,给了双倍的工钱。主持有很高的汉文水平,无需翻译,拿了纸笔,通过汉字文言文的笔谈,便能交流大体的思想。 七天后,秦北洋赚到厚厚一叠日元。郁文帮他找了一家语言学校,刚够付两个月学费。同学多是中国留学生或朝鲜人,常能听到中国各省方言,还有此起彼伏的思密达。掌握五十音图与简单词汇后,按照学德语的经验,他不跟寺院主持笔谈了,坚持练习口语。 中国人对席地而坐以及榻榻米多不习惯,还好秦北洋在京西骆驼村住过两年,天天睡大炕也差不多。他每晚将唐刀藏在枕下,想起三国时候关羽寄居曹营的旧事,简直把九色当成刘备夫人来保护。 日本饮食,不像中国人浓油赤酱,而以清淡为主,尤其关西,秦北洋却甘之如饴。自从九岁进了地宫,他再没好好吃过东西,个头长这么高,全拜家族遗传。 海女打扮成日本少妇去鱼市打工。出生在海岛上的她,杀鱼切片是绝活。夏日炎炎,她早出晚归工作,养活两个孩子,加上一个男人。 小木除了挖墓,别无所长。他说过要重操旧业,却发现日本人都是火化的,墓里连棺材都没有,盗墓贼无用武之地。他每天闲散在寺庙,给两个孩子洗尿布。海女真的很喜欢小木,心甘情愿养他。 海岛上的女子果然强悍,秦北洋想起安娜,琉璃色眼球的少女——性感、独立、长情,内心坚不可摧…… 中元节,盂兰盆节,在日本是仅次于元旦的盛大庆典。郁文邀请秦北洋与小木一起去泡温泉。秦北洋答应了。海女爽朗地对小木说:“你都在寺院里憋坏了,出去好好玩吧,我会带好两个孩子。” 三个年轻人带着九色,坐火车来到大津的雄琴。 此地遍布温泉旅馆与澡堂,欣赏琵琶湖的秋月,看着街头走过的艺伎,想起白居易的《琵琶行》。泡着一池氤氲的露天温泉,秦北洋裸着胸肌与玉坠子,后颈两侧赤色鹿角形胎记,仰望满天繁星。九色不喜水,蹲伏在池边,哀怨自怜。 小木不喜欢在男人面前脱光,惶恐不安地捂着下身,再看自己左手缺失的半根无名指,就是在白鹿原唐朝大墓,被九色的琉璃火球烧掉的。 秦北洋注意到小木的左侧肩膀,有个月牙形伤疤,乍看像是种牛痘的痘疤——小木生于河南盗墓村,不可能种过牛痘。何况小木的疤痕,比普通牛痘更大,月牙形凹凸下,还有一个圆圈,仿佛日月同辉。 “你在看什么?”小木警惕地捂着肩膀,“这是我小时候受过的伤。” “别误会,我跟你不是同一类人。” “同一类人?” 小木感到直男们的深深恶意,他完全误会了,秦北洋只是说自己跟盗墓贼不是同一类人。 然后,秦北洋给郁文的后背搓澡:“郁兄,你在日本这几年,最烦恼的是什么?” “西那进!” “支那人?” 郁文满面悲伤道:“你看你相貌堂堂,我还有文采,丝毫不比日本男孩差吧。日本的风俗不比中国,女子不讲究贞洁,更无男女授受不亲之说,要跟少女共度春宵并不难。可我们一旦开口说话,暴露中国人的身份,即便她们嘴上不说,心底也必在说‘西那进’!” “你怎地如此自卑?” “日本人轻视中国人,同我们轻视猪狗一样。日本人都叫中国人作‘支那人’,这‘支那人’三字,在日本,比我们骂人的‘贱贼’还更难听!” 澡堂门开了,微凉的风吹到胸口。三个姑娘进来,起先是光光的大腿,然后是赤条条的身体,不着一丝一缕,彼此用日语说笑,看到三个男生泡在水里,毫不介意,如同饺子下水,春光乍泄。 十八岁的秦北洋,感到浑身燥热,竟然淌下鼻血…… 二十岁的小木,他并不是第一次看到日本姑娘的裸体。 日本有男女同浴习俗。面对白花花的肉体,青春蚌壳般的弧线,秦北洋先是目不转睛,然后紧闭眼皮,捂着自己身体要害,狼狈逃出了温泉。 澡堂门口,秦北洋穿好裤子,搂着小镇墓兽的赤色鬃毛,眺望琵琶湖的万家灯火。小木也逃出来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只会喜欢海女一个异性了。 郁文仰天大笑着,勾住秦北洋与小木的肩膀说:“我在东京时,有个姓郭的同学,四川人。他有一次下海游泳,光着身子上岸,被一群全身赤裸的日本海女包围。她们称赞郭同学皮肤白,嬉笑打闹,反倒把他吓跑了。北洋,你在中国有喜欢的女孩?” 秦北洋挠头红着脸:“只怕我配不上她。” “望朝日而思君矣,莫对残日而怀余。”郁文掏出一把写着和歌的扇子,“她叫隆儿,我给她写过一首诗——犹有三分癖未忘,二分轻薄一分狂。只愁难解名花怨,替写新诗到海棠。” “郁文,我想在日本读大学!跟你一样。” 秦北洋在北京大学做校工时,偷听过不少教授上课;在石经山洞窟,他见识了七位大师的辩论。如今来到东洋日本,如果不用心学点知识,怎对得起自己?九年前,遇刺身亡的养父仇德生,对孩子最大的期望,就是能去海外攻读大学。来日本的船上,偶遇的那位英俊潇洒的周同学,着实令秦北洋羡煞。 “那是日本留学费用比欧美便宜的缘故。你想去哪里读书?东京?可我一点都不喜欢东京呢!最近最好的学校,就是京都帝国大学了!” 京都? 秦北洋也有所耳闻,那是千年古都,古时候的平安京,就像西安加上北京在中国的存在。 “好,我天生喜欢古物,我就去京都!” “帝国大学是日本一流的国立大学,日本人也很难考进去。首先,你要先学会日语,再就读京都的第三高等学校,三年后成绩优异者,才可进入京都帝国大学。” “三年?” 秦北洋想起在地宫中蹉跎数年,连中学都不曾读过,何况自己才十八岁,在日本读三年预科也算是补课。 “想读文科还是理科?” “我想读机械专业。” 郁文伸伸懒腰说:“那可太难了啊!日本的机械学来自德国,每个学生都要学德语。我在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读医科,同样要学德语,简直学到我要呕吐了!” 秦北洋心中却暗暗高兴,德语恰巧是自己最拿手的一门外语。 有个日本姑娘从温泉出来,踩着木屐,披着和服,犹如出水芙蓉,还向三个中国少年抛媚眼。二分轻薄一分狂的郁文,自然去跟姑娘搭讪,又去了隔壁的居酒屋。 琵琶湖畔,只剩下秦北洋、小木,还有虎视眈眈的九色…… 秦北洋抓住小木的胳膊,感觉到一层鸡皮疙瘩:“说说你在棺椁里见到的唐朝小皇子。” “唐朝小皇子——我能说,我看到了你的脸吗?” “真的一样?” 小木细细打量秦北洋一番:“稍微……有些差别,他比你现在更小,雪白的皮肤很光滑,也许是死后给人的错觉。” 秦北洋挤着自己脸上粉刺:“还有呢?” “他是个皇子,而你是个工匠。” 小木不晓得“气质”这个词,但就是这意思。 “你还想找到小皇子吗?说实话!” “是。” 沉默良久,小木承认了,闭上眼,仿佛回到地宫,棺椁之中,长眠千年的少年…… “我也想找到小皇子。可惜,如今他的棺椁与尸身,都落在刺客手中。就算阿幽死了!但刺客绝不仅那四个人,还有天国学堂……不知在哪里?也许,就在日本?” 秦北洋回头盯着小镇墓兽的眼睛:“如果,你再见到小皇子,会不会抛下我,回到他的身边?” 九色点头,终究,秦北洋不是真正的主人。 “你的墓主人,唐朝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现在何处?” 第五十五章 千里送棺椁 同一时刻,三千公里之外,隔着列岛、东海、华北平原与黄土高原,唐朝小皇子的棺椁,正在渡过秦晋间的黄河。 烈日下,西风卷着漫天遍野的黄沙,九曲黄河九十九道弯,唯独这一道弯最为险要,深切着童山濯濯的河谷。 车队打头,四匹口外的骏马,载着四个衣袂飘飘的骑士。 为首的二十八九岁,右脸有道蜈蚣般刀疤,缠着西北头巾,大姑娘小媳妇看到这张脸,先觉得可怕又觉得可惜,要是没这道疤,必是个英俊迷人的男子;第二个是老者,留着两撇黑中杂白的胡子,骑在烈马背上毫不吃力;第三个如一座铁塔,年纪轻轻,身胚却横着长,压得胯下骏马辛苦;最后一位,却是姑娘,骑着雪白的牝马,容貌甚为俊俏,让人心生怜爱,一袭土布袍子,夏日里汗水淋漓。 阿海、老爹、脱欢……尽是天下一等一的刺客。 十六岁的阿幽是他们的主人。 四匹马背后,是八匹马拉的马车,抬着一口硕大棺材,严严实实地覆盖油纸布,防范雨水淋到寿材。沿途路过许多个村寨,老人们羡慕地看着这口大棺材,要是自己死后能装在里头就好了,还能保佑子孙平安。有人猜测这是哪个达官贵人,不是军阀就是国会议员。 刺客和刺客们的主人,逃出达摩山,回到古北口,登上仙女楼。他们通过索道,将唐朝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的棺椁运下长城,取道居庸关到张家口,再经雁门关入晋中谷地直达太原,庚子年慈禧太后西逃的路线。车队折向西方,穿过吕梁山脉,来到黄河渡口。 包了一艘渡船,颠簸在惊涛骇浪间。阿幽听艄公唱起陕北信天游,小皇子的棺椁有惊无险地渡过黄河,终于来到陕西地界。 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沿途风景要么是荒山,要么是穴居的窑洞。烈日下风沙迷眼,土地龟裂,农民们跪在龙王庙前求雨。阿幽默默唱起“青龙头,白龙尾,小儿求雨天欢喜。麦子麦子焦黄,起动起动龙王。大下小下,初一下到十八。摩诃萨……” 车队载着唐朝棺椁一路往南。途径桥山黄帝陵,穿越子午岭上的秦始皇直道,渐渐下到关中平原,乾县已遥遥在望。 “乾陵!” 阿海指着旷野中突出的两座山峰,远看犹如女人丰满的乳房,故而俗称奶头山。 刺客老爹纵马而来:“乾陵造于梁山,共有三峰,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就葬在最高的北峰下。南面双峰较低,东西对峙,中为司马道,形似乳峰。” 阿幽听得竟有些害羞,远观乾陵的三座山峰,竟似一个仰天而卧的贵妇人。 “唐高宗死于东都洛阳,武则天召集两大风水师——袁天罡、李淳风,要求寻觅一块万年吉壌。两人用不同的占星风水之术,竟找到同一条龙脉,同一处金井。袁天罡埋下一枚铜钱,李淳风插下一枚铁钉。武则天命令挖开龙穴,发现李淳风的铁钉,恰好扎入袁天罡的铜钱方孔,这是乾陵点穴的传说。你看这双峰上的阕楼,犹如乳房上的乳头,武则天特意为之,强化‘女主守宫’之穴。” “老爹,别唠叨了,咋们下去看看吧。” 脱欢冲下荒无人烟的唐朝皇陵,来到朱雀门外神道两侧,看到几十尊高大的石人雕像,穿着打扮都是西域胡人。石像都没脑袋,仿佛被齐刷刷斩断,只留半个脖子或肩膀。陵墓前镇守的无头骑士,让同样来自草原的骑士脱欢倍感心慌。 “此乃六十一蕃臣像。” 刺客老爹拍马赶到。阿幽与刺客阿海,赶着硕大的马车,将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带到乾陵跟前。 “小孙子来给爷爷奶奶上坟了!” 老爹下马,抓着马车轮毂,躺在这副梓木棺材里的少年,正是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孙子。 爷爷李治、奶奶武则天、小孙子李隆麒…… 祖孙三代,跨越一千二百年重逢,竟让天地有了感应。四匹骏马纷纷嘶鸣,拉着马车的八匹马,要不是脱欢拼命牵住,早就带着小皇子狂奔而去。 阿幽走到断头的六十一蕃臣像前,忠诚护卫的武士,象征大唐国威远播海外,臣服无数藩邦小国。 乾陵司马道两边,北靠土阙,南依翁仲,有两尊石碑。西面名为述圣纪碑,武则天为丈夫高宗李治歌功颂德之碑,女皇亲自撰写五千余字碑文。顶、身、座共七节,表示日、月、金、木、水、火、土。黑漆碑面,字填金粉。 而与述圣纪碑遥相对应的,就是东侧的无字碑。阿幽对有字的碑不感兴趣,倒是在无字碑前流连忘返。 顾名思义,无字碑,不着一字。 到底是功过留待后人评说?还是武则天自觉功德赫赫,已非任何文字所能言尽? 不同于给丈夫树立的七节石碑,武则天送给自己一块完整的巨石,高若悬天,重达百吨……唐朝没有起重机,这种大石,只能来自几百里外的秦岭深处。石料开凿已如蜀道难于登天,经过石匠简单加工,再要运下陡峭的山谷,穿过白鹿原之类黄土塬,再渡渭水,山川颠簸,该要耗费多少人力畜力?又将牺牲多少生命? 人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一碑功成也是万骨枯! 无字碑首刻了八条螭龙,动静相宜,鳞甲鲜明,错落有致缠绕。石碑两侧有升龙线刻,阳光下龙腾若翔。碑座阳面,线刻狮马相斗图,屈蹄俯首之马,昂首威武之狮——狮与马,也是欧洲常用的族徽。 她似乎触摸到了一个伟大女人的体温。 八匹马拉的大车,武则天孙子的棺椁,来到无字碑前。 老爹突然发声:“关中十八唐帝陵,唯独乾陵没被盗墓。因这墓穴之下,藏有镇墓天子。” “而挖开乾陵的钥匙——”刺客阿海轻轻拍了拍马车上的唐朝棺椁,“就是它!” “不得触碰棺椁!” 尽管隔着两层防水的油纸布,阿幽皱起娥眉,高声训斥阿海。 “对不起,主人!”阿海拧着右脸颊上的刀疤,“既然,我们已得到了小皇子的棺椁,不如试着打开乾陵?” 打开乾陵? 此言一出,刺客们神色惊慌,老爹已面如死灰,阿幽几乎在无字碑前摔倒。 地下发出轰隆隆响声,似已被武则天听到。马车上的棺椁,随之震动,如传说中的“尸变”。乾陵上空烈日,已被浓云吞没。东北方向的黄土高原,八卦中的鬼门,一阵飞沙走石,遮天蔽日,犹如春日北京的沙尘暴。四匹马再度惊慌腾跃,老爹急忙牵住绳子。阿幽被风沙迷了眼,泪水涟涟,像为两位唐朝皇帝哭坟,也为颠沛流离的小皇子哀悼。 云端降下冰雹,开始如小小雪粒,接着变成坚硬的鸡蛋,再大点如同石头。其中一枚,正巧砸到阿海的脑门,当场砸出个血坑。 “保护小皇子!” 刺客们的主人,阿幽高声叫喊,脱欢也跳上马车,取出层层叠叠的蓑衣斗笠,铺在两层油纸布包裹的棺椁表面。 老爹仓皇地面对乾陵封土跪拜磕头:“高宗皇帝、则天皇帝在上,请恕我辈之不敬!” 冰雹并未停止,似乎云端里藏着一架轰炸机,不断投放致命的炸弹,在无字碑与六十一尊无头石像上砸得砰砰作响!眼看就要把四个刺客连同十二匹马一起砸死了…… 第五十六章 重返白鹿原 古书说“乾陵不可近,近之辄有风雨”。 乾陵是中国乃至全世界唯一的两位皇帝的合葬墓。而这两位皇帝,先后统治过地球上最强大的帝国。他们又是夫妻关系,一男一女,一阴一阳,集于一座墓穴,犹如太极八卦合体,具备古今中外最强大的帝王力量,没有之一。 民国七年,西元1918年,盛夏。 乾陵艳阳下,无字碑前,忽然间,天地下起骇人的冰雹…… 阿幽跑到马车边,贴着棺椁说:“唐朝小皇子啊,请饶恕我们的亵渎,请求你的爷爷奶奶放过我们吧!阿幽发誓保护你,不再让你遭到恶人侵扰。” 冰雹变小了。细密的冰点,砸在脸上不疼了,反而格外凉爽。最后,变成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洒在干旱日久的黄土高原上,就连坟山脚下的绿草也返青了。 老爹拽着阿海和脱欢,齐齐在乾陵墓碑前磕头,阿幽却露出主人的威严,训斥道:“起来!” “是!主人,我们有罪。” 三个杀人如麻的刺客起身,唯唯诺诺地站在阿幽跟前,仿佛这小姑娘动一动指头,就能让他们灰飞烟灭。 阿幽冷酷地说:“阿海,我要罚你。” “主人,阿海认罚。” 说罢,这位刺客抽出象牙柄匕首,对准自己胸口刺了一刀,当即鲜血迸裂。老爹与脱欢都不为所动,习惯于这种惩罚方式。 阿幽上前查看伤口,匕首深入两寸,血槽让阿海大量失血。阿幽给他上了金疮药,包扎伤口,让阿海躺在马车上休息。 无字碑前,阿幽说:“谁敢要打开乾陵?你们看到了,乾陵是不可打开的。即便我们得到小皇子的棺椁,即便真有打开乾陵的钥匙,我们又如何取出这把钥匙?” “可惜,我们让小木逃跑了。” 脱欢想起上个月在东海达摩山的历险。 “打开乾陵的钥匙,在唐朝小皇子身上。打开唐朝小皇子的钥匙,则在秦北洋身上。”老爹顺着思路开始总结,“因为,他就出生在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地宫之中,小皇子棺椁之上。” “秦北洋才是这把真正的钥匙。没有他,谁都动不了乾陵。” “九年前,在天津徳租界,我杀了秦北洋的养父母,却没能抓获他。早知如此,就算拼了自己这条老命,我也要把他带回来。”老爹说罢,看了看阿海右脸上的刀疤,“主人,今年春天,秦北洋已经到了山上,可惜你又下令将他放走了。” “因为——他毕业了!”阿幽嗔怒地娇吒一声,“这是老规矩!谁都不能违背!” “秦北洋现在哪里?” “日本。” 刺客阿海忍着胸口的伤痛说:“我们……去日本……找他?” “不,让他在日本读完大学吧。” 老爹看着马车说:“主人,请您示下,到底该如何处理小皇子的棺椁?”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您是说……” “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宫。” 阿幽斩钉截铁地说出小皇子的葬身之所,也是秦北洋的出生之处。 “万万不可!主人,为得到这副棺椁,我们花了一年时光,费尽周折,奔波在上海、达摩山与北京之间,不知杀了上百条人命,有上海公共租界的巡捕,北洋政府的国会议员,也险些葬送了自己性命。” 老爹据理力争,十五岁的女孩摇头:“老爹,念在你是长辈,劳苦功高,我今日不处罚你。” 听到此言,老爹惊骇地磕头跪拜,请求主人的宽恕。 众人转换马头,告别乾陵与无字碑,保护唐朝小皇子的棺椁,离开爷爷奶奶的坟头,转向东南方向而去。 两天后,车队过了渭河,“老爹”西望巍峨的太白山,轻声说:“离家越来越近了啊。” 他们沿着秦岭北麓,一路东行,避开县城与村庄,到了西安城外的白鹿原。 路经汉文帝的霸陵,登上被浐灞河谷环绕的黄土台塬,找到静静沉睡的唐朝大墓。 老爹半晌才环绕完这座威严的封土,草木中隐藏密密麻麻的盗洞。自古以来,盗墓贼们就知道乾陵的传说——惟有打开这座白鹿原大墓,获得唐朝小皇子的棺椁,才有可能打开武则天的乾陵。 一年前,这座大墓被北洋军阀的溃兵盗掘,使用了盗墓贼想都没想过的炸药——再坚固的坟墓,再厉害的镇墓兽,如何能对抗二十世纪的人类?墓穴中安睡了一千二百年的终南郡王李隆麒,以及幼麒麟镇墓兽,从此流落到肮脏人间。 当初盗墓之后,溃兵们重新堵上盗洞,刺客们围绕两圈,都没发现什么迹象。 忽然,从坟墓边缘的西南方向,升起一阵袅袅的青烟。 刺客阿海第一个靠近,虽然胸口还绑着绷带,但他有畜生般的生命力,吃了一些草药与秘方,竟也恢复了六成体力。他看到一株歪脖子古槐树,往下挖三丈三尺,竟是个硕大的洞口,边缘还有焦黑的痕迹。 这就是一年前北洋军阀用炸药打开的墓道口。而内部有烟雾飘出,底下说不定有人或某种蹊跷。 老爹探了探路,果然发现唐朝的砖石墓道。他让大家都取出匕首,将小皇子的棺椁搬下马车,运在一副特制的滚轴木床上,就像在棺椁底部安装轮子,可以推动着前进。力大无穷的脱欢,在后面推动有轮子的棺椁,老爹在他的旁边搭把手。刺客阿海有伤在身,只能趔趄地走在后边。最前头挑着火把的,则是刺客们的主人,阿幽。 “我送你回家来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小皇子的棺椁,心底莫名地浮现秦北洋的脸。 脱欢小心地问了一句:“要不要准备‘地宫道’的包袱?” “不必了,这墓已被军阀盗了,镇墓兽也被掘出,正在秦北洋的身边。” 老爹胸有成竹,穿过深沉的墓道。墙上壁画几乎完好,阿幽看到武则天时代的侍女、武士、书生、小厮,仿佛个个都有话要对她说…… 虽然地宫遭受过军阀的洗劫,但兵痞们只知金银财宝,不明白壁画有更高价值。要是伯希和之类汉学家与考古学家,恐怕连壁画也会整个揭取而走,正如他们在敦煌干过的。 墓道犹如迷宫,深不见底,杀人无数的刺客,也感到些许恐惧。不知道走了多久,阿幽发现有水淹的痕迹,角落里还躺着几个怪物的遗骸。貌似是两三岁孩童的骸骨,但又不像是人类,而是某种介于人类与动物之间的东西。 老爹低头细看说:“这是水怪罔象!古籍里多有记载,潜伏在陵墓地下,专吃死人肝脑。其实,镇墓兽主要就是用来防范这些怪物的。” “要是老金在就好了!” 脱欢又插了一嘴。 穿过这段最危险的墓道,出现一道墓室门。奇怪的烟雾从中飘出,还有某些嘈杂之声。 “地宫里有人。” 老爹走到最前面,果然从墓室门后,闪出一盏马灯,接着是个男人的脑袋。 这是个盗墓贼,已找到军阀打开的盗洞,想闯入地宫洗劫第二遍。盗墓贼有枪,见到突如其来的老爹,惊慌间要开火,喉咙已被象牙柄匕首割破,没发出任何声音,喷血倒地而亡。 老爹、阿海、脱欢,三人进入墓室,响起噼里啪啦的枪声。如今的盗墓贼,不比古时候,都已鸟枪换炮。刺客们在地上翻滚腾挪,看到晃动的人影,就悄无声息地接近,闪电般抹断脖子。对于恶贯满盈的盗墓贼,无须怜悯,就让他们葬身在自己盗掘的坟冢中吧。 突然,有人点起一大蓬火焰,照得如同白昼。这群盗墓贼人数众多,还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退到墓室后端,枪口整齐排列,对准三名刺客。北洋军阀连年内战,这些盗墓贼多半当过兵,懂得战斗之道,任由刺客们再厉害,也难逃血溅五步的下场。 盗墓贼的首领,是个光头的独眼龙,举着王八盒子炮,大金牙里蹦出一句陕西话:“杀了他们!” 老爹,阿海、脱欢,今日将要命丧白鹿原。刺客之死,当如彗星袭月、白虹贯日,仓鹰击于殿上,即便不能名垂青史,也要死得有尊严,便也奋不顾身地向盗墓贼冲去,同归于尽…… 第五十七章 棺归何处? 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宫。 墓室深处,阿幽依稀见到,那伙盗墓贼背后,浮出两个人影…… 相比常人高出一头,竟是狰狞的雕像,两腮一根根胡须竖起,硕大鼻孔,铜铃似的眼仁儿。他们戴着唐朝头盔,左右护耳外向上翻卷,肩上的披膊犹如一对龙头,胸甲分为左右,仿佛两面明晃晃的镜子。颌下纵束甲带,胸甲又圆环与横带相交。腰带上半露出圆形护腹,鱼鳞状腹甲清晰可辨。 上半身,它们是唐朝明光铠武士,下半身却是猛兽。好像老虎或狮子,粗壮有力的四条腿,屁股后面竖着火焰状的尾巴。 镇墓兽? 一切都发生在零点一秒,就当盗墓贼准备开枪,射杀三名闯入的刺客,背后的两尊明光铠武士镇墓兽,突然启动。 阿幽静默地看着两个武士,左边举起一对九节钢鞭,右边举起一双四棱双锏,从背后剁下盗墓贼的脑袋。 枪声响起,子弹在墓室中乱飞,在壁画人物的脸上弹跳…… 三个刺客早已各自寻找隐蔽而躲过。 镇墓兽的兽腿狂奔,抓住逃窜的盗墓贼,用钢鞭打爆脑袋。有人向明光铠武士开枪,子弹打在盔甲上毫无用处,转瞬被双锏劈成两瓣儿。 电光火石间,地上多了十多具尸体…… 最后一个,盗墓贼的光头独眼首领,被逼到墓室角落,被两尊镇墓兽砍成肉泥。 然后,镇墓兽一左一右,转向墓室里最后的活人——三个刺客,还有阿幽。 阿幽却感觉他俩有些眼熟,就像是……农村人家贴的门神? 一个秦琼!一个尉迟恭! 两位门神的名字呼之欲出,刚捡回一条命的刺客老爹低声说:“传说唐太宗李世民杀人无数,夜不能寐,常有冤魂前来索命。他命麾下两员大将,秦琼与尉迟恭,每夜披甲持械,守卫寝宫大门,果然震慑四方鬼魂。唐太宗命人绘制二将画像,悬挂于宫门两旁,从此民间有了张贴门神的习俗。” “《西游记》也是这么说的。”刺客阿海竟也记得,“一个凤眼朝天星斗怕,那一个环睛映电月光浮。” “门神镇墓兽?” 武则天十四岁入大明宫,成为唐太宗李世民的宠妃才人,赐号武媚。老年唐太宗与少女武媚娘在龙床上云雨共欢,贴在宫门前的就是这两位门神。人们说这座白鹿原大墓,正是打开武则天乾陵的钥匙,出现秦琼与尉迟恭的镇墓兽,不是没有道理。 这两尊门神镇墓兽,再次举起九节钢鞭与四棱双锏,将刺客们也当作盗墓贼,八条兽腿狂奔而来,要将他们全部消灭。 三人一齐向外奔逃,幸好这地下尸体太多,还有一些随葬品的坛坛罐罐,羁绊了两只镇墓兽的速度。 “保护主人!” 老爹一声令下,刺客们聚集到阿幽的跟前,恐怕要跟十五岁的主人同亡。 脱欢无奈摇头:“真后悔没带上‘地宫道’的包袱,里头有我的马头琴呢!” 生死之间,阿幽打开小皇子棺椁的木门,被军阀劈开的破口,露出终南郡王李隆麒的真身。 刹那间,一道金灿灿的光芒射出棺椁,犹如幽暗电影院里的放映口,又像舞台上的聚光灯,幽冥般笼罩在两尊门神镇墓兽头上。 秦琼与尉迟恭,像两匹脱缰的野马,在悬崖边骤然停下。赫赫有名的大将,盯着棺椁里的小皇子。也许,他们看到了少年的脸?千年不腐,长眠于万世荣耀,任由白鹿原花开花落…… 门神镇墓兽,放下各自兵刃,对着小皇子双膝跪地,兽腿蹲伏,叩拜磕头。 他们遇到了墓主人,就像在长安大明宫前,守护年迈的唐太宗与豆蔻少女武媚,历经万世而不枯竭。 原来,九色并非小皇子唯一的守护者? 来不及多想,阿幽走到两尊镇墓兽跟前,下跪磕头:“小女子阿幽,护送唐朝小皇子棺椁回家!恳请二位放行!” 秦琼与尉迟恭向阿幽鞠躬致敬。两位门神镇墓兽,迈开八条兽腿,回到原来位置,又变成凝固的雕像。 阿幽与老爹,摄手摄脚进入墓室,清理出满地的盗墓贼尸体与残肢。这里的宝贝,以唐代兵器为主,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即便散落的书册,也是《孙子兵法》、《孙膑兵法》等兵书。 但这座墓室并无棺床,更无金井,也找不到玉哀册或墓志铭等物品。 “并非所有墓室都有棺椁,许多帝王大墓里有数个墓室,而存放棺椁的只有一个。”老爹已得出结论,“这并非小皇子棺椁真正的家。” 阿幽走出这间兵器与武士的墓室,看了两位门神镇墓兽一眼,重新关上墓室门。这才发现,两道石门上雕刻的,就是两位门神的形象。 “刚才我走来,路过好几个岔路口。这墓道犹如迷宫,小皇子真正的墓室在哪里?我们也不知道,恐怕远远不止两座墓室。” “老爹,帝王陵墓有这么复杂吗?” “通常来说,帝王墓虽有多个墓室,但通过甬道连接,彼此相距不远。而这个墓室,仅与一根墓道联通。布局结构非同一般,整座墓非常庞大,迷宫般的墓道分成许多枝杈,也许每一条都通往一座神秘的墓室。” 老爹拿起一根铁棍,在地砖上画出地形图——墓道一忽儿如蜘蛛网,一忽儿又如螺旋形,一忽儿又像九色头上的鹿角分岔,在地下方圆数十里内,可能分布着数不清的墓室。 “这些墓室都属于同一个墓吗?” “是,因为有同一个墓道口。”老爹指了指身后的小皇子棺椁,“都是为他而建造的。” “谁为他而造?” “女皇武则天。”老爹面色凝重地看着头顶,“历史上记载,唐朝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英年早夭,武则天悲恸万分,下令在白鹿原为他造墓。” “我们还能找到他真正的墓室吗?” “恐怕很难!如果一个个岔道口去寻找,恐怕好几年都未必能找到。在这些未知的墓道和墓室里,还会有更多危险,就不是门神镇墓兽这么好对付了。” 刺客阿海忍不住问:“可在一年前,北洋军阀的溃兵们,为何能挖掘到小皇子的墓室?还把棺椁和镇墓兽九色都偷出来了。” “第一,可能是命中劫数难逃!第二,盗墓军队中有小木——我看这人不简单,他能与小皇子建立某种特殊关系,命中绝非普通的盗墓贼。” “怪不得,我们所有人差点死在他手上!” 老爹还在观察墓道,端详着壁画说:“这座墓穴基础极大,远远超过皇子墓的规格,甚至超过唐朝的皇帝墓。原本我无法理解,为何从乾陵到白鹿原,只有终南郡王李隆麒的棺椁,才是打开秘密的钥匙。现在明白,因为这座大墓地下,本身就有无穷无尽的秘密。” “老爹,刚才墓室里并没有棺椁,为何会有镇墓兽?” “这座唐朝小皇子的大墓,超乎所有中国陵墓规格,无法想象还会有什么?这两尊门神镇墓兽,既无棺椁,也无金井,缺乏墓主人魂魄。严格来说,是行尸走肉级别的镇墓兽。” “行尸走肉级别?” “嗯,介于伪镇墓兽与真镇墓兽间的中间状态。”还是老爹精通此道,“至于伪镇墓兽,就是真正的泥塑木雕,毫无灵性的死物冥器。盗墓贼们所挖之墓,多是这种伪镇墓兽,充其量石雕木雕罢了。” “只有九色,它是守护在小皇子身边的镇墓兽,级别绝无仅有。或许,仅次于武则天的乾陵地下的镇墓天子。” “别扯那么多了,你们说说,现在该如何处理小皇子的棺椁呢?” 刺客阿海将他们拉回现实,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 “至少,不能留在这里!这座大墓,极不安全,还会有盗墓贼进来的。” “小皇子怎么办?” 白鹿原唐朝大墓,幽暗的墓道深处,阿幽指了指头顶。 “天上?” 第五十八章 京都之秋 白鹿原唐朝大墓三千公里之外,隔着黄土高原、华北平原、东海与列岛。 大阪的夏日即将逝去,秦北洋收到京都第三高等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兴奋之余,他才感到囊中羞涩。郁文回名古屋读书去了。自己在寺院做工匠赚的钱,远不够支付未来的学费。 于是,他提笔写了封信—— 安娜: 见字如晤。大沽口一别,天涯远隔,甚想念君!我在日本一切安好,勿念!我已考入高等学校,但属自费生,费用不霏。三年预科,三年大学,待到学成归国,想必北洋政府已天翻地覆,届时我们就能手拉着手走在太阳下了! 民国七年八月三十日,北洋 数日后,他收到中国汇来的一千银元,兑换完日币,足够三年的学费与生活费了。 秦北洋面朝祖国方向,为安娜祈祷平安。他没有在信中留下地址,只有银行账号,为了避免欧阳安娜到日本来找他。 开学在即,秦北洋带着九色上路,唐刀伪装成一把长柄伞。海女与小木以及欧阳思聪的两个孩子,依然留在大阪的寺院中生活。 坐上京阪线的夜行客车。凌晨五点,抵达京都。彼时既有日式街道,也有西式建筑与工厂,呈现和洋混合风格。天蒙蒙亮,路过京都御所,秦北洋想起北京的紫禁城。规模与气势是天渊之别,但日本故宫另有一番古朴素雅之气。 秦北洋搬进京都吉田的中国留学生宿舍,开窗就能眺望比叡山,再去第三高等学校报到。 他穿上黑色立领的学生制服,戴上帽檐有白线的制帽,脚蹬木屐,面对镜子,好不适应。 宿舍里的同学们大多出自官宦缙绅之家,拿着政府津贴的官费生。每人自报家门,秦北洋说:“我爹是个德语翻译,在天津的德意志银行工作,早已去世多年。”他也没说谎,还说了一串德语单词以证明。 京都第三高等学校,秦北洋要学习日语、物理、化学,还有德语和英语两门外语。 虽说自古以来,中国文化深深烙印了日本,但明治维新以降,日本改良过的西洋文明又烙印了中国。北大的教授们,挂在口头的许多新词:革命、艺术、文化、文明、文学、封建、阶级、国家、民主、自由、经济、社会……全是由日本人将相关的西洋词汇翻译成汉字,再被中国留学生掌握反哺回来。中国人不是没译过,严复先生就认为自己的译法比日本人更准确。可惜,最终留在现代汉语的社会人文术语,竟有七成是“日语外来语”。 深秋,岚山的枫叶红了,如大片火焰燃烧在京都西边,秦北洋竟有回到北京西郊骆驼村远眺香山的错觉。他在古老街巷溜达,去清水寺与二条城访古,在金阁寺的池边坐上半天,仰望金色的究竟顶而发呆,听僧人幽幽地吹奏已在中国绝迹的唐朝尺八…… 这一日,京都大学物理系的山本教授来第三高等学校讲课。这位机械专业的大学者在欧美也有声望,习惯穿和服,自称战国武田家名将山本勘助后代。 这堂课对高校学生来说太深奥了,教授在黑板写下一行字,秦北洋在心中译成汉语—— 灵魂机械体 不像在京都大学那么拘束,山本教授说出惊世骇俗的言论,竟跟霍尔施泰因博士在南苑兵工厂意图改造四翼天使镇墓兽时的说法几乎一致——“所谓‘灵魂机械体’,就是把现代机械动力与属于灵的力量结合起来。” 有个日本同学大胆质疑:“但这不科学?” “我所理解的‘灵魂’,并非民俗学的鬼魂或幽灵,而是两个科学概念:第一,大脑神经细胞,就是神经元突触之间的信息传递。在座的每一位同学,你们脑中都在进行这样的活动,有人称为灵魂,有人称为意识。” 提问的同学骑虎难下,红着脸说:“教授,您说的是活人的灵魂。但没有任何灵魂,可以脱离活着的大脑而存在,无论人或动物。科学界不承认的,就是死人的灵魂。” “死人的灵魂——我要说第二个概念:电磁场。人的生存空间,充满各种电磁波。人脑,就是一个精巧的电化学器官,生物电信号在脑细胞间传递。某些强大的电磁场,会影响到人脑的信号,产生恐惧等情绪,甚至鬼魂幻觉,这一点已为科学证实。我们能否反向来推论?假设人脑的电磁波,反过来影响了外部世界的电磁场?比如说,人死以后,大脑本身功能消失了,但其释放过传递过的电磁波未必永久消失,可能通过某种特殊途径传递下去。” “就像具有录音功能的磁带?灵魂也可以被录制下来?” 京都第三高等学校的课堂上,似乎有把斧子劈开秦北洋的大脑,射入一道光。但他抢先说话,被日本同学认为缺乏礼貌,有人低声说“西那进”! 山本教授并不在意:“这位同学,你说得很好,请继续!” “对不起,教授先生。”秦北洋这才深鞠躬,舌头打颤说,“自然界很多物质可储存信息,而不仅是磁性。我理解,所谓‘灵魂机械体’,就是自带某种意识的电磁信号。这种被称为‘灵魂’的意识,嫁接自某个人或动物,并在机械体内长久存在,甚至成为其本身的意识。” 他想起在清朝皇陵地宫,跟随父亲学习“制兽九宫”。第五宫“种魂”,就是把光绪帝生前心爱之物,埋入镇墓兽心脏位置。带有类似“灵魂”的电磁波,永久储存在镇墓兽体内,让原本没有生命的钢铁与石头,成为有灵魂的活物,以至千年万载。 山本教授的面色沉静,秦北洋颇为紧张,是说了大逆不道的话?要被学校批评处分了? 突然,教授竟为他鼓掌:“同学,能请教你的名字吗?” “秦北洋。” “支……”山本教授意识到说错了,“中国人?” “我是中国人。” 有些留学生羞于承认自己是中国人,害怕遭到日本人歧视,秦北洋却大大方方抬头挺胸。 “难以置信!” 山本教授一是惊讶于还没踏入大学门槛的学生,竟已准确预判到了他的思考方法和实验计划,二是赞叹秦北洋的日语水平。 受到教授的鼓励,秦北洋越加胆大妄为:“科学的真理,是被人类一步步发现出来的。‘灵魂机械体’同样如此,尽管现在离经叛道,但在一百年后,或许将成为科学的正道。” 山本教授微微颔首,在黑板上写下一行英文——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同学们翻出课桌里的英文词典——第一个意为人造,第二个意为智力。 “诸君谨记,未来的世界,必是Artificial Intelligence之天下!” 下课后,山本教授特意喊住他。教授身高一米五,秦北洋比他高了三十多公分,说起话来都颇为费劲。 “秦同学,下个学期,我邀请你到我的实验室来做助理。我正在研制真正的‘灵魂机械体’,我相信你会发挥作用!” 日本人已得到了镇墓兽?没等秦北洋提问,山本教授笑而不语,夹着教案离去,学生纷纷鞠躬让道。 第五十九章 山本实验室 在京都第三高等学校,秦北洋最爱学校图书馆。这里有大量翻译成日语的西方图书。他读了日语版的莎士比亚、巴尔扎克、大仲马、雨果、托尔斯泰……想起半年前,云遮雾绕的高山之巅,那座藏着万卷书的“天国图书馆”。 两天后,秦北洋在图书馆偶遇山本教授,羞涩地鞠躬问好。 身着和服的教授身边,跟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同样谦卑地向秦北洋鞠躬。 教授说,这孩子的爸爸是京都大学的地学教授,也是自己的多年老友。 “您好,我叫小川秀树,请多多关照。” “我叫秦北洋,请多多关照。” 山本教授摸着男孩的头顶心说:“阿树,这位中国同学非常聪明,你要向他多学习哦。” 他们来到一排书架前,收藏不少老旧图书,其中也有中国的线装本。山本教授取出一本康熙年间苏州版的《墨经》,彼时日本教授都能轻松阅读汉字,翻开其中一页,手指着一句话“端,是无间也。” “这句是不是说世界上有不可分割之物?” 想不到,小小年纪的小川秀树,居然一眼看懂了这行汉字之意。 “不错!”教授赞叹道,“‘端’指的就是原子。墨子说,就好像砍一根木头,无论你从头砍起,还是从中间砍起,无论你把木头砍成多少截,总有一个起点或终点是你无法再分割的——这与古希腊的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有异曲同工之妙。” 秦北洋忍不住插了一嘴:“墨子这句话我听过,但战国辩论家公孙龙也有一句: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 十二岁的秀树脱口而出:“这句话是说物质是可以无限分割的?” 山本教授颇为诧异:“阿树啊,你可知,孔子、孟子,皆为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之人类文明‘轴心时代’之圣贤,与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柏拉图、佛陀并列。” 教授转头又问秦北洋:“秦同学,你是中国人,你说说诸子百家吧?” “春秋战国,诸子百家,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风骚数百年,没有哪家一统天下,秦始皇还焚书坑儒呢!孔孟的儒家,老庄的道家、韩非子的法家、公孙龙的名家,孙武子的兵家、邹衍的阴阳家,甚至鬼谷子的纵横家……还有墨家!” “墨子,是我们东方科学界的鼻祖呢!”山本教授的语气极为崇敬,“阿树,你还记得古希腊科学家的阿基米德的那句名言吗?” 男孩脱口而出:“假如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撬动地球。” “中国春秋时期的墨子,比阿基米德早了一个世纪,就阐述过杠杠平衡原理,并精巧地用于桔槔、弩机的实践制造,实在是了不起的伟人啊。” “山本教授,我不明白,古时候中国人如此聪明,为何今日的中国如此贫穷落后?” “这……不应该由我等科学家来回答吧。” 教授又多了看了秦北洋一样,让这中国学生羞愧到恨不得钻入地板,没听到“支那”二字已是人家照顾他的颜面了。 山本教授蹲下来看着目光沉静的小川秀树说,“你也要努力学习,长大后为日本赢得第一座诺贝尔物理学奖杯!” 借阅几本古书后,教授带着小男孩离开图书馆。停顿几秒,秦北洋跟了出来。他想知道教授到底在弄些什么东西?会不会是镇墓兽呢? 教授和小川秀树走过幽静的小巷,来到一片竹林掩映的日式建筑之中。 九色还在留学生宿舍,秦北洋独自跟踪在后面。这间大屋没有门牌,不显山,不露水。表面是传统的木结构,但仔细观察房梁与廊柱,才发觉全是金属制成。门廊下有几双鞋子,说明里面还有人。屋后有个铁烟囱,不时冒出浓烈的黑烟,与这古老优雅的环境格格不入。 这就是山本教授的实验室? 天黑以后,秦北洋躲藏在竹林中观察。日式大屋内灯火通明,不时发出奇怪的声响。 忽然,门外来了两个客人。 一个日本男人,不到三十岁,身着西装革履,戴着金丝边眼镜。 还有个欧洲人,身材高大强壮,须髯满面而看不出年龄,一顶咖啡色鸭舌帽,灰色连体工装服,西洋工匠的典型装束。 门前的灯光照亮日本人的脸,秦北洋惊讶地认出了这张面孔——羽田大树! 一年前,这位日本羽田商社的少东家,腰缠万贯的贵公子,还跟秦北洋等人一同登上过达摩山,目睹过庚子赔款百万白银呢。 秦北洋耐下性子,看着日式移门拉开,山本教授将两位客人迎入屋中。 开门的刹那,他窥到屋内站着一个日本盔甲武士,全身披挂战国时代的当世具足,并且戴着一副鬼面具,犹如恶鬼镇守着这间实验室。 又过了一个钟头,月挂中天,秦北洋胸口的暖血玉坠子开始发烫了。 山本教授的日式大屋中,传来沸腾开水般的热量,仿佛有一场大火焚烧。屋后的烟囱浓烟滚滚,宛如到了火葬场。还好这是晚上,竹林四周人迹罕至。秦北洋又听到实验室里,响起剧烈的刀剑碰撞之声,似乎有一群人在激烈厮杀…… 他下意识地想起日本历史上著名的“本能寺之炎”,不正发生在三百多年前的京都吗? 秦北洋还以为织田信长要冲出来了,外面的明智光秀虎视眈眈。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背后,可惜唐刀不在身上,他不可能背着一把刀去图书馆。 突然,日式大屋又安静下来,移门不经意间打开,羽田大树和欧洲人出来。他们跟教授鞠躬告别,表情十分愉悦。 秦北洋决定再跟踪羽田大树。 深夜,穿过竹林中的小径,前头的两个人提着灯笼,宛如鬼火森森的幽灵。秦北洋施展在天国学堂修炼的“刺客道”轻功,尽量不发出什么声音。 但没走多远,那个欧洲人便停住脚步,突然回头暴喝。 秦北洋猝不及防,想不到那家伙如此敏锐,让穿着学生服的自己暴露在灯笼前。 糟了,他的身边没有九色,更没与唐刀。他正要转身逃窜,欧洲人手中,多了一把小型十字弓。钢铁弩机上有个奇怪的标志——金字塔中间镶嵌一颗独眼。 对方没给秦北洋任何机会,十字弓射出一枚闪光的利器,直接命中额头。 十字钢弩作为近战利器的威力强大,这一箭必能射穿锁子甲,如果角度和距离上佳,甚至能穿透欧洲中世纪的钢板甲,遑论秦北洋的头盖骨? 一声惨叫,秦北洋倒在地上,昏厥之前,心中只掠过“呜呼哀哉”四个字! 不过,他还活着。 十字弓射出的并不是利箭,而是一枚小钢珠子,虽然不会致命,但打到脑门也让人够呛! 秦北洋到底是年轻力壮,打通过任督二脉小周天,意识只失去两秒钟,便又闪电般地复苏,眼冒金星地爬起来。 经此重创,再无抵抗能力,羽田大树抽出一把短刀“肋差”,抵住他的咽喉。 羽田大树厉声质问:“什么人?” 神智还没完全恢复,额头爆出个肿块。秦北洋无比怀念九色,若是小镇墓兽在场,月黑风高,琉璃火球,还不得把这两个家伙烧成焦炭? 灯笼照亮他的脸,羽田大树仔细端详,爆发出两个音节:“HATA?” 刚到日本没多久,秦北洋就知道“HATA”在日语里是“秦”的训读,音读则是来自汉字的“SIN”。 “HATA”还是另一个日本姓氏的读音——就是“羽田”。 “秦北洋!你果然在京都!” 羽田大树收回短刀,说出一句日本腔调的汉语。 “你知道?” 秦北洋却用日语回答,羽田大树微笑道:“半年前,你是不是来过大阪,四天王寺,羽田神社?” “那个背后叫我HATA的人,那就是你啊!” “你为何要逃跑?” “对不起……我只是不想麻烦你。” 羽田大树很是兴奋,对着欧洲人耳语几句,不晓在说什么语言? 他回头问秦北洋:“你饿了吗?” 第六十章 居酒屋 秦北洋饿极了。 三人走出竹林,与月光同行,回到京都郊区的街道,坐进了一家居酒屋。 羽田大树竟认识这里的老板娘,点了京都本地的清酒,一份牛肉寿喜锅。秦北洋没吃过晚饭,早就饥肠辘辘,刚才肚子叫的声音都被羽田听到了。 夜半时分,只剩这一桌客人。秦北洋顾不得烫,也顾不得额头的伤,大快朵颐着牛肉。平日在学校读书,他不舍得花钱——因为每分钱都是安娜汇来的啊。整个留学生宿舍里,就属他最寒酸了,几乎顿顿吃饭团,偶尔吃学校的便当。 那位神秘的欧洲人,终于摘下鸭舌帽,露出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年纪在三十到四十之间,有一双令人瞩目的大手,手指关节却细长有力——只有秦北洋才看得出,这是一双能工巧匠的手,自然异于常人。可惜,这双手却无法驾驭东方的筷子,尝试几下后只能放弃,让老板娘拿了汤勺子来代替。 秦北洋好奇地问:“他不懂日语?” 羽田笑着回答:“他第一次到日本。” “他是什么人?” “秘密!” 欧洲人虽然听不懂,但明白他俩在谈论自己,抬头瞪了秦北洋一眼。 “扫丽!” 秦北洋回了一句日式英语SORRY,发音惨不忍睹,却让羽田大树和欧洲人都笑了。 吃饱喝足,欧洲人先行告辞,原来他就住在对面的小旅馆。 少了第三个人,羽田大树终于可以畅快地说话了:“北洋,我托人打听了大阪的语言学校,果然发现你的名字。但我前脚刚找到学校,才听说你已经到京都读书了……第三高等学校,还不错吧?” “嗯,我会努力学习,尽快升入京都大学。我们还是用日语对话吧!我要找每一个机会锻炼口语。对了,羽田先生,您管我叫HATA,因为您的姓氏也是HATA。” “但这不是巧合,羽田这个姓氏,就来自于秦姓。” “我们是本家?” 羽田大树自斟自饮:“应神天皇年代,秦始皇第十五代孙弓月君自百济东渡日本,成为渡来氏的重要一支。秦氏受日本天皇重用,散发出惟宗、岛津、长宗我部等名门大族,羽田家亦是其中之一。” 秦北洋想撇清这莫名其妙的亲戚关系:“可我并非秦始皇后代,我家世代为工匠,从没当过帝王将相。” “所谓秦始皇后代的说法,不过是牵强附会。北洋,你可知徐福的传说?” “秦始皇求长生不老之药,派遣徐福率三千童男童女出海寻找蓬莱仙山,从此一去不返。” “不仅三千童男童女,还有士兵与工匠,其实是去日本殖民。当时墓匠族的传人,正在为秦始皇修造陵墓与镇墓兽,被赐姓为秦。他的长子留下继承家业,次子则跟随徐福出海,成为船队中的重要工匠,在日本传承秦氏血脉。” 秦北洋心中诧异,眼前的日本人竟跟自己一样是墓匠族后代? “羽田先生,你也会做镇墓兽?” “古坟时代,日本曾有气势恢宏的皇陵,是否有过镇墓兽,不得而知。但到平安时代,历代天皇受佛教影响改为火葬。墓匠族在日本无用武之地,镇墓兽的手艺渐渐失传了。” “嗯,中国无论皇帝与平民都是厚葬,这才是镇墓兽存在的基础。” 羽田又点了一份寿司:“我家祖先从秦氏改姓为羽田,江户时代成为巨商,经营中日之间航线。羽田家族是墓匠族的分家,而我们的宗家则在中国。当我见你在达摩山上屠龙,你后颈的鹿角形胎记,已确信你是秦氏家督,这是我羽田大树的莫大荣幸。” “你也有胎记?” “据说,只有中国的秦氏主脉宗家遗传了胎记,而我们日本秦氏并无此印记。” 秦北洋心想,墓匠族在中国都快绝种了,祖父以下三代单传,自己是一根独苗。这回狼狈逃窜到日本,碰上两千多年前分家的阔亲戚,心中百般滋味。 他本欲回一句话:但你终究还是日本人!可说了又有何意义?不禁惨然笑道:“我这样落魄的穷亲戚,可高攀不上日本的贵公子呢。对了,现在可以说了吧……那个欧洲人是谁?” “照道理,这是一个秘密,我不能告诉你。”羽田大树的面色阴沉下来,但又推了推眼镜架,“不过嘛,既然我们同为秦氏后裔,而你又是中国最优秀的工匠传人,何况今晚你又受苦了!” “说嘛……” “工匠联盟!” “纳尼?” “他姓施密特——工匠联盟的守门人。” “施密特?”秦北洋记得小学时候的德国老师就是这个姓,“在德语里的原意就是工匠!怪不得,人如其名啊!对了,他祖先的职业肯定也是工匠,所以姓了施密特。千年以来,他们家的职业竟然从未变过,就跟我家一样!” “正解。” “工匠联盟又是什么?守门人又是什么玩意儿?” “别小看了‘工匠’这两个字,在西洋文明之中,工匠可是具有极高的宗教意义。” 羽田大树用手指沾着清酒,在桌上写了一个英文单词—— mason “石匠?” 秦北洋还记得英文课单词表里的这个字儿。 “原意如此,但衍生出来的意思却更厉害。” 羽田又用清酒在Mason 前面加了个Free。 Free-Mason “自由石匠?这又是什么?” “以后你会知道的!” 秦北洋心想这个日本“亲戚”,怎么跟“天国学堂”的鬼面具老师一样爱卖关子呢? “守门人呢?” “这是工匠联盟的重要职位,又称执剑人,负责守卫联盟大门,手执锋利的出鞘之剑,保证惟有联盟会员才能通过大门。” “这越来越邪乎了!”秦北洋自然又想起那伙来自天国的刺客,“欧洲人也搞这一套?对了,羽田先生,您是工匠联盟的会员吗?” “很遗憾,我身上没有手艺,故而没有资格入会。” “那么山本教授呢?他可是日本机械学的大师啊。” “不,他也没有资格入会!” “那得多厉害的工匠才具备这个资格呢?” 面对咂舌的秦北洋,羽田大树指了指他的鼻子。 “我?” “嗯,秦北洋,你是中国最后的皇家工匠传人!应该具备了加入工匠联盟的资格。” “算了吧!我是天煞孤星,不适合跟人扎堆抱团。” 秦北洋闷掉最后一口清酒,面色微醺:“对了,那个守门人洋鬼子用十字弓打我的时候,我看到弩机上有个奇怪的标志,好像是一只眼睛,镶嵌在金字塔里。” 这种有神秘标志的,比如象牙柄匕首上的“彗星袭月”螺钿图案,秦北洋认为都非善类! “那是工匠联盟的标志,从十三世纪就开始了。” “属于欧洲吗?” “不,工匠联盟是属于世界的。” 京都子夜的居酒屋,羽田大树语焉不详,秦北洋改换了话题:“工匠联盟的守门人,千里迢迢从欧洲赶到日本,到底来看什么?山本教授的秘密实验?” “灵魂机械体!” “果然如此……”秦北洋捏起拳头,压低声音问道,“是不是中国的镇墓兽?” 羽田大树微微摇头,又是一脸神秘兮兮:“此事切切不可泄露!” “明白!” “两个半月后,旧历正月初一,我再来京都找你,到时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窗外竟然响起爆竹声,惊得羽田摔碎了酒杯。 秦北洋警觉地冲到居酒屋门口,只见街头涌出来好多人,到处都是日本话“万岁”…… 这一晚,欧洲传来电报——1918年11月11日,德国在贡比涅森林签署投降协议,世界大战结束了! 人们纷纷欢呼:“日本跻身于世界五强之列!” 羽田大树的表情异常复杂,秦北洋揉着发红的眼眶说:“中国勉强算是战胜国了!” “接下来,就是棘手的山东问题了!” 第六十一章 岚山刺客 时光荏苒,两个半月过去了。 中华民国八年,日本大正八年,西历1919年。 旧历除夕,京都下了场数十年难遇的大雪。中国留学生在宿舍里吃了顿简单的年夜饭,有些人喝得酩酊大醉,思乡落泪。秦北洋自觉又长大了一岁。 大年初一,古都乍成雪国,白茫茫银装素裹。 秦北洋牵着九色,背上藏有唐刀的长柄伞,去了一趟岚山。《源氏物语》的年代,皇室公卿泛舟大堰川,欣赏枫叶如火的岚山,想必有衣带风流的光源氏。岚山移植了奈良吉野的樱花,每年四月从渡月桥到中之岛,樱花灿烂夺目,白衣胜雪,飞落千年缤纷。 日本明治维新废除了农历,公历元旦取代春节。正月初一,岚山冷冷清清。一人一兽,踏雪来到天龙寺,京都五大禅寺之首,足利尊氏的年代,由临济宗大师梦窗疏石创立。 果然,羽田大树没有失约,正在天龙寺门口等着秦北洋。 这是他俩在居酒屋的约定——关于山本教授的“灵魂机械体”。 羽田大树蹲下看着九色说:“不必担心,我对它已无任何欲念。普天之下,惟有你才是幼麒麟镇墓兽的主人。” 秦北洋切入正题:“羽田先生,你答应我的事儿……” “放心!请耐心等候到今晚!我已一切准备停当。” 两人说着说着,过了天龙寺北门,穿过茂林修竹,空气冷得让骨髓发抖。 倏忽间,秦北洋感觉背后袭来一股杀气…… “小心!” 羽田一回头,刀锋距眉心只剩二十厘米,电光火石,容不得思考,只能闭眼,坐以待毙。 铛…… 清脆的金属碰撞之声,火星飞溅到眉毛上。一只黑色的长柄伞,突然横到羽田的头顶,挡住这下致命一击。 竹林中露出一张陌生男子的脸,却穿着黑色学生服,举起长刀刺出第二击。 秦北洋从伞柄里抽出唐刀,再次挡下。第三击,劈向秦北洋的脖颈。日本剑术讲究一击必杀,根本不容还手机会,第三刀已是恼羞成怒。他轻巧地闪身让过,唐刀猛力击打对方刀背,当下砸落在地。 失去兵刃的刺客,仓皇逃窜,留下两行杂乱的雪地脚印。 秦北洋正欲持刀追逐,却想会不会有其他刺客?只能留下保护羽田大树。 “什么人要杀你?” 他确信刚才的刺客,无论从形象还是武器,加上行刺手段,都跟他在中国遇到的刺客截然不同。若是用象牙柄匕首的刺客,那么近的距离,别说是羽田,恐怕秦北洋也被割喉而亡了。 “大正时代,日本有两种政治势力较量,一派是军部,都是冥顽不灵的疯子!另一派就是德谟克拉西的势力。日本帝国正处于全盛时期,犹如坂上之云,攀登万尺高峰,才能见识那朵辉煌的祥云,也许转瞬即逝!这是一个文明开化的国度,有英国式的君主立宪制度。不管你有多么讨厌,但当今日本是亚洲楷模,唯一能与白种列强平起平坐的黄种民族。” 看着羽田大树自豪的眼神,秦北洋想起落后的北洋中国,羞愧到无地自容。 “羽田家族就属于德谟克拉西——民主的势力?” “西园寺公望殿下是羽田家的世交,最近几届首相都是他推荐的,也是日本民主政治最后的守护者。明治维新元老,日本陆军之父,山县有朋元帅,则跟我们势不两立。” 不管在哪个国家,政治斗争总是复杂而惨烈的,秦北洋想起小徐苦心经营的安福俱乐部与安福国会,还有被连环刺杀身亡的国会议员们。 羽田大树拿出小本子,用钢笔写上一行字——白虹贯日事件。 “这不是中国的成语吗?聂政刺韩傀,白虹贯日!” “荆轲渡易水去刺秦王,就有过白虹贯日的异相。去年,日本出兵海参崴和西伯利亚,导致全国‘米骚动’。而我赞助的《大阪朝日新闻》写道‘自以金瓯无损白诩的我大日本帝国,正面临可怕的最后审判。默默就餐者的脑际闪电般浮现出白虹贯日的不祥之兆。’” 最后那段日语,秦北洋听来略感吃力。 “政府说,白虹贯日的‘日’,就是天子,是煽动国民刺杀天皇。《大阪朝日新闻》的报道人和发行人被判刑。暴徒砸了报社,说要取我项上人头。我已做好从清水寺舞台跳下去的觉悟了!” “警察不管?” “三年前,我的父亲参选国会议员,却在东京街头被一群军人乱刀砍死。他们憎恨政党与官僚,希望把日本变成军人统治的国家。” “那不就跟中国一样了吗?” 秦北洋想起北洋军阀,都是对同胞凶残对列强谄媚的软蛋,但要是日本的军人控制了政权,那可截然不同了…… “如果真到那一天,日本就要大举侵略中国了!” “你是个好日本人。” “北洋,你觉得日本人都是坏的?要记住,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坏的人民,只有坏的思想!” 他们踩着深深的积雪,爬上岚山之巅。眺望京都盆地,分辨出御所的屋顶,视野越过比叡山,一池镜子般的琵琶湖。 夕阳正从山后沉没,在惨白的雪野上播撒赤色的鲜血。 羽田指着岚山北侧说:“北洋,看到那片山坡了吗?我这次来京都,是为今晚在嵯峨野的实验。” 他们选择另一条道儿下山,沿着岚山北坡到嵯峨野。 到了野宫神社的竹林,小径两边亮着石灯笼。如梦似幻的雪雾间,闪过一个鲜红人影,仿佛一团血红落花,又撒上一把白茫茫的盐,射出姹紫嫣红的光…… 光。 秦北洋的眼睛被刺了两下,九色也挺身蹲伏,被这小女孩阻拦去路。 她回头,苍白的小脸儿,镶着一对细长的黑眼睛。虽是一袭红衣,却是贫寒之家样式,比不得富贵人家的和服。她穿得太少,裸着白皙的脖子,幼兽般的小腿。石灯笼照出近乎透明的脸颊,冻出两团红晕。 九色甩了甩鬃毛向她跑去,小女孩闪身躲入竹林,隐匿不见。 “是人是鬼?” “据说这片竹林,夜里常有女童的怨灵出没。”羽田大树来到一片幽静山谷,“嵯峨野,最早是我们秦氏祖先开发。唐朝长安附近也有一座嵯峨山葬有唐德宗。日本遣唐使看到这座陵墓,就把嵯峨的名字带回了日本。著名的嵯峨天皇,也因此得名。” 四周茂密山林,中间白雪覆盖平地。羽田大树对天空击掌,发出信号…… 树林里出现几个人影,各自提着马灯,照亮彼此脸盘。其中有个秃脑门的男人,秦北洋定睛一看,原来是京都大学的山本教授。剩余都是年轻人,穿着黑色学生装,想必是教授的学生。 但有几个明显比普通日本人高大,宽阔的肩膀,奇形怪状的帽子,手握或长或短的棍子。 正月初一的夜,如同祗园艺伎的娥眉,冲破白莲花般的浓云。 “开始!” 第六十二章 武士亡魂 雪中嵯峨野。 教授高声尖叫。那些古怪的人影,慢慢动起来,完全不像人类的动作,更像被操控的稻草人或傀儡…… 秦北洋藏在树林里,胸口的暖血玉又热了。九色瞪大琉璃色双眼蠢蠢欲动。他赶紧按住赤色鬃毛,让这头小镇墓兽安静下来。 一个人影的头顶上长出锋利的鹿角,竟然酷似幼麒麟镇墓兽上的鹿角;第二个人影的头上长出光芒四射的太阳;第三个人却顶着大大的新月;第四个人头顶生出六文铜钱;第五个人脑袋上包着一大块白布;第六个人却是披着大片熊毛,犹如白发恶鬼。 他们身上都有金属甲片,有的是一整块胸甲,有的则被切分为竖条或横条。无论脖颈、手臂、胸腹、大腿甚至手足,都有各种金属或皮革的防护,而每个部位的形状、材料甚至颜色都有区别,有的全身赤色,有的银光闪闪,还有的乌黑锃亮…… 秦北洋这才目瞪口呆,原来这些人都穿戴着日本古代的盔甲。 “日本战国名将的盔甲!”羽田大树一一解释过来,“本多忠胜的鹿角胁立兜黑糸威胴丸具足、丰臣秀吉马兰后立付兜具足、伊达政宗铁黑涂五枚胴具足、真田幸村六文钱赤备具足、上杉谦信南蛮胴、武田信玄诹访法性之铠……” 说话间,头上包着白布的上杉谦信南蛮胴,挥舞寒光闪闪的日本刀,劈头砍向披着熊毛的武田信玄诹访法性之铠。而这武田信玄没有使用刀剑抵挡,而是坐在雪地的小椅子上,举起一把铁扇子,勉强挡格了上杉谦信的这一击。包着白布如同僧侣的武士,又连续两下砍向武田信玄,如北海之龙扑向东山之虎,都被铁扇子阻挡住,火星四溅,金属碰撞声刺痛秦北洋的耳膜。 “灵魂回来了!”羽田大树兴奋地叫喊起来,“第四次川中岛合战,上杉谦信单挑武田信玄,越后之龙与甲斐之虎,战国史上最强大名对决!山本教授自称山本勘助后人。历史上的山本勘助,就是武田信玄的军师,采用啄木鸟战法阵亡于第四次川中岛合战。” “穿着盔甲的人是谁?” “没有人!” 听到这样的回答,秦北洋眯起眼睛,注意看盔甲下的面孔——六具盔甲都戴着铁制的鬼面具,无法看清楚到底是谁? 突然,顶着黑色鹿角的本多忠胜,挥舞一杆七尺长枪,击中头顶新月的伊达政宗面门,鬼面具应声落在地上,里面却什么都没有! 秦北洋看得真真切切,头盔底下没有脸,更没有头颅,也没有著名的独眼龙,完全就是空气,也看不到脖子和身体。 他这才明白了羽田大树所说的“没有人”的意思。 眼前这六具战国名将盔甲,他们并非穿戴盔甲的武士,而是盔甲本身! “这是什么法术?”秦北洋抓住羽田的胳膊,“你让盔甲自动复活了?” “灵魂机械体!” “这就是我在教授的实验室外听到的刀剑之声!” 羽田一边看着实验,一边低声解释:“京都大学的山本教授,既是‘灵魂机械体’的狂热爱好者,也是日本盔甲的收藏家。三十年来,他苦心收集了本多忠胜、丰臣秀吉、伊达政宗、真田幸村、上杉谦信、武田信玄六大战国名将的盔甲与兵刃。教授发现,在特定的时间与空间,比如旧历正月初一,或七月十五盂兰盆节,盔甲们来到旷野,有历史遗迹的所在,就会遭遇强大的电磁场,产生特殊反应,甚至自行移动。” “嵯峨野?” “这片山谷,是四百多年前,应仁之乱的古战场,埋葬有数千战败武士的骸骨,具有强烈的怨念感召力,能唤醒附着在盔甲中的名将灵魂。” “传说……所有古物都有古人留下的灵魂。” 秦北洋想起父亲的话——必须善待每一尊古物,就像善待自己的朋友甚至祖先。 “不错!山本教授决心开发盔甲潜能,他在每副名将盔甲里都加装了机械系统,让四肢和关节自由行动。他还在盔甲腹部安装微型内燃机,提供强大动力。至于它们的战斗动作,则是盔甲本身的记忆。他把六个人的辞世诗作为指挥口令,加上武田信玄的孙子四如兵法。”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这是秦北洋在光绪帝地宫中禁闭一年时反复背诵的句子,直接用中国话说出来。 “山本教授是我家世交,当我听说他的盔甲实验,自然想起了镇墓兽。但这项科研没能获得京都大学批准,校长认为教授走火入魔发疯了。但我秘密资助了他的实验。还帮他联系了总部位于欧洲的工匠联盟……” “对了,工匠联盟?” 话音未落,意外发生了…… 头顶太阳光芒的丰臣秀吉,貌似所有盔甲中体型最小的,如同一只灵巧的山猴子,挥舞太刀冲向树林边缘,闪电般切下了一颗人头。 京都大学的山本教授,光秃秃的脑袋飞到空中,喷射一腔鲜血,滚落到洁白的雪地。 秦北洋心中一慌,就连九色也微微一颤。 教授尸身倒伏,鲜血梅花,学生们连连惊叫。丰臣秀吉杀人的举动,激活了其他盔甲们的欲望,纷纷举着刀剑向活人砍杀过来。 “八嘎!” 羽田大树大声咒骂,他也在咒骂自己,怎么会出这种意外? 嵯峨野,刀光与枪尖,流星般的闪烁,变成桶狭间、姊川、三方原、长筱、山崎、贱岳、小牧山长久手、关原…… 流淌的却不是武士与足轻们的血,而是五名京都大学生,身首异处,命丧雪夜。 秦北洋不禁庆幸,要是接受山本教授的邀请,到他的实验室做助理,如今自己的脑袋已被砍掉了。面对四处杀人的盔甲,他再次抽出三尺唐刀,保护身后的羽田大树。 倏忽间,“猴子”丰臣秀吉的马兰后立付兜具足,挥舞滴血的武士刀,冲向数米外的小树丛。 秦北洋听到一声“救命”,是个细细的小女孩声音。 雪中蜷缩着一个红衣少女——竹林中偶遇的女孩,她可不是女童怨灵啊。 丰成秀吉举刀劈向女孩,她彻底被吓傻了,只剩下喊“雅蠛蝶”的力气。 秦北洋飞奔而去,抡起手中唐刀,奋力阻挡了这一下…… 别看“猴子”的身材矮小,盔甲中的力量却大得惊人,几乎震裂了秦北洋的虎口。 不过,这把给安禄山陪葬的环首唐刀,恰是日本刀的老祖宗,同时让丰成秀吉后退半步。 背后响起风声,秦北洋转身躲过了一支七尺长枪。本多忠胜的鹿角胁立兜黑糸威胴丸具足,犹如一头披挂着盔甲的黑色麋鹿。第二枪刺过来前,唐刀已劈中乌黑的筋兜,一边的鹿角被斩断,鬼面具碎成两半,露出并不存在面孔——空无一人的盔甲。 雄霸战国的真田幸村、武田信玄、上杉谦信、伊达政宗已将秦北洋团团围住。 秦北洋只有一把三尺唐刀,面对四支锋利的太刀,还要保护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危如累卵。 红衣女孩抱住秦北洋的大腿,眼泪与鼻涕流了他一裤子。秦北洋暴怒地咆哮,纯粹为借胆而虚张声势。 秦北洋短暂地闭上双眼,仿佛来到四百年前,关门海峡的岩流岛上。 而他的对面有六个佐佐木小次郎! 上杉谦信妖魅的刀锋袭来,秦北洋用唐刀平举在头顶档格。火星四溅,千钧力道之下,双脚几乎被压入雪地泥土。 没有独眼龙也没有脸的伊达政宗,从斜刺里砍向秦北洋的脖子…… 忽然,一团火球飞过嵯峨野的雪夜。 京都雪夜,绿色火球,吸引了所有盔甲的注意力,虽然它们都没眼睛,却抬起头盔注视这团琉璃色的火,好像有一百多斤重的灵魂,撑起这身钢铁筋兜与胴甲。 九色已经变身,化为幼麒麟镇墓兽,头顶雪白的鹿角,浑身甲片闪光,仿佛全身披挂一层天然盔甲。 琉璃火球烧到丰成秀吉的盔甲,转瞬变成熊熊烈火,仿佛织田信长的本能寺之炎。这具太阳光芒般的盔甲在雪地打滚,即便没有烧到任何人体,也很快成为钢铁渣子与灰烬…… 太阁完蛋了! “斯古伊!” 红衣小女孩完全看呆了。秦北洋趁着战国盔甲们分神,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从这布满鲜血与残肢的修罗地狱救出,转身往茂密的丛林深处奔去。 九色也跟着过来,他们跑出去数米,被树根绊倒在地。秦北洋一只手捡起唐刀,一只手抓紧小女孩。回头看着嵯峨野的雪地,剩余的五具盔甲,全都乖乖站在原地,仿佛被点穴定住,或又失去了灵魂。 一队土黄色卡其布军装的日本士兵,头戴大盖帽,手握三八式步枪,明晃晃的刺刀,包围了五具静止的盔甲。 有个穿着茶褐色呢子制服的军官,腰间佩着军刀,马靴踏过雪地,踢了踢山本教授的头颅。他小心靠近武田信玄的诹访法性之铠,又大胆触摸盔甲顶上的熊毛。 秦北洋依然潜伏在树林里,灯光亮起,日本士兵中间,跳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远山? 他几乎要叫出“齐远山”这三个字,怎会变成日本士兵?丝毫不差,就是他的脸,只是从北洋的蓝军装换成了日本的黄军装,大盖帽上的五色旗金星变成了简单的五角星。齐远山的身材仍然是这些日本兵中最高的,鹤立鸡群,却是敬陪末席。 不过,羽田大树去哪儿了? 日本军官猛然转头,感觉风中吹来小女孩的气味。他抽出军刀,下令全面搜索,不要放过任何可疑对象。士兵们举着刺刀,向黑暗的森林依次戳过来…… 第六十三章 一道光 民国八年,日本大正八年,西历1919年,农历正月初一。 毕生难忘的日子,以后许多个日夜,她会梦回大雪中的嵯峨野,见着鲜血淋漓的夜色,见着武士亡魂,见着被鬼面盔甲烘托出的少年与兽。 刺刀近在眼前,差点刺穿眼球。她跟着他与它,弯腰逃上山去。身后接二连三的枪声,子弹擦着耳边,心脏要跳出喉咙。少年拽住她的胳膊,手指头几乎勒进肉里。 一路狂奔,回到野宫神社的竹林。秦北洋用衬衫衣角擦净她的脸,石灯笼氤氲的光里,日本人常见的细长眼睛,泪水在眼角滚动两圈,如珍珠滑落腮边。他脱下自己的学生装,包裹在女孩衣衫单薄的身上。 “谢谢救了我。” 小女孩不过十一二岁,声音虽细,语气却不卑微,反而有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你的名字?” “ひかり。” 女孩说了三个音,为确认没听错,秦北洋用树枝在雪地里写了一个汉字——光。 “你是火,我是光。” “光……很好听的名字!” 看到秦北洋低头靠近她的脸,女孩却听出他发音上的破绽,皱起眉头后退:“等一等,你不是日本人?” “我不是。” “支那人?” 听到小女孩的嘴里,竟蹦出“西那进”,秦北洋面色阴沉:“我不知道什么是支那?我是中国人。” “我父亲说,支那人,愚蠢,自私,懦弱,不讲卫生,一年都不洗澡,还是胆小鬼。” 秦北洋没见过这么毒舌的小女孩,看着她阴惨惨的目光,从长柄伞里抽出三尺唐刀。原本只想吓唬她,但这女孩性情刚烈,高傲地仰起脖子:“你砍我吧?我并不惧怕死亡,父亲说得没错,你们支那人最野蛮了。” 日本人轻生死,动不动就要自杀、殉情,故而打起仗来也不要命。秦北洋不杀女人,不杀孩子,更何况女孩子!他收起唐刀,带着九色一走了之,将小女孩独自留在竹林里。 刚在雪中走了几步,一回头,小女孩骨碌碌滚下山坡。 秦北洋下去救她,九色跟着一群滚落,浑身沾满雪球,变成大白狗。名字叫光的女孩,看到这头幼兽就笑了,抱着它简直要骑到背上,才被秦北洋拽下来:“喂,这可不是被你骑的马!” “哎呦!脚疼!” 光站不起来。秦北洋帮她查看脚踝,看不出毛病,光光地裸露在雪里。日本人冬天把腿露在外面是老风俗了。 秦北洋将她背到自己肩上。小女孩份量不沉,丝毫不成负担,九色还在前头引路。 子夜的雪籽,穿过树冠的缝隙,细密地落上秦北洋的睫毛。女孩头靠他的脖子,发丝摩擦耳垂,呵出热气,宛如秋霜贴着毛细孔。 “喂,你多大了?” “十二岁。” “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家。” 她顿了顿说:“东京。” “东京?在京都有家人吗?” “没有,我是偷偷从家里逃出来的。去年,母亲死了,父亲新娶了继母,我讨厌他们。” “你一个人从东京离家出走到京都?” “嗯,我从家里偷了点钱,想来京都看看。” “你胆子真大!”日本也有很多黑社会,秦北洋忍不住说,“像你这样的小女孩,不怕被坏人卖到妓院吗?” “那你是坏人吗?” “我不是。” “嗯,我家就是开妓院的。” 怪不得这女娃性情乖张,不好相处。秦北洋真想立即把她放下走人。她将两只小手缠绕着他脖子:“你可不要扔下我不管啊!是你让我的脚受伤的。” 秦北洋无奈地背着她,一直走到岚山脚下,渡月桥头。正月初二的天已蒙蒙亮了。 前头出现两个警察,光趴在他的肩上说:“快点走!他们是来抓我的!” “送你回家不好吗?” “他们会以为你是诱拐小女孩的变态!” “纳尼?” “因为我会这么告诉警察的!”小女孩嘻嘻一笑,“你是支那留学生吧?要么关进监狱,要么赶回支那——你自己选吧,警察是相信我的话,还是相信支那人……” “你可真是个恶女孩!” 她像骑马一样拍着秦北洋的脑袋:“快带着我跑啊,被警察抓到就完蛋啦。” 秦北洋被这道光牵着鼻子,慌不择路地跑向岚山侧后方,躲入一片密集的民宅区。 “喂,你要是再敢对我说‘支那’两个字!我就揍扁你。” “你不会打小女孩的。” “谁说不会?” 秦北洋是真的不会,说话声音都在发虚。 “对不起,我只是故意气气你。我答应你,再也不说那两个字了。” “你发誓!” “好,我发誓,如有违背,立刻像武士剖腹自杀。” 看着小女孩一本正经的表情,秦北洋刚一抬头,就见到一块墓地。他在唐朝古墓中出生,在皇陵地宫中长大,看到坟墓就有莫名的亲切感。 这片雪中的墓地,隐匿在民宅小巷深处,像个小小的天井。门口有块石碑,刻有“阴阳博士安倍晴明公嵯峨御墓所”。 “安倍晴明大人的墓所!” 光大声叫起来,简直要把坟墓里的阴阳师吵醒了,秦北洋堵着她的嘴巴:“小声点!真是安倍晴明的墓吗?” “嗯,路过嵯峨野,就想来看望安倍晴明。” 说得好像这位大阴阳师还活着似的!阴阳师,源于中国诸子百家,齐国人邹衍的阴阳五行学说,万物生成法则。阴阳五行传入日本,演化为阴阳道。天皇设立阴阳寮,成为官方信仰。阴阳师须懂星宿、相面、测位、占卜、画符、念咒、幻术,驱邪除魔、斩妖灭怪。上到皇室公卿,下到贩夫走卒,都离不开阴阳师。 墓碑石上,有颗大大的五芒星——这是安倍晴明的标志,阴阳道的祈祷咒符,象征宇宙万物阴阳五行之无灾无邪。 “安倍晴明大人在世时,风姿绰约,遗世独立,远离繁华喧扰,独居桔梗庵。他的墓所选在岚山脚下,嵯峨野旁,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在他守护一生的京都,从平安时代至今,已近千年了啊。” 光说得半文半白,用词文雅隽永,不是普通小女孩所能说出口的。 秦北洋这才发现,小女孩可以自己行走,脚踝并无任何问题。 “原来你是装的?” “哦……只是想要感受一样被哥哥背下山的感觉。” 光用了“欧尼酱”这个词。 “你叫我什么?”秦北洋看着她细长的眼睛,“你有哥哥吗?” “有,在我小时候,他死了。” 走出安倍晴明的墓所后门,又见到一块招牌,意思是“妖怪博物馆”。 “耶!”光毕竟是小女孩,扯着秦北洋的裤腰带说:“哥哥,带我进去玩玩好吗?” “看妖怪?”秦北洋对“妖怪”也颇为好奇,难道还有比镇墓兽更妖怪的存在吗?九色却咬着他的裤脚管,提醒主人不要进去,他蹲下来说,“九色,我们进去捉妖!” 走进这座日式房屋,虽说是博物馆,门脸却毫不起眼。一大清早,恐怕还没开门。正要离开,门缝里传出个老婆婆的声音:“弟弟、妹妹,欢迎光临妖怪博物馆。” 光兴奋地鞠躬,脱了鞋进去,北洋拽着九色说:“它也能进去吗?” “多么可爱的狗狗啊,也请一起进来吧。” 老婆婆的声音就像锯木头,跪坐在阴暗角落,满头白发,脸上布满褶子,牙都掉光了,穿着江户时代的和服,挽着那时候的发髻,仿佛古画里下来的人物。 她该有八十岁了吧?甚至一百岁?老婆婆在前头引路,像龙虾佝偻后背,比十二岁的光还矮,几乎只到秦北洋的腰间。九色跟在最后,穿过一道幽暗长廊,空气弥漫某种腐烂味…… 第六十四章 妖怪博物馆 “当然,妖怪博物馆嘛!”光嘻嘻笑着,“妖怪的气味。” 果然,她看到了妖怪。 九色的赤色鬃毛炸起,女孩尖叫一声,秦北洋扶着才没摔倒。 严格来说,她看到的是妖怪的尸体。 一个庞大的妖怪,长着硕大的脑袋,血红色脸庞,光秃秃的头顶,只有几撮短发。它有五个犄角,十五只眼睛,腰部系着兽皮,绝对是个可怕的恶鬼。 “这是酒吞童子。” 老婆婆阴惨惨地在他们身后解释。光拍着心口说:“不对,婆婆,酒吞童子不是世上第一的美男子吗?” “酒吞童子是一只恶鬼,他只是变幻成英俊少年的模样,诱骗像你这样美丽的处女……”老婆婆笑盈盈抚摸光的脸颊,“再把她们吃了!” 光缩到秦北洋身后,九色蹲伏在地上,对老婆婆虎视眈眈。 下一个妖怪,上半身是个赤裸的美女,无论胸还是脸,那都没得说,十八九岁的妙龄少女。至于她的下半身,居然是一只金色的狐狸,还有九条尾巴,发出浓浓的狐臭气味。 “九尾狐玉藻前?” 老婆婆点头道:“妹妹,你真聪明!” “其实啊,这个九尾狐,原本来自中国,《封神榜》里的妲己就是她。” “这个妖怪专门变成美女来诱惑君王,后来被安倍晴明所斩杀。所以啊,妖怪博物馆,就要开在安倍晴明大人的墓所之后,才能托阴阳师的福气庇佑,压住这些妖怪的邪气,不让它们作乱人间。” “我听说,安倍晴明的母亲就是一只白狐,养育安倍晴明直到五岁才显出原形。” 秦北洋故意插了一嘴,不让光的注意力被老婆婆勾去。 第三个妖怪,不出所料,就是日本三大妖怪之首的大天狗了。 天狗的尸体已经萎缩,只剩下个骨架和皮囊,仍能看出大红色脸庞,高而直的鼻子,长臂猿似的体型,原本应极为高大。旁边有团扇、宝槌、修验僧服、高齿木屐…… 光看得津津有味,不再有刚开始的恐惧,反而缠着老婆婆问这问那。下一个房间,越发幽暗。九色的琉璃色眼球,发出绿色闪光。 她看到了一个女人。 赤裸的女人,皮肤已经干瘪,近似一具干尸,却有一双大乳房,肚子鼓胀,仿佛身怀六甲的孕妇?这又是什么妖怪?光才发现,女人背后长着大鸟的翅膀,下半身披满羽毛。 老婆婆搂着光的肩膀说:“妹妹,别害怕,她是姑获鸟。” “姑获鸟?”秦北洋想起来了,“中国古籍里有,又名‘夜行游女’、‘天帝少女’或‘鬼鸟’。姑获鸟为产妇鬼魂所化,常在夏夜活动,披上羽毛变成鸟,脱下羽毛化作女人,最爱偷取别人家的孩子抱养。” 光的嘴唇皮哆嗦着问:“她会来偷我吗?” “不会,她死了,这是妖怪的尸体。” “妖怪会死吗?” 秦北洋问。老婆婆阴沉地回答:“会!” 他们看到了第五个妖怪。 貌似三四岁大的小孩,全身覆盖坚硬鳞片,浸泡在一个大玻璃缸里,像被泡酒的死胎。它长着一副鸟嘴,青蛙四肢,猴子身体,还有乌龟壳,头顶有个小碟子。嘴里四对尖牙,细胳膊细腿,只有四根手指,并且连着蹼。秦北洋趴在玻璃缸边细看,竟还有三个肛门。 “难道说,这就是……河童?” 光已目瞪口呆,老婆婆微笑着说:“对啊,对啊,这就是妖怪河童的尸体。” 小女孩接着问:“世界上到处都有妖怪吧?” “嗯,妖怪太多了。但是呢,最厉害的一种妖怪,是躲藏在古墓里头的。在日本,几乎已经见不到了,但在中国还有很多。它就叫——镇墓兽。” 老婆婆神神叨叨说完,笑眯眯地看着九色,伸出干枯如树根的手,要抚摸这头幼兽。 就当秦北洋要把九色拽开,它竟凶猛地张开嘴巴,咬掉了老婆婆的两根手指。 光开始尖叫,秦北洋也心惊胆战——九色从来不咬人的! 然而,老婆婆居然没倒下,甚至伤口都没流血,从原来断裂的手掌上,又长出两根新的手指——并且是少女般的葱玉白嫩。 她向九色伸出另一只手。小镇墓兽也不客气,干脆把她的整只手都吃了。结果,老婆婆长出了一只新手,羊脂白玉似的光滑,仿佛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然后,老婆婆笑眯眯地把头伸到九色的跟前。 就当九色要把她的脑袋整个咬下来,秦北洋猛然将它拖回去。一旦九色咬掉老婆婆的脑袋,她就会长出一个妙龄少女的人头,恢复青春豆蔻的容颜! 老婆婆才是妖怪博物馆里的第六个妖怪,也是唯一活着的妖怪。 “为何不咬我?” 她伸出少女的手,冲向秦北洋和九色的跟前,十二岁的光在尖叫。 突然,房间四周长出许多藤蔓,结结实实地捆住了秦北洋与光。老婆婆的头发竖直,渐渐变成蔓延的根须,犹如三千烦恼丝,铺满整个房间,从门窗到天花板…… 小镇墓兽开始呕吐,痛苦地在榻榻米上翻滚,吐出刚才咬下的东西,竟然是一团污秽肮脏之物,变成蜈蚣和蚯蚓钻入缝隙。 九色变身了,头顶长出雪白鹿角,白毛化作青铜鳞甲,在这幽暗如同地宫的环境,恢复为幼麒麟镇墓兽。 老婆婆妖怪看着它,目光贪婪地闪烁:“你就是镇墓兽!我等了整整九百年……我等你把你我吃了,等你让我变成少女,等你把我带走……我要你!” 不知道多少岁的老妖怪,疯狂地扑向九色,就像前世的情人。她虽老,动作却如闪电,骑在镇墓兽的后背,把头凑到九色嘴边,想要让它把自己吃了! 秦北洋拼命挣扎,却难以逃脱坚硬的藤蔓,徒劳地越绑越紧。 “我要你……我要你……我要你……” 老婆婆骑在九色身上呢喃,声音越来强烈,也越来越年轻。最后,她变成少女的娇吒,任谁也抗拒不了。眼看镇墓兽就要把她吃掉,秦北洋狂叫着“不要”,九色一旦吃掉这个妖怪,就像吞下几百年积累的毒药,反而会损伤镇墓兽的脏器与功能。而新鲜的美女头,一旦替代了老婆婆,不知又要兴风作浪害死多少男人? 忽然间,这间妖怪博物馆的密室里,传出一个真正的小女孩的歌声—— あるはなくなきは数そう世の中に あわれいづれの日まで歎かん 声音悠悠扬扬,穿透墙壁与屋顶,与旧历正月的雪融为一体,似乎召唤出沉睡在大门口的安倍晴明大人的灵魂。 这是一首古老的和歌,五句三十一个音节,按照五七五七七的顺序排列。秦北洋竟然听懂了大概意思—— 在这生者永别、逝者数增的世界上,叹己何时辞世? 老婆婆妖怪,立时陷入深思,似被和歌所打动…… 她嘤嘤地说:“我不是妖怪,我本来自中国,徐福东渡日本的三千童男童女之一。我是徐福大人身边的侍女,偷服下他的长生不老仙丹,修得千年不死之身。” “三千童男童女,竟还有人活在这世上?” 其实,秦北洋根本就不相信,这是妖怪给自己编织的一个“好出身”,就像《西游记》里的妖怪都是佛祖菩萨身边逃出来的小宠物。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老婆婆为证明自己来自中国,徐福率领的三千童男童女之一,竟然念出《诗经·齐风》中的一首,用秦汉时期的音韵,秦北洋勉强才能听懂,光则听得云里雾里。 “九百年前,小女子漫游京都,偶遇安倍晴明大人。虽然,我已活了千年,却头一回知道——爱。”老婆婆妖怪的眼角眉梢,竟露出少女的羞怯,“而对晴明大人而言,我却是个千年女妖!阴阳师本应驱魔扶正,怎能与我这人不人妖不妖,长生不死的怪物相恋?” “婆婆,你说得我都要哭了……” 十二岁的光,到底是小女孩,已被感动得泪水涟涟。 “安倍晴明大人,发乎情,止乎礼,终其一生,我们都未能行夫妻之实。他在弥留之际告诉我:长生不老的女子,一旦爱上一个男子,千年道行即破,必将慢慢老去。九百年后,将会有一头年幼的镇墓兽,从大唐渡海而来,伴着一个中国少年,一个日本少女。只有你们二人,才能赐给我第二次青春。” “然后,你就变老了?” “妹妹刚刚唱的《题名不知》和歌,女诗人小野小町所作,我亲口唱给晴明大人听过。听到此歌,蓦然回首,竟已解开心结。生者当永别,唯有逝者在地下永恒。何必贪恋易逝之青春?纵然活过两千年,又能换来一个用心爱你的男子吗?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妹妹,多谢你呦。” 老婆婆优雅地说出平安时代的语言,陷入对阴阳师安倍晴明的依恋怀念。 倏忽间,幼麒麟镇墓兽的雪白鹿角,如同锋利的宝剑,悄然刺破她的心脏。 第六十五章 北洋与光的流浪 这是秦北洋的命令,也是他们求生的唯一机会。 妖怪的心脏,流出蓝色的血,渐渐弥漫整个房间。老婆婆的脸孔,竟然一下子变得年轻,头发变得乌黑,倒在榻榻米的篾席上,宛如散开一朵黑色罂粟。原本捆绑秦北洋与光的藤蔓,自动脱落断裂。 九百年的妖怪,终于恢复青春——十六七岁少女模样,浅笑倩兮,美目盼兮,来自两千多年前的秦朝,徐福的三千童男童女之一,惊艳到无法描述,浑身透着令人窒息的光。 光也在看着她,好像看到几年后的自己。 难怪啊,意志坚定如安倍晴明大人,也无法消灭这只千年妖怪。他们必然相爱过吧,但阴阳师是人,是人终难免一死。而妖怪,则将慢慢老去,老得再也直不起腰,老得红颜化作灰烬,只为那一人守墓,独自度过九百年的尘埃。这是生不如死。 “帮她解脱吧!” 秦北洋一声令下,九色吐出琉璃火球,将这只美艳动人的妖怪,瞬间烧成灰烬…… 他知道,她不会怨恨他的。 左手牵着光,右手牵着九色,秦北洋冲出这间妖怪博物馆,告别了河童、姑获鸟、大天狗、九尾狐、酒吞童子。 雪,又下了。 经过安倍晴明的墓碑前,再次鞠躬合掌,九色已变回大狗。 九百年来,大阴阳师能容许妖怪博物馆,一直开在自己身后,大概也是对不能终成眷属的妖怪恋人,最后一点点情义吧。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秦北洋用汉语念出卓文君的诗,送给在地下相会的安倍晴明与千年童女。 小女孩拉着他的衣角说:“你说的中国话真好听!可惜我听不懂,什么意思?” “以后慢慢教你吧,对了,你小小年纪,怎会唱平安时代的和歌?又偏偏是这一首……关于死亡。” 光摇头晃脑地说:“因为那是追悼逝者的哀伤歌,我想到自己也快要被妖怪吃掉了啊。” “不会的,我和九色会保护你的。” 光蹲下来看着九色的琉璃色眼睛:“我说,你的这个九色,到底什么东西啊?刚才妖怪老婆婆说,它是镇……镇墓兽?” 秦北洋只能编故事,这是中国的一种神犬,可连续多日不吃东西,依靠呼吸露水存活。 “你在骗小孩子吧?” 光说完大笑起来,她忘了自己就是小孩子。 她打开贴身口袋,还有厚厚一叠钞票。当时日元币值高,秦北洋提醒:“那么多钱,不要被别人看到!你一个小姑娘,太危险了。” 到了京都的商店街,光挑了一件白色长袖水手服,小黑裙子,像夏季的女生制服。秦北洋说你会着凉的,她又买了羊毛斗篷披上,不伦不类。这姑娘在妓院长大,也就不奇怪了。 一块儿吃了京都拉面,光打着饱嗝说:“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秦北洋。” 他用手指头沾水,在桌上写下自己姓名。 “秦始皇的秦,北方的北,海洋的洋——你有个很好听的名字。” “你读书还不错嘛。” 她俏皮地微笑:“哥哥,我们去火车站好吗?” “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 秦北洋心头暗叫:冤家! 他带着小女孩与九色,买了两张去姬路的车票。坐上车,女孩靠在他肩头呼呼大睡,沉入黑漆漆的雪夜…… 正月初三,经过大阪与神户,到了濑户内海边的姬路。光拉着秦北洋直奔姬路城。这座巍峨的城池,有白色外墙与无数飞鸟般的屋顶,又名“白鹭城”。 “传说宫本武藏少年时,曾被关在姬路城天守阁的楼顶,闭关修炼三年,阅尽中国与日本的书籍,成就一代剑侠。” 秦北洋仰望天守阁之巅,想起自己年幼时,被禁闭在光绪帝地宫,只能借着烛火阅尽天下文章,跟宫本武藏同样的经历。人家是一代剑侠,自己又是什么? 坐山阳线西行,每到一地,光就买新衣服,去最好的酒楼食肆。到了下关,上春帆楼吃河豚,欣赏关门海峡的无敌美景。秦北洋冒死吃完河豚,才知这里是《马关条约》谈判地,立刻吐得一塌糊涂。 渡海到了九州,经过用甲午战争赔款兴建的八幡制铁所,直到福冈,古时的博多,光摸摸口袋说:“我的钱花光了。” “我不是让你省着点花钱吗?” “那你打我吧。” 女孩把脸颊贴过去让他打,秦北洋却厌恶地带着九色离开。 “哎!等等我啊?” “十年前,我救过一个女孩,她也叫我哥哥。可她欺骗和背叛了我。你也会那样吗?” 秦北洋抱着九色,心想这世上没有比镇墓兽更值得信赖的伙伴了。 “我不会,我发誓。” “你在说谎!你家不是开妓院的,你的背景不简单。” “对不起,哥哥,我骗了你。” “我真蠢,总是被女人欺骗!你的第一句话就是假的,叫我背你下山也是假的,看到警察逃跑也是假的!” 小女孩一脸委屈:“但警察真是来抓我的,如果你被他们抓到,一定会倒霉的。” “你的父亲是谁?” “我不想说。” “那我走了,你自己保重。”秦北洋没走几步,光已哭得梨花带雨,一抽一抽发抖,他终究狠不下心,回头帮她擦拭鼻涕,“你要我走吗?” “以诶!” 她说了个“不”,来到福冈的海岸边。隆冬时节,沙滩上布满松树,古石垒边有“蒙古冢”,元朝大军登陆日本的古战场。天际线苍茫,望不到大海对岸。九州已是日本最西边,难道要渡海去朝鲜或中国吗? “我想去米国!” 小女孩任性地说,秦北洋却大笑起来,日本人把美国叫做“米国”、德国叫做“独逸”、俄国叫做“露西亚”…… 两人折向南行,经长崎、熊本到鹿儿岛,寻访西乡隆盛故居之后,坐上东去的轮船。 他们在海上环绕了西日本,早春二月,在和歌山登陆,游历纪伊半岛,参拜高野山。 到了奈良,两人一兽,在唐招提寺看到鉴真和尚干漆夹苎造像,又到了东大寺,全世界现存最大的木构建筑,供奉着铜铸的卢舍那大佛。一群梅花鹿过来,把光簇拥中间。她甚至能叫出几头鹿的名字。九色喜欢鹿,把头凑到梅花鹿的鼻子前。镇墓兽与鹿的友情倒是新鲜,也许是麒麟有鹿相的缘故。 日渐黄昏,到了奈良南方,以春日樱花而闻名的吉野山。秦北洋看到一座石头堆积的平台,酷似中国北方山野的陵墓坟冢,规模极为庞大,四周土地上布满陶土残迹。 大名鼎鼎的吉野古坟。 古坟时代,上接弥生,下至飞鸟,相当于中国的魏晋南北朝。大和王朝统一了日本列岛,奈良县是古代的大和国,神武天皇登基之地,大和民族的发源地。 吉野山的这座古坟,尚未考证出墓主人。不过在大阪府的堺市,至今保存仁德天皇的古坟,据说是全世界体积最大的陵墓,比中国的秦始皇陵还要大呢。 秦北洋听到许多男子的唱歌声,远看是全副武装的日本士兵,唱的却是—— “祁山风劲肃秋酣,暗淡阵云五丈原。零露漙兮纹彩密,固是草枯骢马肥。蜀军旗帜黯无光,鼓角之声今寂微。可怜丞相病危笃!渭水清流深未成,无情幽咽作秋声。关山入夜风抽泣,鸿雁暗中迷路际。威严军令若风霜,固守诸营垣外墙。可怜丞相病危笃……” 土井晚翠的《星落秋风五丈原》! 秦北洋刚到京都第三高等学校,就跟着学长们学会了这首歌。长诗以汉诗训读写成,围绕诸葛亮病殁五丈原,梅花间竹穿插三顾茅庐、火烧赤壁、白帝托孤、七擒孟获等故事,赞扬孔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让他在日本乃至整个东亚,成为神一般的存在。 不知哪根脑筋搭错,秦北洋哼起最后一段:“呜呼五丈原秋厉,夜半风狂寒露泣。银汉清兮星宿高,尽蒙一色为神秘。天地微茫光亮时,触生无量感怀思,请观无限渊前立……在草庐兮为卧龙,纵横四海龙飞旷。悠悠千载今犹是,赫赫英名诸葛亮!” “秦北洋?” 有人用中国话叫他名字,定睛一看,黄昏暮色之间,竟然是齐远山的面孔。 但,让人目瞪口呆的是,齐远山竟头戴红黄相间的大盖帽,背着三八式步枪,穿着卡其布的日本军装! 第六十六章 奈良之春 齐远山现在是日本帝国陆军第十八步兵联队的候补士官生。 去年六月,天津大沽口码头,他将护照与船票交给秦北洋,让好兄弟冒名顶替上船去了日本。隔了一个月,齐远山才补办了证件手续,乘船来到日本。 中国学生去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读书,必须先在东京振武学校读三年预科,然后进入日军基层部队实习一年,通过后方准予进入“陆士”。陈仲甫、唐继尧、程潜、李烈钧、孙传芳、阎锡山、张群等赫赫有名的人物,都在这里读过书。 在东京,齐远山每天凌晨起床背单词,找日本人练习对话,很快攻克了语言关。同学们既有北洋政府的公派留学生,也有地方军阀如关外奉系派遣的学生,甚至还有自费生。富贵子弟在东京花天酒地,唯独齐远山在操场跑圈,周日去郊外爬山、游泳,保持军人的形态与精神。 元旦后,日本陆军各支联队到学校挑选士官候补生。齐远山在各项考试中斩获第一,打靶弹无虚发。按惯例,学习满三年才能实习,但他的优异表现,被破格选拔到驻扎京都的第十八步兵联队。 旧历春节前,冒着风雪,齐远山赶到兵营,分配到步兵中队。日本戒备中国,陆军士官学校对留学生单独授课,传说前三名被中国学生包揽,蔡锷、蒋百里等人获天皇御赐军刀,纯属以讹传讹。十年前,有个叫常凯申的浙江同学,振武学校毕业后去第十三炮兵联队实习,竟只能做马夫,连炮都没摸过,开小差溜回中国参加辛亥革命了。这样在日本蹉跎岁月,几年没读上大学,半途而废的留学生很多。 十八步兵联队有个“陆士”毕业的秦田三郎,比齐远山大十岁,已有中尉军衔。秦田相貌英武,个头在日本人里算高的,身体强壮,擅长剑道。无论军官士兵,日本人都管齐远山叫支那人,唯独秦田三郎叫他“齐桑”。 秦田说他的祖先是秦始皇,日本秦氏后代,对中国人颇有好感。他还有两个爱好,一是古文物,尤其日本盔甲;二是俄语,爱读列夫·托尔斯泰,与赳赳武夫的外表南辕北辙。 正月初一,齐远山跟随秦田三郎的别动队,参加了一次秘密行动。他们潜伏在嵯峨野,目睹雪地里六具战国名将的盔甲,彼此格斗之后,突然失控砍杀了京都大学的教授与学生。 齐远山认出了穿着学生服的秦北洋,他为保护一个红衣小女孩,独自用唐刀与盔甲们战斗。变身为幼麒麟镇墓兽的九色,琉璃火球烧化了丰成秀吉的盔甲。直到秦田三郎下令行动——杀死所有目击者。 他被迫向秦北洋开枪,但把枪口抬高两寸,否则以他的射术,即便借着夜色与茂林,任何人都难以逃脱。 秦田收拢五具残存的盔甲,搬运到联队营房。第二天,从东京的陆军大学来了许多人,带来奇怪的机器设备,折腾了将近一个月。 昨晚,军列从京都出发,装上五具战国盔甲,行驶到奈良县。来不及逛这千年古都,步兵联队继续开拔。五个大木头箱子,搬上军用卡车前往吉野。 一个月后,吉野山的樱花就要开了,这片绿色将要变成粉色的海洋。 联队继续行军训练,沿着古坟绕圈,一起唱《星落秋风五丈原》,却在古坟背后发现了秦北洋。 金灿灿的夕阳下,齐远山看到一个穿着水手服的姑娘,还有个身材高大的少年,旁边跟着一条赤色鬃毛的大狗。 他们来不及说话,太阳仍未落山,九色无法变身,秦北洋与光被押解到古坟前的营地。 秦田三郎负责审问:“你们是什么人?不知道这里是军事禁区吗?” 没待秦北洋回答,光微笑着说:“中尉先生,见到你们联队长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大佐军衔的联队长,一脸怒容地出来。光对着他的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秦北洋和秦田三郎都没听清。联队长立时变成谄媚的笑容,命令勤务兵端出晚餐与茶水招待。 秦北洋不客气地大吃一通,当晚住在军营帐篷。 “你到底跟联队长说了什么?” 女孩神秘地笑笑,只答一句:“我说,我是光!” 这时候,齐远山来到帐篷,脱下日本军装,经过一番解释,两人就此释怀,紧紧拥抱。 齐远山抚摸九色的脑袋,又向小女孩光问好。两人聊了许久,各自回溯在日本经历。光听不懂他们说的中国话,强迫秦北洋翻译成日语再说一遍。不过,秦北洋说得偷工减料,不能让她知道自己是北洋政府的逃犯。 “远山,你说他们为什么把战国盔甲运到这座古坟前?” “这是军事机密,我这样的候补士官生哪晓得?” 这天夜里,轮到光抱着温暖的九色睡觉了。秦北洋独自坐在帐篷外,看着月亮与星辰轮转在古坟上空。存放武士盔甲的营帐,隐隐传来一股幽冥般的杀气。 想起死于“灵魂机械体”之手的山本教授,秦北洋预感到又有大事儿要发生了! 也许,就在明晚?『tχt小言兑下載噈找◇酷◇书◇网Kùsùù.ňěτ』 同一时刻,齐远山走到吉野古坟前,正好秦田三郎在寒冷月夜下练习剑道。这条汉子裸着上半身,将一把武士刀舞得虎虎生风,真是“野蛮其体魄”的日本军人! “齐桑!”秦田三郎收回刀剑,抹去脸上汗珠,“中国有一种文物,叫镇墓兽!齐桑可否知晓?” “闻所未闻。” 齐远山心想绝不能暴露镇墓兽的存在。 “我听说,帝王陵墓中都有镇墓兽。不过嘛,镇墓兽的威力不仅在于地下。一年多前在吴淞口爆发的战争,中国的直系与皖系两派军阀大战,皖系就动用镇墓兽上了战场。” 想起尸山血海的吴淞之战,齐远山至今心有余悸。但若没有那场大战,他也不会立下战功,又被陆军部公费派遣到日本来留学。 “此事我倒是听说过。但那所谓的镇墓兽,就是英国人赠送给皖系的坦克。中国士兵从没见过这种东西,又都是些愚昧迷信的文盲,就编了镇墓兽的传说来糊弄人。” “哦,齐桑,你可不要骗我哦!” “我是堂堂的北洋军人,绝不会说谎的。” 齐远山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嘀咕:而今的北洋军阀,都是些毫无信义廉耻的混蛋,满口谎言才是常态。 “好,二十年后,你必是中国的将军,而我也必是日本的将军。届时,大日本帝国与中华民国若有一战,你我各自带兵在战场上相逢,你会如何?” 中日若有一战?齐远山顺着刚才思路,必是尊敬长官,退避三舍云云。但要是这么说,不是反而被日本人看扁了吗?虽是小小的候补士官生,他仍挺胸抬头:“中日若有一战,齐远山定当效法岳武穆,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取敌方上将之首级,至死方休!” “好!”秦田三郎穿上军装,“你是我所见过的最有骨气的中国军人!中国若都是你这样的军人,日中便不会开战,因为大日本帝国不会轻易进攻强悍的敌人。但若真有这一天,请君为国奋力拼杀,你我在战场上一决高下!日本军人鄙视胆小鬼,但尊敬勇敢的敌人。” 次日天明,吉野古坟前热闹非凡。 秦北洋与光冲出营帐,只见三个戴着硕大鬼面具的人,分别全身赤、青、黄三色,挥着铁棒,载歌载舞。有个戴白面具的男人,整张脸几乎正方形,画着两双眼睛,两双眉毛,手举长矛和盾牌。许多人拉起桃木弓弩放箭,点起熊熊烈焰。 “追傩式。”她在北洋的手掌心写下汉字,“方脸的面具代表‘方相氏’。” 秦北洋想起父亲说起过,镇墓兽起源与“方相氏”有关,古汉人信仰的驱疫避邪之神。汉朝古墓中的画像石,方相氏大多人身兽足,似熊非熊,赤身裸体,负责为墓主人驱逐鬼魅。 “没想到‘方相氏’的信仰早已传到日本。” “古时候,神社与阴阳师遵照中国《礼记》在皇宫门口举行追傩式。” “光,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她还是那句回答:“因为,我是光。” 黄昏日暮,秦北洋与光被送出军营,到了古坟神社。 小女孩换上和服,毕恭毕敬地摇铃拜礼。吉野古坟的追傩式已延续千年,传说古坟里藏着“方相氏”真身,可说是全日本最灵验的追傩式。 “若有方相氏,必有镇墓兽!” 秦北洋看着九色琉璃色的眼睛,怪不得接近这座古坟时,它的表现会有异样。 “哥哥,你在说什么?” “盔甲……追傩式……吉野古坟……”秦北洋回头望向吉野山,“就在今晚!像羽田大树和山本教授,选在正月初一的嵯峨野雪夜做实验!” 第六十七章 吉野古坟 天黑后,吉野山再次响起《星落秋风五丈原》的歌声,一时间苍凉壮阔。 步兵联队封锁了山口,秦北洋与光、九色绕到山后,爬上山坡,俯瞰乱石堆砌的古坟。 初春,冷月如钩,漫山遍野的吉野樱花树在沉睡,静默地等待含苞绽放的好时光。 古坟顶上是块石头平台,五具战国名将的盔甲立于月光下—— 本多忠胜的鹿角胁立兜黑糸威胴丸具足、伊达政宗铁黑涂五枚胴具足、真田幸村六文钱赤备具足、上杉谦信南蛮胴、武田信玄诹访法性之铠…… 唯独制霸天下的丰臣秀吉马兰后立付兜具足,已在一个月前被幼麒麟镇墓兽的琉璃火球烧成灰烬。 柴油发电机搭建在古坟上,发出剧烈轰鸣,犹如古时山呼海啸的战斗声。古坟四周列队站着几十名士兵,为首的秦田三郎中尉抽出军刀,面对五具擦拭一新的盔甲,发出行动命令。 本多忠胜的盔甲先动了,长枪在半空中舞出寒光,而比身体动得更早的是头顶的鹿角。一个月前它的筋兜曾被损毁,已被来自陆军大学的工程师们修复了。接着是“独眼龙”伊达政宗的盔甲,它头顶的新月比天上的新月更耀眼夺目。武田信玄犹如重回川中岛,坐在古坟上指点江山。真田幸村作为曾经的武田家臣,举刀护持左右。上杉谦信头包僧侣的白布,恍若毗沙门天王,遗世而独立。 山坡上的秦北洋看得真切——每具盔甲的背后都连着一根电线,通往轰隆隆的柴油机,成为名将之魂与柴油电力的混合体,就像镇墓兽的动力来自灵石心脏。它们在古坟上做出各种劈杀动作,比在京都嵯峨野更灵活,力量也更持久。 联队长走到盔甲面前,手中挥舞军刀,口中念念有词。在他身后的伊达政宗,竟做出相同动作。接着是本多忠胜、真田幸村、上杉谦信与武田信玄,全成了联队长的提线木偶,模仿他的动作,劈刺砍杀,辗转腾挪。 胸口的玉坠子又热了,秦北洋遽然明白——在一定时间与空间条件下,只要有指挥的人做出动作,盔甲们都会有同样行为。 如今是一个人指挥五个盔甲,将来一个人就能控制千军万马,将是多么强大的武器! “灵魂机械体”的战国名家盔甲,若是日本批量复制生产,用于侵略中国,比如觊觎已久的东三省与山东,必将把孱弱的北洋军阀杀得片甲不留。 秦北洋决心阻止这一切! 他让蠢蠢欲动的九色稍安勿躁,捡起一枚石头,份量颇为沉重,月光下觑准古坟上的盔甲,左手指向目标,右手划出月牙般的弧线。 石头飞过初春的月光。 光屏着呼吸,仿佛石头闪闪发光,像一枚坠向地球的流星,精准地击中上杉谦信包着白布的头顶。 从高处飞来的沉重石块,加上秦北洋惊人的臂力,当下砸得盔甲东摇西晃,居然硬撑着没倒下。原本动作整齐划一的战国大名,被这突然一击打乱阵脚,上杉谦信的盔甲内部发出一阵阵爆裂声,连同整座古坟都已震动…… 联队长惊慌回头,发现自己高高飞升到半空,俯视下面的五具盔甲。上杉谦信的武士刀正在滴血,还有一个军官的身体,站在古坟上张牙舞爪,脖颈处往外喷射鲜血。 头呢? 哦,联队长才发现自己的头在天上飞,战国名将盔甲已斩下他的头颅。 士兵们看到联队长被砍死,纵然铁打的军队也开始慌张。秦田三郎下令大家保持肃静。但五具盔甲已完全失控,疯狂地冲向所有活人。三八式步枪向盔甲开枪,子弹虽可洞穿坚固的南蛮胴与筋兜,却无法消灭穿戴盔甲的灵魂。 日本刀在古坟上飞舞,用年轻日本士兵的鲜血为祭品,无数人头飞落到乱石丛中。枪声、惨叫声、肢体断裂声、刀剑碰撞声…… 又是一场杀戮,在吉野古坟的月光下。 秦北洋抓住光的后背,让她不要惊慌。日本盔甲毕竟不是镇墓兽,一旦激活便只剩下战场上的杀戮本能,根本无从分辨敌我,凡是活着的人类包括动物,都会成为攻击对象。 果然,一只被惊起的飞鸟腾空而起,就被伊达政宗砍作两半。 士兵们被杀得差不多了。举起军刀抵抗的秦田三郎,也倒在血泊中。最后一名士兵,绝望地投掷出一枚手榴弹,正好在柴油发电机的油箱上爆炸。 天崩地裂的巨响,震得秦北洋的耳膜发痛。古坟上升起黑色与赤色混合的烈焰,充满柴油烧焦的味道,整片吉野山被烟雾笼罩。乱石几乎飞到山顶,秦北洋用身体保护住小女孩。山风徐徐袭来,吹去碎屑与黑雾。 某种程度来说,是秦北洋扔出的一枚石头杀死了那么多人。 他蒙着口鼻往下观望,古坟犹如战场废墟,布满柴油机与士兵遗骸,中间炸出一个大洞。 尘埃落定…… 忽然,两个人影窜到古坟上。看衣着肯定不是军人,其中一人还戴着眼镜。他们在古坟上翻动尸体,又用手电筒照向大洞深处…… 秦北洋让光守在山坡上,他带着九色连滚带爬地下去,抽出后背的唐刀,用日语喊了一声:“什么人?” 对方惊恐地举起双手,月光照亮他们的脸庞,一个是羽田大树,一个是盗墓贼小木。 “原来你还活着!”秦北洋对羽田说,他又转头看着小木,“你是来古坟盗墓的?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我……” 小木依然唯唯诺诺,不过穿着一身紧身衣服,背后有个大包,腰上缠绕绳索,一副盗墓贼的装扮。 “我必须阻止他们的实验。” 羽田跪在地上,看着一具具被斩杀的尸体。只有个中尉军官还活着,但已身受重伤,全然失去了意识。 有人拍了拍秦北洋后背,他惊恐地挥刀砍去,却听到女孩的尖叫。幸好光已摔倒在地,秦北洋将她拎起来:“你怎么下来了?” “你把我一个人丢在山上,我害怕!” 十二岁的光撅起小嘴儿,眼泪水就快掉落。秦北洋没方向了,只能哄着小姑娘不哭。 他低头寻找盔甲残骸,却是一无所获,也许都坠入古坟顶上的大洞了? “对不起,北洋,我真是个胆小鬼!旧历正月初一,京都嵯峨野,我没想到,这些‘灵魂机械体’的盔甲竟然失控,当场砍死了山本教授。第二天,我带着人回到嵯峨野,盔甲已不翼而飞。我盯上了京都的陆军步兵联队。他们曾经找过山本教授,希望把盔甲实验纳入军方计划。但教授拒绝了,他只想开发‘灵魂机械体’,不想让盔甲成为杀人武器。” “怎么找到这里的?” “陆军省也有我的眼线,我听说,一节军列离开京都到了奈良,军队又进发到吉野山。他们的目的地必是吉野古坟!”羽田大树拍了拍小木的肩膀,“半个月前,我去大阪的一家寺庙上香,正好撞上了小木先生。原来你们是一块儿来日本的,他可是挖墓的高手,他在地下的经验能帮到我。” “是,承蒙羽田先生的关照!” 小木也学会说日本话了,看来很久没挖过墓,手都痒了。 “海女还好吗?” “她很好!两个孩子也很好,我跟随羽田先生出来工作,拿到几百日元的酬金。我给他们买了新衣服和好吃的,海女可高兴了,我终于自食其力了。” 秦北洋忽然有些同情——这个男人不是来挖墓的,而是为了养活女人和孩子。 “因为我们的脚下也埋藏着古老灵魂的力量?” “必须在古坟神社举行过追傩式的当晚,才能召唤出方相氏的灵魂,否则这些盔甲们未必能被激活。” 羽田大树用手电筒照着古坟顶上的大洞,黑布隆冬,犹如地狱深渊。 忽然,古坟深处传来一阵“救命”声,先是日本话,再变成中国话。 秦北洋眉头一跳,趴在洞口大喊:“齐远山!” 遥遥地底,传来齐远山的回音:“北洋!救我!” 第六十八章 童男童女 从未经过考古学研究的吉野古坟,已与樱花树同归于寂不知多少年? 不消说,哪怕刀山火海,秦北洋也要下去救齐远山。 “我跟你下去。”羽田大树翻下洞口,潜入一条陡峭的地道,“是我资助了盔甲‘灵魂机械体’的实验,我要为此而承担责任。” 九色与光,小女孩和大狗,加上年轻的盗墓贼,也跟着一起下来。 到了这种地方,小木却是如鱼得水,简直熟门熟路。 秦北洋屏着呼吸,手握三尺唐刀,一路触摸地道四壁,到处是人工开凿的痕迹,包括被切割打磨过的石条,这是石匠的老手艺了。光跑到他的身边:“哥哥,我不想离你太远。” 话音未落,前头黑暗中闪出一道寒光。秦北洋辨认出日本刀的形状,接着是独眼龙伊达政宗的新月形头盔前立。他用唐刀猛力阻挡一下,但因地道狭窄,又要保护身边女孩,反而落在下风。盔甲的力道十分惊人,秦北洋被推到石壁上,竟冲开一道石门。 光抓住他的腰,两个人一同坠落,犹如万丈深渊。头顶已被封闭,一丝亮光都没有了。 “欧尼酱,我们要去地狱吗?” 坠落中,光在秦北洋的耳边轻声说。 秦北洋重重地砸在石头上,腰都快摔断了,幸好没有骨折。光则直接落在他的胸口,因而毫发无伤。 “哥哥!” 她在黑暗中尖叫着触摸他的眼睛鼻子,秦北洋抓着她的小手:“我没事!” 秦北洋在地上摸到唐刀,又爬起来摸索片刻,居然完全触不到边界,仿佛是个宽阔的房间或大厅。 两人什么都看不到,光只能拽着他的腰,闻着他身上的气味,还有胸口里少年的喘息声。 “九色!”秦北洋扯开嗓子向头顶高喊“羽田……” 石头天花板弹来回音,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地狱。微微叹出口气,他重重坐倒在地上,摸出人工开凿的石板。 光又把他拽起来,继续往前摸黑走去:“我还不想死啊,哥哥,你一定要找出逃生的路。” “对不起!光。” 虽然这里是日本,但秦北洋想起中国古墓的结构,一旦坠入到这种空间,基本没有逃生的可能,要么被镇墓兽吃掉,要么活活饿死…… 走了好久好久,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也没有光。还是两个人已经死了,只是灵魂在通往幽冥的道路上漫步? 小女孩有些放弃了,她似乎在哭,靠着秦北洋的胸口说:“欧尼酱,你有喜欢的女子吗?” “有。” 这个毫不犹豫的回答,让小女孩停顿了片刻:“她叫什么?” “安娜。” 秦北洋用指尖在光的手掌心,分别用汉字、片假名、罗马字母写出“安娜”。 “你会为她而死吗?” “我会的。” 一想起欧阳安娜,心跳也变得安稳了。闭起眼睛,深呼吸。似在无边的幽暗世界中,浮起一双琉璃色的眼睛,如同遥远南洋深海里的荧光生物,在他耳边吹着气息…… 突然,前头亮起一点绿色的光。 秦北洋抓着光,朝着那道光飞奔而去。而在光影的四周,似乎出现影影绰绰的人群。他们却都一动不动。 渐渐走近,才发觉一张张灰色或赤色的面孔,细长的眼睛与鼻子,还有头顶扎着特别的发髻。这些人看年纪都不大,有男有女,要么是儿童,顶多就是少年。但从衣服形制来看,并不像是日本人,更像秦汉时代风格。 他大胆地触摸那些人,原来都是烧出来的陶俑,塑得栩栩如生,表面覆以彩绘。地上有好几把青铜剑,时隔千年仍锋利无比,在北京德胜门内陇西堂潜伏时,他看到过许多战国秦汉的古剑,都是如此模样。 不对!这更像是一座秦汉古墓? 恍惚之间,在一堆堆的雕塑中间,响起蹭蹭蹭的响声,无数陶土被打得粉身碎骨,绿色的光亮正想着秦北洋奔来。 他把光护在背后,三尺唐刀横在身前,无论那是什么怪物,都要别想要伤害到这女孩。 怪物也是个女孩。 放射着绿光的双眼,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梳着秦汉年代的发型,金光闪闪的皮肤,还有小翘鼻子。 童女。 她有一双细细的胳膊,却没有腿,或者说,她有四条野兽的腿。童女体内响起某种熟悉的声音,秦北洋胸口的暖血玉坠子又热了。 童女镇墓兽。 它凝视光的眼睛,就像看到同龄的小伙伴,嘴角微微上咧,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她居然在笑,天真无邪的笑。 光也笑了。 她无所畏惧,反而走到秦北洋的前头,想要伸手触摸童女的脸。 突然,秦北洋将她拽了回来。头顶发出一声巨响,有个黑乎乎的东西砸下来,掉到那堆陶俑身上,再次飞溅起无数碎片。 那是一身赤色盔甲,头顶披着雪白的熊毛,鬼面具里看不到眼睛,武田信玄的诹访法性之铠,仿佛身后还在飘扬“风林火山”的孙子四如军旗。 它举起日本刀,砍中了童女镇墓兽的面门,劈出一道细细的裂缝同时,坚固的太刀也碎裂成了几片。 然后,童女露出痛苦与悲伤的面容,瞬间转身露出后背……它的后背还有一张脸! 一张小男孩的脸,同样十二岁左右,面孔竟有些像秦北洋小时候。 童男留着秦汉时候的发髻,却摆出一副愤怒的表情,举起一堆粗壮的胳膊,一拳就把武田信玄的盔甲打得粉碎。 这是多么强劲的力道啊,“灵魂机械体”的日本名将盔甲,威名赫赫的“甲斐之虎”,战国第一名将,在镇墓兽面前不堪一击,非但外壳化为齑粉,就连腹中被改装过的微型内燃机与蓄电池,也被打得飞溅而出,犹如被掏空内脏和肚肠。 童男镇墓兽再次转身,又变成了童女的面孔,这回它不再悲伤了,而是露出小女孩的嘻嘻笑脸。 秦北洋才发现,这既非童男镇墓兽,也非童女镇墓兽,而是童男童女合体的镇墓兽。就像一枚铜钱的两面,正面是童女,背面则是童男。它有两双不同的胳膊,却共用同一个身体和四条兽腿。 忽然,童男童女镇墓兽面对了秦北洋,看到他手中的唐刀,就跟盔甲手中的日本刀一样,都是极不友好的凶器。 童男的胳膊揍向秦北洋,就像在学堂里打架斗殴的孩子们。这一拳快如闪电,根本无从躲闪,他只能闭上眼睛受死。 突然,拳头硬生生停了下来。 光。 十二岁的女孩,阻挡在秦北洋与镇墓兽的拳头之间,鼻尖距离拳头骨节只有半寸之遥。 一滴泪珠从她的脸颊滑落到唇上,大概在为自己与哥哥同归于尽而悲伤。 转瞬间,童男童女镇墓兽后退了,它们似乎感受到了对少年与女孩中的某种微妙的丝线,那也是童男童女之间有过的丝线,来自遥远的大海那边,永远不能再去的故土。 秦北洋也感受到了童男童女的悲伤,他唱出一首《诗经》的“齐风”——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东方的太阳啊,那美丽的大妞儿,就在我的家里呦,就在我的家里呦玩耍。东方的月亮啊,那美丽的大妞儿,就在我的卧室呦,就在我的卧室呦玩耍…… 这是在京都安倍晴明墓所背后,妖怪博物馆的千年老婆婆,为证明自己是徐福三千童男童女之一而唱过的歌。 第六十九章 徐福传说 《诗经·齐风·东方之日》,有人说,这是在婚礼上唱的歌;也有人说,是男子回忆与女子幽会的情诗——美丽的那妞儿,在我的家里头玩耍。 三千年后,日本吉野古坟,童男童女镇墓兽,竟然听懂了秦北洋唱的歌——他故意用了山东口音,尽量模拟所谓《齐风》,尽管现代汉语与古汉语相差甚远。 童女面露淡淡的忧伤,旋转过来,童男也是悲戚之色,两双绿色目光渐渐暗淡,直到再也不动了。 镇墓兽失灵了?还是失去了灵石的动力?这首歌像有魔力似的。总之,童男童女被秦北洋催眠了,重新陷入两千年的沉睡。 秦北洋想起在“天国学堂”中学到的“地宫道”——音乐可以短暂克制镇墓兽,感谢鬼面具老师的传授,真的是救了自己的命。 光趴在他的背后问:“哥哥,你在唱什么?” “童男童女故乡的歌谣。” “他们的故乡在哪里?” “中国。”秦北洋又摇头,那时还没“中国”概念,“春秋之齐国。” “你怎么知道?” “这镇墓兽的灵魂是一对背井离乡的童男童女,还有这些精美的陶俑,他们都是来自中国的孩子!” 秦北洋摸到许多朽烂的破布,又触到一尊硕大的青铜器。他举起环首唐刀,用刀背猛烈敲击青铜器,砸得火星四溅,点燃那些破布,顿时成了星星之火。光帮他收集所有的纺织品,连带自己的衣服外套也烧了,终于做成一支简易的火把。 幽暗闪烁的火光下,照出童男童女镇墓兽的背后,矗立一座巨大的石棺。四周全是各种陶土器,除了人形还有战马和帆船。地面散落着不计其数竹简残片,串联编绳早已朽烂,但竹简上的墨迹仍可隐约辨别。 其中有几片竹简,正好重叠在一起,秦北洋居然看懂了,借着火光通读下来——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这不是《庄子·齐物论》最后那篇“庄周梦蝶”? 到底是庄周做梦变成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前者是告别人世的烦恼喧扰,后者是由内圣而外王的入世。但秦北洋最爱“物化”这两字,万物皆在变化,镇墓兽从一堆废铜烂铁变为守护陵墓的神兽,而“灵魂机械体”让人造的物质与灵魂得以统一,恐怕也是镇墓兽的精髓。 这篇《庄子》的竹简上写的是小篆,还有些文字则完全看不懂。说明这些竹简的年代,在秦统一六国以后。小篆乃是李斯创制,在秦代许多石刻上都有遗迹,到汉代就已隶书为主了。至于他无法理解的文字,估计是秦以前的齐、楚、燕、韩、赵、魏等六国文字。 种种迹象都已表明,所谓吉野古坟,便是两千多年前,东渡日本的徐福坟墓。 有历史学家认为,徐福东渡日本是为躲避秦的暴政,也有人说是为开发海外。秦北洋在北大偷听历史课时,王家维教授说过,镇墓兽盛极一时的年代,乃是诸子百家的春秋战国。那也是中国文明的黄金时代,不在于大一统的帝国,而在于自由的思想,层出不穷的哲学家与圣贤。徐福是齐国人,他的前辈齐国阴阳家邹衍,始创“金木水火土”五行学说,又提出“大九州说”,认为中原不过是世界的一小部分,在海外还有广阔的土地,倡导海外航行与探险殖民。秦始皇既为求长生不老之药,也为开拓他所统治的疆土,派遣徐福率领三千童男童女出海,没想到一去不复返,终究在日本列岛开辟了新天地。 站在日本吉野山的徐福墓中,秦北洋心中慨叹,若是我们再多几个邹衍与徐福,焉知率先发现美洲新大陆的不是哥伦布而是中国人呢? 传说“方相氏”的真身,就在这座古坟之中,因为有这镇墓兽的缘故啊。而羽田大树的祖先,也是秦氏的祖先之一,就为徐福制造了这尊童男童女镇墓兽。 如果老婆婆妖怪没有说谎,童男童女必能听懂《诗经·齐风》,因为是故乡的言语啊,尽管音韵变迁,但意蕴从未改变。秦北洋的妈妈是山东威海人,自己算半个山东人,三千童男童女的故乡。 还有满地竹简残片,说不定是秦始皇焚书坑儒而失传的古书呢?当年,还是李斯的建议,要把秦国以外的官方史书,以及没有实用性的杂书,包括方士之书全部烧了。而徐福本人就是一个方士,既然已东渡日本,想必带上许多被焚的禁书,来这片蛮荒之地传递文明。 秦北洋心中思量,纵使这坟墓里堆满了金山银山,相比这些失传的古书典籍,也不过是废铜烂铁!被湮灭了的先秦历史,与诸子百家的思想,才是人类的无价之宝呢。 于是乎,三千童男童女,跟随徐福登陆日本,一路远征到大和国盆地,就此定居,繁衍子孙后代……所谓大和民族的发祥地,历代天皇的宫殿与古坟,竟都来源于徐福? 天底下的镇墓兽,必定还有许多秘密。它们并非冷血的机器,而有着跟常人一样的喜怒哀乐与悲欢离合的情感,甚至内心比我们还要丰富。但它们不会说谎,并且永不背叛。 秦北洋正在怀古,地宫一角却发出石头滚轴的转动声,在陵墓里长大的他立即明白——墓室门被打开了。 两道石门从尘埃中清晰起来,接着从门缝里探出一个火把,颇为熟练地转了转,确认有了氧气之后才进来。这是盗墓贼的标准动作,必是小木这家伙无疑。 果然,一个年轻男人走进墓室门,迎面就见到秦北洋与光。小木误以为撞上古墓里的尸变,当场吓得倒在地上。紧接着,羽田大树、齐远山也进来了。最后是九色,它已化作幼麒麟镇墓兽,威风凛凛地竖着雪白鹿角,吐出琉璃火球,给大家充当照明之用。 他们这才看清秦北洋的脸,同时惊讶于这地下世界的陶俑、兵器、车马坑……简直把秦汉遗风整个移植到了日本列岛。 秦北洋心中思量,这不就是“天国学堂”的秦始皇地宫赝品吗? 第七十章 徐福有话说 吉野古坟下的秦朝地宫。 秦北洋与齐远山紧紧相拥,若不是为了救他,也不会冒险闯入墓道。齐远山惊魂未定地说,当盔甲实验出现意外,柴油机发生爆炸时,他就坠入古坟洞口。接着五个盔甲武士都掉下来了,幸好他被嵌在裂缝里,盔甲们无法直接杀死他,一直熬到九色降临。 “九色用鹿角和琉璃火球,分别消灭了四个盔甲武士,救了我们的性命。”羽田大树气喘吁吁,“也是它感应到了你的气息,一路追逐到这里,将武田信玄逼得坠入洞中,这才发现了你们。” 秦北洋揉了揉小镇墓兽的赤色鬃:“又是九色救了我们!” “还有我!是我打开了好几个墓室门,并且找到正确的地道,发现了地宫的墓室门,否则大伙儿早就迷路了。” 小木是来邀功的,盗墓贼的技术活也起了作用。看着徐福墓的地宫,从小的职业习惯使然,让他双眼放射金光,真想撸起袖子管大干一场,将这里洗劫一空。 秦北洋将唐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什么都不准碰!谁要是敢盗墓,我就砍了谁的脑袋!我已发现这座大墓的秘密了,我们快点离开!” 小木无力反抗,悻悻然跟着大伙儿走到墓室门,突然地底升起一股热流。 脚下开始颤抖,整座山剧烈摇晃,石头碎屑掉落,前方的通道渐渐坍塌…… 羽田大树大喊一声:“地震啦!” 日本三天两头地震,秦北洋在京都也遇到过一两回。但这次动静不小,在这深山古墓,情况万分凶险。大伙儿都蜷缩在一块,找个凹陷地方躲避乱石。光也尖叫起来,干脆躲在秦北洋怀里。 九色变身成为幼麒麟镇墓兽,也许青铜鳞甲外壳可以抵挡冲击。它从头顶生出雪白鹿角,华盖般张牙舞爪,像一面没有伞面只有骨架的大伞,将所有人笼罩起来,成为大家的地震避难所。 数分钟后,地震停止了。 大家都被烟尘灰屑呛得喘不过气。秦北洋问有没有受伤的人?结果问了一圈,只有他自己的后背和胳膊被锋利的石片划伤了,才发觉鲜血淋漓。光撕下自己的衣服,心疼地给他包扎起来。 齐远山往前探了几步,发现根本无路可走,地震破坏了墓室门,到处是沉重的大石头。 小木哭丧着脸说:“看来我们是出不去了?就要在这古墓里被困死?我在中国盗墓没有死,反而死在了日本的墓里。” “别说丧气话!” 秦北洋真想揍他一顿,小木并不惧怕:“我死也就算了,只是海女好可怜,还有她的两个儿子,已经学会叫我爸爸了。” “真要死在这里了?”齐远山也坐倒下来,与秦北洋十指相扣,淡然道,“好在你我死在一起,也不枉兄弟一场。” 绝望之间,地宫中心亮起一道红光,刺得大伙儿睁不开眼。 “石棺!” 秦北洋提醒了一句,幸好童男童女镇墓兽依然沉睡着,他小心翼翼地绕过去,发现这副古老的石头棺材的盖板,刚好在地震中移动了,露出一寸左右的缝隙。 “小心!哥哥。” 光在后面提醒一句,秦北洋示意大家都别动,他只想知道,棺材里的光是怎么回事? 当他轻轻一碰石棺边缘,棺材盖板竟自动打开,石棺内部完全暴露,整片红光铺满地宫,就像打开一个藏宝洞。 秦北洋下意识地遮住双眼,感到红光渐渐地暗淡,原本的灼热的阳气,也被棺材里的阴气所取代,一股寒流从肚脐眼侵入体内…… 他战战兢兢地放下手,期待看到墓主人徐福的骨骸,两千年来,他将是第一个目击者。 不是骨骸,确定无疑,躺在石棺内的,是个白胡子老头,身着一身黑袍,皮肤、肌肉还有须发,全都完好无损,栩栩如生,道骨仙风,就像睡着了一样! 徐福的尸身竟丝毫没有腐烂! 两千多年啊!秦北洋彻底震惊了。而他唯一担心的是,就像有些盗墓贼打开棺椁,空气接触到原本保存完好的遗体,瞬间灰飞烟灭。 他等了一分钟,徐福依然好好地躺在石棺里。其他人也围拢过来,羽田大树看到徐福的真身,他可是三千童男童女的后代,立刻跪下磕头:“徐福大人,请饶恕我们的不敬!” 曾经的盗墓贼小木,看着牙齿都在打颤,忍不住伸手要往棺材里摸,却被齐远山一把扣住脉门:“别乱动!” 秦北洋拧起眉毛,仔细打量这具两千年不腐的尸身,总感觉哪里有些奇怪? 突然,光把细细的伸入石棺,摸到徐福的鼻子前,尖叫一声:“他有呼吸!” 这下大家都惊恐到了极点,纷纷找地方躲藏起来。两千年前的棺材里躺着一具尸体不算吓人,躺着一具活人才是诡异可怕的事呢。 不错,不仅有呼吸,还有体温的热量。 只有秦北洋独自站在石棺前,默默地注视徐福的眼皮。 眼皮在动,或者说,是眼皮底下的眼球在转动。 通常这是人睡着后做梦的表现,徐福在做梦?他的“死亡”,就是一场漫长的梦境?秦北洋想起《庄子·齐物论》的竹简,他是梦见自己成了蝴蝶,还是成了皇帝? 徐福睁开了眼睛。 两道在地底隐藏了两千年的目光,带着凌厉的寒气,直勾勾射到秦北洋的眼里。 膝盖微微颤抖,几乎就要给复活的徐福跪下了。躺在是石棺里的徐福在看着他,目光竟有些慈祥,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三千童男童女之一。 徐福的嘴唇开始缓缓蠕动,看着这副奇怪而艰难的表情,秦北洋真想给他送一杯水。可又想起这两千年没经过饮食的肠胃,立刻灌下去水会不会拉肚子?或把五脏六肺弄腐烂了? 他的嘴巴张开了,吐出一团浓黑的烟雾,源源不断地冲出石棺,盘旋在地宫的上空,犹如一团云朵,又变成几百只黑色的蝴蝶。 秦北洋目瞪口呆,一只黑蝴蝶停在他的肩膀上,又翩翩然飞走了。这是沉积在徐福体内两千年的空气,或者说他的气管和肺叶已变成了蝴蝶巢穴……可以肯定的是,刚才眼球转动的徐福犹如庄周梦到了蝴蝶。 “汝……汝……汝……” 徐福嘴唇里发出轻微的声音,秦北洋颤抖着把耳朵贴入棺材,倾听两千年前的声音—— “汝……是何人?” 第七十一章 谁能长生不死 大地震后,吉野古坟,变成了这伙不速之客真正的坟墓。 沉睡了两千年的墓主人,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轻得只有秦北洋才能听到,并且是秦汉时代的音韵,需要反复咀嚼才能听懂。 羽田大树也凑进来了,然后是齐远山、小木还有光。秦北洋靠近徐福的耳朵,低声说:“我是秦北洋,徐福君否?” “吾乃齐人徐福,方士也,吾见始皇帝,伪辞曰:东南至蓬莱山,见芝成宫阙,有使者铜色而龙形,光上照天,有长生不老仙丹。吾伪托神曰,以令名男子若振女与百工之事,即得之矣。秦皇帝大说,遣振男女三千人,资之五穀种种百工而行。吾得平原广泽,止王不归矣。” 秦北洋颇为费劲地才听懂这段话,竟与太史公的《史记·淮南衡山列传》不谋而合,有的语句还一字不差! “君已炼成长生不老仙丹?” “诺,吾已服之,生而入椁,以避人间乱世。一梦越万年,求千秋百代之后,天下大同,永享安乐。” 徐福气若游丝的这段话,秦北洋听懂了七八成——两千年前,徐福已炼成长生不老仙丹,他吃下后活生生躺入棺材,埋在这座古墓地宫。他是明白人,晓得日后天下纷扰,就算一辈子做日本列岛的岛主,也总有被推翻的一天,到时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人头落地,再厉害的仙丹也不管用。他有个了漫长的计划,就是躲在棺材里睡一觉,等一场梦醒,说不定人类已进入上古圣贤的大同之世,科技昌盛,社会文明,届时无忧无虑地享受人生。总比留在秦朝的乱世,海外荒岛上度日强吧。 这个齐人方士可太会算计了! 爱恋过安倍晴明大人的老婆婆妖怪没有说谎!她也是三千童男童女之一,徐福身边的侍女,偷吃了长生不老仙丹,在人世间悲惨游荡了两千年,直至一个月前才被秦北洋和九色所杀。 躺在石棺里的徐福又问秦北洋:“汝可知始皇帝?” “一统六国,书同文,车同轨,废诸侯,建郡县,焚书坑儒,千古一帝!” “始皇帝已传至几世?” “二世而亡!” “嗟夫!暴秦终亡矣!二世三世以至万世,传之无穷?宛如庄周一梦。”徐福似乎有些激动了,音量渐涨,“秦亡后,战国七雄复起乎?吾齐国复起乎?”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汉朝自高祖斩白蛇而起义,一统天下,后来光武中兴,传至献帝,遂分为三国。” 秦北洋干脆背诵出了《三国演义》第一回的开篇,正好可以归纳秦汉以来的历史。 “三国?” “蜀汉、曹魏、孙吴。” 就差再说刘关张桃园三结义,诸葛孔明星落秋风五丈原了! “三国归晋,五胡乱中华,晋室衣冠南渡,继为南北朝。隋文帝统一,唐朝接踵而至,唐太宗李世民、唐高宗李治、女皇武则天、唐玄宗李隆基……安史之乱,盛极而衰,藩镇演化五代十国。赵匡胤兄弟再度统一,宋重文治不擅武功,辽夏金先后南下,以至金瓯缺。一代天骄,成吉思汗,扫灭西域万里至欧罗巴,灭金亡宋,崖山之后无中国。朱元璋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明亡于内忧外患,满清入关,复归一统。西洋人东来,辛亥革命,皇帝退位!”秦北洋憋着一口气,竟口若悬河地说完中国历史,“始皇帝起,清皇帝退!至今已有二千一百四十年!” 他在心中做了计算,从公元前221年,嬴政统一六国,自称始皇帝开始,到现在公元1919年,恰好2140年。从中国第一个皇帝,到最后一个皇帝,如今还住在紫禁城里呢。而中国最后两座皇帝陵墓,光绪帝的崇陵与袁世凯的洪宪帝陵,秦北洋恰好都参与了建造。至于中国的第一座皇帝陵墓,秦始皇陵仍然静静地躺在骊山脚下,等待盗墓贼或军阀去挖开。 “吾之一梦,已越两千年矣。” 徐福眨巴眨巴眼皮,似有两团浑浊的泪水滚动。 跟两千多年前的人对话,让秦北洋内心澎湃激动,情不自禁地越说越多。他又说起如今的世界局势,中国早已衰败,沦为列强瓜分的猎物。美、英、法、德、俄、日、奥、意诸强争霸,恢复春秋战国年代的形势,一度被认为是强秦的德意志帝国,已在最近的世界大战中被打败。 结论就是,人类历史的两千年,结果又转回去了!徐福听来颇为伤心,他本想是沉睡到人类大同的那一天才醒,没想到这个大同还十分遥远呢。 徐福摇头说:“北洋吾友,吾愿再眠二千载,静待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秦北洋听出这段话咋那么耳熟,原来直接是孔子的《礼运大同篇》。 公元前三世纪与公元二十世纪的对话结束,徐福面露微笑,再度闭上眼睛,已无一丝一毫的生气了。石棺竟又自动盖上,一丝缝隙都没有露出。 旁边的羽田大树、齐远山、小木还有光,都感觉恍如梦幻之中。秦北洋忽然有些后悔,应该再多问徐福一句,关于镇墓兽的问题,或者整个地宫里头,还有没有其他出口? “徐福吃了长生不老之药,可以再等两千年,甚至两万年。可我们呢?”小木颓丧地坐倒在地,抓起一堆破碎的坛坛罐罐的陶器,“两三天完蛋了吧?顶多互相吃彼此的肉,喝彼此的血,喝自己的尿多活几天。以前我跟着老爹盗墓,就听到过这种盗墓贼的传说。” 秦北洋又瞪了他一眼:“那是为了吓唬你们不要扔下同伴不管!” “刚才的地震很厉害,我们才是没有出去的路了。”羽田大树敲打破碎的地砖说:“北洋,既然连徐福大人都见过了,恐怕此生无憾。在死以前,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说吧,但我不觉得,我们会这么轻易地死去。” 秦北洋是唯一没有失去信心的人,只要九色的琉璃色眼球还在放光,就说明还有希望。 “你知道镇墓天子吗?” 第七十二章 仙丹 吉野古坟,长生不死的徐福棺椁之旁,秦北洋、羽田大树、齐远山、小木、光,还有九色。 “羽田,你也在说这个?” “奈良时代,我家祖先秦东胜,作为日本遣唐使的一员,曾经远渡重洋到长安。其实呢,他是想跟中国的秦氏建立联系。他遇到危难,受到一头年幼的麒麟庇佑。归国后发愿尊麒麟为保护神,建立神社世代供奉。” 这遣唐使与幼麒麟的故事,是否与武则天时代的终南郡王李隆麒有关?秦北洋摸着九色的赤色鬃毛:“怪不得,你想重金购买九色——不,是幼麒麟镇墓兽。” “先祖秦东胜在唐朝,目睹过乾陵的建造,也听说过女皇武则天的孙子,睿宗李旦之子,终南郡王李隆麒之死。他将在唐朝的所见所闻,全都记录下来,世代收藏于我们羽田家中。其中有一条重要记载,就是关于镇墓天子。” “是不是说——白鹿原大墓里的终南郡王李隆麒身上,埋藏有打开乾陵的钥匙?” “北洋,你是墓匠族的真正传人,你必然知道。” 秦北洋又看了一眼光,用日语说下去:“谁都没见识过天子级镇墓兽。随着它在乾陵地宫的潜伏越久,超过一千二百年后,力量要比在唐朝时强大无数倍——这是乾陵的地理位置决定的。八百里秦川的关中,乃是中国以至于整个东亚最强的龙脉。乾陵在龙脉的龙脉之上。明朝以前,除了秦始皇陵,几乎所有帝王陵墓都被挖过,唯独乾陵是安全的。” “因为镇墓天子的存在。” “是,就算打开了乾陵,谁又能打败天子级的镇墓兽呢?” 羽田大树也看了一眼九色:“在二十世纪的科技昌明之前,要打败最强的镇墓兽,那么必须是镇墓兽的复数。” 镇墓兽的唯一天敌,就是镇墓兽,这个句式几乎是颠沛不破的真理。 秦北洋却想起了两个字——“钥匙”。 唐朝小皇子是一把钥匙,秦北洋自己也是一把钥匙。 十二岁的光狠狠扭了他一把:“哥哥,不要说什么神话故事了,快点带我出去吧。” “出不去了!”小木环视两千年来的煌煌地宫,又说了丧气话,“我们都会在这里饿死渴死的。” 秦北洋都没力气揍他了,这绝望的气息渐渐感染到了每个人,就连光也趴在九色的身上说:“嘿,唯独你是不用害怕的!你就是镇墓兽,你可以在坟墓里长生不老,对吗?” “长生不老?”小木似乎开了窍,“等一等!这座徐福的地宫里,会不会有长生不老之药?” “对啊!”齐远山也砸了下拳头,“徐福的长生不老,我们都已亲眼见证到了,既然他服用过仙丹,那么很有可能,也把仙丹作为他的陪葬品?” 接着不用再讨论了,大家只需要做一件事——疯狂地在陵墓里寻找长生不老仙丹! 秦北洋本来想要阻拦,但也无济于事,就连羽田大树也开始打破坛坛罐罐:“我们不是在抢劫,而是在拯救自己的性命!如果吃下长生不老仙丹,至少可以活到有机会逃出去为止。” 光也翻箱倒柜,将青铜器里的金银珠玉都挑出来——在死亡面前,这些宝贝一钱不值,只要有续命的仙丹。 “光,你忘了妖怪博物馆的老婆婆了吗?”秦北洋还想劝说小女孩,“她纵然长生不老,还不是孤苦两千年而亡?” “哥哥,我想不到两千年,但我只活了十二年啊,你就忍心见我几天后饿死吗?要么这样,你把我吃了吧,哥哥还能多活几日。” “小冤家!” 万般无奈,秦北洋也只得帮着光一同寻找长生不老仙丹。 一伙人找了大半天,点亮了所有灯火,连一根仙丹的毛都没见着。 “就这么等死了吗?” 小木喃喃自语,一抬头,正好见到地宫中央的石棺。妈呀,盗墓贼出身的自己,怎把它给忘记了!他捡起一支长矛,刺入棺材盖板的缝隙,用尽吃奶的力气,这才重新撬开徐福的石棺。 秦北洋见状高呼:“小木!你疯了!” 虽然,三尺唐刀可轻而易举砍死小木,九色也可用琉璃火球烧死他。小木的左手无名指,就是在白鹿原大墓地宫里被烧掉的。但秦北洋有几分好奇,小木究竟会发现什么? 小木看到了徐福真身——沉睡了两千多年的男人,亲眼目睹过秦始皇帝,率领三千童男童女东渡日本的大探险家。 不过,小木也在白鹿原大墓的棺椁里,看到过一千两百年而不腐的唐朝小皇子。他沉住气,把手伸到徐福的棺材里,就像当年盗墓摸尸那样,先从棺材边缘摸起…… 他掏出一把青铜宝剑,又拿出一枚尖辣椒形状的玉坠,最后是一面铜镜。 当小木把这三样东西摆在棺材盖上,羽田大树不仅跪下惊叹:“三神器!” “草薙剑,八尺琼勾玉,八咫镜?” 十二岁的光,也准确地说出这三样宝贝的名称。 羽田大树频频点头:“小姑娘,你必定来历非凡!《日本书纪》和《古事记》记载:三件神器,是天照大神传给天皇家族的宝物,简称‘剑、镜、玺’。凡是天皇登基,都要继承这三件神器,才能具有合法性。” “我明白了,就像中国的传国玉玺——秦始皇命李斯在和氏璧上篆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的小篆,又传递给后世的历朝历代,皇帝得这方玺者,方得天下正统,直至五代十国为之。” “日本的三件神器,除了天皇及其身边最亲近之人,没人亲眼见过。坊间也有大不敬的流言——真正的三神器,早已因为战乱等灾祸而毁,如今珍藏在皇宫中的,乃是后世的赝品冒牌货。” “真品在徐福的墓中,在我们的眼前?” 秦北洋惊叹着观察这青铜剑、琼勾玉与铜镜,分明是秦代的规制,显然是在中国制造,由徐福带来日本,又被他陪葬入棺材。想必日本皇室的三件神器,就是这三件宝贝的赝品。 他们正在聊历史,趴在石棺上的小木,却已摸到了徐福的身体。这长生不老而沉睡之身,已经断绝了一切新陈代谢,近乎死人的冰冷,犹如冬眠的老乌龟。以前盗墓时在死人身上摸,这一回却是在两千年前的活人身上摸,真怕徐福会被摸到胳肢窝痒得笑起来! 终于,小木在徐福的肚脐眼上,摸到了一个漆木盒子。 他双手颤抖着打开盒盖,里头藏着十几粒赤色丹丸——这是道士修炼的丹药形状,据说很多皇帝都是吃这种东西归天的,比如明宫三大案之一的“红丸案”。 突然间,躺在棺材里的徐福睁开眼睛,射出两道金色的目光。 一只枯瘦的手,抓住小木的胳膊,让他惊骇地动弹不得。 徐福缓缓张开嘴巴,又一团黑烟滚滚而出,接着响起秦朝的声音:“盗墓贼乎?” “王八蛋,放开我!” 看着徐福的双眼,小木的心脏都要吓得碎裂了,大呼小叫地咒骂。他本能地放下漆木盒子,却又抓起秦朝的青铜剑,心慌意乱,眼一闭,心一横,一剑刺下…… 第七十三章 长生不死之死 “不!” 电光火石之间,秦北洋与羽田大树再要阻拦已来不及了。 鲜血,两千多年前的鲜血,从徐福的胸口喷涌而出,这把为他陪葬的青铜剑,径直刺破了他的心脏。 他的血是黑色的,几乎喷了小木一脸,让他惊恐地大声尖叫,从而撒开双手。 秦代青铜剑,依然插在徐福的胸口。这位追求长生不死,向往目睹大同世界的老方士,似乎不相信自己竟会这样死去?死得如此窝囊而不堪,死在如此无名小辈手中? 纵然千年不朽,终难免死于血光,长生不死之死。 “人間五十年、下天のうちを比ぶれば、夢幻の如くなり!” 在场所有人中,唯有光是如此安静,低声吟诵幸若舞《敦盛》,也是织田信长在奇袭桶狭间前的唱过的句子。 秦北洋若有所悟,搂着小女孩的肩膀说:“别说是五十年,两千年又奈若何?” 话音未落,徐福两千年的身体已瞬间腐烂…… 皮肤与肌肉分离,变成一片片的羽毛,随着黑血升上半空,内脏和大脑迅速萎缩,如同尘埃灰飞烟灭,只剩下一把朽烂的枯骨! 小木的头皮发麻,看着石棺里的残骸,仍然屹立不倒的青铜剑,心想连活了两千年的徐福都被他杀了,天下间,还有谁人值得惧怕呢? 于是,他重新打开漆木盒子,掏出一粒赤色仙丹,塞到自己口中。 火辣辣的滋味,又像是放了花椒,整个口腔与舌头都发麻了。他不敢用牙齿咀嚼,直接活囵吞枣地咽下肚子。 真的是长生不老仙丹吗?鬼知道呢!也许是,也许不是,也许反而是致命的毒药? 秦北洋、光、羽田大树、齐远山,包括小镇墓兽九色,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石棺上的小木。 这个二十出头的小盗墓贼,刚刚做了两千年来,谁都没有完成的两桩大事——杀死徐福,服用长生不老仙丹。 如果加上在白鹿原大墓的棺椁里,小木与唐朝小皇子的千年一吻,命运交错之间,他已办了三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儿! “不行!为了活下去,我们要吃长生不老之药!” 齐远山抓起一把秦朝铁戈,就要上去跟小木拼命,没想到这把戈的长柄,正好撞到沉睡中的童男童女镇墓兽头上。 童女睁开眼睛,放射出绿色的光。 须臾间,童女转身变成了童男。这尊古老的童男童女镇墓兽,原已被秦北洋唱诵的《诗经·齐风》的“东方大妞”催眠了,却再度被人间的侵扰惊醒。它不断转变两副面孔,忽而悲伤,忽而欢快,忽而凝思…… 她(她)爬到石棺旁边,见到守护了两千年的墓主人徐福,已经化为枯骨与灰烬,不仅嚎啕大哭,同时目露凶光。 至于那该死的盗墓贼小木,竟已脚底抹油,怀揣长生不老之药的漆木盒子,不晓得逃到哪里去了? 幼麒麟镇墓兽九色,冲到秦北洋身前,就要与这童男童女镇墓兽,决一死战。 “停!” 秦北洋制止了九色的战斗企图。 因为,光冲上来了。十二岁的小姑娘,对着童男童女嫣然一笑,竟然开始唱歌—— かごめかごめ 籠の中の鳥は いついつ出やる 夜明けの晩に 鶴と亀と滑った 後ろの正面だあれ 女孩的歌声婉转如流水叮咚,回荡在徐福地宫的穹窿之间,秦北洋有些费劲地听懂了意思—— 笼女笼女 笼中的鸟儿何时能出来 在黎明的黑夜里 鹤与龟滑了一跤 背后面的那个人是谁? “笼目歌?” 羽田大树明白,这是日本妇孺皆知的游戏童谣,从室町时代流传至今。要有一个小孩扮鬼,蹲下来蒙着眼睛,其他孩子围着“鬼”唱这首歌。如果扮鬼的小孩猜出背后的是谁,被猜中的就要接替他扮鬼。日本人把夭折在子宫的胎儿称为“水子”,转世前会一直躲在亲人背后,就是“婴灵”。这个童谣的气氛诡异,听了让人后背发凉,据说是从宗教祭祀仪式而来。光唱这首童谣,几乎是把自己扮作婴灵。 徐福时代的童男童女,哪怕是日本人的祖先,也听不懂现代日语,却能感知这首歌里的某种气息。秦北洋示意所有人安静,他对光有信心。 果然,童男童女镇墓兽也为这首童谣而沉醉,竟然暂时忘却了墓主人已魂飞魄散。也许过了两千多年,这尊镇墓兽的功能退化良多,就像老人记忆力严重衰退,时常忘记自己为何而存在?只剩童心未泯。 秦北洋走到光的身边,憋着山东口音对童男童女说:“阿弟,阿妹,出路何在?” 他(她)居然听懂了,童男童女镇墓兽,向地宫另一头而去,角落里藏着一道极隐蔽的裂缝。 大伙儿看到小木的背影一晃而过,他的瘦小身体已消失在裂缝中。这狡猾的家伙,刚才躲入暗处,观察镇墓兽的动向,趁机找到逃跑路径。 秦北洋招呼所有人赶上,跟随童男童女镇墓兽,穿过地宫尽头的裂缝,就像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豁然开朗。 秦北洋的眼睛都要瞎了!四周亮起火光,照得如同白昼。这里有大片阡陌田野,春风中摇曳的桃花,瀑布从山坡上流下,济水浩浩荡荡穿过,真想上去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他看到一大片水域,琅琊台凭风而立,背后分明就是崂山,更远处还有高耸入云的泰山。还有座硕大的城池,依稀有摩肩擦踵的人影,这不是齐国的都城临淄吗?头顶甚至有日月星辰,二十八星宿,北斗七星,同时放射光辉…… 这是孔子与孟子、管仲与鲍叔牙、孙武与孙膑的故乡,徐福的三千童男童女,在遥远的日本列岛,思念这片海滨故土,便在徐福的地宫深处,修建了一座地下的齐鲁世界,陪伴在棺椁中长生不老的墓主人。 齐远山自称齐国后裔,兴冲冲地上去摸了把桃花,才发现是假的! 整个齐鲁“桃花源”的一切都是假的,严格来说都是冥器,只是做得气势宏大,俨然以假乱真。所有人都被震惊,小木张开嘴流下口水。羽田大树下跪磕头,他的祖先就是这些童男童女的一员。 小木在哪里?秦北洋挥舞环首唐刀,还要找他算账呢。 突然,水里冒出个黑乎乎的小东西,像四五岁的男孩,皮肤一忽儿黑,一忽儿蓝,又一忽儿赤,原来跟随环境与光线而变换颜色。小孩长着一张奇怪的脸,浑身都有鳞片,头发犹如杂草,头顶有个碟子,手指间还有蹼…… “KAPPA!” 第七十四章 河童 “KAPPA!” 羽田大树高声喊出,这是“河童”的日语发音。 但来不及了,河童抓住了光的脚脖子,哧溜就把她拽入水中。秦北洋冲上去扑了个空,但又有河童拽住他,一同坠入地宫中的河流。 这水冰凉刺骨,恍若来自地下寒冰所化。秦北洋差点抽筋,幸好他的水性不错,在水里瞪大眼睛,竟看到几十只河童,快活地在四周游弋,如同幼儿园的游泳池。这些小家伙也没有伤害光,就是围绕着小女孩一起嬉戏相扑。但河童可在水下呼吸,人类却做不到。难怪日本民间传说,河童会把幼儿拖入水中溺毙,原来并非恶意,只是想一起玩耍。 秦北洋抽出背后的唐刀,一刀下去,将一只河童劈成两半,水中喷射出蓝色血液。河童开始慌张甚至尖叫,原来都是些胆小的生物。秦北洋奋力砍杀这些小家伙,将它们远远地驱赶走,终于把光给抓住了,就像抓住一团柔软的水草。 童男童女镇墓兽也是干瞪眼,难道他(她)也怕水?九色倒是克服了对水的恐惧,正要冲下去时,秦北洋腋下夹着光浮出水面,被羽田大树和齐远山拉上来。 光吃了好几口水,已经没了呼吸,面色苍白,命悬一线。九色用脑袋摩擦女孩,用镇墓兽的热量,替她驱散水底的寒气。 秦北洋拼命做人工呼吸,疯狂叫喊光的名字,不管不顾地嘴对嘴,将自己的气息吹入女孩口中。 终于,光悠悠醒转,睁开眼睛,看到秦北洋的嘴唇。 她大口呛出了冰水,剧烈咳嗽一番,还阳回到人间。女孩重新闭上眼睛,虚弱地说:“欧尼酱!谢谢。” 秦北洋在水边喘息着,看到一群幸存的河童,仍然战战兢兢地在水下注视着他呢,大概在思量从哪里来的凶神恶煞? 河童,又称为水虎,也是从中国传到日本的。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沔水中有怪物,如三四岁小儿,鳞甲如鲤,射之不可入。七八月中,好在碛上自曝。膝头似虎,掌爪常没水中,出膝头。小儿不知,欲取弄戏,便杀人。”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也写到了水虎。 齐远山小心地蹲在水边说:“徐福坟墓的地宫之下,怎么会出现那么多河童?我看这里成了它们的巢穴!” “两千多年啊,何况这里地震频发,再坚固的坟墓,也禁不住这么震动。”羽田大树做出了解释,“我看这些水,都是山泉的活水,必然有秘道通往外界。而这河童顺着水流,就能进入徐福墓的地宫。外边有人类的侵扰,河童不得安生,只有在这个地方,它们才能快活地生活。也许,它们是日本最后的河童。” “小木已被河童拖入水中淹死了吧?” “毫无疑问!”羽田大树捶胸顿足,“可惜这个混蛋,偷走了长生不老之药啊!若是真的,不但能让我们延年益寿,要是逃脱这座地宫,出去仔细研究仙丹的成分,将是科学上的一大进步,能帮人类克服生老病死的大难题!这是我们的一小步,人类的一大步啊。” “全人类长生不老?”秦北洋轻描淡写地回答,“做梦吧!” “我们要不再找找?徐福身上的漆木盒子!一定在这片水底。” 齐远山也被吊起了胃口,说着就想跳下水中,却被秦北洋一把拦住:“都得了失心疯是吗?你也想淹死?” 众人正要争吵,光已渐渐恢复,幽幽地说:“刚才我在水下,感觉水流很急。这座地宫并非绝对封闭,一定有通往外界的道路。否则,河童也无法在生存。” “有道理啊,光!” 秦北洋搀扶着小女孩,向着地宫边缘搜索。终于,他发现在河流尽头,明显有一股强烈的水流在往外流淌。 齐远山提醒一句:“水往低处流,这不是往地底而去吗?” 羽田大树摇头说:“不,吉野山的地形复杂,旁边有深切的山谷,即便是在山坡的地下,也可能高于谷底。或许,外面就是一道山泉溪流?” “明白了,中国古墓,大多造在山脚下,因此只会越挖越深,跟这里的地形不同。” 秦北洋想到房山大墓下的北京海眼,上回就是从水底下逃脱的。他也不管河童会不会害人,背着唐刀跳入水中,摸索出一个狭窄的洞口。不过,成年人绝钻不过去,只有河童这种小孩体型的物种。 不过,他们中还有一个人可以过去——光,她就是小孩子,体型与河童相识。 “不,我不走。”刚被秦北洋从鬼门关里救回来的女孩,黏在他身边说,“哥哥走,我才走。” 秦北洋必须赶她走:“我不要你这个妹妹了,从今天起,我不是你的哥哥,你快点走!” “欧尼酱!” 小女孩哭了出来,羽田大树在她耳边说:“光,你不逃出去,我们所有人都会在这里困死。但只有你出去,才能找人回来救我们啊。” 终于,光被说服了。 她捶了捶秦北洋说:“哥哥,我一定会回来救你的!” 秦北洋继续在水下警戒,羽田大树也跳下来帮忙。光憋了一口气,潜入狭窄的水下缝隙。她费了好大力气,才顺着湍急的水流钻出去…… 光消失了。 她究竟是逃生了?还是溺死了?抑或又被困入下一个地宫? 秦北洋、羽田大树、齐远山,还有镇墓兽九色,枯守在徐福墓的地宫,看着永无休止的日月星辰,两千多年前的齐鲁风光。 不知等了多久,突然一阵巨响爆起,地宫墙壁上的“泰山”,竟被炸开一个大洞。尽是弥漫的烟尘,秦北洋命令大家都趴下,害怕会不会又是余震? 不,他看到了太阳。 漫长一夜已逝去,两千年来,初升旭日首次射入这片地宫,吉野山如同画卷展开。 童男童女在阳光下凝固的同时,密密麻麻的枪声响起…… 一挺加特林,一挺马克沁,还有手榴弹,齐远山听得清清楚楚。童男童女镇墓兽,已被狂风暴雨般的子弹扫倒。几枚手榴弹在它头上爆炸,将青铜外壳炸成碎片。 这不是第一尊被现代武器消灭的镇墓兽,但是第一尊流血的镇墓兽。 秦北洋和羽田大树震惊了——童男童女的残骸流出鲜红的血,不是油污,也不是某种液体,而是真正生命的鲜血。 枪声停止了。秦北洋感到不可思议,他不仅看到了血,还有皮肤,连着血丝的肉,断裂破碎的骨骼,甚至白花花散开的脑浆…… 终于,镇墓兽里露出两张面孔,这是活人的面孔:一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十来岁的双胞胎孩子。 不,现在变成死人了。 来自秦朝的活生生的童男童女,被两千年后的机关枪子弹打得粉身碎骨。 秦北洋脑中浮现一幅画面——这对双胞胎兄妹,三千童男童女之二,跟随徐福东渡日本。他俩年纪最小,没到豆蔻年华,徐福大人就已躺入棺椁,指令孪生兄妹陪葬。不是死了的殉葬,而是活着陪葬。也许自愿,也许被迫,兄妹服用了长生不老之药,被封存在镇墓兽外壳中,就跟石棺里的徐福一样,冬眠了漫长的两千多年。 活体镇墓兽? 这可是《秦氏墓匠鉴》没记载过的大秘密啊!它到底是真镇墓兽,还是伪镇墓兽呢? 忽然,从童男童女的心口位置,滚落出一颗热气蒸腾的灵石。 第七十五章 嵯峨光 吉野古坟,徐福大墓,齐鲁地宫。 这是秦北洋所见过最古老的灵石,公元前三世纪的古物,可惜被公元二十世纪消灭掉了。 只要有灵石,就是真正的镇墓兽,哪怕其中有两个大活人——他们的动力来自灵石,他们的灵魂也来自徐福大人。 秦北洋不禁暗暗感叹,对于拥有无尽秘密的镇墓兽,自己所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可怜的只鳞半爪! 趁着阳光还没照到灵石,幼麒麟镇墓兽九色,顶着雪白鹿角,披着青铜鳞甲,冲到被打碎的童男童女身边,竟然一口咬住两千多年前的秦代灵石。 “九色!” 秦北洋无法控制它,眼看着童男童女的灵石,像一块新鲜出炉焦香四溢的生煎馒头,被小镇墓兽九色囫囵吞下! 一年多前,秦北洋在东海达摩山屠龙之后,九色也吞下了恶龙镇墓兽的灵石。 现在这头幼麒麟镇墓兽体内,已经有三块灵石了!不晓得它的肠胃(或者说机器)能不能消化得了? 待到硝烟散尽,穿着土黄色卡其布军装的日本士兵冲进来,几十只枪口对准他们。 秦北洋抽出唐刀保护大家。刚刚吞食灵石的九色,中了几发子弹,但是皮糙肉厚,毫无影响,它正欲吐出琉璃火球,却听到一声小女孩的尖叫:“不要!” 光回来了。 她身上还没干透,痴痴地看着秦北洋,身边有个中年男人,穿着西服,头戴高筒礼帽,像明治时代遗留的绅士。 “哥哥,请你们投降吧。” 看着光哀求的眼神,秦北洋放弃抵抗,控制住了九色。他明白,在两挺机关枪和手榴弹面前,童男童女已粉身碎骨,九色就能幸免吗? 他和羽田大树、齐远山,还有变身为大狗的小镇墓兽,一齐被士兵押解上卡车。 然后,军队排干了地宫中的水,却始终没能找到小木的尸体,包括漆木盒子里的长生不老仙丹,这让大家都甚为可惜。 而以地宫河流为巢穴的河童家族,因此而全部死亡,终于成为民间传说中才有的物种。 军队用石头和水泥重新封闭了地宫,包括童男童女镇墓兽的碎片——存活过两千年的孩子几天就会腐烂。因为吉野古坟,对日本皇室有着极其特殊的意义。如果墓里埋葬徐福以及“三神器”的秘密流传出去,恐怕对神道教的信仰不利,对日本、朝鲜、台湾等地的皇民化教育不利。 光则被送上一辆奔驰轿车,中年男人抓着她的手说:“光,你要跟爸爸回家了。” 他是光的父亲。 昨晚,联队长给东京打了电话,父亲才立即赶来接女儿回家。 “该死的联队长!他欺骗了我。” 十二岁的女孩,回头望着吉野山上的古坟,樱花就快要开了啊。 当天,所有人从奈良转移到大阪。昨晚的关西大地震,果然造成严重破坏,街道上到处是残垣断壁,还有火灾后的废墟,露宿街头的灾民。 齐远山接受步兵联队审查,确认没有违反军纪,但鉴于部队已经毁灭,他被送回东京振武学校。羽田大树得以假释,带走了秦北洋的三尺唐刀。 光被父亲送回东京,但她有一个条件——必须带上九色。她说这条大狗是自己“宠物”,发誓要好好保护它。 唯有秦北洋,被当作诱拐女童的嫌疑犯,羁押在大阪拘留所。这是个严重的罪名,可能判处三年以上徒刑。 他被关在单人牢房,度日如年地遥望铁栏杆外的春天。如果地宫也算监狱的话,这已是自己第三次铁窗生涯。狱卒们骂他是“支那人”,还说他强暴猥亵了小女孩,这是最让他无法忍受的污蔑。 数日之后,有人来探监了。 狭窄的探监室内,秦北洋见到了光。她穿着一身厚重的学生服,面无血色,几乎半透明的皮肤,清晰可辨青色的血管。 在狱警的监督下,她握紧了秦北洋的双手。 “你的手好冷。” 十九岁的他说,光的语气却愈加微弱:“欧尼酱,看到你就好了,我没事。” “你不好,出了什么事?” 她却把手缩回去了,秦北洋抓住她的胳膊,就要翻她的衣袖,狱警用棍子揍在他的肩上。光却一把推开狱警,又鞠躬说对不起。然后,她自己卷起了袖子管,这才露出手腕上的伤口,还抱着厚厚的纱布绷带。 秦北洋心疼地抓住她说:“怎么回事?” “我要来看你,父亲大人不允许,我就在东京的家里割腕自杀。但我太傻了,这样割腕是死不了的。父亲把我送到医院,这才送我来大阪看你。” 小女孩说得从容不迫,最后一句面带微笑,好像小孩撒娇要买玩具,终于被父母允许了。 “你竟以死威胁,就为来见我一面?”秦北洋的鼻子一酸,头顶着小女孩的额头,“光,你可太傻了啊!你父亲也来了?他会恨死我的。” “嗯,就在外边。” “他到底是什么人?” “哥哥,我一直没有说过我的姓氏,我的全名叫嵯峨光。” “嵯峨光?” 他很自然地想起京都的嵯峨野,亦是他和光相遇的雪夜。 “嵯峨家族属华族之列,源出三条氏,更早可上溯到奈良时代的藤原北家,在京都公卿中仅次于五摄家、九清华。”光无奈苦笑,并无任何自豪,“我的曾祖父对明治维新有功,被授世袭侯爵之位。我的祖母是明治天皇生母的侄女,因此与天皇家也有亲戚关系。” “原来,你是日本的皇亲国戚,难怪我问你怎么懂那么多?你总是回答——我是光!” “我确实是光啊,这是父亲给我取的名字。” “但你的母亲去世,父亲给你带来继母,所以你离家出走了。” “不仅是这原因,我还讨厌贵族的生活!我从东京逃亡到京都嵯峨野,这是我们家族的命名之地,听说嵯峨野的雪夜很漂亮。”她直勾勾地盯着秦北洋的双眼,“不过,我很幸运,最危险的时刻,遇到了你,欧尼酱。” “光,我也很幸运,能有你这个聪明又漂亮的妹妹。” “哥哥,谢谢你陪我在西日本流浪的日子,必定将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三十天。” 探视时间早已过了,狱警很给侯爵小姐面子。外面的嵯峨侯爵也等不及了。女儿对这个中国少年心心念念,像被下过迷药,做父亲的也担心过,光是否遭到过性侵犯?从而对诱拐犯产生某种畸形依恋,但经过妇科大夫检查,光仍是在室的处女,绝无任何被侵犯痕迹。 她松开秦北洋的手,依依不舍地告别,眼角又滚出大团泪水。 不知该怎么安慰她?秦北洋强颜欢笑说:“喂,你要听你父亲的话,在学校好好读书哦!” “哥哥,我记住了。” “记得孔子的《论语》怎么说的吗?”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光一本正经地背诵,完全按照日语汉音,这是遣唐使和留学僧带回日本的朝廷正音。 女孩已被狱警带出探望室,他又想起一句:“喂!九色怎么样了?” “它很好!我发誓,我会把它送回到你身边的!” 远远听到她的哭声,秦北洋的鼻子发酸,酸到想要早点死去算了。 沙扬娜拉。 又隔两天,羽田大树前来探监。他说,光的证词并没有多大作用,地方检察官仍然准备对他重判。原本,羽田商社已为他雇佣了关西地区最好的律师,但日方通知了大阪的中国领事馆,核实了秦北洋的身份——竟是北洋政府的通缉犯,犯下了绑架徐树铮的严重罪行。 于是,日本司法机构决定将秦北洋引渡回中国。 秦北洋心里清楚,一旦回到北洋政府手中,自己绝无活路,小徐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一周后,秦北洋离开大阪拘留所,被全副武装的警察押解去神户港。 他盼望在天津下船以后,能看到欧阳安娜的双眼,然后去死。 第七十六章 跳帮 中华民国八年,日本大正八年,西历1919年3月25日,神户港。 初樱新绽,绚烂而短暂,犹如武士生命之坠落。樱花沿着港口的山坡,似洋洋洒洒的雪花,倒映在濑户内海的水面上。 此处码头狭窄,许多船挤作一团。紧挨码头的一艘船,将要开往中国的天津。三名穿着北洋警察制服的男人,正在等候通缉犯。两国警察在舷梯上完成引渡手续。 秦北洋上了船,双手被绑着绳索,远离喧闹的乘客。其中一名警官,有着更高的警阶,虽把帽檐压低,仍然露出半张熟悉的面孔,浓黑的小胡子,鹰隼般的眼睛,京城大姑娘小媳妇梦中情人的名侦探,叶克难。 “叶……” 刚想说出他的名字,却看到旁边两个陌生的警探,立刻活生生咽了回去,决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认识叶克难。 叶克难装模作样地看着通缉令上的照片,教训杀人犯那样严厉地说:“喂,小子,你就是秦北洋?” “是。” 秦北洋用眼角余光注视叶克难,却发现名侦探正东张西望,两个警探说快到船舱里去吧,别站在甲板上吹冰冷的海风。叶克难说急什么!他掏出两根香烟分给大家,缓缓点起火柴,转瞬就被风吹灭了。他用手掌挡着风,连续划三次才点着。他不怎么用力吸,任凭烟头在风中自然烧掉,烟灰洋洋洒洒飞过秦北洋的眼前。 他还在等什么? 这是靠近船尾的角落,甲板上略微显得寂静,只有无数海鸥从头顶飞过。秦北洋的心跳在加快。他明白,一旦自己被押入舱室,必然被禁闭起来,就再也没有逃生的机会了。 忽然,一坨雪白的鸟粪坠落到叶克难的肩膀上,笔挺的黑色警官制服被弄脏了一大块。 “哎呀我操!”叶克难的烟头刚好熄灭,他狼狈地脱下上衣,又用手帕抹去飞溅到脖子上的鸟粪,“真是倒霉催的!” 另外两个警探急忙帮他收拾衣服,同时各自寻找避免被鸟粪袭击的地方。叶克难又从甲板上捡起小石头子,像个大男孩似的往空中投掷,想要把海鸥驱散。 秦北洋强忍着不笑出来,他几乎肯定,叶克难是故意站在海鸥密集的地方,等待被鸟粪炸弹的袭击。 名侦探,你不是来引渡逃犯的,纯粹是来插科打诨说相声的,影帝啊。 理由无他,三个字:拖时间。 倒计时……叶克难在对两个警探表演的同时,尴尬地皱起眉毛,嘴里冒着脏字儿,并用眼睛余光瞄他,仿佛正在催促:你小子怎么还不逃啊?! 秦北洋不想一个人逃跑,他还在等一个伙伴。 胸口的玉坠子发热了。 春日午后,拥挤的神户港,海浪滔滔,轮船汹汹。不计其数的海鸥,刚从南海与太平洋列岛归来。它们向并排停泊的轮船俯冲而来,欢快地狂轰滥炸,将鸟粪投掷到警探的大盖帽,贵妇的遮阳帽,学生的白线帽,商人的黑礼帽上…… 这些白色翅膀的天使们,遽然发现一条赤色鬃毛,被毛雪白,犹如鹿头松狮的大狗冲上舷梯。不,只有海鸥们知道,它绝不是狗,而是不属于地球上任何现存一种物种的物种。 它来自坟墓。 九色来了。 化身为犬的幼麒麟镇墓兽,后背绑着一把沉重的长柄伞,飞蹬四条兽腿,穿过惊慌诧异的乘客们,直冲向轮船的后甲板。 它如一枚红白相间的炮弹,发出千钧之力,瞬间撞翻了两个警探。名侦探叶克难也“顺势”倒下,故意摔了个狗吃屎的姿态。 秦北洋迅速挣脱双手的捆绑,因为这绳子是叶克难给他绑的,故意留了个活扣。 一个月不见,来不及抚摸九色,一人一兽,共同冲向船舷的另一边。 不过,有个警探又爬起来了,掏出手枪在后面追逐。叶克难装作要爬起来,却高喊“哎呦妈呀”再摔一跤,“不小心”又把警探绊倒。未曾想,那家伙有着超强的毅力,铁了心不能让北洋政府的逃犯跑掉,纵然额头磕破了流血,依然再度爬起追赶。 秦北洋逃到船舷边,甲板被一道墙阻断。绑在九色后背的长柄伞,必定藏着三尺唐刀,但再厉害的刀剑也挡不住子弹。 九色猛拽他的裤脚管,脑袋向隔壁轮船晃了晃,悬挂着蓝白红三色旗的法国船。 原来码头泊位有限,两艘船并排停在一起,船舷间隔不过三四米。他能清晰看到对面甲板上法国人的鼻子与睫毛,嗅到他们腋下的体味或古龙香水…… 跳! 叶克难跌跌撞撞地追在警探身后,为秦北洋默念一个字。 秦北洋先抓起个沉重的救生圈扔向警探,延缓对方开枪的时间。他深呼吸地后退几步,暴喝一声冲刺。 十九岁的少年,肾上腺素开始燃烧。他感觉自己在飞,像四翼天使那样飞,飞过两艘轮船之间的大海。空中划过一道黑色闪电,数十只超低空掠过的海鸥,向着相同方向滑翔。 摩西渡过红海,秦北洋飞过濑户内海。 零点一秒后,他坠落到对面法国轮船的甲板上。 跟着他一起飞过来的,还有四条腿的九色。无论如何,狗的跳跃能力总在人类之上,更何况它是比狗更强大的物种。用水手的术语来说,这就是“跳帮”。秦北洋感觉双腿韧带快要崩断了,甲板上路过的法国人大吃一惊,却没人敢靠近他们。 这时候,中国警探隔着船舷之间的空隙,手枪瞄准了秦北洋的后背心。 枪声响起。 秦北洋虚弱地摔倒在甲板上,九色疯狂地踩着他的胸口。一只海鸥从天而降,喷着鲜血扑腾翅膀。 警探的枪口却朝着天空,原来在开枪的刹那,叶克难抬起了警探的胳膊。子弹虽射出枪膛,却击中了掠过头顶的大海鸥。 “狗日的!”叶克难当场给这警探缴了械,又劈头抽了他两个耳光子,“你眼睛瞎啦?对面那艘船挂着法国国旗,你要是打死了法国人,那得闹出多大的篓子?我们三个的饭碗儿得一块儿砸!” 警探还想要跳船过去检查,叶克难踹了他一脚说:“妈了个巴子!我们是中国警察,能检查法国船吗?我们连上海和天津的租界都进不去,东交民巷碰到法国士兵还得点头哈腰,谁借你的豹子胆了?” 就在名侦探教训手下之际,法国船的汽笛长鸣几声,烟囱喷出滚滚黑烟,船尾螺旋桨转动,卷起滚滚的波涛浊浪。乘客们纷纷向着码头挥手,毫发无伤的秦北洋,悄然向对面的叶克难双手抱拳,就差下跪感谢救命大恩了。 这是叶克难第五次救了他的命。 秦北洋和九色穿过人群,一口气逃到船头位置,这样才能避开北洋政府的警探。这艘船可真大啊,秦北洋小时候在天津的德国学校做过船模,估摸着有上万吨的排水量。 轮船渐渐开出神户港,他这才望见码头送别的人群里,远远站着几个人影——高大而年轻的齐远山、戴着眼镜的羽田大树,抱着一对幼子的海女,还有个穿着学生服的小女孩。 光。 十二岁的嵯峨光。 他们带着九色与唐刀来给秦北洋送行,或者说,是让九色来救他性命的。秦北洋的眼眶有些湿润。 光在对他唱歌,充满樱花气味的海风中,依稀卷来日语的歌词—— 更け行く秋の夜(よ) 旅の空の わびしき思いに 一人悩む 恋しや故郷(ふるさと) 懐かし父母(ちちはは) 夢路にたどるは 故郷(さと)の家路 更け行く秋の夜 旅の空の わびしき思いに 一人悩む 第七十七章 海上 光的歌。 离开神户的轮船上,秦北洋觉得这首歌好生耳熟啊,仿佛远行送别必备的风景,竟也暗暗哼出旋律。 十个月前,当他在天津大沽口,逃上开往日本的轮船,欧阳安娜唱过同样一首歌,只是完全不同的歌词。 其实这首歌,既非中国也非日本,而是美国老歌《梦见家和母亲》。明治时代,这首歌传入日本,被犬童球溪填词为《旅愁》。而在日本留学的李叔同,又用汉语填词,成了后世脍炙人口的《送别》。 旅愁渐行渐远。他再也看不清他的光,似与漫山遍野的樱花混为一体,熠熠发光,像一轮小小的太阳。 法国轮船航行在大阪湾,两岸是淡路岛与大阪府,即将进入太平洋。秦北洋还穿着日本拘留所的囚服,就差在额头写上“逃犯”两个字。 他带着九色潜入船舱,误打误撞到了洗衣房,天助我也!他挑了一件亚麻衬衫,配上背带西裤,既不惹人注目,也不显得穷困潦倒,大体属于普通乘客。幸好他身材高大,穿欧洲人尺码也不显大,胸前两条黑色背带,更有机械师的范儿。 秦北洋想要回到上层甲板,刚转身就撞见一个法国人。 充满煤炭气味的走廊,灯光照亮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山羊胡修剪齐整,金丝边眼镜背后,一双灰色眸子。狭路相逢,对方从喉咙里挤出法语“对不起”,便从秦北洋身边绕过,却多看了九色两眼。这条大狗无论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 好像哪里见过? 秦北洋脑中细细扫描搜索见过的所有欧洲人,像一台永无止境的打字机…… 记忆定格在上海,海上达摩山,弥额尔天主教堂。 侨居上海的法国古董商人——皮埃尔·高更。 这张面孔曾来求购幼麒麟镇墓兽,他怎会在这艘船上?也许刚从中国启航,路经日本神户,下一站是哪里?香港还是新加坡?但愿不是天津或上海,否则还是自投罗网。 看着高更的背影,九色弓背悄然前进,循着法国人的气味追击。这里基本没有乘客,只有底层船员与司炉工,古董商高更在此有些蹊跷。 七拐八弯到了货舱区,摆满邮政包裹、大宗货物。黑暗尽头有皮鞋与地板的碰撞声。 高更在说话。暗影中还有三个男人:一个是法属阿尔及利亚的阿拉伯人,一个是法属非洲的黑人,还有一个是法属印度支那的越南人,最后一种人在上海法租界有不少是做巡捕的。他们腰上都插着卡宾枪,护卫一个巨大的木头箱子。 秦北洋听不懂法语,从皮埃尔·高更的语气和肢体动作来看,无非是好好看护之类。 等到高更离去,三个看守松懈下来。阿尔及利亚人抽起水烟,非洲人和越南人打扑克赌钱。秦北洋耐心等待,直到两个打牌的哈欠连天,晃晃悠悠去舱室睡觉。只有高大的阿尔及利亚人的水烟越抽越精神,双眼在黑暗中瞪得如同野猫。 忽然,有个黑影窜过阿尔及利亚人背后。秦北洋看得真切,那人握着手电筒观察木箱。是个年轻的中国人,不超过二十岁。 钱科。 秦北洋认出了这张脸——上海赛先生机器铁工厂的少东家,北大教授钱玄同的嫡亲侄儿,湖州钱氏,放弃继承家业的机会,转而去北京南苑航校学开飞机。 阿尔及利亚人察觉身后异样,刚一转身,后脑勺遭到沉重一击,扑倒在地,不省人事。 秦北洋无需抽出唐刀,仅用环首刀柄就解决了问题。 钱科惊讶地看着他,“秦北洋”三个字呼之欲出,却被布满老茧的手封住嘴巴。 “小心!别把另外两个家伙惊醒了!” 九色也蹭了蹭钱科的裤腿,这是幼兽表达友善的方式。 钱科来不及问“你怎么也在这儿?”同样发出气声:“我想看看这里装了什么?” “我也想知道。” 大木头箱犹如一座小房子,或者说像一具硕大的棺椁。秦北洋产生不祥的预感。暖血玉坠子又发热了。绕到箱子另一面,发现有扇上锁的小门。秦北洋返回昏迷的阿尔及利亚人身边,从口袋里摸出个钥匙串,分别塞进锁眼尝试,如阿里巴巴打开藏宝洞。 刚才高更消失的片刻,就是通过这扇门,进入了木头箱子。秦北洋接过手电筒,照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乍看像佝偻的畸形人,后背似乎有翅膀,更像硕大无朋的蝙蝠。 不,箱子里的怪物长着两对翅膀。 手电光束扫过它强壮的胸肌,一双蜷曲的爪子,狰狞可怖的兽头,犹如被钉在十字架上被剥了皮的猎犬。 四翼天使。 秦北洋与钱科同时认出了这头镇墓兽。最后一次看到四翼天使,是把它送还到景教大墓。当时它已经严重损毁,只差四分五裂肠穿肚烂。可眼前的镇墓兽,已恢复到秦北洋第一次所见的模样,兽头、胸腹以及野兽的四肢,虽然还有修补痕迹,却都坚固完整。尤其背后两双翅膀,收缩自如的翼膜,精巧复杂,即便现代工业技术也未必能达到。 修复四翼天使之人,必定亲眼见过它自坟墓出土的原始状态,才能如此高度还原。 而有哪些人见过它呢?除了秦北洋,便是欧阳安娜、齐远山、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阿幽、王家维教授、法国汉学家伯希和。 但他又回头,盯着钱科的眼睛:“难道是你?” 突然,钱科开始颤抖,嘴唇哆嗦着后退,仿佛见到难以描述的东西,九色也用力撞击秦北洋的腰眼…… 木箱深处,四翼天使镇墓兽,已经睁开双眼,放射出赤色火焰般的光芒。 两对翅膀底下的身体里,发出蒸汽机般的轰鸣巨响,呼之欲出…… 秦北洋关上小门,重新把铜锁插紧。他把钥匙还给倒地昏迷的阿尔及利亚护卫,看着木头箱子缓慢平息下来。 也许是九色,或者秦北洋自己,才触发这尊四翼天使镇墓兽几乎复活。 他们潜出底层货舱,连爬几十格楼梯,来到轮船甲板。太平洋的落日,如一团坠入沸汤的金黄煎蛋,黑色与红色交替的晚霞,正在海面上拉开漫长的夜幕。 “不是我改造了这头镇墓兽。” 钱科惊魂未定地趴在栏杆上,回答了秦北洋的问题。 “你怎会在这艘船上?” “北洋,我在南苑航校已学会了驾驶飞机。这些日子,国内流行去法国勤工俭学,恰好我考上了巴黎工业大学,要去学习航空器设计专业。” “造飞机?” 钱科的双眼在夕阳余晖下闪光:“我从小的梦想,设计出第一款中国人自己的飞机,第一款齐柏林飞艇。” “我正羡慕你!你向着自己的梦想而去,那么我的梦想呢?” 他搂着九色,尴尬地搔搔头,简短叙述了自己为何上船。 “北洋,一年前,我听说你成了绑架小徐将军的通缉犯。但我相信你是无辜的。” “我确实绑架了那个人,为拯救镇墓兽,但我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对了,这艘船的下一站是哪里?” “巴拿马。” “纳……” 说了大半年日本话,差点脱口而出“纳尼?” “这艘法国轮船从天津港启航,经过神户横渡太平洋,从巴拿马运河到大西洋,再到纽约停靠,最后横渡大西洋去法国。” “那要走大半个地球!”秦北洋爱看世界地图,对五大洲四大洋了然于胸,“从中国去欧洲,不是马六甲海峡与苏伊士运河最近吗?何必舍近求远?” “这艘船要在纽约停靠一个星期,我想顺路去拜访美国的航空学教授,观看最新的飞机表演,索性就选择走远路了。” “你又是如何发现货仓的四翼天使?” “上船时,我注意到有法国公使馆的人员,还有个巨大的木箱被吊运上船。京城有传言,四翼天使在法国人手中。我又发现货物主人是皮埃尔·高更,而他恰好是上海的古董商。” 果然是伯希和!这个大汉学家,也是法国驻中国公使馆的武官次官,他既能盗窃出六千卷敦煌遗书到巴黎,自然也能将四翼天使镇墓兽偷运出中国。 这片星辰大海上,已有两头镇墓兽,一个飞的,一个跑的,犹如大洪水时代的诺亚方舟。 钱科住在二等客舱,邀请秦北洋同睡一床。他谢绝这番好意,决定和九色在一起,不想再分开哪怕一分钟。 走下楼梯,令人窒息的狭窄转角,秦北洋撞上个披散长发的女人。栗色头发打结,飘来油腻气味,阿尔卑斯山般高挺的鼻子,淌下两行发黄浓稠的鼻涕。多半是法国人,二十多岁,面色苍白如死尸,眼里发红,脸颊几块淡淡黑斑。如果她身体健康,再好好打扮,也是个冰肌玉肤的美女子。她开始剧烈咳嗽,秦北洋以为是被他撞的,很快感觉不对劲。九色也预感到了什么,咬着他的裤腿闪开。她趴在地上呕吐,差点吐到秦北洋一身新衣服上。 秦北洋问她需要帮助吗?也许她不懂英语,也许是他的日式英语糟糕,她慌张地爬起,穿过走廊拐角,挤入喧嚣的三等客舱,像只涌入下水道的老鼠…… 第七十八章 跨越大洋 四月,艳阳天,满载排水量11000吨,悬挂法国三色旗的“红衣主教黎塞留”号大型客轮,穿越了太平洋,来到巴拿马运河,岸边飘扬着巨大的星条旗,这里是美国的后院。 皮埃尔·高更从小爱逛卢浮宫,常在东方艺术馆和古埃及馆发呆一整天。长大后,他继承遗产,漂洋过海来到上海,成为一名古董商。他与许多文物贩子交朋友,用几十块银元收购战国的古剑或南北朝的佛像,再以十倍价格倒手贩卖到巴黎、伦敦或柏林。 他在中国关系最密切的同胞,就是大汉学家伯希和。他资助过伯希和的考古事业,条件是获得从敦煌洞窟里揭取的壁画。 一个月前,皮埃尔·高更从上海赶到北京,与老朋友伯希和见面。在东交民巷的法国公使馆,他见到一尊刚被修复的镇墓兽——四翼天使。 秦北洋东渡日本后,伯希和再次挖掘了房山唐朝大墓,将四翼天使镇墓兽秘密运到法国公使馆。依靠伯希和拍摄的照片与考古记录,法国机械师修复了四翼天使。但这是文物盗窃行为,法国不能以官方名义运送,必须假借皮埃尔·高更的名义,在天津以普通货物报关掩人耳目。航行路线舍近求远,不走苏伊士运河与地中海,而选择横跨太平洋与巴拿马运河,穿越大半个地球回法国,反正欧洲大战已胜利告终,军方并不急于让镇墓兽上战场。 皮埃尔·高更雇佣了三个法国殖民地的武装护卫,日夜看守货舱里的四翼天使。 经过神户港,他发现阿尔及利亚看守遭到袭击,幸好镇墓兽完好无损,不知是否被人打开过箱子没有? 这是个糟糕透顶的消息——这艘船上还有觊觎着四翼天使的盗贼。高更命令三名看守寸步不离守护宝物,自己每隔数小时下去检查一遍。 这一晚,“红衣主教黎塞留”在加勒比海航行,宴会厅灯火通明,举办庆祝大战胜利的舞会。 皮埃尔·高更换上礼服,举起香槟与贵妇人们相谈甚欢,每个人都知道他是保罗·高更的侄子,误以为他也是个放荡不羁的艺术家。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欢乐时光了,过去四年里所有法国人都在忍受战争,没有一个家庭不奉献过鲜血与生命。与其说人们在舞会上狂欢,不如说在补偿地狱般的四年光阴。 舞会绝大多是欧美人,少数几张亚洲面孔,差不多都是日本人。秦北洋躲在宴会厅角落,非但没有侍者来倒酒,反而有人把他当作船员。他穿着白衬衫与背带裤,特意把头发梳理得有型,捉走身上跳蚤,把九色留在外面。看到舞会上暴露抹胸的法国女郎,毕竟血气方刚的年纪,免不了眼红心跳。 有个消瘦的西洋青年开始咳嗽,面色苍白,脸上泛出青斑,突然倒地。四周一片尖叫,医生过来检查,竟已没了生命体征,宣告死亡。船长却下令抬走死尸,歌照唱,舞照跳,绝不能让这艘船冷清地开过加勒比海。 这是最近死亡的第十三个人! 下层舱室已连续多人死亡,更多人患上重感冒。死者们大多年轻力壮,医生束手无策,只能分发供不应求的廉价药品。至于更贵的药物如阿司匹林,则为上层舱室的有钱人专享,穷人根本没有购买资格。 舞会上又有两个女人晕倒。不断有人咳嗽,掩面流涕地离开。船长面色严峻,眼看一场盛大的狂欢,变成葬礼般的落寞。 “西班牙大流感!” 钱科为秦北洋慢慢解释,这种病跟西班牙没关系,但在西班牙感染了八百万人,甚至国王都被传上,才简称为西班牙型流行性感冒。有一种说法,是法国战场上的中国劳工带来了病毒。但没任何证据,欧洲人对中国人存有不讲卫生的偏见。唯一确凿的病毒源头,却是美国。去年春天,堪萨斯州率先爆发流感。一开始头疼脑热,肌肉酸痛、缺乏食欲而已,然后就要了你的命。短短一年内,美国人的平均寿命缩短了十二岁。 “世界大战突然结束,恐怕也跟西班牙流感有关,年轻人都病死了,没人能上战场打仗了。” 突然,秦北洋剧烈咳嗽起来…… 钱科下意识后退两步,仿佛空气里藏着杀人的刀子。在这艘船上,唯二对病毒免疫的,只有镇墓兽九色与四翼天使。 此时此刻,皮埃尔·高更也想溜回舱室,船长从背后叫住他:“高更先生!能跟你说几句话吗?您在货舱托运了一件大木箱子,并有三名武装护卫,昼夜不停看守,请问是什么?” “嗯……船长先生,我有权沉默吗?” “对不起,你没有沉默的权利。在这艘船上,我的话就相当于法律。有人说,目前船上发生的流行疾病,跟您托运的货物有关。” 高更知道这回躲不过去了,船长有权利开箱检查。 “好吧,您知道,我是上海法租界的古董商。我所承运的货物,自然是一件来自中国的古董。” “什么古董?” “这很重要吗?船长先生,我只是为政府服务的承运人。这间古董真正的主人,其实是法国政府,需要我向您出示外交部和陆军部的信函吗?” “有人说,古董里会带有某种古老病毒或细菌,就像拔出撒旦的瓶塞,传染黑死病一般的大瘟疫。”船长打开窗户吹着海风,让宴会厅的空气变得流通,“众所周知,中世纪欧洲的黑死病,就是来自黑海帆船上的老鼠。” “您怀疑货舱里的中国古董给整艘船带来了疾病和灾祸?”正巧轮船航行过古巴海域,高更点起一支哈瓦那雪茄,“太荒谬了!请问是什么人告诉您的?” “一位年轻的中国绅士,他说中国古墓中埋藏许多秘密。有某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文物,绝不能随意出土,更不能通过轮船运输。这种文物是用来保护墓主人的,对于活着的人具有强大的杀伤力。” “船长,您是在跟我说古埃及法老的诅咒吗?” 皮埃尔·高更对埃及图坦卡蒙法老木乃伊的诅咒传说有所耳闻,但他嗤之以鼻,认为纯属无稽之谈。 “明天一早,我们就会进入北大西洋。七年前,永不沉没的泰坦尼克号邮轮,在四月的春光里,沉没于北洋大西洋的冰海。”船长的嘴唇发紫,“我的妻子,就死于那次海难。” “我很遗憾,船长先生,从此您就变得如此迷信了吗?” “据说在泰坦尼克号上,除了上千名乘客,还有一具古埃及的木乃伊。” “您认为泰坦尼克号是因为木乃伊而沉没的,我们的‘红衣主教黎塞留’号就要因为中国的镇墓兽而沉没?” “镇墓兽?” 皮埃尔·高更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耸耸肩膀说:“哦……这是一种很复杂的古董……我无法在三言两语内解释清晰。” “我原本以为,这次的流行性感冒,只在下层舱室中传播,只要做好隔离,就不会影响到头等与一等船舱的旅客。可这场胜利舞会让我发现,这艘船上没有一个地方能幸免,我们尊贵的客人竟然也病死了,那么病毒是从哪里开始传播的呢?今早,医生向我报告,货舱里又出现一个病例,就是负责看守你的古董的越南人。” “哦,亚洲人身体孱弱,在海上旅行生病很正常。但他们的抵抗力与耐力很强,请放心他不会有事的!” 船长摘掉皮埃尔·高更的雪茄烟说:“高更先生,我要警告你:如果,这场流行性感冒继续扩散蔓延,为了拯救全体乘客与船员的生命,我将把你的货物——对,它叫镇墓兽,投入大西洋!” 第七十九章 天使沉船记 三天后,秦北洋抱着九色的赤色鬃毛,趴在“红衣主教黎塞留”号船头,面对北大西洋上壮阔的落日。 他敢打赌这艘船的老板是大仲马和《三个火枪手》的忠实读者。按照既定航线,轮船将驶入纽约港停泊数日,装载新的乘客并交换邮件,再启程横渡大西洋前往法国。 这片春寒料峭的海底,埋葬着泰坦尼克号与一千五百多名遇难者的遗骸。 在他身后的船舷,刚举行过一次海葬。这回是一家五口,最大的四十岁,最小才四岁,全部死于流感,蒙着白布沉入大西洋。自从离开加勒比海,每天至少十次海葬,超过十分之一的乘客已经死亡,剩下大半也已病倒,包括医生。 纽约港外,布满来自世界各地的航船,残破的欧洲之外,这里才是世界的中心。船上幸存健康者,纷纷眺望长岛与新英格兰的绿色海岸,犹如三百年前“五月花”号上的乘客们。 海面上来了一艘检疫船,戴口罩的美国检疫员登上“红衣主教黎塞留”号,扫了眼面色苍白不断咳嗽的人们,便下令这艘船必须升起代表瘟疫的旗帜,疫情解除前不得进入纽约港——换句话就是自生自灭,直到整船人全部死亡。船长来不及申辩,检疫员匆忙离开,如果没有救生艇摆渡,简直就要跳海逃生了。 空气中弥漫死神的香水味,秦北洋带着九色逃离甲板,在过道撞见钱科。谢天谢地,他俩都还活着。 上星期,钱科找到船长,说货舱里的大木头箱子,属于古董商皮埃尔·高更,藏着从中国古墓里挖出来的文物,而这件古老的宝物内有诅咒,甚至几千年前的病毒。唯一能拯救这艘船的方法,就是在纽约靠岸后立即卸下,换另一艘船运回中国。他知道船长迷信,妻子又死于泰坦尼克号海难,必会相信这样的说法。 “红衣主教黎塞留”号在纽约港外被困了三个昼夜。每个小时,接连不断有人被抛入大海,有的人前一天在给别人抛尸,第二天自己就葬身大海,以至于海葬的白布都用完了。 糟糕的是,船长也生病了。但他是个强壮的加斯科尼男人,也是达达尼昂的老乡,他愤怒地将皮埃尔·高更关押到底层船舱的禁闭室,哪怕古董商喊出陆军部长的名头也没用。 船长下令,打开货舱里存放古董的木头箱子。原本的三名武装护卫,已经病死一个,又病倒一个,剩下最后一个黑人护卫,开枪打死多名船员后,被人从背后用斧头劈死。 流满鲜血的货舱中,虚弱的船长拄着拐杖,亲手打开木头箱子的小门。他想要看一眼,这来自中国古墓的宝物,全船诅咒的来源,据说叫什么“镇墓兽”,究竟是何方神圣? 灯火通明之中,船长看到一个长着魔鬼面孔的天使。 两对翅膀收缩在背后,胸前有沟壑纵横的钢铁肌肉,还有个布满皱纹的兽头,强壮的爪子与兽腿,仿佛刚从自然博物馆里复活的史前生物。 “四……四翼天使?” 船长的航海生涯四十年,在地球上的每片海洋都航行过,抵达过几乎所有海港。他在开罗与大马士革甚至巴格达,都见过类似形象的古代遗迹与雕塑。但这样巧夺天工的四翼天使——他怀疑这是从中国古墓里挖出来的吗? 忽然,天使睁开了眼睛。 兽的眼睛。 四翼天使镇墓兽,身体里再度发出齿轮的轰鸣。似乎闻到人类的气味,就能重新激活沉睡的心脏。 它饿了? 背后的四扇翅膀,开始慢慢扩展变大,翼膜犹如无数撑开的伞面,很快抵住了木头箱子的边缘。 天使俯下野兽般的身子,赤色目光如同两团火焰,直勾勾地盯着船长的眼睛。 船长跪下,放弃一切抵抗,向四翼天使奉献了膝盖。 人无法与兽交战,人终将成为兽的仆佣,祭坛上的牺牲,无论在陆地、海洋还是天空。 四翼天使镇墓兽,将这个逼仄的木头箱子,当作了地宫中的棺椁,而将眼前俯首称臣的船长,当作了闯入的盗墓贼。 它咆哮着伸出爪子,撕碎了船长的身体,带着西班牙流感病毒的鲜血,喷溅到它的双眼。它把两对翅膀撑到最大极限,木头箱子被打得粉碎,碎片与木屑在货舱里四散。最后一批还健康的船员们,戴着口罩,举着斧头,惊恐地看着烟尘中飞起的镇墓兽。 四翼天使悬浮在货舱顶上,翅膀不紧不慢地扇动,仿佛回到北京房山唐朝景教大墓的地宫,带着镇墓兽翱翔俯瞰这个幽暗的世界。 船员们开始惶恐地逃窜,但两条腿的兽哪能跑得过四扇翅膀的兽?钢铁翅膀扶摇之下,如同俯冲战斗机,滚烫的利爪与铁翼,飞速撕破人们的后背心。 这是四翼兽对双脚兽的屠戮,巴比伦的泥板文书与犹太人的死海古卷里记载过的屠戮,也是二十世纪下一次更大规模屠戮的预演…… 镇墓兽飞出货舱,在轮船内横冲直撞。他先飞到锅炉房,撞坏已熄火的蒸汽机,又冲到轮船后部,破坏了控制方向的尾舵。接着它飞到前面,摧毁了锚链舱室,整艘轮船失去动力与方向,成为大西洋上随波逐流的死亡之舟。一路上,它屠杀了所有能见到的活人,在它眼里全是入侵地宫的盗墓者。 底层舱室的幸存者们尖叫着逃上甲板,秦北洋也差点被铁翼削掉脑袋。他趴在地上安抚九色,毕竟这是船上,一旦坠入海中就毫无办法了。一扇舱门里传来剧烈敲打声,秦北洋抽出唐刀,砍断舱门外的大锁,没想到竟是皮埃尔·高更。 秦北洋把高更推到墙壁上,质问他为何要把四翼天使带出来?突然,轮船发生更猛烈的撞击声,简直地动山摇,两条腿的秦北洋与高更、四条腿的九色都摔倒了。 他们逃上甲板,才发现“红衣主教黎塞留”号在暗夜里跟另一艘大型货船撞上了。轮船内部遭到严重破坏,纽约港外还有不少等待排队检疫的船只,加上黑夜视线不佳,就像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两艘巨型轮船的相撞,会带来极其致命的后果。 满载排水量11000吨的“红衣主教黎塞留”号客轮迅速下沉,来不及放下救生艇,更没有演奏最后一支曲子的乐队。 甲板已倾斜四十五度,秦北洋与钱科抓紧栏杆,许多人惨叫着滑入北大西洋。几分钟后,对面的轮船率先倾覆,在震耳欲聋的爆裂声中沉没。 中央甲板下,四翼天使已破茧而出,挥舞四扇翅膀,飞在危如累卵的大船上。 与此同时,小镇墓兽九色开始变身…… 第八十章 飞行吧!天使 春夜,北大西洋上的星空灿若银河。 九色长出雪白分岔的鹿角,恢复金色的青铜鳞甲,暴出一张兽脸,重新成为地宫里的幼麒麟镇墓兽。这是秦北洋最后的法宝。大家都忙着逃生或者祈祷,没人注意到九色的变化。 但对十九岁的钱科来说,他更关心天上的四翼天使。他已学会开飞机与飞艇,还要学习如何设计飞行器,也与霍尔施泰因博士一起试图改造过这尊镇墓兽。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四翼天使的翅膀,盯着它的胸腹之间的结构,究竟是什么力量,才能依靠两对翅膀,支撑这副凶暴的钢铁身体悬浮在半空呢? 四翼天使镇墓兽看到了秦北洋和幼麒麟镇墓兽。它意识到自己遇到了对手,便瞪着火红的双眼,呼啸着俯冲下来,想要一举杀死这一人一兽。 秦北洋再次抽出唐刀。 幼麒麟镇墓兽九色,连续吐出数只绿色的琉璃火球,如同鬼火飞过北大西洋的星空,猛烈撞到四翼天使的翅膀上。 刹那间,眼前这幅火光四溅的画面,秦北洋想起专诸刺王僚的“彗星袭月”。 镇墓兽的琉璃火球,力量想必以往更为强大,犹如被投石机射出的火弹,雷霆万钧地冲天而去。虽然,火球无法烧化四翼天使的钢铁外壳,却让它的翅膀收缩颤抖,无法继续驾驭气流,急速向倾斜的甲板坠跌。九色的鹿角继续生长,蔓延成一株张牙舞爪的参天大树,简直比这头幼兽本身还要庞大数倍。 鹿角如同欧战战场上锋利的铁丝网,立即托住了四翼天使的身体,既让它无法伤害秦北洋与钱科,又免于它被摔得粉碎。 这时候,秦北洋并未逃离四翼天使,更没有选择让九色把它抛入大海。钱科抓紧他的胳膊说:“北洋,我们要把它带回中国去!” 但“红衣主教黎塞留”号已即将沉没,海水已蔓延到秦北洋的脚踝,九色艰难地保持平衡,否则将与四翼天使一同坠海。 一分钟后,这艘大船将彻底沉没,届时将产生巨大漩涡,任何人或兽都无逃生的可能。 秦北洋攀着倒塌的烟囱,来到四翼天使面前,盯着它的眼睛,胸口的和田暖血玉坠子开始发热…… “真主无元。湛寂常然。权舆匠化。起地立天。分身出代。救度无边。日升暗灭。咸证真玄。赫赫文皇。道冠前王。乘时拨乱。乾廓坤张。明明景教。言归我唐……” 这是《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撰写碑文之人,就是四翼天使的墓主人景教徒伊斯的之子景净。秦北洋在中国留学生郭同学家里,看到过这块碑文拓片,顺便背诵了这一小段,使用唐朝音韵,确保四翼天使镇墓兽听得懂。 果然,四翼天使原已熄灭的双眼,重新亮起赤色光芒。它完全理解这段碑文,几乎是唤醒墓主人的咒语。重新扑扇翅膀,激起狂澜大波,海水全扑倒秦北洋脸上了。 他大胆地爬上这尊镇墓兽的脖子,钱科也上来了,最后轮到九色。幼麒麟镇墓兽收起鹿角,重新变回一条大狗的形状。 轮船烟囱沉入北大西洋的瞬间,四翼天使镇墓兽冲上了云霄。它几乎九十度向着星空飞去,身上驮着两人一兽。秦北洋抓紧它的脖子,钱科也如第一次坐飞机似的抓紧秦北洋。而九色四只锋利的爪子,就像在四翼天使的后背生了根。 仿佛回到东海达摩山,屠杀恶龙镇墓兽的清晨,秦北洋扶摇直上与地心引力战斗。北极星在头顶闪耀,像一团要吞噬天地的光晕,引着四翼天使笔直飞去。钱科的头发直起,九色的赤色鬃毛全部炸开,仿佛从冰海冲入更冰冷的天宫。 当秦北洋回头往下看,黑暗的北大西洋上什么都看不到,只有虚空与混沌。 四翼天使镇墓兽已在云端平飞,四扇翅膀不再剧烈摆动,优雅地控制高空气流,而不是被气流所控制。秦北洋与钱科不用抓住不放了,他摸了摸九色的脑袋,是它率先征服了四翼天使。 杀人无数的飞行兽,已被牢牢掌控,就像牧民臂弯上的猎鹰,渔夫竹筏上的鱼鹰。秦北洋直起上半身呼号,差点被夹杂冰雹的狂风冻僵。他俯身抱着四翼天使的兽头,在它耳边说着温柔的悄悄话,免得这头“畜生”又突然翻脸。 秦北洋下令去正西方向。若看到灯光聚集之地,必是北美大陆的城市,无论纽约、波士顿、费城、华盛顿甚至魁北克,都要立即飞去降落,否则他和钱科会在天上冻死。 无需借助观测星空,四翼天使就能准确辨别方向。秦北洋怀疑当年制造这尊镇墓兽的秦氏祖先,在它体内安装了罗盘之类机关,或是某种更强大的灵魂力量。秦北洋连续打了好多喷嚏,四翼天使降低飞行高度,距离大西洋海面不过百米。对于刚学会驾驶飞机的钱科来说,也属于危险的超低空飞行。开阔的大西洋,很容易分辨不清海平线,一头栽入海中。但对镇墓兽来说,绝对不会出现这种错误,就像蝙蝠与任何鸟类,都不会犯人类飞行员的错误。 一路向西。 骑在四翼天使的脖子上,秦北洋眯着双眼,前头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光,必是北美大陆。从他们与九色的身后,太阳在北大西洋冉冉升起,一格格喷薄而出,投射来冰冷的热量。 当正前方的灯火熄灭之时,阳光也投射到了海面上,照出上百艘悬着各色国旗的轮船。绿色的长条形岛屿在他的右手边,波光粼粼的海湾深入北美大陆,中间夹着一条河流与一座小岛。河是哈德逊河,岛是曼哈顿岛。 纽约!纽约! 秦北洋命令四翼天使镇墓兽,加快两双翅膀的摆动,乘着春天的朝阳,从纽约港的水面上滑翔而过。 从无数轮船上空掠过,他已能看到曼哈顿鳞次栉比的摩天大厦,真正的钢铁丛林,视觉震撼超过上海外滩一百倍。 然而,四翼天使却飞向一座小岛。那是一尊雕像,高举火炬的女人,仿佛衣带飘飘的古希腊人,头戴象征七大洲的七道光芒。无论意大利移民的教父,还是爱尔兰移民的牧羊人,抑或德国移民的传教士,进入纽约港的第一眼,都会看到这尊自由女神像,毕生难忘。 清晨七点,秦北洋与钱科驾驭的四翼天使镇墓兽,降落在自由女神像的肩膀上。 底下已有人看到他们,惊慌地呼喊异教徒的降临,尤其长着兽头的天使,后背上的四扇翅膀,世界末日来临的预兆。 忽然,秦北洋看到相当于十二层楼下的地面,有张中国女孩的面孔,镶嵌一双琉璃色的眼睛,就像两面镜子,反射太阳全部的光辉。 这不是做梦!也不是淹死在北大西洋海底后的幻觉,秦北洋站在凝固的自由女神肩头,向着地面上活着的自由女神,声嘶力竭地高喊:“欧阳安娜!” 第八十一章 自由女神 欧阳安娜。 天还没亮,她独自离开饭店,从曼哈顿坐船渡过波光粼粼的纽约港,登上自由女神岛。她穿着美国女孩流行的裙子,头戴镶花边的遮阳帽,帽檐压着齐刘海,鬓角露出自来卷黑发。 自由女神像基座上,镌刻着一首英文诗,安娜试读出中文意思—— “不似希腊伟岸铜塑雕像,拥有征服疆域的臂膀。红霞落波之门你巍然屹立,高举灯盏喷薄光芒,您凝聚流光的名字——放逐者之母,把广袤大地照亮……” 放逐者? 她想起了一个人,同样也被放逐到天涯海角,而今不知所踪。昨晚,她梦到了他,梦到在地球边缘,冰封雪飘的海面上,夜空闪过绚烂夺目的极光,也照亮他的脸庞,极不真实地反光,好像融化在无边的宇宙。她伸出手,想触摸他的脸。无限接近,却永远触不到…… 十个月前,安娜与秦北洋在天津大沽口分别。他登上去日本的轮船逃亡,她唱了一首李叔同填词的《送别》。 而刺客们的主人——阿幽的身份曝光,安娜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达摩山上的百万白银,还有小木。 欧阳安娜雇了一艘蒸汽船,匆匆赶到东海达摩山。然而,刺客们捷足先登。小木与海女无影无踪,据说已逃亡出海。不幸中的万幸,藏宝窟的百万白银完好无损。 她的船运走了全部白银,回到上海,存入达摩山伯爵基金。 那个难熬的暑假,为免夜长梦多,安娜不为人知地在上海买下了一百套房子! 新学期,回到北京大学,全体师生转入新校舍,后世著名的“北大红楼”。她收到一封日本来信,邮票上有大阪的邮戳。看到秦北洋的笔迹,她把信纸塞在心口,每读一段就到秋日下狂奔,跑了好几里路才读完。她汇去一千银元,可惜信封上没留寄件人地址。 九月天,中华民国第二届国会选举揭晓:安福系包揽七成席位,可称为“安福国会”,徐世昌当选中华民国大总统。如今是老徐大总统,老段国务总理,小徐控制国会——刺客们得到唐朝小皇子棺椁后,严守诺言,没再继续刺杀国会议员。 过完十八岁生日,欧阳安娜给自己定了目标——女同学们都想毕业后嫁得好郎君,而她崇拜居里夫人、红色罗莎,甚至鉴湖女侠秋瑾。 安娜梦想做一个女外交官,至少中国从没有过,欧美也凤毛麟角。她拥有一口流利的法语,听说外交部法语翻译稀缺,她取出三千银元,通过叶克难贿赂了外交次长。安娜又找到法国驻华公使馆,请大汉学家伯希和写了推荐信,终于谋得实习生的职位。 1918年11月,德国投降,第一次世界大战告终。北京举行盛大阅兵式,和尚、道士、喇嘛、神父奉命为中华民国祈福。树立在东单的克林德碑,原本为纪念庚子年被杀的德国公使,被改为“公理战胜”碑,移到天安门边上的中央公园。隔年一月,协约国在巴黎召开大会。中国作为战胜国也派遣了代表团,随即噩耗传来——德国在山东的权益要被转让给日本。国内舆论汹汹,北洋政府被迫派出第二批代表团。 十九岁的外交部实习生欧阳安娜,幸运地搭上了代表团的末班车。 代表团行列中,还有一张熟悉的面孔——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孛儿只斤·帖木儿。小郡王的父王病重,经众议院议长批准,由他继承国会议员席位。他们从天津坐船出发,没走更近的苏伊士运河航线,而是取道横跨太平洋和大西洋的环球航线。 相比大腹便便或脑门微秃的官僚们,还有尖酸刻薄的京城记者,确实找不到其他搭伴了。小郡王时而穿蒙古袍子,时而绸缎长衫,最爱的却是西装、马夹与皮鞋,打扮如纽约或伦敦街头的绅士。 中华民国最年轻的国会议员,向外交部最漂亮的女实习生大献殷勤。欧阳安娜对他爱理不理,不在乎小郡王有着高贵的身份。她总是一个人靠在船舷上,眺望蔚蓝的太平洋。 到了加州的旧金山,登上横贯大陆铁道,从西海岸前往4850公里外的东海岸。 特快列车也要走五天五夜,从内华达的荒漠,到犹他州的大盐湖,穿过雄伟的落基山脉,再进入沃野千里的密西西比河大平原,一路无边无垠的玉米与小麦地。到了俄亥俄河两岸,到处可见工厂和烟囱,人民高大而健康,住在宽敞的房子里。毋庸置疑,这是个富强的国家。 火车抵达纽约,代表团住进曼哈顿的饭店。这天早上,安娜换上新衣裳,独自前往自由女神像,想切身感受怀揣美国梦而来的人们,对纽约的第一印象。 抬头仰望自由女神的容颜,她竟看到一架奇形怪状的飞行器,徐徐降落到女神肩膀上。 绝不是飞机或飞艇,它有四扇不断扑打的翅膀,更像从博物馆逃出来的史前怪兽。 四翼天使! 两对硕大的翅膀,加上一个野兽的身体和头,混合着唐朝与肥沃新月地带。最初的震惊过后,安娜看得真切,这不就是北京房山景教大墓发现的镇墓兽吗? 从它后背爬下一条赤色鬃毛的大狗,还有两个年轻男人——竟是中国人,其中一张面孔,昨晚刚闯入过她的梦境。 秦北洋。 真的是他?外加从天而降的四翼天使,极不真实的幻景,让她怀疑梦还没醒? 突然,秦北洋看到了她,挥手高喊:“欧阳安娜!” 泪水像迸裂的珍珠,从十九岁的脸颊扑簌而下。渡过那么大的太平洋,又穿过整个美洲大陆,她已没有力气再喊叫,只能向自由女神肩头的少年,微微点头,不言中。 片刻之后,秦北洋与钱科从自由女神像上爬下来。四月春光,纽约海港上的风,吹走了安娜的遮阳帽,自来卷的发丝轻拂到他的脸上。不顾一切,他们拥抱,不言中。 钱科有些懵懂地摇头,九色正襟危坐在地上,仿佛又回到海上达摩山,作为幼麒麟镇墓兽,第一眼看到欧阳安娜的情景。 两人松开,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不言中! 面对纽约海港的对岸,曼哈顿的高楼广厦,秦北洋微微叹息:“想不到这辈子,还能走这么远的路!” “不管有多远的路,我陪你走。” 安娜举起自己左手,中指上牢牢套着玉指环,来自白鹿原大墓地宫的礼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几乎要闭上眼睛,享受这难得而短暂的春天。 钱科不解风情地打断他们,指着自由女神像上的四翼天使:“怎么把它弄下来啊?” “哈哈,原来四翼天使才是你的情人!” 秦北洋也学会了开玩笑。太阳下,原本展翅万里的镇墓兽,早已失去动力,变回一堆铁疙瘩。 大批警察赶到,有人报案说飞行器入侵纽约。起重机与大吊车,花了小半天,才把四翼天使搬到地面,幸好自由女神像没有损坏。 钱科用英语解释这是中国文物,欧阳安娜代表北洋政府外交部,希望把四翼天使交还给中国公使馆。 纽约警察犹豫之际,又一拨警察赶到自由女神岛,接管了四翼天使镇墓兽,运上一艘驳轮,完全无视安娜和钱科的抗议。 秦北洋在人群里看到一张面孔——皮埃尔·高更。 高更竟还活着! 就像七年前的泰坦尼克号,并非所有人都死于海难,法国人幸运地被轮船救起,送到最近的纽约港。他湿漉漉地找到法国领事馆,要求雇船去北大西洋打捞镇墓兽。高更推开窗户,意外看到曼哈顿对岸,自由女神像的肩上,竟停着一只飞行器。法国总领事给纽约市长打电话。考虑到美国与法国同为五大战胜国的良好关系,市长批准将四翼天使送还给法国。 秦北洋无法反抗,大白天的九色也难以变身,周围都是荷枪实弹的警察,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三个中国少男少女,随时可将他们打成筛子。 安娜用法语质问皮埃尔·高更,他不跟女孩子啰嗦,皱起眉头看着秦北洋,扔出一句中国话:“感谢你拯救了我的四翼天使。” “四翼天使是中国的。” 秦北洋一字一顿回答。高更耸耸肩,跳上小驳轮,向来自法国的自由女神像挥手告别。 纽约港,四翼天使镇墓兽,被驳轮送上远洋货轮。这艘船将载着镇墓兽与皮埃尔·高更,渡过北大西洋,乘风破浪,前往欧洲,巴黎。 第八十二章 胜利宴会 自由女神像下的纽约,隔着波光粼粼的海港,秦北洋眺望曼哈顿岛,人类历史上空前壮观的摩天高楼,宛如古今中外无数帝王的墓碑。 刚要登上前往曼哈顿的渡轮,秦北洋被纽约州的检疫官拦下来。美国流行病史上最黑暗的1918年已经过去,现在是第二波西班牙流感的尾声,纽约对海上来客仍然格外警惕。 安娜出示了进入旧金山时的检疫卡,钱科顺利通过检疫,秦北洋却出了状况。 他开始咳嗽,流鼻涕,面色发暗,浑身如同打摆子,死神的阴影在眼皮投下。 检疫官将秦北洋当作疑似西班牙流感患者。他让安娜和钱科带着九色离去,说不定什么时候,法国人高更再杀个回马枪,又觊觎幼麒麟镇墓兽了。 “北洋,你可要小心!” 安娜在耳边关照,两人分别了十个月,刚才的相聚又太短暂,但愿只是一场小别离! 秦北洋像牲口似的被运上检疫船,到了纽约海港的又一座小岛,已被改造成瘟疫隔离岛。小岛密集地插满帐篷,身边躺着意大利人、希腊人、波兰人、黎巴嫩人,还有墨西哥人。没有任何治疗,医生也束手无策,这些人奄奄一息,不分男女,等待默默死去。秦北洋原以为会见到无数墓碑,才知道流感死亡者会被立即火化,以免尸体传播病毒。 长夜漫漫,秦北洋看着帐篷外美国的月亮,周围此起彼伏咳嗽声与喘息声,死神仿佛一卷地毯,将所有人收起来,准备打包带走。 身边又死了一个!秦北洋大声叫喊,想让人把尸体抬走,但除了excuse me,他的日式英语没人能听懂。 倏忽间,一只兽头钻入帐篷。两个西班牙流感病人开始尖叫。但此地每夜都有人尖叫,管理员也见怪不怪了。 “九色!” 秦北洋跟着小镇墓兽钻出帐篷,一路匍匐着爬过充满焚尸骨灰的泥土。到了海边,月光下颠簸一艘小船,依稀照亮欧阳安娜与钱科的脸。 她来救他了。 突然,小岛响彻刺耳的警报声。瞭望塔上的探照灯扫过来了。秦北洋和九色上船,螺旋桨飞速旋转。枪声响起,几颗子弹嗖嗖地射入海水。 九色变成幼麒麟镇墓兽,吐出两团琉璃火球,机关炮似击中瞭望塔。小镇墓兽又一次救了主人的命。 小船融入纽约港的夜色。安娜搂着秦北洋柔声道:“我说过,我不会再放你走的!” 他们在曼哈顿岛靠岸,沿着第五大道,来到杰弗逊大饭店,中国外交代表团驻地。 秦北洋跟钱科合住一间客房,加上九色。两人疲倦已极,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个昼夜…… 次日傍晚,秦北洋的精气神恢复大半,他和钱科换上干净衣服,来到二楼宴会厅,只见高朋满座。中国外交代表团,正在宴请纽约的名流与媒体,从纽约州长到市长,甚至有日本驻纽约总领事,为中国在巴黎和会制造舆论,抨击日本谋取青岛殖民地与山东霸权的不义。 中国代表团长致辞后,日本总领事起身,三十岁出头,穿着黑色燕尾服。未待主人应允,他走到宴会厅中央,用日本人里罕见的流利英语,向在座来宾问候。他的用词优雅,引经据典,不时蹦出几个古希腊人物,甚至拉丁文单词。他毫不客气地指出,大战爆发那一年,日本帝国付出270名军人的生命,攻占德意志帝国的远东堡垒——青岛。 “中国政府呢?连宣战的勇气都没有!”日本总领事又向中国代表团微微鞠躬,“抱歉,就算中国军队进攻青岛,恐怕非但不能攻占青岛,反而整个山东省都会落入德国手中,甚至北京城头都会飘扬德意志德国的旗帜!” 宴会厅鸦雀无声,中国代表团虽然气愤,却无一人敢反驳。尽管北洋军阀连年内战,但那是菜鸡互啄,若要跟欧洲军队较量,无异于以卵击石。 看到对手哑了,日本总领事乘胜直追:“德属东非的沃尔贝克中校,哦,他也曾在1900年加入八国联军攻占过北京。1914年,他手下仅有一百多白人军士,两千多黑人士兵,在东非四面为敌,断绝外援,遭到数万大军围攻,竟然坚守四年,甚至攻入协约国殖民地。德国要是没有投降,沃尔贝克中校至今仍在战斗。如果日本不参战,山东就是第二个德属东非。日本为世界大战的胜利流了血,并让德国人也流了血。中国人流血了吗?据我说知,一滴都没有!那么流过血的青岛,就应属于日本帝国。” 这位总领事高昂头颅,赢得美国人的掌声。宴会厅角落,秦北洋和钱科躲藏在侍者身后。他很想用流利的日语跟对方辩论,却不敢抛头露面,毕竟他还是北洋政府的特级通缉犯。 乐队奏起小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的多瑙河》,来自战败国奥地利的圆舞曲,让宾客们感到胜利的愉悦。这才是纽约,就像菲茨杰拉德说的“我开始喜欢纽约了,喜欢夜晚那种奔放冒险的情凋,喜欢那川流不息的男男女女和往来车辆给应接不暇的眼睛带来的满足。我喜欢在第五大道溜达,从人群中挑出风流的女人,幻想几分钟之内我就要进入她们的生活,而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或者非难这件事……” 小郡王帖木儿很会跳舞,搭着一位美国姑娘的纤腰舞步翩迁。秦北洋在寻找安娜,他不会跳舞,只想多陪伴她片刻。他刚瞥见欧阳安娜的晚礼服,只见一个男子来到她面前。 头发乌黑的东亚人,穿着一身紫色礼服。他有白皙的皮肤,古希腊般立体五官,细长而明亮的目光里,蕴含一点点高傲,又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几乎与秦北洋同样个头,又不像小郡王乳臭未干,渐入成熟男子阶段。他的身材削瘦挺拔,如果换一身行头,可以上舞台演莎士比亚戏剧,《哈姆莱特》或《麦克白》。 他向安娜鞠躬并伸出手,举手投足,风度翩翩。欧美礼节,先生邀请女士跳舞。欧阳安娜不得不从,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她的左手握住对方右手,他的左手轻轻揽住她的后腰。 安娜微微一颤,他低声说:“得罪!” 标准的中国话,他不是日本人。欧阳安娜稍稍宽心。随着音乐跳华尔兹,她的舞步那么笨拙,好几次踩到对方鞋子。他笑着说没关系,鼓励她不要着急。他操控着两个人的步伐,带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圆舞曲的旋律让人兴奋,她的额头沁出了汗珠,脸上扑满红晕,怪不得洋妇人都爱舞会,简直是女人们的天堂。安娜紧握他的手,看着他幽深明亮的双眼,还有刻意保持距离的嘴唇,不像登徒子们要趁机一亲芳泽。 今宵不眠夜,舞曲最高潮,欧阳安娜的眼角余光,正好瞥到人群中的秦北洋。 他在看着她。 安娜松开手,低头对迷人的中国绅士说:“对不起,我累了。” “感谢你陪伴我跳的这支舞!”对方也大方地鞠躬还礼,“可我还不知小姐芳名?” “安娜……欧阳安娜,不是英文名字。” “安娜·卡列尼娜的安娜?” “嗯。” “你在中国外交代表团?” 安娜胸中小鹿怦怦乱跳,以前不是没碰到过主动搭讪的,但眼前男子的杀伤力却是惊人。 “对不起,我只是个法语翻译。” 舞会告一段落。纽约市长发表讲话:“上星期,纽约举行了世界智力大会。我们请来全世界五十位顶尖天才,包括战败的德国与奥地利。智力大会有各种高难度竞赛,包括算术、几何、函数、逻辑、密码破译……最终荣膺第一名的,竟是一位中国的年轻人。他毕业于英国剑桥大学,拥有物理学博士学位,他叫李隆盛。” 纽约市长特地拿出一张白纸,分别用中英文写着“李隆盛”。 刚与欧阳安娜跳完华尔兹的年轻男子,走到宴会厅中央,接受全体宾客们的祝贺。 李隆盛先分别向纽约市长、中国外交团的团长鞠躬,又朝目瞪口呆的安娜挤了挤眼睛。 “很荣幸,今晚能参加中国外交代表团的宴会。晚生李隆盛,即将去欧洲拜访爱因斯坦先生,向他讨教《广义相对论》与《量子力学》。作为客居海外的中国人,我衷心祝福中华民国国运昌隆,收回理所应当的国权,巴黎和会上的各国首脑,尤其美利坚合众国的威尔逊大总统,能为中国伸张正义,为世界谱写和平!” 他先用字正腔圆的北京话,后用标准的英语伦敦音,确保在场每个人都能听懂,再次赢得一片掌声。最后一句,明显针对日本总领事的讲话,一时间抢尽风头。 对方按捺不住说:“李先生,我也听说了世界智力大会。可惜所有比赛项目,都来自西洋世界,没有我们东方的游戏。否则,说不定我也会来报名。” “东方的游戏?” 第八十三章 国运档案箱 纽约,曼哈顿,杰弗逊大饭店。 日本总领事胸有成竹:“不仅是东方,也是全世界最深奥最复杂,最顶尖的智力竞——围棋。” “围棋是中国人的发明,也应当属于全世界。这些年来,欧美的科学家开始学习围棋。我在剑桥攻读之时,还曾向我的老师传授过围棋技艺。” 一个中国人,一个日本人,在纽约的宴会厅里,用最典雅的英语对话,在场的美国人啧啧惊叹。 “李先生,很高兴您也是棋友,我希望跟你切磋一局。” 李隆盛皱起眉头,看到日本总领事眉眼里的骄傲,不禁应承下来:“请问何时何地?” “今晚,此地!” 血气方刚的日本驻纽约总领事,竟提出要跟世界智力大赛冠军李隆盛比试围棋。中国代表团的团长也是棋友,心想既是才智出众之人,下棋绝非泛泛之辈。如果这位天才就此击败对方,煞了日本人的威风,还可赢得更多的美国舆论支持。 大饭店辟出一间总统套房,布置成对局室。猜先,日本总领事执黑先行。李隆盛按常规布局应对,几个来回,惊觉对方棋力深厚,远非业余爱好者能比拟,大局观超乎常人。 原来这位总领事,乃是贵族子弟,自幼拜入围棋大师本因坊秀荣门下,要不是被送出海外留学,几乎成为一名职业棋手。 中方团长看出门道,为李隆盛捏了把汗。危急关头,李隆盛下出一记妙招,立刻化解对方攻势,反让日本总领事陷入长考。 围棋手长考,是在脑海中计算无数种可能性。每一可能性都会推演出数十手棋,变幻无穷无尽。整盘围棋的可能性,理论上有3的361次方,绝对是个天文数字。故而高手长考,犹如超级复杂的数学公式心算。古时没有读秒,往往持续一整个昼夜,许多著名对局要耗时数日。 团长等待了足足一个钟头,日本总领事才下出一记应招,看似漫不经心,旁观者仔细一分析,则是石破天惊。果然,轮到对面的李隆盛陷入漫长的思考…… 这次连一个钟头都不止了。团长是个老外交官,年轻时跟李鸿章出访欧洲做翻译,亲眼见证过李鸿章与俾斯麦两位铁血宰相的对谈。他已哈欠连天,眼皮瞌冲,看怀表已很晚了。若按眼下事态发展,对决不到明早结束不了。他又问双方,是否愿意就此封棋,住下客房歇息,明早再战?日本总领事与李隆盛异口同声反对,都有自信在天亮前结束战斗。 老团长指派两名秘书留下,熬夜伺候对局者,自己先行休息去了。 回到顶楼的客房,他刚想倒头睡下,心里异常烦躁起来。再看房间地毯和窗户,似乎有被人动过的迹象。他警觉地打开壁橱,露出一个大保险柜。 塞入钥匙,转动密码锁,柜子里躺着个黑色手提箱,外壳印着两个汉字:档案。 档案箱里是密密麻麻的资料,大部分是英文、法文与德文,少量中文和日文。 “虚惊一场!” 老团长擦擦额头冷汗,正要重新关闭保险柜,喉咙口感到一片冰凉,某种金属的滋味,深深切入气管。 他看到了血。 喷溅在保险柜与档案箱上的鲜血,接着他转回头来,首先看到一把滴血的匕首。 雪白的象牙柄上镶嵌着“白虹贯日”的螺钿图案。 他死了,尚未来得及看清刺客的脸,便已坠入永恒的黑夜深渊,在纽约,在曼哈顿。 一双脚跨过倒在地毯上的尸体,一双手伸入保险柜,掏出了沉甸甸的档案箱。 就在刺客拎着档案箱,走出房门的刹那间,整个饭店响彻了警报声。 乍听起来像火警,几乎要刺穿人们的耳膜。杰弗逊大饭店顶层的总统套房,对局室内的李隆盛刚落下一枚白子,对面的日本总领事已面色煞白,不仅被警报声惊吓,也因为棋局上的形势已天翻地覆,短短几手交换,黑棋中腹大龙已陷入绝境。 日本总领事匆忙起身:“对不起,这警报声太可怕了!我建议今晚对局到此为止,大家必须想办法逃出大饭店。” “谁胜谁负?”李隆盛并不在乎什么警报,他直视日本总领事的双眼,就在对方几乎要投降求饶的刹那,风度翩翩地站起,竟把整个棋局都撸掉了,“好,到此为止,胜负不分。” 这看似粗暴无礼的行为,却是给足了对手的台阶,总领事羞愧地点头:“李先生,非常感谢您的关照!” 日本驻纽约总领事走到底楼,却发现大门被紧紧锁闭,门房表示无能为力。前台服务生表示已打过电话报警,但不是火警,而是发生了凶杀案。 秦北洋正在饭店走廊狂奔,九色跟在身后。他在楼梯拐角撞上了欧阳安娜。她的面色苍白,抓着栏杆喘息说:“出大事了!” 片刻之后,他们闯入中国外交代表团最大的一间客房,发现倒在血泊中的团长。 秦北洋蹲下触摸老团长的颈动脉,查看还在流血的咽喉——是被匕首割开的。 “他们到纽约了?!” “刺客?” 欧阳安娜蹙起娥眉,发现壁橱里的大保险柜是敞开的,存放档案的手提箱不见了。 “第二批中国代表团,跨越大半个地球,取道美国去巴黎,就是要护送这个档案箱!”安娜急得快哭出来了,“如果这些档案被人偷走,我们就没有去巴黎的必要了。” 秦北洋抓着她的胳膊:“别着急!什么档案?” “为了夺回青岛,中国驻美公使顾维钧先生,要在巴黎和会上发表讲话。主席团要求中国提供资料,要大量外交档案作为证据。事关重大,外交部才派遣了第二批代表团,携带一个密码档案箱,装有关于山东、满洲、蒙古等问题的绝密档案,包括中国与日本签订的秘密条约,许多内容是袁世凯亲笔签署的,从未对外公开过。” “这是决定中国命运的档案箱?” “至少将决定山东和青岛的命运。”欧阳安娜注视老团长的尸体,平常女孩早吓得尖叫逃窜了,“中国驻美公使馆还有一批档案,涉及美国政府的秘密承诺,对于争取威尔逊总统的支持至关重要。我们必须先绕道来美国,将所有资料汇总,再出发去巴黎。一路上,我们分外小心,团长本人保管档案箱,必须存放在保险柜。我们在档案箱里安装了报警器,连接饭店的警报系统。如果有人偷走档案箱,只要走出房间,就会触动警报,自动锁闭所有大门。” “凶手和档案箱,此刻还在这家饭店?” “如果我们运气不差的话。” 外面的走廊,中国外交代表团已纷纷赶来,小郡王光着上半身,边走边扯着背带裤,都知道大事不妙了。 秦北洋蹲下盯着小镇墓兽的双眼:“九色啊九色,君可知刺客之杀气?” 一声令下,九色如出笼的猎犬,整个饭店响彻它的蹄声。镇墓兽没有动物的嗅觉器官,却有敏锐的感知能力。 猎物就在这栋楼。 九色搜寻了上上下下,闯入每一间客房,包括餐厅、酒吧和厨房,最后冲上楼顶。 怎么忘了天台! 秦北洋背后藏着唐刀,在屋顶上发现一个人影。 那人正欲放下绳索,沿着饭店外墙缒下。看到秦北洋与九色靠近,对方放弃了垂直降落。如果有人砍断绳索,必然半空摔死——杰弗逊大饭店有二十层楼之高。 “刺客!” 秦北洋用中文大声喊出来,纽约的霓虹灯下,他看到一张右侧有刀疤的脸。 他叫阿海,九年前杀死了秦北洋的养母。 他还活着。 他的手里拎着一个档案箱。 他脸上的刀疤似乎幻化为一道X形状的纹章,在纽约的夜空熠熠生辉。 第八十四章 博物馆奇妙夜 纽约,曼哈顿,杰弗逊大饭店。 秦北洋与九色盯着阿海的脸。 虽然,小木和海女信誓旦旦保证,他们在达摩山杀了所有刺客。但再度看到这张脸,仍让秦北洋血脉贲张,既仇恨,又兴奋。也许小木说谎,也许刺客命大,死里逃生。秦北洋曾在养父母的坟墓前发誓,要亲手杀了这个刺客。现在这个机会又来了。今晚,复仇。 “放下档案箱!” 安娜也冲上天台,看到刺客阿海的脸。她还来不及告诉秦北洋,去年夏天,达摩山上与刺客们的狭路相逢。 阿海嘴角微微一撇——九年前,当秦北洋还是个小男孩,就给他留下永远的刀疤。 他的左手握着档案箱,右手亮出象牙柄的匕首。 秦北洋举起唐刀,直接劈向他的左手,想要一举斩断,趁机夺回档案箱。 刺客飞身冲出天台。 跳楼自杀?秦北洋伸手想要抓他,却扑了个空,自己也险些掉下二十层的高楼。 阿海在纽约的天上划出弧线,越过狭窄的街道上空,竟如飞鸟展翅,一跃而到对面屋顶。 不能让他逃了——秦北洋没有别的想法,后退数步助跑,就像在日本跳帮逃上法国轮船,撒开双腿飞上天空。 风灌满他的双耳,曼哈顿在脚下飞逝,黑色的纽约海港静静地沉睡。 刺客道的轻功! 天国的悬崖与白鹤,仿佛在曼哈顿的夜空飞舞…… 终于,他坠落到对面屋顶,幸好比杰弗逊大饭店矮了两层楼,有个下降角度,否则必然摔死在万丈深渊下。 九色也跳过来了,对于一头镇墓兽来说,这种跳跃根本不成问题。 秦北洋继续追逐刺客阿海,跳不过来的欧阳安娜,趴在对面屋顶高喊:“北洋!不管能不能拿回档案箱,你要当心!” 阿海再度跳上隔壁楼房的屋顶,这回又矮了半层楼,看来他是“刺客道”的佼佼者,擅长于飞檐走壁。 秦北洋与九色紧追不舍。在纽约的半空,他们玩命地追逐着,从一个屋顶到另一个屋顶,从一条大街到下一条大街。尽管浑身血液沸腾,但他制止了九色变身吐出琉璃火球的企图,因为在烧死阿海的同时,也会烧掉价值整个山东省的档案箱。 两人一兽,三个鬼魅般的影子,一路飞行跳跃到百老汇大街。在一座大剧院的屋顶上,再也无处可跳了,阿海爬下剧院楼梯,听到热闹的乐队伴奏声…… 今夜,纽约的最后一场戏剧,已演出了漫长的五个小时。一群黑人正在唱歌,表现南北战争的苦难,剧场里黑压压座无虚席。 阿海抓着一根绳索,直接空降到百老汇舞台上。演员们尖叫着逃窜,台下观众目瞪口呆。 秦北洋同样抓着绳索下来,九色跳下舞台。他拦住刺客去路,劈出三尺唐刀。聚光灯下,阿海灵活地躲过这一击,依然抓紧档案箱。秦北洋不让刺客有贴身缠斗的机会,否则匕首就能割断他的咽喉。阿海占不到便宜,抓起一把道具步枪,绑着没开锋的刺刀。转瞬间,步枪已被唐刀一劈为二。 观众们掌声雷动,以为这是音乐剧特别安排的花絮,加上东方武术以及动物表演。 刺客飞身冲下舞台,沿着观众席通道逃去。秦北洋与九色追在后头,几个美国姑娘站起来说:“Handsome!” 剧院外,深夜的百老汇大街,阿海继续狂奔。秦北洋像个影子,直到天涯海角都不会消失。冲过几个路口,便是纵贯纽约南北的第五大道,左侧就是中央公园。 一路向北,出现一栋巍峨大厦,月光下仿佛古希腊罗马建筑,阿海慌不择路地钻进去。 秦北洋也冲进去,头顶是高大的穹顶,四处有奇怪的人影晃动。九色骤然变得警觉,它扬起爪子拍打墙壁,好像回到古墓地宫。 他看到一头狮子,青铜外壳,背后长着一对羽毛翅膀,头上却是戴着王冠的男人,满脸大胡子,卷曲地垂到狮子胸口。 原来是一尊古代雕像,底下还标着英文,秦北洋粗略地看懂了——古亚述青铜狮子,年代在公元前两千年,差不多是中国的夏朝! 此地是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也是西半球收藏艺术和文物的圣地。 博物馆奇妙夜。 阿海逃入一间陈列室,墙上冒出数十名男女战士,背燧发枪,佩军刀,划船渡过冰封的河流。为首一名将军,目光坚毅地注视河对岸,身后卷着十三颗星的美国国旗——这幅油画《华盛顿横渡特拉华河》是大都会博物馆的镇馆之宝,画中主角正是美利坚国父华盛顿。 秦北洋与九色也来到陈列室,在角落堵截住了刺客。谢天谢地,档案箱还在他的手中。 从前刺客们每次行动,至少有两个人,从未见过落单的。十年前,天津德租界灭门案起,到去年的国会议员连环刺杀案,以及与小徐的秘密交易,动机都跟唐朝小皇子棺椁,或者镇墓兽有关。考虑到棺椁已落入刺客手中,那么这次的档案箱,或者档案箱所决定的中国在巴黎和会上的谈判,难道成为了新目标? “阿海!” 秦北洋叫出他的名字,阿海却摇头笑道:“你可以叫我阿海,但其实,我又不叫阿海,随便你们怎么叫吧!秦北洋,九年前,在天津徳租界,我本可以杀死你。” “那一夜,你真是来杀我的吗?” “不,我们是奉命来救你的!带你远走高飞,让你得到一个新的人生!但必须趁你熟睡,杀死你的养父,再让清廷背锅。” “奉谁之命?” 秦北洋强压复仇的欲望,必须把秘密搞清楚再复仇。 “我不能坏了刺客的规矩。” 阿海死一般的眼神。就算将他擒获,施以满清十大酷刑,也无法得到秘密。 不过,秦北洋的大脑迅速转动,根据“再让清廷背锅”这句话,已想到两点—— 刺客劫持九岁的秦北洋,是要让他从小在“天国学堂”修行“地宫道”与“刺客道”,以便日后帮助刺客集团打开乾陵与镇墓天子的秘密——也许刺客们早已知道,秦北洋出生在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宫之中的秘密。十年前,秦北洋若是落到刺客们手中,不再父子相认,那么墓匠族也就断绝了后人,诚如老爹秦海关所言,非但光绪帝的镇墓兽造不出来,中国延续两千多年的皇帝制度都会毁灭!而这伙刺客们,一定是与清朝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虽然,清朝还是没过几年就完蛋了,但“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所谓历史,谁又能准确预测呢? “第二个问题:你为何偷盗档案箱?” “对不起,我依然不能说。” “阿海,你于我虽有杀母之仇,我也曾在养父母的墓前发誓,要以你的人头献祭。相比你我私人仇怨,你们要杀北洋军阀,要杀御用议员,我不阻拦。但你手里的箱子,务必请还给我,还给中国。你我之间的血海深仇,以后自有机会了断!” 话说到这个份上,秦北洋仁至义尽! 阿海沉默许久才说:“你果真是那个人!” “什么人?” 第八十五章 工匠联盟 纽约,曼哈顿的子夜,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华盛顿横渡特拉华河》面前。 刺客阿海面前升起一团烟雾,他已闪身冲出陈列室。 “站住!” 秦北洋与九色紧跟着阿海冲出博物馆,回到月光下的第五大道。 沿着中央公园东侧穿过,进入一片破烂低矮的街区。早春四月,夜间乍暖还寒,好些黑人在街边烤火取暖,惊讶地看着两个中国人追逐着奔过,还有一条赤色鬃毛的大狗。 纽约哈莱姆区Harlem,聚居数万南方来的黑人,遍布肮脏的贫民窟。 阿海躲入一间摇摇欲坠的大楼。酒鬼们出来拦住去路,被他一拳打出去三尺多远。这是未被纽约的黑夜消化的盲肠,藏污纳垢,臭不可闻…… 楼道犹如迷宫,地势越来越低,走过几道台阶,才感觉深入地下,好像一座宏大的古墓地宫,只是住满了黑皮肤的活人。 刺客阿海逃窜到地道尽头,已没有了住户与人迹,只有一扇貌似古老的石门。 一个穿着黑袍的高大男人,手中握着中世纪宝剑,像个守门人一样巍然屹立。 是个白人。 阿海以为又碰上了大都会博物馆里的西洋古董。但那人竟眨了眨眼,爆出一句话:“Who's there?” 守门人恶狠狠地盯着阿海,后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人的两条腿与兽的四条腿。 秦北洋和九色即将追到了。 阿海别无出路,他飞快地靠近守门人。就在对方抽出宝剑,要像劈西瓜一样劈开他的脑壳时,象牙柄的匕首轻巧地划破咽喉…… 宝剑先坠落在地,接着是沉重的守门人,像一堵高墙倒塌。 半分钟后,秦北洋和九色赶到,地上躺着一具白人的尸体,又是匕首割喉,石门敞开一条缝隙,阿海已逃入其中。 秦北洋再一抬头,看到门楣上有个标志——好像是金字塔,中间睁着一支眼睛。 独眼金字塔? 这个标志好眼熟啊! 摄手摄脚地走入石门,穿过一条深深的甬道,响起一片嘈杂的人声…… 秦北洋闪身躲入墙边的幽暗角落,只见一级级往下的台阶,坐满身穿黑袍之人。地下台阶呈圆形下降,底部有片圆形空地,形如“天国学堂”的“镇墓兽大斗兽场”。 粗略目测,场内有一百人左右,似乎没有女性,而且全是白人。他们大多五六十岁,年轻的也是一把大胡子。要么身着黑袍,要么工装裤和工匠服,各自提着工具箱。圆形环绕的墙壁下,摆放许多奇怪物件,全用油布覆盖遮挡。 秦北洋心中疑惑,这是地下拳击比赛?还是某种秘密宗教仪式?看来更像后者。 场子中心的聚光灯亮起,精雕细刻的靠背椅上,端坐一位黑袍老者。风帽遮挡着他的脑袋,看不清容颜,只见一把白黑半白的须髯,显然也是欧美人。 老人身后,依次站着三名白袍人,一个手执圆规,一个手执矩尺,还有一个捧着书本。他们的白袍上有个符号,却是圆规、矩尺与书本的组合。 三个白袍人背后,又有十二个右手执宝剑,左手执十字弓的男人。他们都穿着朴素的工匠装束,头戴厚厚的鸭舌帽。头顶悬挂一面旗帜,图案赫然是“独眼金字塔”。 手执十字弓的欧洲男人? 秦北洋想起什么,再细看那十二个男人,果然认出一张面孔——半年前,德国投降的同一天,日本京都,山本教授的秘密实验室,羽田大树带着一个欧洲工匠来拜访——他叫施密特,德语姓氏,意思就是工匠。这家伙还用十字弓射出弹珠,打得秦北洋眼冒金星。 对了,他的十字弓上的标志,不就是眼前的“独眼金字塔”吗? 那一夜,羽田大树在居酒屋说过,此人属于“工匠联盟”的“守门人”,又称“执剑人”,负责守卫联盟大门,手执锋利之剑,惟有联盟会员才能通过大门。 刚才在门口被刺客阿海所杀的执剑男子,也正是工匠联盟的守门人? 阿海又在哪里?秦北洋悄然扫射四周,百十来个黑袍或工匠服男子之中,并无踪迹。毕竟,中国人的外貌与西洋人泾渭分明,体格与肩宽都有明显差距,何况还有一道明显的刀疤。 手执十字弓与宝剑的“守门人”之一,拜访过日本的施密特,走到靠背椅上的老者身边,先趴下亲吻老者的靴子,清了清嗓子,用标准德语朗声道:“今晚,工匠联盟世界大会,我们齐聚在北美圣殿,先有请两位工匠圣贤……” 同时,圆形地宫穹顶降下两幅硕大的画像,欧洲铜版画的黑白风格,全是人物头像—— 左面那幅貌似古希腊人,深目高鼻虬髯,垂到额前的卷曲头发;右面那幅居然是中国人,却是按照外国人想象的中国形象,画着夸张的吊眼角与稀疏的胡须,幸好没画出金钱鼠尾的清朝辫子,而是按照古汉人模样头顶束着发髻。 施密特继续说:“有请工匠联盟大尊者讲话!” 所谓“大尊者”,就是坐在靠背椅子上的老者。他发出微弱的声音,似是奥地利口音的德语?秦北洋从小学标准德语,完全听不清楚。 施密特代替大尊者说:“工匠联盟的会员们!来自世界各地的伟大工匠们,请齐声高呼工匠格言——工匠会死,但作品永存。” “工匠会死,但作品永存!” 整座圆形地宫此起彼伏不同的语言,从德语、英语、法语到意大利语、西班牙语、俄语甚至荷兰语、捷克语、瑞典语、希腊语、波兰语…… 躲藏墙角的秦北洋低头注视冷静无声的九色。心想一千二百年前,制造九色的秦氏墓匠族早就化为灰尘,但这头小镇墓兽永存不灭,正好暗合了这句格言! 工匠会死,但作品永存! 老爹秦海关还有一句话——“不疯魔,不成活!” 两句话交相辉映,犹如太平洋与大西洋。 守门人施密特继续代表大尊者发言:“诸位,整整六百四十年前,全世界最伟大的工匠,第一代大尊者,在巴黎圣母院的塔楼上,开创了工匠联盟,运用智慧、勤劳、严谨以及手艺,传承自荷马时代以来的文明。我们严格遵守第一代大尊者留下的规则:一切手工技艺,皆由口传心授!将人类最杰出的技艺发扬光大。六个半世纪来,我们创造出了遍布全球的文明世界,也包括这座曼哈顿岛的钢铁森林。这是人类之伟大,工匠之伟大。” 别看这人在日本惜字如金,在这个场合却是滔滔不绝,每句话都是掷地有声。台阶上有人不断用各种语言做着翻译,尽量让所有人都能听懂。 施密特话锋一转:“刚刚过去的四年,在全世界的陆地、海洋以及天空,发生了有史以来规模空前的悲剧!工匠联盟每年一度的大会,被迫中断了四年。各国的能工巧匠,被迫为各自祖国的政府服务,以至于手足相残,违背了工匠联盟的准则——伟大的工匠不服务于杀人,保卫祖国的正义战争除外。” 伟大的工匠不服务于杀人,保卫祖国的正义战争除外——秦北洋心中默念这句话,倒是跟墨子的“非攻”与“救守”相似。 莫非——铜版画上的中国老头就是墨子? “然而,这场世界大战的每一方都自称正义,自称为保卫神圣祖国母亲免受强暴,而将我们的孩子送上战场加以屠杀。”守门人施密特继续痛心疾首地说,“战争结束了!在座各位都是幸存者,我们终于有幸召开这次大会,展示最伟大的工匠技艺!工匠会死,但作品永存!” 念完口号,十二个“守门人”以及三名白袍人,将宝座上的大尊者后撤到台阶,留出中间一大块圆形空地。 首先出场的是一位意大利管风琴制造大师。 墙边的幕布拉开,出现一面硕大无朋的管风琴——或者说管风琴就是建筑的一部分,形如金属高墙,由无数根铜音管组成。欧洲中世纪一个中型教堂内的管风琴就有1200根音管、16枚不同音调的音栓、两套键盘以及一层脚踏板。 大师的祖先在达·芬奇的年代,就为梵蒂冈宫廷制造管风琴。大师已年逾七旬,他的三个儿子在世界大战中应征入伍,战死在阿尔卑斯山的雪峰。他的手艺注定将要失传,带来纽约的这架管风琴是毕生最后一部作品。 老迈的大师坐上管风琴,为大家弹奏一曲巴赫的《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 不可思议,秦北洋第一次听到这种天籁之音,飘荡在纽约曼哈顿岛哈莱姆黑人贫民区的地下圣殿,丰富的和声绝不逊色于任何管弦乐队。小镇墓兽九色竟也在管风琴声中飘飘欲仙。 这是一架巨型机器,也是无与伦比的艺术品,拥有世界上最复杂而庞大的乐器结构,一架能发出宽广音域的声音国度,仿佛神的呼吸与沉吟。 难怪莫扎特说管风琴是“乐器之王”。 短暂的管风琴演奏之后,全世界的工匠们各自登场,纷纷展示各种神奇技艺与产品——从瑞士大自鸣钟到荷兰木头人再到俄罗斯套娃甚至法国利摩日瓷器…… 最后一个登场的,是台奇形怪状的硕大机器。 工匠是个年轻的德国人,不到三十岁,身材高大魁梧,碧蓝的眼珠子,柔软的金黄头发。他用德语自我介绍——汉斯·波尔,东普鲁士的工匠家族,曾被腓特烈大帝聘为首席宫廷工匠。刚结束的世界大战中,他成为德意志帝国的一名军法官,在东线与俄国人作战,最远占领过基辅与克里米亚。 “诸位大师,非常荣幸,我首次参加工匠联盟大会,我将隆重介绍——杀人机器!”底下一片微微骚动,波尔自顾自地说下去,“请看,这台机器有三部分,每个部分都有外号:底下叫‘床’,上边叫‘绘图员’,中间的悬浮部分叫‘缝纫机’。” 他抱出一个模型假人演示,铺着棉絮的“床”上,假人赤身裸体脸朝下趴着,手脚被皮带捆绑。一小块抹布塞入假人口中,免得行刑过程中嚼烂舌头。假人在“床”与“绘图员”之间,“缝纫机”的无数针头刺入人体,长针在受刑人背后刺上其所犯罪行——比如司法判决书,短针喷水冲洗血迹,再喷出墨汁。“缝纫机”的针头还能刻画出美妙的花纹和图案,从玫瑰到宝剑到雄鹰甚至骷髅,简直是个纹身艺术家。 行刑过程长达十二小时,前面六小时犯人神智清醒。此后已无力喊叫,“床”会自动送出一个电热锅,盛满热气腾腾的燕麦粥,补充营养续命。最后一分钟,“缝纫机”的针头才会彻底刺穿受刑人——波尔用了“完美”这个词,完成一件艺术大师的作品,将受刑人送入天堂或地狱。刺满文字与花纹的皮肤,将会完整揭取下来,经过防腐处理,永久展示在东普鲁士的“杀人博物馆”。 汉斯·波尔给机器起了个优雅的名字——“普鲁士玫瑰十字缝纫机”。 秦北洋后背心竖起汗毛,整个流程酷似清朝的凌迟酷刑!同样杀上千刀,同样是让受刑人续命,百般折磨侮辱后才夺取性命。不同在于,中国的千刀万剐,依靠刽子手的经验和功夫,而这台“普鲁士玫瑰十字缝纫机”完全依靠工匠的智慧与现代机械。 地下圆形圣殿的中心,守门人施密特以德语高声道:“汉斯!你不觉得这台杀人机器违背了工匠联盟的精神吗?” “尊敬的守门人。天底下有太多恶人,为非作歹,滥杀无辜,如果不接受严惩,便会有更多无辜者被残害。我相信以暴易暴的哲学。”汉斯·波尔的目光强悍坚毅,哪怕他的祖国在世界大战中彻底失败,“诸位,假人演示不算,我将用一个真人来演示‘普鲁士玫瑰十字缝纫机’。考虑到大会的时间有限,我会调快行刑的时间,将十二小时缩短到十二分钟!” “汉斯!你要在联盟大会现场杀人吗?” “嗯,一个恶贯满盈的罪犯,劣等民族的黑人,他曾经生吃了十二个白人,刚从非洲被运过来,他的生命卑贱,不值一提!我将在现场将他处决!” 没等大尊者同意,汉斯·波尔已从后台推出一台铁皮棺材。 守门人施密特要上前阻拦,却被三个白袍老者拦下:“让他试试!” (注:“普鲁士玫瑰十字缝纫机”的形制来源于卡夫卡的杰作《在流放地》) 第八十六章 普鲁士玫瑰十字缝纫机 纽约,曼哈顿岛,哈莱姆黑人区,工匠联盟世界大会。 躲在暗处的秦北洋眯起双眼,九色似乎也蠢蠢欲动。 聚光灯下,波尔熟练地打开铁皮棺材——确实有个黑人,双手双脚捆绑,却已变成一个死人,脖子上多了一道拉链般的伤痕。 黑人尸体背后藏着一个活人,露出一张斜着刀疤的右脸,中国人的脸。 刺客阿海。 两小时前,阿海为躲避秦北洋与九色的追捕,携带绝密档案箱,慌不择路地逃进工匠联盟的大会场。正好墙角有一口铁皮棺材,他便躲藏到棺材之中。没想到里面还有个黑人,手脚都被捆绑,阿海毫不犹豫地抽出匕首,割断黑人喉咙,便跟死人躺在一起。他等待这口棺材被埋葬的机会,就会破棺而出,夺路而逃——至少可以避开九色的追捕。 他不惧怕任何人,甚至不惧怕普通的镇墓兽,唯独惧怕九色。 去年春天在北京,阿海杀了国会议员曲靖和,骗取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同样被迫躲进棺材。还有几年前的香山雪夜,刺客阿海与老爹伪装成棺材里的尸变。 刺客们对于棺材有着难以抗拒的嗜好! 棺材中的刺客阿海,面对汉斯·波尔,也面对整个工匠联盟的聚光灯。 匕首出手了。 汉斯·波尔的反应超乎常人地机敏,或许是上过战场还能幸存的缘故,他本能地往后退却。象牙柄的匕首犹如长了眼睛,彗星般追上他,擦着咽喉掠过,划破了他的下巴。 波尔在地上打了个滚儿,下颌破开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流。 阿海不是来刺杀他的,没必要跟这个德国人拼命。他只想逃出这个场子,手里却拎着一个沉重的档案箱。 倏忽间,秦北洋和九色跳下台阶,抽出背后唐刀,一人一兽,径直奔向会场中心的阿海。 工匠联盟一片大乱,十二名守门人纷纷亮出兵刃,护卫宝座上的大尊者。 文艺复兴以来的老规矩,为了防止刺杀,大会上不得携带热兵器,包括守门人等等警卫人员,只能持有中世纪的宝剑和十字弓。 阿海拎着档案箱,施展“刺客道”轻功腾身跃起,施密特的十字弓射出第一支钢箭,恰好插入他的左侧肩膀。 刺客如折翅的鸟儿坠落。 逃生,抑或,档案箱——两者只能取其一,他不可能带着沉重的箱子逃跑。 阿海的逻辑很清晰,必须选择前者,因为选择后者也无法保证逃脱。 他将档案箱砸向十二名守门人,肩膀哪怕插着一支钢箭,仍然施展“刺客道”,足尖如蜻蜓点水,踩着看台上的工匠们头顶,飞跃出来时的甬道。 放弃档案箱的阿海,轻装上阵,洒着鲜血侥幸逃脱。 闯入会场中心的秦北洋,一把抓起档案箱,周围全是工匠联盟的大老爷们,十二张十字弓对准他的脑门。小镇墓兽九色正要吐出琉璃火球,秦北洋高声说出德语:“施密特!你还记得我吗?日本京都!我们在居酒屋一起吃过寿喜锅!” 施密特微微一怔,再细看秦北洋的面孔,这个身材高大的中国少年,令人印象深刻,更没想到他会说流利的德语。 “根据工匠联盟法度第105条,未收到邀请而擅自混入联盟大会的,将要作为奸细处死。”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在追捕刚才的刺客,误入了你们的会场。因为他偷窃了我的——不,是中国的珍宝。” “刺客?刺客闯入了工匠联盟大会?”施密特的面色变得煞白,“数个世纪以来的第一次……” 工匠大师们都像见到鬼似的,仿佛一番腥风血雨又不可避免。 “我是刺客们的仇敌!发誓要把他们斩尽杀绝!” 秦北洋寻思工匠联盟与刺客们是否有什么过结?正好自己可以站在工匠一边。 守门人施密特板着面孔说:“你如何证明自己不是刺客联盟的奸细?” “刺客联盟?” 秦北洋心中一惊,原来在这个地球上,除了一个工匠联盟,还是一个刺客联盟? 这两个古老的联盟,貌似是死对头的感觉? 遭了,自己夹在这两伙人之间,会不会死无葬身之地? “哪怕你真的与刺客联盟无关,但破坏了工匠联盟大会,我们仍然要处死你!” 九色瞪着双眼,顶起雪白鹿角,身披青铜鳞甲,想着如何抵挡十字弓,又如何把这些工匠烧成灰烬…… 千钧一发关头,秦北洋想到了解决之道:“好,那我给你一个理由!工匠联盟大会,凡是世界顶尖的工匠,都有资格来参加,是不是?” “不错,这座北美圣殿内汇聚了全球工匠的精英。” “你知道吗?我是中国最后一个皇家工匠的传人,我的家族在过去三千年来,一直为中国的帝王修建陵墓以及——镇墓兽。” 施密特的眼神有些晃动,他后退了一步问:“请问你的姓氏?” “秦!” 这个汉字发音让底下的工匠们一片哗然,就连十二个守门人也有些耸动。 秦北洋补充一句德语:“秦氏,又称为墓匠族!被誉为‘东亚的工匠之神’,守护着三千年来,中国陵墓的最大秘密。” 这句“东亚的工匠之神”完全是秦北洋临时现编出来的,为了吓唬这伙自诩为全世界最伟大工匠的老家伙们。 施密特回到大尊者身边,两人耳语两句。自始至终,大尊者的面孔隐藏在罩袍下,只能看清下半截的大胡子。 “秦,六百五十年前,来自中国的墓匠族,已是工匠联盟的中流砥柱。若你能证明自己身份,当场即可入会,成为联盟的初阶会员。若你不能证明,依然按照奸细论处,当场处死!” 施密特说话响亮干脆,出乎秦北洋意料——原来工匠联盟知道秦氏墓匠族?自己家族的地位似乎还很高?看来羽田大树所言不虚。 但如何证明呢?总不见得脱衣服,露出背后的鹿角形胎记吧? 没想到,施密特毫不客气地抓住秦北洋的肩膀,撕开他后颈处的衣服,果然露出赤色火焰般的鹿角胎记。 秦北洋一声叫唤,几乎再要抽出唐刀来拼命,施密特却以极度异样的目光注视他。 难道……这个德国工匠也认得秦氏祖先的胎记? 施密特退回去跟大尊者耳语了几句。 秦北洋拍拍小镇墓兽鬃毛,九色心领神会,头顶鹿角分叉变化,不断打开生长,张牙舞爪,变成一株参天大树,惊得十二名守门人保护大尊者后退。 九色又吐出一团琉璃火球,圣殿上空飘移飞行一周,犹如球形闪电,上下翻飞却不伤到一人,最后猛烈击打在地上,撞出个一尺见方的焦黑深坑。 “大家不必惊慌,这头小镇墓兽,是一千二百年前,由我的祖先精心制造的,至今完好如初,能够执行各项任务,结合了灵魂力与机械力,逾千年而不枯竭,忠诚无双,可谓是真正的‘灵魂机械体’!” 秦北洋介绍完毕,施密特又出来抬杠了:“秦,这只能证明它是墓匠族的产品,并不能证明你是秦氏后人,更不能证明你是顶尖工匠。我们这里的工匠大师们,都是祖传了好几代甚至几十代。但他们自己必须学会手艺,不能躺在祖先的功劳簿上。” 这意思是要让秦北洋现场露两手,证明自己拥有秦氏墓匠族的手艺。 难道要当场造一个墓吗? 秦北洋陷入难题,恰好看到那台“普鲁士玫瑰十字缝纫机”。 他仔细观察一番,依次打开组成这台杀人机器的三部分:“床”、“绘图员”、“缝纫机”。 死马当活马医了!秦北洋抓着档案箱,决定拿自己的性命赌一把。 “如果,我能改造这台机器,是否能证明是顶级工匠?” “嗯……如何改造?” “它不是叫‘普鲁士玫瑰十字缝纫机’吗?我就把杀人机器改造成真正的缝纫机!” 施密特回头跟大尊者商量了下,允许秦北洋当场进行机器改造,但只给他一个小时。 这台机器原本的主人——汉斯·波尔被刺客割伤了下巴,有人在为他包扎处理伤口,估计两周内无法说话,只能干瞪眼表示抗议却无果。 秦北洋着手工作之前,也向工匠们提出了求助:“我两手空空,缺少工具和原材料,请问在座各位大师,能否为我提供?” 工匠们早就对这位中国少年颇感兴趣。法国顶级制衣匠、比利时顶级缝纫机匠,主动上来帮忙,他们随身携带各种工具与原材料。秦北洋双手合十感谢,将档案箱交给九色保管,它必会像牧羊犬保护羊群一样保护好档案的。 他重新仔细检查“普鲁士玫瑰十字缝纫机”,发现其中渗透许多血迹,甚至人体组织的残骸——显然执行过多次死刑,整个机器充满一股煞气。 秦北洋横下一条心,脑中自动勾画出“床”、“绘图员”、“缝纫机”三部分的机械结构图。他问人要来纸笔,迅速画出全新的缝纫机设计稿。 在京都的第三高等学校,机械课的动手实践就是组装缝纫机。他把全世界各种品牌的缝纫机和结构都已吃透了,几乎每个螺丝钉的位置都牢记脑中——缝纫机由机头、机座、传动和附件组成。核心的机头包括刺料、钩线、挑线、送料四部分,加上绕线、压料、落牙等辅助部分。机座分为台板和机箱两种。机架、手摇器或电动机组成传动部分,日常家用缝纫机有脚踏板,曲柄带动皮带轮和机头旋转。 而这台杀人机器更像大型的工业缝纫机。 秦北洋按照设计图纸,对三个部分都做了大胆地重新建构。幸好这台杀人机器的原理,本来就是仿造缝纫机而来。尤其是“缝纫机”部分,许多零部件直接取自缝纫机,只不过增加了大量针头,并能事先输入文字与花纹加以控制,是一台智能化的杀人机器。 一小时后,挥汗如雨的秦北洋大功告成,满手都是油污,终于将“普鲁士玫瑰十字缝纫机”重新装配完成。 他脱下自己外套,又要来许多纱线,针头迅速穿透衣服,白色纱线在黑外套上缝出一组正楷汉字——工匠会死,但作品永存! 缝纫机又绣出一行德文,也是同样的意思,这下所有人都看懂了。 秦北洋长出一口气,刚才面孔鼓得通红,万一要是失败,恐怕小命不保矣。 工匠联盟的大师们掌声雷动,为这台杀人机器被改造成缝纫机而赞叹。秦北洋在短短一个小时内,就能完成图纸设计、零部件改装、机械结构调整等等工作——全过程有数十位全球顶尖工匠观看,以免作弊或投机取巧。 大师们亲眼目睹了秦北洋的手艺,他对机械设计的理解超乎常人,不仅是精致与细腻的技术,更有鬼斧神工的创造力——而这一点恰是大师与匠人的致命差别! 普通匠人也可以熟能生巧,拥有出神入化的手艺。但大师不仅要继承手艺,还要有自己的审美和想象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每一代比上一代有进步——这正是西洋工业最终远远超出东方手艺,西风压倒东风的基石,而非永远一成不变,近亲繁殖乃至于慢慢退化。 秦北洋突破东方工匠的窠臼,将杀人之利器转化为布帛之良药,又暗合工匠联盟“化剑为犁”的精神。 靠背椅上的大尊者,依然不发出什么声音,但对秦北洋点头表示赞许。 “秦,我想请问你的学历?” “这个……”秦北洋不想说谎,满面羞愧地说,“我在中国天津的德国学校读到小学三年级,在日本京都的第三高等学校读过一个学期——就是高中还没毕业……不过,我才十九岁呢!” “嗯,你符合条件了。”守门人施密特高声宣布,“大尊者同意,来自中国的秦北洋,乃是秦氏墓匠族传人,掌握镇墓兽与缝纫机手艺,正式加入工匠联盟,编号——191901。” 秦北洋成为工匠联盟在1919年的第一位新会员。考虑到之前四年,工匠联盟大会因为世界大战而中断,他也是1914年以来的第一位新会员。 他换上一套欧洲中世纪的工匠服,手执圆规与矩尺,来到大尊者的面前,从拉丁语、英语、法语、德语三种语言中任选一种,高声念诵“工匠会死,但作品永存”的工匠格言——秦北洋只能选择德语。 大尊者伸出一只阔大的右手,布满工匠的老茧,指节虽然粗大却又灵活,按住秦北洋的脑门。 刹那间,某种类似触电的感觉,从头顶心到脚后跟几乎痉挛。一股灼热的力量,从大尊者的手掌心内,源源不断灌入秦北洋的身体。 但他坚持住了,没有倒下也没有退避,双膝跪在地上,上半身挺得笔笔直。他还是看不清大尊者的面孔,唯有一双利剑般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 秘密入会仪式告终,秦北洋成为工匠联盟的新成员,据说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成员。 第八十七章 冲出曼哈顿 工匠联盟,世界大会。 至于,秦北洋是不是工匠联盟有史以来第一位中国会员?也许不是。 经过大尊者的授意,施密特再次宣布:“今晚,我们在工匠联盟北美大圣殿,举行中断了长达四年的世界大会,获得圆满成功,并吸纳一位年轻的新会员——秦!工匠联盟,必将继续古老传统,守护人类的明天!工匠会死,但作品永存!” 全体工匠大师们再次用各种母语齐声高呼这句口号,秦北洋不禁也喊出了中国话。 突然,甬道响起密集的脚步声,几束刺眼的灯光射来。 “警察来啦!” 有人喊了一嗓子,工匠们随之大乱。 秦北洋抓起档案箱,在守门人施密特耳边说:“怕是刚才逃跑的刺客引来的警察。” 大尊者再次伸出右手,按下石头台阶底下的一个按钮。 整个北美圣殿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地下热流滚滚,也许是蒸汽机,也许是内燃机,也许是不为人知的某种动力。头顶不断有碎石崩塌,似乎天崩地裂的感觉。秦北洋与九色凑在一块儿,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档案箱。 终于,整座大殿都变形了,犹如一座比萨斜塔,迅速冲出纽约曼哈顿的地面。四周的墙壁纷纷坠落,似乎变成又一座摩天高楼。秦北洋摔倒在地,幸好石头台阶底下伸出铁栏杆,可以让他握住保持平衡。九色干脆用嘴巴咬着栏杆不放。 这座地下宫殿的墙壁和地板,都被各种机械齿轮所控制,竟能在几分钟内变幻形状,犹如小孩子玩的积木游戏!怪不得是工匠联盟的北美大圣殿,本身就是一件工匠建筑的杰作! 这下警察都被困在地下了…… 彻夜不眠的黑人流浪汉们,被这幕奇景吓得目瞪口呆。工匠大师们井然有序地撤退,十二名守门人保护着大尊者,隐入迷宫般的曼哈顿岛。 不消片刻,上百名工匠联盟成员,竟然走得精当光,只留下一人一兽,还有一个档案箱! 秦北洋最后一个钻出“比萨斜塔”,茫然地站在哈莱姆区的黎明之前。四周已变成废墟,还好原本就是贫民窟,建筑多是些木板,几乎没有居民伤亡,人们灰头土脸地从睡梦中惊醒,睁开眼睛看到了月亮。 这一夜,又是一番冥冥之中的离奇经历,不但救回了绝密档案箱,还阴差阳错地加入了工匠联盟,秦北洋忍不住振臂高呼,一声狮子吼响彻夜空。 一道探照灯,凶狠地打在他的脸上。 又一拨纽约警察赶到,举着黑洞洞的枪口,将秦北洋与九色团团围困。 秦北洋让九色恢复成大狗形态,担心幼麒麟镇墓兽会大量杀伤警察。他已是中国政府的通缉犯了,不想再成为美国政府的通缉犯。警察举枪让他不要动,秦北洋却抱着档案箱,这是比自己生命更宝贵的。 “秦北洋!” 他听到了一句中国话,还是十八九岁的女声。 想不到,欧阳安娜出现了。她用英文关照警察:这个BOY不是罪犯,他是中国代表团的成员,只为从杀人犯手中夺回重要的外交文件。这条大狗是中国外交官的私人宠物,他们都享有外交豁免权。 安娜身边还有个中国人——玉树临风的美男子,世界智力大赛冠军李隆盛。 他是纽约市长的贵客,警察们都对他很客气。他也为秦北洋而解释,希望警方不要误会。 子夜时分,安娜冲到纽约警察局,要求全城搜捕刺客,希望找到秦北洋的踪迹。李隆盛全程陪伴着她,两个人在警局待了整个后半夜,直到有人报案——说是一个脸上有刀疤的中国男子,在哈莱姆区的地下室楼道里刺死了两名拦路抢劫的家伙。 于是,欧阳安娜和李隆盛跟着警车过来了。 老天保佑,秦北洋还活着,档案箱就在他的手中。 安娜推开那些警察,不管不顾对准他们的枪口,飞奔到秦北洋的面前。她打开档案箱,密密麻麻的文件资料,书写“绝密”字样,一张都没有少,也没有被掉包! 欧阳安娜先是亲吻档案箱的外壳,又搂着秦北洋亲吻脸颊,最后亲吻了九色的脑门。 突如其来的一吻,秦北洋措手不及,脸上一片羞涩的绯红,一直红到了耳根子。 李隆盛仰望突如其来的“比萨斜塔”,叹为观止:“工匠联盟北美大圣殿?不可思议,我在纽约找了这么多天,原来就在这里?” 经过安娜和李隆盛的反复交涉,折腾到天亮,秦北洋连同档案箱,才得以回到中国代表团。 秦北洋与九色成了英雄。 代表团在杰弗逊大饭店门口列队欢迎。副团长与秦北洋握手,承诺要向北洋政府申请一枚勋章,由大总统亲自颁发。 不知是谁认出了秦北洋的脸和名字,低声提醒副团长:此人是北洋政府的特级通缉犯。 副团长不为所动,厉声说:“只要有利于中国收回山东主权,我会向大总统请求特赦令!” 未免夜长梦多,当天下午,中国外交代表团登上前往欧洲的客轮。纽约港渐行渐远,曼哈顿的无数栋高楼如蓬莱仙境,北美大陆再度成为一抹绿色长带…… 欧阳安娜大胆抓住秦北洋的手,十指相扣,在他耳边叮咛:“下一站,我们去巴黎,参加凡尔赛大会!” 在大西洋上航行数日,安娜陪他看壮阔景色,仿佛大海换了颜色,海豚竞相翻腾出来表演,云朵都变出各种花样来献宝。 来不及挽美人入怀,身后响起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秦先生,李隆盛这厢有礼了。” 剑桥大学物理学博士,翩翩美男子,身着体面的西装与礼帽,泛着一双迷人的双眼。 “李先生,原来您也跟我们同船去欧洲啊。” 安娜看到这张俊朗面孔,想起舞会上他搭着自己纤腰跳了一曲华尔兹,不免脸颊涨红。 秦北洋低声道:“我困了,想回船舱去休息,你们在这儿聊吧。” “不准走!”欧阳安娜一把将他拽回来,动作颇为粗暴,低头对九色说,“喂,你也不准走,都给我留下!” “北洋,我有一事不解——在纽约的那一夜,你是如何进入工匠联盟北美大圣殿的呢?据我所知,任何外人混入工匠联盟大会,都会被当场处死。” 李隆盛说话很客气,并未看不起这个衣着寒酸的小工匠。 工匠联盟是个秘密会社,所有会员身份必须保密,秦北洋机智地回答:“是啊,我差点被那些混蛋杀了!幸好警察及时赶到。” “那你真是太幸运了!” “李博士,您对工匠联盟很熟悉?” “实不相瞒,我这次来纽约参加世界智力大会,真正目的是要探访工匠联盟大会。我找到一位顶尖的英国石头建筑工匠,专门修建哥特式大教堂,世代都是工匠联盟的高阶会员。我想出重金请他带我混入会场,却被他严厉地拒绝,并警告我不要痴心妄想。” “嗯,工匠联盟的警卫极其严格,刺客阿海杀死了一个守门人……刺客与工匠之间似乎有什么恩怨?” 李隆盛饶有兴趣地托着下巴说:“自中世纪以来,世界上有两大秘密组织,一是工匠联盟,二就是刺客联盟。” 第八十八章 刺客联盟 “刺客联盟?” 横跨北大西洋的船头,秦北洋对后者更感兴趣。 “你们可曾听说过Assassins?” “阿萨辛的天国花园?” 安娜想起北大课堂上王教授的拓展阅读,也想起《基督山恩仇记》的段落。 “中世纪波斯与阿拉伯的刺客教派,曾让整个欧亚大陆闻之胆寒。他们在高山城堡训练刺客,视刺杀为进入天国的捷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最终,还是蒙古西征的大军,在征服波斯的同时,消灭了这支刺客教团——《元史》称之为‘木刺夷国’。” “我最讨厌刺客了!” 欧阳安娜想起被杀害的父亲,还有“阿幽妹妹”。秦北洋拉了拉她袖子管,怕她控制不住说漏了嘴。 “各种不靠谱的传说,比如大仲马、司各特的小说里多次出现过神秘的‘工匠联盟’。” “Free-Mason?” 秦北洋想起羽田大树用手指头蘸着清酒写下的英文字母。 “不错。”李隆盛总是瞥着九色的琉璃色眼睛,“我还听说,工匠联盟尊崇两大圣贤,一是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二是中国春秋战国的墨子。” 工匠联盟大会上有两张巨幅画像,一个古希腊人,一个古中国人,想必就是这二位。 “亚里士多德与墨子,同为人类文明‘轴心时代’百科全书般的大师。亚里士多德奠定西方逻辑学与形而上学,判定所有天体都是物质实体,地球由水气火土四大元素构成,对物理学、力学、光学和生物学都有极大贡献,直到被牛顿取代。” 秦北洋想起京都第三高等学校的图书馆,山本教授的那番话:“墨子也不逊色吧?” “当然,墨子不仅是兼爱、非攻、救守的思想家,同时精通物理学、力学、光学,还是一位工匠大师,尤其擅长战争机械。” “古希腊与春秋战国,二十世纪的人类,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代。” “言归正传!”李隆盛眺望大西洋的天际线,“据说,工匠联盟的创始人,首位大尊者,曾经帮助蒙古人攻克阿萨辛的天国花园,消灭刺客教团,因而双方结下了梁子。” “中世纪以后的人类历史,就是刺客联盟与工匠联盟,两大秘密组织的暗战史?” 横渡北大西洋的轮船上,秦北洋后背心发凉——他去过刺客们的高山巢穴,毕业于酷似阿萨辛的“天国学堂”,最近成为工匠联盟的初阶会员,历史上有没有刺客联盟与工匠联盟的双料成员?形如双料间谍,必要同时遭到双方的追杀。 “刺客这个职业永远不会消失!就像工匠的手艺,代代相传,永不中断。” “阿萨辛教团覆灭后,刺客联盟重建于高加索山,集合东西方的刺客。据说史上许多重大暗杀,都有刺客联盟参与——荷兰国父奥伦治亲王‘沉默者’威廉、法国波旁王朝第一任国王亨利四世、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二世。” 秦北洋和欧阳安娜都听得出神了,就差搬来小板凳,坐在美男子博士面前。 “工匠联盟也在改变历史!航海技术帮助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火器帮助市民阶层战胜了封建骑士。工匠的技艺介入了许多幕后斗争。最著名案例,便是美国南北战争。工匠联盟支持北方联邦,因为工匠发展工业革命,反对奴隶制度;刺客联盟支持南方邦联,但与蓄奴制无关,而是工匠们支持什么,刺客们就反对什么!”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是刺客的思维逻辑。明白了,南北战争胜利同一个月,林肯总统遇刺身亡绝非偶然。” “刚结束的世界大战呢?” 安娜问了一句,外交代表团这一行的目的,就是要去巴黎解决战后问题。 “有一种说法——工匠联盟支持协约国,刺客联盟支持同盟国。” “李博士,您是剑桥物理学博士,为何不加入工匠联盟?” “第一,工匠联盟只接受世代相传的手艺人;第二,工匠联盟排斥高学历者,像我这种剑桥博士,是连门都没有的。” “排斥高学历?” 秦北洋想起加入工匠联盟之时,守门人施密特特意询问学历,原来高一没读完正好符合啊……幸亏他没说出在“天国学堂”毕业的学历。 “还有第三点——工匠联盟只接受男性会员。” “荒谬!” 安娜最关心性别平等的话题,她自认为是个女权主义者。 李隆盛蹲下来看着九色说:“纽约曼哈顿,哈莱姆区的那一夜,我已目睹它的雄姿!不过,它并不符合犬科动物的特征,我能瞧瞧它的牙齿吗?” 秦北洋面色一变,九色没有狗的锋利犬齿,而是一排平行牙齿,不利于撕咬更利于咀嚼,尽管它从不吃东西也不喝水。 “抱歉,它不会听你话的。” 九色也用琉璃色眼球瞪了瞪李隆盛,蹲伏在主人身边,伪装出猫猫狗狗的姿态。 “隆盛在剑桥大学攻读时,闲暇常听古生物学教授的课程。奇形怪状的动物,极可能是上古幸存的物种,所谓‘活化石’,比如澳大利亚鸭嘴兽、科摩罗岛巨蜥,还有中国的猫熊。” 安娜多问一句:“李先生,您那么有学问,是自幼留学欧洲的吗?” “我本贯陇西成纪,生于北京,父母早已亡故。二十岁,我便出洋留学,在剑桥读了八年,刚拿到博士学位。” 又是陇西成纪!李唐皇室郡望,秦北洋想起北京德胜门内陇西堂的李博通这个冒牌货。 “唐朝皇室后代?” “我是唐玄宗李隆基的直系后裔,先父给我起名李隆盛,继承开元盛世之意。不过我还没找到杨玉环呢!” 李隆盛用余光瞥了一眼欧阳安娜,再明显不过的暗示。 北大西洋上的春天,凛冽海风吹乱安娜自来卷的黑发,她挽着秦北洋的胳膊,闪烁琉璃色眼球说:“那你得先有儿媳妇!我也不想三尺白綾死在马嵬坡呢。纵使君王用江山来换我欢心,小女子亦只念木石前盟!” 秦北洋凝视她的琉璃色双眼,倏忽间,肺里似有熊熊烈火,无数银针扎入心脏。 他开始剧烈咳嗽,似乎要把心肺吐到海里。李隆盛适时地递出一方手帕。秦北洋面色苍白地瘫软在甲板上,白手帕上一大滩鲜血梅花…… 安娜心急如焚地揉他的胸口:“北洋,你怎么了?我带你去看医生!” “不必了,我知道是什么原因。” 他已气游若丝,直勾勾盯着九色,这尊小镇墓兽的心脏——灵石发出炽热的能量,燃烧主人年轻的生命。 自从在东海达摩山屠龙,九色吞食了恶龙镇墓兽的心脏、日本奈良吉野古坟徐福的童男童女镇墓兽灵石,力量越发强大。有时半夜发出的热量,让人头晕目眩,甚至恶心呕吐,望而却步…… 秦北洋剩余的寿命不多了。 第八十九章 巴黎!巴黎! 民国八年,1919年,四月。 横渡了整个北大西洋,十九岁的欧阳安娜、秦北洋、李隆盛、钱科、小郡王,加上一千二百岁的九色,站在船头眺望英格兰海岸的白垩悬崖。吃了几片阿司匹林,秦北洋的精神有所恢复,再也不说时日无多的丧气话了。 春天的海风,吹乱九色炸起的赤色鬃毛。十九岁的秦北洋,肩后露出三尺唐刀的环首刀柄,身着背带裤与白衬衫,仍酷似古时仗剑远游的侠客。 经过法国诺曼底海岸,从塞纳河口溯流而上到鲁昂港扣,五百年前烧死圣女贞德的城市。 第一件事是检疫,西班牙流感刚扫荡过欧洲。检疫员发现秦北洋在发低烧,面色糟糕,不时咳嗽。他坚持说自己没有感冒,只是身体虚弱。安娜终于派上用场,贿赂了检疫员几个法郎才解决麻烦。 秦北洋跟随代表团坐上列车。铁轨穿过春天的荒野,停战已过半年,依然布满战壕与铁丝网,偶尔可见春泥下的累累白骨。 黄昏时分,前方出现巍峨的建筑。秦北洋兴奋地打开车窗,却被安娜一把拽了回来。蒸汽机喷出的黑烟,已将他熏得满脸烟尘。安娜用拳头砸他的胸膛:“傻瓜!” 巴黎,像一堆硕大无朋的积木,横亘在欧洲大陆最肥沃的原野上,带着从查理曼大帝到路易十四再到法国大革命以及雨果、巴尔扎克、福楼拜、莫泊桑们的梦境,徐徐展开在远道而来的朝圣者眼前。如果说罗马是永恒之城,巴黎就是欲望与梦想之城…… 小郡王帖木儿吼一嗓子:“巴黎到了!” 旅法华侨代表在巴黎火城站迎接,一行人乘坐马车前往郊外的凡尔赛,中国代表团驻地吕特蒂旅馆。 旅馆房间有限,小郡王也得跟两三个男人共处一室。安娜是代表团唯一女孩,便跟法国姑娘们同住。 秦北洋寄居在旅馆地下室。他吃了两片阿司匹林,咳嗽一整晚,瑟瑟发冷。九色发出热量,一人一兽,抱作一团,像寒冬里的流浪狗与流浪汉互相依偎。 尽管他明知九色不可接近,它在燃烧主人的生命。镇墓兽心脏的灵石,会给长期接近者带来死亡——除非它的主人是坟墓中的尸体…… 中国代表团一夜无眠,忙着整理万里迢迢而来的档案箱,分头撰写申诉材料。安娜也折腾了一整晚,负责将关键要点翻译成法语。 天亮时,中国驻美公使,全权代表顾维钧前往凡尔赛宫,安娜同乘一辆马车。法语是通行欧洲的外交与法律语言,受过教育的人都以说法语为荣,何况法国是大会的东道主。中国代表团的法语翻译,几天前患上西班牙流感被隔离,只能由初出茅庐的欧阳安娜顶替。 十九岁的小实习生,穿着保守的黑色长裙,为掩饰熬夜的黑眼圈化上浓妆,乍看像个小寡妇。她身上唯一的装饰物,是左手中指的玉指环。出门前,她对着镜子反复演练,生怕举手投足出了差错,丢了中国的脸面。 她局促地抱着膝盖,凝视凡尔赛宫绿油油的大草坪,巴洛克式富丽堂皇的建筑,不时冲上云霄的喷泉,都是“太阳王”路易十四的杰作。包厢对面的顾维钧,不过三十岁左右,年轻英俊,熠熠生辉,几乎能听清喘气声。她的胸中小鹿乱跳,知道顾维钧是上海嘉定人,便用上海话打招呼。顾维钧把面孔板下来:“安娜小姐,这里没有老乡,只有共事的同仁。” 下了马车,她像怀抱心肝宝贝,抱着中国政府的申诉材料。走进凡尔赛宫,迎面而来一大群人,众星拱月般簇拥一个高大男子——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 顾维钧推开众人上前打招呼,威尔逊总统认出了中国驻美公使,客气地说:“公使先生!很高兴见到您!” 来不及说谄媚的客套话,顾维钧以流利的英语说:“尊敬的总统先生,本人恳请您倾听来自中国的四万万人民的呼声!山东是伟大的孔夫子的故乡,山东之于中国,正如耶路撒冷之于西方。您的正义选择,会为中美两国带来百年以上的真诚友谊!” “公使先生,美国政府一贯主张,以及我的十四点建议:巴黎和会不是分赃大会,绝不能新增哪怕一寸殖民地,否则世界大战的惨痛流血将毫无意义。美国政府与国际联盟,一定会重视中国的主张,强权不能凌驾于公理之上。” 尽管被无数小国的代表包围,威尔逊总统仍然郑重其事地回答了顾维钧。安娜惊叹第一次离美国总统这么近! “他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势的男人,幸好我是驻美公使,跟威尔逊总统有所私交。”顾维钧成竹在胸,“他明确表达过支持中国的立场,但愿这次能帮得上忙!” 欧阳安娜摄手摄脚地跨入凡尔赛大厅,坐在代表席背后的翻译席。她发现,各国席位明显不平等,五大强国在最显著位置。除了美国总统威尔逊,秃头白胡子酷似袁大头的是法国总理克列孟梭,一头银发的是英国首相劳合·乔治,唯一的亚洲人是日本前首相西园寺公望。至于意大利首相奥兰多,因为分赃不匀,刚愤而退出了会场。 缠着白头巾的阿拉伯王子起身慷慨陈词,安娜看得简直流口水,王子如《天方夜谭》的男主角般英俊帅气,痛斥英法对叙利亚与伊拉克的占领,要求履行“阿拉伯的劳伦斯”的庄严承诺,让阿拉伯实现彻底独立。接着是波兰代表,要求获得整个东普鲁士,还要求占有西部乌克兰与白俄罗斯,恢复历史上光荣的大波兰。 轮到中国发言,顾维钧身着欧洲勋贵礼服起身,胸前绣有植物花纹金线,堪比赤壁周瑜,彬彬有礼地鞠躬问候各位代表,包括对面的日本代表团。 他重申中国政府七点主张:废除势力范围、撤退外国军队、裁撤外国邮局及电报机关、撤消领事裁判权、归还租借地、归还租界、关税自由权。顾维钧出示绝密档案,引经据典,逐条批驳日本。比如“二十一条”并无法律效力,违反国际法“武力胁迫原则”。国际法还有“情势变迁原则”,袁世凯签订“二十一条”时,中国尚未对德宣战,后来段祺瑞政府参战,原有条约自当失效,青岛理应归还同为战胜国的中国。 安娜还没到同传水平,逐字逐句翻成法语。她准备一个通宵,标记出生僻的法律术语,但面对地球上最有权势的男人们,连犯几个语法错误。绰号“老虎”的法国总理克列孟梭,用欣赏漂亮姑娘的目光,打量中国外交部的女实习生。但她很快调整了心态和节奏,句子自动跳到脑中,翻得越发流利,在场的法律专家频频点头。 顾维钧的发言告终,安娜译完最后一句法语,东道主首先给予掌声,接着是美国总统威尔逊、英国首相劳合·乔治,只有日本的西园寺公望和副团长牧野伸显面色铁青。 走出辉煌的凡尔赛宫,顾维钧步履轻松,按照欧洲礼节伸出胳膊,让安娜轻轻挽住行走,他纵声笑道:“天佑我中华,山东应该要回来了!” 欧阳安娜心里说,若非秦北洋在纽约的黑夜,舍生忘死救回档案箱,今天尚不知什么结果呢? 三天后,1919年4月30日,四国首脑会议结果传来——美英法三强同意将德国在山东的所有权益,包括青岛和胶州湾的领土,胶济铁路与沿线的财产一律转让给日本。 中国代表团驻地,吕特蒂旅馆陷入一片死寂,欧阳安娜失声痛哭…… 据说,因为意大利已退出和会,日本声称如果不满足条件,也将步意大利之后尘,美英法三强转而向日本屈服,包括口口声声支持中国的威尔逊总统。 日本是强国,中国是弱国。中国的利益,充其量不过是列强间的一枚棋子。弱国无外交,一百年前的真理,也许一百年后依然是。 四天后,黎明之前,秦北洋、欧阳安娜,还有九色来到巴黎中心。秦北洋眺望埃菲尔铁塔——当时世界上最高的建筑,十九世纪工业文明的伟大成就。 他牵着安娜的纤纤素手,带着九色,拾级登上铁塔。三百米高空,不但眺望整个巴黎,还有凡尔赛宫和贡比涅森林,凯旋门、蒙马特高地、卢浮宫在内的无数伟大建筑,蜘蛛网般向四周辐射出去,塞纳河是穿透整张网的一条光亮丝带。 “看,太阳升起来了。” 顺着秦北洋的手指,安娜极目远望残破的法国东部,旭日从森林与田野上空冉冉升起。她闭上眼,任由阳光泼洒在脸上,泛起金灿灿的浪花。 “北洋,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你。” “除了我,还有谁?” “还有谁呢?对啊,顺着这个方向,再往前看一万公里,就是我们的中国!” 这轮微凉的太阳照亮了巴黎,七小时前,也照亮另一个遥远、古老而孱弱的国家。 欧阳安娜睁开琉璃色的眼睛:“今天是几号?” “1919年5月4日!” 忽然间,九色疯狂咬着主人的裤脚管,发出灼烧的热量,两条前腿几乎要跳出瞭望台。埃菲尔铁塔另一边,巴黎无数屋顶的上空,飞来一只奇怪的东西——扑扇两对翅膀,撒旦与天使合体的兽头,旧约时代的恶灵。 欧阳安娜认得这只怪物——并不来自耶路撒冷或美索不达米亚,而是北京房山坟王村“鞑摩坟”。 晨曦笼罩四翼天使,四扇翅膀反射死神的金光,收割世界战争中飘散在天空的亡灵们。 秦北洋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头镇墓兽竟能在太阳下飞行了! 盘旋在巴黎上空的天使,转向埃菲尔铁塔而来。极目千里的兽眼,瞥见塔顶瞭望台上的少男少女。四片翅膀的关节点,玫瑰般旋转绽开。秦北洋用力将安娜按倒在地。一百米外,四翼天使的羽翼间闪出四团火光,子弹撕裂空气,发出索姆河与凡尔登的啸叫,匕首般刺向他的瞳孔…… 第三卷:地下世界 第三卷“地下世界”开篇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梁启超《少年中国说》 《镇墓兽》第二卷“天国学堂”连载已经告终! 秦北洋与九色从上海到北京,经历过“天国学堂”的神秘修行,终究发现了阿幽的秘密,见证了从军阀手中虎口拔牙,却错失了唐朝小皇子的棺椁。他又被迫逃亡日本,在京都第三高等学校读书,发现了徐福古墓的秘密。秦北洋横跨太平洋与大西洋,在纽约与欧阳安娜重逢,踏上前往巴黎的道路。 许多人说,不仅喜欢秦北洋,还喜欢安娜、阿幽、小木、齐远山、小郡王、叶克难这些配角,当然少不了小镇墓兽九色。 所有这些共同构成了镇墓兽的世界,还会有更多的人物,更多的兽来到你们的面前。 今天起,开始连载的第三卷“地下世界”,就是秦北洋、欧阳安娜、九色在巴黎和会与地下世界的故事,关于刺客联盟与工匠联盟的更多秘密,将会为你一一揭开…… 而我用了梁启超先生的《少年中国说》作为第三卷的题记,因为这一卷与中国近代史以及中国的青年们息息相关。 前两卷的连载,诞生了两位打赏百万点的白银大盟,感谢诸位的一路陪伴。 与此同时,《镇墓兽》实体书的第一卷“北洋龙”也已出版,在上海、北京、长沙、南昌等地举行了签售会。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地面活动,等着你! 第一章 埃菲尔之巅 民国八年,1919年5月4日,清晨七点。 当欧亚大陆最西端的日出,照耀巴黎埃菲尔铁塔同时,欧亚大陆的另外一端,正在烧起一把滔天烈焰,连同中华民国的太阳化作灰烬。 “谁家着火了?” 三百米上的巴黎高空,埃菲尔铁塔瞭望塔顶,秦北洋猛然吸了吸鼻子。 四翼天使镇墓兽,正在法兰西的心脏上空飞翔,金属羽翼掠过无数世纪以来的尖顶,打开改造后的射击孔,向铁塔顶端的一对男女喷洒子弹。 死神扑面而来。 欧阳安娜的琉璃色眼球,面对四翼天使的一双兽眼。她被秦北洋压倒在地,九色也机敏地趴下。光天化日,它无从变身。子弹擦着头顶与后背飞过,打穿艾菲尔塔顶的钢板,弹片肆意弹跳,有一块擦破了秦北洋的胳膊。 他与安娜脸贴脸,耳边呼啸枪林弹雨。仿佛下一秒钟,脑袋就会被打爆。安娜瞪大双眼向他点头,秦北洋不明白什么意思,她的嘴唇已匆匆奉上。 埃菲尔之巅,秦北洋措手不及,女孩子的嘴唇,湿润而温暖的一团花蕾,两片嘴唇组成奇异世界,封住了十九岁少年的口。 “你我同生共死。” 安娜松开嘴唇,镇定地对少年说。九色害羞地闭上眼,这头幼兽什么都懂。 一分钟过去,他们还活着。 法国空军怎能坐视巴黎的天空被攻陷?万里晴空,飞来数十架灵活的双翼飞机,螺旋桨后射出机关枪火舌,团团围困四翼天使镇墓兽。 一场苍蝇与猎鹰的决战。 巴黎市民都挤上大街,探出窗户,骑上屋顶,大好春光下仰着脖子,观赏《罗兰之歌》以来未见的奇观。越来越多印着三色旗的飞机加入战团,飞行员们都是世界大战的幸存者,击落过无数德国战机,却从未与这样的怪物交过手。飞机的速度比镇墓兽快得多,但四翼天使可用两对翅膀盘旋滞空,不停变幻上下左右的方向,让善于直线运动而不善折弯的飞机疲于奔命。飞机自不同方向追逐而来,镇墓兽突然辗转腾挪,两架战机迎头相撞,飞行员血洒长空。市民们一片惊呼尖叫。 秦北洋站在埃菲尔塔顶,让安娜与九色保持俯卧的姿势。他在观察空中的四翼天使,这尊来自唐朝的镇墓兽,不仅安装了加特林机关枪与航空火炮,还增加了航空内燃机的动力系统,油箱埋在加厚的装甲身体内部。 经过这一番改造,四翼天使已突破了昼夜间的森严壁垒,不再受限于只能在黑夜或地宫活动。皮埃尔·高更受法国政府之托,万里迢迢,九死一生,跨越大半个地球,将四翼天使运送到巴黎,就是为将它改造为全天候的杀人武器。 但法国人忘了一点——镇墓兽只听从墓主人命令,四翼天使逃出法国军方的基地,飞到巴黎上空大肆破坏。 这一天,法国总理克列孟梭、英国首相劳合·乔治、美国总统威尔逊都目睹了这场空中浩劫。四翼天使被击中无数次,但只要最要害的部位如心脏没事儿,它就安然无恙,犹如飞行的铁甲堡垒。而围攻镇墓兽的战斗机,却已被打下十余架,巴黎城里到处是飞机坠毁的残骸,房屋燃烧起大火,引发超乎想象的伤亡。 终于,一发航炮击中了镇墓兽的腹部,一团火光从内部撕开它的装甲,必定是油箱被击中了!尽管发生了空中爆炸,但坚固的四翼天使并未解体,而是盘旋着徐徐下降,经过香榭丽舍大道上空,掠过协和广场的古埃及方尖碑,最终降落在卢浮宫的门前。 “我们下去!” 安娜的胆色并不逊于须眉男儿,她拽着秦北洋的胳膊,坐着电梯离开埃菲尔铁塔,回到巴黎的地面上。到处都是警察和消防队员,还有男人的怒吼和女人的哭喊。 他们沿着塞纳河向前跑去,眼看前面还有很远的路,正好路边停着两辆自行车。秦北洋在日本学过骑车,安娜在上海的教会学校就会了。他俩一人骑上一辆车,九色在前头四条腿跑得欢,背后响起自行车主人的叫骂声。 片刻之后,他们已到了塞纳河上的艺术桥。欧阳安娜早就知道,这座百年铁桥有个别称“爱桥”。她与秦北洋一前一后,拼命蹬起自行车穿过爱桥,阳光、空气与水面的风都带着玫瑰的香味。 但她很快又闻到了风里的血腥味。 卢浮宫前的小广场,四翼天使镇墓兽,像只受伤的老鹰,收缩着后背的两对翅膀,匍匐在地上挣扎。而在它的身边,已布满了法国人的尸体,有的是闻讯而来的警察,有的是卢浮宫博物馆的馆员,有的是来看热闹的市民…… 从天空到地面,镇墓兽依然在大开杀戒,它并非自愿来到这陌生的国度,更像一个逃出牢笼的黑奴,要杀死见到的每一个奴隶主。 “不能让它继续这样杀人!” 秦北洋冲出卢浮宫的门廊,安娜在后头抓都抓不住,只能呼喊:“小心!” 四翼天使转过一张兽脸,看到了这张熟悉的面孔。镇墓兽的记忆力并比人类差,它还记得秦北洋曾经击败过自己,也驾驭过自己飞过北大西洋的夜空。翅膀下的枪管已经打开,冒着硝烟和热气,随时会把他打成个筛子。 秦北洋摊开空空的双手,藏在背后的唐刀扔出去,欧阳安娜牢牢接住。九色瞪着琉璃色的眼珠子,扮成赤色鬃毛的大狗。 四翼天使的兽头还在盯着他,秦北洋同样盯着它的眼睛,黯淡无神,流着湿漉漉的液体,但那不是眼泪,而是机油!这头镇墓兽受了重伤,它在流血,苟延残喘,早已不是地宫里的守护者。它被法国人做了手术,被加装和移植了许多内脏和器官,它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怪物,唐朝神兽与西洋工业文明杂交的异种,镇墓兽与机器的弗兰肯斯坦! 但它没有开火,四周围拢着无数的警察和士兵,天空还盘旋这数架飞机,谁都不敢第一个冲上去:一是怕死,二是怕卢浮宫博物馆里的宝贝被这头机器畜生破坏了。 秦北洋念出《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 “真主无元。湛寂常然。权舆匠化。起地立天。分身出代。救度无边。日升暗灭。咸证真玄。赫赫文皇。道冠前王。乘时拨乱。乾廓坤张。明明景教。言归我唐……” 这是四翼天使的墓主人之子,刻在景教徒石碑上的文字,也在歌颂赋予四翼天使以灵魂的伊斯,“红衣主教黎塞留”号轮船即将沉没时,秦北洋曾经念诵过这段话,让这头镇墓兽俯首称臣。 巴黎卢浮宫前的小广场,十九岁的中国少年高声念诵,抑扬顿挫的唐朝汉语,歌颂基督教的异端在东土之流行。四翼天使垂下挣扎的兽头,它已成为秦北洋的仆从,就像回到墓主人身边。走近这头刚刚残杀过无数人的镇墓兽,秦北洋抚摸着它的脖子,让它安静沉着,忍受浑身伤痛,不再进行无谓的抵抗与杀戮。 法国军警们如潮水涌出,钢索牢牢捆绑四翼天使,运上一辆平板大卡车。每个人都小心翼翼,怕这个大怪物苏醒过来。镇墓兽的身体仍是热的,不时发出齿轮与蒸汽的声音,秦北洋蹲在兽头旁边,安抚它半睁半闭的眼睛。 “秦!” 突然,背后响起一连串磕磕盼盼的中国话,秦北洋看到一头乱发,镜片下的蓝眼睛。 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前北洋政府南苑兵工厂首席顾问,被欧洲驱逐的武器专家,来到卢浮宫前。 “博士?” 霍尔施泰因热情拥抱了秦北洋,贴着耳边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秦北洋不想离开四翼天使,担心这头镇墓兽失去他的安抚,又会重新疯狂地杀人。他答应了博士的请求,回头对欧阳安娜吼道:“不要担心我!天黑前,我会回来找你!” 安娜知道他固执的性格,无奈地将唐刀还给秦北洋,挥手作别。小镇墓兽九色跟随主人,窜上运送四翼天使的平板卡车。 越过塞纳河上的大桥,秦北洋趴在两头镇墓兽之间,遥遥望向埃菲尔铁塔的尖顶,一朵灰色的云彩,像被挑起的尸体,高高挂在巴黎的天空。 第二章 凡尔赛基地 一支戒备森严的军队,步兵与骑兵,护送秦北洋和四翼天使,徐徐穿过巴黎的街道。天空有数架战机护送,预防镇墓兽苏醒后飞翔逃逸。街边的巴黎市民,有的面黄肌瘦,有的肢体残缺,有的麻木不仁,都是一场大战留给这个国家的遗产。 到了凡尔赛,到处都是军队。也有行色匆匆的外交官,世界上许多国家的命运,包括中国在内,都将在这座宫殿内决定。秦北洋从卡车上站起来,望见凡尔赛宫的尖顶。 卡车拐了个弯,进入森林中的小径,树立着两个大烟囱,喷射黑色烟雾。尽头是条壕沟,藏着一座星形的沃邦式要塞,堡垒由钢筋混凝土灌注,地下暗藏许多射击孔,看起来固若金汤。穿过吊桥,基地内有一条飞机跑道,机库门口停着数十架教练机。许多法国士兵仍在操练,似乎为下一场世界大战做准备。 昏睡的四翼天使镇墓兽,被送进一个巨大的工厂车间。九色看到法国人正在改造镇墓兽,竟然夹起尾巴,目光惊恐哀怨。 霍尔施泰因博士邀请秦北洋参观工厂,指着可以切削出任何形状的机床说:“秦,很高心能再见到你!” “博士,你现在为法国人服务了?” 秦北洋从小在天津的德国学校读书,去年在日本京都的第三高等学校,德语是必修课。 “你的德语水平进步很快嘛?”博士依然蓬头垢面,额头的皱纹又加深了,鬓角多了些许白发,而他藏在镜片背后的眼神,也变得更加偏执而神经质,“四年来,残酷的世界大战,已经告诉法国人,也告诉欧洲所有的政府——世界已经不是十九世纪了。现代战争不是艺术,而是赤裸裸的屠杀,生命比空气更为廉价。” 十多年来,霍尔施泰因耿耿于怀,因为研发杀人武器,和发表亵渎宗教的言论,他被驱逐出了欧洲。如今这场残酷的战争,简直是替他复仇的天谴,也让人重新发现了他的价值。 “法国人同意了你的武器研究计划?” “没错,法国驻中国公使亲自发出邀请。我秘密离开南苑兵工厂,可惜我刚到法国没几天,世界大战已经结束了。但我的使命才刚开始,因为下一场大战随时会爆发。我要替法国人研制出最强大的武器,可惜缺少原材料。” 博士只为自己的野心服务,谁能给他展示才华的机会,放手大胆地让他去做离经叛道的尝试,无论德国、法国、英国甚至是俄国,他都会为之而效犬马之劳。 秦北洋用德语问道:“你说的原材料,就是镇墓兽?” “没错,法国驻中国公使与伯希和先生,才会费尽心机,将四翼天使重新从坟墓里挖出来,再跨越大半个地球,把四翼天使运送到凡尔赛。” “是你改造了四翼天使?让它可以在阳光下飞行?” “还没有彻底完工。毕竟,它只来了不到半个月。但我已耗尽了毕生的所能。我是世界上唯一能真正改造出‘灵魂机械体’的人。” 秦北洋想起京都大学的山本教授——死于被自己改造的日本战国名将盔甲,便摇摇头:“你不是唯一。” “我不是唯一?世界上还有比我厉害更黑暗更变态的人?他是谁?” 显而易见,卡尔·霍尔施泰因已陷入深深的执念,为争夺世界上的“第一个”,无数伟大的人物,都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第一个”而身败名裂。就像旧时男人们会追求做女人的“第一个”那样荒谬绝伦。 “他已经死了,你也会死的,博士!请你早点放弃吧。” “秦,我请你来到基地,是想要让你做我的助手。我已亲眼目睹了,只有你才能驾驭和控制镇墓兽。接下来的难题,并不在于机械化的改造,而在于如何有效控制它们。” 霍尔施泰因博士说的没错,因为无法有效控制,四翼天使才会叛逃出基地,造成今天早上的悲剧。同样的道理,山本教授因此被战国盔甲们砍掉了脑袋。 “你要我帮你控制镇墓兽?”没等博士回答,秦北洋摇头说,“对不起,告辞了。” 他领着九色往外冲去,心想现在是控制镇墓兽,以后恐怕就要让他把镇墓兽与墓匠族的秘密,全部一股脑地说出去——技术只有可复制才有价值,而不是仅仅控制在一两个人的手中,博士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们最终的目的,是要让所有技术人员都能操纵镇墓兽,才能在战场上大规模应用,就像大批量培养飞行员那样。那时候,自己不过是一条被用剩下的老狗,就会被一脚踢开。 “你们不能走!” 博士按下一个开关,工厂大门迅速封闭,看来是要瓮中捉鳖了。秦北洋暗暗后悔,自以为他乡遇故知,从而轻信人言——这也是自己的一大弱点。这个车间是全封闭的,几乎没有窗户,如同灯火通明的地宫,即便在大白天,九色也具备了变身的条件。 就当秦北洋摸向背后的唐刀,九色的眼球发出绿色幽光,头顶生出雪白分叉的鹿角,浑身白毛收缩而长出金色鳞片,变作幼麒麟镇墓兽,即将吐出致命的火球,要把博士烧成灰烬之时,霍尔施泰因从容按下第二个开关。 秦北洋与九色脚下的地板打开,原来是个深不见底的陷阱,一人一兽,根本来不及反应,同时坠入地狱。 脑袋撞上坚硬的东西,几乎当场昏迷过去,秦北洋下意识地打了个滚,落到了九色的后背上。眼冒金星的瞬间,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死了?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难道自己又瞎了? 忽然,一团琉璃火球,半空中如坟地鬼火悬浮,透出绿色光亮。九色还是幼麒麟镇墓兽,它在帮秦北洋照明。这间密室大约三米多高,因此没有摔死或重伤。地板全是水门汀,墙壁则是钢筋混凝土。他抽出背后的唐刀,用刀柄大力敲击,只听到沉闷的实心回音。 不用主人提醒,九色知道该怎么做。它用火球撞击墙壁,但只烧出一片焦黑,掉下几片水泥碎屑,却无法融化坚固的钢筋。它又长出更大的鹿角,犹如一棵干枯的大树,想要顶破天花板,至少是陷阱夹板。头顶发出金属回应,镇墓兽的鹿角无法突破,简直是战列舰级别的装甲。还想挖掘地道逃亡,但是谈何容易,这地下也被处理过,很快挖到钢铁。这是个军事基地,为了防范德国人,到处布满了钢铁。后来马奇诺防线也是这个思路,可惜形同虚设。 这回是要死了吗?可惜,身边没有美人,只有小兽,他大吼一声:“九色,不要白费力气啦。” 话音刚落,他却听到从密室的角落里,传来某种奇怪的回声。 扑过去,发现有个通风口,不然任何人进来都会缺氧闷死。秦北洋贪婪地呼吸空气高喊:“有人吗?救命!” 秦北洋用了汉语、日语、德语还有日式的英语。他后悔没向安娜再学几句简单的法语。 突然,那个回音又来了,仿佛隔着口罩在说话,朦朦胧胧听不清。秦北洋把耳朵贴上去,依稀听到两个“Ich”这是德语,意思就是“我”。 他立刻用德语大声说:“喂,你是谁?” 终于,那边的声音也更加清晰,听到一连串德语单词:“弗兰茨·冯·沃尔夫男爵!请您救救我!这里是地狱!看在上帝的份上!” 秦北洋本来还想要向对方求救的,这下子沉默了,原来通风口的那边也是一间密室,同样关押着一个男人。 但他不能放弃,至少得知道这里更多的秘密:“你从哪里来?” “俄国。”那边同样紧接着问了一句,“您呢?” “CHINA” 坠入陷阱的秦北洋,紧贴着通风口,喊出德语里的中国,拼写就跟英语一样。 对面的俄国人很是惊讶,很快回了一句:“我有个好朋友也是中国人!” 弗兰茨·冯·沃尔夫男爵,声嘶力竭地自我介绍——来自正义与上帝的“全俄临时政府”,效力于海军上将高尔察克,从西伯利亚万里迢迢,代表白俄参加巴黎和会,请求协约国的援助,却被扣留囚禁于此。他押运来一件秘密武器,操纵武器的工程师,是一位中国大叔。 “他叫秦!” 听到通风口里传来“QIN”的发音,秦北洋心脏猛然一震,他用德语狂喊:“秘密武器是什么?” “镇墓兽!” 沃尔夫吼出三个单词“镇守”、“坟墓”、“野兽”,简单粗暴地组合而成。 而在这个基地,同时出现了改造镇墓兽的工厂、四翼天使与霍尔施泰因博士。 普天之下,姓秦的中国人,还能操纵镇墓兽……除了秦北洋,就只有他的老爹——秦海关。 老秦在巴黎? 第三章 沙皇 秦海关。 一年半前,南苑兵工厂遭到奉系军阀洗劫。白俄雇佣军驾驶装甲列车,带走了兵工厂首席机械师秦海关,以及遭到严重损坏的十角七头镇墓兽。 秦海关在俄国的主要工作,就是十角七头镇墓兽。这是一项艰巨而困难的工作,好在他得到高尔察克的全力支持,获得了协约国送来的机器设备,白俄最好的工程师——弗兰茨·冯·沃尔夫男爵的支持。这位有着德国姓氏的年轻贵族,修复了原本由霍尔施泰因博士设计的内燃机等动力系统。 在这漫长的过程中,十角七头曾经两次失控,杀死大量白俄士兵,冲入西伯利亚的莽莽丛林。每次都是秦海关出面,像主人召唤宠物,用北方话与唐朝话加上叽里咕噜的胡人语言——都是他在睡梦中跟着十角七头与安禄山学会的,才将这头庞然大物呼唤回身边。 当老秦彻底修复了镇墓兽,他几乎成了半个俄国人。他跟一个白俄小寡妇共同生活,学会了简单的俄语。这个精通各种工匠手艺,不酗酒的中国男人,特别受俄国女人们欢迎。 1918年,十五万人的白俄军,自西伯利亚向俄罗斯腹地进军,目标是莫斯科与彼得格勒。在叶卡捷琳堡,战事陷入胶着,白军阵营出现一头怪物——七个奇形怪状的脑袋,总共十个尖角,每个角上都挂着一个王冠,每个头上都刻着无法破译的符号。怪物的七个头里藏着加特林机关枪,身体里竟有法国的速射炮。它发出不计其数的子弹与炮弹,像死神的镰刀扫过麦田,收割成百上千条生命。 没有任何活人敢于抵抗十角七头镇墓兽——来自曲阳田庄唐朝大墓,安禄山地宫的杀人机器。白俄的随军牧师也划着十字架说“愿这样的撒旦永远沉入地狱。” 踏着累累白骨,白军终告打开叶卡捷琳堡的缺口,攻占了这座以女皇叶卡捷琳娜一世命名的乌拉尔地区最大城市。 但海军上将的目标不是叶卡捷琳堡,而是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 他们发现了沙皇全家的骸骨…… 罗曼诺夫王朝,统治俄国三百年,多灾多难的家族,疾病、暗杀、早夭、精神病……尼古拉二世,他被自己的民众视为暴君。萨拉热窝事件后,他为斯拉夫兄弟塞尔维亚撑腰,向亲表哥德皇威廉二世宣战。大战让俄国牺牲了数百万人,最终换来皇室的末日。 沃尔夫男爵接到命令——为沙皇建造一座秘密陵墓,加上一尊镇墓兽,海军上将承诺向秦海关支付一百公斤黄金作为报酬。 老秦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是一百公斤俄国临时政府滥发的纸币吧? “不,确实是黄金!沙俄帝国的黄金储备,控制在海军上将的手里。”沃尔夫苦笑道,“我想,这是他快要灭亡前的疯狂吧!” 一百公斤黄金,足够在北京城里买下整个恭王府,甚至半个紫禁城! 守在沙皇全家的骸骨前,秦海关考虑了三天三夜……他决定接受这个任务,按照中国皇帝的规格与墓匠族的技艺,为末代沙皇营造一座陵墓。 在冰天雪地的乌拉尔山,秦海关与沃尔夫背着猎枪走了数日,找到一条龙脉。有一处地气特别旺盛,长着几棵参天的大松树。风水点穴之术,对全世界山川同样有效。所谓龙脉,只是一个汉语词汇,绝不仅限于中国。 点穴成功,他们挖了一口深井,放入末代沙皇生前的念珠,便是万年吉壤的金井。高尔察克派来一批工兵,大量的工程机械,勒令在三个月内完工。过去在中国是不可想象的,造一座墓少说也得三五年,甚至十多年也不为奇。但使机器就难说了。好在俄国人没啥讲究,只要坚固皮实就行,简单粗暴地灌注钢筋混凝土,墓室门是厚达几十厘米的钢板,要比中国陵墓的石门牢靠得多,几小时就能安装完成。 秦海关开始“制兽九宫”——这将是此生做的最后一尊镇墓兽,可能也是人类历史上最后一尊镇墓兽。 第一宫,发愿奏表。无奈沙皇不懂中文,老秦就省了自己撰文,由沃尔夫男爵用拉丁文、俄文各写一张表文烧了。 第二宫,设计镇墓兽。秦海关绞尽脑汁,最后沃尔夫提供了思路——双头鹰,这个图案来自古老的拜占庭帝国,土耳其人攻占君士坦丁堡之后,拜占庭公主逃亡莫斯科,从此双头鹰成为俄罗斯的国徽,一只头朝向欧洲,一只头朝向亚洲,代表欧亚大陆的统一。在沃尔夫的帮助下,老秦迅速画出了图纸,双头鹰镇墓兽已跃然纸上。 第三宫,选材。这年头任何材料都能找到,除了灵石。秦海关走遍了乌拉尔山,又坐着狗拉雪橇穿越西伯利亚,沿着鄂毕河到北冰洋岸边,看到从冰面上走过的北极熊,突然感应到了灵石的气场和温度。 原来,附近有帝俄时代废弃的矿坑,像被陨石撞击过的漏斗。他们往地下挖了上百米,才掘出一大块冒着热气的黑色石头,像锈迹斑斑凹凸不平的青铜。 带着灵石返回乌拉尔山,沃尔夫男爵一路同行,照顾老秦的饮食起居。路过西伯利亚的暗夜森林,四处响起饥饿的狼嚎,他握着猎枪说:“秦,你知道吗?我的德国姓氏,原意就是狼。” “可你一点都不像。” “是啊,现在俄国的贵族啊,要么逃亡国外,要么家破人亡。秦,你在中国还有家人吗?” “我有个儿子,唯一的亲人,一年多没见过他了。我很想他。要不是鄂木斯克离中国太遥远,我的身体又太糟糕,早就逃回去找他了。” 秦海关说着便剧烈咳嗽起来,手帕堵住嘴巴,已咳出大团鲜血。 “你有肺结核?”男爵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还是西班牙流感?” “不,比这更糟糕!但别担心,我不会传染给你的。让我快要死去的原因,在镇墓兽的身上。” “因为这块石头?”同行的沃尔夫男爵,注视藏在老秦背包里的灵石,“我在德国读书时,收集过各种天然矿物质,某些对人体伤害极大——叫做放射性。” 第四章 拉斯普京的幽灵 1885年,弗兰茨·冯·沃尔夫男爵出生在一个波罗的海德意志贵族之家,除了俄语,他还会说流利的德语、法语与拉丁语。日俄战争,他在旅顺口服役,做过日本人的俘虏。沃尔夫在圣彼得堡有宫殿版的豪宅,成群结队的仆人,在拉脱维亚的乡下有数千公顷田庄。他出入于帝国上流社会,结交亲王与公爵。但他更爱物理学,在德国获得了硕士学位。 “放射性?” 西伯利亚的针叶林深处,秦海关感觉自己命不久矣。他依样画葫芦念出单词,但只会日常用语,看不懂俄国文字,更无法理解专业术语。 “嗯,就是元素从不稳定的原子核发出的射线,直到衰变形成稳定的元素。天下间的万物都可能具有放射性,哪怕空气里都有。地球和宇宙形成时就有天然放射性核素。有的东西放射性很强烈,长期接触就会导致各种疾病,甚至快速死亡。我听说,巴黎的居里夫人就在研究这些东西。” “就像剧毒?” 秦海关感到后背心灼烧的疼痛。没错,祖传的《秦氏木匠鉴》里写得明白无误“欲成墓匠,饮鸩灵石”,正如后人所说的“欲练神功,挥刀自宫”! 他能活到现在这岁数,绝对破了三千年来家族的记录。 踏着茫茫白雪,背着蒸发生命的灵石,回到乌拉尔山中的陵墓工地,开始镇墓兽的第四宫——拼接塑形,设置机关。 他和沃尔夫花了足足一个月,按照设计图纸搭出双头鹰镇墓兽的骨架,又填入齿轮、传送带、擒纵器……几乎上千个零部件,都是进口的五金件。唯独没有安装蒸汽机或内燃机的动力系统——否则就成机械化改造的镇墓兽了。不管使用多少新材料,只要依靠灵石作为唯一的动力来源,就仍然是镇墓兽的传统工艺。 按照祖传的规矩啊,必须秦氏子孙才能建造镇墓兽,这项古老的技艺绝不能传给外人,遑论沃尔夫还是个日耳曼血统的老毛子。但这两年来,秦海关目睹了太多的天崩地裂,这早已不是修撰《秦氏墓匠鉴》的年代了。什么老规矩啊,全都狗屁不如!而他深信不疑的是,这将是自己这辈子建造的最后一尊镇墓兽,也将是人类历史上的最后一尊镇墓兽。 沃尔夫男爵竟成了秦海关的关门徒弟。 第五宫,种魂。尼古拉二世沙皇生前遗物颇多,有他的头发、指甲、念珠、画像、照片甚至日记本,存放在镇墓兽的心脏位置,赋予末代沙皇的灵魂。 第六宫,雕琢。说实话,双头鹰的设计相当繁复,如果用传统的手工艺,没有几个月雕琢不完。不过,沃尔夫用了冲压车车做模具,几天功夫就做出双头鹰的外壳,加上一对轻薄却巨大的双翼。 第七宫,操控。镇墓兽有了墓主人的灵魂,才能懂得墓主人的语言。这是史上第一尊通俄语的镇墓兽。秦海关在俄国生活了一年,又有个俄国小寡妇做老婆,俄语对话不成问题。他向沃尔夫请教了几句古俄语,运用将近六十年来积累的精气,彻底驯服了双头鹰镇墓兽。 第八宫,点睛。刚刚落成的沙皇地宫,运来一只硕大无朋的北极熊,仿佛一口能吞下十个秦海关。海军上将高尔察克亲自检验,怀疑这用钢铁铸造而成的镇墓兽,如何能摆脱地心引力起飞?结果,双头鹰镇墓兽在老秦的操控下,扑闪一对翅膀飞起,轻松躲过北极熊的第一击。接着鹰爪准确地刺破了熊的双眼,两只鹰头分别攻击熊的耳朵,让白熊在地上痛苦地打滚。但此时稍有不慎,一旦被困兽犹斗的熊掌击中,镇墓兽也会非常危险。但这支双头鹰的动作敏捷,觑准对手的缝隙,瞬间撕裂了北极熊的咽喉…… 最后一宫,双头鹰的命名仪式。秦海关给镇墓兽上紧发条。沃尔夫开了香槟和果酱庆祝,甚至计算了一个公式,结果在没有外力入侵的前提下,它的力量可以保持到公元3900年。 “这是一尊‘灵魂机械体’。” 男爵说了一句学术界流行的时髦话,用了秦海关听不懂的德语。 “制兽九宫”完成同时,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全家骨骸,收殓在七副桃木棺材里,经由东正教牧首的祈祷仪式,送入地宫的金井之上,与双头鹰镇墓兽同归于寂。 沙皇陵墓大门锁闭,再用水泥浇注在墓道口,除非用烈性炸药才能打开。这是秘密陵墓,没有地面建筑,封土就是整座山丘。秦海关参照了《秦氏墓匠鉴》的汉墓规制,不像明清皇陵都是人工建造坟冢宝顶。乌拉尔山脉,乃是欧洲与亚洲的分界线——双头鹰,或许是欧洲第一个本土制造的镇墓兽。 弗兰茨·冯·沃尔夫蹲在墓前嚎啕大哭,秦海关心想,北京城里八旗子弟遗老遗少都没像他这么忠诚的。 几天后,一辆白俄的卡车来到秦海关面前,卸下一口硕大的金属棺材,藏有从彼得格勒偷窃出来的一堆骨骸。 传令官带来海军上将高尔察克的手谕:“这是拉斯普京的骨骸,请为他建造一座陵墓,还有镇墓兽。” 老秦迷惑不解地问:“拉斯普京是什么人?” “他不是人。” 沃尔夫男爵一提到拉斯普京的名字,就像吃了只苍蝇,忍不住蹲下来呕吐。 世界大战爆发后,尽管沃尔夫拥有德国血统与姓氏,沙皇依然常把他召入皇宫聊天解闷。但后宫有个妖孽,他叫拉斯普京,原本是个乡村无赖,谎称是个苦行僧的圣人。他受到皇后的宠信,其实在秽乱宫廷,大家都称他为“妖僧”。据说,拉斯普京有超能力,可以治疗疾病、占卜吉凶,无数女人为他而着迷,甚至心甘情愿成为他的邪恶异端的祭祀品。 三年前,俄罗斯帝国危在旦夕。士兵们在前线忍饥挨饿死去,后宫却夜夜笙歌。“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人人都说拉斯普京不死,罗曼诺夫王朝必亡。忠臣沃尔夫与一群贵族密谋,引诱拉斯普京出宫,再用手枪、毒药、匕首等无数种方式杀死这个男人。沃尔夫的双手沾满鲜血,最后把拉斯普京扔进冰封的涅瓦河,据说这妖孽在冰河里熬了八分钟才淹死。 沃尔夫仰天长叹:“杀死拉斯普京,我成了俄罗斯的英雄!可惜没能拯救帝国。” 秦海关感到一阵恶心——棺材里升腾一股邪气,他建造过许多陵墓,接触过帝王的金井,变得格外敏感,能感受到常人难以感受之物。 “清朝的老规矩,墓匠族只能为皇帝造陵墓。袁世凯勉强做了洪宪皇帝,末代沙皇也是正统的俄国皇帝,这个拉斯普京算什么东西?” “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沃尔夫真想一把火烧了棺材,“海军上将真的疯了!” 秦海关看着森林里的仓库,藏着休眠状态的十角七头镇墓兽,骤然明白了高尔察克的用意:“他不是要陵墓,而是要得到一尊镇墓兽。” “拉斯普京的镇墓兽?” “嗯,为何十角七头如此强大凶残?因为它的墓主人是安禄山,那是个野兽般的乱臣贼子,差点毁灭了大唐帝国。” “秦!你说的有道理啊!”沃尔夫男爵感觉豁然开朗,“如果一头镇墓兽,拥有了妖僧拉斯普京的灵魂,那该有多么恐怖!” “海军上将急病乱投医了,他觉得一尊十角七头还不够,必须再加上一尊拉斯普京,这两头天下最凶残的镇墓兽,才能帮助他渡过难关。” 沃尔夫抽了一支烟,看着火星迅速在寒冬消逝:“不,我们绝不能把拉斯普京的灵魂放出来,这个魔鬼将彻底毁灭多灾多难的俄罗斯民族,必须让他永远留在地狱。” “可是海军上将的命令……”秦海关知道高尔察克是个说一不二的铁血人物,“他会杀了我们的。” “秦,你愿不愿意跟我逃跑?” “逃去哪里?” “嗯……”沃尔夫男爵深思许久,“去中国呢?你不是一直想念你的儿子吗?” 思量一宿,秦海关决定出逃。他先回了趟在鄂木斯克的家,跟同居的白俄小寡妇共度最后一夜,告诉她自己行将远足,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天蒙蒙亮,老秦和沃尔夫各自骑上一匹良马,带足了武器、皮草、干粮和钱币,悄然没入白雪皑皑的西伯利亚荒原。刚走出去两天,就遇上一场骇人的暴风雪。他们只能在森林里搭起帐篷,用取之不尽的木材烧火取暖。 天黑以后,狼群包围了他们。两人开枪射杀了无数头狼,但有更多饥饿的野兽围上来。这时候,秦海关开始无比想念他的镇墓兽伙伴——十角七头,虽然那个大怪物继承了安禄山的凶残灵魂,但在老秦面前却是个温顺的牲畜,就像一头农家的驴子或看门狗。如果有它在的话,别说是狼,就算来一百头北极熊,也是风卷残云。 熬到天亮,他们打光了上千发子弹,手里只剩下马刀与匕首了,眼前还剩下十几头饿狼。 秦海关抓着沃尔夫的胳膊说:“男爵,我的年龄可以做你的父亲了,我俩相识至今也算是有缘分,今日竟这样死在一起。如果还有来生,你就投胎做我的儿子吧。” 他这么说,丝毫没有占人家便宜的意思,可惜沃尔夫是个东正教徒:“秦,我只相信基督的末日审判。但能认识你,我感到很荣幸。” 两人眼睛一闭,正准备舍身饲狼,四周围想起一片急促的枪声。围困他们的狼被一个个射倒,接着出现了穿戴裘皮的白俄骑兵。 这是海军上将高尔察克来搜捕他俩的队伍。原来秦海关的小寡妇,猜到了他要逃跑回中国,又担心他在路上遭遇意外,就告诉了白俄临时政府。高尔察克勃然大怒,下令把老秦和沃尔夫抓回来——必须是活的。 狼狈不堪的秦海关,被押解回鄂木斯克,跪在海军上将面前。他和沃尔夫心想难逃一死。没想到,高尔察克给他们松绑,说前线战事吃紧,必须要镇墓兽紧急出征,给妖僧拉斯普京修建陵墓一事可以暂缓。 老秦侥幸捡回性命,他和十角七头镇墓兽再次参加战争,但在伏尔加河畔,不可一世的十角七头,猝不及防地被凶猛火力摧倒,钢铁外壳炸开两个大洞,副油箱殉爆,几乎从内部摧毁了镇墓兽。 垂头丧气地回到鄂木斯克,纵然能工巧匠,也无力修复——十角七头的结构过于复杂,七个脑袋等于有七个思想,各自往不同方向去,如果没有统一的智慧,自己跟自己也会打架。 众人一筹莫展,法国军事代表建议,将十角七头运到法国,那里有世界上最好的工程师,一定可以修复这头镇墓兽,说不定还能大批量制造。 海军上将同意了这个计划。老秦必须与十角七头同行,以免镇墓兽失控。全俄临时政府派遣了代表,也是秦海关的老搭档,弗兰茨·冯·沃尔夫男爵同行,顺便参加巴黎和会。 这年春天,木头教堂的洋葱头尖顶响彻钟声,塔楼上飘扬帝俄的三色旗。荒原处处积着残雪,气温仍在零度徘徊,额尔齐斯河刚解冻,来自中国新疆阿尔泰的湍急流水,夹带冰块荡气回肠地冲向北冰洋。 将近六十岁的秦海关,留起大胡子,头戴裘皮帽,身着呢子大衣,里面是套头衫,胸前别着帝俄勋章,脚蹬哥萨克马靴。鄂木斯克大教堂前的广场,“全俄最高执政官”高尔察克检阅军队。像初次见到这位帝俄海军上将那样,他得到热情的斯拉夫贴面礼并亲吻。 老秦与沃尔夫出发,带着大木箱里的十角七头,骑马和骆驼,沿着哈萨克人放牧的小道,通过里海北岸的戈壁荒滩,渡过伏尔加河与卡尔梅克人的草原,效忠沙皇的顿河哥萨克前来欢迎。 他们见着了黑海——顾名思义,黑色的寒冷大海,两千年来草原民族入侵欧洲的通道,匈奴人、保加尔人、马扎尔人、突厥人、蒙古人的马蹄都曾来过。 到了邓尼金控制的克里米亚半岛,黑海舰队基地塞瓦斯托波尔,秦海关与沃尔夫坐上一艘法国军舰,连同十角七头镇墓兽,启程前往地中海。 黑海出口在博斯普鲁斯海峡,君士坦丁大帝的千年古都,拜占庭的堡垒,奥斯曼人的伊斯坦布尔。路过加里波利半岛,几年前为争夺这条舌头状的弹丸之地,白白牺牲了几十万条生命。 从爱琴海到地中海,穿过亚平宁半岛与西西里间的墨西拿海峡,年近花甲的秦海关,方觉世界之大,岂是世世代代在地宫里造镇墓兽,坐井观天所能比拟? 四月,军舰停泊进了马赛港,秦海关踏上法国的土地。 地中海的春风和煦,与西伯利亚完全两个世界。十角七头被运上火车,男爵坐进一等车厢,秦海关坚持待在闷罐车厢,陪伴他的镇墓兽。 火车沿着罗讷河向北疾驰,经过里昂折向西北。两天后,守卫车厢的士兵们欢呼“巴黎到了!”他们停在凡尔赛车站,沿线布满军队,头戴钢盔荷枪实弹。秦海关感到形势不妙,突然有个戴着眼镜,蓬头垢面的欧洲人,张开双臂拥抱了他,就是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指名道姓要秦海关从白俄来到巴黎的,就是这家伙的主意。 当秦北洋横渡过太平洋和大西洋,自西向东环游地球同时,他的父亲秦海关,正从西伯利亚到巴黎,自东向西环游欧亚大陆。 巴黎!巴黎! 第五章 三件大事 巴黎!巴黎! 凡尔赛的地底密室,不知多少漫长的黑夜,秦北洋沉入更深的地狱…… “我会救你出来的!” 面对沃尔夫男爵,父亲的朋友,秦北洋给他一个承诺。通风口那一头,接连传来德语、法语、俄语和拉丁语的“谢谢”。 密室安静了。一直扯着嗓子说话,谁都不可能持续。估计沃尔夫也累倒了。 秦北洋跪在地上咳嗽,想把肺里的脏水咳出来,却咳出一团团黑色烟雾,犹如体内寄生着某个脏东西? 头顶传来另一个声音:“北洋,我是博士。” 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在叫他呢。秦北洋翻身爬起,借着九色喷出的琉璃火球,才发现头顶有个小喇叭,也许还有收音装置。 饥肠辘辘的秦北洋狂喊:“博士,我饿极了!请给我吃一顿牛排吧!” 其实,他这辈子只吃过一顿牛排,还是在上海跟齐远山去了趟南京路上的西餐厅。 头顶的铁门打开,放下一把梯子。灯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秦北洋关照九色不要轻举妄动,一人一兽,拾级而上出来。 “对不起,北洋,我不是故意要这么对你的。” 霍尔施泰因博士满脸歉意地迎接,将他带入工厂食堂,特命厨师做了最上等的牛排。 秦北洋真是饿极了,飞快地用刀叉吃完牛排。九色冷静地蹲着,毫不贪恋食物的香味。 1919年5月4日,接近子夜,博士打开一扇小门,出现个男人的影子。 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当秦北洋看到老爹,满头白发,垂垂老矣,不免当场泪崩。 两年前,父子在北京监狱分别,一个留在兵荒马乱的北方,一个南下逃亡上海,就此天涯两隔。一年多前,他们又在吴淞口的战场上相遇,分别位于对阵双方,父子俩远远打了照面,又被战争的洪流冲散。数日后,儿子北上到了南苑兵工厂,父亲却被掳往了西伯利亚,擦肩而过。从此再无音讯,有时候,秦北洋也会想,爹爹会不会已经死了?他那孱弱的身体,身处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般渺小…… 活着就好! 秦海关紧紧拥抱儿子。六十岁的男人,失声痛哭。两年不见,儿子又长高了,身板变得更厚实,就连眉眼也成熟了几分,不再像个半大孩子。他自己没有意识到,在久别重逢的儿子眼里,父亲老得更厉害。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老秦摸着秦北洋背后的三尺唐刀,那可是他在战场上留给儿子的礼物。 忽然,老秦转身面对霍尔施泰因跪下,磕了个响头:“博士!感谢您帮我找到了儿子。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您提出的任何要求,老秦我都会竭尽所能地完成。” 十年前,秦海关就是这样给摄政王载沣磕头,给名侦探叶克难磕头,给内务府陵墓监督磕头…… 虽是老父爱子心切,但如辜鸿铭所说——这一代人,背后的辫子剪了,心里的辫子却还在。 “好,老秦,小秦,我希望你们父子俩,协助我一起改造镇墓兽。这些武器现在为法国所用,将来也可为中国所用!不管是我们共同改造过的十角七头,还是今早失控的四翼天使,它们都已离开地宫,变成一堆废铜烂铁,我们只是做了一桩变废为宝的好事情。” 卡尔·霍尔施泰因用德语掺杂汉语解释一通,老秦完全没了主见,对博士唯命是从。 看到父亲这种态度,秦北洋只能应承下来:“但我有一个条件,请释放被你们关押在地下的一个人。” “对了,俄国的沃尔夫男爵,他只是忠诚于海军上将高尔察克,请不要为难他。” 秦海关附和一句,博士皱皱眉头答应:“好,但在凡尔赛条约签订之前,沃尔夫只能在基地范围内活动,以免干扰到巴黎和会的举行,这可是法国陆军总长的关照。” 是夜,父子俩住在凡尔赛基地。九色蹲守在床脚边,秦北洋跟老父抵足而眠,不时摸摸他的花白头发与胡子。仿佛回到十年前,背负血海深仇的小男孩,从天津来到光绪帝陵的地宫,失散了九年的父子团圆相认,睡在工地里的那一夜。 一夜无眠,各自讲述过去两年来,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秦北洋略过了欧阳安娜的一节,秦海关也略过在西伯利亚娶了白俄小寡妇的一节。 “北洋,你一定会觉得奇怪,我为何要为北洋政府与白俄服务,帮助他们改造镇墓兽打仗,还给末代沙皇造了一座陵墓和镇墓兽。” “是啊,爹爹,你不是说过吗?镇墓兽的秘密,绝对不能示人,必须待在地宫里镇守墓主人的亡魂!” “如今年代不同了啊!东方的大梦没法不醒了!过去两千多年,别管哪家哪姓,总有皇帝坐龙庭。现在呢?龙旗换了五色旗,大清帝国换了中华民国。皇帝都没了,还有什么镇墓兽呢?” “皮之不存,毛将附焉?”秦北洋第一次觉得父亲变了,这世界最近几年的变化,已超出了过去两千多年,“别说是我们中国,德国皇帝、奥匈皇帝、俄国沙皇,还有奥斯曼帝国的苏丹,四顶皇冠都落到地上打碎。照北京话,就是散摊子,滚蛋走人了。” 秦海关说得神神叨叨:“我也想说来着呢,宣统皇帝溥仪住在紫禁城里还算运气好,看看人家俄国沙皇……” “这个飞机、坦克与潜艇的时代,再没有镇墓兽存在下去的空间,我们秦氏家族的千年使命也该画上句号了?” “但有人想让镇墓兽成为像飞机、坦克与潜艇一样厉害的武器!”父亲布满老茧的工匠大手,摸着儿子脸颊上的青春痘,“北洋,过去我的最大念想,是你能子承父业,成为下一代皇家工匠,将镇墓兽的技艺,祖祖辈辈传下去。现在呢,我早想通了!你没必要再守着这些废铜烂铁,镇墓兽烧光了我们一代代老秦家的生命,现在要把我带去见老祖宗了。儿子啊,我不想你也走上老路,像我的爷爷和爷爷的爷爷那样,不到四十岁甚至三十岁就一命归天。” “爹爹,你是在劝我离开镇墓兽,只做个普通工匠?” “是,我宁愿让两千年的技艺失传,也不想见独生儿子短命!” 看来秦海关是铁了心,要舍弃一切而保住儿子。他搂着秦北洋的脑袋,哮喘般的剧烈咳嗽。秦北洋心如刀绞,不仅因为父亲对他的爱,也因为自己的肺同样在燃烧,忍住不发出呻吟……父亲的担忧是对的,镇墓兽让他时日无多,活不到老秦现在这个岁数。 “爹,我答应你。” “北洋,我们说好了:我一个人留下来,继续帮助法国人改造镇墓兽——安禄山的十角七头,唐朝景教的四翼天使。而你,只要表面上应付一下,尽快找机会逃出这鬼地方,逃出巴黎和法国。” “但我不能放弃九色!” “你送它回家吧!既然,它从白鹿原唐朝大墓里出来,理应再回到那里去。” “可是九色的墓主人,唐朝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的棺椁已经不在了!失去了墓主人的镇墓兽,正如同无法投胎转世的孤魂野鬼!” “你别无选择,要么你陪着它死?” 话说到这里,九色爬起来,用鼻子顶了顶秦北洋,黑暗中放射两团琉璃色的光。凡尔赛的地下,充满幼麒麟镇墓兽细碎的声音,直接穿透颅骨,深入秦北洋的大脑。 他明白了九色的意思——它不想让主人陪伴自己死去,它愿意回到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地宫,愿意继续做个孤魂野鬼。 “九色啊九色!君子一诺千金!我欲与君生死相望,断不会抛下你不管不顾!我会带着你逃出这个牢笼,想办法穿越欧亚大陆,从西域等地回国,进入新疆与甘肃直到陕西的白鹿原。我会帮你找到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助你完璧归赵,与你真正的主人永世相守。” 秦北洋把耳朵贴着九色的心脏,感受其中蓬勃的热度,让自己的脑细胞也熊熊燃烧…… 父亲却搂着他的脑袋说:“儿子,我活不了多久了!虚岁六十,已是个奇迹!我在外国银行有个账户,海军上将给我的薪水都存着呢。我只想在死以前,尽可能多攒点钱,给你娶媳妇买房子生娃。” “娶媳妇?买房子?生娃?” 可怜天下父母心,秦北洋哭笑不得,但他没有料到——等到一百年后,中国的父母对儿女最大的期待,依然是这三件大事。 第六章 出了大事儿 民国八年,1919年5月4日,巴黎时间的午后,北京时间的深夜。 吕特蒂旅馆,巴黎和会中国代表团驻地,门口飘扬着五色旗。安娜风尘仆仆,从巴黎市中心赶回来,刚一进门,便觉空气有些不对。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面色凝重,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到哪里去了?今天出了大事,可不能乱跑了。” “是啊,镇墓兽大闹巴黎,死了好多人呢,外面全是警察和士兵。” “我说的不是巴黎,而是北京!” 她已被拉到旅馆二楼的会议室,代表团全体就坐,包括五位全权代表:外交总长陆徵祥、驻美公使顾维钧、驻英公使施肇基、驻比公使魏宸组、南方军政府代表王正廷。 陆徵祥是代表团老大,上唇两撇大胡子。他跟欧阳安娜一样,是胸口挂着十字架的天主教徒,操着吴侬软语的上海口音。平常温文尔雅的外交总长,却火冒三丈地拍着桌子:“你们看看北京发来的加急电报!” 德国在山东的权益将要转让给日本的消息,已被梁启超的秘密电报捅回国内。报纸上发表林长民的《外交警报敬告国民》:“呜乎!此非我举国之人所奔走呼号求恢复国权,主张应请德国直接交还我国,日本无承继德国掠夺所得之权利者耶?我政府、我专使非代表我举国人民之意见,以定议于内、折冲于外者耶?今果至此,则胶洲亡矣!山东亡矣!国不国矣!” “国亡无日,愿合我四万万众誓死图之!”外交总长面色涨红地念出最后一段,“林长民等人面见了大总统,请求代表团拒绝在协议上签字。” 陆徵祥拿起另一份电报说:“可是国务总理发来的密电,要求我必须签字!这事儿被国务院电报处泄密了。今天下午,北京十二所学校的三千多名学生,到天安门广场前游行示威,反对巴黎和会对山东问题的决议,打出了‘外争国权,内惩国贼,废除二十一条,拒绝在合约上签字’的口号。” “诸位,学生们所说的国贼就是我们吧?” 顾维钧自嘲一句,陆徵祥擦了擦额头冷汗:“少川啊,我原来也这么认为,当年就是我签下了‘二十一条’,背上了卖国贼的骂名。不过,这次北京的学生们要惩罚的国贼,是交通总长曹汝霖、币制局总裁陆宗舆、驻日公使章宗祥,这三个公认的亲日派。北京的游行队伍到了东交民巷,却被军警阻拦,转道去赵家楼胡同,放火烧了曹汝霖的宅子!” “火烧赵家楼?” 有人啧啧惊叹:“真是无法无天!随便什么楼都能烧,赵家的楼谁敢烧啊?” “听说章宗祥化装成日本人逃跑,结果被学生们痛打了一顿。” “虽说这个曹汝霖,乃是新交通系的首领,日本人的狗腿子,可学生们烧人私宅,这可就违法过火了呦!” 顾维钧站起来踱了两步,看着巴黎的晴空问:“今天是几月几号?” “五月四日!” 身为翻译实习生的欧阳安娜,只有在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时才敢说话。 “好日子!” 顾维钧击掌叫好,这位最年轻的全权代表,独自离开,抛下一屋子愕然的外交官们。 欧阳安娜与小郡王紧跟出去。顾维钧眺望凡尔赛宫,本次巴黎和会,各国代表团都住在这附近,为方便跟英美法三巨头,尤其是东道主打交道。 “顾公使,通过外交途径解决山东问题还有没有可能?” 安娜直爽地提出问题,顾维钧颇有些无奈:“巴黎和会有五大战胜国:英、法、美、日、意,各有五个席位。决定权在英法美三巨头手中。第二等是享有局部利益的战胜国,比利时、南斯拉夫、罗马尼亚、希腊以及中国,只能讨论与本国相关议题。很不幸,中国仅有两名代表席位。第三等是与德、奥断交的国家。第四等是中立国和新独立国家,只在五强邀请下才能出席会议。小国和弱国,只是大国的玩具和装饰品罢了。这是二十世纪的黑暗丛林法则。” 一旁的小郡王也泄气了:“这样的大会,我们中国干嘛要来参加呢?” “虽说弱国无外交,但对我们来说,难道要靠军事来争取国权吗?战场上得不到的,通过外交谈判得到,不比流血牺牲更划算?通过大国间的矛盾,就能在夹缝中生存。所以说,外交官对于弱国更重要啊!”顾维钧面对凡尔赛的落日,“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们也不能放弃!该吃晚饭了!” 安娜跟小郡王以及工作人员们一起用餐,大家都知道今天的会议,气氛沉闷严肃。 有人边吃边说:“我们代表团里是不是出了内奸?把所有消息秘密传回国内,才引发了今天在北京的游行?简直是唯恐天下不乱!” “住在旅馆地下室的那个小子,听说是北洋政府的特级通缉犯,去年绑架过小徐将军。这种人应该立即押送遣返国内,或者交给法国警方看管。” 欧阳安娜突然发飙,失态地冲出餐厅,回头看到小郡王,柔声道:“你能陪我出去吗?” “今晚?”穿着西装的贵公子耸耸肩,“外面局势很乱,到处都是士兵,你确定要冒险出去?但作为一个绅士,我很乐意陪伴美丽的姑娘,漫步于凡尔赛的夜色。” 小郡王拍拍口袋,藏着一支左轮手枪,抬起胳膊,准备让安娜挽着出门。她却用手套狠狠抽了他的脑袋:“想得美!我是要去找秦北洋!” “哎呦,安娜小姐,早点说嘛!北洋也是我的兄弟,我们一起在北京的八大……”刚想说在八大胡同喝过酒,小郡王赶紧打住,“对了,他又惹了什么弥天大祸?” “不,他拯救了巴黎。” 安娜说的是秦北洋在卢浮宫前制伏了四翼天使镇墓兽。 晚上八点,小郡王给她披上外套,两人正欲走出旅馆,楼上响起一声惨叫……安娜听着竟有些熟悉。 整栋楼嘈杂起来,小郡王摇摇头:“上去看看!就这么溜出去,恐怕不太好。” 安娜跟他上楼,挤开围观的人群。楼梯转角的储物间门口,躺着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 没人胆敢靠近,陆徵祥也在胸口画着十字。死者是外交总长的一等秘书,脖子被利器割开,气管几乎暴露在外,跟在纽约曼哈顿的杰弗逊大饭店的凶案如出一辙! 欧阳安娜抚了抚裙摆,半蹲下来,冷静地看着被割喉的尸体说—— “那些人也到巴黎了!” 一刻钟后,巴黎警察局的让·沙维尔警长赶到中国代表团。 他是个四十五岁的中年男人,身长在一米八左右,有一张冷酷无情的面孔。两颊留着鬓角,上唇刮得颇为干净,黑西装里藏着手枪,领带永远不会歪斜一厘米。沙维尔的祖辈就在内政部当差,爷爷的爷爷是个大警探,在1832年的巴黎起义中投河自尽。 凡尔赛的黑夜,他瞪着通红的双眼,来到被警察团团包围的吕特蒂旅馆。这是中国代表团的驻地。沙维尔向中国外交总长陆徵祥鞠躬行礼,走到二楼查看尸体。不用法医检验,警长一眼就能判断,死者是被匕首割喉而死。凶手也许已经逃跑,也许还在这栋房子里。任何人都不得擅自踏出大门一步,挨个接受警方询问。 第七章 巴黎刺客 “凶手就在我们中间?” 有人说,在五月四日这个特殊日子,外交总长的一等秘书被刺,也许跟中国代表团内部矛盾有关。北洋政府本不想让南方军政府参与巴黎和会,但受到美国压力,才任命王正廷为广州方面的代表。到了巴黎,中国只有可怜的两个席位,带着全权代表头衔而来的有五人,僧多粥少,各位代表面和心不合。吕特蒂旅馆,犹如错综复杂的中国官场。官方代表团外,还有民间观察团,梁启超的声望卓著,常带来场外压力。 欧阳安娜推开阻拦的法国警察,来到旅馆门厅,找到正在抽烟的让·沙维尔说:“警长先生,我知道凶手是谁?” 面对十九岁的姑娘,沙维尔不像普通法国男人那般轻佻,面色沉静地问道:“小姐,您看到凶手的脸了?” “没有,但我知道,凶手用匕首行凶,那是一把锋利的武器,有象牙雕刻的刀柄,镶嵌着螺钿图案。” 她又费劲地用法语解释说明叫“螺钿”。 “你的判断是正确的。” “凶手来自一个刺客组织。半个月前,他们在纽约刺杀了中国第二批代表团的老团长,为了窃取中国外交部的档案箱。用匕首割喉,是这些刺客的一贯手法,他们在中国至少这样杀死过五十个人!”安娜的眼眶发红,“被害人中也包括我的父亲!如果您不相信,请给上海的法租界发一份电报。在上海的法国侨民,对以上暴行无人不知。” 沙维尔警长依然没有表情:“小姐,我会尽快核实您的说法。” “我相信,中国代表团里并没有凶手。我跟这些人朝夕相处,他们都是职业的外交官,高傲、敏感、虚荣还有懦弱……我并不喜欢他们中的大多数,但要说到杀人,那可真是高看了这些人的胆色。” “巧的很,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认为,这是一次警告!”欧阳安娜大胆推测,“巴黎和会临近尾声,刺客们的杀人动机,就是跟凡尔赛条约的签订有关。” “如果不按照他们的想法来,刺客还会杀死更多的人?” “可是刺客的诉求究竟是什么?”安娜也是头疼了,抓着自来卷的黑发说,“这是要我们在凡尔赛条约上签字呢?还是不签字呢?” “对不起,小姐,我只是个警长,我只想抓住凶手,我不关心政治。”沙维尔摆了摆手说,“今晚,安全起见,我建议您还是躲在房间里,哪里都不要去。” 目送安娜上楼,沙维尔警长走出旅馆,望向凡尔赛的月亮。他揉了揉眼睛,又点起一根烟,这已是最近的第七起刺杀事件。 两个多月前,法国总理克列孟梭,在凡尔赛宫与美国总统威尔逊会谈后,乘坐汽车离开途中遭遇刺客。射出八发子弹,一发命中克列孟梭的心脏附近。绰号“老虎”的法国总理命大,子弹永远留在了体内。原以为刺客是德国人,抓获后发现是法国的无政府主义者。沙维尔审问刺客的动机?答案是——我们刚结束了一场战争,克列孟梭又在策划另一场战争。 老实说,刺客讲的没错。 巴黎原本是欧洲大陆最大的城市,和会期间,可以这么说吧——来了多少个国家的代表团,就来了多少个针对这些国家的刺客团。上至法国总理,下至中国的小外交官,每个政治人物都有被刺杀的危险。 这些天,沙维尔警长忙得头大如斗,不断给各个代表团增加安全警力。忽然间,有人提着电话机走近,他锁起眉头接听。 沙维尔挂断电话,吩咐手下人说:“意大利代表团又出事了!” 十分钟后,汽车飞驰电掣地驶过凡尔赛的街道,来到意大利代表团所在旅馆。门口已聚满了人,甚至有意大利小报的记者,用闪光灯拍摄维持秩序的警察。接对面有几个意大利年轻人,树着一面硕大的黑色旗帜,露出个奇怪图案——插着斧头的一捆棍棒。警长在大学时代爱读罗马史,知道这是古罗马执政官的标志,拉丁语叫Fasces。 拨开惊慌的人群,沙维尔走上二楼客房。案发现场门口,蜷缩着个法国姑娘,裹在一条大浴巾里,露出光溜溜的大腿,不时发出几声尖叫。不消说,沙维尔已猜出了她的职业,如今在萧条的巴黎,这是女人们操持的最容易营生。床上仰卧一具赤身裸体的男尸,留着黑色小胡子的意大利人,双眼瞪着朝向天花板。不过,死者的脖子完好无损,不像刚才被割喉的中国人。但是雪白的床铺上已浸满鲜血,警长检查了意大利人的身体,原来后脑勺有个弹孔,破碎的颅骨和脑浆正在流淌。当这位意大利外交官,召来法国妓女共度春宵之时,有人悄然潜入这个房间,从背后开枪打爆了他的脑袋。 沙维尔警长回到客房门口,唯一的目击证人面前,扯开法国姑娘的大浴巾,果然春光乍泄,里头一丝不挂。他凑到女孩的耳边问:“你看到刺客的脸了吗?” 女孩顶多只有十七岁,她说当时被压在客人身下,注意力都在下半身。只听到突然一声枪响,意大利人脑后喷着血,倒在她的脸上。她尖叫着推开死者,滚落到客房地板上,只看到凶手逃跑的背影。对方穿着一身便装,从体型来看是欧洲人。 沙维尔警长退到旅馆楼下,让警察赶走了记者和示威的人群。他独自坐在月光下抽烟,因为谋求原属奥匈帝国的港口,却得不到三巨头支持,意大利代表团已愤而退出了巴黎和会。这些天又灰溜溜地回来,要是再晚两天,这位外交官也不至于命丧在美人帐中 一根烟还没完,又有个电话追着他打过来,警长接听片刻,便扔掉烟头说:“英国代表团又出事了!1919年5月4日,今晚究竟是怎么了?” 马不停蹄的汽车,载着沙维尔警长,来到一公里外的英国代表团。作为大战期间法国最忠实的盟友,英国人得到隆重的招待,住进路易十四的宫殿,周围布满士兵和岗哨。尽管发生了凶案,但是英国代表团上下井然有序,与混乱的意大利人形成鲜明对比。 案发现场在宫殿角落,当时有两位绅士正在下国际象棋。一位是英国财政部首席代表,剑桥大学经济学院士,约翰·梅纳德·凯恩斯。还有一位是英国殖民地事务部代表,查理·乔纳森爵士,他倒在棋盘上,抓着两个棋子:皇后与马,脑袋却已滚落在地板。 沙维尔警长冷静地看着无头尸体——脖颈腔子里流出的鲜血,涂满了整个棋盘与所有棋子。警长提起地板上的人头,死者睁着眼睛,惊愕地停留在坠落刹那。 “我们正在下象棋,突然间,天花板降落一个白色人影。我只看到一把弯刀,瞬间切下了乔纳森的头颅。” 惊魂未定的凯恩斯,难得理智地叙述案情,警长问:“你没有看清凶手的脸?” “我只记得对方穿着白衣服,好像是某种东方人的服饰。” “东方人?近东还是远东?” “近东。” “那么那把弯刀呢?”沙维尔明白这让幸存者很难描述,他立刻在一张纸上画出弯刀的模样,刀面上布满复杂的花纹,“是这个样子吗?” 惊魂未定的凯恩斯连连点头:“对!就是这种刀,看起来非常精美,又极其锋利。” “这是阿拉伯人最擅用的大马士革钢刀,由削铁如泥的花纹钢打造而成。” 沙维尔警长仔细勘察案发现场。刺客早已逃之夭夭,但在宫殿的石灰质墙壁上,用刀锋刻划出一行字母—— Assassins 第八章 透视 民国八年,1919年5月5日。 一公里外,凡尔赛军事堡垒,镇墓兽工厂。 早上,秦氏父子见到了沃尔夫男爵。这个长着日耳曼人面孔的白俄贵族,昨天隔着密室的通风口对话,看到真人才跟想象中大不相同。 弗兰茨·冯·沃尔夫向秦北洋千恩万谢,两人用德语聊开了。自诩为海军上将高尔察克的代表,他说起遥远的俄国——如果不能参加巴黎和会,取得协约国的支持,海军上将恐怕必败无疑。 “可你们究竟算战胜国还是战败国?” 这个问题让沃尔夫男爵思量许久:“从西伯利亚来巴黎的路上,经过金角湾的岬角,我眺望圣索菲亚的煌煌圆顶,犹如矗立在山丘上的巨大坟冢。海湾停泊着英法军舰,正如中国被称为‘东亚病夫’,土耳其是‘欧亚病夫’,它与中国的唯一差别,是在刚结束的大战中,你们是战胜国,而他们是战败国。至于战败的代价,就是国土被肢解,民族要灭亡。” “那你的答案是……” “俄罗斯败了!败得彻彻底底!” 秦北洋嗟叹一声:“但中国是战胜国还是战败国呢?要是日本得到青岛,恐怕我们也是败得彻彻底底。” “不说这些了!”男爵掏出钱包里的照片:“这是我的妻子和孩子,她叫卡佳,孩子叫康斯坦丁,他们没能跟我一起逃出彼得格勒,现在下落不明。” 照片里的女人很漂亮,虽是黑白,但从颜色深浅看得出金发。她抱着个三四岁的男孩,穿着小小的水手服,一看就是贵族之家。 “男爵先生,我相信他们还活着。” “承您吉言!” 不久,秦北洋看到了工厂里的两尊镇墓兽。 一尊是四翼天使,昨天刚从卢浮宫被秦北洋俘获归来。尽管油箱被击中发生殉爆,但主体结构完好。只要镇墓兽的心脏还在,无论形体如何改变,就会永远存活在世上——《秦氏墓匠鉴》的金科玉律。 另一尊是十角七头,它所遭受的损毁更为严重。卡尔·霍尔施泰因已完成改造图纸。秦北洋匆匆扫了一眼,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立体线条,一个全新的十角七头镇墓兽,犹如复活的安禄山,爬出地宫的野兽,跃然于自己心中。 不过,他们决定抢先修复四翼天使镇墓兽,显然法国人更看重会在天上飞的。 博士制定了修复方案。秦北洋用德语说出一些机械术语,准确判断零部件的问题。在京都第三高等学校,他常去图书馆借阅专业书。霍尔施泰因颇为称赞,说这次任务完成后,会写信推荐他去德国大学的机械系深造。秦北洋心想你扯淡吧,霍尔施泰因博士早在欧洲身败名裂,推荐信有个屁用。 走进一个封闭的房间,有台巨大的机器,接通极强的电流。博士让九色走到机器前,它警觉地躲到主人身后。秦北洋忙问这是什么东西?霍尔施泰因回答:“伦琴射线。” “德国物理学家伦琴?” “又称X射线。”博士用字正腔圆的德语回答,“X射线是电子在能量相差悬殊的能级之间跃迁产生的粒子流,波长介于紫外线和γ射线之间的电磁波,由伦琴首先发现,可以透过许多物质,包括人体、木材甚至钢铁,还能使照相底片感光。” “你想通过X射线观测九色的内部结构?”秦北洋搂着九色的赤色鬃毛,“我听说,X射线对人体有危害,除非有确实的疾病,否则不宜多照。” “X射线除了医用,还用于工业探伤。据说在卢浮宫博物馆,考古学家给古埃及的木乃伊拍摄X光片,了解木乃伊内部结构。镇墓兽并非生命体,X射线不会造成任何伤害。” “你竟把它当作木乃伊干尸?” “北洋,我也想知道,你的九色究竟是怎样的镇墓兽?”这回连老秦都站到博士一边,“为何它与其他所有镇墓兽都不同?你看看,无论十角七头还是四翼天使,都必须经过我们的机械化改造。但你的九色,可以自动恢复成地宫里的状态。” 秦北洋看着九色的双眼——打开这尊幼麒麟镇墓兽的秘密,说不定也能打开唐朝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的秘密! 他对着九色的耳朵说悄悄话:“君莫怕!你我生死与共!” 这头幼兽瞪着双眼,无法拒绝主人的命令。 大家退后到小房间外,九色战战兢兢来到X光机前。霍尔施泰因博士接通电流,整个房间发出怪响。秦北洋感觉心脏被揪了一下,不晓得是射线力量太强?还是自己太过敏感? 博士连续给九色拍了九张片子,从各种角度与各种局部,不漏过任何细节,这也是有史以来第一套镇墓兽的X光片。 秦北洋将九色带出来,仔细查看它有没有不适。除了略微紧张,看来一切如常。霍尔施泰因将X光片挂到九个灯箱上,如同医生查看病人的内脏般观察。秦北洋与父亲把脑袋凑过来,九色也好奇地想要看看自己身体内部长啥样? “上帝啊!” 并不信仰上帝的霍尔施泰因博士,忍不住叫喊了神的名讳。X光片影像中的九色内部,并没有镇墓兽常见的各种齿轮与机关,而像个真正的动物,拥有数十支肋骨、一对肺叶、一个胃囊,弯弯曲曲的肠道,还有长长的脊椎骨…… 这不是工匠制造出来的,而是天然的生命体! “九色的内部存在着活体组织!”霍尔施泰因博士从惊恐变得眉飞色舞,给出了初步结论,“它是一只存活在青铜外壳内部的神秘动物。” X光片里还有性器官,明显尚未发育成熟,证明它是一头幼兽,相当于十一二岁的男孩。 “对,它是个公的。”秦北洋的嘴唇皮在发抖,“九色是活生生的兽?” 他指了指最后一张X光片——这头镇墓兽拥有两个心脏! 从没见过这样的生物,一个心脏大,一个心脏小,并排存于胸腔位置。 秦海关却看出来:“大的那个心脏,从表面褶皱的形状来看,就是镇墓兽的灵石。” “所以说,九色既是一个活着的动物,也是一尊镇墓兽。因为它既有生命体的心脏,同时也有提供千年动力的灵石。” “它也种有墓主人的魂魄,还有镇墓兽的人造外壳,以及一部分人工器官。” 老秦发现在九色的咽喉,X光片照出一个点火装置——杀人于无形的琉璃火球,就是从这里喷射出来的。 “还有它的鹿角,平时藏在脑袋里面,多半也是真正的生命体,才能收放自如,战斗时变得比整个镇墓兽都大。” 博士回头看着九色,啧啧惊叹:“这是一个奇迹!” “等一等,你们看,这里是什么?” 还是秦北洋眼尖,发现在第七张X光片里,自上而下俯拍九色的后背,发现在脊椎骨的两侧,靠近脖颈的位置,生出两片层层折叠的阴影。 “这是……” “翅膀!” 老秦给出了世袭皇家工匠的权威答案。 第九章 解剖神兽 “九色也像四翼天使?” “《秦氏墓匠鉴》上说,神兽麒麟分为很多种,其中有一种是火麒麟。” 秦北洋连连点头:“没错,九色会喷射琉璃火球,从不畏惧火焰,还能在火场中保护我。” “火麒麟又名‘翼麒麟’,就是带有翅膀的。至于它会不会飞?谁知道呢?” 秦北洋想起大阪四天王寺背后的羽田神社:“在日本有许多麒麟雕像,有些就是带有翅膀的。” “真有这种动物的话,在当今地球早已灭绝了!”卡尔·霍尔施泰因不敢再去触碰九色,“但在一千两百年前?难说!” “等一等,如果它真是生命体,可我从没见过它饮水和进食。” 博士盯着九张X光片说:“你看到过微生物饮水和进食吗?生命存在的方式有很多种。你们注意,九色的胃囊很小,基本已经退化,肠道也可忽略不计。它的消化系统不同寻常。” “它曾经是个生命体,成为幼麒麟镇墓兽以后,能量就依靠灵石提供了。”老秦指了指X光片之中,九色的第二颗心脏,“跟其他镇墓兽一样,它的能量一次性充满,可以使用上千年而不枯竭。” “九色到底是活的还是死的?” 无需博士回答,九色把两条前腿搭在秦北洋身上,双眼巴瞪巴瞪,答案显而易见。 “还有这个……”霍尔施泰因又从X光片的肠道位置,发现两块类似肿瘤的东西,“我想需要兽医来看看了。” “这也是灵石!”秦北洋认出了这两块“肿瘤”的形状,“东海达摩山,恶龙镇墓兽的灵石。我杀死了恶龙,九色吞食了它的灵石。这是九色的第三颗心脏。金蟾镇墓兽的灵石也被它吃了,这是第四颗心脏。还有在日本的吉野古坟,徐福地宫的童男童女镇墓兽,两千多年前的灵石,九色吃掉的第五颗心脏。” 但他不能泄露一个秘密——为徐福守墓的童男童女,同样也是生命体镇墓兽,是服用长生不老仙丹的两个孩子。 先不论长生不老是否科学?但九色并非世上唯一的生命体镇墓兽。 “九色同时具有上古神兽、幼麒麟镇墓兽、恶龙镇墓兽、童男童女镇墓兽的四重力量?”秦海关感觉九色散发着让人烧成灰烬的热度,“这是秦氏墓匠族两千年来,前所未见的最强大的镇墓兽。” “分别来自上古、盛唐武则天、明初建文帝、还有秦始皇四个不同时代,上下跨越数千年!而我何德何能?竟然是它的新主人!?” 秦北洋抓着九色的鬃毛,就像洞房花烛夜的新郎官,头一回摸到了新娘子的手。 父亲冷静地回答:“因为十九年前,你就生在白鹿原大墓的地宫之中,这头小镇墓兽是看着你出生的。” “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沾上了九色的墓主人——唐朝小皇子的魂魄?” “你们在说些什么?” 霍尔施泰因博士用半生不熟的汉语问。秦氏父子俩用快速的汉语交流,瑞士人听得一头雾水。老秦向儿子使了个眼色,不要泄露自己的秘密——否则在博士眼里,秦北洋这个大活人,将是比九色更重要的无价之宝。 “我们在分析九色的特性。”秦北洋索性扯得更远,用德语向博士解释,“您知道中国的阴阳五行学说吧?” “Metall, Holz, Wasser, Feuer, Erde” 霍尔施泰因说出“金、木、水、火、土”五个德语单词。 “非常完美!九色既是幼麒麟,也是火麒麟,还是翼麒麟。顾名思义,九色五行属火。”秦北洋不管瞎扯淡还是歪打正着,“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此为五行相生;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此为五行相克。” “你是说,九色喜火怕水?” “火麒麟,乃是纯阳至刚之物。但作为镇墓兽,毕竟是坟墓里的冥器,又是天然的至阴之物,见不得太阳。凡在光天化日之下,就会丧失能力。” 博士已全然相信了秦北洋的推断:“嗯,必须经过机械化改造,增加阴阳五行以外新的动力因素,才能让镇墓兽成为全天候的‘灵魂机械体’。” “九色也一样。它只能在黑夜或在地下变身为幼麒麟镇墓兽。白天的室外,它要么是一尊青铜雕塑的陪葬品,要么化身为赤色鬃毛白色身体的大狗,不具备任何战斗能力。” “一看X光片的牙齿就明白了,隐藏在青铜外壳里的生命体,绝对不是犬科动物,它更像食草类动物。” “还有,九色不能进水,它无法胜任在海洋或河流环境中的任务。” 其实,秦北洋在故意突出九色的弱点。他并未提及出东海恶龙镇墓兽——吞食了恶龙心脏的九色,也许已克服了怕水的问题。即便是青铜外壳,也未必遇水即沉,就像现在所有的军舰都是铁壳的,潜艇也是一个钢铁罐头,更别说高速穿梭的鱼雷了。 卡尔·霍尔施泰因着迷地凝视小镇墓兽:“但不管怎么说,九色是当今地球上所发现的最高级的‘灵魂机械体’,它是一枚打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 博士用剪刀取下九色身上几根白毛,送到巴黎兽医大学的实验室做化验分析。第二天,加急化验报告返回凡尔赛,结果不出霍尔施泰因所料,依然让人震惊—— 这些毛属于哺乳动物纲,真兽亚纲,偶蹄目,反刍亚目…… 顾名思义,这是具有胃的反刍功能的物种,从始新世晚期出现,到中新世繁盛而成为分布最广泛,种类和数量最多的有蹄动物。反刍亚目底下有鹿科、长颈鹿科、鼷鹿科、麝科、叉角羚科以及洞角科,而这最后一种,俗称为牛。 鹿科? 但化验结果确认,九色并非鹿属的马鹿或梅花鹿,也不是麋鹿属的四不像,更不是硕大的驼鹿属,它不属于任何一种已知的物种。 或者说——早已经在地球上灭绝的物种。 考虑到它仍是一头幼兽,如果长到性成熟,恐怕要比现在的体型庞大数倍,也许是像长颈鹿这般巨无霸的动物? 这一晚,秦氏父子还是抵足而眠。九色躺在床底下,警觉地保护主人。 “爹,我回到北京骆驼村,看完了《秦氏墓匠鉴》,果然是本奇书。不过,我看书里缺了许多页,还有明显的手抄错误和遗漏,是不是还有一份正本啊?” 老秦摸了摸儿子的头发说:“不错,我们家世代保留的确实是副本,但这副本也是独一份。南宋末年,天下大乱之时,秦氏宗家定居在襄阳古隆中。” “襄阳?”秦北洋又想起自己最熟悉的三国,“诸葛亮隆中对的所在呢。” “那可是战略要地,蒙古人几番入侵,在襄阳爆发决定中国命运的大战。为了避免《秦氏墓匠鉴》在战乱中损毁,秦氏祖先决定再手抄一份副本。当时,秦氏有两兄弟,兄长叫秦晋,弟弟叫秦楚。” “这名字有意思!”秦北洋忍不住打断了老爹,“哥哥是秦晋之好,弟弟是朝秦暮楚!正好是两个春秋战国的成语!” “听我说,兄长秦晋保留正本,留在襄阳看守祖坟。弟弟秦楚携带副本,连夜从汉江顺流而下,逃亡江南——我们就是这位秦楚的直系后裔,我是他的第二十三代孙。” 秦北洋有了寻根的兴奋:“而我就是第二十四代!” “想不到,我们的祖先秦楚前脚刚走。蒙古大军即杀到襄阳,洗劫了城外的古隆中,兄长秦晋被俘,生死不明。至于《秦氏墓匠鉴》的正本,就此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这么说来,关于镇墓兽的许多秘密,也随着正本的遗失,而成了永久的谜?” 秦海关陷入长久的迷思:“数百年来,许多代秦氏祖先都想找到《秦氏墓匠鉴》的正本,填补副本中的诸多遗漏与错误,可惜从未有过结果。” “太很遗憾了!”秦北洋脑子转得飞快,又想起另一件事儿,“爹,你说武则天的乾陵里,真有镇墓天子吗?” 老爹沉吟许久,黑暗中翻了个身,又放了个屁,才答了一个字:“是。” “传说打开乾陵的钥匙,就在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小皇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孙子,睿宗李旦的第六子,终南郡王李隆麒身上。” “不错。” “这位一千两百年前早夭的少年,在棺椁中的尸身至今未腐,并且与我的相貌酷似。” 秦北洋说出这个重要事实,父亲思量许久:“十九年前,你生在白鹿原大墓唐朝小皇子的棺椁上。这绝非偶然,可说是小皇子的幽灵,主动把我们吸引进去的。不过,听爹爹一席话,千万别趟这浑水!我们秦氏墓匠家族,只负责建造镇墓兽。如果老天爷要灭亡某个朝代,要挖掘某个帝王的陵墓,比如武则天的乾陵,那是谁都无法阻挡的!” “既然镇墓兽是为了保护陵墓,我们为什么不能做同样的事?” “北洋,这不是你的命,放下这一切吧!” “不,我出生在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宫,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的棺椁之上,守护中国最伟大的陵墓,这就是我无法逃脱的命。” 父子对话,不欢而散。九色钻到床上,凑在秦北洋的胸口。 秦海关最后扔下一句:“儿子,离这头小镇墓兽远一点!它会要了你的命!” “我明白,它不同于一般的兽,它的灵石不简单。何况,它还吃了另外两尊镇墓兽的灵石,至少拥有其他兽的三倍威力!对人的损害也是三倍以上。” “北洋,你还年轻,没有娶媳妇生娃呢!老秦家的三千年香火,不能在你这里断绝了。” “绕了半天,还是娶媳妇生娃啊?”秦北洋坦然无畏道,“爹爹,你能活到现在这把年纪,而我恐怕才是个短命鬼?” 此后三天,秦北洋与父亲在工厂里,跟几个法国工程师一起工作,修复四翼天使镇墓兽。九色不时给主人叼来零部件与工具,仿佛调皮的小学徒。修复工作已入尾声,四翼天使随时会苏醒复活。 握在手心的螺丝刀坠落了,秦北洋感觉双手虚脱无力,仿佛被人点穴。胸口的暖血玉坠子发热,双腿绵软,地心引力强了十倍,将他拉扯到地面。还想提醒父亲一句,却连震动声带的力气都没了。老秦先于儿子倒下。秦北洋闭上双眼,失去意识前的刹那,他才明白——晚餐的牛排里被人下了药…… 看到主人骤然摔倒,九色用嘴去拱秦北洋的脸。眼看无法将他唤醒,一个铁丝网兜从头顶撒下,整个将九色牢牢捆绑起来。这头小镇墓兽剧烈挣扎,正欲变身为幼麒麟,工厂里的四个角落,亮起四盏炫目的灯…… 刹那“砰”的一声,同时烫死几只苍蝇和蚊虫。法国工程师们全都跑了,如果有人正面脸朝这盏大灯,恐怕当即会被刺瞎双眼。 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戴着护目镜,正在大灯的背后操纵光束方向,犹如舞台上的追光,战场上的探照灯,直勾勾地对准九色,仿佛升起一颗微型的太阳。 这是九色的命门。 霍尔施泰因明白,要对九色进行机械化改造,秦北洋绝不会同意,事先提出反而打草惊蛇。而幼麒麟镇墓兽一旦变身,任何人都无法控制,除非使用重型武器,但会严重损毁这尊镇墓兽中的瑰宝。博士不动声色地给秦氏父子下了迷药。他再准备一套铁丝网兜,四盏俗称“人造小太阳”的碘钨灯,关键时刻对准九色照射,仿佛还在白昼,让它无法轻易变身。 终于,九色依然是条大狗,它被铁丝网兜高高挂起,琉璃色眼睛盯着博士,似乎要把他撕成碎片。不省人事的秦北洋与父亲,则被重新送入地下密室。 九色感到了恐惧。 在唐朝大墓地宫下的一千两百年,它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恐惧过。 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双眼布满血丝,就像一头真正的兽。他穿着石棉材质的防火服,戴着附有玻璃面罩的头盔,如同深海潜水员,以防被琉璃火球烧死。他吃力地举起一把电锯,发出撒旦般的转动噪音,慢慢接近被悬吊在半空中的九色。 他知道,自己疯了! 他的祖先来自德国北方的霍尔施泰因公国,毗邻波罗的海的贫穷诸侯国,引发过普鲁士与丹麦之间大战,也是俾斯麦统一德国的第一步。博士的父母因战争逃亡瑞士,在莱茵河畔的巴塞尔生下了他。读小学时有个同桌叫荣格,后来成为大心理学家。 卡尔·霍尔施泰因在维也纳读中学,在皇家柏林工业高等学院读大学,专业是武器与机械设计。他的博士论文是上古时代外星人殖民地球,摩西等先知在西奈半岛所见的“神”是复数的外星飞船,摩西十诫来自外星文明等等。这篇论文引起基督教会强烈谴责,新教天主教都把他列入黑名单,终身禁止踏入教堂,要在中世纪会被绑上火刑柱烧死。 这样离经叛道的人生轨迹,竟有几分像在陵墓地宫长大的秦北洋。 毕业以后,霍尔施泰因在德国与奥匈帝国都待不下去,就去了英国阿姆斯特朗军械公司任职,研发秘密武器。文艺复兴时期,列奥纳多·达·芬奇设计过许多超前的武器,他既是个大画家又是个武器学家,我参照达·芬奇设计的卷镰战车图纸,造出了伟大的众神之车…… 那是一台貌似马车的机器,前端有冷兵器的旋转镰刀,犹如死神的亲吻,割去人头赛过割草。战车中部是阿姆斯特朗巨型炮塔,将冷兵器、热兵器以及现代动力完美结合。 只可惜,众神之车的第一次试验就砸了。它在索尔兹伯里原野失控,经过史前文明的巨石阵,旋转镰刀切去数百名士兵人头,到处是英国人的鲜血与尸块,以至于有人指责霍尔施泰因是德国间谍。 这次严重事故,导致博士被阿姆斯特朗公司开除,欧洲再没人敢雇佣他了。他尝试去美国求职,但美国人听说他是基督教的敌人,立刻拒之门外。 当霍尔施泰因被驱逐出欧洲,背着疯子的骂名,在地球另一边流浪的十年间,无时不刻地不想要证明自己,证明所有的离经叛道才是对的,十九世纪注定要被埋葬,二十世纪是势不可挡的钢铁洪流。 今夜,他要把这头小镇墓兽开膛破肚,打开真正的“灵魂机械体”,他将是全世界第一个触摸这一秘密之人,下一届诺贝尔奖已近在眼前。 电动锯齿,九色的肚子,最后十厘米…… 第十章 皮埃尔与朱塞佩 五小时前,巴黎第五区,皮埃尔·高更推开窗户,望见万神庙的古罗马式廊柱。他背后的客厅里挂着一幅灿烂浓烈的油画——塔希提岛上数十个土著男女,有青春貌美的裸体少女,有刚出生的婴儿,也有行将就木的老人,金色皮肤像无数朵绽开的向日葵…… 沙发上坐着一位客人,四十多岁的男人,留着小胡子,叼着烟斗,操着英国口音的法语:“保罗·高更买下这栋巴黎市中心的房产时,还是个成功的证券经纪人。” “毛姆先生,您对我叔叔非常了解。”皮埃尔·高更给客人端来咖啡,“我听说,您是为英国情报部门工作的。” “嗯,我是个间谍,但是很不成功。两年前,我曾经出使俄国,劝说克伦斯基政府继续与德国作战,可惜布尔什维克夺取了政权。”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像个真正的英国绅士,摘下烟斗说,“我跟随英国代表团来参加巴黎和会,但我对您的叔叔更感兴趣。我正在写一本书,名叫《月亮和六便士》,原型就是保罗·高更。” “我并不认识叔叔。如果说,我的血管里有一些艺术细胞的话,全在东方艺术上——我是个定居在上海法租界的古董商。” “这是你们的相同点——背井离乡,漂泊到神秘东方。三十八岁前,他在这里过着优越的生活,有太太和五个儿女。有天早上,他认识了德加、马奈还有莫奈,决定彻底告别过去。1888年,他来到法国南方的阿尔,跟梵·高生活了62天,结果梵·高割掉了自己的耳朵。” “只有上帝才知道那62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后来,您的叔叔抛弃妻子,前往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那是他的伊甸园,跟十三岁的少女共同生活,像亚当和夏娃。”毛姆从沙发里站起来,转身看着墙上的画,“高更先生,感谢您允许我登门造访。英国代表团还要开会,我回凡尔赛去了。” 皮埃尔·高更客气地将毛姆送出楼梯,随即关紧房门,心中思量:这个英国间谍到底要获得什么?难道英国佬知道了镇墓兽的秘密? 突然间,一支匕首顶在他的颈动脉上。 高更颤抖着说:“毛姆先生,请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 “我不是毛姆。” 竟是个年轻女孩的声音,比毛姆更标准的法语。 没来得及问“你是谁”?皮埃尔·高更的双手被绳索捆绑,接着双腿也绑上,整个人像条鲶鱼被扔在地板上。 死亡恐惧之中,他才看到不速之客的面容,十八九岁的东方女孩,穿着男装的背带裤,摘下工人阶级的鸭舌帽,露出一头自来卷的乌黑秀发。 不过,她有一双琉璃色眼睛,还有独特的眉眼轮廓,如果皮肤再晒黑一点,竟有几分像高更油画里的塔希提少女。 “高更先生,您不认得我了吗?” 女孩说了汉语,皮埃尔·高更才意识到答案:“你……欧阳……欧阳思聪的女儿?” “是。”欧阳安娜用大头皮鞋踩在高更的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果然继承上海滩青帮老大的风范,她用流利的法语说,“我很喜欢两位作家,一位是法国人萨德侯爵,一位是奥地利人马索克。他们两位的名字合在一起,叫做sadomasochism。萨德是S,马索克是M。” “S与M?” 皮埃尔·高更也知道欧阳思聪杀人不眨眼,这小姑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开始用法语夹杂着汉语哀求。 安娜从背后取出一条马鞭,在半空中挥舞两下,发出惊悚的呼啸声,重重抽打到法国男人的脸上。高更当场皮开肉绽,发出屠宰场里牲畜般的惨叫,她才轻描淡写地说:“对不起,我还以为,您会很享受这种游戏。” 几乎昏死过去的高更,呻吟着说房间里一切都可以拿走,包括保罗·高更的名画,曾有人开价十万英镑。 欧阳安娜转头看着墙上的画:“什么名字?”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 “你在跟我打哑谜吗?” 她又抽了画家的亲侄子一马鞭,皮埃尔·高更尖叫起来:“不……不……不……这就是我叔叔的这幅画的名字。”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 “很有意思!但画里充满死神的气息。” 安娜在上海的教会学校读书时,就狂热地迷恋过高更的画,偷偷地临摹过无数遍,但这幅画却是头一回目睹。忽然,她觉得画中的风景很像达摩山,而那小麦色皮肤的人物,酷似从东海里赤身裸体爬出来的海女,仿佛绽开在白骨堆中的花。 当她收起马鞭,法国人才喘息着说:“二十多年前,我叔叔在塔希提岛上,听说小女儿的死讯,悲痛万分要自杀时创作了这幅画。” 欧阳安娜觉得审讯的时候到了:“你为什么不问我干嘛要来你找你?” “我……” “好吧,高更先生,我再问一句——两年前,你来过我们家,求购一尊唐朝的镇墓兽,你不会忘记吧?” “当晚,我记得,我是个古董商嘛,这是我的职业。” “半个月前,我们在纽约的自由女神像底下重逢了,你跟着警察过来带走了一尊名叫四翼天使的镇墓兽,请问它现在哪里?” “安娜小姐,原来你是为此而来!我承认这是中国的国宝,但我只是为法国政府效劳。我的好朋友,法国驻华使馆的武官次官,也是大汉学家伯希和,他命令我这么做的。” 果然是伯希和!安娜不动声色,又用鞋底板踩着高更的脖子:“四翼天使在哪里?” “凡尔赛。” 他说出军事基地的地址,距离中国代表团驻地的吕特蒂旅馆,不过两三公里之遥。 “安娜小姐,我劝你不要冒险。那个地方固若金汤,按照世界大战的标准警戒,任何人擅自闯入都会被击毙。” “谢谢你的提醒!”欧阳安娜将鞋子从高更身上挪开,“半小时后,我会给楼下的门房打电话,他会发现你再给你松绑的。但如果,我发现你欺骗了我,那我还会回来,带着我的两位朋友——萨德侯爵与马索克先生。再见!” 她飞快地跑出这栋楼,回到巴黎第五区的阳光下。仰望万神庙的圆顶,这里又被称为先贤祠,埋葬着伏尔泰、卢梭、拉格朗日,还有维克多·雨果…… 几天前,秦北洋与她游览巴黎风光,路过万神庙时感慨——相比分散在山野龙脉间的中国陵墓,在巴黎闹市的一座建筑下,安葬了那么多的伟大人物,却没有金银财宝陪葬,更不会有镇墓神兽。或者说,这些墓主人留下的财富,就是他们给法国与世界带来的启蒙、科学与人文精神。 穿着男装的欧阳安娜,英姿飒爽地骑在自行车上,自来卷的长发从鸭舌帽底下漏出来,一路让法国男人们回头无数。 她骑过塞纳河上的桥,直到西郊的布洛涅森林。这里既是巴黎的肺叶,也是藏污纳垢的所在,更矗立着巴黎工业大学。 她找到了航空系大楼,正面有条简易的飞机跑道,几架教练机正在降落。她没有忘记半小时前的承诺,借用大楼里的电话,打给皮埃尔·高更家的门房。 “安娜!” 背后竟然响起中国话,她回头看到瘦小的钱科,捶了捶他的肩膀说:“喂,我要找的就是你!” 钱科刚到巴黎工业大学航空系,同时在大学附属的飞机工厂勤工俭学,脸上的油污还没擦干净呢。 “北洋出事了。” “是谁干的?” “你的老熟人——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 安娜简明扼要地述说了前后经过。今天早上,她改换一身男装,从中国代表团驻地出来,携带匕首与马鞭,潜入皮埃尔·高更的家中。她知道秦北洋的失踪是因为镇墓兽。而四翼天使就是高更运送到法国来的,两件事必然存在联系。 “博士也在巴黎?” “我猜,他就在凡尔赛,跟秦北洋在一起。” 钱科也很聪明,指了指飞机工厂:“安娜,你来找我,是想让我带你飞进去?” 说话之间,又一架五颜六色的双翼飞机降落在跑道上,机腹上却印这绿白红三色旗,而不是法国的蓝白红三色旗。周围响起学员们热烈的掌声,迎接爬出机舱的小胡子飞行员。 “他是谁?” “朱塞佩·卡普罗尼。”钱科射出两道敬仰的目光,“他是意大利最年轻的飞机设计师,也是最伟大的飞行员,世界大战的空战英雄,曾在阿尔卑斯山上击落过八十一架德国与奥地利飞机。他现在巴黎工业大学教授飞行器设计,我将要跟随他制造飞机。” “钱!” 卡普罗尼推开学员们,径直向钱科走来。他很英俊,三十来岁,有着意大利人的黑头发与灰眼睛,浓浓的两撇黑胡子,每次从空中掠过田野,会惊来村妇们的尖叫。 当然,意大利风流种的目标,并非钱科,而是穿着背带工装裤,头戴鸭舌帽,迎风而立的中国少女。 空中王子单膝下跪在安娜面前,抓起她的纤纤玉手,用法语说:“美丽的女孩,我的太阳,请允许您的仆人,向您致以纯洁的问候。” 就当卡普罗尼要按照欧洲礼节,亲吻欧阳安娜的手背,一记马鞭狠狠抽在了脑门上。 第十一章 突袭 朱塞佩·卡普罗尼的额头多了一记鲜血淋漓的伤痕。 钱科目瞪口呆,仿佛这一鞭子抽在自己身上,谁敢这么对待阿尔卑斯山上的飞行英雄?欧阳安娜收起马鞭,用流利的法语说:“卡普罗尼先生,请不要对女孩子随意施行轻薄。” 原以为意大利人会勃然大怒,没想到他擦干净血迹,对着中国少女微微一笑:“伤痕是男人的勋章,飞行员可以征服天空,但未必能征服美少女,因为您比天空更迷人。” 原来这卡普罗尼也是sadomasochism的爱好者,鞭子反而激起了他更大的兴致。他盛情邀请安娜与钱科坐在飞机跑道边上喝咖啡,观赏飞行学员们驾机冲上云霄。 “我只是个爱好冒险的飞行员,碰巧跟着我的哥哥学会了设计飞行器。对了,我的哥哥乔瓦尼·巴蒂斯塔·卡普罗尼才是一位伟大人物,也是当今世界上最著名的飞机设计师,他在米兰有欧洲最大的飞机工厂。” 朱塞佩的法语不甚流利,却有强烈的表达欲。他炫耀自己的冒险经历,大战前就在非洲连续飞行,穿越撒哈拉沙漠,降落到与世隔绝的绿洲,享受阿拉伯公主的香吻。 “卡普罗尼先生,你能驾驶飞机去世界上的任何地方?” “只要我想去!”意大利人阅女无数,深谙与女孩子的说话之道,“安娜小姐,我愿意为您效劳。” “你发誓?”Оふ說下傤憱找●酷o书o网●κúsúú.йètО “发誓!以圣母玛利亚与我妈妈的名义!” 看到卡普罗尼已骑虎难下,安娜浅浅一笑:“我要去的地方不远,就在巴黎,凡尔赛。” 半小时后,一架大型双翼飞机准备好了,需要两名飞行员操作,还可搭载两到三名乘客。卡普罗尼率先坐进驾驶舱,指挥地面上的学员清理跑道,点火发动引擎,螺旋桨开始转动,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狂风吹乱欧阳安娜的头发,像一面黑色的丝绸旗帜。钱科穿上飞行服,爬进副驾驶的机舱前,贴着安娜的耳朵说:“你确定要去冒险吗?” “生死由命,但我必须去拯救秦北洋。” “北洋有恩于我家,我也愿意救他。”钱科坐进机舱,喃喃自语,“若能救出四翼天使,那就更好了!” 安娜感觉头皮都要被螺旋桨的狂风掀掉了,她爬入机头位置的乘客舱位,如果是军用飞机,这是机关枪所在的位置。 朱塞佩·卡普罗尼做了个V字形手势,副驾驶钱科跟着竖起大拇指,欧阳安娜也依样画葫芦。发动机和螺旋桨的噪音太大,又没有全封闭机舱,脑袋暴露在空中,彼此只能打手势沟通。这架意大利卡普罗尼CA30轰炸机的民用版,双层机翼双尾梁单平尾三垂尾,相当于三个机身,拥有三副螺旋桨,三台菲亚特A10型6缸直列水冷发动机,单台功率100马力——其中两台在两侧尾梁前端,一台倒置在中央机身短舱的尾端。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王牌飞机,执行过许多次轰炸任务,在阿尔卑斯山与亚得里亚海上屡立奇功。 飞机离开地面,安娜忍不住尖叫。她紧紧抓着机舱,感觉心脏正悬在机翼上。回头看着巴黎工业大学与布洛涅森林,还有塞纳河畔的煌煌大厦,最醒目的是连接霄汉的埃菲尔铁塔。卡普罗尼操纵升降舵,上翻拉高,下翻降低,通过垂直尾翼来控制方向,左翻右转,右翻左转。他一定经常带姑娘上飞机,就像在床上体验飞翔的快感。 几分钟后,来到凡尔赛的上空。机翼下划过路易十四的宫殿,各国代表团驻地的旅馆,径直冲向森林中的军事基地,正好有一条飞机跑道。安娜心想,就算降落以后被逮捕,但她有外交豁免权,可以自称并不知道这是军事禁区,并要求法国军方释放秦北洋与镇墓兽。 卡普罗尼再次打出手势,告诉钱科和安娜准备降落。飞机正在对准跑道,底下的士兵们慌乱逃窜,前头的工厂仓库却发出一声轰然巨响。 爆炸了。 就在飞机跑道正前方,工厂中升起一团蘑菇云似的火焰,无数钢铁与木屑炸到天上,迎面而来灼热的冲击波,让卡普罗尼轰炸机的双翼剧烈摇摆。坐在机头的欧阳安娜,赶紧戴上飞行眼镜,头发差点都被烧着。 卡普罗尼已别无选择,跑道长度对轰炸机来说太短。何况正前方烈焰冲天,会把他们烧成灰烬。但他是朱塞佩·卡普罗尼,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飞行员,没什么是朱塞佩做不到的。他并不后悔自己草率的承诺,沉着地调整机头,继续对准跑道降落。钱科发出疯狂的叫喊,以为死神就在眼前,要么摔死,要么烧死。 起落架离地面还剩最后十米。 在安娜闭上眼睛之前,跑道尽头的火海中冲出几个人影。第一个是高大的黑发少年,背后插着三尺唐刀,衣服被烧得全是窟窿。他身边有条赤色鬃毛的大狗,同样撒开四条腿狂奔。 “秦北洋!” 安娜几乎从机头站起来,狂喊着别离了三天两夜的这个名字。不过,爆炸声与飞机降落的轰鸣,彻底掩盖了她的声音。 而在秦北洋的背后,还有个日耳曼人特征的金发男子,他是白俄贵族沃尔夫男爵,明显已经跑不动了,在跑道上又摔了一跤。秦北洋回头抓起他的胳膊,用德语让他振作起来,无论如何都要逃出这座监狱。 几秒钟间,卡普罗尼的飞机已落地,在跑道上高速滑行。秦北洋刚想逃离跑道,免得被飞机碾压而死,九色却咬住他的裤脚管,似乎在提醒什么?他又皱起眉毛,仔细看飞机头的人,却见到一头秀发飘扬,似乎是个女子?她还在向着自己招手呼喊,仿佛是中国人…… 安娜? 他的天使来救他了!秦北洋与九色迎着飞机而来,身后响起一片枪声,子弹擦着头顶飞过,守卫基地的法国士兵们开火了。飞机滑行速度减慢,秦北洋已看清了安娜的脸。九色第一个跳上机头,它的弹跳力远远超出人类。接着是秦北洋,但他只够得到机头下沿,安娜抓住他的胳膊,九色拽着他的裤子背带,拼尽全力才拉上了机头座舱。 接着就是沃尔夫男爵,当他也跳上滑行的机头,被秦北洋拽住胳膊时,一颗子弹射入了他的后背心。 卡普罗尼正在调转飞机的方向,再往前滑行就要冲入火海了。无数发子弹打到机身上,幸好这是由轰炸机改装而来,具备一定的防弹能力,只要发动机等要害部位没事儿。一分钟内,卡普罗尼与钱科完成了掉头,正副驾驶协调一致,重新操纵飞机,沿着跑道滑行起飞。 沃尔夫快死了。 起落架离开地面,机头高高抬起,冲向凡尔赛的日落。秦北洋仍然抓住沃尔夫的右臂,白俄男爵的身体垂在机头下沿,仿佛挂在半空中的吊死鬼。 “放开我吧!”沃尔夫垂死地看着秦北洋,“如果你见到我的妻子,请代我说一声——卡佳,我爱你!” 最后一句是德语“Ich liebe dich”。 第十二章 飞越凡尔赛 冲天而起的飞机上,沃尔夫快要死了。 秦北洋坚毅地摇头,绝不撒手。沃尔夫的外套仍在秦北洋手中,整个人却已坠入地面,粉身碎骨。 秦北洋把头伸出去,看着沃尔夫男爵的尸体,烈焰熊熊的军事基地,横飞的弹雨火舌。 卡普罗尼飞上数百米高空,向地面吐了口唾沫:“讨厌死这些法国人了!他们欺骗我们意大利人走上战场,制造了数不清的寡妇。现在战争胜利了,他们大块地吃肉,却连一块骨头都不给意大利,逼得我们差点退出了巴黎和会。” 安娜抱紧了秦北洋,两人挤在飞机头部座舱,加上鬃毛被吹得炸起的九色,再无半点空间。他与她只能脸贴着脸,耳鬓厮磨。 忽然,秦北洋感到背后飞来个黑乎乎的东西,像硕大无朋的老鹰,却扑着四扇翅膀。 四翼天使。 趁着凡尔赛基地的爆炸与混乱,这头唐朝景教的镇墓兽,同样飞出生天。 操纵飞机的朱塞佩·卡普罗尼,目瞪口呆地看着侧方向,几乎并驾齐驱的四翼天使。副驾驶座舱里的钱科,兴奋地对镇墓兽挥手。四翼天使认出了这个中国少年,同样点了点兽头。 一架双翼飞机,一尊四翼天使,载着一个意大利美男子,三个中国的少男少女,还有一头幼麒麟镇墓兽,正欲冲向自由的天空…… 仰望冲向云霄的卡普罗尼CA30飞机,以及伴随飞行的四翼天使镇墓兽,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微微叹息:“我想,我要开始相信上帝了。” 他的头发与眉毛都被烧掉大半,身上衣服被烧成了布片,浑身都是焦黑的烧伤疤痕。 “博士,我留下来,帮助你改造镇墓兽,请你放过我的儿子吧。” 满头白发的秦海关,虚弱地站在霍尔施泰因身边,他已无法独自站立,只能被两个法国士兵搀扶着。 片刻之前,九色被铁丝网兜高高吊起,四面亮着“人造小太阳”的碘钨灯,让这头镇墓兽失去了反抗能力。博士抓起一把电锯,想要切开九色的身体,见识存活了一千两百年的“灵魂机械体”。当电锯接近九色的胸腹,幼麒麟镇墓兽张开兽嘴,发出惊心动魄的吼声。 谁都没听到过九色的叫声,秦北洋认为这头来自唐朝的小镇墓兽,只能发出类似蝙蝠的超高或超低频率的声波,那是人类的耳朵无法感知到的。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霍尔施泰因博士忽然意识到,九色发出的是鹿鸣。小时候在瑞士的乡间,他听到过长着大角的公鹿叫声,雄浑粗犷甚至有些刺耳。不过,眼前这头幼兽,却是刺耳的尖叫!尚未性成熟的小公鹿,第一次发出绵延不绝的叫声……博士感到耳膜剧痛,两行鲜血从耳孔里流出,他扔下了手中的电锯,倒地抱头翻滚。九色的尖叫越来越高亢,极高频率的音波向四周传递,整个工厂都在颤抖,所有的灯泡都爆炸了,直到四面“人造小太阳”碎裂熄灭! 没有“太阳”了。 对于镇墓兽来说,等于回到了地宫之中。虽说被吊在铁丝网兜里,九色依然开始变身。它的头顶长出雪白鹿角,浑身白毛变作青铜鳞甲,琉璃色眼球发出暗绿色光芒。 九色吐出了致命的火球。 琉璃火球在工厂里飘荡,大肆破坏所有的机器设备,它烧死了无数的工程师,让他们在惨叫声中化为灰烬。虽然,火球烧掉了铁丝网兜与电锯,却无法烧穿博士的防火服,让他侥幸捡回一条性命。 霍尔施泰因逃出工厂大门同时,琉璃火球也击穿厚厚的墙壁,冲入隔壁的弹药库…… 爆炸发生的同时,秦北洋从地下密室惊醒,迷药的功效迅速消退,头顶的盖板已被九色破坏。他带着父亲爬出去,沃尔夫男爵也跑到他们身边。 正要冲出熊熊火海,秦海关却对儿子说:“北洋!你们走吧,我留下来。” “爹,我们分别了两年,我不想再让你颠沛流离了。” 秦北洋想起了张勋复辟时期,他们从北京监狱逃亡之时,老秦把逃生的机会留给了儿子。 “只要有我老秦在,博士就不会杀害你。”秦海关又看了一眼九色,“保护好你的主人吧!我不能抛下十角七头,我要继续完成对它的修复。” “这是借口!你不走,我也不走。” “快走!”老秦固执地转过脸去,用俄语对沃尔夫男爵说:“我们一路从西伯利亚走到这里,你也不要留下来送死,别忘了你的老婆孩子。” 沃尔夫向秦海关告别,拽着秦北洋冲出工厂。九色变回大狗,在他们身边奔跑。弹药库已烈焰冲天,整个工厂都被点着了。 凡尔赛的夕阳下,飞机跑道上冲来一架大型双翼飞机,他看到了欧阳安娜…… 十分钟后,秦北洋与九色已飞到天上,沃尔夫却死在了地面。 他与安娜挤在机头的座舱,手里还抓着男爵的外套。他发现口袋里有个钱包,藏着一张照片——沃尔夫漂亮的妻子以及穿着水手服的小儿子。秦北洋将照片塞到自己怀里,发誓要找到这个女人,帮助沃尔夫完成心愿。 突然,地面飞来一枚高射炮的流弹,重重地撞入卡普罗尼CA30的机头。欧阳安娜尖叫的同时,秦北洋感到身边一阵灼热,飞机开始往下滑翔。 他再一回头,惊觉九色的眼球开始暗淡,才发觉它的腹部炸开一道口子,至少有碗口大小。流弹穿透了镇墓兽的身体,又从后背飞了出去,某种粘稠的液体,如同血浆滚滚而出…… “九色!” 狭窄座舱里,秦北洋拼命扭动身体,徒劳地双手捂住九色的伤口,根本不能阻止流“血”。高射炮不同于机关枪,炮弹口径超过20毫米,可以轻易击穿普通装甲,更别说一千二百年前的镇墓兽。 伴同高飞的四翼天使,凑近不断下降的卡普罗尼双翼飞机,伸出兽头查看九色伤情,兽眼里露出镇墓兽的同病相怜——它可是被无情地破坏过很多次的。 朱塞佩·卡普罗尼在驾驶舱里做出手势,告诉大家必须就近迫降,否则机毁人亡。 飞机迅速找到一片荒野,但是天色越加昏暗,附近还有一栋建筑。安娜在前头仔细观望,才发现那是中国代表团的驻地吕特蒂旅馆。 意大利人已别无选择,他用尽全力和钱科一同操纵飞机,缓缓降落在野草疯长的荒野。起落架撞击同时就爆胎了,机身倾斜导致右侧机翼粉碎,蜷缩在机头的欧阳安娜,眼看要撞到地上,她在心中默念《圣经》,紧紧抓着秦北洋的手,等待最后的归宿。终于,卡普罗尼让机头抬起,机尾接触到了地面,从而让机身断裂成了两截。 这是一次几乎完美的迫降,尽管飞机本身接近解体,却没有一个人受伤。大家纷纷跳下飞机,秦北洋抱着受伤的九色,钱科和卡普罗尼过来帮忙,意大利人问这是什么狗?秦北洋听不懂法语,此时已泪如雨下。 因为油箱起火,飞机在荒野中爆炸了。秦北洋和安娜倒在草丛中,看着凡尔赛的天空彻底黑暗,升起一轮硕大的月亮。 第十三章 巴黎圣母院 四翼天使镇墓兽,却已不知所踪?不过,黑夜必会让它如虎添翼。 飞机继续在燃烧,方圆一公里内,都能看到冲天的火焰。而在两公里外的凡尔赛基地,爆炸的黑烟依然冲向月光。秦北洋跪在烧焦的草丛中,抱着慢慢变冷的九色,哪怕自己也在不停地咳嗽,心如刀绞…… 安娜拉拽他的胳膊,中国代表团驻地已近在眼前,在这野外是最不安全的。钱科也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说:“北洋,我们要快点找到一个车间,给九色的伤口做修补。” “对,就像重伤员要找医生,而镇墓兽的医生,就是我啊!” 秦北洋抓狂地吼起来。他刚合力与钱科抱起九色,四周便亮起探照灯,照得几乎睁不开眼。荒野中影影绰绰的士兵举起枪口,不消说,都是从最近的基地赶来的,或是守卫凡尔赛宫,保护各国元首的卫兵。 法国军官命令所有人放下武器,立即投降。士兵们冲到他们跟前,首先抓走了朱塞佩·卡普罗尼,这位世界大战的空战英雄,高傲地呼喊:“意大利万岁!朱塞佩·加里波第万岁!” 秦北洋抽出唐刀,决心要为九色死战。虽然已是月夜,但严重受伤的镇墓兽,再也无力变身,只是一条奄奄垂死的大狗。 上百支枪口与刺刀,对准秦北洋的胸膛。安娜咬着他的耳朵:“把刀放下,你会被打成筛子的!” 再低头看九色,这头镇墓兽的肚肠已被打穿,不能再经受子弹了。突然,他看到一堆手持火把的人群,那是从吕特蒂旅馆出来的中国外交官。 “顾公使!救我们!” 欧阳安娜见到了救星,为首的男人正是顾维钧——中国驻美公使,走到法国军官跟前,用熟练的法语说道:“尊敬的少校,我是中国政府派遣来参加巴黎和会的全权代表,现在请你们立即释放失窃的中国文物——镇墓兽。” 年轻的中国驻美公使顾维钧,一边在跟法国军官交涉,一边向欧阳安娜使出眼色,让她稍安勿躁。毕竟他是高级外交官,拥有说话的特权,就连法国总理也敬他三分。 法国军官跟同伴商量片刻,让人继续围困看守秦北洋与九色,接通临时电话线。不知跟谁通过电话,军官面色阴冷,摇头说:“对不起,顾先生,陆军部长的命令,必须要我带走他们,至少要带走这个……”他还说不明白“镇墓兽”的几个法语单词。 “少校先生,我很遗憾!我会代表中国政府提出严正抗议的!” 毕竟在别人的土地,又是巴黎和会的心脏地带,顾维钧不敢造次,向安娜招手示意回来。 秦北洋仍没放下唐刀,已决心同归于尽。忽然,云端里出现一个怪物,向下俯冲而来。它有两对翅膀,犹如放大无数倍的夜鹰,羽翼带着月光。 四翼天使镇墓兽。 巴黎,凡尔赛的荒野,坠毁的卡普罗尼飞机残骸尚在燃烧,硕大的月亮爬上中天。 四翼天使,它干嘛又回来了? 法国军队纷纷退却,但没有惊慌逃窜,训练有素地保持队形,准备乱枪把他们全部击毙。 从北京房山景教徒大墓地宫开始,秦北洋与这头镇墓兽交手过多次。但他也两度用《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的文字感化征服过它。今天逃出火海中的凡尔赛基地,四翼天使有自己的灵魂和思想,它能分清是非善恶,知道是谁舍生忘死地拯救镇墓兽,又是谁把它们开膛剖肚改造成杀人怪物。 四翼天使是来报恩的。 它降落到秦北洋面前,用翅膀将重伤的九色卷到自己背上,钢铁缝隙中长出几道锁链捆绑,以免它在飞行中坠落。秦北洋翻身跳上四翼天使的脖颈,对兽头耳语:“君乃天使,今晚恩德,北洋永世难忘!” 法国士兵们开枪了,安娜已被钱科拽到地上,躲过头顶横飞的弹雨。镇墓兽已腾空飞起,两对翅膀剧烈扑扇,几颗子弹打在它的下腹部,不过打出个把凹陷和印痕。 “小心!北洋!” 安娜眼睁睁看着四翼天使带着秦北洋与九色飞出视野。 凡尔赛的夜空。 风从四面八方而来,气象条件不允许战机起飞追踪。秦北洋抓紧四翼天使的脖子,回头注视被牢牢捆绑的九色,高声吆喝让这头小镇墓兽挺住。 为了拯救自己的同类,四翼天使镇墓兽也发出热量,既用一千多年前的灵石,也用被改造后的柴油发动机,让九色的身体不至于冷却。 “我们该去哪儿?” 秦北洋对着四翼天使的耳朵说话,它在巴黎的高空盘旋一圈,径直飞向建筑密集的市中心。二十世纪的巴黎,梦幻般的不夜城,如同灯光的海洋。镇墓兽御风而行,轻巧地避开高耸的埃菲尔铁塔,沿着塞纳河逆流而上,滑翔过一座又一座桥。 他们飞过巴黎新桥,虽叫“新桥”,却是巴黎最古老的桥,连接西堤岛与塞纳河两岸。从空中掠过巴黎古监狱,西堤岛东端,迎面矗立巍峨的哥特式建筑。黑夜看不清全貌,只见两座高耸的正方形塔楼,背后有直冲云霄的尖顶,尖屋顶构成十字架形状的平面。 倏忽间,秦北洋叫出一个响亮的名字——巴黎圣母院! 四翼天使是唐朝景教徒的镇墓兽,景教又是东方基督教,因此对于天主教圣地的巴黎圣母院心向往之吗? 镇墓兽载着秦北洋与九色,降落在巴黎圣母院的西北塔楼。这座伟大的中世纪建筑,始建于1163年,历时两百年才竣工,原名Notre-Dame,法语意思是“我们的女士”,这位女士正是耶稣之母玛利亚。 秦北洋趴在塔楼边缘,探望六十米下的塞纳河。在昏天黑地的中世纪,造起这样的石头建筑也是奇迹。圣母院底层有三个桃形门洞。上方为众王廊,有旧约时代28位君王雕像。再往上是两个硕大的石雕棂窗,中间的圆形彩色玻璃,俗称“玫瑰窗”。 第三层的外墙上,雕着许多魔鬼怪物,体型略小于真人,悬挂于圣母院半空,七百年来临窗俯瞰巴黎芸芸众生。秦北洋点起一根火柴,雕像们乍看酷似兽头,面目诡异,神情冷峻。有几个带着翅膀的小怪兽,做出托腮思考状,隐隐吐出舌头,简直四翼天使的孪生兄弟,怪不得要飞到这里来呢。这些雕像为何存在于巴黎圣母院之巅?有几分异端信仰的感觉。 秦北洋身后的塔楼内,悬挂一口古老大钟。敲响这口钟,要么是重大宗教节日,要么是法国战胜日,或者伟人的丧钟。塔楼背后的中庭上方,矗立九十米高的尖塔。顶端十字架底下,封存着耶稣受难时的十字架与冠冕。 他搂了搂四翼天使的兽头说:“伙计,你是来朝圣的吧!” 低头再看九色,“大狗”已不再流“血”。秦北洋在阴森的塔楼里找到几块木板,像医生给病人缠上绷带,简易包扎伤口。 当晚,他决定在巴黎圣母院的塔楼过夜。 第十四章 工匠联盟大尊者 秦北洋清理出一块空地,发现有扇紧闭的铁门。铜锁已锈蚀败坏,布满蜘蛛网,多少年没人动过了。他用唐刀砍断铜锁,钻入门里的密室。封闭了几百年的腐烂味扑面而来。秦北洋点燃破布做火把,照亮密室的石头缝隙,在暗角上发现一行奇怪的字母—— 'ANAΓKH 也许是希腊字母?被人雕刻上去的,工匠秦北洋对此分外敏感。 密室中躺着两具骨骸,一具是女人,骨骼娇小,颅骨有两个深深的眼窝。还有一具男人,脊椎歪斜,骷髅头陷入肩胛,两条腿骨长短不一,佝偻的畸形人。 在京都第三高等学校的图书馆,秦北洋借阅过日文版《巴黎圣母院》,这不是畸形的钟楼怪人卡西莫多吗?而他至死拥抱的少女,必是美丽的艾斯美兰达!他们还停留在五百年前的状态,轻轻触摸两具骸骨,立刻化作尘土,灰飞烟灭,香消玉殒…… 密室深处还有一道铁门,秦北洋看到里面有一口石棺,许多欧洲教堂紧挨着墓地,帝王将相都会把自己的棺材放在大教堂里。 不过嘛,这口棺材的形状却有中国风格——并非标准的正方形,而是呈现木船般的梯形。 秦北洋点起火把,只见铁门底下有块石碑,布满密密麻麻的文字。吹去不知几百年的尘埃,又用唾沫擦了擦,发现自己竟然看懂了这些文字——汉字! 不可思议,怎么会在巴黎圣母院的塔楼里,钟楼怪人卡西莫多与艾斯美兰达的骨骸旁,出现一块汉文石碑呢? 火光依稀照出开头的文字,遒劲有力的颜体字—— “工匠联盟大尊者秦晋墓志” 工匠联盟?大尊者?秦晋? 秦北洋的右手开始发抖,仿佛接触到了六百四十年前的历史! 父亲不是说过嘛——南宋末年,秦氏祖先定居在襄阳古隆中,有两兄弟保管《秦氏墓匠鉴》——兄长秦晋,弟弟秦楚。 秦晋之好、朝秦暮楚,这两个名字太让人印象深刻了。 记载有镇墓兽秘密的《秦氏墓匠鉴》的正本,就在祖先秦晋的身上。 他焦虑地辨认石碑上的每一个字,可惜许多漫漶不清,只能看出大致意思—— 秦晋,南宋人士,宝庆元年,生于京西南路襄阳府。秦氏乃工匠世家,自幼随父学习“墓匠之道”,善制“镇墓神兽”。蒙古南侵大宋,秦晋在襄阳被俘,因身负工匠绝技,被掳至万里之外的漠北,蒙古帝国汗庭——哈拉和林。 不久,蒙古第三次西征,成吉思汗的孙子,拖雷的第六子,蒙哥与忽必烈大汗的弟弟——旭烈兀出征西域。秦晋不幸被编入蒙古汉军,在汉人大将郭侃帐下效命。大军越过中亚河中地带,入侵波斯木剌夷王国——赫赫有名的阿萨辛刺客教团。郭侃消灭阿萨辛五万大军,攻克一百余座城池,直到万仞高山之上的天国花园。此山为天险也,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火炮轰击也无济于事。蒙古大军善于骑兵奔袭,并不善于山地作战,战局陷入僵局。 旭烈兀命令汉人部队建造工程机械,这项任务自然落到秦晋身上。他在短短一个月内,建造了十二种不同的工程机械,大部分来自春秋战国时期的《墨经》,比如攻城战车、攻城弩机、巨型投石机等等。秦晋又制造了一百余架木鸢,便是原始的木制飞行器,可以利用风力驱动滑翔,犹如二十世纪的滑翔机,每架木鸢可载十余名士兵。郭侃征集了两千名善于登山格斗的汉族士兵,驾着木鸢飞上高山之巅,乘风突袭阿萨辛的天国花园。两百年来,任何人从地面都无法攻克这座高山城堡,终于被秦晋制作的木鸢“空降部队”攻克,并将充满奇技淫巧的“天国花园”付之一炬,彻底铲除为废墟。 “山中老人”阿萨辛刺客教团覆灭,秦晋立下汗马功劳。 次年,郭侃的汉人部队进抵两河流域,攻克“报达城”——正是今日的巴格达,灭亡了曾经与唐朝并列,盛极一时的黑衣大食帝国。郭侃又奉命进攻地中海东岸的十字军国家,石碑上写作“富浪”,估计是“法兰克”的音译,重创了耶路撒冷王国、安条克王国以及的黎波里伯国,最后在巴勒斯坦,人困马乏,强弩之末,惜败于埃及的马穆鲁克人。 秦晋跟随蒙古大军,参加了以上全部战役,他的工匠技术发挥了重要作用。 然而此时,东方传来消息,蒙哥大汗南征宋朝,在钓鱼城下陷入困境,急需蒙古西征部队的支援。郭侃奉命率军东归,秦晋身为宋人,不忍见自己制作的工匠机械侵略祖国,便选择做了一个逃兵,单枪匹马逃出营帐。 秦晋逃亡到拜占庭帝国的君士坦丁堡,又乘坐威尼斯人的帆船,渡过地中海来到意大利。他游历了欧洲各地,正值黑死病来袭之前的盛世,又是蒙昧的中世纪,到处都在大兴土木修建教堂。秦晋得以施展手艺,成为欧洲最伟大的工匠,除了“镇墓神兽”的技艺以外,传递给了十二位门徒。 公元1279年,全欧洲的工匠在巴黎圣母院的塔楼召开大会,正式建立工匠联盟。 秦晋成为第一代大尊者,而他的十二门徒成为十二位“守门人”。 墓志上镌刻了工匠联盟的三大宗旨—— 兼爱、非攻、救守 公元1919年,巴黎圣母院的塔楼密室,秦北洋凝视这六个汉字——不是春秋战国时代墨子的主张吗? 工匠联盟遍布于欧洲,成为文明的中流砥柱。大尊者秦晋派遣过一位威尼斯人,名叫马可·波罗,作为特使出使元朝,希望与中国的秦氏家族取得联系。只可惜,这位在后世大名鼎鼎的马可·波罗,尚未返还欧洲,秦晋就已去世了。 碑文最后记载了工匠联盟第一代大尊者之死。 公元1290年,为了给阿萨辛刺客教派复仇,重新组建的刺客联盟,派遣人马来到巴黎刺杀大尊者。“守门人”用宝剑和十字弓当场击杀了刺客。秦晋身负重伤,临死前为自己写下这篇墓志,吩咐门徒将这些汉字依样画葫芦刻在石碑上。 墓志里嘱托不要举行任何葬礼,直接将石棺放置在巴黎圣母院塔楼密室。秦晋命令门徒不要留下关于第一代大尊者的任何传记,希望自己悄无声息地隐匿在墓志之中——工匠的常态就是不留姓名,只要留下伟大的作品即可。 正如秦晋为工匠联盟定下的格言——工匠会死,但作品永存。 看罢整篇墓志,秦北洋面对石棺,秦氏墓匠族的祖先,再次跪拜,肃然起敬。 这就是工匠联盟第一代大尊者波澜壮阔却鲜为人知的一生! 巴黎圣母院,必是工匠联盟的第一大圣殿与朝圣地。 工匠联盟的第一代大尊者,竟然死于刺客联盟的复仇?怪不得,人类历史上的这两大秘密组织,作为世仇与宿敌缠斗了六百多年。 秦北洋又想起一件事儿——在纽约曼哈顿哈莱姆区的地下圣殿,工匠联盟世界大会,当他一说出自己的姓氏以及墓匠族,在场所有人立刻为之骚动——显而易见,他的姓氏对于工匠联盟具有重要意义。 对了,北美大圣殿的那一晚,守门人施密特查看过他的后背,看到他的鹿角形赤色胎记,脸色就不同寻常。显而易见,工匠联盟的第一代大尊者,作为秦氏墓匠族的一员,也具有相同的胎记。而这个秘密已在工匠联盟的高层中传递了六百多年,也是确认秦北洋身份的重要证据。 作为墓匠族的一员,大尊者秦晋为何享有六十五岁的寿命?因为他年轻时被掳到蒙古,后来远渡欧洲,定居在巴黎圣母院,并未再制造镇墓兽,也没再接触损耗生命的灵石,故而逃脱了墓匠族短命的魔咒,活到知天命之年后才被刺杀。 想到短命长命的问题,秦北洋自然想起了小镇墓兽九色。 他抱着受伤的九色进来,抚摸这头镇墓兽的赤色鬃毛,相拥而眠在钟楼密室,工匠联盟第一代大尊者的坟墓前。四翼天使蹲坐在外守护他俩。 躺在卡西莫多与吉普赛少女的骨灰上,秦北洋陷入迷醉般的沉睡…… 梦回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宫,他见到千年棺椁深处的十五岁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 梦醒时分,秦北洋朦胧地睁眼。外面响起某种奇怪的声音,让他走出密室,来到圣母院塔楼边缘,巴黎的夜空还没亮,好像有什么不对? 竖在外墙上的小怪兽石雕们都不见了! 他大胆地探出上半身,几乎被风卷下塞纳河。巴黎圣母院的天空,盘旋数十只小黑点,像放大版的蝙蝠,缩小版的四翼天使。其中一个掠过眼前,果然是那只托腮思考的怪兽,它的翅膀欢快地扑扇,还转头瞪了秦北洋一眼。 石头怪兽都活了! 难道每个夜晚,它们都会飞出圣母院的塔楼,在巴黎上空肆意翱翔?或因为镇墓兽的光临,发生了某种神秘感应?这一幕,再次证明秦北洋的判断:凡是塑造成人或者动物形状的古物,都会产生类似灵魂,在无人深夜蠢蠢欲动,就像在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发生过的。 正是这些具有灵力的小怪兽,而不是卡西莫多与吉普赛少女的故事,吸引着四翼天使飞临巴黎圣母院避难。 秦北洋伸出胳膊,一只飞翔的小怪兽竟停在他的肘上,就像猎人与猎鹰。当巴黎的日出升起,所有妖魔精灵回到圣母院塔楼,重新变成凝固数百年的石像…… 第十五章 遇见光 同一轮太阳,掠过巴黎的巍巍建筑,照在凡尔赛宫广场上。 中国代表团驻地,吕特蒂旅馆的餐厅角落,安娜第一次跟顾维钧公使共进早餐。自从走进凡尔赛宫,面对世界上最有权势的男人们,她已做过多次翻译。法国外交官向她搭讪,不乏高大英俊的美男子,邀她去拉丁区共进晚餐,或上酒吧喝一杯云云,但都被婉言谢绝。 中国驻美公使又熬了一整夜,憔悴地托着黑咖啡。顾维钧,字少川,生于江苏嘉定。二十出头,他就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拿到国际法博士学位,做过袁世凯的英文秘书。中国在巴黎和会没什么发言权,却捧出了这颗外交明星。他的夫人在美国感染西班牙流感而病故,如今是吃香的钻石王老五。 “顾公使,昨天《费加罗报》刊登了您为中国的辩词。克列孟梭总理赞扬您对付日本,有如猫之弄鼠,尽其擒纵之技能。” “可我们依然无法在谈判桌上收回青岛。”顾维钧不屑于任何赞美,“昨晚,来了那么多军人,你可把我们担心死了!” 欧阳安娜不想隐瞒,索性和盘托出,包括秦北洋与镇墓兽的关系…… 听完这漫长的讲述,顾维钧的咖啡都凉了:“匪夷所思!安娜小姐,容我冒昧地问一句——你与秦北洋之间?” 安娜羞涩地低头:“别说这些啦!顾公使,我也不知道秦北洋、九色与四翼天使去了哪里?但可以确定,十角七头镇墓兽,以及秦北洋的父亲,还在凡尔赛。” “我会面见克列孟梭总理,从外交层面索还国宝镇墓兽。虽然这不容易,当年火烧圆明园所流失的文物,至今还在英法两国的博物馆和私人收藏家手中。” “您请我共进早餐,就是为了问这个?” “不,我想请你跟随我执行一项秘密任务——今晚,我将要拜访日本代表团。” 安娜面色大变:“我们要去找日本人?” “嘘!”顾维钧在唇前竖起手指,“可不能让别人听到!这是一次秘密谈判。” “您擅自行动?” “不,我已得到陆总长同意,这是一次授权行动。” “干嘛要偷偷摸摸?代表团里那么多高阶的外交官,而我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实习生。” 顾维钧压低声量:“我不相信代表团。他们总把各种内幕消息捅回北京。如果我去日本代表团也被泄露,北京学生们所说的‘内惩国贼’就是我了。要知道北洋政府里有一大批亲日派,随便抓谁都会被戴上这顶帽子。经过我这些天来的观察,我觉得你是最可靠的。” “因为我职位最低,不像别人有各种背景。”安娜心中敞亮,“除我以外呢?” “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他也不错。” 餐厅里人渐渐多了,顾维钧抬起胳膊让安娜挽住走出去。许多人指指点点,以为年轻风流的顾公使,泡上了十九岁的女实习生,郎才女貌的露水姻缘。 凡尔赛的荒野,安娜看到一大堆黑色钢铁残骸,昨晚迫降坠毁的卡普罗尼CA30双翼飞机,空气中残留烧焦的气味。 “顾公使,现在是最紧张敏感的时刻,你为何想去秘密拜访日本代表团?” “巴黎和会,第一次全体会议,各国就已吵成一团。你看到台面上那些东西,已是无数次黑幕中的讨价还价结果。即便五强之一意大利,也因难以满足其要求而一度退出和会。” 欧阳安娜从顾维钧的臂弯里把手抽回:“您认为可以和日本达成秘密交易?从而保住我们的山东青岛?” “你以为我愿意?我跟陆总长商量时,我们抱头痛哭。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作为外交官,我已没有退路。举国形势汹汹,都要求拒绝签字。可有没有想过,为参加这场世界大战,中国两次内乱,皇帝一度复辟。多少中国劳工死在法国战场?这是中国第一次作为战胜国,跻身于世界各国之林的大好机会,我们万里迢迢来到巴黎,就是为了不签字?” “可是一旦签字,我们就会失去青岛,失去山东。” “除非日本人自己愿意让步。” 安娜蹙起娥眉:“你是在与虎谋皮!” “死马当作活马医吧!这是弱国的无奈呢。” 荒野的太阳下,顾维钧的嘴唇发紫,草草结束这场谈话。 日落之前,欧阳安娜坐上顾维钧的马车。两人谎称去巴黎城里看歌剧,几乎坐实了安娜爬上公使大人床的谣言。 车厢里还坐了第三个人: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因他身上有枪,精通蒙古格斗术,在如今刺客横行的巴黎,还能派上些用场。他在顾维钧面前自嘲:“想不到我这堂堂的成吉思汗直系后代,中华民国的国会议员,竟然做了个保镖。” “为顾公使做保镖,也算你的福气呢!” 安娜在对面冲了一句,少男少女说话间,马车已到日本代表团。屋顶上一面太阳旗,犹如凡尔赛的落日。 日本外交官在门口迎接,把三人引入楼上的贵宾室,已被改装成简易的茶室。有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带着个穿和服的小姑娘,按照日本茶道的流程,有条不紊地煮水、沏茶…… “嵯峨侯爵!感谢您的招待。” 顾维钧用法语跟对方打招呼,日本侯爵同样用法语回答:“顾公使,您的美名早已传遍巴黎,有幸与您饮茶,乃是本人的荣幸。可惜此地简陋,以后有机会在东京饮茶吧。” “这位小姐是?” “哦,这是小女,性情顽劣,不服管教,我带她来巴黎见见世面,学习欧洲淑女的风气,献丑了。”嵯峨侯爵彬彬有礼地起身,“三位,请慢慢品茶,我去请日本代表团的正副团长,西园寺公望殿下与牧野伸显男爵。” 嵯峨侯爵踩着木屐出去,茶室内翻腾氤氲之气,泡出浓郁的茶香,打小锦衣玉食的小郡王吸着鼻子说:“这茶不错。” 欧阳安娜注视眼前的小姑娘,白皙细腻的皮肤,因煮茶而微微冒汗,脸色像颗苹果透出红晕。她有一双细长的眼睛,认真沏茶的样子就像一头小鹿。她差不多有十二岁,不会超过十三岁,刚刚发育的样子。女孩穿着鲜艳的和服,仿佛直接从《源氏物语》里走出来…… “妹妹,你叫什么?” 安娜忽然用法语问她,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女孩听得懂法语。 果然,小姑娘点点头,说出一个法语单词:“Lumière.” 意思是“光”。 第十六章 行刺 凡尔赛,日本代表团驻地。 欧阳安娜皱起眉头,看着眼前的这道光,又像一团柔和的花蕊。 这时候,日本代表团的正副团长,西园寺公望与牧野伸显来到茶室坐下。嵯峨侯爵退到外边,小女孩“光”继续坐着伺候大家。 外交官就是这样,谈判桌上唇枪舌战,私下里却保持着礼貌。寒暄过后,牧野伸显先向顾维钧表达了敬意,赞美了这位年轻而有才华的对手。 “尊敬的西园寺殿下,牧野男爵,我个人也非常尊敬你们二位,但也请允许我表达愤怒——山东是中国的领土,中国作为世界大战的战胜国,理应收回德国在山东的权益。巴黎和会的决定,既不公平,也不公正,更不公义!” 顾维钧用法语阐述观点,安娜低头记录,将来都要进入外交部的秘密档案。 “顾先生,我非常理解您的想法。但在这个世界,不是依靠想法就能解决问题的。” 西园寺公望,年逾七旬的秃头老者,操着一口流利的法语。他可能是世界上唯一经历过明治维新与两次世界大战的政治家。京都的公卿贵族中,西园寺家是仅次于“五摄家”的“九清华”之一。他四岁被封为天皇侍从,八岁为右近卫少将。明治天皇登基时,十八岁的西园寺公望已是朝廷重臣,参加“王政复古”等重大决策,戊辰战争中亲临过鸟羽伏见之战,而后留学法国十年。 顾维钧虽年轻,但也见惯了美国总统,不会被大人物轻易震慑:“阁下,恕晚辈直言,日本军部势力猖狂,您也面临诸多压力。如果青岛落入日本之手,势必与四万万中国人为敌。贵国已占了台湾与旅顺口,再得到山东,恐怕还会得寸进尺,未来中日必有一战!这势必让军部坐大,控制日本酿成更大灾祸,不仅对中国也对整个亚洲,包括日本自身。如果青岛归还中国,两国友好相处,不但可抑制军人气焰,还能守护贵国的君主立宪制度,让坂上之云继续飘扬。” 这番话,恰好说到西园寺公望的心坎上!这位三朝元老,大正民主守护者,早被军部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西园寺公望抚摸着小女孩“光”的头发说:“为了孩子们,顾先生,我完全赞同您的说法。可政治是复杂的,不以任何个人意志为转移,政治是集体意志。而政客们的眼光没有这么远,人们总是贪恋于眼前所能得到的食物!我老了,还是把谈判交给你们年轻人吧。” 老爷子抓起桌上一块茶点,便是“眼前所能得到的食物”,转身离开茶室,只剩下代表团副团长牧野伸显男爵与小女孩“光”。 牧野感觉被老人家甩锅了:“顾先生,虽然您在谈判桌上,几次让我颜面扫地,但我仍要说,中国在凡尔赛条约上签字对两国都有好处。虽然失去山东部分权益,但中国仍然享有主权。其他方面所得将远远大于损失,日本政府可以提供包括贷款、军火……” “主权不是被用来做交易的。” 顾维钧打断了牧野的算账,茶室里的气氛格外尴尬,名叫“光”的小姑娘忙着添茶。 在一旁默默观察的欧阳安娜心想,这道光并不能照亮中日之间的黑夜。 “我尊重你们的决定,但巴黎和会做出的决定,同样不容更改。” 正当顾维钧与牧野伸显剑拔弩张,头顶传来一记清脆的枪声。 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尖叫声。牧野男爵大喊“西园寺阁下”冲出房间。顾维钧也要跟出去,安娜拽住他:“危险!不要去!” “我来。” 小郡王抽出腰间的左轮手枪,小心地钻到门外。正好有人从楼梯滚落,露出一张死不瞑目的面孔,眉心有个弹孔,汨汨地喷射鲜血。 又有两个日本人冲下来,保护年迈的西园寺公望。其中一人手里也有枪,回头向楼上射击。有人袭击了日本代表团,行刺目标就是首席代表西园寺公望。 旅馆里已乱作一团,牧野伸显将西园寺公望接入茶室,走廊正在枪战,已有数人中弹倒下。顾维钧和安娜也沉不住了,他担心刺客会不会来自中国?一旦出现中国刺客杀死西园寺公望的情况,中国代表团的全部努力就将付诸东流。 突然间,茶室的窗户碎裂,有人径直闯入,举枪对准西园寺公望。单眼皮的东亚人,看年纪不过二十来岁,正要开枪射击的刹那,安娜将茶杯砸向刺客的脑袋。 茶杯里有滚烫的茶水,刺客怪叫着踉跄两下。日本小姑娘“光”,掀起烧开的茶壶泼向刺客,让他疼得在地上打滚儿。牧野伸显趁机保护西园寺公望退出茶室。 眼看刺杀无望,刺客一把揪住小女孩,用枪顶着太阳穴,将“光”劫持为人质。 十二岁的女孩蹬腿反抗,刺客抓着她退出窗户。欧阳安娜胆子很大,冒险追赶想把“光”救回来。被烫伤的刺客,抱着小女孩跳入花园,逃入树丛中不见了。嵯峨侯爵跌跌撞撞奔来,大声呼唤女儿,却已追之莫及。 不过,楼上还有一个刺客,枪战已经结束。小郡王开枪击中刺客的胳膊,当场将他擒获。 刺客还是个年轻的东亚人,右臂流着鲜血,脸上被抽了几个耳光,硬气地一声不吭。日本人正要用暴力手段对待他,却被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阻止,他用英语说:“如果他是中国人,请不要虐待他,中国代表团希望也参与审讯。” “我不觉得他是中国人。” 一句日式英语飘来,不到三十岁的日本男人,同样捏着左轮枪。虽然身着西装与皮鞋,但他的体格强壮,小平头发型,刚毅的脸庞与眼神,都不像通常所见的外交官。 此人是个空手道高手,凶狠地揍了刺客几拳,用膝盖撞击对方胸膛,小郡王几乎能听到肋骨断裂的声音。 铁打的人也忍不住,刺客口喷鲜血,嘟囔一声:“阿西八!” “果然是朝鲜人!” 这刺客开枪打死了三名外交官,还重伤了两人。他被拽入地下室,日本人必须抓紧时间审问,赶在法国警察抵达之前。 “畜生不如的东西!听着,我是大日本帝国陆军中尉,秦田三郎。” 日本控制朝鲜十几年,凡是受过教育的朝鲜青年,基本都能听懂日语。秦田三郎伸出两根手指,抵住刺客的喉咙,如同两根削尖的筷子,随时能刺穿对方脖子。 这年初春,在奈良县吉野古坟,战国名将盔甲实验事故,陆军中尉秦田三郎身受重伤,最近才痊愈出医院。凡尔赛传回消息——巴黎刺客横行,日本代表团团长,西园寺公望不信任军部,点名要秦田三郎负责安全。原来,幕末与明治初年,暗杀层出不出,秦田三郎的祖父是西园寺家臣,保护过年轻的西园寺公望。秦田三郎紧急启程,取道苏伊士运河来到巴黎。 肋骨折断的刺客,抬起满是血污的面孔,翻着青光闪闪的白眼,发出骇人的笑,嘴里嘟囔出日本话:“那个女孩……她……死定了……你们都会死的!” 刺客说出一连串朝鲜话,秦田三郎听出几个脏字儿。他猛踹朝鲜人的脸,踢断鼻梁,还想拽着头发往墙上撞,才发现不对劲,刺客嘴角流出大量的血,全身痉挛。秦田用力掐着对方人中,呼吸脉搏全没了,他还想做人工呼吸,却掰不开嘴巴,用军刀撬开刺客紧闭的牙关,一大截舌头像某种动物内脏掉了出来。 刺客死了,经受不住酷刑,为了保守秘密,嚼舌自尽。 一群法国警察冲进地下室,面色威严的沙维尔警长,看到地上被折磨致死的尸体,愤怒地挥出重拳,砸破了秦田三郎的鼻梁。 第十七章 蒙马特高地 警方冲进日本代表团的同时,顾维钧已带着安娜和小郡王离开,乘坐马车返回吕特蒂旅馆。小郡王提醒一句,千万不能被别人看到,否则会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回到中国代表团,顾维钧特意绕道后门,还让小郡王打前站。安娜担心被人说闲话,故意留在门外。 一颗石子砸到她的头上。 “什么人?” 欧阳安娜憋着一肚子火,怒气冲冲地向四周搜索。黑魆魆的树丛中,跳出一个年轻男人,高大修长的身影,背后露出刀柄,分明是秦北洋。 他一把将安娜拖入小树丛。劫后重逢,她满心欢喜,却用力踹了一脚:“不要轻薄!” “哎呀!”秦北洋捂着被踢的下身,压低声音,“我只是怕被别人看见。” 月光下,两个面孔都鲜明起来,安娜摸着他满是污迹的脸颊:“北洋,你是怕又被法国人抓走?” “他们铁了心要得到镇墓兽。而我身边有一个九色,一个四翼天使,他们不抓我抓谁啊。” “九色还好吗?” 秦北洋几乎要哭出来了:“它受了重伤,身上有个大窟窿。它动不了,慢慢变冷,但还活着。” “我记得,两年前,九色刚送到我家的时候,它身上也都是弹孔啊。” “当时,子弹没有穿透身体,只是镶嵌在青铜外壳里。” “昨晚你逃去哪儿了?” 他庄严地说出维克多·雨果的一部杰作:“巴黎圣母院。” “哇,你去游山玩水了啊!我倒是一天烦透了。” 她将今天秘密造访日本代表团,意外遭遇朝鲜刺客等等,事无巨细地告诉了秦北洋。 “你说……这个被劫持的日本小姑娘,名叫光?” “嗯,她说的是法语,她的爸爸是嵯峨侯爵。” “嵯峨光!” “你认识她?” “安娜,我去救她!”秦北洋把手指放在她的唇上,“你要保护好自己,凡尔赛必有大劫!” “等一等!你知道去哪儿救人吗?你不要命了吗?” 秦北洋匆匆潜出旅馆,躲过站岗的法国警察。附近有很多军队,他不敢走大路,专挑崎岖的小径,横穿整个巴黎,穿过塞纳河与香榭丽舍大街,来到全城制高点的蒙马特高地。 此地是艺术区,也是红灯区,彻夜亮着灯光,街头横卧着醉汉,酒吧与妓院通宵达旦。走过起伏的丘陵,迎面成群结队的妓女。四年的战争杀死无数丈夫和儿子,也让女人们丧失了尊严和贞操,没什么是不能出卖的,就像芳汀。他被一群涂脂抹粉的女人包围,小的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大的能做老奶奶。她们并不在乎恩客的人种,也许亚洲人更容易对付。也有姑娘看中秦北洋的高大英俊,只要一条法棍就能上床。秦北洋面红耳赤地推开,奔向蒙马特的最高点。沿着小径拾级而上,他看到一座巍峨的白色教堂,既像罗马,又像拜占庭,便是俯瞰巴黎的圣心教堂。 秦北洋看着脚下的花花世界,心想圣贤与婊子往往一墙之隔。巴黎和会期间,蒙马特高地来了许多外国人,尤其亚洲人,比如中国人、越南人,还有朝鲜人…… 秦北洋没入密如蛛网的街巷,决定找个小酒馆看看。北京名侦探叶克难对他说过,探员们往往在这种地方寻觅线索。酒馆嘈杂拥挤,汇聚三教九流,照例有不少妓女出没,跟男人们商量价钱。也有人喝得酩酊大醉,胡说八道战争期间的奇闻异事。来到巴黎的十多天里,他跟安娜学了几句简单的法语,应付酒保没啥问题。他只点了一杯啤酒,坐在角落里观察四周,最好能找到一张亚洲面孔。 忽然,对面有个人撞到他身上,对方微醺着说了句:“Entschuldigung.” 居然是德语的“对不起”。 秦北洋举起酒杯,用德语回答:“没关系,很高兴认识您。” 对方这才清醒下来,低声说起奥地利口音德语:“不可思议,我能跟一个亚洲人用德语交谈。在如今的巴黎,没人敢大声说德语了。您好,我是个画家!世界大战爆发前,我报考过维也纳美术学院,可惜教授们不录用我,说我的画没有艺术感,建议我去报考建筑学院。但我不会放弃梦想,我成了维也纳街头的流浪画家。” 秦北洋仔细观察对方,是个相貌普通的青年,乌黑的头发,唇上留着小胡子,倒是目光十分犀利,凝聚着某种魅力。他的穿着相当简朴,外套甚至有破洞,说明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在巴黎,这样的外国人数不胜数。 “您是奥地利人?” “嗯,我出生在哈布斯堡王朝的奥地利,但我不认为奥地利是一个国家,奥地利是德意志祖国的一部分。所以,我在世界大战中选择为德国服役,在巴伐利亚第16步兵团,荣获过铁十字勋章,也在芥子毒气攻击中受过重伤。但我不认为我们在战场上失败了,是社会民主党人和犹太杂种共同背叛了德国。对不起,您是日本人吗?” “不,我是中国人。” “遇到一个会说德语的中国朋友真是幸运啊。您知道吗?您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中国人。对了,我叫阿道夫。” “我叫秦北洋。” 两人先握手后干杯,阿道夫亢奋地说:“为了被出卖的德国。” “为了被出卖的中国。” “我记得,中国是这场战争的战胜国,你们也要跟德国签订凡尔赛条约。” “中国绝不会签字的。”秦北洋不想在这里讨论政治问题,“请问您是在这里工作的吗?” “不,我来旅行,暂住在蒙马特高地的小旅馆,尽管我身上没什么钱。” 秦北洋开始问正事了:“您知道这里有朝鲜人吗?” “我看到过一些亚洲人,但不确认他们到底来自哪个国家,好像有不少法属印度支那的越南人。对了,您为什么问这个?您的行为举止像个间谍。” “我?不,我的妹妹失踪了,她很可能在蒙马特高地。” “你的妹妹是朝鲜人?” “不,她是日本人。” 阿道夫又灌了自己一杯酒:“中国人、朝鲜人、日本人……我被你彻底绕晕了,难道你是混血儿?这可不好,不同种族之间的杂交,必然会产生邪恶与堕落,就像犹太人!” “可我并不这么认为。” 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的面孔,秦北洋感到有些恶心。 “算了,我不需要跟你争论。还有,我发誓再也不喝酒了!这罪恶的液体让我失去理智。老实说吧,我才是个间谍!但我很快就要回德国,陆军部派我去慕尼黑,调查一个叫德国工人党的乌合之众的组织。” 面对晕晕乎乎的阿道夫,秦北洋再要多问几句,小酒馆响起一片尖叫声…… 女人们纷纷逃窜,还有人躲藏到桌子底下。小酒馆里露出一片开阔地,有张亚洲面孔一闪而过,握有斧头之类凶器。 而在一张圆桌上,趴着个肥胖的法国男人,脖子几乎被砍断,鲜血弥漫一地。 秦北洋子弹般冲出去,拼死追击亚洲刺客。子夜的蒙马特高地,月光投射的影子死死咬住对方。眼看他越追越近,又是孤身一人,刺客大胆地回过头,斧头劈向秦北洋的脑袋。他反应灵敏地躲开,反手抽出唐刀,只一下就打落了斧头。 眼前的刺客身形矮小,面容消瘦,眼窝深陷,不太像朝鲜人。秦北洋在上海时候,法租界有不少越南巡捕,倒是跟他的相貌酷似。 刺杀法国人的越南刺客? 巴黎,蒙马特高地,秦北洋本想找到朝鲜人,没想到撞上了越南人。 第十八章 红磨坊 管他到底是谁呢!他继续追。刺客跑得快,冲入一间花花绿绿的建筑,屋顶有个红色大磨坊。门房正要阻拦,却被一拳击倒。 里头是个夜总会,舞台上几十个美丽的姑娘,穿着暴露的衣裙,伴着欢快音乐,高高踢起大腿,裙底春光乍泄,台下一片掌声与尖叫。他闯入了巴黎赫赫有名的红磨坊夜总会,正在表演香艳的康康舞呢。 刺客径直穿过人群,冲入正在顿足、踢腿、旋转的舞娘们中间。众目睽睽之下,秦北洋追上舞台,推开脂粉荡漾的姑娘们,心头狂跳,脸颊绯红。音乐还没停,刺客逃进后台,响起一片更衣和卸妆的女孩尖叫。 秦北洋做不到非礼勿视,杂糅混乱的化妆间里,他已把刺客死死堵住,唐刀在水泥地板上划拨,发出金属碰撞的火星。 越南人并未惊慌失措,反而阴惨惨地笑起来,好像自己才是猎手,秦北洋则是猎物。 又是一个陷阱? 无数次落入过陷阱的秦北洋,敏感地察觉到什么,还来不及后退,身后出现四个人影。 化妆室里有十几面镜子,每一面镜子互相照射,仿佛出现了几十张面孔…… 第一个高大魁梧,小山似的身坯堵住门口,穿着巴黎下层阶级的衣服,就像个钢铁工人,却有一副年轻的亚洲人面孔。他是刺客,名叫脱欢。 第二个是位亚洲老者,黑中发白的两撇胡子,身着西装,握着手杖,就像个老绅士,刺客们都叫他“老爹”。十年前,天津徳租界,秦北洋亲眼看到这张面孔,杀死了自己的养父。 第三个,不消说,就是刺客阿海。半个月前,他和秦北洋在纽约打过照面。看到他右脸上蜈蚣般爬行的刀疤,秦北洋想起自己的誓言,要亲手杀死这个人,为养父母报仇。 第四个,秦北洋不想看她的脸,或者说,看到就会让自己心痛。 阿幽妹妹。 这张脸被十几张镜子反射,从四面八方包围秦北洋。她乌幽幽的眼睛,相比十年前光绪帝陵的地下密室,似乎从未变过,依然幽怨绝望地凝视。只是当年的小身体,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还穿着中国女孩的衣服,像北京街头贫民家的大妞儿,在巴黎格格不入。 上回与阿幽分别,是一年前的天津大沽口,刚发现她是刺客们的主人,她却来救他逃出重围。她到底是什么人? 巴黎的凌晨,蒙马特高地,红磨坊夜总会的后台化妆间,秦北洋面对天下最厉害的几位刺客。而他单枪匹马,断然不是四人的对手。 “阿幽妹妹,你来巴黎做什么?” 秦北洋将唐刀横在身前,大声质问刺客们的主人。 “哥哥,我来救你。” 阿幽十六岁了,青春无限好的豆蔻年华,声音很轻很细,猫儿叫似的。 “我不需要你救。我不需要任何人来救。” “你不知道,你现在有多么危险。” 秦北洋摸摸自己灼热的胸口,肺叶还在燃烧:“我知道,我快死了。” 阿幽似乎比他更心疼:“哥哥,请别再追下去了。” “那得等我死了!” 这样的回答,让阿幽身边的阿海一挥手,爆发出一团黄色烟雾,笼罩整个化妆间。秦北洋什么都看不到,只能退入角落,挥舞唐刀保护自己。 烟雾散尽,刺客们早已不见踪影,秦北洋仍不放弃,冲出夜总会后门。 暗红色灯光下,街对面有个陌生的亚洲人。看起来还很年轻,嘴里叼着烟,跟他四目对视。秦北洋在日本读书时,见到过很多朝鲜人,知道他们的相貌有共同特征——这个家伙,十有八九就是朝鲜人。 刺客总是与刺客混在一起,越南人逃入红磨坊,阿幽等人出现在此,绝非偶然。 就是这个人! 当秦北洋冲过街道,就要抓住对方时,脚下出现一个陷阱…… 凌晨三点,巴黎,蒙马特高地。 坠入无底深渊,好像是坟墓,又好像地狱。秦北洋昏迷了一小会儿,老鼠在身边穿梭,潺潺流水里有腐烂死婴的臭气。 他醒了,发现四面都是墙壁,前头有一道铁栏杆,不晓得什么年代留下的。他被囚禁了。三尺唐刀去哪儿了?秦北洋在地上摸了半天,该死的,被朝鲜人拿走了? 深呼吸,坐在铁栏杆后,今夜发生了那么多事,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对,他来拯救光。 他有一种预感,光,就在附近。 要是有九色就好了!它会在黑暗中变身,成为幼麒麟镇墓兽,吐出琉璃火球,烧死那些坏蛋,又用雪白鹿角刺破牢笼,这些铁栏杆根本关不住他们。 他开始无比思念巴黎圣母院塔楼上的镇墓兽。 霍尔施泰因博士的X光片显示,九色是个古老的生命体。既然是个活物,所谓有生必有死!哪怕它活了一千两百年,正如曹操的《龟虽寿》所说“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它受了伤,就可能会死。 只有真正的石头才能天长地久。 如果九色死了……秦北洋不敢再想下去,他已把这头小镇墓兽,当成最好的伙伴甚至兄弟,就像《三国演义》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他一拳击打在铁栏杆上,接着一盏马灯刺入眼睛,看到一张朝鲜人的面孔,加上新鲜的烫伤疤痕。 “光在你的手里?” 秦北洋用日语说,他知道对方多半懂日语。 “光?你是说那个小女孩?她还活着。”朝鲜人的日语和秦北洋一样好,“我的同伴还活着吗?” “我不是日本人。”秦北洋抓着栏杆,“我是中国人。” 他又用中文重复了一遍。 “可你的日语?” “我叫秦北洋,在京都第三高等学校读过书。我只是来寻找光的,她是我的……妹妹。” “你就是被她叫做哥哥的那个人?” 秦北洋心里一阵欣慰:“对,她知道,我一定会来救她的。” “但你到了这里,就意味着知道太多,必须死。”朝鲜人举起黑洞洞的枪口,先用朝鲜语,后用日语呼喊,“大韩独立万岁!” 面对枪口,仿佛看到子弹旋转出枪膛,撕破自己的眉心。 “等一等!中国自古与朝鲜是唇齿之邦。甲午年,中国与日本一场大战,北洋舰队灰飞烟灭,还被割去台湾一省,我的外公就战死于刘公岛。如今,日本殖民统治朝鲜,兵临东三省,又要继承德国在山东的权益,想把中国变成下一个朝鲜。我们支持朝鲜独立运动,等于在保护中国的独立。” 朝鲜刺客暂缓开枪,为之动容地说:“几个月前,早已退位的大韩帝国皇帝陛下去世。陛下曾派密使前往海牙世界和平会议,谋求列强阻止日本吞并朝鲜。今年,有传言皇帝陛下再次派密使出访巴黎,因此被日本毒杀。三月一日,朝鲜学生聚集京城发布独立宣言,蔓延为全国抗日暴动,成千上万的民众被害……” “所以,你们就到巴黎来行刺日本代表团了?” 第十九章 利维坦的肚肠 “我们目的并非杀人,而是在巴黎的世界各国首脑面前宣誓——朝鲜是一个独立国家,誓死反抗日本的残暴统治。为了这个伟大目标,牺牲任何人的生命都不足惜。我原本在东京读大学,受尽日本人的歧视和侮辱,秘密参加了独立会,成为专杀日本人和卖国贼的刺客。” “五月四日,中国也爆发了学生运动。”秦北洋估摸着获得对方信任,顺藤摸瓜说下去,“你认识那些中国刺客吗?” “嗯,这一带有很多刺客,来自不同的国家。但我只信任中国刺客。” “你能带我去见中国刺客的主人吗?那个女孩子。”秦北洋补充一句,“我是她的哥哥,有重要的事情跟她说。” “你若骗我,我定会杀你!” 刺客毕竟是刺客,秦北洋答道:“你不杀我,他们也会杀我。” 他被放出来,双手反绑在身后。朝鲜刺客背着唐刀,手提马灯,照出一条甬道,也是古老的墓室,仿佛还有镇墓兽潜伏在黑暗中,等候消灭盗墓贼。秦北洋能嗅到腐烂的污泥气味,从蒙马特高地顺流而下,直冲向塞纳河与大西洋。 这是利维坦的肚肠。 维克多·雨果说过——人类的历史,反映在下水道的历史中。 “在这个死灰色的地方,有着它的黑暗处,但秘密已不存在。每件东西都显出了原形,或至少显出它最终的形状……巴比伦的消化道,是洞,是坑,是道路四通八达的深渊,是巨大的鼹鼠洞,人们在那过去是荣华富贵的垃圾堆上,仿佛看见了那只瞎眼的大鼹鼠在黑暗中徘徊,这鼹鼠就是往昔。” 十九世纪,巴黎下水道经过全面修缮,已变得高大堂皇而干净。只有一小部分残留中世纪的模样,任何警察都不敢涉足,不仅藏污纳垢亡命之徒,还有数百年积累的有毒气体…… 在一段布满人骨碎片的角落,古代杀人越货抛尸之地,秦北洋看到前面出现四个影子。 不消说,那就是阿幽等刺客,他们非常敏锐,立即分散队形,各自抽出匕首,佛挡杀佛,神挡杀神。 “是我!”朝鲜人用日语说,“有人要见你们的主人。” 阿幽的面孔渐渐显现,瞳孔在灯光下剧烈收缩,她看到了秦北洋。 刺客们的主人轻蹙峨眉:“哥哥,对不起,你受苦了!松绑。” 不曾料到,刺客阿海将这段话翻译成流利的日语,朝鲜人方才听懂松绑。 秦北洋的双手解脱出来,活动手腕说:“阿幽妹妹,我只问你一句:光在你手上吗?” “是。” “光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她的父亲是个公卿贵族,并非政要人物,绑架她毫无用处。请将她交还给我。”秦北洋顿了顿,看着阿幽身后的刺客阿海与“老爹”,这对杀父杀母的仇人,“我还可以保证,让她不说出你们的长相,不泄露这个地方的踪迹。” “她为何会听你的话?” “就跟一年前,你为何要来房山大墓里救我一样。” 秦北洋的这番话,让阿幽的眼神微微颤抖,“老爹”在她身后提醒:“主人……” 阿幽摆了摆手:“老爹,这女孩对我们没用。” “感激不尽!” 秦北洋毕恭毕敬地鞠躬,仿佛阿幽也成了他的主人。 他跟着刺客们拐过一个岔道口,看到一扇上锁的铁门。脱欢用钥匙开门,马灯照亮幽闭的暗室,有个鲜艳的身影,像落入陷阱的小鹿,发出一道光。 光。 嵯峨光。 十二岁的日本小姑娘,依然穿着和服,蜷缩在暗室角落。她先用日语哀求“放我走!”又用并不流利的英语和法语说了一遍。 突然,光向着光亮狂奔,正好撞上一个男人坚硬的胸膛,听到一句日语:“光,我是你的哥哥,秦北洋。” 小女孩的眼泪水迸裂而出,用力触摸他的脸颊与长头发。光呜呜地哭着,埋怨他到底去了哪里?秦北洋将她拽到自己身后,不要面对刺客们。 他剧烈咳嗽,几乎一个趔趄摔倒,还是光把他搀扶住。秦北洋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阿幽,你们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阿幽回答:“哥哥,你离开巴黎吧,接下来的几日,将会发生惊天动地之事,请你走得越远越好。” “惊天动地之事?为了镇墓兽?” “我不能说。” “不管会发生什么?秦北洋不会临阵脱逃。”他喘息着低头,强撑着说出最后一个问题,“白鹿原唐朝大墓小皇子的棺椁在哪里?” 刺客“老爹”代替主人做了回答:“你不需要知道。” 看到这张老面孔,秦北洋横着眉毛说:“十年了,我一直想亲手杀了你。我还想知道,十年前在天津德租界,你为何杀死我的养父母?” 眼看又要剑拔弩张,血溅五步,阿幽堵在秦北洋与“老爹”之间,低声说:“哥哥,所有的秘密,终有揭开的一天。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它在一个安全的所在。” “还在中国境内吗?” “是,我保证。” “记着!绝对不可让终南郡王李隆麒的遗体流落到国外,否则,我将……” 秦北洋不知自己还能说出什么威胁性的话?对于这些亡命之徒的刺客,他们根本无惧于死亡。他下意识地扼住自己脖子,做了个类似割喉的动作。 “不要……。” 突然间,秦北洋找到了刺客们的命门——他们惧怕他的死亡! 这不仅仅出于阿幽对他的“兄妹”情义,还关系到自己身上隐藏的秘密。白鹿原唐朝大墓中埋葬的小皇子,是打开乾陵地宫的钥匙;而秦北洋,却是打开唐朝小皇子棺椁的钥匙。 “告辞!” 秦北洋拽着光向下水道的另一头狂奔,顺便向朝鲜刺客索还了唐刀。 看着少年与小女孩远去的背影,“老爹”低声说:“主人,他们会在岔道里迷路困死的。” “我了解秦北洋——他从不走岔道,只要是他认准的路,就会笔笔直下去,一条道儿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阿幽跟秦北洋相处的时间,加在一起也没有几天,但她了解他甚于了解自己,“而这样,他才能走出这条下水道。” 第二十章 拯救光 按照维克多·雨果的说法:下水道是城市的良心。 巴黎,下水道。 “欧尼酱!” 光再次搀扶虚弱的秦北洋,坐在下水道喘息片刻,灯火照亮小女孩的脸庞,反而关心她说:“你没受伤吧?他们没欺负你吧?” “我没事!哥哥,你生重病了吗?” “一天没吃饭,肚子饿了,就这样。” 秦北洋还在哄她,光却强行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哎呀,好烫!” “别管我!”『tχt小言兑下載噈找◇酷◇书◇网Kùsùù.ňěτ』 他重新站起来,背后插着唐刀,拽着光往前走去。 这时候,他们走到了地势最低之处,头顶响起汹涌的流水声。秦北洋判断正在地下穿越塞纳河。无数个岔路口,他选择笔直通行,只走最大最正的那条道儿,一旦在蜘蛛网般的下水道走错迷路,便是死路一条。 光走了几步又跌倒,毕竟是小女孩没力气。秦北洋把她背在自己肩头,尽管他也是虚弱不堪,只能屏着一口气走下去。 “哥哥,这次我可不是装的。对了,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光当然听不懂刚才秦北洋与阿幽他们的中文对话。 “你唯一需要知道的是——现在巴黎很危险,你最好跟你父亲回日本去。” “只要你在这里,我也要在这里。哥哥,我做梦都没想到还会再遇到你。”光在他的耳边吹气如兰,“我很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在东京的日子,每天都在哭……爸爸才把我带来巴黎,让我看看欧洲人的生活,每天给西园寺殿下沏茶,让我暂时忘却烦恼。” 秦北洋点了点她的鼻子,想起初见光的情景,也是这样背着她,踏雪走下京都岚山。现在背着她走在巴黎的下水道,似乎永无尽头,走到两个人都饿死为止。 光问起九色,秦北洋回答:“它病了!” 不晓得走了多久,天亮了吗?地势逐渐升高,似已离开巴黎市区。他依然没变方向,直勾勾朝一条大路而去。光已在他背上睡着了,完全信任,毫无防备。 忽然,眼前开出一道光,照射到了秦北洋肩上的光。 他刚想要冲上去,却看到那盏光在移动,原来是地道中的马灯,被一个人影提在手上。他抽出背后的唐刀,慢慢地靠近过去。他看到一个高大的男子,全身裹着黑色袍子,头上裹缠厚厚的白布,一直拖到脸颊的大胡子上。 乌黑的络腮胡子,鹰隼般的双眼,高挺细直的鼻梁,还有两边薄薄的嘴唇……像是来自中东的阿拉伯人? 巴黎和会期间,全世界的政要都聚集于此,看到任何种族都不为过。 阿拉伯人的袖子管里藏着一把弯刀,雪白的锋刃露出半截,并且在灯光下残留血迹。 他像猎鹰盯着猎物一样盯着秦北洋和光。 光醒了,揉着眼睛在他的背上说:“欧尼酱,他是谁?就像一千零一夜里的强盗。” “他是刺客。” 普天下的刺客,都有某种相似的眼神,刀子般的锐利,就算偶尔瞪你一眼,也会让你的脸上流血! 秦北洋遽然明了,眼前这个阿拉伯刺客,刚刚执行完杀人的任务,想要通过巴黎下水道逃离现场。这个人的身手了得,长袍之内恐怕还有别的武器。而秦北洋背上有个小女孩,这是绝对不能放开的,他自己的身体也越发虚弱,早已没有了冲锋陷阵的力气。 九色又不在,如果他俩交手,秦北洋与光,必死于非命。 即便如此,秦北洋还是横着唐刀,摆出一副必死的表情。纵然他不懂阿拉伯语,对方不懂中国话,但愤怒与绝望,却是人类共通的语言。 忽然,对方让开了一条道儿,想必是不想两败俱伤,即便彼此看清了对方的脸。 秦北洋小心翼翼地背着光,与阿拉伯刺客擦肩而过之时,日本小女孩却在肩上说:“哥哥,你可以用英语问问他是谁吗?我想知道。” 其实,秦北洋也想要知道。 他停下来,却不好意思开口说英文,因为他在日本学的英文啊,只有日本人才能听懂。于是,他用唐刀在下水道的墙壁上,刻画出一行英文—— Who are you? 阿拉伯人的眼神表示看懂了,他也掏出袖中的大马士革弯刀,在自己这边的墙上刻划几个字母—— Assassins 完全不明白什么意思?也许是对方姓名?阿拉伯刺客匆匆离去,没入巴黎下水道深处。 背着光继续走,快要跪地虚脱的秦北洋一抬头,便看到下水道出口的光。 他有来了力气,冲出荒烟蔓草遮蔽的出口,看到凡尔赛的太阳。 光挡着眼睛,拍打他的肩膀:“哥哥!我们活下来了!” 凡尔赛宫近在咫尺。早已天亮,秦北洋避开巡逻的士兵,来到日本代表团驻地外,指着旅馆上的太阳旗说:“光,你快回去,找你的父亲!” 光刚跑出去几步,回头抱着他:“哥哥,我不想回去了,我想跟你走。” 秦北洋心想跟我去哪里呢?去巴黎圣母院的塔楼吗?他断然拒绝了光,一声不吭地离开,消失无踪。 旅馆门口,警察发现了光。刚过去的这一夜,所有人都认为她必死无疑,朝鲜刺客将一命抵一命。嵯峨侯爵抱起女儿亲吻,掌上明珠,失而复得。但对于她被关在何处?刺客们的具体相貌,光却表示一无所知。 同时,秦北洋蹒跚来到中国代表团。他躲藏在树丛中,看到了欧阳安娜。 她穿着白裙子,头戴遮阳帽,正挽着顾维钧公使的胳膊散步,用法语和英语开着玩笑。那个男人漂亮,高贵,学富五车,留美博士,无数姑娘的梦中人。秦北洋呢?一个高中没毕业的工匠,被四处抓捕的特级通缉犯,还是个垂死之人。 还是去找九色吧——他离开旅馆,正好有辆马车经过,露出一张熟面孔。原来是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年少时比试过摔跤的贵公子,热情地把他拽上马车,问他要去哪里? 秦北洋又是一番咳嗽,气息奄奄地回答:“巴黎圣母院!” 第二十一章 绝命毒食 我又看见一个兽从海中上来,有十角七头,在十角上戴著十个冠冕,七头上有亵渎的名号。 我所看见的兽,形状像豹,脚像熊的脚,口像狮子的口;那龙将自己的能力、座位和大权柄,都给了它。 兽的七头中,有一头似乎被杀至死,但那死伤却医好了。全地的人都希奇,就跟从那兽, 又拜那龙,因为它将权柄给了兽;也拜兽说,谁能比这兽?谁能与它争战? 一个月后,凡尔赛的晨曦。 亨利·菲利普·贝当元帅用拉丁语念出《启示录》第十三章。 大爆炸后的飞机场,满目疮痍。跑道不堪再用,工厂也已报废。但在陆军部长的命令下,工兵们迅速搭建起一座简易工厂,运来地球上最先进的机器与金属切削机床,夜以继日地工作,重新喷射出滚滚黑烟。铁门徐徐拉开,轰隆隆的响声仿佛巨兽进食后的肠胃蠕动…… 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被烧伤的头部缠着绷带,蹲在一座碉堡里,通过瞭望孔观察。某个硕大无朋的怪物,在旭日下拖着奇形怪状的暗影。 “上帝啊,请我让下地狱吧!我做了撒旦的同盟者。” 贝当元帅如是说,这位经历过凡尔赛的绞肉机与索姆河的坦克战的老英雄,目瞪口呆地面对瞭望孔对面的怪物。身后还有一群陆军部的官员与工程师。鉴于上次的事故,他们必须躲藏在碉堡中,以免镇墓兽再度失去控制。 怪物有七个脖子,长着七个各不相同的兽头。它还有十个犄角,各自戴着古老冠冕,七个兽头之上,各自刻着无法解读的文字符号。它是利维坦,它是潘神,它是米诺斯牛头怪,它是所有怪物的总和。它有四条虎豹般粗壮的兽腿疾驰,从七个兽头里打开加特林机关枪,同时向七个标靶齐射。全部十环命中,靶子被打得稀烂,几乎可以摧毁普通的装甲。 十角七头镇墓兽。 一个月前,它从西伯利亚被长途运送到巴黎,还是一堆重伤后的废铜烂铁。此刻,它有了天翻地覆的新模样。镇墓兽后背多了个凸起部分,焊接着炮塔般的装甲,中间有狭窄的瞭望孔。 “这是四条腿的坦克。”霍尔施泰因博士向元帅讲解,“坦克常被困在壕沟与山地,难以灵活地转动身体。而这头镇墓兽可以跨越任何障碍,同时向七个方向射击,全程无死角……” “要是在凡尔登,我们有这样的武器,德国人早就被打败了,世界大战根本不用打四年,上百万的法国人将幸存下来。” 四年的大战,早已破灭了欧洲的贵族传统,中世纪以来的骑士精神,拿破仑的马刀冲锋,在机关枪和堑壕战前灰飞烟灭。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死亡最多的一场战争。胜负双方的士兵,都只是杀人游戏中的一个小数点而已。战争不再是一门艺术,而是一套杀人的流水线…… 元帅在胸前划着十字说:“博士,现在是谁在驾驶操控这头巨兽?” “他叫秦,是个聪明的中国工匠,也是他和我一起从一千二百年前的古墓里挖出了这头镇墓兽。” 他叫秦。 十角七头镇墓兽的体内,秦海关蜷缩在这狭窄的乌龟壳里,就像一副移动的棺椁。他的四面都是新焊接上的装甲,脚下是灼热的柴油内燃机,耳边充满机器的噪音。面前有两个操纵杆,可以控制镇墓兽的前后左右与弹跳腾跃。开枪射击等应激反应,无需人工操作,全靠镇墓兽自己的感官系统。但人在镇墓兽内部,实现“人兽合体”显然更为便利。对于霍尔施泰因博士来说,这是又一大进展。 一个月前,安娜与钱科乘坐卡普罗尼的飞机从天而降,救走了秦北洋、九色以及四翼天使,只留下沃尔夫的尸体。 秦海关自愿留下来,只有一个目的——修复十角七头镇墓兽。这头来自唐朝大墓里的镇墓兽,虽然丑陋怪异就是恶的本身,却已与他朝夕相处了一年半。他两度亲手将它修复,重新赋予生命,纵然杀人如麻,却也懂得报恩,将老秦视为再生父母。 许多个暗夜,秦海关感到十角七头在呼喊他,难以被人类耳膜所察觉的音波,直接渗透入颅骨,对他说“爸爸!爸爸!”与儿子分别日久的老秦,竟与这头巨兽之间,产生了父子般的情愫。秦北洋是他的长子,十角七头就是他的小儿子。 从某个角度来说,老秦已经代替安禄山,成为十角七头镇墓兽的新主人。 在西伯利亚的日子里,也有过别人妄想控制这头巨兽,却反而激起了它的毁灭欲。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好奇心而被十角七头撕成碎片。 秦海关反复关照过他人,包括海军上将高尔察克:绝不能让它逃出牢笼,否则将消灭整个俄罗斯民族。它将带着安禄山的残暴灵魂,对文明世界进行难以想象的破坏,成千上万的人类会被他杀死,更有许多恶人将成为他的仆从。 十角七头的恶,是对全人类的恨,是对一切美好事物的仇恨,是黑暗对光明的仇恨,是虚空对存在的仇恨。 它不是恶的化身,也不是恶的代表,它本身就是恶。 不过,秦海关并非行尸走肉,而是另有打算。他想要趁着这次机会,改造完十角七头镇墓兽,就将机场毁灭,杀死霍尔施泰因博士——此人已走火入魔,更多的镇墓兽将落入他们手中,将引来更大灾祸。然后,他再带着十角七头逃之夭夭,管它能去什么地方?最好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跨越山海回到中国,回到古墓之下。 在霍尔施泰因面前,秦北洋故意显得浑浑噩噩疯疯癫癫,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托付镇墓兽,才能获得法国人的信任。无论改造还是操控镇墓兽,霍尔施泰因也都离不开老秦。谁都可以死,唯独秦海关不可以。 还有一个操纵原则——所有的镇墓兽,只能接受汉语指令,最好是古汉语文言文。就像英国人的狗只听懂得英语,德国人的狗只明白德语一样。镇墓兽全部出土于中国古墓,它们并无任何外语能力,即便有也是某种古代语言,比如四翼天使可能听得懂古叙利亚语。如果不谙汉语的外国人,是无法准确操纵镇墓兽的。 十角七头镇墓兽,已在贝当元帅面前摧毁了无数标靶与建筑物,翻越数层障碍。忽然,秦海关感到发动机的声音不对,镇墓兽的动力明显不足,行动越发缓慢,机关枪也无法打开射击。 老秦并不意外,镇墓兽的天性属阴,如果未经机械化改造,完全依靠古老灵石的动力,只能在黑夜或地下活动,来到阳光下便是废铁一堆。无论十角七头还是四翼天使,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必须依赖于改造后的机械化动力。唯独化身为大狗的九色是个例外——因为它是真正的生命体,即便如此,也无法在阳光下变回幼麒麟镇墓兽。 秦海关正要回去补充燃油,镇墓兽却执拗地一瘸一拐向前走去。他本可以强行迫使十角七头调转方向,但又担心会不会突然失控?只能暂时由着它自由行动。 碉堡里传来震耳欲聋的喇叭声,霍尔施泰因隔着瞭望孔,用简单的汉语呼喊:“秦!立即回到工厂!立即回到工厂!” 然而,秦海关已无法遏制住十角七头,这尊镇墓兽用油箱里最后的燃料,向着机场尽头的垃圾场狂奔。 霍尔施泰因博士的神色凄惶,贝当元帅也拉下一张面孔:“必须阻止它,不能再为镇墓兽流一滴法国人的鲜血了。” 转瞬间,整个机场拉起警报,士兵们全副武装,火炮瞄准奔跑中的镇墓兽,要把十角七头连同秦海关轰击成碎片。 秦海关也已大汗淋漓,无论用操纵杆还是文言文甚至心灵感应,都无法让这头巨兽停下。就当贝当元帅下令开火之际,霍尔施泰因却哀求着说:“请再给我十秒钟。” 十角七头镇墓兽在垃圾场停下了。 它的七个兽头埋入肮脏腐臭的垃圾深处,竟然大快朵颐起来。 它在吃垃圾…… 并非普通的垃圾,而是工厂排放的化学垃圾,含有大量重金属毒素。程度最轻的是蓄电池,最严重的则是提炼贵重金属的氰化物残留——如果全部倒入塞纳河,半个巴黎的市民都会被毒死。 对于镇墓兽来说,这些致命的毒物却是美味佳肴,甚至灵丹妙药。 仿佛老饕掉进法国大餐,十角七头吃得津津有味,专拣毒性最强的化学废弃物,风卷残云一般。 藏身于镇墓兽体内的秦海关,浑身鸡皮疙瘩,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十角七头被有毒物质充盈起来——就像人活着时被注入水银,变成千年不腐的尸身。不知是真的受到毒物影响,还是某种心理作用,老秦开始头痛欲裂,一对肺叶也灼热燃烧起来。 碉堡里的贝当元帅与霍尔施泰因博士也怔住了。 吃完有毒垃圾,十角七头镇墓兽重新生龙活虎,精神抖擞地转身回去。秦海关再次牢牢掌控这只巨兽,面朝贝当元帅所在的碉堡瞭望孔,竟然做了个欧洲宫廷贵族单膝跪地的礼节性动作。 它就像个王子,只是长着恶魔的面孔。 贝当元帅开始鼓掌,接着是霍尔施泰因博士,然后是陆军部所有官员。 博士欢欣鼓舞地对工程师们说:“‘灵魂机械体’的重大发现,经过机械化改造的镇墓兽,可以通过进食有毒化学废弃物而补充能量。” 突然,碉堡的电话铃响起,秘书把电话转给贝当元帅,说是克列孟梭总理来电。 老元帅皱起眉头,电话里响起“老虎”的咆哮声:“亲爱的元帅,听说你们还在改造那头来自中国的怪物?” “总理阁下,容我向您禀报,今天的实验非常成功,十角七头镇墓兽——愿上帝饶恕我们,已被改造为一件强大的武器。” “几周前,我跟威尔逊总统、劳合·乔治首相,亲眼目睹了那个什么天使在巴黎上空杀死了我们许多飞行员,也让巴黎市民遭受惨重损失,它们都是残暴的恶魔,违反了基督徒最基本的信仰,应该受到永恒的诅咒而不是被你们军人奉为上宾。” “总理阁下,我们与德国的下一场战争——将不会再有信仰的容身之地。” “够了,你们给我添了无数的麻烦。今天,中国代表团的顾维钧公使面见了我,他是巴黎和会的外交明星。他向我提出强烈抗议,拿出许多照片,包括考古现场的记录,证明你们正在改造的怪物,是一件极其珍贵的出土文物,价值可与米洛斯岛的维纳斯相提并论。” “您答应他要把镇墓兽送还给中国吗?我们可没这个义务。否则,我们还要为在六十年前攻占北京烧毁圆明园而道歉。欧洲的许多博物馆里的中国文物还要还给他们不成?” “是,我们没有归还文物的义务。但你要考虑到政治是复杂的。我们把德国在山东的权益转让给了日本,中国人威胁拒绝在凡尔赛条约上签字——我不希望出现这种情况,对德国的审判席上不能缺少中国。所以,我们还要哄着中国人,必须做出一定的让步,显示出法国对四万万中国人的友好。” “好吧,总理阁下,我尊重您的决定。” “我已答应了中国人,将你们的大怪物暂时存放在卢浮宫博物馆。至于是否归还中国,待到巴黎和会之后再讨论。” “明白了,您是想拖延到中国人在凡尔赛条约签字之后,再拒绝他们的要求。” 克列孟梭总理在电话那头沾沾自喜:“这就是政治。” “为了凡尔赛条约,我立即执行您的命令。” 元帅挂掉电话,心中暗说:肮脏的政治! 正在镇墓兽体内的秦海关,接到大喇叭的命令,说贝当元帅要亲自接见他。老秦关闭十角七头的能量。他像坦克乘员那样爬出装甲舱,来到碉堡之中。 贝当元帅看着白发苍苍的中国老工匠,又盯着乱发如草的霍尔施泰因博士,摇头说:“你们不懂什么是政治,为了法兰西的长久利益,一定的妥协都是必要的。” 秦海关听不懂,博士已大惊失色,再看瞭望孔外——原地待命的十角七头镇墓兽,中断了动力系统,已被大吊车装入大木箱子,运上一辆平板卡车,开出机场的大门,前往卢浮宫博物馆。 老秦才意识到自己受骗了,他刚要奋力冲出碉堡,已被法国人制伏压倒在地…… 第二十二章 卢浮宫 卢浮宫。 1204年,这座伟大宫殿由菲利普·奥古斯特二世始建。太阳王路易十四在这里登基,修建正方形庭院,收集整个欧洲的艺术品。法国大革命,在卢浮宫庭院造起第一个断头台,成为面对公众的博物馆,至今已承载七百年的无尽荣耀…… 秦北洋来到卢浮宫大门口。一个月前,他就是在这里制服了四翼天使镇墓兽,又与欧阳安娜分别,跟着霍尔施泰因博士去了凡尔赛机场。为了避免被人认出,他沾上小胡子,戴着礼帽,从洗衣店偷了件旧西装,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 他看到一辆马车停下,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率先下车,绅士般的扶着一位姑娘下车。 欧阳安娜,尽管眼前尽是熙熙攘攘的游客,她却第一眼就认出了秦北洋。 十九岁的少女,提着裙子飞奔而去,在回廊的阴影下与他相拥。 小郡王走到他俩身后,学洋人耸耸肩膀,艳羡着说:“我不在你们之间插蜡烛了。” 说罢他转身离去,前往塞纳河边的艳阳下,沾花惹草,搭讪法国妹子去了。 秦北洋已在巴黎圣母院的塔楼上隐居了一个月。 每夜有数十个石头精灵小怪兽,以及两只镇墓兽陪伴他。秦北洋心急如焚,用了各种方法修补九色的伤口,找来铝板、生铁,甚至不锈钢,但只能让它不再流“血”。 九色正在慢慢变冷,它真的会“死”吗? 这一日,中国代表团得到法国政府的通知,根据克列孟梭总理的命令,十角七头镇墓兽已被送入卢浮宫博物馆保存。顾维钧派遣欧阳安娜代表中国政府去卢浮宫,即便不能带回十角七头,至少要验明正身,确认此物是镇墓兽,而非张冠李戴的冒牌货。 恰好卢浮宫与巴黎圣母院近在咫尺,安娜与秦北洋约定在此相会。 “你没事吧?” “安娜,我很好。” 其实,秦北洋早已虚弱不堪,只是强撑着伪装出一副身强体健的样子。 两人手挽着手进入卢浮宫,就像一对新婚夫妇。穿过一道道楼梯,一扇扇宫门,一个个拐角,就像打开一页页历史,一幅幅油画,一尊尊雕像…… 他们先看到古埃及文物,从木乃伊到神庙中的雕塑。然后是“汉漠拉比法典”,这块刻在石柱上的楔形文字法典。接着是古希腊与罗马艺术,米洛斯的维纳斯,酥胸半裸,春衫滑落,残缺了双臂。秦北洋又瞥了眼安娜,竟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颊。欧阳安娜用拳头捶他胸口:“非礼勿视!” 接着是胜利女神雕像,仿佛从天而降于爱琴海的船头,衣袂飘飘,纹路清晰。这尊无头雕像,同样丢失胳膊,背后却有一对雄健的翅膀羽翼——秦北洋自然联想起四翼天使镇墓兽。 进入文艺复兴长廊,见到卢浮宫的灵魂,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欧阳安娜在上海读书时,就听说过这幅旷世杰作,看到真迹才发现那么小,高不过七十公分,油画中的女士仿佛躲在画框里看着她。蒙娜丽莎是谁?某位优雅的意大利贵妇人?卑微的灰姑娘侍女?抑或画家恋爱着的某个男人?安娜恳请上帝的饶恕。画像中的女人恬静端坐,晕黄的光线洒在皮肤,像被涂抹一层油脂,似乎多看一眼都是种亵渎…… “我想到唐朝壁画里的女子。”秦北洋凑近安娜耳边,“神似的眼神。” 欧阳安娜转身看着他,瞪大琉璃色眼眸:“像我吗?” 说罢,她咯咯笑起来,拽着秦北洋穿过意大利文艺复兴长廊,一路看过达·芬奇的《岩间圣母》、拉斐尔的《花园中的圣母》、米开朗琪罗的《奴隶》…… 最后,他俩来到卢浮宫的库房门口,被两名保安拦截。安娜出示了中国驻法国公使馆的公函,请求面见大汉学家伯希和。 走入仓库,法国大汉学家一见到安娜,就要热烈拥抱,却被她羞涩地闪身躲过。 一个月前,伯希和刚从法国驻华公使馆武官次官的任上回国,退出陆军军官现役,当选为法国金石铭文与文艺学院院士。 青春美丽又熟谙法语的中国少女,焉能不让他殷勤相待?安娜能到外交部做翻译实习生,也得益于伯希和所写的推荐信。 秦北洋挡在安娜面前,却看到伯希和身后的中国青年,短暂恍惚过后,念出一个名字:“李隆盛?” “你好,秦北洋。” 英俊潇洒的剑桥博士,不到三十岁的年纪,穿着白色西装,打着绯色领带,身材高挑修长,艺术品般的面孔,风姿绰约。这位剑桥大学物理系博士,首届世界智力大赛冠军,数周前与第二批中国外交代表团同船抵达法国。 李隆盛的眼睛甚为毒辣,一眼辨认出贴着小胡子的秦北洋,便礼帽地伸出手来。秦北洋下意识地握手,又自惭形秽地抽回手来,低声说:“你也来看镇墓兽啊。” 他们转向仓库的另一边,注视卢浮宫的新藏品,一尊撒旦般的怪物。 “十角七头镇墓兽。” 伯希和,西方世界最伟大的汉学家,敦煌遗书的发现者与盗窃者,无法用任何语言来赞美这件文物。 可惜的是,它已被人为破坏,遭到所谓的机械化改造,变得不伦不类,丑陋不堪…… 李隆盛也赞叹道:“十角七头,多么伟大的唐代杰作。” 这尊镇墓兽已完成第二轮机械化改造,后背多了一块装甲凸起,像个王八壳子,可以容纳一人藏身其中——正如骑士之于战马,飞行员之于战斗机。这必是霍尔施泰因博士的杰作,还有老父秦海关的一臂之力。 去年在北京房山大墓,伯希和匆匆见过秦北洋一面,当然认不出化装后的他。安娜谎称他也是中国代表团的同僚。 ※※※ 卢浮宫。 这间仓库异常高大,分成许多块不同区域,分别摆放着古埃及、古希腊罗马、中世纪以及近代的文物与艺术品,而这一块主要是来自东亚的文物。秦北洋发现了不少唐三彩,宋钧窑,明青花还有清朝的珐琅彩,更有古老的商周青铜器,汉画像石,南北朝佛像…… 忽然,秦北洋发现了一个铜羊头。 制造镇墓兽免不了接触各种金属,秦北洋对铜器也如数家珍。再看这红铜色泽深沉,内蕴精光,又恐怕含有合金,因而毫无锈蚀之痕迹,工艺颇为精细写实,褶皱与绒毛都清晰可辨,突出的羊角与羊耳朵惟妙惟肖。 “这……不是圆明园的十二生肖铜兽首吗?” 此言一出,安娜与李隆盛也围过来,反问他:“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在圆明园废墟住过。海晏堂前的水池两边,原有十二生肖兽首铜像——子鼠、寅虎、辰龙、午马、申猴、戌狗、丑牛、卯兔、巳蛇、未羊、酉鸡、亥猪……如今只剩十二个无头铜像,原本的兽首都已不翼而飞。英法联军烧了圆明园,切下十二生肖铜兽首,分赃掠夺到欧洲,至今下落不明。”秦北洋围绕着铜羊首一圈,“原来未羊就藏在卢浮宫博物馆啊。” 剑桥博士李隆盛补充一句:“十二生肖铜兽首,我也有所耳闻,据说是乾隆皇帝命令郎世宁设计。原本要设计成欧洲式样的裸女喷泉,但被乾隆认定违背了中国伦理道德,于是变成了十二生肖。” “我倒是觉得十二个裸女更好,最好对应十二星座。比如这些天是双子座,就应该由一对双胞胎裸女铜像喷水。” 安娜说了一句离经叛道的话,她可是星座塔罗算命的达人。 “别瞎扯了。”秦北洋捡起铜羊首边上的一把清朝腰刀,“我猜这一大堆文物宝贝,都是英法联军从圆明园抢劫来的赃物。” 欧阳安娜拍拍脑门:“对啊,我应该请陆总长提出抗议,要求法国政府将圆明园流失文物归还中国。” “谈何容易!我在欧洲多年,大英博物馆里有不少这种宝贝。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这些都属于战利品。要是可以还给中国的话,香港、澳门,还有台湾早就还回去了。” 李隆盛打破了他们的幻想。 大汉学家伯希和冷眼旁观,不想搅和进去。他循着梯子走到顶层,可以透过玻璃,俯瞰整个卢浮宫的藏品。 他指着古埃及与美索不达米亚藏馆,用流利的北京话说:“人类公认最古老的文明,起源于尼罗河与两河流域,影响了克里特岛的米诺斯文明,希腊半岛的迈锡尼文明,然后是荷马史诗的年代,欧洲迎来了古希腊与古罗马,但文明从何处起源?如何起源?至今仍然是一个谜。” 秦北洋俯瞰古巴比伦的汉谟拉比法典:“伯希和先生,您认为研究镇墓兽就可以解开人类起源之谜?” “包括上古神话时代的一系列谜团。有的考古学家会把镇墓兽与古埃及木乃伊联系在一起研究。”法国人走到李隆盛跟前,“李博士,请介绍一下剑桥大学最新发明的检测年代的技术吧。” 原来,李隆盛是伯希和邀请来卢浮宫博物馆的。 他理了理头发,转头看着安娜说:“同位素,具有相同原子序数的同一化学元素的两种或多种原子之一,在元素周期表上占有同一位置,化学行为几乎相同,但原子量或质量数不同,其质谱行为、放射性转变和物理性质也不同。” 安娜瞪了他一眼:“别看我,对我来说这就是天书。” 秦北洋勉强听懂了,在京都的第三高等学校读书时,他常在图书馆借阅物理书。 李隆盛接着说:“碳14透过宇宙射线撞击空气中的氮14原子得出,半衰期长达5730年。生命体死后停止呼吸,碳14开始减少,检测古物中的碳14含量,就能估算大概的年代。” “但只能检测曾经的生命体吗?比如古埃及木乃伊?” “木乃伊最适合使用碳14来检测。这项技术刚发明,还要慢慢完善。我们剑桥大学理论物理学的实验室,正在研究把考古学与物理学结合起来。伯希和先生,您若需要,我可以用物理学的方法,帮您修复这尊镇墓兽。或者说,把它恢复到刚出土时的状态。” 大汉学家伯希和两眼放光:“非常欢迎。” 秦北洋突然插嘴:“你们能检测镇墓兽的灵魂吗?” “镇墓兽的灵魂?” 卢浮宫博物馆的尘埃里,伯希和看着化装后的秦北洋。 他怯生生地退到安娜身后:“对不起,我听说所有‘灵魂机械体’都有灵魂。” “你是谁?” “伯希和先生,他只是个中国代表团的小外交官。” 欧阳安娜替秦北洋掩饰,李隆盛也不戳穿他们把戏,反而帮衬说:“伯希和先生,今日我有事告辞,过几日再来拜访,帮助您让十角七头镇墓兽恢复原貌。” 三人走出卢浮宫博物馆,秦北洋突然说:“李先生,你真能用物理学的方法检测与修复文物?” “那要看文物的损毁程度。” “你还对‘灵魂机械体’有研究?” “略知一二。” 秦北洋退入塞纳河边的桥洞下,单腿跪在李隆盛面前:“我有一尊镇墓兽,它已身受重伤,危若累卵,请你救它!” “北洋,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干嘛?” 欧阳安娜训斥他,秦北洋却把另一个膝盖也跪下了,泪水在眼眶打转:“我已用尽所有方法,都不能减轻九色的伤势,更不可能找霍尔施泰因博士自投罗网。只有你能帮助我了。” “九色?它真是镇墓兽?” “墓主人是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孙子,唐睿宗李旦第六子,终南郡王李隆麒。” “我知道这位小皇子,唐玄宗李隆基的同父异母弟弟,而我是李隆基的直系后裔。”李隆盛踱了几步,搀扶起秦北洋,“带我去看看。” 第二十三章 九色之殇 三人通过新桥,上了西堤岛,没几步就到了巴黎圣母院。 欧阳安娜仰望中间高耸的门洞,名曰“最后的审判”。她吃力地仰着脖子,无数人物雕塑繁花似锦般堆积。天使拿着一杆秤,每个人的灵魂都会掂出分量——高尚者向左进天堂,卑劣者向右下地狱。 步入圣母院宽阔的大厅,光坐席就有1500个。安娜走到最前面,跪在圣母哀子像前,在胸口画着十字,祈祷每一个中国人不再遭受苦难。 秦北洋带着他们走上楼梯。没人去年久失修的塔楼,只有一道形同虚设的铁门。拾级而上,进入卡西莫多的世界。安娜眺望塔楼四方的小怪兽石雕,俯瞰底下的塞纳河,以及正对着的埃菲尔铁塔。 四翼天使躲藏在密室中保护九色,两尊镇墓兽同病相怜,似已成为好友。李隆盛惊讶地看着它们,就像坠入中世纪的博物馆,或一座唐朝的古墓地宫。 秦北洋撕掉嘴上的小胡子,紧紧抱着九色,琉璃色眼球越发暗淡。打开它的腹部与背部伤口,还有零星的液体渗出,当场让主人泪水掉落…… “一发高射炮弹穿透了它的身体,同时破坏了生命体脏器与青铜外壳。” “它是生命体?” “嗯,九色是唯一活着的镇墓兽。” 李隆盛将信将疑,打开手电、马灯、蜡烛等一切照明工具,仔细查看九色的受损状况。他问为何不能在外面的阳光下,反正塔楼上没其他人。秦北洋说镇墓兽害怕阳光,还是在密室更好,能够还原地宫的环境。 半晌之后,李隆盛的衣服与脸上都沾满油污甚至“血”污,他取出几块金属碎片,面色凝重地说:“如果它是一个动物,早已死了。如果它是一个机器,也已报废无法使用。如果它是一个‘灵魂机械体’,或许我还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救活它。” “只要能救活九色,大恩大德,永世难忘!” “这里显然不行,除非把它运过英吉利海峡,到剑桥大学的实验室。”李隆基摸了摸九色的赤色鬃毛,“它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安娜想起一件事儿:“前几天,朱塞佩·卡普罗尼被法国军方释放了,他在巴黎郊外找了块废弃农场,跟钱科一起研发飞行器,那里非常隐蔽,有许多机器设备,也许对九色有用。” “你怎么知道的?” “卡普罗尼骑摩托车带我去看过。”安娜没说那天拒绝了意大利人求爱的一节,“我只是想看看钱科,有没有能够帮到你的地方。” “朱塞佩·卡普罗尼?意大利卡普罗尼飞机公司的空战英雄?”李隆盛也听说过这个名字,“可以去试试。不过,还是个老问题,你怎么把九色运过去?” 秦北洋拍了拍枕戈待旦的四翼天使镇墓兽:“它有两对翅膀呢。” 李隆盛呈现不可思议的表情,仿佛眼前全是一群蒸汽朋克的狂人。 他刚一回头,灯光照出密室墙角的一行文字—— 'ANAΓKH “这是……希腊文?” “李博士,这好像是几百年前就刻在墙上,能认出是什么意思呢?” 巴黎圣母院的塔楼密室之中,李隆盛拧起眉毛,轻轻吐出两个字—— “命运!如果我没记错,维克多·雨果在这座塔楼中看到了这行字希腊文的‘命运’,才写出了伟大的《巴黎圣母院》。” “这也是镇墓兽的命运之地。” 秦北洋若有所思地摸着九色,望向塔楼密室深处的铁门,埋葬着工匠联盟第一代大尊者——中国人秦晋的石棺。 他们兵分两路,李隆盛与欧阳安娜乘坐马车,前往郊外森林找意大利人卡普罗尼。 秦北洋必须等到天黑以后。 在镇墓兽苏醒之前,巴黎圣母院塔楼上的石雕们先行动了。那只托腮思考的怪兽石雕,欢快地扑扇翅膀,飞翔在巴黎的夜空,还转头瞪了秦北洋一眼。 然后,他和九色骑上四翼天使镇墓兽,躲藏在四扇羽翼之间。 月黑风高,没有星星。四翼天使具有蝙蝠般的导航能力,黑夜不会使它迷失方向。秦北洋背着唐刀,不断用言语下达命令,同时轻抚命悬一线的九色…… 从空中飞越巴黎,贡比涅森林深处,亮起三个品字形的光点,这是安娜在为他们导航呢。四翼天使镇墓兽俯冲而去,果然有一片空地,徐徐降落在废弃的农庄。 秦北洋翻身跳下,小心翼翼地将九色抱下来。意大利人卡普罗尼、钱科还有李隆盛都来帮忙。 “九色!” 忽然间,秦北洋高声呼喊,用力拍打小镇墓兽的脑袋,琉璃色眼球彻底暗淡了,仿佛油尽灯枯。他把头贴在九色胸口,再也感受不到热量,千年灵石都冷却了。赤色鬃毛开始枯萎,白色被毛垂落,腹中流出更多液体——镇墓兽的生命之水? 秦北洋已失魂落魄,眼泪鼻涕都下来了,抱着九色不知所措。李隆盛再度查看镇墓兽的伤势,甚至给它测量温度,已失去所谓生命体征,也对外界刺激没反应了。 安娜也跪在九色面前抽泣,想起第一次见到它,上海虹口的海上达摩山,她家的私人博物馆——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出土文物,威风凛凛,头顶鹿角,身披鳞甲,价值连城的幼麒麟镇墓兽。若它还是一千二百年不变的青铜雕像,镇守地宫的冥器,也不会有如今的“死亡”。它将跳脱出人与动物的六道轮回,与天地与山川同归于寂,直到末日审判。 可惜,它是个活物,活生生的镇墓兽,来自另一个年代的生命体,早已灭绝的上古神兽。有生必有死。神龟虽寿,犹有竟时!一千二百年的祥瑞之兽,终究要死了。 “对不起,我们还是迟了一步。如果能让它死而复生,恐怕不是物理学,而要依靠灵学的力量吧。” 李隆盛蹲在秦北洋的耳边说,就差加一句“节哀顺变”。 巴黎郊外的森林深处,安娜抹着眼泪仰头,望见月亮逃出浓云的枷锁,如同朵云轩扇面上的一抹黄晕,轻轻游荡着灵魂们的气味。 九色死了…… 秦北洋欲哭无泪。 月光下,抱着九色冰冷的尸身,这团包裹着神兽生命体的青铜与毛发,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碎裂成两半的声音,这是失去至亲至爱的悲伤,再也无法挽回的深入骨髓之痛。兔死狐悲,四翼天使镇墓兽,也耷拉下四扇翅膀,蹲在九色身边哀嚎。 他有些后悔,如果留在巴黎圣母院的塔楼上,与工匠联盟第一代大尊者秦晋、敲钟人卡西莫多与吉普赛女郎艾斯美兰达的灵魂相伴,九色是不能能多活几天?而在四翼天使的背上飞越巴黎,反而耗尽了它的最后一点元气?就像秋风五丈原,莽撞的魏延闯入大帐,让风吹灭了诸葛孔明续命的油灯? “北洋,别太难过,放开九色吧。”欧阳安娜自己也哭成泪人,还在安慰他,“保重身体!” “九色既死,我也时日无多。” “放屁!秦北洋,你必须好好活下去!难道在你的心里,镇墓兽比我还重要?” 他目光呆滞地回答:“安娜,如果没有九色,我俩也不会相遇。” 欧阳安娜竟无法反驳——两年前,她要找工匠修复幼麒麟镇墓兽,才与秦北洋见面相识。九色就是他俩之间的红娘,彻底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 “人死不能复生,镇墓兽也是如此,北洋,你快醒醒啊。” “你不明白,它可不是你小时候养的小猫小狗……我出生在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地宫下。九色是小皇子李隆麒的镇墓兽,它亲眼看着我出生,保护我来到纷纷扰扰的人世间。它也是我的保护神,是我命中注定的一部分。” 李隆盛偷听到了所有谈话,惊讶于秦北洋竟有如此诡异身世,他也劝说起来:“既是镇墓兽,终将要回归墓穴,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这句话提醒了秦北洋,抚摸怀中死去的小镇墓兽,“我们回中国吧!九色应归葬于故乡,终南山下,白鹿原上,唐朝大墓,小皇子地宫之中。” 安娜连连摇头:“北洋,你已悲伤过度昏了头,我们哪里做得到啊?”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钱科也来插了一句,用了龚自珍的《已亥杂诗》之一。 “你是说,把九色埋葬在巴黎?” 第二十四章 还魂夜 秦北洋抓住钱科的胳膊,几乎捏断他的骨头,钱科一阵惨叫:“哎呦!放开我。” “好,我们就给九色在这里造个墓吧。”欧阳安娜只能答应了这个疯狂的念头,“愿它安息在异国他乡。” 当晚,秦北洋抓起铲子挖墓。他看了看四周地形,背后有座小山丘,坐北朝南,前头有条小溪,暗合龙脉风水之地。他在农庄边缘的荒野上点穴,掘出一小块金井。朱塞佩·卡普罗尼弄来几块木板,给九色做了一副简易棺材。秦北洋甚至提出,要按照唐朝的方式,再造一座富丽堂皇的地宫。欧阳安娜抽了他两个耳光,希望将他从失心疯中救出来。 一夜未眠,次日清晨,秦北洋已掘出一个大坑,又用中国石匠的祖传技艺,做成一块石头墓碑,镌刻一行楷书—— 大唐终南郡王府录事参军九色之墓 落款为“同袍秦北洋泣立”。 欧阳安娜好歹是北大历史系的,知道这个录事参军是唐朝亲王府内的官职,也算是给九色的追赠了。落款用“同袍”二字,代表秦北洋将九色视为亲密战友,而非主仆关系。 暮春暖风吹来,秦北洋脸上尽是泪痕。一夜之间,脸上爬满胡须,不再是少年模样。而他掐指一算,今日竟是宜安葬的黄道吉日, “天意如此!” 仰天长叹,秦北洋亲手为九色清洗擦拭遗体,就像人死后沐浴更衣。他取下胸口的和田暖血玉坠子,自己出生在白鹿原大墓地宫之时,九色赠送的见面礼。如今也还给这头小镇墓兽吧。他将玉坠子塞在九色的嘴里,就像古代达官贵人入殓时嘴里含一颗夜明珠。 欧阳安娜、李隆盛、钱科,以及意大利人卡普罗尼,看得目瞪口呆,甚至脊骨冰凉。 最后,秦北洋用上等白布包裹九色,轻轻放入薄木板的棺材。他亲吻九色死去的嘴唇,就像丈夫送别亡妻,未亡人送别亡夫。他再用钉子合上棺材板,盖棺定论。 秦北洋拒绝别人的帮助,挺着虚弱的身体,将九色的棺材埋入墓穴,三尺黄土之下。 安娜面对墓碑画了个十字:“亲爱的九色,尘归尘,土归土,愿你在天堂安息。” 她给九色献上一束野雏菊,早上从森林里采来的。安娜亲吻左手中指上的玉指环,虽是秦北洋的定情之物,却来自九色身上,她发誓会一辈子戴下去。 九色已入土为安,秦北洋枯坐在墓碑前,心头阵阵绞痛,肺叶灼热燃烧。往事历历在目,十九年前的庚子年,自己出生在白鹿原唐朝大墓,到两年前的上海滩重逢,又乘坐赛先生号飞艇降临达摩山,再去北京闯荡历险,东渡日本学习与流浪,又逃上法国轮船横跨太平洋,渡过大西洋直到巴黎,竟葬身于这异国他乡。他们共同经历了多少磨难?九色无数次拯救了他,得以活到今日。除了养父母和生父老秦,他和九色在一起的日子,远远超过与跟任何一个人相处的时光。 “北洋,九色已经结束了,你看你的样子!”安娜摸着他滚烫的额头,“我送你去医院,现在就去。” 秦北洋粗暴地推开她,痴痴地说:“按照中国的老规矩,办丧事必须做七,还要请和尚道士来超度亡魂,让它早点渡过忘川水和奈何桥,前往六道轮回转世投胎。对了,它的下辈子别做人,尤其不要做苦难的中国人!最好回到荒野,做一头自由自在的小鹿。等满了七七四十九天,我就要杀到凡尔赛,破坏要塞,手刃霍尔施泰因博士,为九色复仇。” “你疯了!” 安娜果断抽了他一个耳光,希望他恢复理智。 秦北洋根本无所谓,他抽出背后唐刀,利索地斩断一根木棍:“若有戏言,犹如此木!” 九色的墓碑前,他从清晨枯坐到日暮,直到虚弱地摔倒,才被卡普罗尼与钱科抬回农庄的小木屋。 李隆盛也没离去,留下来对欧阳安娜说:“秦北洋有情有义,有血有肉,对待九色尚且如此,对待朋友也不会差,我很想跟他成为好朋友。” 在安娜的死缠烂打下,秦北洋终于吃了几口面包,喝下一大碗燕麦粥,便昏昏沉沉地睡去。安娜不断摸着他的额头,时不时给他补充一点热水与牛奶。她担心秦北洋也会跟九色一样,渐渐燃烧殆尽生命…… 后半夜,森林此起彼伏着猫头鹰的尖叫,偶尔还有野狼的嚎叫。四年的世界大战,在法国造成许多无人区。行将灭绝的狼群,啃食战死者的尸体,重新占据了这片森林。 忽然,小木屋外响起奇怪的脚步声。 还是安娜率先警醒,担心会不会军队又来了?四翼天使镇墓兽,正蹲伏在房顶上休眠,它是法国军方的重点搜捕对象。 但那脚步声颇为杂乱,不像是人类的声音。 朱塞佩·卡普罗尼、钱科、李隆盛也相继醒来,都把脑袋凑到门后。卡普罗尼甚至掏出了一把手枪。 砰……有东西在撞击房门!整个小木屋在颤抖,屋顶上也有了动静,必是四翼天使受惊起飞了。 秦北洋醒了,他翻身跳起,推开安娜与钱科的阻拦,径直打开房门。 他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影子,闪着绿色目光,四条腿,一条尾巴,它是狼?不,还有一对雪白的鹿角,这片森林里也有欧洲马鹿出没。 李隆盛打开马灯,却照出一片金光灿灿的鳞甲,脖子上的赤色鬃毛,还有头顶的鹿角,跟欧阳安娜相同的琉璃色眼睛。 九色! 不再是大狗的九色,而是真正的幼麒麟镇墓兽,也是火麒麟和翼麒麟。 秦北洋目瞪口呆,以及他背后的所有人。 九色在看着他,它认得他的脸,伸出青铜鼻子,顶了顶秦北洋的肚脐眼。半夜三更,它跑到小木屋来敲门,就是来寻找自己主人的啊。 “九色回来了!” 一秒钟,秦北洋已破涕为笑,搂着九色的脖子与脑袋,差点被它的鹿角划破了脸。 它张开嘴巴,露出和田暖血玉坠子,表明自己的复活。他悲欣交集地接过血玉,重新挂在自己胸口,难道它真有起死回生的妙用? 除他以外,没有人敢接近这头来自坟墓的兽。 卡普罗尼提着马灯冲出去,看到今早安葬的九色墓地,果然已被刨开一个大坑,棺材碎裂,泥土被挖得乱七八糟,冒出一股呛人的刺鼻气味。 到底是来了掘墓人?还是像中世纪的传说,刚下葬的尸体变成吸血鬼,自己打开棺材爬出来了? 安娜的嘴唇在颤抖,她抓着钱科的胳膊说:“九色……为什么……变身了?” 九色是以大狗之身而死的,死前已失去了变身能力,为何葬入坟墓却变回了幼麒麟镇墓兽? 欧阳安娜注意到,九色的肚子和后背,依然暴露破碎的伤口,几乎能看到体内的零部件,滴滴溚溚某种液体,全都沾上秦北洋的双手,散发腐尸般的恶臭。如果是个人,就像刚从法医的解剖台上逃出来,浑身流淌尸液。 秦北洋却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他与死而复生的九色亲密无间,仿佛回到过去的美好时光。 提着马灯的朱塞佩·卡普罗尼,看着头顶飞过的猫头鹰和凄清月光,用哆哆嗦嗦的法语气声说:“你们听说过宠物公墓吗?” 第二十五章 毒墓 “宠物公墓?” 欧阳安娜喷出一个漂亮的小舌颤音。 巴黎北部的森林深处,荒芜的农场凌晨,化身为幼麒麟镇墓兽的九色,仿佛重伤死亡后复活的僵尸,蹒跚着回到亲人面前。 “欧洲和北美都有过这样的传说。主人心爱的动物死后,把它们埋葬入由巫术控制的公墓。半夜以后,动物就会复活,自动跑回你的家门口。不过,那已不是你真正的宠物了。而是带有邪魔的灵魂,会给你带来无穷无尽的灾祸。” 朱塞佩·卡普罗尼在她耳边讲述这样的鬼故事,安娜当场反手抽了他一耳光:“你这是用来吓唬女孩子趁机揩油的段子。” 意大利的空战英雄茫然地捂着腮部,喃喃自语:“可怕的中国姑娘!” 钱科拽了拽安娜的衣角:“卡普罗尼说的有道理,你看九色的目光,跟以前很不一样,就像一头狼。” “还吸血鬼德古拉呢!” 欧阳安娜又喷了一句。 这时候,僵尸九色却带着秦北洋向森林深处而去,深一脚,浅一脚,那腔调跟过去截然不同。石头墓碑上仍然写着“大唐终南郡王府录事参军九色之墓”。它把脑袋伸入墓穴,雪白鹿角变成铁铲,挖掘更深的泥土,呈现诡异的深蓝色,散发的气味让人几乎晕倒。 九色大口吞食墓穴下的泥土,就像饥饿了几天的野兽,饥肠辘辘地大快朵颐。短短一两分钟,它变成一头麒麟外形的饕餮怪物,大量泥土被吃入肚子,墓穴变深了几尺,充满恶臭的地下水都能看到了。 “它从不吃饮水与进食的!”安娜看着九色狼吞虎咽的样子,自己都感到饿了,捂着鼻子说,“我好像看到了一个假的九色?” 原本停在屋顶上的四翼天使镇墓兽,暗夜里扑扇两对翅膀,呼啸着掠过头顶,挤到九色身边,一同吞噬墓穴深处的泥土。 四翼天使受到九色的传染,这些腐臭气味的墓穴土,竟成了镇墓兽的美味佳肴。就像两条狗在争夺生肉,九色与四翼天使彼此厮打起来,为了挤占同一块污水坑。 强烈头晕的秦北洋,骤然察觉到了问题所在:“泥土!这块地以前是做什么的?” “森林外边有座大型化工厂,生产有毒化学产品。战争期间,还生产过芥子毒气等生化武器。”朱塞佩·卡普罗尼拍了拍脑袋,“化工厂在这里填埋废弃物,导致整片农场受到污染,再也无法种植庄稼,才成了不毛之地。” “这不是风水宝地,而是毒地!”秦北洋发现了真相,“九色正好埋葬在这片有毒的土地中,以毒攻毒让它复活了?” “没那么简单!”李隆盛给每个人发了口罩,大家都像防范瘟疫一样,“我们要相信科学,九色很可能没有死,它既然不是普通的生命体,能在唐朝古墓里存活一千二百年,那么它的生存和死亡的定义也是特别的。” “假死?”安娜豁然开朗,想起最初与九色的相遇,“很有可能,就像它变成一尊镇墓兽的雕像,跟僵尸木乃伊同样是凝固的,不过有着金属外壳。” 李隆盛大胆地靠近九色和四翼天使,注视这两头大口吞吃有毒化学物质的镇墓兽,低声说:“热力学第一定律:能量守恒定律,energy conservation law。无论宇宙万物,在一个封闭孤立的系统内,总能量保持不变。” “一个系统的总能量的改变,只能等于传入或者传出该系统的能量的多少。总能量为系统的机械能、热能及除热能以外的任何内能形式的总和。”秦北洋想起在京都第三高等学校的所学,“孤立系统的总能量保持不变!” “能量既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只会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或从一个物体转移到另一个物体,总能量保持不变。能量守恒定律,乃是自然界普遍的基本定律。” 对于剑桥大学物理学博士,这就是ABC的常识。钱科与卡普罗尼也完全理解,只有安娜听起来略微头疼,她用自己的方式理解:“人要吃饭才能活下来,吃饱喝足才能活奔乱跳,这就是能量守恒定律。九色不吃饭不喝水,我们不能指望它吸收天地之灵气,那么它的能源又从何而来?” 秦北洋做出解答:“镇墓兽的心脏——灵石。” “镇墓兽为守护古墓地宫而生。九色以外的其他镇墓兽,比如四翼天使,必须经过机械化改造,增加一套能源系统,内燃机或柴油发电机……但这些能源迟早也会枯竭,依赖于人们给它不断输送燃料,不会平白无故产生。”李隆盛顺着安娜的话说下去,“大胆假设——埋在坟墓中假死的九色,受到有毒化学物质的渗透。而你们所说的灵石,变成一个化学反应器皿,就像人类肝脏处理新陈代谢与排毒。镇墓兽却把毒素转化为源源不断的能量。足以杀死成千上万人的有毒物质,激活了已经休眠的灵石,让镇墓兽仿佛回到黑夜或地宫。” 钱科好奇地问:“可灵石到底是什么物质?” “不知道,除非我们摘出某个镇墓兽的心脏,让我带回剑桥大学物理系的实验室。” “绝不可以!”秦北洋斩钉截铁地阻止了李隆盛,“想都不准想。” “够了,九色已经回来了,不管它会不会沾上另一种灵魂,不能再让它吃这些有毒物质了。”有时候,女人比男人更理性,欧阳安娜扯着秦北洋说,“凡事都要讲究一个度,看来这些化学毒物对于镇墓兽来说,就是难以抗拒的美食,就像瘾君子面对鸦片烟那样。” 秦北洋大声训斥九色和四翼天使,用了唐朝的长安音,类似敦煌经变的中古口语。虽然,这两尊镇墓兽还是贪恋美食,就像捧着冰激凌的小孩子,却还是在家长的斥责中退回来了。 九色回到小木屋前,嘴里喷着臭气,肚子鼓鼓囊囊,简直一座移动的剧毒化工厂。秦北洋打开手电,弯腰凝视镇墓兽腹部的伤口,却没发现黑臭物质,只有九色原本的体液与“鲜血”。它开始放屁,从肛门位置喷出恶臭,并且淋漓着“尿液”。 带着口罩的李隆盛猜测:“也许,九色的身体就是一座化学反应的设备,能将有毒物质转化为能量、空气与水。” 秦北洋并不忌讳九色有毒,搂着它的赤色鬃毛说:“无论它还是不是真正的九色?但现在,我们必须要修复它了。” “把它送进车间,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朱塞佩·卡普罗尼卷起袖子管,打开一间硕大的仓库。这里停着一架小型飞机,还有两台大功率的柴油发电机,一台高压蒸汽轮机。原材料也不少,有适合做飞机的钢铁、铝材还有航空木板,齿轮之类的小零部件,则装了满满几箱子。 李隆盛点头说:“这些很好,但还不够,明天一早,我去购买一批实验室和外科手术的器具,要对这里做大的改造,还要一台X光仪。” “你有多少修复成功的把握?” “原本,我想是百分之一,现在有百分之二。” 次日一早,这里被改造成了实验室与手术室。每个人都换了衣服,全身沐浴消毒,以免感染到宝贵的千年生命体。 不再是对表面的弹孔修修补补了,而是要像外科手术那样,打开九色的身体。秦北洋先让它保持安静,依然是头长鹿角身披鳞甲的原始状态,暂时进入休眠,就像做了全身麻醉。他亲自动手卸下几块外壳,白昼般的无影灯下,看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情景…… 九色的体内藏着一头奇形怪状的兽——乍看更像是一个人形物体。 它有四条纤细的腿,毛茸茸的粗壮身体,最后有一根尾巴,仿佛一头刚出生的小鹿。皮毛呈现复杂的颜色,身上有旋涡状的星星点点,就像梵·高的油画《星空》,煞是好看。 这头古怪的神兽小鹿,还有一张酷似人类婴儿的脸! 这张面孔在对秦北洋微笑…… 第二十六章 脱胎换骨 九色的外科手术。 在这头幼麒麟镇墓兽的体内,还藏着一千二百岁的生命体。这才是九色的真身,小鹿的面孔酷似畸形儿的怪胎,仿佛还泡在医学博物馆的酒精瓶子里。 怪胎在看着秦北洋,似曾相识,久别重逢。 最初的震惊过后,秦北洋给了这张脸一个微笑。他不忌讳昨晚九色吃下大量化学毒物,心想自己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便俯下来亲吻了这头小怪兽。 是的,九色认得他,一千二百年前就认得他。 秦北洋在它的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周围所有人都没听清楚。这头小怪兽也变得无比安静,任由手术工具在它的体内游走。 他们发现了九色的翅膀。 藏在小鹿背后靠近肩膀的位置,这双翅膀其实不小,只是折叠收缩起来,如果把翼展完全打开,将会超出整个神兽的身长,就像四翼天使。动物翅膀通常分为三种,一是昆虫的轻薄翅面,二是鸟类的坚硬羽毛,三是蝙蝠的骨架翼膜。 九色的翅膀介于这三者之间,竟然同时具有翅脉、羽毛以及翼膜的特征,让人叹为观止。 李隆盛看到了灵石,靠近腹部的位置,一大块坑坑洼洼的黑色石头。 “这是达摩山东海恶龙镇墓兽的灵石。”秦北洋指着镇墓兽的心脏位置,“这才是九色的灵石。” 借助一小盏灯,他们看到另一块灵石——不同于其他灵石的粗糙表面,这块灵石仿佛经过天然的打磨,竟然呈现鹅卵石般的光滑?几乎有一种金属的光泽,还能放射出耀眼的光。 “我的妈呀!”剑桥博士李隆盛不禁惊叹,“这是地球上的物质吗?” “我也从未见过这种镇墓兽灵石!” 秦北洋心想,这块石头究竟从何而来?就像乾陵底下藏着天子级镇墓兽,会不会是天子级灵石?虽然,镇墓兽的灵石会缩短人类的寿命,让自己命在旦夕,却不会伤害到九色。因为它是特殊的生命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就像它能吞吃剧毒的化学物质,而普通人尝一点点就会送命。 朱塞佩·卡普罗尼发现了九色损伤的核心——几根连接灵石与器官的管线断裂了。 原来在九色真身小怪兽的表面,还插着好多根细长的管子,难以判断是什么材料?霍尔施泰因博士给九色拍的X光片,并没发现这些管子,也许是跟其他脏器混淆了。这些材料极度坚固,历经一千二百年而不坏。就像一个垂死的病人,借助外力苟延残喘。 逃出凡尔赛机场时,一发炮弹击穿九色的身体,打断了这些管线——就像电线被剪短,电器就会熄灭。当灵石难以提供能量,镇墓兽的生命力将越发衰弱,最后近乎死亡。只有源源不断的有毒化学物质,才能重新激活灵石。 李隆盛与秦北洋商量了修复方案,用现代材料代替唐朝的管线,将灵石与小怪兽生命体重新连接。他们还要更换一些零部件,彻底修补被打穿的外壳。鉴于九色的特殊性,绝对禁止进行机械化改造,除了原本的灵石,不会提供人造能源,比如内燃机与发电机,确保它的原始性质不变。 以上工作持续三天三夜,大伙吃住都在仓库,秦北洋熬了三个通宵。只有安娜每晚要回到凡尔赛的中国代表团,但对镇墓兽三缄其口。 对于李隆盛来说,这些天的所见所闻,已远远超出在剑桥大学所得的知识,恐怕任何一个科学家见到九色,都会像宝贝一样供起来,放在实验室仔细研究,甚至可以得到诺贝尔奖的提名。 “镇墓兽的传说古已有之,六十年前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西方人就已听说镇墓兽的存在,只是谁都无法一睹真容,就像欧洲有恶龙的传说……”李隆盛也是一脸油污,“有的学者研究认为,随着全球气温升高,以后会出现越来越多的关于龙的目击记录。” “也许吧!” 秦北洋想起在日本见到的妖怪博物馆。 “剑桥大学图书馆,藏有传教士根据盗墓贼的描述绘制的镇墓兽画像,多半是恶魔与野兽的合体,文字解说这些怪物身上有撒旦的力量。” “根据盗墓贼的描绘?如果盗墓贼真的看到了镇墓兽,大概生命也走到头了,又是哪来的机会向传教士描述呢?除非是现在用机关枪和炸药盗墓的军阀们。” 李隆盛一本正经地说:“科学正处于大爆发前夜,昨天认为是神话,或是科幻小说,今天已成为现实。理论物理学与机械动力学,要摒弃一切成见。关于世界本质,宇宙起源,需要大胆地提出假说,再用科学方法小心求证。” “比如‘灵魂机械体’?” 秦北洋回头看着修复中的小镇墓兽九色,还有休眠状态的四翼天使。 “是,这两年我在剑桥大学研究理论物理学的同时,也在研究中国传统哲学里的一个概念——气。” “这可是风水学的说法。”秦北洋想起了《秦氏墓匠鉴》,“气聚而生,气散而死。世界从无到有,取决于气,才能分化为阴阳两仪与金木水火土五行。我们营造墓穴,首先寻觅龙脉,找到聚集气的位置,所谓点穴。而帝王的万年吉壌,必须开凿金井,连接天地之气。” “东汉的无神论者王充说过——天地合气,万物自生。而现代物理学的概念认为,气的本质就是超微粒子及其场。” “超微粒子?” 这已超出了秦北洋的知识范畴,李隆盛充满优越感地说:“这些都是最新科技,还有暗物质、暗能量等等假说。科学虽然严谨,但也需要大胆的想象力。上个星期,我刚在柏林见到了我的偶像——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先生。” 两人聊到此处,秦北洋辄然无语,心底五味杂陈。眼前这个年轻英俊的男子,不就是自己在天津的德国学校读书时,日夜梦想所要成为的那种人吗?他的心头一阵绞痛,命不久矣,还在念叨童年时的梦想干嘛? 终于,幼麒麟镇墓兽的修复完成。 大家聚拢在仓库,九色焕然一新,青铜外壳都漂亮了好多,但它依然像被催眠那样,站在工作台上一动不动。 欧阳安娜忧虑地说:“就像我在两年前,第一眼看到它的样子,会不会又回到了当时的状态?” 秦北洋走到九色身边,竟然扑通一声给它跪下。 他看着九色的双眼,仿佛回到白鹿原大墓地宫深处,十九年前自己出生时的瞬间。刚爬出母亲子宫的小婴儿,在唐朝小皇子的棺椁上,初见这世上的第一双眼睛,就是这尊镇墓兽的眸子。地宫四面的壁画,一时鲜明,唐朝的侍女、武士、文臣、小厮、乐师、舞女们各自有了神情与灵魂,或翩翩起舞,或举杯宴饮,或吟诗作对,或辞别故乡从征劳役,或千里从军埋骨他乡……壁画中的每个人,无论贵贱出身,都有悲欢离合,也不可避免死亡的终点。 于是乎,壁画又黯淡下来,陷入一千二百年的沉寂。 他看到了棺椁中的唐朝小皇子的脸——终南郡王,李隆麒,在万古寂静的罗衾之下,轻启红唇,念出一长串唐朝长安音……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迭,圣贤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混混沌沌的幽暗地底,唐朝小皇子念完这段诗句,秦北洋也在巴黎北郊的森林,面对他俩共同的伙伴,小镇墓兽九色念了一遍。两人相差一千二百年,却异口同声地朗诵《古诗十九首》中的《驱车上东门》。 人之死,如坠长夜,上穷碧落下黄泉。人生如朝露,太阳下转瞬即逝,一夜间的匆匆过客。此为道家所言的“人生如寄”,不如人生得意须尽欢。武则天定都洛阳,终南郡王是她的孙子,想必也曾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发出过相似嗟叹? 天下万物,谁能长生不老?唯有镇墓兽九色。 倏忽间,九色眨了眨眼睛,它被这首汉诗唤醒了。 安娜应声鼓掌,朱塞佩·卡普罗尼、李隆盛、钱科纷纷展开愁眉。 这尊小镇墓兽晃动头顶鹿角,脖子微微倾斜,凝视跪在面前的中国少年。它认得这张脸,便从嘴里伸出舌头,舔了舔秦北洋的鼻子。 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滑落,秦北洋紧紧抱住被唤醒的九色,把头埋入它的赤色鬃毛,摸着每一片鳞甲的缝隙,感受镇墓兽体内的温度。 镇墓兽的心脏灵石正在发热,热的犹如沸腾的蒸锅。 突然,秦北洋晕倒在九色脚下,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钱科冲上去摸着他的口鼻,竟已没了呼吸! 第二十七章 绝症 六月巴黎,北郊的化工毒气森林,暗夜里一辆马车疾驰而过。 镇墓兽九色活了,它的主人却要死了。 秦北洋看到一条旋转的隧道,在白鹿原大墓地底蜿蜒曲折。壁画都是活的,开始是绚烂鲜艳的唐朝人,然后变成清淡素雅的宋朝人,再是草原南来的蒙古人,接着变成如坐针毡的明朝人,接踵而至剃光头发留着金钱鼠尾的清朝人,最后是天崩地裂的庚子年…… 欧阳安娜在他身边呼号,拼命做人工呼吸,嘴对嘴,挖心挖肺,几乎要把自己的生命传递给他。马车狂奔入巴黎市区的医院,秦北洋正在穿过鬼门关,踏上黄泉路,渡过忘川水,走上奈何桥。有位老婆婆坐在桥头,就像日本京都妖怪博物馆的老婆婆,老得不知道有几百前几千岁了,递给他一碗浓稠的热汤,散发着前生今世所能嗅到的所有气味…… 当他快要喝下这碗汤,忘记这辈子的一切,忘记九色,忘记安娜,忘记唐朝小皇子时,医生给他打入了一剂强心针。 肾上腺素注入秦北洋的体内,让他几乎停滞的心脏恢复兴奋。医生说他没救了,但在安娜的强烈请求下,抢救持续了一整夜。 天色大明,胸口的暖血玉坠子开始发烫,秦北洋睁开了眼睛。 安娜埋在他的身上哭泣,搂着他的脑袋说:“乖,你要乖啊,好好地活着!活着!” 我只剩下活着了吗?死里逃生的秦北洋,默默问着自己。 尚未脱离危险,医生给他做了全面检查,拍摄X光片,结果让人绝望——他的肺部长了恶性肿瘤,已不具备手术条件。即便通过积极的治疗,寿命最多维持两个月。 结果无法隐瞒,秦北洋全知道了,他在病床上淡然一笑:“比我想象中好一点。” 欧阳安娜伏在他的胸口,又怕压到他的肺,起身贴着他的脸颊:“北洋,无论结果如何,我会陪你走下去。” “谢谢你我相识一场。”秦北洋握着她的手掌心说,“不要管我,安娜,你的前程似锦,而我快进坟墓了。” “放屁!我会一直管你下去的,你就算是只孙猴子,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你以为你是如来佛祖?可孙悟空可以在五行山下被压了五百年,而我只剩下六十天。” 安娜噙着眼泪,手指堵住他的嘴:“别说了!” “我要出院。”秦北洋拔掉手上的输液管,“医生说了,住院也无济于事,只要每天吃药就行了,可以帮助我减轻痛苦。” “你要去哪里?” “回森林里去找九色。” “不,你的癌症就是因为太靠近九色了!李隆盛说了,他认为镇墓兽心脏的灵石,具有对人体有害的天然放射性,九色的灵石尤其强大,你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奇迹了。” “李隆盛?”秦北洋语气酸酸地说,“对,他是剑桥大学物理系的博士,天才少年,他说的当然有道理了。” “你不准再接近九色!我会代替你照顾好它的。请记住,两年前,如果不是因为我,要找个工匠来修补镇墓兽,你也不可能认识九色。” 秦北洋痴痴地说:“那你什么时候把它还给我?” “直到你痊愈的一天。” “那就是下辈子了。” 他从床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就往外走,安娜搀扶着他说:“如果你真要出院,那我可以给你找个住处。” 第二天,欧阳安娜叫了一辆马车,带着秦北洋离开医院。带不走小镇墓兽九色,但他带上了父亲送给他的安禄山唐刀。 来到巴黎的拉丁区,走上一处位置绝佳的公寓楼。三层的楼梯拐角,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孛儿只斤·帖木儿正在恭候他俩。 小郡王在巴黎的日子,认识了一个法国姑娘,在医学院读书的护士生。他过惯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忍受不了中国代表团的狭窄客房。反正口袋里有的是法郎与英镑,他在拉丁区租了一套公寓,与法国姑娘共筑爱巢。安娜对小郡王从不客气,三言两语就说服了他,让出一间富余的客房,并让法国小护士照顾秦北洋。 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备好药物与输液器材,窗外正对绿树成荫的卢森堡公园,养病休息的好环境。安娜是中国代表团的法语翻译,必须住在凡尔赛,她说每天都会来看望他的。 “骸骨半死,血气中绝,四支萎堕,五官欹缺……”秦北洋照着一面大镜子,竟已不认得自己,“神若存而若亡,心不生而不灭。” “你在说什么?” “‘初唐四杰’之一卢照邻的《五悲文》,形容自己贫病交加,正好可以用到我身上。” “胡说八道!你命那么硬,不晓得被你克死了多少条命。等到全世界都死绝了,你还活着呢。我必须要走了,小郡王会像照顾亲爹一样照顾你的。” 安娜丢下这句话,吻了他的脸颊告别。 她去了趟巴黎北郊的毒物森林,牵出化身为大狗的九色。四翼天使镇墓兽留在原地,意大利人卡普罗尼与钱科,对凡是会飞的东西都感兴趣。 欧阳安娜带着九色回到凡尔赛,为免引起注意,他们一起住在地下室。九色分外想念秦北洋,每每发出奇怪声音,直接传递到她的脑壳里。 晚上睡觉,九色自动远离安娜。它把自己当作一个灾祸,一个诅咒,蜷缩在地下室的角落,宁愿自生自灭。但当她半夜惊醒,看到九色的琉璃色眼球,变得像头凶残的野兽…… 天亮时分,安娜听到一阵喧哗,镇墓兽也翻身而起。她穿衣来到门厅,只见一群风尘仆仆的中国人,多是北洋政府的高官。 队伍最后,冒出一张熟悉的面孔——三十多岁的男人,绸缎长衫,镶黑边白礼帽,浓黑眉毛深入鬓角,唇上两撇浓密的小胡子,京城小报竞相采访的名侦探范儿,他是叶克难。 叶探长身边还有个男子,不到二十岁,身材高大挺拔,双眼炯炯有神,举手投足像个少年军人。他的腰间鼓鼓囊囊,怕是藏着手枪,警觉地扫视每张面孔。 “齐远山。” 安娜冲到他跟前,用拳头捶了捶久别重逢的老友,感觉胸膛比过去更结实了,必是在日本锻炼的结果。 “一年不见,你又变漂亮了。” 齐远山惹女孩子开心的本领突飞猛进,安娜却想起濒临死亡的秦北洋,板下面孔:“少睁眼说瞎话了,我这些天来啊,食不能寝,夜不能寐,都变丑八怪了。” 说话之间,叶克难干咳两下:“安娜小姐,别来无恙。” “叶探长,我也时时刻刻想着你呢。” “嗯,你可别忘了另一个人呢。” 叶克难是在提醒她别忘了秦北洋。自从走进凡尔赛宫,面对世界上最有权势的男人们,各国外交官纷纷向她搭讪,不乏高大英俊的美男子,邀她去拉丁区共进晚餐,或上酒吧喝一杯云云,但都被婉言谢绝。 “您说的那个人,此时此刻,就在巴黎。这里人多,晚上再说。”安娜愁容惨淡地说,“你们怎么来了?” “北京闹得不可开交,上海的工人都罢工了。我们这些警察,天天都要上街维持秩序。大总统与国务总理,里外不是人,焦头烂额。不过,对这些官老爷来说,就是一次出国旅行的机会。”叶克难掸了掸长衫上的灰尘,坐在旅馆一楼的沙发上,仿佛名侦探现场办案,“我奉内务总长之命,保护中国代表团安全,上个月这里不是有人被匕首割喉而亡吗?” “您是来抓刺客的吗?” “如果中国代表团平安无事地离开巴黎,就算烧高香了。” 叶克难说完,楼上传来命令:“诸位同仁,代表团全体开会,请上二楼会议室。” 第二十八章 外交奇迹 五位全权代表——外交总长陆徵祥、驻美公使顾维钧、驻英公使施肇基、驻比公使魏宸组、南方军政府代表王正廷,坐在最重要的位置。正对面是万里迢迢而来的大总统特使。安娜做会议记录,齐远山在窗边警戒,名侦探叶克难守在门口,如临大敌。 清点与会人数,唯独缺席一位——国会议员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 “纨绔子弟,不堪大用!” 陆徵祥的面色难看,他不知小郡王正在拉丁区的温柔乡里逍遥快活呢。 大总统特使抢先开腔:“总长阁下,本人带来一个坏消息——大总统罢免了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三位大人。” “什么坏消息?分明是天大的好消息!”顾维钧公使击节叫好,“此三人,是为勾结外国出卖民族利益的国贼,新交通系也该寿终正寝了。” “少川,适可而止。” 陆徵祥是官场老手,提醒年轻气盛的顾维钧注意分寸,不要在会上添油加火。 特使一本正经地说:“陆总长,大总统已决议,必须在凡尔赛条约签字,这将极大提高中国的国际地位,乃是民国外交的一大胜利。” “山东怎么办?” 外交总长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会议室沉默了半分钟。 “我们先签字,山东问题,青岛归属,留待日后谈判解决——这是大总统的意见。” “日后再议?”陆徵祥捻了捻唇上两撇拿破仑三世式的胡子,让安娜想起死去的父亲,“这句话,在我三十年的外交官生涯中,听到过无数遍。所谓的日后,便是没有日后,或是等到九十九年以后。就像香港新界,那个日后是1997年,二十世纪都快过去了。现在才哪一年?1919年。” 老成持重的外交总长,终于说了一番有血性的话,守门的叶克难差点鼓起掌来。 大总统特使擦拭冷汗:“总长阁下,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是国内也有很多压力,我们可得要考虑全局,切不可意气用事。” “特使大人,我做过几天国务总理,明白大局的重要。四年前,日本人提出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袁世凯派我负责谈判,我用一个拖字诀,给日本人上茶点烟磨时间,他们来了最后通牒,要我在48小时内签字。老袁服软了。我跟夫人长谈。你们知道,我的夫人是比利时人,她骂我没骨气,说中国那么大,碰到日本竟像老鼠见了猫。我说,夫人啊,就算我不签,下一任外交总长也会签。夫人又骂我像太监般无能,真是嫁错夫君!第二天,我代表中国在‘二十一条’签字。以后每逢此日,我和夫人就要抱头痛哭……” 陆徵祥竟然当着众人掉下眼泪,没人胆敢靠近,唯独安娜递上一方手帕。 “多谢安娜小姐。”外交总长狼狈地擦去眼泪鼻涕,“抱歉,失态了。谁愿被后人做成铜像跪在岳王庙?弱国无外交,我等尊奉上意行事,而这卖国贼的骂名,只能由外交官承担。” 鸦雀无声许久,顾维钧拍着桌子起身:“6月28日,巴黎和会闭幕,将签署凡尔赛条约。只剩最后两天,我会继续跟三巨头交涉,争取一个折衷办法。不到最后一刻,少川不会放弃努力,也许会有奇迹。” 巴黎,拉丁区,卢森堡公园绿草如茵,孩子们在草坪上嬉戏,碧蓝的天空上飞着风筝。这是残酷的世界大战后的长久和平?还是下一场大战来临前的短暂安宁? C'est la vie。 秦北洋站在窗口,他刚睡了一整天,吃了三种不同的药片,小小年纪竟成了药罐头。小郡王和他的小护士女朋友在照顾他,给他做病号餐,各种营养丰富的食补。他的精气神竟有了起色,不再是前几天奄奄一息的样子。小郡王严格遵守安娜的指令,禁止秦北洋出门,生怕他出去伤风感冒甚至自寻短见。中午,帖木儿和法国女友去丽兹饭店喝鸡尾酒去了,秦北洋独自在房间里无聊得发闷,只想着自己还能活几天的问题…… 有人敲门。 秦北洋开门,没看清来人长相,就被紧紧抱住。不是安娜,对方是个男的,有着坚硬的胸膛,宽阔的肩膀,还有沉重的呼吸声。秦北洋想要拼死反抗,可是体力不济,这些天体重轻了十几斤,只能被乖乖地抱起,甚至脸贴脸般的亲昵。 他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瞬间闪过无数面孔,最后定格在一个名字上:“齐远山?” “嘿嘿!是我啊。” 果然是齐远山,他穿着白衬衫,背带裤,头戴鸭舌帽,在巴黎也是鹤立鸡群的少年。 再次相拥,虚弱的秦北洋重心不稳,两人一齐摔倒,面对天花板喘息着大笑。 数月前,齐远山在神户码头送别秦北洋。他回到东京振武学校,再次考取第一名,刷新了蔡锷、蒋百里以来最好成绩,收到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录取通知书,这已是破格,只等新学期报到。齐远山在暑假乘船回国,到了北京的陆军部,先被升为中尉军衔,再措手不及地接到去巴黎的命令——协同北京警察厅的叶克难,追捕来自中国的刺客。 临行前,他拜访了下野的“北洋之龙”王士珍,前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老谋深算:“北洋政府派遣一名在日留学的高材生,这是向日本军部示好。侄儿,你要把握前程良机!” 齐远山意气风发地登上轮船。第三批代表团取道印度洋与苏伊士运河,以最快速度抵达马赛港,再乘火车到巴黎。 六月的拉丁区高级公寓,齐远山搂着秦北洋说:“我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 “我也这么想过。”秦北洋爬起来,咳嗽一声,幽怨地说,“可我快要死了。” “安娜告诉我了,我俩在太行山上发过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北洋,你若死,我也死。” 两人坐在窗口,晒着暖洋洋的太阳。看小郡王迟迟未归,齐远山说要陪他出去走走。闷了两天,秦北洋也是心痒,出门到街上,跟兄弟勾肩搭背。 巴黎艳阳下,一路心情大好,逛到塞纳河左岸,巴黎圣母院的对面,看到新开张的莎士比亚书店,主要卖英文书。书店对面有家旅馆,竟然飘扬德国国旗,原来是德国代表团驻地。各国代表团多驻在凡尔赛,唯独德国是战败国,因此被赶到拉丁区,也是因祸得福。 第二十九章 三国志 巴黎,拉丁区。 一辆汽车停在德国代表团门口,有个德国官员下车同时,侧后方穿出来一个风衣男子,举枪射出几发子弹,瞬间打爆德国人的脑袋,血溅五步,横尸当场…… 枪声回荡在塞纳河边,行人一片混乱。齐远山保护着秦北洋,退回到莎士比亚书店。街道两边都有警察站岗,刺客只能冲进书店。 秦北洋顺手抓起一本厚厚的词典,直接砸向刺客的脑袋,把他砸得晕头转向摔倒在地。刺客是个皮肤苍白的欧洲人,刚要举枪射击。旁边横出一个书店顾客,猛然踩中他的手腕,手枪应声掉落。警察们冲进书店,当场擒获刺客。 德国代表团里出来个年轻人,跟秦北洋差不多年纪,身材高大修长,满头金发,标准的日耳曼长相。他代表德国政府,向协助警方捕获刺客的两名市民道谢。然而这两人都不是法国人,一个是来自中国的秦北洋,一个是英国财政部首席代表约翰·梅纳德·凯恩斯,正是他猛踩刺客的手腕,救了秦北洋一命。 更让德国外交官惊讶的是,莎士比亚书店里的中国青年,竟能说一口流利的德语。 “请问您是在哪里学德语的?” “天津,德租界,德国学校。” “威廉二世小学?”德国青年双眼发光,上下打量秦北洋,“我也是那所小学毕业的,我叫赫尔曼,你叫什么名字?” “赫尔曼?我是马蒂亚斯!”秦北洋不会忘记自己的德语名字,“我记得你!我们是同班同学,经常一起下国际象棋。” “天哪,你就是马蒂亚斯!我记得你总是赢我的棋。” 赫尔曼热烈拥抱了秦北洋,十年不见,当年流鼻涕的小男孩,都已长成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 整条街都已被封锁,巴黎警察局的沙维尔警长赶到。十九世纪遗风的老警长,面色冷酷地走近被擒获的刺客。十分钟前,这名刺客开枪射杀了一名德国高级外交官。警察从他的身上,搜出一块五芒星形状的金属牌,刻着一行字母“Assassins”。 “又是Assassins!”沙维尔警长怒不可遏地抽了刺客一耳光,“告诉我,你们大会的地点?” 刺客嘴角流出鲜血,颤抖着用法语说:“波兰没有灭亡!” 然后,这刺客已浑身抽搐,无论警察如何抢救,还是面色青紫地死了。 他可不是被沙维尔警长的耳光抽死的。警长用刀子割开刺客的嘴巴,从牙齿缝里发现一片胶囊的残迹。 “氰化物。” 无需化验,沙维尔警长已得出结论——刺客是咬破藏在牙齿中的毒药自杀而亡的。 莎士比亚书店里的秦北洋看得真切,他低声问赫尔曼:“刺客是波兰人?” “新近独立的波兰,索要更多的德国土地。波兰国歌就叫《波兰没有灭亡》,因为这个国家总是被强邻所灭亡。”赫尔曼说话的语气轻蔑,“早就有人威胁要刺杀我们了,这次来到巴黎,每个德国外交官都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赫尔曼邀请秦北洋、齐远山还有英国人凯恩斯,一起去隔壁的小酒馆喝一杯。凯恩斯欣然受邀,齐远山担心秦北洋的身体,他笑着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死则死矣,有什么可怕的?” 赫尔曼·穆勒在天津出生。十六岁那年,北洋政府对德国宣战,穆勒目睹了中国军队占领了德租界。德国战败,他随全家回到柏林,加入外交部。他本无资格参加巴黎和会,但许多外交官临阵脱逃,害怕签订丧权辱国的凡尔赛条约,回到德国会被民众打死,赫尔曼才搭上了去巴黎的末班车。 齐远山率先说:“昨晚,叶克难探长跟我说,最近活跃在巴黎的刺客与暗杀团,正在筹备刺客联盟大会。” “刺客联盟大会?” “嗯,今天警察从波兰刺客的身上,搜出来的那块有着‘Assassins’字样的五芒星铁牌,就是参加刺客联盟大会的信物。而他刺杀德国外交官,恐怕是参加大会的投名状。” 秦北洋把齐远山所说翻译成德语,剑桥大学的经济学院士凯恩斯基本听懂,英国人接上话茬,用结结巴巴的德语说:“五月四日,我在英国代表团驻地,跟殖民地事务部的乔纳森爵士下国际象棋,突然他的脑袋掉了。一个阿拉伯刺客,用大马士革弯刀砍下了他的头。刺客还在墙上刻出一行字——Assassins。” “什么意思?” “中世纪的刺客教派,如今的刺客之王。”凯恩斯非但是经济学家,也对历史颇有研究,“能活下来,就是件走运的事儿!我不再是英国代表团的成员了。我已向劳合·乔治首相提出辞呈,今天来新开张的莎士比亚书店逛逛。我无法接受英法的复仇主义,这是损人不利己的短视行为。” 赫尔曼竖起大拇指:“凯恩斯先生,如果英国人都有您的头脑,说不定这场世界大战都不会爆发了。” “不,战争是不可避免的,欧洲的人口在不断增加,而财富的积累却很缓慢。在我看来,大战起源于匮乏,但不应终结于掠夺。我们应在废墟上建立一个新欧洲,而不是弱肉强食,巧取豪夺。有人说,我们将从德国获得赔偿,像压榨柠檬一样,直到柠檬籽发出吱吱声——真是贪婪、卑鄙而且愚蠢!” “是啊,协约国开出了折合四百亿美金的战争赔偿,这是德国战前国民收入的三倍。在割让了十分之一的土地和人口,阵亡两百万男子后,德国根本无力偿还。” 赫尔曼·穆勒大口饮酒,几乎要拍桌子了。凯恩斯点头说:“我是协约国的金融代表团团长,劳合·乔治首相私下也赞同我的观点,还把我的报告递交给美国总统威尔逊,可这些政治家都无法抗拒贪婪。我还是回到心爱的剑桥去吧。” “罪魁祸首还是法国人!他们一门心思要肢解德国,永无翻身之日,让法国称霸欧洲大陆,但这并不符合英国的平衡战略。当年法国惨败于普法战争,威廉一世在凡尔赛宫加冕为德意志帝国皇帝,此番选择在同一地点召开大会,只为羞辱德国,宣誓法国复仇成功。” “英国的兴趣在于削弱德国海军,昨天从斯卡帕湾传来消息,被俘的德国公海舰队,全部自沉于海底,包括十艘战列舰与五艘战列巡洋舰。” 赫尔曼已让酒杯见底了:“这是德意志光荣而悲壮的一刻。” 拉丁区的小酒馆,秦北洋举起酒杯:“诸位,我们来讨论一下中国吧!明天,凡尔赛条约就要签订,三巨头要把德国在山东省的权益转让给日本,怎么看?” “你们可以选择不签字!”赫尔曼狡黠地与秦北洋干杯,“马蒂亚斯,你们可以事后跟德国单独签订合约,就能名正言顺地拿回山东。当初这些权益包括胶州湾租借地,都是德国从清朝政府手里夺来的,现在让德国亲手还给中国,为何还要经过列强和日本的允许呢?” 第三十章 巴黎地下墓穴 天黑以后,秦北洋走出莎士比亚书店隔壁的小酒馆,按照男人与男人间的西方礼仪,他跟赫尔曼、凯恩斯相拥告别。 齐远山送他回到卢森堡公园对面的公寓楼下,秦北洋提醒一句:“别让小郡王这小子看到你,要是让安娜知道你带我出去走动,她肯定会骂你的。” “是,我已经领教她的厉害了。”齐远山后退两步,“不过,她真的喜欢你。” “远山,如果我死了,拜托你替我照顾好安娜,我是真心诚意这么想的!再见。” 秦北洋嘴角微笑着,一脸无畏。送走了齐远山,他独自走上楼梯,只见房门口有个小女孩,穿着鲜艳的红裙子。 这一带常有妓女活动,四年的战争杀死无数丈夫和儿子,也让女人们丧失了尊严和贞操,没什么是不能出卖的,就像芳汀。她们不在乎恩客的人种,也许亚洲人更容易对付。也有姑娘看中秦北洋的高大英俊,只要一条法棍就能上床,吓得他面红耳赤地逃走。 眼前的姑娘不过十三四岁,刚刚发育的模样,而且有着一张亚洲人的面孔。白皙的面孔,瘦长脸型,细细的眉眼与鼻梁,更像京城的旗人女孩。 “北洋哥!” 出人意料,女孩竟叫出他的名字。纯正的中国话,一口京片子。 “你是……” 秦北洋摸着灼烧而虚弱的胸口,打开门廊的电灯,仔细端详对方的面孔。 她不是阿幽,看起来年纪更小,仿佛微缩般的阿幽,眼神也不似阿幽那般咄咄逼人。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女孩把面孔凑近了他,秦北洋上看下看,似乎有几分眼熟?还是某种心理暗示?对,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在哪儿呢? “我好像在梦里见过你?” “哎呦,北洋哥。” 小姑娘伸手捶打他的胸口,对于身患癌症的秦北洋来说,就像遭到了重击,双腿不稳地摔倒在地。 “对不起。”她赶紧把秦北洋搀扶起来,“我是芳子啊!” “芳子?” 刹那间,秦北洋想起来了——天国学堂。 云海苍茫的高山之巅,有孟婆汤,有天国花园,还有西王母的七仙女。跟他说过最多话的,则是一个穿着唐朝衣服,世外仙子般的小女孩——她叫芳子。 此时此刻,万里之外的巴黎,拉丁区的高级公寓,芳子从他的梦里逃脱,活生生地站在秦北洋的面前。 他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脸上留下五道手印子:“这是我病入膏肓的幻觉吗?连梦里的人都跑出来了。” “北洋哥,那不是梦。” “不,你不存在……你不存在……” “我存在。”芳子抓住他虚弱的手,摸着她的鼻子与下巴,“你摸摸看,这是假的吗?” “西王母的七仙女,她们也都是假的!你也是!” 秦北洋的手指头却停下来了,芳子的脸颊是热的,嘴唇还是湿湿的,惊得他把手抽回来。 “去年除夕,你确实到达了天国,成为我的同窗,我们一起学习了三个月,你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然后下山……这不是梦,只是被你遗忘了。” “真的不是梦?芳子是真的?” “嗯,我一直想着你念着你呢。” 秦北洋打开房门,按照西洋人的习惯,给神秘客人芳子泡了一杯咖啡:“到底是怎么回事?天国究竟在哪里?是不是昆仑山?还是太行山?长白山?” “北洋哥,以后你会慢慢知道的。今天,我来邀请你去一个地方。” “哪里?” 芳子从怀中掏出个五芒星形状的铁牌子,刻着一行拉丁字母——Assassins。 “这……” 刹那间,秦北洋想起今天行刺德国外交官的波兰刺客,不也藏着一块同样的牌子吗? “你应该知道,这些天在巴黎,这块牌子可是最珍贵的。” “刺客联盟大会?” “正解。” “你也是刺客的同伙儿?” “北洋哥,我是你的同伙儿。”芳子将这块Assassins的铁牌放到秦北洋的手中,“有了这块牌子,就能参加刺客联盟大会,就在今晚。” “你邀请我参加刺客联盟大会?” 芳子幽幽一笑:“因为,你在天国学堂毕业,早已是第一流的刺客。” “不,刺客是我毕生的仇敌!” “你若不参加,我也不勉强。” 小姑娘转身就要离去,秦北洋却抓着她说:“等一等,我……” “去吗?” 秦北洋捂着自己胸口,反正身患绝症,命不久矣,就算深入龙潭虎穴,葬送了这条小命又如何?想起两个月前,他还在纽约曼哈顿,误闯过工匠联盟世界大会,不也化险为夷了吗?何况现在孤身一人,也无需九色陪伴,不会危害到小镇墓兽。他倒是想要看看,刺客联盟究竟是何方神圣?这伙人又意欲何为? “我去!” 秦北洋背上唐刀,跟着芳子走出公寓。 没想到,对面的路灯下,齐远山正忧郁地抽着烟呢。他并未离开,而是守在楼下保护秦北洋。 “这位姑娘是?” 齐远山也看到了芳子,至少证明她不是秦北洋脑中的幻觉。 “我是芳子,你好,齐远山。” “嗯?你认得我?” “我认得你们所有人。” 芳子嫣然一笑,齐远山顿时警觉:“你们要去哪里?” “巴黎地下墓穴。” 小女孩说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地名。 秦北洋皱着眉头说:“远山,你快点回到凡尔赛,保护好安娜和九色。” “不,北洋,我们兄弟已失散太久,这一回,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 是在拗不过他,秦北洋只能带上他同行,好歹自己身体虚弱,也算是有个身强体壮的同伴照应,何况齐远山身上还有枪。 他们坐上一辆马车,由芳子带路,前往巴黎南部的十四区。 一路上,巴黎气氛紧张,到处都能见到警察和士兵,路灯也变得鬼火重重。 十四区,又名“天文台区”。到了丹费尔—罗什洛广场,便是巴黎地下墓穴的入口。下了马车,转入一间幽暗的大门。秦北洋提着马灯,齐远山掏出手枪,三人拾级而下,两边都是古老的石灰岩条石。 秦北洋闻到某种熟悉的气味,仿佛是墓穴?骨骸?还是…… 没走多远,看到一扇石拱门,门楣上刻着一行法语字,意为“这里是死亡帝国。” 想不到,在这巴黎的闹市地下,竟还有这种地方,秦北洋仿佛回到中国,深入地宫墓道。转过一个拐角,齐远山吓得大叫,原来墙壁缝隙里头,密密麻麻塞满了死人骷髅头。 早已腐烂头了的骨骸,不知来自多少年前,布满墙壁、地下还有天花板,多到不计其数。有的地方,没有头颅骨,全是大腿骨和手臂骨,虽密集却不混乱,显然是被人为整理过的。 看着一个个死人头深陷的眼窝,秦北洋不为所动:“巴黎地下墓穴,到底是什么地方?” 芳子解释道:“这里原本是地下采石场。法国大革命前夕,巴黎爆发瘟疫,以至于墓地都不够用了。人们将市区所有公墓里的尸骨,全部转移到地下。据说啊,这里总共有六百万具尸骨,地道的总长度超过三百公里。” “三百公里?”齐远山啧啧惊叹,“足够围绕巴黎全城两圈了。” “六百万尸骨,就是六百万个活生生的人。不必害怕,他们都是跟我们一样的人,谁都逃不了这个结局——而我就更快了。” 最后一句,秦北洋摸着自己被癌细胞侵蚀的胸部,不言自明。 三人继续前行,几乎从尸骨堆里钻过去,许多大骨头都戳到脸上了,才见下一道石拱门。 齐远山往墓道深处看了一眼,抓住秦北洋的手:“我们还要进去吗?你的身体……” “没关系,坟墓里一股特殊的气场,反而能让我神清气爽生龙活虎,你别忘了,我就是出生在白鹿原的唐朝地宫里的!” 秦北洋没说错,他的体力竟然在慢慢恢复,不像在拉丁区的公寓里那般难受。 芳子带着他们继续往里走,两边还是堆满了死人骨头,不断发出经年累月的腐臭之气,偶尔还有硕大的老鼠和蟑螂爬过。 终于,三人钻入一间宽阔的大厅,从墙壁到地板甚至天花板,全都装饰着死人骷髅头,犹如被数万个亡魂包围着。 许多个颅骨的眼窝里,亮着仿佛被尸油点燃的灯火,照亮一尊奇形怪状的东西—— 它有老鹰的脑袋、脖子还有硕大翅膀,又有着雄狮的身体和尾巴,一双前腿是鹰爪,一双后腿是狮爪。大小就跟真正的狮子相仿,浑身发出金属的反光。它蹲坐在大厅中心,背后躺着一具石头棺材。 秦北洋与齐远山都已目瞪口呆——巴黎地下墓穴的深处,竟然藏着一尊镇墓兽?! 第三十一章 木乃伊之夜 秦北洋深入巴黎地下墓穴之时,他的父亲秦海关,恰好来到卢浮宫的小广场前。 月光照在塞纳河上,也照在不远的巴黎圣母院的塔楼尖顶,无数小怪兽正在夜空翱翔。霍尔施泰因博士陪在老秦身边,博士打开卡车货厢,藏着一台柴油发电机,还有一套古怪的设备,乍看像教堂里的管风琴,仿佛随时会演奏出唱诗班的天堂之音。 霍尔施泰因发现镇墓兽有特殊的听觉系统,可以听到人类正常频率的声波,也能接收和发出超出人类耳朵的音波频率——20千赫到1吉赫是超声波,比如蝙蝠、海豚、鲸鱼、食虫目动物,甚至一些老鼠和有袋类都能发出超声波。 博士也是个古典音乐狂人,就像他的德意志同胞一样,最崇拜巴赫。管风琴已有两千年历史,音域极为宽广,气势雄伟,音色优美庄重,能模仿管弦乐器的效果,还能演奏丰富的和声,通达天堂,直逼灵魂。 镇墓兽乃是“灵魂机械体”,既然有灵魂,就适合管风琴这样的乐器。 灵魂机械体,无法完全依靠机械的力量,必须要借助灵魂——霍尔施泰因博士如是说。 他做过几十次实验,道具有两种,一是海军的声呐系统,二是从教堂搬来的管风琴。十角七头对这两种声音都有反应,尤其当管风琴演奏巴赫的《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这尊藏有安禄山灵魂的镇墓兽,竟如圣徒一般顺从,伴随这段语言华丽,气魄宏伟,节奏饱满的音乐摆动身体,摇晃那七个野兽的脑袋。 卡尔·霍尔施泰因邀请了意大利管风琴工匠大师——也是工匠联盟的高阶成员,帮助他改造了一副硕大的教堂管风琴,可以用巴赫的《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同时发出两种频率:人耳可闻声与不可闻的超声波。 他确信,这种神圣的乐器,对于镇墓兽具有不可抵抗的诱惑力。 数日之前,十角七头镇墓兽,被法国总理克列孟梭一个电话,就从凡尔赛机场送去了卢浮宫。尽管贝当元帅已做保证,这件宝贝不会轻易还给中国人。但霍尔施泰因不相信法国人,在卑鄙的政治家面前,科学研究与文物古迹就是个屁。他已失去了四翼天使镇墓兽,九色也不翼而飞,十角七头是最后的希望,难道再回中国去挖掘古墓不成?袁世凯的金蟾镇墓兽的残骸,据说已被北洋政府扔到钢铁厂的炉子里熔成铁水了…… 霍尔施泰因博士决定抢回他的十角七头,但这事儿一个人干不了,必须要有镇墓兽的操控者帮忙,这个人就是秦海关。 老秦对十角七头镇墓兽,也是情同父子的关系。两个人一拍即合。博士弄了一辆陆军的卡车,载着超声波管风琴与发电机,趁夜开出了凡尔赛。 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卢浮宫前。霍尔施泰因启动发电机,在管风琴键盘上弹奏巴赫的《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 这首创作于两百年前的管风琴音乐,悠扬神圣地回荡在巴黎的心脏,塞纳河边,香榭丽舍,每一座桥孔之中。卡车顶上有一排超大喇叭,却没有一个人类能听到这个音乐。因为这是超声波,频率高达2万千赫!只有黑夜里的蝙蝠,从巴黎各个楼顶与洞穴飞出,成千上万地聚集到卢浮宫上空,犹如黑压压的浓云灭顶。 巴赫的管风琴超声波,静谧又洪亮地穿透古老墙壁,渗透进卢浮宫的回廊、转角还有密室。米洛斯的断臂维纳斯睁开眼睛,萨摩特拉斯的胜利女神扬起翅膀,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女士不再微笑,流下两行百年孤寂的泪水。巴赫蜿蜒前进,拂过三千年前的汉谟拉比法典,进入古埃及藏馆,金碧辉煌的棺材,层层叠叠的木乃伊裹尸布里,千年万载不朽的尸骸…… 据说古物在黑夜里,能够说话、行动、思考甚至嬉笑打闹。凡是任何物体,一旦成为人或动物的形状,就会被赋予或多或少的灵魂——这也是“灵魂机械体”的原理。 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灵异故事,已在卢浮宫的管理员中口耳相传了一个世纪——四千年前的木乃伊,尽管内脏已经被取出,但灵魂依然附着在残存的骨骸之中。巴赫《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与其说是与神对话,不如说是一首招魂曲。 木乃伊冲破两层金棺,摘下脸上的金面罩,从古王国时期来到公元二十世纪。他(她)困惑地看着这个世界,为何没有茫茫大漠,没有绿色的尼罗河谷,也没有高耸入云的金字塔与狮身人面像?但他(她)看到了无数同伴,渐渐从数千年沉睡中苏醒,打破所有束缚和枷锁。在黑暗的坟墓深处,他(她)们无时不刻地渴望着自由,而将肉身制作成木乃伊,就是等待复活这一天。 不仅是人,还有那些猫和狗的木乃伊,也纷纷被唤醒而行动。某种程度而言,这些动物木乃伊,就是古埃及人的镇墓兽,用来保护墓主人,祛除邪灵的入侵。 最后,是长着狗头人身的怪物——阿努比斯神。 值班的保安巡逻路过,看到木乃伊站在面前,揉了揉眼睛以为是噩梦。保安的耳朵里,整个卢浮宫坟墓般寂静无声。对木乃伊们来说,却有一场交响音乐会。一尊高大魁梧的木乃伊,用拳头砸碎橱窗玻璃,取出一支古埃及的青铜剑,砍下了保安的人头。 所有木乃伊在巴赫的管风琴声中复活。他们各自夺取武器,杀死所能见到的每一个活人。 卢浮宫博物馆的值班员们,鬼哭狼嚎地奔逃,许多人躲入仓库。大汉学家伯希和,正在熬夜研究十角七头镇墓兽。他已卸掉七个兽头里的弹药,想把武器和油箱拆掉,把它恢复成刚刚出土的原始面貌。 镇墓兽睁开了眼睛。 赤色的目光,像两支硕大的手电筒,照亮仓库大门。十角七头听到了,来自卢浮宫墙外的超声波,也是它最爱的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 它被唤醒了,突然发现生命的意义,不止于杀戮杀戮再杀戮…… 除了兽的本性,还有巴赫。 十角七头接受召唤,向着超声波而去,迈动四条粗壮的兽腿,踩碎无数来自圆明园的中国文物——也是赃物。 七个兽头将伯希和甩到一边,狂奔着打开仓库大门。 被堵在门外的木乃伊们冲进来了。 工作人员疯狂地逃命,唯独大汉学家伯希和不慌不忙,大概在敦煌探险中也有过类似遭遇,他从仓库取出一把汉朝的古剑,勇敢地与古埃及木乃伊对抗。 埃及剑与汉朝剑,相隔两千年的决斗,伯希和看不到对方的眼睛,因为浑身都被白布包裹纠缠,他顺手拿起一面古罗马的盾,在决斗中有了一点点优势。格挡住对方的一击之后,伯希和刺中了木乃伊的胸膛。 木乃伊是死人,死人还会再死一遍吗?不,古埃及木乃伊没有心脏,他们所有器官在死亡后被取出了。 大汉学家面如灰土…… 十角七头在卢浮宫中飞奔自如,七个头好奇地观望《蒙娜丽莎》、《岩间圣母》、《拿破仑一世在巴黎圣母院加冕》,它看到达·芬奇笔下的女士们面露惊恐,仿佛高声齐呼要把这渎神的怪物赶出去。 它的面前,又有一堆木乃伊来阻拦,用古埃及的刀剑和长矛攻击它的青铜外壳。镇墓兽不客气了,它伸出七个兽头,轻而易举地把木乃伊咬成两段,再用兽腿踩成齑粉。 一百年来,卢浮宫博物馆坚持认为,这个灵异传说,纯属无稽之谈。事后博物馆检查木乃伊,并未有任何遗失,当晚也没有员工死亡或受伤。 唯独一件事无法否认,1919年6月27日,夜,十角七头镇墓兽逃出了卢浮宫! 循着巴赫的召唤,这头野兽冲出博物馆的牢笼,来到播放超声波喇叭的卡车前。 巴黎的月光下,它见到了秦海关,就像宠物见到主人,儿子见到爸爸,竟然撒娇地拿头去蹭老秦,仿佛还是刚出生的小兽。 老秦高兴地抚摸十角七头,失而复得的小儿子啊,他心甘情愿被七个兽头举起,将他放到后背的装甲堡垒上。 他熟练地钻进舱室,通过瞭望孔观察形势,再用操纵杆指挥十角七头。虽然油箱里没有油,无法使用改装后的机械系统。但在黑夜,灵石可以提供能量,镇墓兽的心脏变得滚烫,穿过协和广场前进。 秦海关的面前出现了霍尔施泰因博士:“秦!你忘了吗?我们说好的,一起把镇墓兽带走。” 老秦冷笑着摇头,坐在装甲舱里说:“霍尔施泰因,你已经疯了,而我也活不了多久,我们都没有明天。” 然后,秦海关向十角七头镇墓兽下达指令:“杀了他。” 巴赫响彻巴黎。 第三十二章 小王子之心 此时此刻,巴黎的地面有一头镇墓兽在狂奔,巴黎的地下墓穴也蹲伏着一头镇墓兽。 秦北洋、齐远山、芳子,在无数颗头颅骨的包围之下,三双眼睛盯着这尊西洋镇墓兽。 为何说它是西洋镇墓兽?因为,秦北洋认出了这种神兽——狮鹫——Griffin。 上半身是老鹰,下半身是狮子,早在古巴比伦与亚述的神话中就出现过,接着又是古希腊神话,它为宙斯、太阳神阿波罗、复仇女神涅梅西斯拉车。它的胸前全是老鹰的羽毛,一只锋利的鹰嘴,随时会啄去人们的眼球。据说狮鹫是出色的狩猎动物,而它最爱的食物竟是马。狮鹫勇敢无畏,残暴无情而嗜血,但绝对忠诚于主人。 狮鹫乖乖地蹲在那里,两片翅膀竖在背后,丝毫都没有动的迹象。 秦北洋抽出唐刀,小心翼翼地靠近这头镇墓兽,仔细端详它的外壳与关节。他想起去年在北京香山碧云寺,发现的九千岁魏忠贤的坟墓,其中就有僭越的伪镇墓兽。 对,这所谓的狮鹫镇墓兽,又是一个“伪镇墓兽”。 西方人根本没有镇墓兽的概念,它只是坟墓里的装饰品,就像古希腊罗马汗牛充栋的雕像。 这头“镇墓兽”胸前刻着一行法文句子,芳子居然翻译了出来:“当铃声响起时,死者会重生。” 想象一下,地下墓穴的六百万具尸骨,一夜之间,集体复活,占领了整个巴黎。 不过嘛,如果中国历史上的几百个皇帝,从秦始皇到袁世凯集体复活,分别从陵墓中爬出来,那才更可怕呢!所谓历史,总是在不断重复之中。 然后,秦北洋发现了国王的棺材。 狮鹫“镇墓兽”的背后,躺着两口石棺。大理石棺盖上,雕刻着睡眠的人物形象。 一男一女,男的头戴王冠,身披王袍,貌似是一位国王的石像。 旁边躺着美艳的妇人,仪态庄重,珠光宝气,自然就是王后了。 从棺材的规格与形制来看,乃是国王与王后级别。但西欧君王通常葬在教堂,不会像中国帝王那样营造大型陵墓,又怎会在巴黎地下墓穴? 秦北洋看到石棺侧面刻满了法文,又把芳子拉过来翻译—— “过往的朋友你们好,我是路易十六,请不要为我悲伤,如果我还活着,那在里面的将是你们!” “路易十六?被法国大革命送上断头台的国王?” 秦北洋回味着这句话,总觉得是某种怨恨与诅咒。 “嗯,还有他的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1793年1月20日,路易十六和他的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被国民公会投票判处死刑,押送到断头台前。而这种精巧的机械装置,就是路易十六国王本人发明的。国王被断头台砍下脑袋。巴黎市民疯狂地用国王的血洗手,甚至用舌头舔一口。” 秦北洋嗟叹一声:“就跟我们的凌迟处死一样,看热闹的人们争抢死者的鲜血和肢体,甚至被刽子手卖个高价钱。谁能想到,这种事至今还在中国发生。欧洲人说我们是野蛮人,他们未必比我们文明多少,彼此彼此。” “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也走上了断头台。保王党担心国王与王后的墓地会被共和派破坏,又不敢葬入停放历代法国国王灵柩的圣丹尼教堂,就将遗骸送入巴黎地下墓穴。保王党用骷髅头建造了一座地宫,按照君王规格做了两具大理石棺。最后做了一尊狮鹫雕像,期望千秋万代保护国王。” 芳子似乎无所不知,秦北洋却发现在两具大理石棺之间,还藏着一个小玻璃盒子,里头有个奇怪的东西,似乎浸泡在酒精之中。 他蹲下去仔细看着,惊觉原来是个心脏! 但这心脏很小,也许是小孩子的?芳子在玻璃盒子前发现一行文字:“这是路易十六与王后的幼子——路易十七的心脏。” “小王子的心脏?” 说起小王子,秦北洋自然想起自己的出生地,白鹿原唐朝大墓,一千二百年前的小皇子。 “过去欧洲王族死后,要经过复杂的保存程序,类似古埃及木乃伊。他们要被取出内脏,挤出体内的血,用香油仔细涂抹之后,再包上裹尸布,穿戴衣物放入密封的铅棺,再放进橡木棺材,可以保证尸体在一二百年内不腐。” “你是说,如果我们打开这两具棺材,路易十六和他的王后,仍然栩栩如生?” “他们死在断头台上,没有那么好的待遇。”芳子再看一眼小王子的心脏,“王族的心脏呢,则被泡在酒精瓶里,再加入肉桂、没药、安息香,装在密封的铅盒。法国大革命后,国王的棺材都被打开了,心脏流落民间,许多到了画家手中。” “画家为什么要国王的心脏?” “尸体和内脏溶解后的清油,抹在画布上能产生某种奇异的光泽。犹太人有给尸体抹香油的习惯,有些人专门盗掘犹太人的墓,把尸油卖给画家。” 秦北洋忍不住道:“老天呢,中国的盗墓贼是为了金银财宝,西洋人居然是为了尸油这鬼东西,比我们还要恶心变态。” “据说啊,路易十四的心脏就被画家用掉了一部分,还有许多国王的心脏抹到了画布上,至今还陈列在凡尔赛宫里呢。” 说到这儿,墓穴里响起电话铃声…… 秦北洋瞪了一眼齐远山,齐远山又瞪了一眼芳子,芳子瞪了一眼棺材上的路易十六大理石卧像。 巴黎地下墓穴深处,被成千上万的骷髅头包围的路易十六墓室,电话铃声响个不停。 齐远山用力拍了拍耳朵:“我有了幻觉?” “不,我也听到了!” 秦北洋回答。可这电话铃声从哪里来的?墓穴里会有电话线吗?难道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信号?他们到处寻找铃声来源,秦北洋摸到狮鹫“镇墓兽”跟前,才发现那一行法文“当铃声响起时,死者会重生。” 当铃声响起时…… 铃声正在响彻这间地下墓穴,秦北洋望着四周与头顶无数的骨骸,如果六百万死者重生? 终于,齐远山在角落找到了一台电话机,他拖着电话线来到墓穴中央,放在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棺材盖上。 秦北洋面临一个棘手的问题——接?还是不接? 电话铃继续响,他闭上眼睛,心里一横,抓起电话听筒。 耳边响起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只说了一句法语单词:“Ne bouge pas!” 秦北洋正好知道这句法语的意思“别动!” 他放下电话,乖乖守在小王子路易十七的心脏前。 几分钟后,齐远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他惊恐地端着手枪,却看到一群欧洲人闯入墓地。 这些人并非警察,而是穿着便装,胸前佩戴着五芒星铁牌,又是Assassins的标志。 芳子压下他的胳膊说:“他们是来参加刺客联盟大会的。” 接着朝鲜人来了,他们的刺杀目标是日本。然后是南斯拉夫人、波兰人、匈牙利人、英属印度人、荷属东印度人、土耳其人…… 刺客们陆陆续续赶来,带着五芒星铁牌为依据,进入这间地下墓穴。每个国家的刺客,有两到三个名额,几乎跟巴黎和会的代表国一样。不同在于,这些刺客大多来自弱小国家,或者无权参加和会的殖民地,比如越南和朝鲜。也有来自英、法、美、德等国的刺客。几个月前,法国同志刚干过一票大的,差点成功刺杀了他们的总理克列孟梭。 秦北洋与齐远山混在他们中间,贴上小胡子竖起衣领掩盖自己。刺客们大多习惯于化装,或故意带着风帽,不想被人看清自己的脸。 诡异的电话铃声又响了,这下没人再敢去接,墓穴里多了五个人。 所有灯光亮起,照得如同白昼,五个人站在最醒目的位置,面前就是路易十六与王后的棺材。 第一个是阿幽,刺客们的主人,她还是穿着中国小姑娘的衣服,十六岁的乌黑大辫子。 第二个是“老爹”,他才是刺客们的真正主人——秦北洋如此猜测,也是他的杀父仇人。 第三个是阿海,右脸上的刀疤永世难忘,秦北洋的杀母仇人。 第四个是脱欢,强壮得如同一堵高墙,让周围人退避三舍。 第五个……怎么还有第五个?年轻人的体型,穿着一身黑衣,脸上戴着一副鬼面具。 第三十三章 刺客联盟大会 六月就快过去,巴黎地下墓穴,却如深秋般寒冷。 秦北洋看着身边芳子的脸,又盯着那张鬼面具的脸,才想起在那场“天国”的噩梦里,曾经看到过这张面孔,就在孟婆的身边。 梦里出现的人都是真的…… 刺客联盟大会。 曾与秦北洋打过照面的阿拉伯人,衣袂飘飘地走到路易十六的墓前。旁边是个身材瘦小的法国青年,穿西装戴领带不像是刺客。面对来自世界各地的上百名刺客,法国人举起五芒星的铁牌,先行高声说:“各位,我代表Assassins宣布,刺客联盟大会,正式开始!” 底下一片鼓噪,就差掏出枪来开火。秦北洋、齐远山与芳子缩在布满骷髅头的墙角,尽量不被人认出。 秦北洋暗自思量——刺客联盟与工匠联盟,这是一对相爱相杀了六百年的欢喜冤家。哪怕彼此宗旨截然相反,行为方式却如出一辙,都是中世纪式的秘密会社。 “我是一名无政府主义者,信奉全人类都是兄弟姐妹,国王们让我们自相残杀,用机关枪、铁丝网、毒气弹杀死上千万年轻的生命。民族主义是什么?是二十世纪的毒瘤!” 主持刺客大会的法国无政府主义者,让台下许多人心生疑虑,很快听到叫喊:“印度独立万岁!” “大韩独立万岁!” “亚美尼亚独立万岁!” 这些来自弱小殖民地国家的刺客们,用喊口号表达了对民族主义的维护。 法国青年并不慌张,摆摆手说:“我们尊重弱小民族维护自决权的主张,也反对种族歧视,各个大小民族一律平等。今晚,选择在巴黎地下墓穴,路易十六的墓前开会,因为他是唯一死在断头台上的国王。” 芳子将法语轻声翻译成中文。秦北洋心中思量,英国革命时的查理二世也是被议会处死,但那时断头台还没发明,刽子手采用传统的砍头方式。 “巴黎和会,不是和平的大会,而是战胜者的分赃大会。弱小民族要联合起来,反对列强为所欲为——乳臭未干的小办事员们,在地图上随意画几条国境线,便决定了上百万人的命运,也埋下了第二场世界大战的种子。”法国人越说越激烈,走回到阿拉伯人身边,“他们生造出一个叫伊拉克的国家,塞进了什叶派、逊尼派、库尔德人、基督教徒、亚述人还有犹太人,成为英国的殖民地。然后是叙利亚,同样五花八门的民族和教派,成为法国的殖民地。” “凡尔赛三巨头——法国总理克列孟梭、英国首相劳合·乔治、美国总统威尔逊,他们才是全世界的敌人!” 突如其来,站在阿幽身边,戴着鬼面具的刺客,用娴熟的法语说了一句。 阿幽抬起胳膊,所有人鸦雀无声。她在刺客们中间,享有极高地位。她嘤嘤地说出一句中国话:“我们当中有内奸!” 鬼面具将之翻译成法语、英语、德语、日语以及阿拉伯语。 内奸?叛徒 一百多名刺客交头接耳,互相观望,看看身边的内奸是谁? 身为工匠联盟的初阶会员,混入刺客联盟大会,秦北洋是名副其实的“内奸”。他握紧环首唐刀,齐远山也把手放在枪上,准备拼个鱼死网破。 而在他们身后,隔着十来个人头,隐藏一双刚毅的灰色眼球。卷曲的络腮胡子,几乎覆盖半张脸,戴着一顶猎狐帽,像个冷酷的刺客。 但他不是刺客,他是巴黎警察局的沙维尔警长,也是阿幽所说的“内奸”,那把乌黑的大胡子是化装的。 沙维尔身边有个亚洲人,头戴黑色礼帽,一身西装,竟还裹着围脖,掩盖下半张脸——北京警察厅名侦探叶克难,标志性的浓眉底下,一双锐利的目光,已探察到秦北洋与齐远山的后脑勺。 数小时前,叶克难登门拜访巴黎警察局,了解到刺客联盟大会。而在这批来到巴黎的刺客当中,除了Assassins的阿拉伯传人,据说地位最高的,是一伙来自中国的刺客。这也是沙维尔警长邀请叶克难参与办案的原因,否则他不会多瞧中国人一眼。不久,位于拉丁区的德国代表团遇刺,一名波兰刺客被抓获后咬破氰化物自杀身亡。但沙维尔从他身上搜出了一块五芒星的Assassins铁牌。 顺着这个线索,终于查出刺客联盟大会的举办地——巴黎地下墓穴。 沙维尔惊叹于刺客们的思维缜密,地下墓穴犹如巨大的迷宫,从没人完整走遍。警方无法进行包围,因为出口连接巴黎各地。他决定先打入其内部,调查清楚这些刺客们的底细,知道他们的行动计划,才能有机会一网打尽。 整个巴黎的警察们,无人敢跟沙维尔一起执行这项任务,人人都晓得刺客凶残,一旦暴露,死无葬身之地——错了,巴黎地下墓穴,省得买墓地了! 唯独中国探长叶克难自告奋勇,请求与法国同行并肩作战。 他们简单化装,每人携带两把手枪,还有匕首等防身武器。提前进入地下墓穴,叶克难与沙维尔警长轻松干掉看门人,查获地道路线图,按图索骥来到路易十六的秘密墓地,混入刺客联盟大会。 听到阿幽的“内奸”两字,叶克难又用围脖往鼻子上拉了拉,像个蒙面人——这也是刺客们的标配,场内有十来个蒙面的,还有几个独眼龙。 他盯着台上众人瞩目的阿幽——这个东海达摩山上十四岁小女孩,北京房山雷音洞里的十五岁大姑娘,如今也不过十六岁,究竟什么来历?成为刺客们的主人? “为了天下公义,我们不但要杀了三巨头,还要杀下皇帝的头呢。” 阿幽又说话了,照旧是鬼面具刺客替她翻译。 底下的秦北洋暗中思忖——她怎地对皇帝有如此刻骨仇恨?总想着要砍皇帝的头? 十年前,光绪帝崇陵地宫密室,只有六岁的小姑娘阿幽,差点被老太监给皇帝殉葬——而她的双胞胎哥哥,已被水银永远凝固在地下,这就是她的仇恨源头? 鬼面具说下去:“过去四年的世界大战,工匠联盟暗中支持协约国,如果让三巨头瓜分了世界……过去六百多年来,刺客联盟与工匠联盟的战争,我们就将彻底失败。” 法国无政府主义者说:“各位,我公布刺客联盟的行动计划——明天是凡尔赛条约签订日,为了受压迫的弱小民族,为了全世界的永久和平。凌晨一点,我们从此出发,前往凡尔赛宫,刺杀克列孟梭、劳合·乔治、威尔逊三巨头。” 话音未落,底下一片欢呼雀跃。 “参加刺客联盟大会有一百余人,但凡尔赛宫戒备森严,我们只有一条路经可以潜入。为了避免被警卫发现,只有十三名顶尖刺客,才能参加今晚的行动。” “十三个名额,寓意为耶稣和他的十二门徒?” 下面有人提问,法国人点头说:“不错,暗合此意。” 秦北洋粗粗一算,这意味着今晚,在这里90%的刺客,都要遭到淘汰。 果然,法国无政府主义者说:“各位,只有幸存下来的强者,才可以获得行动的名额。其中的佼佼者,所获得的奖励将是——Assassins的金匕首!” 一个高大的男子走到台上,中国刺客们的主人,阿幽也恭敬地向他鞠躬行礼。 这人全身裹着黑袍,头缠白布,拖到脸颊的大胡子,鹰隼般的双眼,高挺细直的鼻梁,还有两边薄薄的嘴唇,年约六十余岁的阿拉伯人。 他就是如今Assassins的传人。 阿拉伯老英雄举起右手,一把金光闪闪的匕首,包裹在镶嵌数枚印度宝石的摩洛哥皮鞘中。拔出新月形匕首,尖端的勾子夺人眼球,在空中划过寒光闪闪的轨迹,犹如流星坠落。路易十六的石棺表面,国王雕像的鼻尖上,被切出一道深深的印痕。如果是真人,不但鼻子保不住,说不定嘴唇也没了。 “刺客们都知道,这把Assassins的金匕首,乃是祖师爷霍山所传,刺杀过多位中世纪的欧洲君主,以及十字军的骑士团长。” 底下喧哗与骚动,人们交头接耳,跃跃欲试。金匕首并非阿拉伯人专属,奥斯曼帝国攻占君士坦丁堡以来,就曾归属其他民族,比如土耳其人、波斯人、印度人甚至阿尔巴尼亚人。谁若到这把匕首,便是刺客界的最高荣誉,直接荣登为刺客联盟的大领袖。 “各位,刺客考验即将开始——失败者可能死亡!失败者可能死亡!失败者可能死亡!”法国人连说三遍以警示,“给大家三分钟的考虑时间,畏惧者可立即退出……” 大家面面相觑,果然有胆怯者陆续退出。三分钟后,地下墓穴里还剩大约一半的刺客,粗略清点人头为六十名。 秦北洋、齐远山、芳子都留下了。他们身后数尺开外,沙维尔警长、叶克难探长也岿然不动。 刺客联盟的大领袖——阿拉伯老刺客点头:“开始!” 无政府主义者掏出一把铁锤,猛力砸向路易十六的石棺,将国王的大理石雕像砸得粉碎……在场所有人惊讶而疑惑,难道刺客考验之前,先要盗墓不成? 秦北洋胸口的暖血玉坠子开始滚烫了。 第三十四章 老秦的逆袭 “不疯魔,不成活!” 七百年的卢浮宫前,大喇叭播放巴赫的管风琴《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已不再是超声波,而变成人耳可闻的洪亮之声,惊醒了睡梦中的巴黎人,仿佛听到教堂唱诗班的礼赞。 十角七头镇墓兽,刚从卢浮宫的仓库中苏醒并逃脱。四条兽腿狂奔,七头脑袋狼奔豚突。它已接收主人的命令,务必杀死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 当这怪兽张开大嘴,即将吞没霍尔施泰因,坐在镇墓兽的装甲舱里的秦海关,仿佛已看到博士的半个身体,仍然血淋淋地留在地面,两条腿恐惧地跑来跑去,才发现上半身正在十角七头的某一个头里。 博士本能地往后一退,意外坠入塞纳河,让镇墓兽的这一击落空了。 老秦重新推动操纵杆,咒骂卢浮宫卸掉了十角七头的子弹与炮弹,无法用机关枪消灭霍尔施泰因。但他没时间了,不能继续在巴黎的心脏为所欲为,因为大批警察和军队正在赶来。 “博士,永别了!” 秦海关指挥十角七头镇墓兽掉头,大踏步穿过协和广场,沿着香榭丽舍大街,冲向拿破仑建立的凯旋门。 巴赫庄严激越的管风琴声中,巴黎的黑夜正在热血沸腾,身后的卢浮宫已被木乃伊们占领,眼前的香榭丽舍大道无比宽广。 坐在镇墓兽里的人,已到最后时刻。秦海关咳着血,肺叶正在燃烧,生命是灯芯的最后一截,他想起自己出生的那一年——咸丰帝坐镇帝都统御满汉蒙回藏等诸多民族,曾国藩的湘军忠诚地保护他的帝国。江南半壁江山仍在太平天国手中,天王洪秀全稳坐天京荣光大殿。南北两位君主都想彻底铲除对方的紫禁城或天王府。大沽口海面上出现一支蒸汽风帆舰队。科尔沁郡王僧格林沁的蒙古铁骑集结骚子营,人马皆是盔明甲亮威风赫赫,真个是胡笳连天鼓角声声,却在北京郊外八里桥全灭。 英法联军打进北京城,火烧圆明园,烧死三百名太监、宫女、工匠…… 维克多·雨果在笔耕《悲惨世界》之余写道“有一天,两个强盗闯进了圆明园,一个大肆抢劫,另一个纵火焚烧……在历史面前,这两个强盗:一个叫法兰西,另一个叫英吉利。” 那一夜,有户姓秦的御用石匠,逃出大火中的园子。拖家带口,越过燕山,奔往咸丰帝避难的承德避暑山。怀孕的媳妇,在古北口长城的烽火台里生下个男孩,起名秦海关。 老秦家从此有了在野地生孩子的传统。 咸丰帝驾崩后,秦海关的父亲参与了咸丰帝陵的修建,完工后搬到皇城根下的工匠村。太平天国、捻军、回乱纷纷平定,李鸿章、左宗棠洋务日渐成效,同治帝却在十九岁死于花柳病,皇后阿鲁特氏吞金自杀。秦海关刚满十五岁,随父应征修建同治帝与皇后的惠陵,开始另一个漫长的故事。不久,他从山东威海迎娶了媳妇。 甲午年,北洋水师灰飞烟灭。戊戌年,百日维新,六君子死难……住在皇城根下的老秦,对此一无所知,他只关心媳妇的肚子。 庚子年来了,白鹿原来了,儿子秦北洋来了,这是二十世纪。 坐在十角七头镇墓兽里,秦海关想起自己参与建造过同治帝的惠陵,主持建造过慈禧太后的定东陵、光绪帝的崇陵,袁世凯的秘密陵墓、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全家的陵墓,差点造了妖僧拉斯普京的陵墓。完工的镇墓兽有五个之多,堪称“造墓狂魔”。照道理,他早应短命而亡,却成了家族最长寿的一个,难道八字太硬? 时光如吃月亮的天狗,眨眼间,六十年一甲子。濒死体验般的回忆,秦海关想起碌碌无为的一生,决定在临死前,干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儿。 今夜,他控制十角七头镇墓兽,在法兰西的心脏大闹卢浮宫。他要为中国而复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烧掉法国人的圆明园——凡尔赛宫。 穿过凯旋门,无人可以阻挡十角七头,秦海关冲向巴黎西区。 这一带没有路灯,常有大片森林,即便镇墓兽这样的庞然大物,也如水滴汇入大海。 他闯入了巴黎发电厂。 十角七头需要新的能量,镇墓兽撞破发电厂围墙,进入排泄有毒废弃物的厂房。七个脑袋埋入致命的重金属液体中,狼吞虎咽,大快朵颐,仿佛饿死鬼投胎。老秦感觉浑身都被毒物包围着,呛鼻的气味让他的眼泪鼻涕直流,每一寸皮肤都在发麻。但对机械化改造后的镇墓兽来说,却相当于快速充电。 镇墓兽吃饱喝足,带着浑身毒气,变成真正的撒旦。秦海关操控它冲向正南,悄无声息地渡过塞纳河。十角七头并不畏水,可以轻松在水底行走,装甲舱犹如潜水艇的潜望镜。摆脱了所有追赶,它将脚步声放轻,无声无息地接近凡尔赛机场。 十角七头越过壕沟与围墙,就像战场上的安禄山,用兽腿与七个兽头,杀死沉睡中的士兵。秦海关操纵镇墓兽钻入弹药库,利用兽头灵活的嘴巴,为彼此安装弹药,重新成为一辆移动的坦克。 末日审判的时候到了,是对老秦自己,也是对凡尔赛宫。深呼吸,趁着自己还活着。他悄悄地转移,操纵镇墓兽陷入暗夜,如同隐身的刺客,慢慢接近凡尔赛宫。 老秦并不知道,决定世界命运的三巨头——法国总理克列孟梭、英国首相劳合·乔治、美国总统威尔逊,正在这座欧洲的万园之园彻夜开会,讨论明天凡尔赛条约的签字仪式。 当他路过吕特蒂旅馆,黑夜飘扬着五色旗。秦海关想起了儿子,不知道他在哪里,甚至不敢肯定儿子是否还活着? 忽然,十角七头静止住了,它的七个脑袋高高昂起,似乎星空中有天使飞过。 秦海关打开装甲舱,看到凡尔赛的夜空,缓缓飘来一艘纺锤形飞艇,距离地面不过一百多米。雪白的艇身上涂装绿白红三色的意大利国旗,底下吊舱转动着螺旋桨。 还有一个天使,长着四个翅膀,陪伴飞艇并肩翱翔。 四翼天使镇墓兽。 地上的魔鬼,空中的天使,彼此对视一眼,它们都在执行各自主人的任务。 目标——凡尔赛宫。 第三十五章 断头王后 凡尔赛条约签订前夜,巴黎地下墓穴,刺客联盟世界大会。 无数骷髅头环绕下,狮鹫镇墓兽眼皮底下,法国无政府无主义者,撬开了断头国王路易十六的石棺。 不出所料,石棺里是一口铅棺。但是未被焊死,只有一把精巧的大锁。国王生前酷爱锁具,足以加入工匠联盟,这种爱好也延续到了断头台。 大锁被粗暴地砸开,铅棺内冲出一阵烟尘。刺客们掩住口鼻,再用灯光往里照,就跟盗墓贼一样娴熟。 很可惜,他们只看到一堆朽烂的骨头,零散分布在铅棺中,没有传说中的防腐措施。石雕上的王冠都没有,也找不到随葬品。唯一能证明墓主人身份的是——没有头骨。 因为国王死在断头台上。 丈夫被发现了,妻子还会远吗? 刺客们打开王后的棺材,先是石棺,再是铅棺。听到棺材盖崩开的刹那,秦北洋莫名心疼。棺材里升起一团白烟,喧闹的人们立时安静。 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正在沉睡,肌肤胜雪,容颜依旧,栩栩如生,竟无任何腐烂的迹象!唯有满头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三十多岁的贵妇人,体貌具有日耳曼人特征。她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之女,七岁时遇到六岁的莫扎特。小天才一本正经地说“我将来要娶你为妻!”。后来小公主成为法国王后,凡尔赛宫举行盛大婚礼,全欧洲的女人羡慕她是风华绝代的时尚引领者。有人编段子——当法国人民吃不上面包,王后天真地说:那他们干嘛不吃蛋糕?这些段子让她走上断头台。她踩到刽子手的脚,竟还说“对不起,您知道,我不是故意的。”然后从容赴死。 断头王后。 尚未腐烂的尸身,脖子与身体之间,挂着一道黑色项链,点缀着线条状的珍珠宝石…… 秦北洋再定睛一看,哪是什么项链啊,而是伤口被缝合的针线。在中国也很常见,被砍头的犯人家属,都要请匠人将头颅与身体重新缝合再下葬,这叫落得全尸,以便下一世投胎。 砍下皇帝的头呢! 不知怎么,耳边又萦绕起这句话?他们为何打开棺材?暴露国王与王后的尸身?仅仅为欣赏断头王后的不腐之身? 答案就在两具石棺跟前,响起格格格的齿轮转动声…… 刺客们面面相觑,一个惨叫声惊起——有人胸口血肉模糊,露出空空的胸腔,心脏去哪里了? 心脏在狮鹫的鹰嘴中。 狮鹫镇墓兽,睁开一双鹰眼,钢铁鹰嘴滴着血,撕开一名刺客的胸膛。它的两扇翅膀挥舞,鹰爪和狮腿奔跑起来,攻击墓穴里的每个活人。 它不是一尊雕像,而是具有杀人能力的机器。当刺客们撬开墓主人的棺材,亵渎了国王与王后的遗体,等于触发了镇墓兽的机关。在它眼中,闯入这里的所有人都是盗墓贼。 秦北洋想到一种可能性——工匠联盟第一代大尊者秦晋在欧洲传下了手艺? 有人掏出武器反抗,但在狮鹫面前徒劳无功,鹰爪、鹰嘴,甚至两片翅膀,都是杀人利器。接二连三的惨叫声,鲜血在墓室中横飞,棺材旁倒下一大片尸体。秦北洋抽出环首唐刀,齐远山也掏出手枪。 狮鹫镇墓兽把刺客们逼到墙壁边缘,有些人身轻如燕辗转腾挪,甚至跳到布满骷髅头的天花板上。当秦北洋也背靠一堆骨骸,忽然有根棍子勒住他的咽喉。他开始猛烈地挣扎,接着越来越多的棍子纠缠上来,还有几双枯瘦的手指头。低头一看,全是死人骨头。 对面的骷髅头张开嘴巴,咬住刺客们的脖子。幸好齐远山帮忙,打断了好几根骨头,才将秦北洋从墙边拉出来。 巴黎地下墓穴一片大乱,堆砌成墙壁的不计其数的死人骨骸,都是为国王与王后守墓的保王党人,也许都死于大革命时期的断头台,被一同葬在他们效忠的君主身边,在地下世界再造一个波旁王朝。 镇墓兽在杀人,保王党的骨骸在杀人,整座底下墓穴都在杀人…… 全世界的刺客们血流成河,这就是所谓的“刺客考验”? 秦北洋与齐远山东躲西藏,还要保护小女孩芳子。他感觉这是一场阴谋,针对绝大多数刺客的阴谋,或者说是一次刺客内部的大清洗。要么排除异己,要么淘汰弱者,要么是对墓主人的活人献祭! 阿幽、阿海、老爹、脱欢,还有戴着鬼面具的,这五名中国刺客,似乎早有准备,在棺材开启时躲得很远,避开了狮鹫镇墓兽的第一波攻击,又躲过了保王党骨骸的第二波攻击,至今毫发无损。 巴黎警察局的沙维尔警长,混入刺客联盟大会的“内奸”,已被镇墓兽击伤,胳膊血流不止。慌乱之中,他的鸭舌帽与假胡子掉落,正好被法国无政府无主义者认出了面孔。 “内奸!” 周围人齐刷刷看着他,沙维尔警长忍着伤痛,举枪打死眼前的刺客。当他背靠到骷髅墙壁,两只白骨胳膊勾住了他,魁梧的警长无法逃脱。刺客阿海悄然靠近,潇洒地挥过匕首。 沙维尔的咽喉被割开,气管暴露在空气中,双眼绝望地瞪大,凝视阿海脸上的刀疤。 警长殉职同时,秦北洋感觉机会到了。在刺客与镇墓兽与骨骸大乱斗的一锅粥里,他就能趁乱亲手杀死阿海,为十年前的天津德租界灭门案复仇! 他把唐刀藏在身后,悄然从侧面靠近阿海,靠近他有刀疤的那一边脸颊。当他出刀指向阿海的后颈,刀锋距离颈动脉只剩半尺之遥,迎面飞来一只锋利的鹰爪。 如果秦北洋砍死阿海,与此同时,狮鹫的鹰爪也会抓碎他的脖子。 一瞬间,他改变了主意,将唐刀反手抽回,挡格住了镇墓兽的这一击。 狮鹫挥舞翅膀,竟在墓穴飞了起来。虽然天花板不够高,但它也能凌空腾跃,居高临下摘取刺客的人头。 但是秦北洋有一种感觉,狮鹫并未看到他,纯粹只是做着重复性的机械动作。并不像其他镇墓兽那样随机应变。果然,这尊路易十六的镇墓兽再度飞起,向着地面俯冲而来,似乎要毁灭所有活人。 白天还在奄奄一息,如今的秦北洋却生龙活虎,仿佛从墓穴里得到无穷力量。一年多前的噩梦越发清晰,脑中闪过某个圆形废墟,老虎、雄鹿、猴子、乌鸦、狗熊再次跑到心里…… 转瞬间,他模仿出这五种动物的动作,迎着狮鹫镇墓兽高高跃起,挥舞三尺唐刀,英勇无畏地人兽对决。 “哥哥!” 刺客们的主人,十六岁的阿幽,认出了秦北洋的脸。 断头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嘴角奇异地微笑,秦北洋飞身越过她的棺材,环首唐刀滚滚发烫,自带千钧力道,躲过狮鹫的鹰爪,正好劈中镇墓兽的面门。 巴黎地下墓穴,响彻金属碰撞之声…… 火星四溅到秦北洋和断头王后脸上,雷霆般的冲击波,所有刺客应声倒地,如同火山从地底喷发,彗星撞击月亮。 仿佛全身被魔鬼包围,坠入烈焰翻腾的地狱,秦北洋先感到手上猛然一颤,接着是势如破竹的兴奋,肾上腺素与热血都喷涌头顶。 狮鹫镇墓兽一分为二,一道红光从它的体内炸开,接着粉身碎骨地坠落到在地。 秦北洋目瞪口呆地摔倒,这把安禄山用过的唐刀,力拔山兮气盖世地劈开了一尊镇墓兽。 墓穴安静了,骷髅与骨骸们,要么退回到墙壁复归原位,要么坠地朽烂。 破碎的狮鹫,断头国王与王后的镇墓兽,五脏六肺已暴露,只有齿轮、传送带、发条带,擒纵器等等,就像父亲在清宫里见过的大型瑞士钟表,同一个机械原理。那些钟表也配有十八世纪的人物和山水,全都会按时运动,被中国人称为“奇技淫巧”。 但他没有发现灵石。 镇墓兽的灵石,非但外观极为独特,对于秦北洋来说,只要靠近就有一种灼烧般的感应。 狮鹫镇墓兽却没有,归根结底,它还是一尊“伪镇墓兽”。它并不具备中国陵墓里镇墓兽的威力,因为没有墓主人的灵魂,纯粹依靠钟表般精致的机械技术。 这种“伪镇墓兽”就是机械体,而不是“灵魂机械体”。 所有人直勾勾地凝视秦北洋。阿幽将阿海与老爹等人拦住,不让他们靠近秦北洋。 秦北洋剧烈咳嗽,将安禄山的唐刀插还到背后,回到两具棺材跟前。他对国王与王后说了一声“Je suisdésolée.”这是法语中的正式道歉。 然后,他将铅棺重新盖上。无法焊接,便用狮鹫镇墓兽的破碎零件,权作一根根钉子,依次打进棺盖。 合上断头王后的棺盖时,秦北洋有一种错觉——玛丽·安托瓦内特睁开了眼睛。 只有盖上棺材,让国王与王后重新安睡,保王党骷髅才不会再攻击他们。 最后,他抱起路易十七小王子心脏的酒精瓶子,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秦北洋想起了唐朝小皇子,棺椁不知流落何方的终南郡王李隆麒。 第三十六章 刺客之王 巴黎地下墓穴,刺客考验结束了。 路易十六国王与王后的墓前,堆满新鲜出炉的尸体。刺客联盟大会的主持人,法国无政府主义者也已一命呜呼。死里逃生的刺客,不到三十人,包括阿幽等五名中国人,阿拉伯的Assassins传人,还有齐远山、芳子,以及死人堆里爬起来的叶克难。 秦北洋认出了名侦探,谢天谢地,没像沙维尔警长那样殉职。但他不动声色,不想暴露叶探长作为“内奸”的存在。 “叶探长?” 阿幽却认出了这张面孔,围脖早已褪下,名侦探孤立无援,已被五名刺客团团围困。 “阿幽妹妹,请不准动他。”秦北洋跳到他们面前,“我愿用自己来换取叶探长的性命。” “哥哥,你不应该来这里的。”阿幽微微转头,“还有齐远山,你也不要躲藏了。” 秦北洋明白了,当他们一进墓穴,那通来自地狱的电话,法语的“别动”,就是阿幽打给他的——提醒他不要对国王与王后的棺材轻举妄动,免得触发了镇墓兽。 这群刺客擅长利用电话,就像他们在北京石经山的洞窟里用过的伎俩。 秦北洋心生绝望,感叹自己这伙人,连同叶探长要被一网打尽…… 阿拉伯老英雄走到他面前,敬畏地打量秦北洋,突然举起Assassins的金匕首,似乎下一秒就要割他断喉。 然而,老刺客却倒握刀柄,将匕首送到秦北洋手中——不知所措地抓着新月弯刀,金碧辉煌的皮鞘感觉烫手。 阿拉伯人高高举起秦北洋的右手呼喊:“Assassins!” 突如其来的,在场所有刺客大为惊骇——刺客联盟大会的最终胜出者,Assassins荣誉的继承者,竟是一个“内奸”。 秦北洋摊开双手,没想到竟是自己?他从九岁起就发誓要杀死刺客,与天底下的刺客不共戴天。 “哥哥,你是今晚的英雄,你杀死了镇墓兽,保全了所有人性命,理应得到这个荣誉。一年前,你在‘天国学堂’修行‘刺客道’与‘地宫道’,全是第一名的成绩,当属天下刺客的楷模!” 阿幽大方地上来,抓住他的右手,再次高高举起。 他的手指头在颤抖:“阿幽妹妹,你说什么?天国学堂?刺客道与地宫道又是什么?真的不是一场梦?” “不是梦,你说眼前的芳子是梦吗?” 芳子同学凑到秦北洋面前,双手作揖,嘻嘻笑道:“恭喜北洋哥!” 再也无人胆敢异议,一齐高呼口号:“Assassins!Assassins!Assassins!” 秦北洋彻底懵了,真想大声告诉所有人——我已命在旦夕,你们还得尽快再选出下一任。 刺客考验的最终胜出者,参与凡尔赛刺杀行动的十三人名单出来了—— 为首就是秦北洋,接着是阿拉伯老刺客,然后是阿幽、老爹、阿海、脱欢、鬼面具,还有一个波兰人,一个南斯拉夫人,一个土耳其人,一个印度人,一个非洲人,一个朝鲜人——最后这个,秦北洋在蒙马特高地见过。 剩下的,还有十来个受伤的刺客,包括年纪太小,道行不够的芳子。 被判定为内奸的叶克难、齐远山,照规矩将被立即处死——刺客联盟在这一点上,跟工匠联盟是同一个规矩。 不过,作为新一任刺客领袖,秦北洋有权给予特赦。 “只要你们不伤害这三个人,我愿意跟你们去凡尔赛宫行刺三巨头,否则我就自杀!”秦北洋紧握金匕首,对准自己的咽喉,“让他们在两小时后离开地下墓穴,此时已完成刺杀,也来不及通风报信。” 阿幽皱起眉毛,老爹在旁边想要劝说,但她决绝地摆手:“好,我答应你。” 鬼面具凑到耳边说:“北洋,按照数百年来的老规矩,每一位新当选的Assassins继承人,必须在刺客联盟大会上发表讲话。” “让我讲话?”秦北洋面露难色,“我只是个工匠,口拙心更拙!” “别谦虚了,我还不了解你吗?想想‘天国图书馆’。” 天国图书馆?又是什么地方?难道也在梦里的“天国”?自己失踪的一百天里? 搜肠刮肚,秦北洋还是想不起来,反倒想起巴黎圣母院的塔楼密室——工匠联盟第一代大尊者秦晋的墓志铭,其中三句来自春秋战国的至理名言:兼爱、非攻、救守。 重新举起Assassins的金匕首,他对着刺客联盟的幸存者们高呼:“诸位!本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中国秦北洋!” “China ch'inpeiyang.” 鬼面具将“中国秦北洋”变成英文,彼时尚未发明汉语拼音,用的是威妥玛式拼音法。 “今日之天下,列强横行霸道,弱肉强食,道义沦丧。东方诸古老文明,皆被西方视为未开化之劣等民族,真乃乾坤颠倒矣。两千三百年前,中国人孟子曰:春秋无义战。瓜分世界之大战,阡陌纵横水井处,一朝尽化废墟,白骨累累,妻离子散,白发人送黑发人,实为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战!” 十九岁的秦北洋,从未如此伶牙俐齿,竟如火山爆发:“无论白人、黑人、印度人、阿拉伯人还是中国人;无论国王、富豪、工人还是农夫;无论老人、小孩抑或妇女;也无论健康、疾病抑或残疾;更无论是否兄弟姐妹亲朋友好,天下之内,皆兄弟也。” 鬼面具熟练地用英文和法文翻译,力求每个人都大致理解。 “刺客的最高荣誉在何时?不是复仇与刺杀,而是自我牺牲,如同彗星袭月、白虹贯日、仓鹰击于殿上!《史记·刺客列传》:自曹沫至荆轲五人,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後世,岂妄也哉!” 仿佛司马迁的文字自动蹦到脑子里,身为Assassins的继承人,秦北洋已暗暗否定了八百年前Assassins的精神,否定了“阿萨辛的天国花园”的洗脑传统。 他将刺客联盟的精神,巧妙替换为两千多年前,专诸、聂政、要离以及荆轲——中国春秋战国的刺客,不朽的司马迁所歌颂的“士”的精神。 阿幽与芳子听到他的这番话,同时露出浅浅笑颜。当鬼面具艰难地翻译完毕,底下响起疯狂的掌声,用各自母语称颂秦北洋。 ※※※ 巴黎地下墓穴,刺客联盟世界大会。 刺客们准备出发,再次检查武器与弹药。被淘汰的若干人留下,看管叶克难与齐远山。秦北洋再次警告,如果谁敢伤害他们两人,必用金匕首手刃之。 “北洋,小心些。” 叶克难低声提醒,他又看了眼刺客阿海与老爹。十年前,他就是从这两个刺客手里,救下来了九岁的仇小庚,然后让他成为秦北洋。 “保重。” 秦北洋也向名侦探抱拳,自己十九年的人生里,叶克难曾经五度救过他的性命。他这辈子都还不清了。何况,他这辈子也剩不下几天。 “远山,你也保重。” 再次挥手告别,十三岁的芳子答应,她会负责叶克难与齐远山的安全。 秦北洋跟随刺客大部队,离开断头国王与王后的葬身之所,今夜的目标——凡尔赛宫。 刺客对地形颇为了解,穿梭在迷宫般的地道,稍有迷路就会被困死。片刻之后,进入巴黎下水道。 这条通往凡尔赛的下水道,是刺客们的天堂,也是行动与逃生的秘密通道。 一路无语,犹如古代军队衔枚疾进。突然,阿幽到秦北洋身边问:“哥哥,你可是真心要去刺杀三巨头?” “法国总理克列孟梭、英国首相劳合·乔治、美国总统威尔逊,他们背信弃义,欺骗中国参加世界大战,却将我们这个战胜国的国土,转手赠送给日本。人们说这场大战是公理战胜了强权,我看应该反过来写。只有将这三个人类的败类祛除,才能挽狂澜于既倒,让该死的凡尔赛条约签不成。” 以上,并非秦北洋的真心话,因他认定刺杀无用,只会将历史推入更糟糕的轨道,比如萨拉热窝事件。但他决定跟随刺客见机行事,阻止刺杀计划。他唯一担心的是自己身体,是否会半道支撑不住? 秦北洋注意到一个细节,阿幽等五人都携带象牙柄匕首,螺钿图案却不相同。脱欢还是“彗星袭月”,刺客阿海、鬼面具以及老爹,却是太阳环绕一圈光晕,这不是“白虹贯日”吗?至于阿幽的匕首,始终捏在手心,看不清象牙柄上的螺钿。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秦北洋的杀父仇人——刺客老爹,竟在前头慷慨悲歌,真如荆轲刺秦王一般。 这气氛也感染到了秦北洋:“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司马迁在《史记》中为刺客立传,为游侠立传,你们将Assassins的金匕首给到我,正是我的知己者。” “可你要杀了阿海与老爹复仇的誓言没有变。” 十六岁的刺客的主人,在新任Assassins刺客之王的耳边,吹气如兰。 “先报国仇,再复家恨,过完今夜再说!” “哥哥,一言为定。” 秦北洋故意躲开她:“阿幽妹妹,我越来越搞不明白了,你们究竟为谁效命?” “他们都为我效命。” 阿幽的回答不动声色,霸气十足。 “你为谁效命?” “我能说,我为你效命吗?” 她还像十年前初见的小姑娘那样,一双乌幽幽的大眼睛,依然是在地底深处,只不过巴黎与光绪帝陵相隔了一万公里。 “我……”秦北洋摸了摸自己胸口,肺叶里藏着正在分裂的癌细胞,“跟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孙子,唐朝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有关吗?” “我若说无关,你会信吗?” “唐朝小皇子在哪儿?” 阿幽低声说:“哥哥,所有的秘密,终有揭开的一天。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它在一个绝对安全的所在。” “还在中国境内吗?” “是,我保证。” “记着!绝对不可让终南郡王李隆麒的遗体流落到国外,否则,我将……” 秦北洋不知还能说出什么威胁性的话?对于这些亡命之徒的刺客,根本无惧于死亡。他下意识地扼住自己脖子,做了个类似割喉的动作。 “不要……。” 阿幽扣住他的手腕。 秦北洋找到了刺客们的命门——他们惧怕他的死亡。 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武则天的乾陵?传说中的镇墓天子,唐朝小皇子是打开乾陵的钥匙,而秦北洋则是打开唐朝小皇子的钥匙。 自己是钥匙中的钥匙。 终于,这把钥匙来到凡尔赛的下水道出口。秦北洋感到肺部剧痛,似乎只要离开坟墓的环境,癌细胞就会重新燃烧。 刺客们趴下,剥开郁郁葱葱的野草,眺望凡尔赛的宫墙。月光却照亮一尊奇形怪状的东西。秦北洋眯起双眼,认出那个怪物——十角七头镇墓兽。 是谁在操纵这头巨兽? 它在静默,但没有沉睡。十角七头正在散发热气,那是灵石的热量。这头镇墓兽臭气熏天,往外渗透有毒的液体,底下的草木全都枯萎,让秦北洋想起吞食有毒化学泥土的九色。 “必须尽快进入凡尔赛宫!”刺客阿海有意识地远离秦北洋,在另一边对大家说,“这头怪物会打乱我们的计划。” 阿幽点头,他们缩回到下水道,打开一扇隐蔽的铁门,原来还有一条地道。十三个刺客拾级而下,穿过滴着水的通道,犹如再次深入墓穴,仿佛即将打开三口棺材,墓主人分别是这个地球上最后权势的三个男人。 片刻后,秦北洋感觉已来到凡尔赛宫的地下,头顶就是那座堪比圆明园的伟大宫殿。 走到尽头,刺客“老爹”打开一扇小门,便是一道简易楼梯,想必是凡尔赛宫的内部通道。秦北洋惊叹于刺客们的厉害,竟还有这种途径? 鬼面具刺客低声说:“这是国王路易十五为了方便与情妇偷情而开凿的秘道,只是后世被人遗忘了。” “天国里的孟婆还好吗?” 秦北洋还记得梦中的那个老妇人。 “刺杀当如彗星袭月,白虹贯日,切忌分心!一心一意,方得始终!” 大伙儿爬上楼梯,到了天花板的夹层。阿幽示意不要发出声音,她轻轻掀开一块木板,露出底下的宫殿。 秦北洋看到了镜子,不计其数的镜子,装饰着整个宫殿的墙壁,洛可可的金碧辉煌,折射出一个无穷无尽的世界…… 大殿的地板上,铺着一面硕大无朋的世界地图,两个半球,四个大洋,七个大洲,上百个国家与殖民地,二十亿人类…… 三个男人坐在这张地图上,一个白胡子的光头法国老人,一个银发飘逸的英国绅士,还有一个姿容潇洒的美国长者。 Assassins的金匕首在刀鞘内跃跃欲试,决定二十亿人命运的三巨头,就在秦北洋的眼皮子底下。 第三十七章 最后决议 民国八年,1919年6月27日,巴黎和会闭幕前夜。 新月如钩,飞艇如梭,天使如龙。 朱塞佩·卡普罗尼把头探出吊舱,依稀可辨巍峨的凡尔赛宫。飞艇缓缓下降,狂风吹乱他的卷发。这艘飞艇名叫“尤里乌斯·凯撒号”,以古罗马凯撒大帝命名,彰显意大利的千年荣耀。 而在他们右侧,四翼天使镇墓兽正在巡航,兽头上的双眼发出赤色光芒,正在调整到跟飞艇同样慢的速度,犹如巨鲸身边伴游的大鱼。 “老师,我们会不会被法国人的战斗机击落?” 钱科站在卡普罗尼身后,操纵飞艇已是熟门熟路,甚至夜航也不会迷路。他们从巴黎北郊的“毒地森林”升空,缓缓飞行到凡尔赛上空。 “上个月,凡尔赛的飞机跑道被爆炸破坏了。这是我们的大好时机。”卡普罗尼回头看着吊舱里堆满的传单,“必须要让三巨头知道,意大利对于亚得里亚海的正义诉求。” “对啊,如果有飞机过来,四翼天使镇墓兽还可以保护我们。” “就像轰炸机去执行任务,必须有战斗机护航!”卡普罗尼是世界大战的空中英雄,他已用镇墓兽为飞艇护航,“但我缺少不了你,亲爱的钱!只有你的语言才能操控镇墓兽。” “是,尽管四翼天使在空中听不到我的声音,但在起航前我已对它发布指令,它会忠实地执行下去的,永不背叛。” 卡普罗尼继续俯瞰吊舱下面的形势:“你看那栋房子是什么?周围有许多火把。” “好像飘着五色旗?是我们中国代表团驻地。”钱科皱起眉头,“怎么回事?有人要把他们都烧死?” 飞艇与四翼天使镇墓兽的百米之下,凡尔赛的地面,中国代表团所在的吕特蒂旅馆,已被数百只火把团团包围。这些人都是黑头发黑眼睛,激动地说着中国话:“外争国权!内惩国贼!拒绝签字!还我青岛!” 愤怒的声音此起彼伏,直冲云霄,不但天上的卡普罗尼与钱科听到了,也渗透进旅馆的窗户玻璃,让中国代表团的外交官们瑟瑟发抖。 欧阳安娜还蹲在地下室,面对作为大狗的小镇墓兽,高声训斥:“九色,你可不要乱动,不要伤害外面的人,否则我让秦北洋来收拾你。” 她让九色乖乖守在地下,自己跑到门口看看形势。小郡王失魂落魄地冲进大门,头发上沾着臭鸡蛋,这是他穿过抗议人群所受到的“礼遇”。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满头乱发,浑身湿漉漉的西洋人——卡尔·霍尔施泰因。 “你怎么回来了?”安娜用毛巾给小郡王清理臭鸡蛋,“秦北洋还好吗?” “我……”帖木儿颓丧地坐在楼梯台阶上,“对不起,他不见了。” 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跟法国女朋友在外头疯玩了大半天,回到公寓楼已经天黑,却再也不见秦北洋的踪影。这下他可急了,跟法国妞找遍了拉丁区的每一条街,甚至跑到塞纳河边寻觅,秦北洋没见着,倒是发现了秦北洋他爹——秦海关! 不可思议,在巴赫的管风琴声中,十角七头镇墓兽也冲出了卢浮宫。更离谱的是,老秦居然钻到镇墓兽的肚子里,十角七头攻击了霍尔施泰因,迫使博士跳入塞纳河逃命。两年前,可是小郡王、秦海关、博士三人打开了安禄山大墓的地宫,挖出了这头凶残的镇墓兽。 小郡王从水中救起霍尔施泰因,紧急叫了一辆出租车,赶到凡尔赛的中国代表团,向欧阳安娜通报消息。 “只要秦北洋还活着,我们就有办法控制住十角七头。”博士终于说话了,他还处于某种癫狂状态,“老秦已经疯了!他正在操控镇墓兽,我猜他已经到了凡尔赛。” 欧阳安娜二话不说,当场抽了他一巴掌。 她还对霍尔施泰因背信弃义,将秦北洋囚禁在机场耿耿于怀,更想要为九色被炮弹击中而报仇。 “对不起,我错了,我只是对镇墓兽念念不忘。我连夜跑过来,是要提醒你们,务必注意安全。如果不阻止老秦,今晚将不可收拾!” 小郡王念在旧谊说了一句:“博士也是为了我们好。” “放屁!”安娜丝毫不把小郡王放在眼里,“不是让你寸步不离地照顾秦北洋吗?就知道跟你的小护士出去鬼混。” 仿佛还在北大历史系,她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就差抽人耳刮子了。小郡王是堂堂的国会议员,成吉思汗直系后裔,鄂尔多斯草原的世袭诸侯,执掌十几万臣民生杀大权,却也自知理亏,乖乖地被一个小姑娘训成了孙子。 楼上传来消息,代表团全体成员开会,欧阳安娜才忿忿地走上楼梯。 二楼会议室,唯独齐远山和叶克难不见了。这俩号称是来保护中国代表团的,却在这生死存亡的一夜缺席了。小郡王狼狈地坐在最后,听到外头抗议声浪不断,今晚是多事之秋,没有人能睡个好觉。 外交总长陆徵祥率先发言:“诸位,你们都听到了,爱国青年们把这里包围了。梁启超也在外面瞎起哄。有十五个留法勤工俭学的青年,自称中国敢死军,说只要明天我们在凡尔赛条约上签字,就把我们都杀了!” “这……哪里还有王法?” 大总统特使坐不住了,担心明天性命不保,中国驻美公使顾维钧接了一句:“把山东和青岛让给日本,又算是哪门子王法?” “不要吵了。”陆徵祥一脸病容,“自从5月4日,因为这个巴黎和会,国内形势越发复杂。有人说这叫‘五四运动’,必会改变所有中国人的命运。北京的朝野闹开了锅,国会坚决反对在凡尔赛条约上签字,大总统又密电要求我们签字!到底该签还是不签呢?” “总长阁下!根据中华民国的权力结构,我们内阁官员受国务总理节制,但内阁总理又是由大总统任命。”在大总统特使眼里,中华民国的国会只是个摆设,“请总长阁下遵从大总统指令,在凡尔赛条约上签字,我等只是执行命令罢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顾维钧起身说,“今日,我已向法国外长毕勋声明,中国即便在凡尔赛条约上签字,也不会承认山东条款,我们会把这条声明记录在案。” “少川,你做得对,签字可以,但我们不承认山东的权益归日本。” “可惜,我的要求被毕勋外长断然拒绝,列强丝毫不给中国留任何余地。” 此话一出,会议室如地宫般寂静,只剩窗外一浪接一浪的抗议声。 “中国无路可走,只有断然拒签,必是我人生当中最漫长的一夜!我又生气又沮丧,寻求妥协的种种方法均告失败,外交途径已走到了死胡同。” 顾维钧脸上多了两道泪痕,中国最杰出的人物,纷纷泪洒巴黎,安娜忍不住哭道:“真恨不得插翅飞入凡尔赛宫,开枪射杀三巨头,这样凡尔赛条约谁都签不了!” 她的情绪失控,露出达摩山海盗之女的本色,也是为秦北洋着急的缘故。 “暗杀不能解决问题,只会激化矛盾,适得其反。” 顾维钧抓住安娜的手,让她反省不该在这么重要的会上乱说话。 外交总长在无数双眼睛下喃喃地说:“今日之事,让我想起十二年前,在荷兰海牙的第二届万国和平会议,本人代表中国政府与会。当时海牙出现三名朝鲜密使,持有朝鲜皇帝亲笔信,呼吁列强干预日本在朝鲜之殖民统治。但列强决定牺牲弱小的朝鲜,竟把三人驱逐出海牙大会,其中一名密使愤而自杀殉国。中国已为朝鲜丢失了北洋舰队与台湾省,本人无力帮助我们曾经的藩属。朝鲜的昨日就是中国的明日。没想到,这个明日正是明日啊!” 安娜秒懂了,陆总长的“明日”一语双关——明日就要在凡尔赛条约上签字了。 听到陆徵祥的这番表态,顾维钧当即掏出一纸公文:“总长阁下,这是我们草拟的拒绝在凡尔赛条约上签字的声明,请您批准。” 大总统特使急眼了:“诸位,切勿违背大总统的电令啊!” 陆徵祥没看他一眼,便在拒绝签约的声明上签字,重重地放下笔说:“拒绝签约!我等才不会成为历史罪人,散会。” 与会代表纷纷鼓掌之时,窗外响起爆炸声……凡尔赛宫方向,燃起熊熊火焰,照亮夜空中的一艘纺锤形飞艇。依稀还有只硕大无朋的老鹰,仿佛长着四扇翅膀。 时钟已过零点,6月28日到了,再过十个钟头,就是凡尔赛条约签字的时间。 第三十八章 三巨头 民国八年,1919年6月28日,刚过子夜零点。 凡尔赛宫镜厅,这座宫殿最奢华辉煌的部分,全长76米,宽10米,高达13米。墙上镶有17面大镜子483块镜片,反射富丽堂皇的穹顶壁画,面对17扇落地大窗。镜厅是法国的瑰宝,也是路易十四、路易十五、路易十六接见外国使节的大殿,断头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是它最后的主人。 镜厅的地板上,铺着一幅地毯般的世界地图。三个老头坐在地图上,正在用三只2B铅笔,任意勾画未来各个民族国家的版图。 “尊敬的劳合·乔治首相、威尔逊总统,再过十个小时,在这座伟大的镜厅之内,即将举行凡尔赛条约的签字仪式,这将是一次正义的审判!” 法国总理克列孟梭说了一串英语。他已连续多天没有合眼,疲倦已极地躺倒在地图上,仰望硕大的水晶吊灯。穹顶壁画深处,正有几双乌黑的眼睛偷窥着他。 虽然,克列孟梭绰号“老虎”,但也有人觉得他像幽灵。他少言寡语,常在别人讨论时闭眼,紧握戴着灰手套的手,刻薄地说几句英语短句,犬儒般地狡猾或一锤定音的固执。这是凯恩斯的观察——他对法国抱有幻想,对人类却失去了一切幻想。这个老人所有的记忆和想象都留在过去而不是将来。 “请不要对德国仁慈,必须拆分其领土,摧毁其资源。强迫德国人接受条件,远好过跟他们讨价还价!”克列孟梭仍在两个“盟友”面前长篇大论,“法国为战争付出了惨重代价,五百万军民伤亡!西线战场绝大部分在法国,我们必须得到足够的赔偿。为惩罚战争的发动者,已经退位的德国皇帝,甚至应被当众处死!” 又有人想要“杀下皇帝的头”。英国首相劳合·乔治听不下去了:“总理阁下,您要考虑到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毕竟是君主国,我们的国王乔治五世与德国皇帝威廉二世是表兄弟关系,国王不希望再重演另一位表兄弟——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的悲剧。” “首相阁下,我向您道歉。” “请理解英国的传统国策——欧洲大陆的平衡战略,我们不希望打破欧陆均势,对德国不能太过分。” 克列孟梭沉默半晌,捋着白胡子说:“我们做个大胆假想,如果未来欧洲大陆联合为统一的国家,英国会不会加入?” “除非大英帝国衰弱到了某种可怕的地步,但愿这一天永不来到。” “一旦加入欧洲大陆的联盟国家,你们会不会再因某种原因退出?我没说世界末日。” “除非英国本土的种族纯粹性受到威胁,但愿这一天永不来到。” “反正我们三个人都看不到。但你们终将走回老路,保持光荣独立,脱离欧洲大家庭。”克列孟梭又觉得自己在痴人说梦,“大概是二十一世纪吧,除非把该死的德国开除出欧洲。” “总理阁下,不开玩笑了,英法两国都有庞大的海外殖民地,我们都不赞同民族自决。” 听到这句话,克列孟梭红光满面,就差举杯了:“是,有色人种无法管理好自己,必须由智力和道德水平都更胜一筹的欧洲人来治理。” “所以,我们一度反对成立国际联盟。”劳合·乔治转头面朝一直沉默的美国总统威尔逊说,“很抱歉,总统阁下。” “但我还是得感谢总理阁下与首相阁下,国际联盟还是成立了。这是我提出的十四点主张的核心,也是美国参加大战的基础。我一直在克服美国盛行的孤立主义,希望将美国卷入世界大潮,但也要得到英国与法国朋友的支持。巴黎和会的谈判过程,我们三个人争吵过无数遍,有时甚至想要不欢而散。” 托马斯·伍德罗·威尔逊,两任美国总统,仪表堂堂,意志坚定,公认的理想主义者。他确实为中国和殖民地人民说过话:“我们不能让世界得出这样一个印象:各大国首先瓜分了世界上无力自卫的地区,然后才建立国际联盟。” “感谢上帝,让我们三个人站在一起,让三个伟大的国家站在一起!” 劳合·乔治同时握住克列孟梭与威尔逊的手。这位英国首相本是律师出身,深谙合纵连横之术,忽而联美制法,忽而联法制美,为大英帝国获利良多。 “两位阁下,所有参加巴黎和会的国家,都已同意签字——唯独中国除外,他们还想争取在条约上增加对山东问题的声明。那么在明天的签字仪式上,中国人会不会来?” 亏得威尔逊总统还想到了中国,劳合·乔治却踩着世界地图上的“Republic of China”,轻描淡写地说:“我敢打赌!以我对中国人的了解,他们一定会来的!他们渴望以战胜国的身份而签字,因为从1840年的中英战争开始,中国就从未做过战胜国!” “有道理!” 克列孟梭与劳合·乔治相视一笑,他俩还真开了瓶红酒,饶有兴致地碰杯庆祝,仿佛一个甲子前火烧圆明园的英法联军,十九年前打进北京城的八国联军。 “等一等!”威尔逊总统皱起眉毛,指了指头顶,“好像有人在说话?似乎还是德语?” 躲在穹顶壁画后的秦北洋,听到克列孟梭与劳合·乔治对中国的侮辱,忍不住爆了一句德语粗口:“Arschloch!” 喝过红酒的克列孟梭笑着说:“我怎么没听到?总统阁下,您是担心有刺客吗?放心吧,现在是和会闭幕的前夜,凡尔赛宫绝对安全。” 美国总统威尔逊拒绝了红酒:“我听说,最近巴黎刺客横行,今天下午,一名德国高级外交官遇刺身亡,刺客是波兰民族主义者。” “什么波兰人?南斯拉夫人?阿拉伯人?朝鲜人?中国人?”克列孟梭依次在地图上圈出以上国家,“其实,全是德国人派来的,这些恶棍只为阻挠正义的审判。” “他们开枪打死自己的外交官?” “苦肉计。” 克列孟梭总理端起酒杯,全然忘了几个月前,向他射出八发子弹的刺客,就是法国人自己。其中一颗子弹,将嵌在他的心脏附近陪伴终生。 此时此刻,又一颗手枪子弹,从镜厅的穹顶壁画之中射出,旋转着冲向法国总理的额头。 就在枪响同时,窗外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整个凡尔赛宫剧烈颤抖,子弹恰好擦着克列孟梭的头皮飞过。 第三十九章 仓鹰击于殿上 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怀怒未发,休祲降于天,与臣而将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 子弹来自刺客。 躲在镜厅天花板夹层里的十三名刺客,已经瞄了许久,就在等待一个最佳的狙击角度。枪法最好的南斯拉夫人,扣下扳机同时,没想到凡尔赛宫外的剧烈爆炸,导致宫殿发生摇晃,子弹差之毫厘。 “有刺客!” 威尔逊总统第一个高声惊呼,第一反应想起了遇刺身亡的林肯总统。三巨头都已警觉到刺客的存在,纷纷寻找桌椅、门板、壁炉等等隐蔽物。 阿幽一声令下,十三名刺客,冲破描绘圣经故事的穹顶壁画,循着绳索下滑,如同画里的天使与魔鬼,坠落到镜厅的地板上。 最新一任Assassins继承人,秦北洋却是最后一个下来。金匕首始终藏在刀鞘,他更习惯用安禄山的三尺唐刀。门外冲进来一群警卫,举枪向刺客们射击。双方子弹飕飕从头顶飞过。他不知该如何是好?是帮助刺客们去杀三巨头?还是去保护被自己所厌恶的三巨头?说实话,他很想亲手毙掉那三个人。 朝鲜刺客的手枪掉落,大喊一声“阿西八”,奋不顾身地手持利刃,向着克列孟梭飞奔而来。 法国总理不是吃素的,他抽出墙上一把重剑——相对花剑与佩剑而言,乃是欧洲贵族决斗的主要武器,许多大人物都死于重剑之下。克列孟梭是个击剑高手,秉承中世纪以来的家学渊源,据说跟三剑客与达达尼昂有关。他摆出个漂亮的姿势,挥舞缭乱的剑花,正大光明地与朝鲜刺客对决。 如果没有勇敢无畏的精神,“老虎”也不可能带领法国打赢世界大战。才两回合,克列孟梭就一剑刺中朝鲜人的胸膛。对方意图效法荆轲刺秦王,将手中利刃投向克列孟梭。法国总理机警地闪避,抽出手里的重剑。心脏碎裂的刺客喃喃“大韩独立万岁”,气壮山河地死去——恰好倒在世界地图上,鲜血染红朝鲜半岛的位置。 英国首相劳合·乔治躲藏在镜子底下,胆战心惊地说:“这场世界大战,以五年前萨拉热窝的刺杀开始,又以五年后的凡尔赛刺杀告终……” 说话间,镜厅的十七扇落地大窗之外,凡尔赛宫的后花园,响起猛烈的爆炸声、机关枪扫射声,一头巨兽咆哮着冲来——不是一头,而是七头,七个头上有十个角,十个角上顶着十个王冠。 秦北洋趴在玻璃窗边,借着熊熊火光,看清这头兽的模样——十角七头镇墓兽。 就在他两米外的廊柱下,威尔逊总统在胸口画着十字,念出《启示录》的篇章—— “谁能比这兽?谁能与它争战?” 今夜,凡尔赛宫镜厅,十三个布衣之士,怒火冲天。若杀死三巨头,虽只伏尸数人,血流五步,却足以天下缟素,版图变色! 秦北洋观察刺客阿海与老爹的位置,心中纠结要不要从背后偷袭他俩,用唐刀或Assassins的金匕首将他俩杀了,为养父母报仇雪恨?可又觉得这样胜之不武,手段太过卑鄙,至少现在名义上是同一战壕的。哎呀,不是说兵不厌诈吗?《孙子兵法》第一篇就有“兵者,诡道也。” 内心翻来覆去,他望向落地窗外。刚才剧烈的爆炸声,就是十角七头镇墓兽制造的。它的十个脑袋不断射出机关枪子弹,速射炮毁灭了凡尔赛的宫墙。 刺客与警卫的枪战搏杀仍在继续,镜厅门口堆满尸体。三巨头被困住动弹不得,始终无法与警卫们汇合。 镜厅之外,凡尔赛宫花园。 上百名法国骑兵,穿着拿破仑时代的盔甲,挥舞马刀扑向镇墓兽…… 他们是明天的巴黎和会闭幕式的仪仗队,却如一甲子前北京城外八里桥的蒙古骑兵那样发起冷兵器冲锋。面前的对手不是英法联军,而是十角七头镇墓兽,本身就拥有冷兵器时代的大霸王安禄山的灵魂,经过机械化改造,浑身长满现代热兵器。它的十张兽嘴里发出暴风雨般的子弹,射人先射马,短短一两分钟,拿破仑时代的胸甲骑兵全军覆没,世界最好的纯血战马在月光下哀鸣,欧洲最勇敢的战士化作齑粉——多年以后,历史书上会记载,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波兰战役之前,最后一场骑兵对装甲的冲锋。 骑兵覆灭之后,装甲就来了。 秦北洋听到轰隆隆的发动机与履带碾压声,凡尔赛宫的后花园,开进十几辆坦克。想必是为保护明天的闭幕式准备的。早就听闻这种新式武器,在世界大战中起到攻破堑壕的关键作用。雷诺FT-17型是首次装有360度旋转炮塔的坦克,动力舱后置,前设驾驶席,奠定了现代坦克的雏形。 十几辆轻型坦克包围了十角七头,大有三英战吕布,诸葛亮舌战群儒的架势。坦克与镇墓兽,英雄相惜,唯有奋死一搏。可惜坦克没有灵魂,全靠乘员们控制,人类面对十角七头这样的怪物,天然会产生恐惧。坦克的机关枪向十角七头开火,打在经过改造的外壳上,如同蚊子叮咬。十角七头的子弹也倾泻到坦克身上,打得装甲上全是凹陷。有些子弹穿过薄弱的装甲,击中驾驶员或机枪手,就让坦克当场停顿或哑火。 是谁在操控这尊残暴的镇墓兽? 难道是自己的父亲?还是该死的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 阿幽冒着横飞的弹片,翻身冲到秦北洋身边:“哥哥,你没事吧?” 他顺势咳嗽几下,也不是装的,确实肺里难过:“阿幽,刺杀讲究一击必中,你们现在陷入重围,需要快点撤退了。” “哥哥,你是Assassins的继承人,新一代的刺客之王,要走你先走吧。” 秦北洋抓住她的胳膊:“我们一起走。” “我还有事没做完。” 说罢,阿幽的右手多了一支勃朗宁枪,瞄准手握重剑的法国总理克列孟梭。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刺客阿海等人与警卫的枪战上。镜厅里有无数面镜子,仿佛放射出无数个刺客与警卫,俨然一场千军万马的混战。 唯独秦北洋藏身的位置,拥有绝佳的射击角度。十六岁的小姑娘,枪口对准法国总理的眉心,从她冷峻孤傲的气场来看,也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 三点一线,呼之欲出。 巴黎和会的东道主,“老虎”克列孟梭的生命,开始读秒的倒计时,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 数到一,秦北洋闪电般抬手打落了她的枪,子弹冲出枪膛,射入镜厅的地板。 克列孟梭被惊了一跳,三巨头改变藏身之所,拉了个大沙发做掩护,脱离了射击视角, “哥哥!” 阿幽面色煞白地看着秦北洋,他不想再装下去了:“阿幽妹妹,刺杀无用。” 第四十章 三头野兽 凡尔赛的荒野,熊熊燃烧的宫殿。围墙外的防线已被突破,到处是残垣断壁。九色预感到危险,它长出雪白鹿角,变身为幼麒麟镇墓兽。眼前出现一道火墙,任何人都无法跨越。安娜知道九色是火麒麟,它有避火的功能,便将手按在九色背上,跟着它一同穿越火海。 明明看到烈焰灼烧到脸上了,欧阳安娜却感觉不到酷热,火的温度就像一杯温开水,甚至如同和煦的春风拂面。毕生难忘的奇异经历,她跟着九色冲入镜厅前的花园,踩在无数坦克与骑兵的残骸上。 十角七头镇墓兽,已分出两个头来盯着他们了。 突然,她看到镜厅的一面落地玻璃碎裂,有个人影冲了出来,手中挥舞刀剑,嘴里呼喊“九色”之名。 圣母玛利亚啊,他是秦北洋。 九色向着主人狂奔而去,它第一个冲入秦北洋的怀中。要不是躲避及时,鹿角几乎要捅破他的肚子。他搂着幼麒麟镇墓兽,将Assassins的金匕首藏入腰间,没命地亲吻它的兽脸。 当安娜也要扑倒秦北洋的身边时,十角七头却向九色射出了子弹。 秦北洋机敏地翻滚躲开,藏入一辆坦克残骸背后。九色却愤怒地射出两道目光,将鹿角生长成一株参天大树,几乎有镜厅的落地玻璃这么高,完全覆盖住了秦北洋的身体。 幼麒麟镇墓兽吐出琉璃火球,如曳光弹射向十角七头。火球在空中飞舞翻转,准确击中了它的身体。这是它们的第二次交手,上回还是1917年12月,上海吴淞口的宝山县城,直皖两军的战场上。九色上一回击败了十角七头,这一回依然让这头恶魔巨兽感到颤栗。 不过,十角七头的力量也在增强,何况它又吞吃了发电厂的有毒废弃物。当它刚要向九色开火,四翼天使镇墓兽卷土重来,从头顶俯冲射下一连串子弹,打在十角七头的尾部。 三头镇墓兽的决战。 地面上的九色与十角七头,空中的四翼天使,亘古以来难见的场景,仿佛刚刚结束的世界大战的再现。上次的吴淞口之战,袁世凯的金蟾镇墓兽的级别,与它们相比不过沦于三流。 十角七头哑火了,兽头再也无法射出子弹。奇袭凡尔赛宫至今,它已消灭无数军队,不知不觉间,刚刚补充完的弹药消耗殆尽。 但安禄山的镇墓兽不会束手就擒,否则安史之乱也不会绵延八年之久。它回到了一千二百年前的冷兵器模式,直接冲向九色,用七个兽头攻击鹿角。 兽头的鹿角的交锋,正如蛮族狼牙棒与大唐陌刀的对决,竟在半空中舞出各种花样,火星四溅,铿锵刺耳。 秦北洋躲藏在坦克残骸中,不断指挥九色移动腾挪。从块头体积与重量来说,十角七头至少是九色的十倍,单纯依靠力量决斗,谁都不可能是十角七头的对手。 有人搭住他的胳膊,还以为阿幽爬过来了,秦北洋忍着胸口剧痛,粗暴地吼一声:“别管我!” “北洋,是我啊。” 安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接着给他扇了个耳光,才让他从疯狂中清醒回来。秦北洋瞪大眼睛,看着被烈火照亮的她的脸,还被硝烟擦上污迹,唯独琉璃色眼球分外明亮。 仅仅与安娜拥抱了一瞬,用力呼吸她的气味,秦北洋才把目光放到九色与十角七头的战斗上。 幼麒麟镇墓兽的鹿角再厉害,也并非密不透风,七个兽头更加难以防范,百密一疏,也有被击破的危险。 十角七头的兽腿踢中了九色,这头幼兽应声飞出去老远,鹿角在地上碰撞,竟然折断了两小截,秦北洋看在眼里分外心疼。 眼看九色在对决中落了下风。天上盘旋的四翼天使镇墓兽,也已耗尽弹药,只能不断俯冲下来,用锋利的铁翼骚扰十角七头,减缓它的进攻速度。甚至飞艇上的意大利人卡普罗尼,也从吊舱中探出手枪,徒劳地向十角七头开火。 秦北洋心急如焚,骤然想起手中的唐刀——安禄山的唐刀,也是从十角七头埋葬的墓穴里挖出来的。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暂时忘却胸腹中的疼痛,反正也活不了几日,他让安娜躲在坦克残骸里,飞身高高跃起,挥舞三尺唐刀,将自己想象成一千二百年前的战士。环首刀柄传来电流般的灼热,两只手臂似乎已被安禄山的灵魂附体,带来无穷无尽的力道,竟让他跳跃到七个兽头之上。 十角七头在看着他,地上的九色在看着他,天上的四翼天使在看着他,接近月亮的“尤里乌斯·凯撒号”飞艇也在看着他。 镜厅的十七扇落地窗户内,刺客与警卫们的战斗已近尾声。三巨头已被潮水般涌入的士兵们保护起来,刺客们却已死伤累累,正在阿幽的率领下且战且退。就连上一任Assassins的传人,阿拉伯沙漠王子,刺杀过无数大人物的老刺客,也已死于乱枪之中。 三巨头遥望窗外的秦北洋,美国总统威尔逊轻轻叹息:“上帝啊,我亲眼看到了圣乔治屠龙!” 十角七头镇墓兽,装甲舱内的老秦,骤然惊醒,睁开灼烧的双眼,看到秦北洋在月光下的脸。 过去的半个钟头,病入膏肓的秦海关,早已陷入半昏迷,失去了对十角七头的控制。这尊镇墓兽依照安禄山的灵魂行事,极尽破坏杀戮之能事。老秦这才意识到,指挥九色跟十角七头决战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唯一的儿子。 十九岁的秦北洋,双手紧握三尺唐刀,高高跃在半空中,燃烧肺叶里的癌细胞,御风飞行。 回到一年前的梦境,圆形大斗兽场般的天上地宫渐渐清晰,面对老虎、雄鹿、乌鸦、猿猴、狗熊等五种禽兽…… 安禄山的唐刀劈向安禄山的镇墓兽。 父亲用尽生命中最后力气,猛然拉下操纵杆,命令十角七头停止抵抗,绝不能伤害眼前的少年。 一秒钟后,他赠送给儿子的环首唐刀,劈中了十角七头中最大的那个头。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大地猛烈晃动,凡尔赛宫微微倾斜,镇墓兽沸腾着劈啪作响。秦北洋的唐刀与被被砍中的兽头之间,发出耀眼夺目的白光,如夜空划过的流星。这道光不仅裂开了兽头,还裂开天上的月亮,发出让人耳膜爆裂心脏破碎的巨响。 一千二百年后,安禄山的唐刀,劈开了安禄山的兽头,哪怕只是七分之一。 这是郭子仪、李光弼、仆固怀恩……大唐中兴名将都未曾完成之任务,却被一个将死之少年完成了。 兽头断裂坠地的同时,整个十角七头镇墓兽,也随着秦海关的命令而轰然倒塌,仿佛真正的巨兽那样抽搐,在凡尔赛宫镜厅外的花园,无数死尸与瓦砾之上,陷入休眠状态。 秦北洋杀死了十角七头。 第四十一章 凡尔赛的黎明 凌晨三点,凡尔赛宫,镜厅的后花园,已成为人、马与钢铁的墓地。 秦北洋震颤着坠落地面,单膝跪地,唐刀倒插在废墟上,大口喘息,好似一场梦幻?裹着层层叠叠的明光铠甲,头顶狮面飞翅的乌黑筋兜,最后的唐骑兵。 刚才那一瞬间,秦北洋变得力大无穷,必是借用了安禄山的力量。如今是病来如山倒,浑身虚弱,只能用唐刀作为拐杖,支撑绵软的身体。顶着鹿角的九色过来,保护在主人身边。 刀劈十角七头的少年,跟九色一起登上被自己击败的镇墓兽。他闻到一股发电厂废弃物的恶臭,就是这些重金属有毒物质,帮助十角七头战斗至今,九色看起来竟很喜欢这种气味。 秦北洋发现装甲舱很牢,用唐刀也无法打开,便想起Assassins的金匕首,从腰间拔出刀鞘,仿佛天上新月坠落到手里,发出弯弯的寒光。 果然是流传八百年的刺客之王,夺取过无数欧洲君主生命的利刃,金匕首轻松砍断装甲舱的锁闭装置。 打开舱门,秦北洋看到了父亲的脸。 “爹!”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儿子抱起形销骨立的父亲。原本高大强壮的汉子,已瘦成一根麻杆,满头银发,络腮的白胡子,体重不到九十斤,陷入深度昏迷。 秦北洋估计老爹跟自己一样也在癌症晚期。刚才的战斗太过剧烈,老秦在十角七头的装甲舱内,又没戴坦克头盔,多次遭到脑震荡,还有镇墓兽吃下的有毒化学物质,也会进入他的呼吸道,黄泉路上再送一程。 终于,老秦睁开眼睛,先是看到凡尔赛的新月,接着是儿子的脸。 他伸出虚弱的布满老茧的大手,摸了摸秦北洋的脸庞,就像十九年前的白鹿原唐朝大墓,这孩子刚在小皇子棺椁上诞生之时。 秦海关的嘴角露出一股原始的笑容,这是本能的父爱,还是弥留之际无法控制脸部肌肉?未能摧毁凡尔赛宫,是他人生最后的遗憾,但见到独生儿子秦北洋,那么所有遗憾也都不值一提了。 老爹发黑的嘴唇发抖,似乎有话要说?但他连震动声带的力气都没了。秦北洋只能把耳朵贴在父亲耳边,听到断断续续的气声—— “儿子……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嗯!”秦北洋噙着泪水点头,“爹爹,我一定会活下去的,我还会长命百岁。” 他不能告诉父亲,自己只剩下两个月的寿命了。 老爹拼着一口气,还有话要说:“娶媳妇……买房子……生娃……” 可怜天下父母心,老秦至死还在唠叨这三件大事儿。 秦海关的第二句接踵而来—— “不疯魔,不成活!” 这才是他的临终遗言,不仅是对儿子的告诫,也是自己一生的总结,三千年来镇墓兽工匠家族的精神。 然后,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死在儿子怀中,在异国他乡的凡尔赛,至死还在“不疯魔,不成活!”,死在自己亲手修复的镇墓兽上。 秦北洋紧紧抱着父亲,把头埋在他的下巴与胸口间,就像十年前在光绪帝的地宫,完璧归秦,父子相认。再也听不到他的心跳了。四翼天使镇墓兽,继续在头顶盘旋,似乎带走秦海关的灵魂,带回遥远的中国故土。 凡尔赛宫的镜厅里,秦北洋撞破的那面落地窗中,依次逃出五个身影——刺客阿海、老爹、脱欢、鬼面具,以及他们的主人阿幽。 刺杀三巨头的行动失败。法国总理克列孟梭、英国首相劳合·乔治、美国总统威尔逊已被警卫们掩护撤出镜厅,退入从前法国国王的卧室。 十三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刺客,除了秦北洋,只剩这五个幸存者,恰好全都来自中国。阿海与老爹身上都已挂彩,踏上堆满尸体的后花园,路过休眠的十角七头镇墓兽。 突然,欧阳安娜从废墟里跳出来,抓起一把近卫骑兵的马刀,骤然刺中阿海的后背。 这一击令人毫无防备,本已受伤的阿海,背后鲜血淋漓。脱欢举起手枪对准安娜的面门。 “住手!” 十角七头镇墓兽上,秦北洋放下父亲的遗体,强打精神暴喝一声。幼麒麟镇墓兽九色,盯着雪白鹿角,对这一行人虎视眈眈。 欧阳安娜挥舞马刀,盯着阿幽黑洞洞的双眼。狼狈逃窜的阿海与脱欢,就是她的杀父仇人,这是最好的复仇良机。 “放下枪,我们走。” 阿幽低声告诫脱欢,阿海自己捂住伤口,被同伴背着离去。安娜没有穷追不舍,再要上去攻击刺客,只可能同归于尽。 十九岁的秦北洋,拔出Assassins的金匕首。五个刺客做出决一死战的动作,以为他也要来复仇。但他将金匕首高高扔向阿幽。 十六岁的刺客们的主人,抬手牢牢接住金匕首,这是天下刺客眼中的至宝。 “受之有愧!”秦北洋对阿幽和她的刺客们双手抱拳,“后会有期!” 他没有复仇的真正原因却是——黎明前的黑暗正在过去,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曙光正在照射到九色的身上。幼麒麟镇墓兽的鹿角正在自动收缩折叠,它不再具有战斗能力,重新变回一条“大狗”。肺叶中充满癌细胞的秦北洋,更不可能一人消灭五名顶尖刺客。 “哥哥,不管你是否承认,你已是阿萨辛的继承人,刺客联盟的领袖。此番未能刺杀三巨头,刺客联盟与工匠联盟的世界大战,便已经不远了。后会有期!” 阿幽说罢,将金匕首插入腰间,带着刺客们隐入巴黎下水道口。 秦北洋抱起父亲的遗体,跳下十角七头镇墓兽。胸口再度灼烧疼痛,心想此生再无机会见到阿幽,恐怕也再无机会亲手给养父母报仇了。 欧阳安娜扔掉马刀,知道秦北洋身体虚弱,帮他一起搬运老秦的遗体。四翼天使继续盘旋在头顶保护,连同卡普罗尼与钱科的巨型飞艇。 秦北洋、安娜还有九色,越过围墙和壕沟,回到凡尔赛的荒野。四翼天使镇墓兽降落在身边,兽头凑近秦北洋,向这位刀劈十角七头的少年英雄表示敬仰和臣服。接着是整艘飞艇,在一株大树顶上降锚系泊。 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也从中国代表团赶来,卡普罗尼与钱科从飞艇吊舱跳下,所有人聚集在这片土地,回头望着差点被毁灭的凡尔赛宫。火焰已经熄灭,乌泱泱的军队赶来保护,天上出现了法国战斗机。 但在十分钟前,改造镇墓兽的始作俑者,卡尔·霍尔施泰因开溜了。博士不蠢,他知道自己一旦落入秦北洋或九色手中,必死无疑。 “秦叔咋办?” 跟老秦共事过的小郡王,对着秦海关的遗体下跪磕了个头。 虽说,中国人的习俗是叶落归根,但不可能再把他的棺材运回中国。事不宜迟,法国军方正在搜捕刺客,很快会找到这里。他们没时间给老秦准备棺材和葬礼了。秦北洋仰天长叹,当年妈妈生下自己就死了,也是被父亲埋葬在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坟冢上。 秦北洋发现凡尔赛也是风水宝地,他在安娜搀扶下走了数百步,勉强找到一块背后有小丘陵,面前有河道的吉壤。九色帮他掘了一个墓穴,将父亲的遗体埋葬进去。又找到一块石板,用唐刀刻下“先父 大清内务府墓匠大作 秦海关 之墓”落款是“子 秦北洋 泣立”。 大清内务府代表皇家工匠,而这个“墓匠大作”并非清朝官职,而是秦北洋擅自盗用了南北朝时代的封号,算是给父亲镀了层金。许多官员死后会请求朝廷追封一个虚衔,以便树碑立传,名列二十四史。 “爹,你做了一辈子工匠,孩儿立志继承你的手艺,也做个工匠,如果还能活下来。” 秦北洋在父亲墓前磕了三个响头,通人性的九色也弯曲两条前腿下跪,甚至四翼天使镇墓兽也跪下了,第四个跪下磕头的是欧阳安娜,就像没过门的儿媳妇。 四翼天使与“尤里乌斯·凯撒号”飞艇再次升空,凡尔赛的太阳正冉冉升起。 第四十二章 凡尔赛的太阳 民国八年,1919年6月28日,清晨七点。 五年前的今天,奥匈帝国皇储斐迪南大公夫妇在萨拉热窝被刺杀身亡。杀死大公夫妇只用了两颗子弹,却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杀死了三千万人。五年后的今天,这场战争要做一个了结,或者准备下一场战争。 欧阳安娜与小郡王轮流搀扶秦北洋,变身为大狗的九色开道,回到中国代表团驻地。他们在旅馆外撞见两个男人,赫然是名侦探叶克难、陆军中尉齐远山。 又见面了,三个男人相拥难以尽述。昨天深夜,巴黎地下墓穴,秦北洋意外成为新一任Assassins的继承人。叶克难与齐远山被扣留在地下墓穴,后半夜才送回地面。他俩找不到马车和出租车,只能步行两个钟头,筋疲力尽地回到凡尔赛。 叶克难观察一路上的军队,眺望凡尔赛宫方向,颇为遗憾地说:“远山,我俩好像错过了一场大戏!” 中国留学生和旅法华侨还在围困中国代表团。为首者正是大名鼎鼎的梁启超,这位康梁变法的英雄,中华民国的名士,正以民间身份观摩巴黎和会。是他秘密传回国内的电报,激发了五月四日的惊变。 秦北洋已虚弱到说不出话,小郡王走到梁启超面前说:“梁先生!我是国会议员帖木儿,我向您保证——今天,中国代表团不会在凡尔赛条约上签字。” “好。”梁启超握紧这个十九岁少年的手,“您是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 憋了半天的齐远山贴上来说:“梁先生,我是一名军人,但我也支持五四爱国运动。” 梁启超握着他俩的手说:“少年强则国强,两位年轻人,让我看到了中国的希望。” 就让他们出风头去吧,秦北洋默默远离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只手搂着九色,一只手牵着安娜,走在凡尔赛的太阳下。 回到吕特蒂旅馆的地下室,秦北洋服了药片躺下,气息奄奄:“安娜,你可别错过了历史,去看看凡尔赛条约的签订吧!” “我不想离开你。” 他猛然咳嗽几下,抬头对齐远山说:“远山,你照顾好安娜。” 秦北洋亲了亲安娜左手中指上的玉指环:“去吧,全世界的人,都等着这一天呢。看看被我们保护下来的凡尔赛宫,你回来要告诉我哦。还有,我不会那么快死的。” 欧阳安娜不忍离去,他为北洋端来早餐,特地让厨师熬了鸡汤。 上午九点,秦北洋已沉沉睡去,陪伴他的是九色与叶克难。 齐远山、小郡王、欧阳安娜,三个少男少女,一齐奔出旅馆。他们不再是军人、国会议员、翻译实习生,他们只代表自己。 凡尔赛的太阳下,仿佛一场盛大宴会。大道上排列着拿破仑时代的胸甲骑兵,头盔插着马鬃和羽毛。成千上万个人头攒动,观看各国代表进场,仿佛瞻仰太阳王再度加冕。 不可思议,丝毫看不出昨晚激战的迹象。十角七头镇墓兽是从宫殿背面攻进来的,受到严重破坏的是后面的围墙和附属建筑,三头镇墓兽大战的地点也是镜厅的后花园。凡尔赛宫的正面,包括宫殿建筑的主体,几乎毫发无损。 欧阳安娜被仪仗队阻拦在警戒线外。人山人海之中,她看到了三巨头,谈笑风生地步入凡尔赛宫,频频回头脱帽挥手。 法国总理克列孟梭、英国首相劳合·乔治、美国总统威尔逊,三人并肩走入镜厅。法国人用了整整五个小时,清理昨晚的刺杀现场,运出几十具尸体,重新安装被打坏的镜子和玻璃,弹孔也被粉刷修复。这座大厅有三个网球场连起来这么大。花园里再也不见坦克与骑兵的尸骸,焚烧的焦黑痕迹,则用上千个花盆掩饰。 十角七头镇墓兽被法国军方俘获,虽然一个兽头被砍下,可它一旦从休眠中醒来,依然具有惊人的破坏力。克列孟梭总理下令,这头镇墓兽不能送给中国,因为弱小国家无力保护这样的宝物,必然会被日本或其他列强掠夺。军用专列载着十角七头,驶往阿尔卑斯山,将要封存在白雪皑皑的洞窟里。 集体刺杀、镇墓兽的突袭,镇墓兽与镇墓兽之间的决战……半个字都不会被记载入历史书。但三巨头永远不会忘记,是一个天神下凡般的中国少年,用唐刀劈开十角七头镇墓兽,拯救了凡尔赛宫与镜厅,以及他们的生命。 上午十点,各国代表均已入场,唯独中国代表的椅子空着。法国总理苦笑道:“他们终究还是没来!首相阁下,您的打赌输了。” 英国首相皱了皱眉头:“我认输,总理阁下。” 美国总统如是说:“二十七个独立国家与会,加上英国自治领印度、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南非……中国是唯一参加巴黎和会,却没能在合约上签字的国家,四万万中国人的缺席,是凡尔赛条约的一大遗憾。” 签字仪式,法国人在鸦雀无声的现场拍摄纪录电影。德国代表坐上断头台一样的桌子。 克列孟梭总理严厉地说:“你们曾经要求和平,现在我把和平还给你们!” 德国人像饮弹自尽那样在凡尔赛条约上签了字。 然后,三巨头签字,日本代表西园寺公望、意大利首相奥兰多签字,各国代表各自签署,除了中国。 强盗流氓们完成了分赃,法国福熙元帅准确地预言道:“这不是和平,这是二十年休战!” 两年后,中国政府与德国单独签订《中德协约》,中国获得8400万银元赔款,免去原本属于德国的那一份庚子赔款,废除德国在华领事裁判权,这是中国外交史上第一个平等新约,亦是西方列强第一次向中国赔款。 又隔一年,中国正式收回青岛。 凡尔赛条约签订当天,晴空万里的太阳下压过一片阴云。安娜看到一只黑色巨鸟,扑扇上下两对翅膀——四翼天使镇墓兽,正飞越凡尔赛宫上空。 这头飞行兽要去哪里? 第四十三章 追击四翼天使 民国八年,1919年6月28日,黄昏。 凡尔赛的落日,像个金色大饼摊在西方的天空,涂满索姆河与凡尔登似的鲜血,这是欧洲的落日。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欧阳安娜像男子汉那样背诵了《贺新郎》,辛弃疾在鹅湖与陈亮唱和的千古名句。 中国代表团收拾行装,准备打道回府。钱科、剑桥博士李隆盛、朱塞佩·卡普罗尼登门造访。秦北洋已在地下室苏醒,九色守护在身边。 “今天中午,我看到四翼天使镇墓兽飞走了。” 欧阳安娜憋不住话,钱科狼狈地点头:“不晓得什么原因,它突然失控了。” 意大利人撇着小胡子说:“刚接到一个飞行员报告,他在英吉利海峡上空,看到飞过一个魔鬼,长着四个翅膀。这个魔鬼攻击了一家化工厂,吞吃了大量有毒化工原料。” “四翼天使镇墓兽。”听完安娜的翻译,秦北洋翻身而起,“吃下有毒化工物质,等于补充燃料和能源,可以飞得更远。” “现在四翼天使非常危险。” 李隆盛蹲下来注视九色,这头小镇墓兽体内是否还残留着有毒泥土呢? 秦北洋吃过好几种药,安睡了一整天,精神已恢复三分:“镇墓兽一旦发狂失控,会对无辜百姓造成巨大伤害,务必阻止这头飞行兽!” “怎么阻止?” “你们不是有一艘飞艇吗?能不能追上四翼天使?” 钱科一脸茫然:“天空那么大,到哪里去找它?” “九色!它能感应到所有的镇墓兽,我们飞到英吉利海峡上空,它会像猎犬那样嗅到四翼天使的气味。但只有我能控制九色,我必须跟它一起上飞艇。现在就出发,否则四翼天使就飞远了,或者已经闯下弥天大祸。” “秦北洋!”安娜毫不留情,当众将他推倒在床上,“请你好好养病,我不准你瞎折腾。” “但我不想一两个月后病死在床上,镇墓兽却屠杀了几千几万的欧洲百姓。”秦北洋重新起身,搂着九色的赤色鬃毛,“若我难逃一死,请让我因镇墓兽而死,这也是我们墓匠族秦氏的宿命。” 泪水在欧阳安娜的眼眶打转,秦北洋就是这么一副固执脾气,谁都无法阻拦。 “北洋,若你一定要走,我陪你一起走。”安娜咬着他的耳根子,“我们说过的——同生共死。” “谢谢你,安娜。” 秦北洋以三尺唐刀做拐杖走出旅馆。 夕阳西下,一艘巨大的纺锤形飞艇,涂着绿白红三色旗的“尤里乌斯·凯撒号”准备升空。卡普罗尼、钱科率先进入吊舱。安娜和九色也爬上去了。李隆盛说他既是物理学博士,也精通地理学和气象学,他的知识可以帮助到大伙儿,而且他酷爱冒险,因而一同爬上飞艇。 秦北洋是最后一个,他向送行的人们挥手道别。 名侦探叶克难在他耳边说:“北洋,务必活着回来,我不会放弃让你活下去的希望。” “探长,我如果死了,请你为我的养父母报仇,将那伙刺客绳之以法。” 叶克难摘下礼帽:“明天我将启程回国,我记住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脸,除了那个戴鬼面具的。我正在一点点接近刺客们的真相。” “别忘了唐朝小皇子的棺椁。” 秦北洋跟叶克难紧紧相拥,仿佛自己还是九岁的小男孩。 正要登上飞艇吊舱,齐远山抓住他的胳膊:“北洋,让我一块儿走!” “远山,你不是明天就要回国了吗?” “忘了吗?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你的身体有恙,钱科又是个书生,我怎么放心得了你和安娜?我是军人,身上有枪,可以保护你们。两年前,我俩在上海一起乘坐钱科的飞艇,叫什么来着……” “赛先生号!” 齐远山已爬上吊舱:“对,那是我们头一回坐飞艇,我还想陪你再坐一次。” 叶克难与小郡王向他们挥手送别,帖木儿的眼皮一跳,低声说:“我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们将冲天一去不复返?” 于是乎,秦北洋、齐远山、欧阳安娜、钱科、李隆盛、卡普罗尼加上小镇墓兽九色,坐上“尤里乌斯·凯撒号”飞艇吊舱,迎着凡尔赛的夕阳升空。 这些小伙子们与姑娘飞向无垠的世界,下一场冒险,已然徐徐展开…… 第四十四章 北海迷航 北海。 顾名思义,欧洲大陆以北,又在不列颠岛以东,日德兰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以西,连接英吉利海峡、挪威海以及波罗的海。上古时期,这是一片蛮荒的冰冷之海,罗马人视之为畏途,却在欧洲最黑暗的年代,成为北欧海盗维京人纵横驰骋的舞台。刚刚结束的世界大战,北海是大英帝国与德意志帝国碰撞的战场,在日德兰大海战,在斯卡帕湾的彩虹行动,海底留下无数艨艟巨舰,化作数百万吨的钢铁尸骸,等待下个世纪的黎明…… 民国十八年,1919年6月28日。 巴黎,凡尔赛。 今天早上,就在这座欧洲最伟大的宫殿内,签订第一次世界大战胜利分赃的条约,也埋下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即将引爆的地雷。在与会的二十七个独立国家里,唯一没有在条约上签字的是中华民国。 而在中国代表团驻地吕特蒂旅馆外的荒野上,一艘巨大的硬式飞艇正在准备升空。 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帖木儿,正在地面挥手告别,他的眼皮一跳,低声说:“我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们将冲天一去不复返?” “不,他会回来的。” 北京警察厅名侦探叶克难摘下礼帽,向着飞艇吊舱里的小伙子与姑娘们用力挥舞。 欧洲夏夜短促,晚上八点,“尤里乌斯·凯撒号”飞艇升到三百英尺高空,巍峨的凡尔赛宫已缩小为一堆玩具积木。 少年秦北洋唇边冒出几根坚硬的胡须,捂着隐隐疼痛的胸口,眺望夕阳没入地平线。癌细胞正在燃烧他的生命,医生已经给他宣判了死刑,执行日大约在一两个月后。 飞艇吊舱内还有四个男人:北洋陆军中尉齐远山、剑桥大学物理系博士李隆盛、巴黎工业大学勤工俭学的留学生钱科,还有意大利最伟大的飞行员朱塞佩·卡普罗尼。 唯一的女孩,是中华民国外交部的法语翻译实习生,欧阳安娜,一双琉璃色的眼珠子,盯着来自白鹿原唐朝地宫的小镇墓兽——九色。 “尤里乌斯·凯撒号”飞艇从巴黎启航的那天,他们都还年轻——秦北洋、齐远山、欧阳安娜、钱科都是十九岁,李隆盛二十九岁,朱塞佩·卡普罗尼三十四岁,九色一千两百岁……他们去追击同样一千两百岁的四翼天使镇墓兽。 这次漫长的追击,必将彻底改变他们的命运。 柴油机引擎强大,螺旋桨高速运行,这个季节盛行西南风,不到子夜即飞抵英吉利海峡。发现四翼天使镇墓兽的化工厂在加来,距离英国最近的欧洲大陆城市,隔壁是敦刻尔克。 卡普罗尼与钱科铺开航空地图,四翼天使可能有两个去向:一是跨越海峡到英格兰,二是沿着东北航向进入北海。 “试试九色吧。”秦北洋让小镇墓兽观察地图,“君可知四翼天使何处去?” 它的双眼发光,爪子踩上地图中的北海,胸口滚烫,似已感应到了四翼天使。 “镇墓兽的心脏都是灵石。”剑桥博士李隆盛透过现象看到本质,“灵石具有天然放射性,会在大气层留下放射性痕迹。人类的感官难以探测,但对镇墓兽来说不难。” 意大利人将信将疑,飞艇调整为东北航向,驶入黑夜茫茫的北海。 “北洋,你别再这里瞎凑热闹了,快去睡觉休息。” 安娜命令他回到吊舱后部,尽量少跟九色接触。她独自坐在最前面,摸着九色的脑袋,凝视夏夜星空。 天亮时,她已睡着了。秦北洋又摸到前头,面色惨白,嘴唇发紫,给她送来早餐。 “安娜,我想起两年前,乘坐钱科的飞艇越过东海,降落到达摩山上来看你的那次。” 齐远山还在旁边呢,欧阳安娜永远不会忘记,秦北洋像天使般降落在达摩山的黄昏,直到死的那一天。 钱科揉着黑眼圈提醒:“还是看不到四翼天使,会不会越飞越远?” 再把航空地图摊开,小镇墓兽的双眼发光,凝视吊舱外的晨曦,爪子指向地图正北方,英国设得兰群岛与挪威海岸线之间的中心点,再往北就是挪威海。 “四翼天使就在这儿?”意大利人卡普罗尼敲了敲地图,“我们的航线没错,全速前进。” 借着顺风之势,开足马力的飞艇,达到八十公里时速,冲向北海的出口。 九色开始狂躁,拖着秦北洋的裤腿往前走。视力极佳的齐远山,发现天空有个小黑点,举起望远镜观测,看到四片翅膀。 四翼天使镇墓兽。几乎可以看清兽头了。飞艇内一片欢腾。大家竞相去摸九色的脑袋,简直可做雷达的先驱。 突然,四翼天使向下俯冲,接近海平面。飞艇上浮要将氢气充入气囊,下降则是相反,越接近海面越危险。 “四翼天使很聪明,但只要有九色在,它就跑不了。”钱科和卡普罗尼商量后决定,“我们暂时让飞艇悬浮,静观其变。” 钱科一声惊呼:“罗盘失灵了!” 愁云惨雾的北海上空,四翼天使镇墓兽消失无踪。飞艇失去了罗盘导航,卡普罗尼百般捣鼓都没用。 秦北洋看着太阳隐入浓云,苍穹的弧度就像一张反曲弓:“我跟父亲学习营造墓穴,罗盘也是寻找龙脉的工具。人的吉凶祸福受到宇宙气场影响,中国人把阴阳五行、二十八星宿、天干地支都放到罗盘上。” 李隆盛竖起一根手指头比划:“地球磁场,像磁铁有两极,一个S级,一个N级。” “阴与阳?”秦北洋貌似鸡同鸭讲,“就像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 “地球也有两极,但地球磁极不在南北极点,而存在一定夹角,不断变化。每次地球磁场变化,就可能影响罗盘。” “你说,镇墓兽怎能在黑暗中辨别方向?比如在幽暗千年的地宫深处,镇墓兽为何能如此灵敏,就像蝙蝠一样活动?” 钱科皱起眉头:“当我们修复九色,就发现它能发出和接收人耳听不到的声音。” “还有一样。”秦北洋念起“制兽九宫”的第四宫,“镇墓兽制作过程中,需要将一块天然磁石放置在头部,起到类似罗盘的作用。” “镇墓兽体内的磁石?这就说得通了。”李隆盛盯着九色,好像能看到那块磁石,“这两天,地球磁场发生了变化,严重影响了罗盘与无线电通信,更给四翼天使镇墓兽产生了错误指令。” 老资格的飞行员卡普罗尼说:“这里距离北极磁点很近。欧洲在高纬度地区,许多飞行员都有这种经历,越接近北极越容易迷失航向。” “现在,九色就是我们的罗盘。” 秦北洋摊开地图给九色看,让它寻找最近的陆地。 “不对。”李隆盛并不乐观,“地球磁场活动会影响罗盘,同样也会影响九色。” 话音未落,北海再次变天,大海与苍穹间垒起一道黑色的墙,仿佛有个魔鬼张开大口……飞艇陷入风雨飘扬,浓云黑雾,从正午坠入子夜,伸手不见五指。吊舱内如同颠簸大海上的一叶小舟。 “听天由命吧。” 钱科什么也做不了,紧急下降等于自杀,飞艇会被波涛汹涌的大海吞没。 意大利人卡普罗尼还在祈祷;李隆盛观察大自然的奇观;齐远山趴在吊舱边大口呕吐;秦北洋摸着九色;安娜抓着他的手,做好最坏打算,大不了一块儿上天堂或下地狱…… 罕见的夏季大风暴,毫无征兆地袭来,天昏地暗地肆虐十几小时。如果海上有船经过,不知有多少人要葬身鱼腹? “尤里乌斯·凯撒号”上的人们吃足了苦头,齐远山几乎把黄胆水吐出来了,倒在角落奄奄一息。秦北洋还在硬撑,大概是肺叶里的癌细胞,提升了忍受疼痛的阈值。 子夜,风暴渐渐停息。卡普罗尼把头伸出吊舱,黑漆漆什么都看不清,无法判断底下是大海或陆地。他想通过星空辨别方向,可惜云层太厚,只能从缝隙里看到几颗星星。 “我们到哪儿了?” 安娜也累得快要虚脱了,年轻的剑桥博士李隆盛,言简意赅地回答两个字:“地球。” 祸不单行,飞艇的螺旋桨、尾舵都在风暴中损坏了,大家只能在天上随风飘浮。 天亮时,秦北洋第一个睁开眼,他发现吊舱下仍是蓝色海洋,但有大块的白色飘过。 冰山。 第四十五章 午夜太阳 民国八年,1919年,六月的最后一天。 夏天的冰山,说明飞艇已飘到非常寒冷的地方。卡普罗尼透过望远镜观察海面,有的冰山非常巨大,犹如移动的岛屿,或阿尔卑斯的山峰。 天上飘起大片雪花。六月飞雪,不言自明。 “我们飘到了北冰洋。” 所有人都被冻醒了,幸好备着飞行员的皮夹克,又裹上毛毯,从盛夏直接跨入寒冬。 罗盘仍然失灵,钱科把航空地图扯过来,观看北极形势。一夜之间,飞艇被狂风不知吹走了几千里,如果走运,应在挪威以北海域。运气不好的话,那就是斯瓦巴德群岛海域,距离北极点不远了。 大家瑟瑟发抖之时,九色突然跳起,胸口灼热,呦呦鹿鸣,仰头对着吊舱顶部,摆出决斗挑战的姿态。 头顶有什么东西? 卡普罗尼打开吊舱的天花板,赫然见到个黑乎乎的家伙,垂下一片钢铁薄膜的翅膀。 四翼天使。 这头镇墓兽居然躲在“尤里乌斯·凯撒号”飞艇吊舱上。 随着狂风涌入吊舱,兽头上的赤色眼睛渐渐暗淡。钱科与齐远山将它拽下来,四扇翅膀占据大片空间,原本宽敞的吊舱变得狭窄逼仄。 “我们千辛万苦寻找四翼天使,它竟藏在我们头顶?”安娜不禁咂舌,“还是九色感应到的呢。” “昨晚刚飞上来的。”李隆盛抚摸四翼天使的兽头,“飞行消耗的能量,远远大于在地上行走。不间断飞了三天两夜,从巴黎飞到北极,还要穿越大风暴,再多的有毒化学物质也撑不住。它发现能量枯竭,迷失航向,就跟着我们这艘飞艇,便不至于坠入大海。高等级的镇墓兽,或许相当于智慧生命,拥有与人类相同的智力。” “我在日本读书时,山本教授说过‘灵魂机械体’的灵魂,也是一种Artificial Intelligence。” 秦北洋所学的日式英语让人无法理解,他只能把两个单词写在纸上。 “简称AI?” “至少具有墓主人的灵魂和智力水平。四翼天使镇墓兽的主人,是聂斯托利基督教——景教在唐朝的大主教伊斯,必是个很聪明的人。” “嗯,我看到了它胸口的桃心十字架。”朱塞佩·卡普罗尼再次画了十字,“愿上帝饶恕这些异端。” 说到上帝之名,安娜摇头叹息:“那我们到底该去哪里?” 她看了一眼九色,小镇墓兽也有些蒙圈,北极磁点正在影响它的方位感。 秦北洋裹着厚毛毯,戴着飞行员皮帽,探出吊舱观望大海,忽地背诵《庄子·秋水篇》:“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 齐远山凑过来说:“大海虽辽阔无垠,但在宇宙万物之中,不过是沧海一粟!” 十九岁的秦北洋大笑道:“人间五十年,尘埃而已。幸有挚友、佳人相伴,死又何惧?” “秦北洋,药不能停啊。” 安娜将他拽回吊舱,强行往他嘴里塞了一大堆药片,中止这场酸得让人倒牙的谈话。 “岛!” 钱科尖叫起来,所有人趴到吊舱边,发现前方冰海深处,藏着一座巍峨的大岛,不规则的锯齿状,高空俯瞰至少有纽约长岛那么大。 “你确定这是岛而不是冰山?” “确定。”朱塞佩·卡普罗尼举起望远镜,“岛上有岩石裸露,并非全被白雪覆盖,还有几处冒着烟雾,说明两个可能:一是有火山活动,二是有人类居住。” 飞艇在大风暴中失去动力和方向,好在还能升降。卡普罗尼与钱科拼命操纵飞艇,飘到海岛上空,迅速下降数百米。无法正常下锚了,在意大利人的指挥下,每个人做出屈身抱头的自我保护动作…… 硬着陆。 吊舱差不多断成两截,气囊被岩石划破,易燃的氢气迅速泄漏,如果有一点火星就会发生大爆炸。飞艇彻底报废,变成一堆钢铁壳子。幸好岛上覆盖厚厚的积雪,大伙儿彼此相助爬出吊舱,包括两只镇墓兽。 秦北洋一只手拉着安娜,一只手牵着九色,远远逃离破碎的飞艇,摔倒在冰冷雪地上。 “我们是第一批来到这里的人类?”齐远山绝望地把手伸入积雪,“不会有人来救了?” “今天起,我们要做北极的鲁滨逊。整理一下补给品,看看还能支撑多久?” 相比男人,唯独安娜最为理性,她从飞艇吊舱里抢救各种物资——食物和淡水最多只能坚持三天。 秦北洋提议在岛上探索一番。卡普罗尼以飞行员的经验告诫,先不要贸然深入岛上内陆,以免迷失方向,先沿着海岸线行走,确保可以原路返回。 九色如同猎犬走在最前面,接着是手持双筒猎枪的卡普罗尼,秦北洋与欧阳安娜走在中间,齐远山腰间塞着手枪殿后。至于钱科与四翼天使,他俩留守在补给地。 卡普罗尼拿着罗盘,但无论如何运动,只能指着一个方向:“难以置信,我们正在北极磁点上?” 李隆盛高声解释:“但从没人真正到过北极磁点,因为这个点也是不断变化的。” 孤岛的海岸线崎岖不平,有的地方裸露黑色岩石——全是火山岩,说明这是一座火山岛,就像冰岛。 沿途风景壮丽,岛屿中心有白雪覆盖的高山,海面上漂浮着不计其数的浮冰,偶尔有海豹钻出冰面嬉戏。冰海中跳出几只长须鲸,这庞然大物在空中划过,激起冲入云霄的浪花,真是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秦北洋抓住安娜的手说:“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这是贾宝玉对林黛玉所说的话,欧阳安娜却娇诧一声:“肉麻。” 不是她不解风情,而是不想一语成谶。 秦北洋却来了兴致,高声念起《庄子·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中国人成年后要为自己取个字,通常跟名字有关,诸葛亮自孔明,张飞字翼德,孙权字仲谋……“北洋”正是庄子笔下的“北冥”,而他最喜欢这一句——“其翼若垂天之云。” 秦北洋,字垂天,就这么定了。 “垂天?”齐远山也若有所思,“这个字好啊!‘其翼若垂天之云’——北洋,你字垂天,那我字之云如何?我们兄弟正好在《逍遥游》里比邻而居。” “秦垂天!齐之云!” 垂天?安娜心中悲苦,秦北洋啊,你都快永垂不朽了,还起这种不吉利的字。 太阳丝毫没有西沉的意思。他们没有发现淡水,也没有任何人类活动迹象。只有海豹、鲸鱼,以及成群结队的海鸟。大伙儿决定原路返回,子夜十二点,太阳仍然挂在空中。 午夜的太阳。 ※※※ 午夜的太阳。 欧阳安娜气势汹汹地问意大利人:“你确认你的手表没失灵?” “我这是飞行员专用的瑞士机械表。”在阳光浓烈的地中海边长大的卡普罗尼,指着这轮冰冷的太阳说,“早已过了北极圈,现在是极昼,太阳持续24小时。我们还算幸运,碰到夏天而不是寒冬,否则将陷入永恒的黑夜,人会绝望到自杀的。” 意大利人说的没错,生活在北极圈中的人们,因为冬天都要面临可怕的极夜,很容易患上郁症患,也有很高的自杀率。 阳光下的后半夜,大家沿着惊涛拍案的海岸线,回到飞艇坠毁的补给地。孤独的钱科守着一支枪,陪伴四翼天使镇墓兽,快要得精神病了。 撑起帐篷,建立营地,利用剩余的柴油生火。秦北洋虚弱已极,肺叶似火烧。安娜不准九色接近他,把小镇墓兽赶到四翼天使身边,反正这两只兽的心脏都有灵石,互相伤害吧。 为打发无聊的漫漫极昼,大伙儿各自说起奇闻异事。卡普罗尼炫耀了飞行探险,李隆盛说起神秘的额喜马拉雅雪人,齐远山说起在日本读军校的残酷训练,安娜便讲起童年时在东海达摩山的海盗故事…… 最后,轮到了秦北洋。 尽管脑海藏着地宫的秘密,他却傻笑着说:“我就是个小工匠,没啥有意思的故事,你们放过我吧。” 三天后,太阳从未落下,亘古的荒岛上不见人烟,而食物和淡水已消耗殆尽。 “谁有捕鱼的经验?” 朱塞佩·卡普罗尼颓丧地抓起一把雪塞到嘴里,待到慢慢融化才咽下。 “我是在海岛上长大的。”安娜自告奋勇,但这北极冰海不是东海达摩山,“可是没有捕鱼工具,连一把鱼叉都没有。” “但我们有这个!”齐远山举起猎枪,他可是在日本留学步兵科的射击第一名,“我猜在冰面上晒太阳的那些海豹,几万年来都没有遇到过猎人。” 齐远山带队,加上卡普罗尼与秦北洋,三个男人加上九色,一起去海边打猎。 一处冰封的小海湾,密密麻麻地躺着几千只海豹。齐远山与秦北洋一人一支猎枪,轻松射杀三只海豹,拖在雪地上拉回营地。每只海豹都有几百公斤,没拉几步就拽不动了,九色独自拽着三只海豹,如同狗拉雪橇拖回营地。 大伙儿将海豹大卸八块,吃了丰盛的海豹肉大餐。安娜把海豹油脂挤到玻璃瓶里,关键时刻,这些能量可以救人性命。 连续吃了七天海豹肉,齐远山不无忧虑地说:“这岛上看不到一棵树,长不了一根草,燃料的问题如何解决?” “古代维京人曾经移民格陵兰岛,后来因为环境恶劣而灭绝。”李隆盛摸着自己下巴的胡茬,俊朗的面孔更有味道,“听说爱斯基摩人以吃生肉维生,而且可以防止坏血病,这对我们生存下来非常重要。而煮熟的肉会破坏维生素。” 齐远山在日本待了将近一年,早已习惯吃刺身。他把心一横,摆出军人姿态,抓起海豹生肉,选择脂肪最多的部分,野兽般大口吞下。接着是秦北洋,心想与其死于肺癌,不如死于吃生肉,毫无顾忌地大快朵颐。然后是李隆盛、钱科和卡普罗尼,最后轮到欧阳安娜——她饿了整整一天,才在秦北洋劝说下吃了块肥硕的海豹脂肪,感觉居然不错。 每天去冰海打猎,为了节约子弹,齐远山和卡普罗尼用刀子屠杀海豹,这些可怜的硕大海兽,竟毫无还手之力。 北极孤岛成了屠宰场。 有了人类这种两脚兽,所有四脚兽或无脚兽都注定遭了大灾。 一个月后,秦北洋发现了一头北极熊。 他和齐远山、李隆盛带着九色在打猎,只见那头熊浑身雪白皮毛,站起来将近三米高,犹如一座行动的大山,肆无忌惮地屠杀海豹。它是地球上最大的陆地食肉动物,可以在冰面上奔跑,也可潜入冰海游泳捕猎,北极圈生物链顶端的霸主。 第一次在这座岛上发现大型陆生动物,齐远山趴在雪里说:“海豹肉吃到想吐了!我们尝尝北极熊的肉如何?” 猎枪射出第一发子弹。枪声在冰海上呼啸,已被杀怕了的海豹们,纷纷跳入海中逃命。齐远山的枪法百发百中,子弹击中大白熊的身体,打出一片鲜血染红的白毛。 北极熊没有倒下,反而咆哮着向他们冲来,要把这几个不速之客撕成碎片。李隆盛拽着大家要逃跑。齐远山却有一股沉稳的军人气质,面对坦克般袭来的北极熊,勇敢地射出第二发子弹。 白熊的脑门被准确地击中,虽没当场爆头,但也鲜血被面,狂流不止。不可思议,它居然还活着,依旧横冲直撞。秦北洋与齐远山干脆从雪地站起,九色也瞪着琉璃色的眼睛。 兽与兽的对决…… 深夜的太阳下,血流满面的北极熊怕了。它怕的不是两条腿的人类,而是四条腿的镇墓兽九色。 白熊选择转身逃跑,如果跳入冰海,齐远山等人断然没有围猎的机会,它却慌不择路地冲向内陆。九色一马当先,大家跟着紧追不舍。不想浪费子弹,可以等到北极熊失血过多而倒下。但这头巨兽皮糙肉厚,竟然坚持着跑出去几里地。 海岛的内陆地带,大伙儿从没深入探索过,误入未知的世界,要是迷路就惨了。李隆盛紧急叫停,齐远山却坚持一鼓作气:“如果北极熊侥幸活下来,必定会半夜来偷袭我们营地报复,那就太危险了。” 齐远山既有缜密心思,又有将军似的果断决策。他们追到孤岛中心的雪山下。北极熊无路可去,咆哮着反扑过来。秦北洋与齐远山双双枪响,两发子弹同时击中心脏。白熊继续冲刺几十步,这才摔倒在三人面前,它的黑色鼻尖,距离九色的鼻尖,仅有三寸之遥。北极熊在抽搐,鲜血如滚烫的开水流淌,染红大片白雪,双眼死死盯着三个人类,施加永恒的诅咒。将死未死之际,齐远山对准眉心再来一枪,彻底终结痛苦。 他拄着猎枪,坐在北极熊背上喘气,人类跟这巨兽相比如此渺小。 追踪猎物奔了那么久,秦北洋虚弱地摔倒,感觉下一秒就要被癌细胞杀死。九色却冲到雪山脚下,四只爪子拼命刨着雪地。李隆盛疑惑地过去,发现九色挖出极地常见的冻土。 天色渐黑,太阳西沉到冰海。手表走到深夜十点。八月中旬,北极短暂的夏天已经过去,极昼流逝,黑夜姗姗来迟。 九色长出雪白鹿角,浑身白毛褪去,化作金光闪闪的鳞甲。鹿角掘开硬邦邦的冻土,露出一张男人的面孔。 冻土地下埋着一个人。 第四十六章 千万不要打开维京人的陵墓! 北极冰海孤岛,荒原冻土之下,竟埋着个大胡子的欧洲人。茂盛的红色毛发,惨白的皮肤,略微破碎的高鼻梁。 李隆盛把秦北洋与齐远山都拽过来,跪着凝视这张面孔——这不是睡着的活人,而是冰雪中长眠的死人。 整个遗骸暴露出来,就像冰箱里的冻肉。任何尸体在这种冰雪环境之中,都有可能成为千年不腐的木乃伊。尸体穿着十九世纪的服装,在头顶还有个木头十字架,说明举行过基督教的葬礼。九色又开始挖旁边的泥土,很快发现第二具遗骸。这里是块墓地?接二连三地埋葬着许多具尸骨,绝大多数保存完好,少部分面色发黑。 “他们是十九世纪的北极探险家,被活活困死在这座岛上。” 秦北洋和九色继续挖掘附近的冻土,又发现更多破碎的骨骸。其中有一根大腿骨,有三条平行的刀痕,关节处的损伤非常光滑,说明是被认为肢解过的。 一个可怕的结论——这个可怜的死者,被同伴们当作食物吃掉了。 当人在极端的环境中,为了延续生命,可能被迫吃人肉。某种程度来说,人肉是相当丰富的能量和蛋白质来源。 秦北洋、齐远山与李隆盛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最终谁要吃掉谁? “我得了癌症,活不了几天。”秦北洋拍了拍齐远山的胳膊,“我允许你们把我吃了。” 此言一出,九色却不答应,拽着主人的裤脚管。作为镇墓兽,最重要的是为主人守墓。如果秦北洋死了,九色必会守在他的棺材旁,不准任何人侵犯。 李隆盛就像法医仔细检查冻土里的死者,从一个船长模样的尸骸身上,找到一张发黄而硬脆的遗书,是用英文写成的—— 后来的探险家们,当你看到这份遗书,我已在上帝身边等待末日审判。1845年5月19日,我奉英国海军部之命,驾驶两艘蒸汽轮船,率领129名船员,从伦敦前往北极探险。第二年,我们绕过冰封的格陵兰岛,想要打通西北航线。突然罗盘失灵,迷失方向,耗尽燃料,船只被冰层牢牢冻住,登上这座冰海孤岛。依靠捕猎海豹与鲸鱼,我们顽强地生存下来,直到将这些动物全部吃光,再也见不到一头海兽。我们深入岛屿内陆探险,在雪山脚下发现古代北欧海盗——维京人的神殿与陵墓。我感叹古人的伟大,千年前的蒙昧时代,就能在恶劣的环境中,建造如此宏伟的建筑。我认为有古代遗址的地方,必然有适合生存的条件。果然,我找到了淡水。但败血症的流行,不断夺去船员们的生命。艰难时刻,我们被迫食用死去同伴的人肉,我相信我会下地狱的。现在,我即将死去,用仅剩的一点体力写下这封遗书。如果你能看到,请带我回英格兰故乡,放在我妻子简的墓碑前。 最后,我还要提醒你—— 千万不要打开维京人的陵墓! 千万不要打开维京人的陵墓! 千万不要打开维京人的陵墓! 所有的秘密都属于上帝,而不属于人类! 约翰·富兰克林爵士 1847年6月11日 “富兰克林爵士的探险队。”在英国留学八年的李隆盛,面对长眠在冰雪中的爵士深鞠躬,“这是北极探险史上的大事件,为寻找他的探险队,英国派遣过四十多支队伍。他的妻子简,始终坚信丈夫还活着。她又自费派出四艘船,到北冰洋的各个角落搜寻。” 秦北洋有限的英语水平,只能看懂最后几行字“千万不要打开维京人的陵墓!” 化身为冰雪木乃伊的富兰克林爵士,在临死前连说三遍,警告后来人不要打开维京人的陵墓。但他没在遗书中记载原因,理由是“所有的秘密都属于上帝,而不属于人类”。 古代维京人的神庙和陵墓在哪里? 秦北洋的疼痛略微缓解,命令九色扩大搜寻范围。镇墓兽对陵墓格外敏感,迅速清理积雪,露出几块硕大的石头。明显有人工堆砌的痕迹,甚至有个石头大门。 李隆盛冲过来说:“就像英格兰的巨石阵!” 巨石上有许多花纹,雕刻着简单的人像,原始粗糙却有力量。还有一些奇怪的符号,貌似某种古代文字。 九色吐出琉璃火球,剑桥博士李隆盛仔细查看半晌,骤然惊叹:“鲁尼文!古代日耳曼人的文字,斯堪的纳维亚经常被发现。这就是古代维京人的神殿遗址。” 秦北洋转头看向高耸的雪山,竟有些像中国帝王陵墓封土的感觉,难道说…… “记住死者的警告——千万不要打开维京人的陵墓。”李隆盛提醒一句:“不过,我们把营地搬过来吧。古维京人能在此地生存,建造起神庙与陵墓,必然有其原因。富兰克林爵士的遗书里说,这个地方有淡水!我再也不想天天吃雪了。” “好,我回去通知钱科与安娜。” 齐远山刚杀死一头北极熊,正是胆气过人,背着猎枪,腰里插着匕首,独自走入黑漆漆的雪夜。 一小时后,欧阳安娜、钱科和朱塞佩·卡普罗尼来了,同时带来三个简易的雪橇,包括大部分补给品与帐篷。天上有四翼天使镇墓兽相随,赤色目光像手电筒,为他们指引道路。北极的黑夜已让它恢复了飞行能力,就跟小镇墓兽九色一样。 安娜看到被杀死的北极熊,冰雪中的木乃伊,最后是维京人的古遗址——他们不是这座孤岛上唯一存活过的人类。 子夜零点,天黑得彻底,连星星都不见。钱科看了一眼温度计,已经冷到爆表了。 卡普罗尼拿出秘藏的一瓶白兰地,分给大家抵御寒冷。安娜豪爽地干了一杯,立时脸颊绯红,又逼着秦北洋喝下去。四十度的酒精含量,让他脑门发热,坐在古维京人的神殿遗址之中,背靠三尺唐刀,仿佛成为驾着海盗船纵横驰骋的维京战士。 北极夜空下。 秦北洋裹着一条厚毛毯,肺叶混合着酒精熊熊燃烧:“安娜,我快死了。等我死后,你要照顾好自己。” “住嘴!”北极的夜空下,欧阳安娜用手指封住他的嘴巴,眨着遗传自妈妈的赤道故乡的眼眸,“北洋,我会带你逃离这座孤岛,就像我们离开东海达摩山一样。” “安娜,你不是普通的女孩子,你还有你的梦想,不要陪我死在这里。” “嗯,我想成为中国第一个女外交官,第一个驻外国的女公使,甚至第一个女外交总长。”欧阳安娜知道自己没有喝醉,“如果命运垂青,我还想成为国务总理,甚至大总统!” “女总统?” “《中华民国临时约法》没规定过大总统必须是男性。” 秦北洋忍着胸口剧痛戏称:“那你就是日月当空的女皇武则天了。” “做武则天也好,我就封你为高宗李治,或者男宠张易之。” 安娜笑着喷出半口白兰地,意大利人觉得颇为可惜。 倏忽间,九色猛然用头撞击主人。秦北洋与安娜十指相扣,仰望北极子夜的苍穹下,燃烧起一道绿色火焰…… 接着是白色、黄色、蓝色,最后是极度夺目的紫红色,交相辉映,犹如以宇宙作为幕布,以地球作为颜料,星空作为画笔,涂抹上一幅梵·高或保罗·高更的油画。这幅画不断地运动,五彩光芒遍布苍穹,就像无数条巨龙升空,令人望而生畏。在这北极冰海的孤岛,古维京人的千年神殿,足以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北极光。” 所有人安静下来,置身于灿烂的银河,默默欣赏这天上有人间无的奇景。九色与四翼天使,它俩也敬畏地蹲伏在地,琉璃色与赤色的目光,臣服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看到壮阔雄奇的极光,秦北洋忘了自己命在旦夕——所有生命跟宇宙相比,不过是渺小的尘埃,是朝生暮死的蚂蚁,是微不足道的一粒原子…… 极光通常在冬天出现,北极八月短暂的黑夜,奇迹般的极光转瞬即逝。秦北洋跳起来往天上抓,仿佛要跟极光一同羽化登仙。 “英语里的极光Aurora,来自古希腊神话的黎明女神,这是人类的黎明。”李隆盛又从古希腊说到《山海经》,“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竭。是烛九阴,是谓烛龙。”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就是这片北极冰海,而所谓“烛龙”,也许就是极光。 李隆盛继续说:“有人说极光是地球外缘燃烧的大火,有人说是夕阳折射的光芒。而我猜想——极光与地球磁场有关,尤其在北极磁点附近,磁场容易受到太阳的干扰,形成某种放电现象。” “所以,我们的罗盘失灵了,四翼天使和九色体内的磁石也都受到了影响?” 秦北洋想起两尊镇墓兽。再一回头,四翼天使跟九色纠缠在一起,如同恋人耳鬓厮磨。难道它俩搞了跨越种族的爱情?又像两个相别一千二百年的老友重逢,乡音无改鬓毛衰…… 凌晨两点,北极迎来了黎明。 上帝把极光奖赏给了他们,又让死神的暴风雪接踵而至。天渐明亮,狂风从四面八方袭来,卷起鹅毛般的雪片,不消片刻,几乎掩埋了营地,一千年前古维京人的神庙,以及十九世纪英国探险家们的坟墓。 八月的暴风雪,让朱塞佩·卡普罗尼魂飞魄散,他扯着嗓子高喊:“无数探险家都死于这样的恶劣天气,我们快找地方躲避。” 除了雪山,他们已无处可避。四翼天使想要尝试着起飞,但因天色已明,加上风雪太过强烈,四只翅膀根本无力挥舞。暴风雪在摧毁一切,北极熊的尸体被卷到半空,齐远山心想可惜没快点吃了它。秦北洋紧紧抓着安娜,害怕瘦弱的她也被风吹跑。 当所有人无路可退,九色却冲到雪山下,从积雪中掏出一个深深的洞口。 秦北洋相信九色的感觉,它能发现常人不能发现的秘密,也许是一个避难所? 他拽着安娜钻进去,爬了数十米之深,发现脚下变成了冰面。齐远山也跟过来了,他用铁锹砸出个窟窿,露出一片地下水。他趴下来尝了尝,竟是甘甜的淡水。 富兰克林爵士的遗书里写到——古维京人的神殿和陵墓附近有淡水。 所有人都进来避难了,大家各自尝了尝冰层下的水,宛如沙漠中即将渴死的旅人。 “既然有淡水,陵墓就在我们眼前了。” 九色与四翼天使一同挖掘,果然出现一块光滑的石板,犹如中国古墓里的墓室门。 “这就是维京人的陵墓?”李隆盛发现石头之间有比较大的缝隙,说明已被人打开过,又重新封闭,立时那句遗言,“千万不要打开维京人的陵墓!” “北洋,不要冒险。” 安娜知道秦北洋对古物感兴趣,劝他克制住好奇心。 “放心吧,我不是盗墓贼,我平生最恨盗墓了。” 秦北洋刚说完,身后的雪洞就开始坍塌,头顶传来轰隆隆巨响,天崩地裂。暴风雪引发了灾难性的雪崩,眼看就要埋葬他们。空间越来越小,大家都挤到维京陵墓前,几乎前胸贴后背的绝境…… “这座古墓就是我们的避难所。” 齐远山说出了大伙儿唯一的出路,他用铁锹塞入石头缝隙,用力掰开其中一块。 “千万不要打开维京人的陵墓!” 李隆盛又提醒一句,钱科摇头说:“如果不逃进去,我们都会在雪中活埋而死!” 所有人包括镇墓兽冲进维京人的陵墓。绝佳的避难所,卡普罗尼举起手电筒,头顶是坚固的玄武岩条石。墓室门外已被积雪封闭。齐远山打起火把,说明陵墓并非完全封闭,还有氧气可供呼吸。 人类刚刚迎来黎明,诸神又将迎来黄昏。 第四十七章 维京英灵殿 整座雪山就是维京人的陵墓? 秦北洋背着唐刀走到最前面。九色已然变身,顶着雪白鹿角,只有镇墓兽才不会迷路。路过一处石头大厅,地上散落成百上千的宝剑,大多锈蚀不堪。李隆盛捡起一把剑,依然分外沉重,传说中的维京古剑,北欧海盗用这种武器,砍下了无数文明世界的人头…… 既然身处维京人的陵墓之中,李隆盛也只得忘却富兰克林爵士的警告。 “维京人来自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他们原是异教徒,驾着龙船出没在北大西洋,每次海盗袭击都会留下巨大灾难。维京人无数次征服英伦三岛,最后一次是诺曼底公爵征服者威廉。他们向东开创了基辅罗斯,向南航行到地中海,建立西西里王国,成为拜占庭人与阿拉伯人的雇佣军。北极是维京人的后花园,他们发现了冰岛与格陵兰岛,甚至美洲大陆。” 钱科搔搔头说:“不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吗?” 一伙儿中国人加上一个意大利人,在维京人的陵墓里讨论维京人。 物理学博士李隆盛也是个历史爱好者:“《萨迦》史诗记载,红胡子埃里克的儿子发现了美洲大陆。可惜维京人只会航海和征服,并没有能力开发和传递文明。” “看这个!” 朱塞佩·卡普罗尼捡起一副铁质头盔,插着两只硕大牛角——北欧海盗的牛角盔,经常出现在中世纪修道院的壁画里。 李隆盛冷冷地用法语说:“维京时代,你们意大利人就是被他们砍头和奴役的对象。” 气氛一时尴尬,穿过维京大厅,继续往前摸索。踏上越来越高的石阶,九色变得警觉起来,四翼天使似乎也想展开翅膀,实在是空间不够起飞。 琉璃火球照出一方幽暗,隐隐闪过两道绿色的光,墙上投射出奇形怪状的影子。 秦北洋将三尺唐刀横在胸前。齐远山举起双筒猎枪,仿佛又要射杀北极熊。维京陵墓响起一声巨吼,每块石头都在发颤,接着出现一条硕大无朋的狗。 这是狗吗? 比狮子还要大,但它长着猎犬的脑袋,狗的四条腿和爪子,还有一根夹紧的狗尾巴。它浑身流着鲜血,仿佛受到致命伤,步履千钧地向不速之客冲来,张开獠牙锋利的血盆大口,仿佛一下就能全部吞没他们。 维京人的镇墓兽? 秦北洋在巴黎地下墓穴深处,领教过断头国王路易十六的狮鹫镇墓兽,哪怕是个伪镇墓兽,也让他彻底更新了对镇墓兽的老印象。在这维京古墓,一些可怕之物皆有可能出现。 九色的鹿角开始变大,四翼天使镇墓兽也来了,这两尊镇墓兽有过并肩作战的默契,不会畏惧任何同类或异类。 姑且说它是猎犬镇墓兽吧,它开始撕咬九色的鹿角,嘴巴喷射更多的兽血,不晓得是它的秘密武器?还是被九色刺伤了? 九色再次吐出琉璃火球,洞穿“猎犬”的胸口。但它像北极熊似的无知无觉,扫出锋利的爪子,秦北洋清脆地听到青铜鳞片的碰撞声,一下子将九色打出很远。四翼天使用钢铁羽翼与它交战,也被力大无穷的猎犬击倒。一根石头柱子被它的牙齿咬中,瞬间分成两截,要知道这可是坚固的玄武岩啊。 “GARM!”李隆盛颤抖着喊出一个单词,“北欧神话的地狱犬——嘉尔姆,住在海姆冥界的永劫深渊,浑身鲜血,看守冥界大门。” “冥界的守门犬?” 秦北洋话音未落,九色吐出一连串火球。自从吞食了东海恶龙、金蟾、童男童女镇墓兽的灵石,幼麒麟镇墓兽的能力大增,火球像机关枪子弹打击在地狱犬嘉尔姆头上。 猎犬受到重伤,支撑不了多久。秦北洋举起环首唐刀,冲上去加入战团;齐远山继续射出猎枪子弹,让它发狂地咆哮。九色双眼放射凶光,疯狂地靠近嘉尔姆,鹿角骤然放大,如同一支长矛,刺入地狱犬的心脏。 瀑布般的血喷涌而出,嘉尔姆摇晃着倒地,整座维京陵墓发出持久的震动…… 冥界的守门犬死了? 九色还没完,像只贪婪的狮子抓住猎物,还要剖心挖肺吃尽内脏。鹿角剖开地狱犬的心口,意图吞食镇墓兽的灵石。这样的九色,让秦北洋后背心发凉。自从它在巴黎北郊的毒物森林死而复生,吃下大量有毒化学物质,经受脱胎换骨的外科手术,就变得跟以前很不一样了。尽管忠诚不变,但更加残忍嗜血…… 然而,嘉尔姆的胸腔内根本没有石头,只有一颗硕大的心脏。 真正的动物心脏,比人头还要大,布满各种纤维与神经阻止,热气滚滚地搏动。 这不是镇墓兽,而是真正的神兽,来自北欧神话的年代。 秦北洋惊讶地摸了摸死去的地狱犬,果然全是活体组织,加上一些硬壳角质,并无任何金属成分。嘉尔姆的双眼暗淡,停止了呼吸和生命迹象。它如何在地底存活了一千年?就像九色也在镇墓兽的外壳里,不吃不喝地存活了一千二百年。 这世上,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动物,绝不止九色一种。或许,镇墓兽只是它们存在的诸多形式之一。 众人捏着鼻子,趟过腥臭的血池,跨过地狱犬的尸体,来到一座墓室门前。 “这就是冥界的大门?” 李隆盛刚想触摸一番,朱塞佩·卡普罗尼已大胆地推开。也许是氧气的冲入,墙角火盆瞬间点燃,地底照得如同白昼,让秦北洋等人睁不开眼。 眼前站着一个巨人,秦北洋惊慌地挥舞唐刀,九色竖起沾满地狱犬鲜血的鹿角,但那巨人纹丝不动。 巨人是个独眼龙,右眼是瞎的,披挂金色盔甲,坐在黄金宝座之上。肩上栖息两只乌鸦,脚下还蹲着两条恶狼,手中持着一支长枪,如同顶天立地的佛塔。 秦北洋仰望宫殿之上,竟然看不清穹顶?仿佛身处黑漆漆的宇宙下。没有一丝风,说明不是露天,还是封闭在雪山内部。刚才的判断没错,整座雪山都被掏空,建造了这座辉煌的宫殿。地面上巨石阵般的古代遗址,不过是这座大殿的只鳞半爪。 “奥丁!”李隆盛奉献出了膝盖,“北欧神话的至高神,天空的人格化,世界的统治者,诸神之父,司掌战争、权力、智慧、魔法和死亡。肩上两只乌鸦是‘思想’和‘记忆’,每天飞遍世界。脚下两条狼是‘贪婪’与‘欲念’。奥丁相当于希腊神话的宙斯,中国道教的玉皇大帝,日本神道的天照大神。” 这座巍峨辉煌的大殿,不只有奥丁一位神祇。背后有一尊女神,金发碧眼的北欧美妇人,身着金腰带与白袍,挂着一串钥匙,珠光宝气,美轮美奂。 “若没猜错,她就是奥丁的妻子,爱神弗丽嘉。” 李隆盛熟读北欧神话,为大家伙做起导游。爱神背后又是个巨人,满脸金色胡须,手执金光闪闪的大锤,戴着铁手套和腰带。 “他是雷神托尔!手中的武器,就是雷神之锤。” 朱塞佩·卡普罗尼虽是南欧的意大利人,但也从小听过雷神之锤的传说。 雷神托尔身边,站着位高大的美女,一头金色长发,美得让欧阳安娜都心生嫉妒。 “这是西芙,雷神托尔的妻子,也是土地和收获女神。” 这些雕像太过高大,挡住众人去路,李隆盛只能从女神胯下穿过。迎面又是个巨人,胯下是头金黄色鬃毛的野猪,脚下围着一群小精灵,手持维京宝剑。 “太阳神弗雷,也是丰饶、兴旺、爱情、和平之神。” 李隆盛挨个介绍下去——火神洛基,也是恶作剧之神、邪恶之神,却有一张美男子的脸庞。然后是战神提尔,只有一只胳膊,这位独臂神按着宝剑,似乎已征战过全世界。还有几百尊神祇,全都说得似是而非…… 他们来到一群身着盔甲,手握兵刃的女战士面前。她们如此美丽,身材凹凸有致,让男人看了热血贲张。但她们出手无情,轻而易举地夺取无数生命。 她们是女武神——瓦尔基里。 服务于众神的处女战士,她们赐与战死者美妙一吻,骑上快马穿越云端,引领勇士们的亡魂,前往永恒的维京英灵殿。 “我最喜欢瓦格纳的《尼伯龙根的指环》……”李隆盛已从恐惧变成满心欢喜,如同坠入藏宝窟,几乎要哼出来了,“气势磅礴的间奏曲《女武神的骑行》。” 此时此刻,他们身处于奥丁的家,英雄们的亡魂住所,维京英灵殿。 “所有的秘密都属于上帝,而不属于人类!” 李隆盛念出了富兰克林爵士遗书的最后一句。 钱科抚摸着女武神瓦尔基里的大腿说:“现在我们是活着还是死了?” “一千多年前,古维京人在岛上修建这座陵墓,用地狱犬嘉尔姆守护冥界大门,迷惑和恐吓入侵者,保护维京英灵殿,等待诸神的黄昏决战。” “诸神的黄昏?” 秦北洋搂着九色问了一句,这名字对他来说有无穷无尽的吸引力。 李隆盛坐在雷神托尔脚下说:“北欧神话的宇宙,第一层是诸神的国度,便是维京英灵殿。第二层是人类的‘中庭’,被大海环绕。巨人族也在这一层,还有小矮人之乡。最下层是死人之国,尼伯龙根,永夜迷雾之地,唯有亡魂才能抵达,地狱犬嘉尔姆在此守候。连接三层世界的是一株世界树。对不起,北欧神话太庞杂了,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呢。” “我们不是来听故事的,而是怎么逃出去?怎么活下来?” 还是齐远山头脑清醒,拍打身边的战胜提尔。他是个军人,觉得战神跟自己最般配。他感到手上沾了什么东西,金灿灿的,放到鼻子边嗅了嗅,再用牙齿一咬——金箔? 钱科也发现几乎每一尊神像身上,全都贴满了真金白银。 维京英灵殿里的几百尊硕大雕像,哪怕只有薄薄一层金箔,合起来也有几百公斤。秦北洋与安娜在达摩山发现的庚子赔款百万白银,与眼前的维京黄金相比,微不足道。 “古代维京人以海盗为生,他们席卷整个欧洲,抢劫了古罗马以来的无数宝藏,把黄金运到北极,藏在这座维京英灵殿。”李隆基倒在黄金窟里惊叹,“这是载入史册的发现。” “黄金能当饭吃吗?” 欧阳安娜给男人们泼了一盆冷水,还是优先考虑生存问题吧。 众人说话时,朱塞佩·卡普罗尼正在奥丁神脚下,她用刀子刮下几片金叶子,悄然塞到口袋里。 忽然,巨人奥丁低下头,用他的那只独眼,凝视这群擅自闯入者。 “哦,上帝啊,请你饶恕我。” 意大利人在胸口画着十字架,他看到奥丁露出愤怒的表情,举起手中长枪,向他直刺而来。 眼看他要被刺成肉泥,秦北洋忍着胸中剧痛,挥舞唐刀飞身向前,竟然硬生生格挡下了这一枪。安禄山的环首唐刀,与奥丁神的冈格尼尔之枪,碰撞出彩虹般的烈焰。结果毋庸置疑,秦北洋被弹飞出很远,朱塞佩·卡普罗尼趁机逃脱。 维京英灵殿,诸神们的国度,瓦尔基里召来的亡魂,正从千年沉睡中苏醒。诸神要消灭这些入侵者,当作与巨人族大战的小小演戏。 雷神托尔将锤子砸向齐远山,幸好他在地上打滚躲过一劫。独臂战胜提尔用宝剑扫向李隆盛,却被幼麒麟镇墓兽九色的鹿角挡住。四翼天使镇墓兽已振翅高飞,它与奥丁肩上的两只乌鸦展开搏斗。 两只唐朝的镇墓兽,五男一女的凡人,面对奥丁大神、雷神托尔、战神提尔,还有不计其数的维京英雄的亡魂,从一开始已注定要失败…… 哪怕借助安禄山的残暴灵魂,秦北洋也不能再跟奥丁神对抗了。他躲过了又一枪,地面剧烈震动。他拽着安娜的胳膊,避开维京勇士的刀剑,如同在迷宫穿梭,直到维京英灵殿的另一头。 九色跟在他的背后,接着是齐远山、李隆盛、钱科、卡普罗尼。没人能和维京战士们对抗,他们都会被砍成肉泥。 维京英灵殿的四周全是大门,传说有五百四十个门。但要命的是,每扇门都紧闭着,还有无数维京战士紧追不舍。秦北洋看到一扇大门顶上的野猪头。正好四翼天使镇墓兽飞来,他爬上飞行兽的脖子,扶摇直上数十米,挥舞唐刀剁下猪头。 门开了。 齐远山带着大家逃出去,四翼天使带着秦北洋飞回来。九色撑起鹿角防御墙,掩护大家逃跑。 安娜放心不下秦北洋,再转身冲回来。秦北洋跳下镇墓兽,抓着她的胳膊钻入地道,两个人同时一脚踩空…… 维京英灵殿的地下。 后脑勺撞到坚硬的石头,秦北洋失去了意识,陷入无边无际的地狱…… “我还活着吗?” 下意识地吐出一句话,他看到了安娜的琉璃色眼球,自来卷的乌黑齐刘海。 “你还活着!北洋,我们都活着。” “活着,真好。”他发出痛苦的微笑,摸着安娜的嘴唇,“看到你,真好。” 安娜抱着他的脸颊亲吻:“你要活下去。” “其他人呢?” “不知道,也许死了?也许逃生了?也许还困在附近?只有我们三个掉下来了。” “三个?” 秦北洋话音未落,第三个凑过来了,露出一只毛茸茸的兽头。原来是已化身为大狗的九色,这头小镇墓兽紧跟着主人,一同坠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琉璃火球,照亮这间地底密室,安娜搂着他说:“你后悔吗?” “你是说闯入这座陵墓?千万不要打开维京人的陵墓!不,我不后悔,此生能亲眼目睹维京英灵殿,并与奥丁大神交手,死而无憾矣。” 两人仔细观察这间密室,竟全是鲜艳夺目的壁画。正对着他们的是个丰乳肥臀的女神,艳丽容貌与诱人体型,恐怕是北欧神话的欲望女神,胸口挂着黄金项链,裸露乳房与私处,撩动年轻男女的春心。她的周围描绘古人交欢的场面。似是春日原野,河流里布满维京人的龙船,刚发育的少男少女们,赤裸着跳进水里,肆无忌惮地狂欢…… 欲望女神的密室。 秦北洋抱着安娜,抚摸她自来卷的长发。药早已吃光了,骨瘦如柴,面容清癯,体重恐怕已降到九十斤。若不是借助安禄山唐刀的力量,根本没有打斗的力气。 欧阳安娜撕开他的外衣,看着他后脖子上的两块鹿角形胎记,犹如冲天火焰,三千年来遗传至今不断,随着深入地宫次数的增加而更明显。 两个月前,巴黎的医生做出诊断——秦北洋还剩下两个月的生命。大限已至。他随时可能死去。而这鹿角胎记的火焰,也将宣告熄灭。 “安娜,让我默默死去好了,就让三千年的家族断绝吧,没什么好可惜的。君主的时代已经终结,皇帝不再坐紫禁城的龙庭,国王的头都被杀下来了。”秦北洋嘴角带着微笑,“至少,九色会永远陪伴我。” 秦北洋、欧阳安娜、九色,仿佛宇宙毁灭,最后三个生命。 她握紧他的手掌,盯着行将就木的少年双眼,面对一条无边无际的大路。秦北洋还给她一个荡气回肠的吻,封住她的唇,终结了她的少女时代,更终结了自己的青春。 欲望女神弗蕾亚,玉体横陈在千年石壁上,凝视这对无所顾忌的少男少女,欣赏他后背的鹿角胎记,犹如烈火融化冰封的森林;欣赏她敞开的胸怀,宛若大海接纳流浪的百川。在北极磁点的冰火孤岛,在女武神飞驰的维京英灵殿下,奥丁大神是他俩的见证人。从诸神的黎明到诸神的黄昏,神界到人间直到冥界。生命的最后,他的世界树重新萌芽生长,支撑起曾经毁灭的三层世界。而她宁愿自己被撕裂,时光停滞不前,沉溺在这一瞬的欢愉…… 小镇墓兽九色羞涩地闭上眼睛,蹲伏守护在密室角落,以免这对璧人遭到冥界的骚扰。 第四十八章 天堂与地狱 “谢谢你……” 烈火渐熄,欧阳安娜的眼角淌着大颗泪水,仿佛赤道的温暖海水,涌到北极结冰封冻。 她的第一次,也是他的第一次。 秦北洋本想说一声对不起,却被她的双唇封住了嘴。但他还是要说:“你不会后悔吗?” “不后悔!”安娜看着密室的穹顶,“我也会被困死在这里,不是吗?已没有可以后悔的未来,我们别无选择。” 突然,石壁内部传来撞击与破碎声…… 欧阳安娜急忙穿起衣服,秦北洋挣扎着站起来,手中拄着三尺唐刀,九色也化作幼麒麟镇墓兽,琉璃火球呼之欲出。 石壁先从欲望女神的双乳崩塌,接着是象征宇宙中心的肚脐眼,然后化为灰烬,露出一个硕大的洞口。 四翼天使飞进来了,它的兽头正好撞到九色,两只镇墓兽欢天喜地相会。 接着是齐远山、李隆盛、钱科,最后是意大利人卡普罗尼。 所有人都还活着,连一根胳膊都没少。一小时前,他们冲出维京英灵殿,结果秦北洋、安娜与九色坠入地洞。其他人则逃进一条深深的甬道,侥幸躲过维京武士们的追击。 钱科指挥四翼天使镇墓兽,让它寻觅九色的所在。借助镇墓兽的指引开道,他们打破层层石壁,发现了这间欲望女神的密室。 齐远山注意到安娜衣衫不整头发凌乱,但他也不多说:“你们还活着,真好啊。” “我们还有一条地道,别放弃啊。” 李隆盛灰头土脸,毫无剑桥博士的派头,所有人都成了盗墓贼的模样。 离开密室,地道终于往下走了,不再冰冷,反而渐渐温暖起来,安娜额头冒出一层薄薄的汗…… 朱塞佩·卡普罗尼吸了吸鼻子:“你们闻到一股臭味了吗?” 响起震耳欲聋的咆哮声。 秦北洋握紧唐刀,九色顶出雪白鹿角。地道口豁然开朗,琉璃火球照出一双红眼睛,接着是个硕大的头颅。 不是人头,而是狼头。 狼。 竟有比北极熊大几倍的狼,披着黑色利箭般的长毛,撒开四条腿冲来。它的一只狼爪,就能同时压死这些人。 四翼天使振翅高飞,围绕狼头飞了一圈。巨狼冷冷地凝视它,突然张开大嘴,竟一口咬住了镇墓兽。 这下秦北洋急了,九色连环吐出琉璃火球,并用鹿角攻击巨狼的胸腹部。 唐朝的天使在挣扎,像景教徒最后的祈祷,撕心裂腑地尖叫。它绝望地用铁翼抵挡狼的牙齿,用爪子攻击狼的舌头。九色的火球烧着巨狼的鼻子,让它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才将四翼天使喷了出来。钱科与卡普罗尼接住这头镇墓兽,幸好只有几处牙印,并未有致命伤。 巨狼还没完,又要向他们冲来,眼看要一口吞没九色,却在只剩几厘米的距离,到达了它的攻击极限,再也无法往前挪动哪怕一分一毫。 原来,巨狼的脖子拴着一条粗大的铁链条,限制了它的行动,否则早就将闯入者们撕成碎片了。 “恐怖巨狼芬里尔,邪神洛基与女巨人安尔伯达之子。它被诸神囚禁,绑在世界树上。因为它的嘴巴,竟可吞噬天地。”李隆盛跌坐在地上说,“根据北欧神话,一旦把这个妖怪放出来,就会引来诸神的黄昏,跟巨人族一起毁灭诸神的国度与人间,以至于吞噬奥丁大神!” “就让它永远在地狱中被囚禁好了。” 卡普罗尼总结一句。大家决定绕过这头巨狼。 两头镇墓兽继续与芬里尔缠斗,掩护众人穿过充满腥臭之气的大厅,奔向下一条地道。 待到九色与四翼天使回来,所有人与兽聚齐。秦北洋感受到地底的灼热,高烧发到四十度,再也走不动路。齐远山干脆将他背在肩上,让他调整呼吸不要断气。 一路往下,打开最后的大厅,四周燃烧熊熊烈火,中间竟有一艘船。 船上盘踞一条恶龙,九色再次准备战斗,却被李隆盛拦下来:“不是真的龙,是维京人的龙船。” 接近朽烂的木船,安放在高大的祭坛上,模拟大海的波浪、冰块、鲸鱼、海豹,仿佛还在北极冰海乘风破浪。船首与船尾高高跳起,雕刻着龙头与龙尾。船体修长,约有三十米多,宽度却只能容纳三四人并排坐下。船身中间竖起一支巨型桅杆,悬挂方型风帆,两舷挂着数十支大桨,还有五颜六色的木头盾牌。海岛上长大的欧阳安娜,看出这种船的特点是速度快,吃水浅,既可横渡大洋,也能轻松深入内河。维京人就是乘坐这样的船,走遍了半个地球。 她看到船里躺着一个人。 维京人的骨骸,从头颅骨到足骨,至少两米之长。骨头上散落锁子甲、牛角盔,左手边是佩剑,右手边是战斧,脚头的铜角杯里盛着干涸的美酒。 这是一艘船棺。 他是谁?维京陵墓真正的墓主人?半个世界的征服者? 齐远山背着秦北洋靠近它,众人沉默着注视骨骸,这次地下旅行的终点站? 忽然,维京人的船棺开始颤抖,仿佛骨骸即将站立,挥舞宝剑砍下入侵者的头。秦北洋胸口的暖血玉坠子发烫。一股热流从船棺底下升起,似乎涌起波涛,要将船棺掀翻。 “难道是按照中国规格建造的陵墓?棺床下藏有金井,整个陵墓的中心,也是龙脉点穴所在?” 秦北洋警觉地想到一点,他让齐远山把自己放下,几个男人齐心协力,好不容易将船棺从祭坛上挪开。钱科猜测底下有逃生的地道,否则哪来的热量? 终于,古老的维京船在祭坛倾覆,墓主人骨骸支离破碎,秦北洋默默说了声:“对不起!” 金井出现了…… 无论尺寸大小,以及聚集地气的热流,都酷似中国陵墓棺椁下的金井,发出灿烂夺目的光芒,散发沸腾般的炽热。秦北洋趴在金井边缘往下看,却闻到强烈的臭鸡蛋味。 “火山口!” 李隆盛大喊一声,他已彻底明白——这是一座活火山岛,雪山就是高耸的火山锥体,只不过被大雪掩盖看不出真容。维京英灵殿,为何高大巍峨不见穹顶?因为并非人工开凿,而是天然形成的火山口,顶部被火山石堵塞,成为巨大的封闭空间。 而在陵墓底部,维京船棺下的金井,正好对着火山岩浆出口,才会如此炎热,并有类似臭鸡蛋的硫磺味。而这艘船棺就是潘多拉魔盒的盖子,一旦掀开会酿成大祸,释放地球中心的魔鬼。 “快走啊!” 他提醒了第二句,但来不及了,金井边缘长出几道裂缝,迅速扩大破碎,整个祭坛开始坍塌…… 欧阳安娜第一个坠落下去,秦北洋飞快地伸出手,抓住她的胳膊。安娜悬挂在半空中,底下是万丈深渊,火山岩浆沸腾着要吞没一切。 安娜哭着摇头:“北洋,放开我……放我开……” “你若死!我也死!” 秦北洋浑身力气,集中在自己右手,眼看欧阳安娜就要滑下去,齐远山的手抓了上来。他可比病入膏肓的秦北洋有力多了,在日本读军校时每天练俯卧撑和引体向上,活生生将安娜整个人拽了回来。 脚下地面再次开裂,像一张打开的蜘蛛网,安娜被齐远山拖走了。秦北洋连同背上的唐刀,一齐坠入火山口的岩浆烈焰。 “北洋!” 刚捡回一条性命的安娜,若不是被齐远山拦腰抱住,差点随着爱人一同奔赴地狱。 还有镇墓兽。 她看到一道金色的弧线,幼麒麟镇墓兽,雪白鹿角,青铜鳞甲,烈焰滚滚,跟随秦北洋跳下了火山口…… 第四十九章 诸神的黄昏 普天之下,唯有镇墓兽,永恒忠诚。 安娜的手伸向火山口,眼看着秦北洋与九色被烈焰吞没,消失无踪。 “地宫都要坍塌了!快走……” 李隆盛高声提醒,齐远山拽着欧阳安娜往外逃去,四翼天使镇墓兽第一个飞出去,最后是钱科与卡普罗尼。 他们沿着地道往上逃窜,身后不断有烈焰袭来。安娜几乎已经虚脱,倚靠在齐远山肩上,嗓音沙哑着问:“能不能再回去救北洋?” “能不能?” 齐远山已泪流满面,回头抓着李隆盛问,得到斩钉截铁的回答:“掉入火山口,必死无疑!哪怕是镇墓兽,也会被熔化成铁水。” 秦北洋彻底坠入了地狱,或者说,地狱下的地狱,但丁称作“炼狱”,永远无法逃离。 加上一尊生命体镇墓兽,埋藏上古神兽之谜的九色,同样追随主人葬身炼狱。 唯一的逃生道路,经过囚禁巨狼芬里尔的大厅。北欧神兽再次眼放红光,对这些人类虎视眈眈,好在被锁链限制住了。 朱塞佩·卡普罗尼还想冒险逃出去,却被齐远山一把拉了回来,他擦干眼泪说:“就算能侥幸躲过巨狼,但能逃得过维京英灵殿吗?我不相信还有第二次好运气,何况,我们现在少了秦北洋和九色。” 钱科趴在地上赞同:“远山说得没错,我们都会被这些怪物杀死的。” “我有一个主意!”李隆盛想起了维京人的末世神话,“诸神的黄昏——先是绵延寒冬,野兽横行,横渡冥河的亡魂人满为患。恶狼芬里尔摆脱枷锁,黑龙尼德霍格掏空世界树的根基,大蛇也从海底醒来,翻起滔天巨浪,直达诸神的国度。巨人族向诸神发起进攻,得到火神洛基的内应。无数个世纪以来,长眠维京英灵殿的勇士亡魂们,组成大军前来应战。惊天地泣鬼神的决战,巨人族驱使恶狼芬里尔,竟然咬死了众神之王奥丁。奥丁之子维达尔为父报仇,地狱犬嘉尔姆与战胜提尔,雷神托尔与大蛇也都同归于尽。” 齐远山拍了拍大腿:“你是说,巨狼芬里尔,就是奥丁的克星?若能斩断它的锁链,让它与奥丁大战,自相残杀,我们就能趁乱逃跑了。” “我们与其死于火山岩浆,不如导演一出诸神的黄昏,至少还有活下来的可能性。” 李隆盛说服了大家,钱科向四翼天使交代任务。镇墓兽飞到巨狼芬里尔身后,凭借锯齿状的铁翼边缘,锯磨粗大的链条。芬里尔嘴里流着涎液,注意力全在那几个人类身上,想把他们当作晚餐,却疏忽了四翼天使。 被诸神安装的铁链子,巨狼啃噬了一千年却未断裂,竟在短短十分钟内,被四翼天使镇墓兽锯断了——毕竟生命体的牙齿,比不过镇墓兽的钢铁。 巨狼恢复自由,立刻激起与奥丁决战的欲望,咆哮着向维京英灵殿冲去,整座陵墓飘满腥臭之气。 齐远山招呼大伙儿快点跟上,立下大功的四翼天使飞回来,一齐奔向地道上层。安娜总是落在最后,还在幻想秦北洋能跟上来——哪怕只是个鬼魂。齐远山拽着她的胳膊,尽量不让她掉队。 火山岩浆正追着屁股涌上来…… 维京英灵殿。 巨狼芬里尔冲入大殿,肆意破坏金光闪闪的神像。雷神托尔的锤子,战神提尔的宝剑,全都无法伤害到它。这头吞噬天地的巨兽,竟然一口吃下了雷神之锤。 独眼巨人的奥丁神,骑上八条腿的骏马,手执长枪与芬里尔决战。神与兽,天与地的交锋,光明与黑暗的撞击。枪刺没入巨狼胸口,巨狼牙齿也咬中奥丁。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黑龙在天空翱翔,大地染成血红,无穷无尽的烈焰之中,支撑三层宇宙的世界树随之崩裂,星辰从苍穹跌坠,时间不复存在,大海吞没了整个天地,陷入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 这是诸神的黄昏。 朱塞佩·卡普罗尼看得呆了,齐远山提醒大家赶快逃跑。 怎么逃呢?前方乱成一团,到处都是烈火,诸神们随便走几步,就会把他们踩成肉泥。 齐远山仰头看向黑漆漆的苍穹,又看了看四翼天使的翅膀。他在维京英灵殿找到一根铁链条,牢牢拴在镇墓兽肩上。既是一座活火山,出口必在正上方,所有人抓紧链条,就能跟着四翼天使飞出去。 钱科自告奋勇骑上四翼天使的脖子,现在他是这头飞行兽的主人。意大利人卡普罗尼第一个抓住铁链,然后是李隆盛,接着是欧阳安娜,齐远山帮她把铁链在腰上缠绕一圈,确保她不会半空掉下。而他自己刚好抓着链条的尾巴。 “起飞!” 奥丁与巨狼血战同时,钱科一声令下,四翼天使尖叫着扑扇翅膀,带着四男一女,冲上维京英灵殿的苍穹。 镇墓兽的两对翅膀,像力拔千钧的雄鹰,躲过维京战士们的袭击,飞越雷神托尔与战神提尔的头顶,绕过爱神弗丽嘉与收获女神西芙,俯瞰底下的诸神与战士亡魂,与骑着骏马的女武神瓦尔基里擦肩而过。 四翼天使犹如出膛的子弹,一飞冲天,起码有数百米高。欧阳安娜被链条缠在腰间,感觉身体快要断裂成两半,又像坐上摩天大厦的电梯,狂风吹乱自来卷的乌发。吊在最后面的齐远山,被晃得最为厉害,犹如风雨飘摇的蜘蛛,靠着最后一线蛛丝勉强维持。 骑在镇墓兽脖子上的钱科,看到头顶亮出一线天光。 所有人尖叫,冲出高耸的火山口,被白昼刺得睁不开眼睛。 北极的天空。 暴风雪已经停止,浓云遮天蔽日,卡普罗尼目测至少有一千五百米高,这只镇墓兽要带他们飞到何处?要穿破同温层、中间层和热层,冲到宇宙之中吗? 镇墓兽的能量很快耗尽,单纯依靠灵石的热量,它只能在黑夜或地下翱翔。 白昼中的四翼天使开始栽倒坠落。 原本落在最下面的齐远山,掉了个到了最上面,钱科则是脑袋冲下,承受着飞行员才能忍受的重力加速度,大脑缺血,眼前发黑。安娜在昏迷之前,转头看向北极冰海上的孤岛,原本银装素裹的雪山之巅,露出硕大的黑色火山口。 第一个抓着链条的卡普罗尼倍感绝望——直上直下的四翼天使,被牛顿的地心引力拉拽,又要坠入刚刚逃出生天的火山口,成为维京英灵殿的祭品,或者巨狼芬里尔的美餐。 四翼天使救了他们的命。虽然,这尊镇墓兽失去飞翔所需的体力,但它控制住四扇翅膀,就像滑翔机在空中调整角度,侥幸地从雪山之巅掠过,没有坠入灼热的黑洞。 钱科操纵它向着海面迫降,坠入大海是伤害最小的一种方式。 一分钟内,四翼天使如同行将坠毁的飞机,掠过大半个火山岛。它找到了飞艇初次迫降地,雪中残留鲜艳的气囊与营地,空中俯瞰颇为醒目。 终于,镇墓兽以四十五度角栽入飘满浮冰的大海。撞击海面之前,镇墓兽做了各种减速动作,依然激起巨大的水花。 钱科第一个栽入海中,接着是意大利人,然后是李隆盛、欧阳安娜,最后是齐远山…… 安娜已经昏厥,却在冰冷的海水中惊醒,在东海达摩山长大,游泳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哪怕穿着厚厚的皮衣,仍然灵活地划动四肢。她第一个浮出水面,接着是卡普罗尼与李隆盛,然后是从镇墓兽身上逃脱的钱科。 谢天谢地,这些人都会游泳,狼狈地爬上冰封的海岸线,浑身冒着热气,淌下鼻涕,打着喷嚏。安娜却发现齐远山不见了?两年前,他还是个旱鸭子,现在虽然会游泳了,但未必能从冰海逃生。 欧阳安娜再次跳下冰冷大海,像达摩山海女那样潜水。冰海之中极其清澈,她看到躺在海底的四翼天使,这尊金属制成的镇墓兽,再也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起飞了。 她看到了齐远山,正在海水里抽筋,眼看就要淹死。他在镇墓兽链条的最后,在空中摆动幅度最大,消耗的体力远远超过其他人。何况海水接近零度,瞬间能让人冻僵。安娜像条海豚似的游过去,并不畏惧被溺水者一起拖死,腋下夹紧齐远山的胸口,硬是将他救上岸边。 齐远山大口喘息,安娜用力压着他的胸口,让他恢复自然呼吸。 突然,背后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所有人转头看向“雪山”——这是《创世纪》,这是诸神的黄昏,这是地球毁灭的预兆。 一股浓烟从火山口喷射而出,仿佛乌黑的巨龙,又似通天的巴比伦塔,扶摇直上北极的云霄。接着是冲天火光,红色与黑色在天空交战,岩浆滚滚流下山坡,摧毁一路上所有物质。 火山爆发了。 朱塞佩·卡普罗尼的胡子上冻满了冰渣,跪地瑟瑟发抖画着十字。 第一次亲眼目睹火山爆发,天空布满火山灰,转瞬从白昼变成深夜。爆炸声如同世界大战的炮火,简直能消灭无数个师团。沸腾的岩浆融化上千年来的积雪,要么变成烟雾腾腾的蒸汽,要么化作大洪水与泥石流,汹涌地从山巅奔流向海岸。 李隆盛连续打了十几个喷嚏,方才说出第一句话:“冰岛的荒漠地形就是这样形成的。如果岩浆流到这里,我们就得重新跳进冰海。” 钱科跪在雪地里,真想临时找到一种宗教信仰:“我们都会给烧死吗?” “我探访过庞贝古城遗址。”意大利人卡普罗尼听不懂中国话,自说自话,“一千八百年前,维苏威火山大爆发,火山灰掩埋了整座城市,全城无一幸免。至今在庞贝地下还有成千上万的遗骸,被火山灰包裹成了木乃伊,保持着死亡时的形态。” 他说完蹲下抱住自己双肩,仿佛已成为一具火山尸骸。 火山爆发愈加激烈,仿佛无数架古罗马投石机,又像斯柯达巨型迫击炮,向外抛出硕大的火球。有的在海岸上砸出大坑,有的直接坠落海中,融化大片冰块。 雪花变成黑色,其实是火山灰的碎屑,安娜自来卷的头发里,充满肮脏的尘埃。空气充满硫磺味,仿佛一百万个臭鸡蛋同时打破,每个人都跪下来咳嗽。恰好飞艇迫降的营地就在附近,钱科冲向吊舱残骸,抢救出几个防毒面具,给每个人迅速戴上。许多火山喷发造成的死亡,不是因为掩埋与岩浆,而是二氧化碳、硫化氢、二氧化硫以及甲烷等空气中毒。 他们从旧营地里找到衣服和毛毯,纷纷把身上湿衣服脱掉,擦干净再换上新衣服。 欧阳安娜顾不得男女之别,冰天雪地的北极,晚一分钟换掉湿衣服,就会早一分钟死亡。她把自己脱得精光,赤条条暴露在冰海与火山之间。漫天遍野的火山灰,造成重度雾霾效果。旁人看不到她春光乍泄。安娜迅速擦身换衣服,尤其擦干自己的长发,不然分分钟着凉感冒,在这里就等于被判死刑。她决心无论如何要活下来,为了葬身在火山口的秦北洋。 每个人都从营地找到手电筒,照亮漆黑一团的火山世界。他们手拉着手,站在冰海旁严阵以待,准备迎接扫荡一切的炽热岩浆。卡普罗尼与欧阳安娜两个天主教徒,分别用意大利语和汉语念着圣经的祈祷词。安娜的左手握着齐远山,右手握着李隆盛,两边都是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男子。她却感觉左手滚烫,右手冰冷。 火山泥石流席卷而来,恰好在他们脚下熄灭。这座大岛面积辽阔,岩浆冷却速度超出了流淌速度,成为大片灰色岩浆岩。几个大火球飞过来,幸运地与他们擦肩而过。黑色火山灰取代白色积雪,覆盖整座岛屿,一直淹没到膝盖,若是站在内陆,必遭灭顶之灾。 我们活下来了? 安娜还不敢摘下防毒面具,跪倒在火山灰的沙漠中,失声痛哭。不晓得有毒气体是否退散?喷发已经停止,遮天蔽日的长夜不知何时过去?气温持续下降,幸好岛上各处冒着浓烟,带来地热能量,暂时可以抵御寒冷。他们点着营地的剩余物资,包括飞艇的气囊残骸,倒是上好的燃料,全部付之一炬,围炉取暖,度过最悲惨的黑夜。 秦北洋和小镇墓兽九色,连同维京英灵殿和巨狼芬里尔,再无存活的可能…… 第二天,海面上漂浮不计其数的海豹与鲸鱼尸体,都是死于火山爆发。齐远山和卡普罗尼用钩子抓了好多死海豹。他们依靠生肉充饥,五个人竟生存下来。 长夜里,安娜听到有人放声痛哭,原来是齐远山。他不想在女孩面前流眼泪,终究还是没有忍住。他在想念秦北洋,后悔当时没能救了他。 欧阳安娜摸了摸齐远山的头发:“别哭!你是男人。” 她也没有哭,回头望着黑漆漆的火山,心里说——我们的欢愉如此短暂。 然后,她亲吻左手中指的玉指环,犹如回味秦北洋的嘴唇。 一周后,云开雾散,北极的太阳升起。整座岛彻底变了模样,原先的白雪皑皑,变成黑色的岩浆荒漠,圆锥形的火山口,露出了千年前的本来面目。 他们不可能永远生存在这座荒岛,迟早要像七十多年前的富兰克林爵士的探险队那样,因为疾病与饥饿依次死去,埋在北极冻土荒原里成为木乃伊。拯救大家逃出火山口的四翼天使镇墓兽,已沉没在海底,没人能把它捞上来。如果再遇到危险,不可能有这次的好运气了。 李隆盛枯坐在冰海边,看着北冰洋上的落日,无比怀念剑桥的河流与夕阳。他还是有疑问,在维京人的陵墓里所见一切,究竟是否真实?维京英灵殿中的各位大神雕像,都像镇墓兽似的行动起来,差点杀死他们这些闯入者。到最后,巨狼芬里尔与奥丁的大决战——诸神的黄昏。 以上,都从未发生过吧?而是大家伙儿的集体幻觉与臆想,或是一场梦。 忽然,李隆盛看到一艘船出现在视野里。 揉了揉眼睛,他确信这既不是幻觉,也不是臆想,更不是一场梦。 轮船靠近这座岛,最新的破冰船,悬挂挪威国旗。李隆盛叫醒所有人,卡普罗尼打响飞艇的求救信号弹,焚烧最后几张帐篷,押出全部求生的希望。 破冰船发现了他们。 七天前的北极火山大爆发,影响了大半个欧洲的天气,火山灰飘到挪威和苏格兰上空遮挡阳光,让盛夏变成了深秋。 挪威政府派遣一艘破冰船,深入北冰洋寻找火山来源,意外发现了这座岛——这是安娜与卡普罗尼日夜祈祷的奇迹。 五个幸存者登上轮船,在他们的强烈要求下,挪威人打捞起了四翼天使镇墓兽,幸好它坠落在靠近海岸的位置,深度不过五六米。 两天后,破冰船回到挪威首都奥斯陆。全城居民以及全欧洲的新闻媒体,都涌来迎接他们,挪威国王甚至给五个人都颁发了勋章,表彰他们在极地探险中的勇敢。 当然,没人敢承认自己释放了巨狼芬里尔,引发诸神的黄昏,摧毁了奥丁大神的维京英灵殿…… 至于四翼天使镇墓兽,大家对好口供,就说这是一尊现代工艺品,所有人是钱科——万一泄露镇墓兽的秘密,可能再次引来法国军方,或者不怀好意的人们。 朱塞佩·卡普罗尼亲自驾驶一家飞机,从奥斯陆起飞跨越欧洲大陆回到罗马。他又一次成为意大利民族英雄,因为他宣称自己抵达了北极磁点。七年后,卡普罗尼在墨索里尼的支持下,再次操纵飞艇跨越北极飞行,第一次抵达北极点,投下一面意大利国旗。 钱科留在了欧洲,他转移到德国学习飞行设计,始终带着四翼天使镇墓兽。 李隆盛回到剑桥大学,继续从事理论物理学的研究。 齐远山跟欧阳安娜一起回国,乘船取道苏伊士运河与印度洋,回到上海已是秋天。 当轮船驶入黄浦江,外滩鳞次栉比的大厦,在早晨的薄雾中渐渐清晰,仿佛维京英灵殿的诸神与巨人。安娜闭上眼睛,腮边滚下一滴泪水,身着北洋军装的齐远山,紧紧捏着她的手,在耳边说:“到家了。” 她淡淡回答:“不,这是我的炼狱。” 第五十章 奥丁的墓室 诸位神祇,无论长幼尊卑, 守护神海姆达尔的后裔! 阵亡英灵之父奥丁啊, 你要我讲给大家听听, 远古往昔的传闻逸事, 如今从头细说个分明 ——冰岛埃达《女占卜者的预言》 但丁《神曲》描述的炼狱如同一座高山,在耶路撒冷相对的地球另一面的大海深处,分为七层,亡灵按照人类的七宗罪——傲慢、忌妒、愤怒、怠惰、贪财、贪食、淫欲,分别忏悔、修炼、涤罪,每上升一层便消除一种罪过,直达净界山顶的乐园。但丁迷失在罪恶之森,喝下忘川水,进入天堂,只见一道电光…… 秦北洋睁开眼睛。 火红的炼狱,天空布满七种人类的罪恶,自己不知算在哪一种?他觉得自己躺在棺椁中,唐朝的梓木棺材,画满鲜艳夺目的彩绘,仿佛置身于武则天的年代,四周是打猎、宴饮、征战,还有农夫、疾病、劳役,硕大无朋的陵墓…… 他又看到骑着白马的女武神,迷人的处子少女,她们在马背上驰骋,金发像喷发的火山。她们抚摸他的身体,带他穿越三层宇宙,直达诸神的国度。维京英灵殿,独眼巨人奥丁,张开双臂要拥抱战士的亡灵,等待诸神的黄昏降临。但他摇头,转身离去。 然后,他从天庭坠跌,像无数陨落的星辰与火山灰…… 他看到了九色。 先是化身为大狗的小镇墓兽,一张似狗非狗似鹿非鹿的兽脸,赤色鬃毛,雪白被毛,头顶长出锋利鹿角,白毛被青铜鳞甲取代,守护地宫的幼麒麟镇墓兽。 他抚摸九色,又想抚摸一个人,但她不在他身边。 记忆像被煮开的一锅水,在时光中渐渐冷却清晰。他想起来了,一片北极冰海,一座荒无人烟的孤岛,一句警告“千万不要打开维京人的陵墓!”他想起维京英灵殿,想起奥丁大神、雷神托尔、战神提尔。他想起欲望女神的密室,想起欧阳安娜的身体。他还想起巨狼芬里尔,陵墓底部的地宫,埋葬维京人首领的船棺。 最后,是船棺底下的金井。 他拯救了欧阳安娜,然后自己掉进火山口,接着是忠诚的九色。 记忆是在哪里中断的呢?对了,自由落体,谁能抗拒地心引力?他向火山口的沸腾熔岩坠落,几万度高温的火舌,会在瞬间将他烫成蒸汽,肉体重新分解为碳原子,金属则将熔化成铁水。 最后一秒钟,距离岩浆只剩几尺,他感到一个长条形物体,充满蠕动的鳞片。它像子弹般高速运行,飞过即将喷发的火山口,顺便将他凌空截走。他本能地抱紧这个物体,发现竟是一条黑色的龙——全身数节列车这么长,九色也落在龙的背上。 这不是梦。 骑在这道黑色闪电上,耳朵贴着龙的鳞片,闻到刺鼻的毒液气味,并在癌细胞分裂中失去了意识…… 九色唤醒了他。 秦北洋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但不管活着还是死了,九色依然陪伴。 他的背后压着安禄山的三尺唐刀,和田暖血玉在发烫。胸口之下,肺叶深处,灼烧的疼痛还在。但只要疼,就说明自己还活着。 一年前,北京的春夜,秦北洋同样从高处坠落。当他从不知多久的昏迷中醒来,却发现来到“天国”,在神仙居住的高山白云之巅,别人告诉秦北洋——他死了,必须在死后世界的“天国学堂”,跟一群小孩共同修炼。 那不是梦,这也不是。 身体的疼痛正在减弱,不像在坠落火山口前,肺叶疼得像要爆炸,高烧让人头晕欲裂。 这是一间墓室。 玄武岩条石砌成的墓室,高大的穹隆顶,这是在哪里?又是谁的墓?反正不是白鹿原唐朝大墓。 没看到什么陪葬品,整个墓室空旷、干净而死寂。秦北洋抓了抓九色的脑袋,向着墓室深处走去,那里亮着一盏灯,还有一口石棺。 三层台阶之上,石棺被千年不熄的灯火照亮。这盏灯没有热量,也没有火,而是某种荧光物质,像深海里发光的生物体。他感到脚下冰凉,冒着氤氲的冷气,就像在屠宰场的冰柜里。这不是石棺,而是冰棺,千年寒冰雕凿而成,也许构成冰的液体,不是普通的水分子,而是储存更低温度的某种物质。表面泛出灰色,给人以石头的错觉。没有任何金银财宝的装饰,你要是贴着石棺表面观察,就能发现是半透明的。 他看到石棺里躺着一个人。 这座冰块做成的棺材很长,起吗有四米长,高度和宽度都接近两米。石棺里的人也很长,几乎有两个秦北洋的高度——绝对已超出正常人类的高度。 贴着半透明的棺材往里看,冰冷的寒气透过皮肤,缓慢渗透到毛细血管,几乎让他也冻僵凝固。秦北洋看到一个男人。黑头发的男人,胡须介于西洋人与东方人之间。墓主人很强壮,宽阔的肩膀和胸膛,野兽般发达的肌肉,一层浓密的深色汗毛。 他没有腐烂…… 因为棺材用特殊的冰块做成,也许低于零下三十度,在亘古冰雪的环境中,任何有机体的外形可以长久保持下去。冰块保存的木乃伊最为天长地久,至少比古埃及人靠谱得多。 棺材里的人没穿衣服,赤身裸体地暴露在寒冰中。秦北洋感到困惑。通常古人会穿上最好的衣服下葬,以示身份尊贵。但能享受躺在这种墓室千年不朽的待遇,绝非泛泛之辈。 他的下半身不是人——而是真正的野兽。 墓主人的腰部以下,竟是两条兽腿。无法分辨是何种野兽?虎?豹?狼?熊?或者说,大型猫科?熊科?犬科?似乎都不像。 某种早已灭绝了的动物? 他回头看了一眼九色,就像这头小镇墓兽体内隐藏的生命体,某种从未被发现过的鹿科新物种,只存在于上古时代。 秦北洋预感到了什么,他大胆地爬上两米高的棺材顶部。就像自己也是个死人,或是个盗墓贼,趴在冰棺上往里偷窥。盖子没有侧面那么厚,冰块几乎是全透明的,可以清晰俯视墓主人的正面。 正面全裸的男人。 看到他的正脸了,也许有三十岁?四十岁?难以判断年龄。种族特征并不明显,但肯定不是金发碧眼的维京人,黑头发下是浅棕色皮肤,中等高度的鼻梁,宽阔的嘴唇,一圈咖啡色胡须。他的眼窝不怎么深,还有些高颧骨,像西洋人与中国人的混血儿。 他是个独眼龙。 右眼是瞎的,有道可怕的伤疤。再看他那魁梧的身材,秦北洋心头闪过四个字——独眼巨人。 奥丁? 就像神话的记载,他是个瞎了右眼的巨人,拥有神的力量——因为他的一部分并不是人类。但奥丁会出生也会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奥丁并不是神,而是一个半人半兽的战士。 上古时代,人类种族尚未分化。或者说,只有同一个种族,刚刚走出非洲,呈现黑黄白混血的特征,而非神话中的金发碧眼。 棺材里的奥丁大神,究竟是一具长眠的遗体?还是万古冬眠的活人?就像在日本吉野古坟里发现的长生不老的徐福?抑或只是一尊雕像? 在神兽的年代,出现了像奥丁那样的半人半兽、半人半神的英雄,兼具兽的力量与灵性,人的智慧与情感。东方也必然有类似的神兽与英雄,保护了孱弱的婴儿期的人类。甚至把文明的火种传递给人类,从而成为人类心目中的神,世世代代加以崇拜。 奥丁睁开了眼睛。 第五十一章 神兽博物馆 左眼。 奥丁大神只有左眼。 秦北洋没有慌张,也没有逃窜,而是怔怔地趴在冰棺上,与奥丁的左眼对视…… 三目相对,奥丁又张开了嘴巴,吐出一连串奇怪的语言,秦北洋从未听过这种声音,仿佛不是人类所能发出的。 但他听懂了。 或者说,是这种声音所传递的奥丁的思维:“继续行走。” 面对奥丁的左眼,秦北洋闭上自己的双眼,在脑中反复回响这句话。突然,有道光从墓室顶上射来,劈开秦北洋的脑子。 他从奥丁的棺材顶上爬下来,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向这位上古英雄磕头表示歉意,又高声道:“皇天后土在上,奥丁前辈在上,请受晚辈秦北洋一拜!教诲谨记,至死不渝!” 依靠九色吐出的琉璃火球,他发现奥丁的墓室之大远远超出想象。这里才是冥界,被九色杀死的地狱守门犬嘉尔姆,要么是冒牌货,要么是看错了大门。 他看到了陪葬品…… 不是黄金,不是珠玉,也不是青铜器,更不是坛坛罐罐的陶俑,而是骨骸。 秦北洋吃力地仰起脖子,看到一尊曼哈顿摩天楼般巨大的骨骸,单单脚趾骨头就比自己整个人更高。无法描述这尊骨骸的样子,却想起小时候在天津的德国学校,看到过铜版画里的古生物化石,好像叫……Dinosaurier,这是个德语单词,意思是早已灭绝的古代爬行动物,既有温顺的食草动物,也是凶暴的捕食者,更会在天上飞,在海里游,曾经通知过整个地球,在三叠纪、侏罗纪与白垩纪。 这就让他几乎要跪倒,接下来还有上百尊这样的骨骸,如同庞大军阵,排成高耸入云的两列,守护着墓主人的冰棺。 就像两个闯入自然博物馆的小学生,秦北洋牵着九色战战兢兢地走过,一路瞻仰数万年乃至数百万年前的巨兽,无限敬畏。 有的骨骸呈现猛虎的体型,有的长着硕大的象牙,还有的脖子高耸入云,甚至盘踞在地面上的长龙骨骼,有的甚至长有翅膀,这就是西方世界里的龙?Dragon。 秦北洋走到腿肚子酸痛,直至最后一尊巨兽的骨骸,在同一根脊椎骨之上,竟然长着七个颈椎骨,七个头颅骨,总共十个犄角。 这不是十角七头吗? 原来《启示录》里的怪物真的存在,安禄山的镇墓兽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根据神兽的真身原型所制作。从自然科学的角度,它们是已经灭亡的“史前巨兽”;但从人类文明的角度,他们就是“上古神兽”。 站在“神兽博物馆”的深处,秦北洋闭上眼睛,像小时候那样,脑海凭空勾勒出无数线条,这次不再是机械图纸,而是几千到几万年前的画卷—— 人类的蒙昧时代,神话刚刚萌芽,人与神兽共处的世界。但人类(严格来说是智人)只是一小撮双足直立行走的动物,没有獠牙利齿,没有庞大身躯。在疾病、野兽、饥饿、灾难面前,人类是朝不保夕的弱者,随时可能灭绝,就像无数已经灭绝的灵长目直立人同类。 那个年代,地球上真正的统治者是神兽。它们有各种强大的力量,在草原在沙漠在大海上纵横驰骋,飞越关山万里。神兽与天同寿,与地同春,按照大自然的生存法则繁衍生息。人类在神兽面前如同虫子般渺小,只能顶礼膜拜,并将它们想象为人类文明最古老的“神”。 神兽就是“神”,反之亦然。 先是神话,然后是宗教,再到文学和艺术,人类一点点发现了“神”,也一点点遗忘了“神”。 几千年后,当人类统治了世界,神兽却在地面上灭绝,成为泥沼里的骸骨,博物馆里的化石,孩子们的神话书里的英雄。 神兽中的幸存者,躲藏在地底深处千年,比如维京英灵殿下的地狱犬嘉尔姆、巨狼芬里尔…… 还有,小镇墓兽九色。 神兽的共同特点是有现代动物不具备的特殊智力,寿命极其漫长,新陈代谢缓慢,甚至可以千年不进食不饮水。它们还能与极其危险的物质共存,比如带有放射性危害的灵石,重金属剧毒化学品等等。 秦北洋蹲下抚摸幼麒麟镇墓兽的鹿角,想象藏在它体内的那头幼年动物,至少已活过一千二百年,不知等到它长大成熟,会是怎样的形象与大小?就像这座“神兽博物馆”里的骨骸们一样惊人吗? 脑中的画卷越发清晰——从蒙昧的远古渐渐回到文明初期,回到铜石并用的尼罗河畔,回到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回到克里特岛的米诺斯的迷宫,回到黄河流域用青铜装饰的殷墟宫殿,最后神兽仍然活在甲骨文的世界里…… 那是秦氏墓匠族起源之地,也是镇墓兽的起源之地。 神兽的秘密,就是镇墓兽的秘密。 秦北洋搂着九色,心中豁然开朗,一个千回百转的死结,从白鹿原到达摩山,从吉野古坟到巴黎,终于在北极墓穴中挥剑斩断。 但要真正打开这些秘密,必须回到中国,回到白鹿原,回到女皇武则天的乾陵…… 继续行走——耳边响起冰棺里的奥丁大神的关照。 “九色,你能告诉我,如何才能逃出去吗?” 秦北洋看着它的琉璃色眼睛,却得不到任何答案。 忽然,奥丁墓穴的尽头,“神兽博物馆”的边界,亮起一束幽暗的光。 他发现有道窄窄的石门,越靠近那束光就越刺眼,让他不由自主地遮挡眼前——他可不想变成奥丁那样的独眼龙。 穿过这道门,就像穿过一道光。 秦北洋看到了一棵树。 他确信这是一棵树,而不是一座陵墓,哪怕树干如此粗壮,直径犹如白鹿原的唐朝坟冢。他牵着九色走了不知多久,堪堪围绕树干走完一圈。到处是盘根错节的根须,也许延伸到方圆几十公里,甚至在奥丁墓室的地下。树枝在头顶数百米处徐徐展开。最底下的枝干粗壮如同房屋,向斜上方自然生长,几乎可以覆盖好几公里。不计其数的树叶,五彩缤纷的色泽,最多的是翠绿色,但也有枫叶般的红色,银杏般的金黄,冬天凋零时的枯黄,甚至咖啡色、深紫色与天蓝色,好像梵·高在梦中或精神病院所作的油画。 至于树梢?这棵大树的顶部?秦北洋完全看不到,太高了,高到巴比伦塔似的,接着一片混沌虚空的世界。 树冠完全覆盖了天空。 光,从密集的树冠缝隙间坠落,如同北极黑夜的星光,耀眼夺目。 他再次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是不是已经到了真正的冥界?或已经不在地球。 脑中闪过“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人家桓温是慨叹岁月流逝年华老去,秦北洋则是慨叹相比这棵大树,人类的短暂与渺小呢。 树干背面传来某种声音,就像锯齿的撕咬。秦北洋驱着九色绕过去,趴在一连串根须背后,发现星星点点的光束下,藏着一条黑色的龙。 秦北洋忍住不叫出来,就是这条巨大的黑龙,在千钧一发的火山口,横空出世救了他和九色…… 黑龙盘踞在地下,鳞片散发有毒的恶臭——倒是让九色的双眼放光,仿佛见到一盘硕大的美食。自从在巴黎毒物森林里起死回生,这头小镇墓兽就好这口了。 它在啃噬一条树根,犹如风水术里的龙脉,想把庞然大物的树根咬穿,就像在月宫中砍伐桂树的吴刚,每一斧子下去,树根都会自动痊愈……东西方总有相似的神话,无论黑龙的牙齿如何锐利,都无法撼动这条树根。因为树根永远生长,啃噬造成的损伤,根本赶不上愈合的速度。这是一棵不死之树。 尼德霍格。 秦北洋想起一个名字,李隆盛说起过——北欧神话中的黑龙,浑身散发毒液,盘踞在世界树的根部,一门心思要把它弄倒。就像给奥丁陪葬的“神兽博物馆”里的骨骸,这条黑龙是上古神兽,秘密地存活到了今日。 小镇墓兽九色,黑龙尼德霍格,它们都是活着的神兽。 至于这棵大树——萌生于“过去”,繁盛于“现在”,向无限的“未来”蔓延。它的树叶四季常青,枝干支撑整个宇宙。 世界树。 第五十二章 攀登世界树 据说奥丁杀死巨人伊米尔,从巨人尸体上长出这株大树。世界树有三条主脉树根,一条伸向人类世界“中庭”,一条伸向“巨人国度”,一条绵延到“死人之国”,黑龙尼德霍格就在此啃噬树根。 秦北洋与九色正在死人之国。总有一天,黑龙将咬断这条树根,导致宇宙的崩塌,诸神的黄昏。 另外两条树根呢? 他悄然离开,从千百万根须之中,慢慢摸出一条粗壮的树根。他沿着这条根走啊走,不知走了好几里地,终于看到一口水井。 所谓的“命运井”,由三位女神看守,她们的名字分别叫过去、现在与未来。女神们用泉水浇灌世界树的根须,将生命赐予人类,指定每个人命中的劫数。 秦北洋把头探入井中,大口饮用甘冽的井水,充盈自己的身体,肺里的疼痛减弱了。他心满意足地倒在地上,犹如沙漠中遇到绿洲的旅人,仰望枝繁叶茂的世界树,仿佛心脏也在变绿。 九色帮他找到另一条树根。这条根脉通往巨人国度。他们行走了不知多久,突然见到一个巨人。小镇墓兽刚摆出战斗姿势,秦北洋就让它消停吧,那是一尊高耸入云的石像。但这尊石头什么时候会动?就像维京英灵殿里的神像,谁知道呢?石像脚下喷涌一眼泉水。 智慧泉。 奥丁为喝这一口泉水,穿过迷雾森林,找到守护世界树的智者弥米尔,不惜失去一只右眼,把自己吊在树上九天九夜,思考宇宙奥秘,最终发明了鲁尼文,给古日耳曼人带来文明。 还用得着犹豫吗?秦北洋脱下衣服,整个跳入智慧泉。泉水包裹全身每寸皮肤,渗透每个毛细孔,就像母亲腹中的羊水,让他从一粒小小的受精卵细胞,分裂成一颗小螺丝,又长成一条小鱼儿,再变成一个小怪兽,最后是胎儿期的人类。 人类…… 他像个人类的婴儿,出生在白鹿原大墓的地宫,唐朝小皇子的棺椁。他又像个孩童,走在天津的海河边,进入光绪帝的地宫,发现自己背后的胎记和使命。 回到世界树的树干下,仰望从树叶缝隙间泄漏的星光,他做了一个决定。 还是奥丁大神的那句话——继续行走。 他要逃出这个世界,回到人间,安娜还等着他呢,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首先,他得爬到世界树的顶上,才能看到世界的全貌,到底出口在哪里? 爬树! 秦北洋摸了摸树皮,拔出背后的唐刀,试着用尽全力插入树干。尽管世界树无比坚硬,但是唐刀带着安禄山的力量,立时没入一尺多深。借着唐刀支撑,他攀上粗壮的树干。纵横交错的树皮,形成天然沟壑,足以让他把手掌插进去。癌症让他体重下降,不会给树皮造成太大压力。他一边用唐刀,一边用手掌,交替插入树干深处攀爬。除了没有绳子和钩环,倒是颇像攀岩运动员。 当他爬上去几十米高,回头看到九色。小镇墓兽恢复大狗的姿态,脚底长出锋利的爪子,牢牢勾住树干,像只善于爬树的豹子,速度比秦北洋快多了,很快就与主人并驾齐驱。 秦北洋和九色爬到第一根分岔的树枝,粗得就像硕大的屋顶,足够在上面睡觉和跳舞。他摸了摸胸口,喝过命运井水,洗过智慧泉水,疼痛再一次减轻。 树干分出多如牛毛的树枝,间隔不过一两米,向着四面八方延伸。他和九色连续攀爬七八根树枝,再看头上的树冠,丝毫见不到顶呢。 再要往上爬时,他感觉饿了。 饥饿说明这不是阴间,也不是做梦,自己真真切切地活着。他再没力气向上走了,倒是九色跃跃欲试。秦北洋撩拨一下树叶,发觉每片叶子虽然颜色不同,却都是五芒星的形状。怪不得古时候的通灵者,都把五芒星作标志。小心地拔下一片叶子,放到嘴里慢慢咀嚼,舌尖的滋味古怪,开始有些苦,很快便有回甘,一如上等的茶叶。当他一口气撕扯好多嫩叶下来,突然被什么重重砸到脑门。 是谁在袭击他? 秦北洋挥舞环首唐刀,惊慌地注视头顶……又一个暗器袭来,正好砸在九色的头顶。 苹果。 他从树枝里摘回来,青色苹果大小,仔细看又不太一样,长得有棱有角,质地分外坚硬。他试着用牙齿去咬,竟有脆脆的坚果感觉,味道非常好!三两口就全部吃完了,并且没有果核。所以啊,世界树只此一棵,别无分店。 这不是牛顿的苹果,而是世界树的果实,也许已结了几千年?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偷吃的也是这个吧?再一细看,更像《西游记》里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的人参果! 不可能只有这一颗果实。依靠嫩叶和果实补充了体力,他和九色继续攀爬,经过十多根大树枝,终于在一片茂盛的树叶中间,发现上百颗沉甸甸的新鲜果实。他像花果山的猴子爬上爬下,将果实们一扫而空,大快朵颐,直到打出几个饱嗝。 树冠遮蔽了天空,世界树下没有白天与黑夜,永远只是星光点点。尽管害怕闭上眼睛就不再醒来,但他还是决定在树上睡一觉。不必担心会掉下去,因为树枝足够宽阔,他捡来许多五芒星的树叶盖在身上,并不避讳九色灵石的力量,依旧像旧日时光,抱着小镇墓兽入眠…… 一觉醒来,太平无事,秦北洋深呼吸,就像清晨的空气,树叶间的气息清新,犹如给充满癌细胞的肺叶做了一次深度洗涤。低头往树枝下看去,不知不觉,遥遥已是万仞之高。 他惊觉住在树上的种种好处,其实人类的祖先啊,不也是住在树上的吗? 树枝开始剧烈摇晃,难道刮起了大风。不,摇晃的树枝从单独一个方向而来,必有异物在树枝上奔走。他和九色做好战斗准备,却见到一匹硕大的雄鹿,四蹄轻巧地踩在树枝上,仰起脖子咀嚼新发的嫩芽,又挑最嫩的果实大口吃下。 原来在世界树的世界里,还藏着其他动物呢。 雄鹿器宇轩昂,顶着硕大的鹿角,在树枝间奔跑如履平地,也许就是树生动物?比如树懒之类,只不过一个静若处子,一个动若脱兔。 九色心有灵犀地长出鹿角,变成幼麒麟镇墓兽,仿佛对面那头吃树叶和果实的动物,就是自己最亲近的同类? 雄鹿看到了九色与秦北洋,它被吓到了,立刻转身离去。雄鹿跳上另一根树枝,片刻间,跳上去百米之遥。秦北洋决定追赶,他不再从树干直线往上爬,而是选择雄鹿的路线,在树枝之间跳跃攀援。不过鹿有四条腿,人类的双手双脚不能比拟。 突然,秦北洋不巧踩中一段细窄的树枝,无法承载体重而断裂了。 坠落…… 他从世界树上坠落。 惊险的自由落体,穿过无数细枝与树叶,却正好被一棵粗壮的树枝拦腰挡住。 好险!还以为自己会在世界树下摔成肉泥。九色也跟着下来了。再往下看,依然层层叠叠的树枝和树叶,就算不慎坠落,也不会有危险。 他再次攀爬,穿过一根根树枝,嚼过层层树叶,吃过无数果实。日出而爬,日落而息,不知多少个昼夜,依然不见世界树的顶部,连看到天空的迹象都没有。刚开始,他还用枝条绑在九色身上做标记,过一天就绑一根,直到密麻麻无处可绑,索性放弃了对时间的记录。 又见到了鹿。但不是之前那一匹雄性,而是一匹纤细的雌鹿。世界树的生态环境中,生活着一个鹿科的树生种群。它跟九色一样,也是千年神兽,或许具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异能。他还遇到一只松鼠,快速地在树上攀爬,像一道灰色闪电穿过树干,他与九色都望洋兴叹。 秦北洋学会了如何与神兽共同相处。 它们没有人类的语言,但可以表达复杂的思维。九色教会他发出鹿鸣,无需通过耳膜,可以直接递送到大脑皮层。他感受到鹿的善意,也有对人类的恐惧。他问鹿,以前有没有见过人类?鹿说在无数个轮回之中,人类无数次来到世界树下,想要砍倒树干,摧毁树根,捕杀神兽…… 无数个轮回,必定不是此世,这就是佛教所说的劫? 人寿由八万四千岁起,每一百年减一岁,减至十岁;再每过一百年增一岁,增至原来的八万四千岁,一减一增,为一小劫。 这是个漫长的时间概念,二十世纪的文明早已荡然无存,当下一个小劫轮回来临之际。 秦北洋的劫并没有来,他的癌细胞正在消失。没有医生,也没有X光片,但他能清楚地感受身体的变化。他在一天天强壮起来,脸色开始红润,胸膛变得坚硬,再无灼烧般的疼痛。他压在树枝上的感觉,明显比过去沉了很多,也许已恢复或接近原本体重。 想起在巴黎的时候,当癌症病入膏肓,他连走路都倍感吃力,但一进入巴黎地下墓穴,断头国王路易十六的墓室中,身体状况却改善良多,以至于没有九色协助,也能生龙活虎地跟狮鹫镇墓兽打斗,为他赢得阿萨辛的金匕首。按照医生的诊断,秦北洋早就该一命呜呼了。可他却在维京英灵殿下活动,甚至在欲望女神的密室,跟欧阳安娜共赴巫山。 因为古墓里有某种气场,能帮他遏制癌细胞的生长,减少镇墓兽的灵石放射性对身体的伤害。只有长久地处于古墓之中,他与九色才能共存。 秦北洋不是没想过,是否永远留在世界树上?风餐露宿,树叶为水,果实为粮,树枝为华屋,树皮为锦缎,神兽为友伴,多少人羡慕的神仙日子。不知人间悲苦,跳脱凡世恩怨,或许将长命百岁,羽化登仙…… 世界树就是他和九色的天堂。 但他摇头,哪怕人间即是地狱,他也要与九色继续攀登这棵大树。 时光流逝,秦北洋终日攀爬,不知已登了多高?终于,遥遥望见苍穹,从树冠的缝隙间渐渐显露。 树干已收窄到只有水桶粗细,树枝也变得脆弱易折,树叶鲜嫩而稀疏。他让九色小心,生怕枝干无法支撑镇墓兽的重量,免得在冲顶前功亏一篑。 距离世界树的巅峰,还剩最后一尺,他看到了一只苍鹰。 苍鹰盘踞在世界树的顶端,它注视秦北洋的眼睛,俯瞰整个宇宙。 存活了数万年的飞禽神兽,用心灵向他提问:你是谁? 秦北洋用心灵回答:我是人。 苍鹰问:你从哪里来? 秦北洋答:人间。 苍鹰再问:你要到哪里去? 秦北洋再答:地狱。 他知道,如果自己答不上来,或者答非所问,苍鹰就会吃了他,或啄瞎他的眼睛。 苍鹰点点头,振翅高飞,消失在世界树之上的苍穹。 然后,他爬上世界树的树冠之巅,再往上是诸神的国度。 但他没看到太阳,也没看到云朵,更没有月光与星辰。苍穹只是一片蓝色,近乎不真实的柔和的蓝色。这依然不是地球表面,而是地底深处。至于世界树,如何在没有阳光雨露的世界里生长? 无解。 九色爬到他的身边,仿佛一只穷尽宇宙的兽。它在树枝上行走,引发剧烈摇晃。秦北洋大声叫它回来,但九色走得义无反顾。他趴下观察这跟树枝,竟是横向水平生长在树冠上,犹如一根细细的钢丝,向着前方无尽地延伸。 他把耳朵贴在树枝上,仿佛听到海浪的涛声? 难道这根树枝连接着大海? 九色继续往前走,秦北洋也决定跟上去。但他还是有些担心,掰断一根细长的树枝,再用唐刀削去分岔,做成一根晾衣杆似的木棍,双手平举在胸前,作为走钢丝的平衡杆。 深呼吸,他开始向前行走。 秦北洋举着平衡杆,双脚落在同一条直线,每走一步都会微微晃动,像马戏团的高空艺人。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他不敢往下看,世界树高达数千米,犹如地下的珠穆朗玛峰。 眼看就要掉下去,他却闭上眼睛,摒除心中任何杂念。他只记得正面有一条道儿,这是从小的习惯,管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细细的树枝上,他如履平地凌波微步,走了足足百丈之远…… 他看到了耸峙的岩壁,中间一道裂缝,再次亮起刺眼的光,吹来带着咸味的风。 秦北洋跟着九色穿过裂缝,进入深邃的地道,就像在母亲的产道中,直到诞生的刹那。 他看到了大海。 走过世界树,来到地心海。 无边无际的海水,却是墨汁般的黑色。海平线与苍穹相接,海水汹涌拍打礁石,轰隆隆的波涛声。秦北洋再回头,却是座怪石嶙峋的高山,他和九色刚从山洞钻出来。 得救了?回到人间了? 第五十三章 奥德赛 等一等,天空有问题——没有蓝天白云,也不见日月星辰,而是地底世界的岩石,不知从哪里投射来幽暗的光?也许是岩石间的缝隙泄露了天空,也许是海里有荧光物质,就像终日处于阴云密布之下。 依然是个超级大的地下空间,大到可以容纳一片海洋。 秦北洋相信地球深处有着人类从未探索过的秘密。他和九色冲到海边,用海水洗去身上汗水,又轻轻尝了一口,果然是苦咸苦咸的海水啊。 分不清东南西北,沿着海岸线,攀上一条山脊,他见到海岸边匍匐着一座城市…… 不可思议,这座城市由无数个同心圆组成,中心有三个金字塔。每一层同心圆里的街道与建筑,都呈对角线深入大海。海港便竖立百米高的灯塔,装饰三辆马车的雕塑。秦北洋和九色走入街道,空空荡荡,荒无人烟,只有镀金的天文台,太阳神的宫殿,圆形大剧场与竞技场,无处不在的公共浴室。金字塔前的金牛座雕塑,书写无法理解的符号文字。 亚特兰蒂斯。 古希腊传说中的大西洋之岛,最早见于柏拉图的《对话录》,据说一万年前,这座城市有着百万人口,却在大洪水中沉入海底——原来亚特兰蒂斯是连同大海沉入了地球内部。 秦北洋走到海边,面对马赛克镶嵌五彩斑斓的壁画——有对男女躲藏在一株倒塌的大树下,那是世界树的残骸吗?男女幸存下来,在树洞里繁衍后代。大海中长出陆地,绿意盎然,流水潺潺,诸神的黄昏之后,世界又一次新生……壁画指明了方向,这片大海对岸,就是希望的大陆。 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秦北洋想起林则徐少年时代的楹联。 该怎么横渡大海呢? 秦北洋发现一片茂密的森林,竟有丰盛的热带水果,源源不断的温泉热水,恐怕是地底高温的缘故。他补充能量,砍伐树木,剥下树皮搓成绳索,将粗大的原木连接成木筏。他又采集植物纤维,像女人那样日夜工作,编制成牢固的纺织品,最后做成硕大的风帆。 木筏完成了——十二根参天原木组成,中间树立一根数丈高的桅杆,挂起三角形的白帆,加上数支大桨和尾舵,这是荷马史诗时代的交通工具。他储备了大量干鲜水果作为粮食,几百个椰子作为饮用水。大海中有鱼,奇形怪状的史前动物,食用起来颇为鲜美。更重要的是,海上有风,只要有足够的空间,有冷热空气的对流,就会有风。至于罗盘,就是小镇墓兽九色,它脑袋里的磁石可以辨别方向。 一切准备停当,秦北洋扬帆出海。他操纵桅杆上的风帆,九色咬着大桨摇橹。风力虽然不强,但也足够航行。没有日出日落,没有春夏秋冬,他只要渡过这片海,哪怕葬身鱼腹。 他是奥德赛,从特洛伊之战归家的战士。他听到海上传来神秘的歌声,女妖塞壬的诱惑。他塞住自己与九色的耳朵,以免遭遇灭顶之灾。深海浮出荧光闪闪的生物,古老的海兽与海怪轮番出没。有时大鱼高高跃出海面,竟从木筏的风帆上掠过,宽阔的鱼鳍如雄鹰双翼展开。扁平如蝠鲼的大鱼呈现三角形,犹如卡普罗尼的轰炸机,好奇地环绕秦北洋飞行数圈,这才拍打尾巴潜入大海,几乎没有激起半点水花…… 在大海上航行数十天,秦北洋的头发越留越长,女人似的披散在脑后。他不晓得原来处于地球上哪个位置?是否还是北极地带?但感觉走了那么远的路,应该已到北美洲的地下,或者地中海?甚至北太平洋? 九色为他指引方向,老规矩,用最短的距离直线航向对岸。 所有的大海都有对岸,就像所有的陆地都通往海洋。 他吃光了果实,只能捕鱼,安禄山的唐刀成了切生鱼片的鱼刀。地底海洋不会下雨,虽然也不会蒸发,但他终将在海上渴死,他必须珍惜木筏上的每一颗椰子…… 终于,秦北洋看到了对岸,就像哥伦布在七十天航行后发现新大陆。他看到一片阴森的海岸——黑漆漆的荒漠,寸草不生,绝非亚特兰蒂斯的壁画描绘得那样美好。 他和九色跳下木筏,一片死寂的荒芜,远远比不上对岸的风光。既然都来了,总不见得再扬帆返航?他决定深入内陆。 走啊走啊,到了尽头,一片石壁直冲苍穹,犹如监狱的高墙。 秦北洋哀叹自己是地下世界的囚徒,却发现乱石丛中躺着一具白骨。 人类的骨头。 他扑倒在这具骸骨前,发现还有残留的纺织物,地下有把锈蚀的青铜短剑,贝壳与陶器等装饰品,很像卢浮宫博物馆里的古希腊文物。骸骨手指旁边的石头上,刻着一行歪歪扭扭的文字,似乎是古希腊字母—— Γν?θι σαυτ?ν 虽然,秦北洋看不懂,但把这行文字的形状牢牢记在心头。 三千年前,中国的西周年代,这个古希腊人也漫游过地心——也许就是奥德赛本人。当他历经艰险,渡过地心大海,却发现再也无路可去,绝望地死去,留下这行文字,究竟想要对后人说什么? 秦北洋再次向这位古希腊探险前辈跪拜致敬。 三千年后,自己也将是一具枯骨!就当他暗自悲伤,却发现石壁表面有许多缝隙,与外部世界保持空气流通。 秦北洋还是把重任交给九色,让它选择一个最佳出口。 幼麒麟镇墓兽变身,用雪白的鹿角探路,又吐出琉璃火球,沿着石壁走了很远,终于选定了一道裂缝。 “但愿你没错。”进入裂缝前,秦北洋搂着九色,“如果你错了,我也不会怪你。” 裂缝深邃无边,犹如迷宫,充盈刺鼻的气味,地底火山的硫磺还是岩浆? 他听到了某种声音。 九色也听到了,像是狂风暴雨,又像火山爆发,更像千万人的呼号,那些人在哭喊,在惨叫,仿佛被关在密室中焚烧,在毒气室中杀戮,在行刑队面前灭亡…… 这是地狱的声音。 第五十四章 地狱的声音 科拉半岛。 如果在太空俯瞰北极,你会发现它像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另一端伸出的一把锤子。半岛面积有十万平方公里,北冰洋海岸有陡峭深邃的峡湾,南方是平坦的冻土荒原。科拉半岛的地质不同于地球上其他地方,冰河时期将泥土沉积层带走,露出极度丰富的矿物质:磷灰石、铝、铁、镍、铜、钛、云母、蛭石以及各种稀有金属。 又一场暴风雪席卷半岛,一支苏维埃的红军队伍,从莫斯科出发行军两个月,方才抵达这片亘古寂静的原野。工程师瓦西里头戴布琼尼式军帽,望见平地多了个巨大漩涡,仿佛地球上的肚脐眼,又像个火山口,通向深不见底的深渊。 十年前,妖僧拉斯普京在圣彼得堡做了一个梦,梦见科拉半岛地下深处,就是真正的地狱。沙皇尼古拉二世对这个梦很重视,恰好那一带刚发现黄金和钻石矿藏,便命令科学家前往钻探。 于是有了世界上最深的矿井——科拉超深钻井。 钻井处于绝对保密状态,只有俄罗斯帝国最权威的学者才能进入,谁都不知道钻井到底有多深?地狱是否存在?但在四年的世界大战中,矿井的始作俑者拉斯普京被暗杀,这座冻土荒原中的矿井已被废弃。 如今,工程师瓦西里,受命重启科拉半岛的地心钻探工程。不远处的摩尔曼斯克海港还有协约国占领军,务必小心工作,以免白俄卷土重来。瓦西里带来最新的钻头和设备,在雪地支起帐篷,分析岩石样本,发现这座钻探井的深度远超想象,已达到惊人的12000米! 瓦西里在废弃的办公室找到几本工程日志,记载了1914年6月28日,这是萨拉热窝事件的大日子,钻探深度来到9500米,远远打破人类探索地下的纪录,钻头进入含有黄金和钻石的地层,每吨岩石金含量高达80克,这意味着发现了一座富可敌国的金山。那一天,洞口飞出一个青面獠牙,长有三对翅膀的硕大怪物,发出野兽的咆哮声,用牙齿和利爪杀死数十名钻井工人。它在阳光暴晒下发生自燃,短短几秒,烧得只剩一堆骨灰。 瓦西里感到后背心发麻,这是科学家应该记录的内容吗?日志记载,世界大战如火如荼,俄罗斯帝国兵败如山倒时,拉斯普京又做了个梦,沙皇指示继续挖掘,不管是找到地狱还是黄金,都对战争胜败至关重要。 1916年12月29日(瓦西里察觉到又一个巧合,这是拉斯普京在圣彼得堡被暗杀的日子)钻探到12000米,钻井传来某种“无法描述的声音”。考虑到上次发生的“意外”,工人们暂停了工程。他们没有请来圣彼得堡的科学家,倒是从古拉格群岛找来一位东正教修道士。经过三天三夜的监听,修道士认为自己听到了“地狱的声音”。 一场骇人的暴风雪从北极袭来,破坏了整个钻井工地。许多人被大雪掩埋而死,更多的人活活冻僵,包括那位倾听地狱的修道士…… 从此以后,钻井工地成为了墓地,连绵不断的内战接踵而来,人们遗忘了这片地狱。 瓦西里是个工程师,也是个布尔什维克党员,坚定不移的无神论者。他既不相信天堂,更不相信地狱。一切都是无稽之谈,大概是有疯子在工程日志上恶作剧。 若把地球比作一个鸡蛋,人类向地心探索的进程,还不及蛋壳十分之一。科学界推测地球是个实心球,但至今没有证据。瓦西里在莫斯科皇家工程学院读书时,有位教授认为地球是个空心球,内部有一个小型太阳,点亮了地心文明——犹如儒勒·凡尔纳的科幻小说《地心游记》。 科拉超深钻井,有可能证明“地球中空理论”乃至于“地心文明”。 瓦西里向钻井投放了一个耐热话筒——12000米下的地球深处,听到一片狂风骤雨的噪音,心脏不由自主收缩。渐渐调大喇叭音量,分辨出哭声和惨叫声……人的声音?遭受极大痛苦时的求救声? 他像个溺水者摘下耳机,那声音又消失了,这不是癔症或幻觉。他强迫自己反复听很多遍,这些声音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老人也有孩子,千千万万声音汇集。不是俄语,也不是其他欧洲语言,更不是科拉半岛土著的萨米语…… 耳机里又传来一个声音。 是人,确切的说,是个年轻男人,非常清晰,如在耳畔。先是瓦西里听不懂的语言,然后好像是英语,但那个英语很糟糕,他也无法理解。最后,他听出一个德语单词—— “Hilfe.” 瓦西里在工程学校学过德语,这个词的意思是“救命”! 接二连三的德语“救命!请救我的命!”不断从12000米下的钻井深处传来。这不是做梦吧?地球内部真的有人?还是个德国人?抑或地狱里的魔鬼? 犹豫再三,瓦西里爬到深井口,望向地狱般的井底,决定拔出所罗门王的瓶塞。 他放了一个矿工用的升降台下去,12000米需要走很长时间,他守在耳机旁焦虑地等候,直到听见一句德语“谢谢”。 两小时后,一只黑漆漆的手钻出地面,接着是个浑身泥浆灰土的男人。他跪在矿坑上喘息,又连滚带爬地倒在雪地中,不敢睁眼怕被自然光刺瞎。 矿工们都吓了一大跳,钻井深处爬上来的不仅是个男人,竟然还有一条大狗。 这条赤色鬃毛白色被毛的动物,同样被污泥弄成了一团黑,惟有琉璃色的目光,对每个人虎视眈眈,竭尽全力保护它的主人。 瓦西里试着用德语跟对方交流。“地心来客”的声音很年轻,面目和头发全是泥土,完全看不清相貌。他的头发很长,留到肩膀以下,犹如肮脏的拖把。背后还插着一把圆环装饰的刀柄。 缓缓睁开眼皮,露出乌黑的眼眸,他看到了瓦西里,看到帽上缀着红星的士兵,看到科拉半岛荒芜的原野和白雪,还有那口地球最深的矿井。 “大狗”发现了钻进旁的尾矿坑,埋藏无数重金属渣滓。它兴奋地冲破包围圈,跳入矿坑大口吞食残渣。工人们面面相觑,认定这是一条疯狗,即将一命呜呼。尾矿含有剧毒,别说是吃到肚子里,就是闻闻气味都会折寿。 “九色!” 地球内部的幸存者高声呼喊,周围人都听不懂这是什么语言? 终于,九色活奔乱跳地回来了。它几乎吃掉半个尾矿,嘴角和胸腹全是重金属渣滓,肚子里沉甸甸的致命毒素。瓦西里蹲下仔细看这条狗,居然一点没有中毒迹象。 来自地底的男人被搀扶到帐篷,人们给他准备了热水洗澡,一套全新的干部服。瓦西里隔着缝隙偷看,发现他搓下一木桶的污垢脏水,后脖子有两块赤色的鹿角形胎记,就像科拉半岛常见的北极驯鹿。当他洗得白白净净出来,披散乌黑的长头发,竟不是想象中的德国佬,而是一张年轻的东方面孔。 瓦西里用并不流利的德语提问:“你是谁?” 他用德语回答:“我是秦北洋。” “你从哪里来?” “中国。” “你要到哪里去?” “中国。” 秦北洋回答完这三个苍鹰提过的问题,反客为主地问:“这是哪里?” “苏维埃俄国。” “现在是哪一年?” “1919年。” 瓦西里倍感震惊,难道对方是从未来或远古穿越而来的时间旅行者? 秦北洋长出一口气:“几月几日?” 布尔什维克不会记错这个大日子:“公历11月7日,十月革命节。” 第五十五章 俄国的冬天 1919年,十月革命节。 “秦……请问你为什么会说德语?” 科拉半岛超深钻探基地的营帐,工程师瓦西里正在审讯“地狱来客”。 “我在中国天津的德租界长大,我的父亲在德意志银行工作。先生,如果您能找到一个中文翻译,我很乐于对您说中国话。”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地下?” 这时候,秦北洋千万不能犹豫,否则会被判定为间谍。 趁着刚才洗澡的空档,他已在心底编好答案——就算牺牲自己性命,也不能泄漏亚特兰蒂斯大陆和世界树的存在,万一引来地面上的人类,会给地下净土带来毁灭性的破坏。 “两年前,中国参加世界大战,向欧洲战场派遣了几万名劳工。我才十七岁就到法国去修铁路和战壕。原本以为战争结束可以回家了,我又被送上一艘轮船,到了北极的摩尔曼斯克港,帮助协约国修建兵营。我的狗是在法国捡来的,我的刀是在摩尔曼斯克偷来的。我必须要有这条狗和还有这把刀,帮我逃出协约国的兵营。” “为什么要逃出来?” “因为我在法国修铁路时,听说了伟大的俄国十月革命,我非常向往革命。对了,我会说几句简单的法语,如果您不信的话。” 他刚冒出几个法语单词,就被瓦西里叫停了:“我的问题是,你为什么会在12000米深的地下?” “一个月前,我带着狗逃出摩尔曼斯克。但科拉半岛太荒凉了,我迷路了,不慎坠入一口深井。幸好中间有许多窟窿和缝隙,我和狗在半道找到藏身之处。但我无法再爬上去,只能下去寻找水和食物,否则我会渴死的。我很走运,终于找到干净的泉水,底下甚至还有蘑菇。对,非常可口的蘑菇,让我侥幸活下来。我一直坚持到钻头下来,瓦西里同志,感谢你救了我。” 生死关头,秦北洋编起故事来面不改色,心里暗暗佩服自己。 瓦西里表情严肃地说:“你以为我会相信这套神话吗?” 气氛有些尴尬,秦北洋看了看九色,天还亮着,它无法变身幼麒麟镇墓兽。 突然,他想起在日本京都第三高等学校,读过卡尔·马克思的德文原版《共产党宣言》小册子,他开始背诵著名的开篇:“EinGespenstgeht um in Europa - das Gespenst des Kommunismus. AlleM?chte des alten Europa habensichzueinerheiligenHetzjagdgegen dies Gespenst verbündet, der Papst und der Zar, Metternich und Guizot, franz?sischeRadikale und deutsche Polizisten.” 瓦西里听懂了这段德语:“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为了对这个幽灵进行神圣的围剿,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派和德国的警察,都联合起来了。” 记忆力和背诵的特长,终于救了秦北洋的命。『tχt小言兑下載噈找◇酷◇书◇网Kùsùù.ňěτ』 “欢迎你来到苏维埃俄国。”瓦西里在文件上盖了一个决定秦北洋生死的图章,“苏维埃会给你安排一个适合的落脚点!” 临别前,秦北洋又提了个问题:“瓦西里同志,您懂古希腊文吗?” “略知一二,我读过东正教的教会学校,学过希腊文本的《圣经》。” 秦北洋写下一行文字—— Γν?θι σαυτ?ν 当他在地下世界,度过地心海,来到连天绝壁下,发现一具古希腊骸骨刻下的。 “Erkenne dich selbst.” 瓦西里说出一句德语,意思是“认识你自己!” 原来那位古希腊探险家先贤,也见过伟大的奥丁?甚至也窥探过宇宙的真相? “这是苏格拉底的名言,原本是在古希腊奥林匹斯山的德尔菲神庙上的铭文。” 瓦西里又解释了一句,秦北洋微笑着摇头:“不,这是更古老的箴言!” 走出科拉超深钻井的营地,九色正在等他。这头吞下大量重金属矿渣的小镇墓兽,也知道在雪地和枯草上反复打滚蹭干净,免得让主人讨厌。 它看到了鹿。 两个萨米人孩子的驯鹿,长着硕大分岔的鹿角,对九色尤为亲近,几乎上来跟它碰鼻子。两个孩子的眼睛,像北极冰海一样蓝,头发是几乎发白的浅金色,却长着类似蒙古人与俄国人混血的面孔,大脸盘,小翘鼻。这个种族来自亚洲,却生活在欧洲最北端,他们是金发碧眼的亚洲人,已在北极圈饲养驯鹿数千年,让他想起躺在冰棺里的奥丁。 秦北洋贪婪地呼吸地球表面的空气,仰望清澈到近乎透明的天空,抓起雪块擦在脸上融化。但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如何才能回到两万里外的中国? 他有一种预感,安娜还活着,她和其他人都已从北极冰海的孤岛逃生。秦北洋要回中国去找她。 一辆卡车碾压过冰原,跳下来个穿军装的俄国人,此人会说简单的德语,将秦北洋和九色请上卡车。 穿过俄罗斯北方的荒野,除了冻土地带就是大森林,偶见几栋小木屋。地广人稀的辽阔国度。颠簸了三天三夜,卡车在白雪皑皑中,驶入伟大的莫斯科。秦北洋从昏睡中醒来,看到冰封的莫斯科河,克里姆林宫的红星尖顶,宽阔的红场,数颗洋葱头尖顶的瓦西里升天大教堂。 卢比扬卡大街11号,一栋戒备森严的坚固大楼院内,秦北洋通过了“契卡”的审查。 秦北洋被送上另一列火车,关在闷罐车厢,直到乌拉尔山区。 俄罗斯内陆的寒冬,气温零下二十度,秦北洋穿着一件破大衣,冻得瑟瑟发抖,抱着他的九色,心中默念“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他被下放到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子,无法与外界联系,否则早就给中国发一份电报了,至少想知道欧阳安娜与齐远山是死是活? 地理书上说,乌拉尔山是欧亚大陆的分界线。他和九色住在废弃的小木屋,幸有壁炉烤火取暖。他每天跟农民们一起伐木劳作,努力学习俄语,成天“哈拉朔”、“死巴西吧”、“达瓦利息”、“多波雷金”……幸好他有德语基础,能轻松发出小舌音与大舌音。 秦北洋有了一个俄国名字“格奥尔基”,就像他的德语名字马蒂亚斯。他不是没想过逃跑,但方圆几百公里的无人区,不是冻死就是被狼吃掉。 狼。 这年冬天也是泛滥成灾,狼群的胆子越来越大,频繁地袭击村庄。就在秦北洋的小木屋隔壁,有户人家的小女孩被狼叼走。人们端着猎枪找了三天,才发现被狼吃剩下的小小骨骸。小女孩很喜欢九色,常跟这头“大狗”一起玩耍。 九色的琉璃眼球放射寒光,悄悄告诉主人,它要为死难的孩子复仇。 秦北洋穿着熊皮袄,头戴哥萨克帽,背着猎枪和五十发子弹,携带环首唐刀,踏入莽莽丛林…… 1920年1月6日,秦北洋在欧亚大陆分界线上,面朝东方的西伯利亚荒野,迎来了自己二十岁的太阳。 明天就是圣诞节了。 不同于西方人的12月25日,俄历圣诞节是1月7日,传说森林里会出现严寒老人与雪姑娘,还有狼。 秦北洋不是单枪匹马,除了小镇墓兽,还有一位村里的老工匠搭伴——他叫亚历山大,六十多岁的俄罗斯老头。 老头不是本地人,多年前孤身一人来到村子,专以打造捕兽工具为生。他设计的捕兽夹巧夺天工,无论力大无穷的狗熊,还是狡猾的狐狸,全在捕兽夹下呜呼哀哉。他还能制造极其复杂的陷阱与套索,能让野兽几乎毫毛无损地被捕获——这对于紫貂与银狐来说尤为重要,一张没有瑕疵的裘皮,可在莫斯科的市场上换得同等重量的黄金。而如果有弹孔或捕兽夹的伤疤,自然大打折扣。 亚历山大没有家人,沉默寡言,极不合群。只有秦北洋跟他关系不错。这次捕狼行动,老工匠固执地拒绝火器,只携带一支钢铁十字弓——早已被淘汰的武器。 九色发现雪地的脚印与狼毛,挖出小孩的骨头——上个月被狼叼走的一对双胞胎孩子。 就是这儿,狼出没的地方。老工匠埋下几块捕兽夹,还有精致的索套,只要狼爪子一踩进去,立即会被倒吊在树上。他又用了树枝做了记号,以免自己人踩到陷阱。 他们匍匐在雪窝子里,不久听到狼的惨叫声…… 这一天,他们抓住了九匹狼,全部当场处决,拖回去向村民们展示。 当晚,狼群再次袭击了村庄,作为对捕狼行动的报复,杀死大量家畜,咬死两个落单的男人。等到九色变身成幼麒麟镇墓兽,准备用琉璃火球消灭这些恶狼,它们感受到了“灵魂机械体”的热量,纷纷嚎叫着逃窜。 次日,秦北洋与亚历山大再次捕狼,却一无所获,狼群巧妙地避开了陷阱和捕兽夹。 “这些畜生变得聪明了!很奇怪,我从没遇到过这么聪明的狼群。” 老工匠拧起浓浓的眉毛,听到此起彼伏的狼嚎。不是一头狼,而是几十头狼的声音,像全世界的狼在开大会。 秦北洋和九色循着声音而去,悄然爬上山坡。老工匠背着沉重的捕兽夹,躲在枯草丛中观察,看到一个庞大的狼群,至少四十头狼。 这些狼围绕着一口棺材。 匪夷所思,森林深处的雪地上,平白无故暴露着一口棺材。金属外壳的棺材,估计是传统的铅棺,经过焊接处理,极度坚固,密封性能极好,露天盛放也不会损坏。 凶残的狼群跪在棺材前,举手投足间,仿佛成了家养的看门狗。它们按照顺序排列,强壮的公狼靠近棺材,瘦小的母狼排在外面,整整齐齐,貌似以棺材为圆心的太极八卦! 第一只狼开始嚎叫,它是头狼,最为强壮高大。以下错落有致地叫下来,简直多米诺骨牌。躲在山坡上的秦北洋,听出这些狼嚎竟带有某种音阶,好像是……《上帝保佑沙皇》?俄罗斯帝国的国歌,半年前在巴黎,凡尔赛军事基地,他听白俄贵族沃尔夫男爵唱过几遍,便也记住了旋律。 秦北洋与老工匠交换了眼神,不错,这不是幻觉! 这些狼被棺材控制了,集体嚎叫出帝俄国歌。这是某种可怕的仪式,就像人类的巫术,或古老的祭献。难道被吃掉的孩子们,就是这种仪式的牺牲品。 果然,秦北洋看到了一颗头颅,小女孩的头,就埋在棺材下的积雪中。 第一反应,他想起两年多前,东海达摩山的童男童女,差点被岛民祭献给恶龙镇墓兽。如今在乌拉尔山的森林里,这个小女孩被狼群祭献给了一口棺材。 他控制住九色复仇的欲望,仔细观察附近的地形,感觉正好在一条上佳的龙脉上。没有罗盘等工具,仅凭着他跟父亲分金点穴的经验,发现这里的地气旺盛,长着几棵参天的大松树。棺材正对一座山丘,酷似中国陵墓的坟冢封土。 俄罗斯的冬天黑得早,他必须要开枪了。秦北洋的枪口瞄准了头狼,冷静地扣下扳机。十环。跪在棺材前面,最强壮的公狼被当场爆头。枪声回荡在山谷,狼群惊慌散开同时,他已换好子弹,开出第二枪,打死又一头公狼。 同时,老工匠的十字弓也开始发力,钢箭穿透冰冷的空气,箭无虚发地攒入狼的眼睛或咽喉,这种中世纪的冷兵器,依然是捕猎的利器。 他们像百发百中的老猎人,对猎物大开杀戒,很快留下七八具狼尸。不过,秦北洋专杀公狼,饶了母狼和小狼,总不见得斩尽杀绝。 等到狼群散尽,秦北洋与亚历山大从山坡下来,带着猎犬般的九色到棺材跟前。 空气中弥漫着狼血的腥臭,他抽出背后的唐刀,再给雪地里挣扎的公狼补了几刀,帮它们早点解脱,也是一种仁慈。 这口金属棺材散发着某种力量,从焊死的铅皮缝隙喷薄而出,弥漫在整片山谷与森林。他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夕阳已经落山,邪恶随着黑夜而笼罩,比在地心历险还要恐惧。幸好,还有老工匠亚历山大与小镇墓兽九色。 突然,秦北洋背后响起狼嚎,他还来不及回头装填子弹,九色已化身为幼麒麟镇墓兽,顶着峥嵘的鹿角,同时吐出三颗琉璃火球,瞬间烧死了三头意欲偷袭的公狼。 老工匠见多识广,说这棺材不是好东西,此地不宜久留。秦北洋把小女孩的头颅,抱在自己怀中,另一只手拖着头狼返回。 一路上,九色开道警戒,亚历山大抓着十字弓殿后,确保野兽不敢近身。 他只是想逃得离那口棺材越远越好,仿佛某种邪恶的东西,已经趴在了肩膀上…… 当晚,欢度圣诞的村民们惊呆了。年轻的中国人,竟然拖着一头巨大的死狼回来。剖开狼肚子,发现小女孩的一只红鞋子,戳中所有人的泪点。 秦北洋把孩子的头颅带回家,又亲手给她报了仇,家属感激不尽,送给他面包和盐,这是俄国人最尊贵的礼节。 村长听说山谷里有一口棺材,觉得着实蹊跷。只要有这口棺材存在,就会引来狼群,带来持续的狼灾。经过全体村民商议,决定连夜去破坏棺材。村子里挑了最强壮的十个男人,加上村长、秦北洋、亚历山大,带着火把与武器,还有几条猎狗(九色也算一条)。 到了山谷,一路听到狼群哀嚎。大伙儿不断朝天放枪,先把狼群赶走再说。雪地里还有许多狼的尸体,但最醒目的是那口棺材。 无人胆敢靠近,只有留着大胡子的老村长,围绕棺材转了三圈。某种力量像一只手,拽着村长的脖子,要把他塞到棺材里去,不可抗拒。 “把棺材打开!” 第五十六章 拉斯普京的奋斗 俄国,乌拉尔山区,深夜。 村长下令打开邪恶的棺材。 老工匠亚历山大微微摇头,秦北洋心领神会地说:“千万不能打开!请就地销毁棺材,用木柴堆起来烧掉是最保险的。” “到底谁是村长?格奥尔基·秦同志,虽然你是今晚的屠狼英雄,但别忘了,我负责监管你的劳动改造,请你遵守组织纪律!” 几个村民用枪对准秦北洋,村长亲手拿着工具,全力撬开这口铅棺。 暗夜里,棺材发出“嘣”的一声巨响,散逸出浓浓黑烟,呛得所有人睁不开眼。秦北洋感觉一阵邪气,将他推倒在地,九色也连连后退,猎犬们发出吱吱叫声逃跑了。 突然,一个黑影从棺材弹起,竟是个死人骨骸,死死掐住老村长的脖子。骨骸如巨人般高大,活生生将老村长拎起双脚腾空,任他如何挣扎都没用。 中国人俗称的“尸变”。 那颗头颅骨靠近老村长,竟然强行嘴对嘴亲吻了他,要是亲吻个大姑娘也罢了,这村长五十来岁满嘴胡须,双方谁都亲不下去啊。 男人们吓傻了,有人干脆抱头鼠窜,只有秦北洋举起唐刀,大喝一声,飞身高高跃起,斩断死人的手臂骨。 终于,老村长坠落到地上。 老工匠的十字弓射出一支钢箭,命中骷髅头的眉心,强大的冲击力让其裂开一道缝隙。 骨骸反击之前,秦北洋劈出第二刀,挟着安禄山的千钧之力,将头颅骨劈成两半。 这一刀砍得并不轻松,感觉虎口都快崩裂了,仿佛砍的不是朽烂的骨骸,而是某种极其坚硬的金属。 邪恶的尸骸倒下。再看雪地里的老村长,死人指骨仍然掐住他的脖子,深入咽喉。固执的村长已没了呼吸心跳,圣诞夜一命归西。他为自己的权威付出了生命,或者说,他被棺材里的骨骸迷惑而犯了错。 老工匠让所有人保持镇定,小心地靠近铅棺,看那具邪恶的骨骸。似乎还有一袭修道士的袍子。他大胆地伸手进去,取出一串东正教苦行僧的念珠,一张小相框——浓密大胡子的高大教士,长相异于常人,有着俄国人罕见的深邃眼窝,单看照片就渗出浓浓的邪气。 “拉斯普京!” 有个念过书的村民,惊慌失措地喊出一个名字,秦北洋拧起浓眉:“秽乱末代沙皇宫廷的妖僧拉斯普京?” “拉斯普京不是死在圣彼得堡吗?”村民彻底晕了,“怎么会到我们这个穷乡僻壤?” “我知道为什么!” 秦北洋想起父亲说过——整整一年前,奉海军上将高尔察克之命,老秦在乌拉尔山区一个秘密所在,修建了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的陵墓。不久,白俄又给他送来拉斯普京的骨骸,命他给这个邪恶的妖僧修建陵墓与镇墓兽。结果,老秦与沃尔夫男爵拒绝从命。 如果这就是拉斯普京的骨骸,那么眼前这座小山丘就是…… 心跳骤然加快,想起白天观测的结果——这里是龙脉汇聚的风水宝地,尤其山丘上几株特别粗壮的老松树。 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的秘密陵墓,中国皇家工匠秦海关毕生最后一部作品,也是第一座按照中国帝王规格修建的欧洲陵墓。 大雪覆盖了整座山头,看不清墓道口在哪里?也没有任何地面建筑?除非拉斯普京的棺材也算的话。 秦北洋接连后退几步,绝不敢把这个秘密说出口。他怕这些村民们出于保守和迷信,恰逢俄历圣诞夜,在沙皇陵墓前集体下跪祈祷?或者,截然相反,他们出于对苏维埃的忠诚,捣毁末代沙皇的陵墓和骨骸,让封建帝制永世不得翻身? 不管那种结果,秦北洋不能泄露这个秘密。 他转头问老工匠:“亚历山大,我们该怎么处理拉斯普京的骨骸?” “烧了!” 老头说得斩钉截铁,或许从前遭遇过类似的事儿。秦北洋站在沙皇的坟冢前,下令焚烧妖僧拉斯普京。大家就当为老村长报仇了,当场砍伐一棵大树,劈成木柴堆积到骨骸和棺材上,点火焚烧。 雪中烈焰燃烧,棺材的铅皮在融化。秦北洋不准任何人离去,必须看着骨骸烧尽。火焰蔓延到旁边的狼尸,森林里响起狼群悲戚的呼号,从每个毛细孔渗入,几乎揪碎心脏。男人们面面相觑,担心更多的狼群会从四面八方袭来,秦北洋说不要担心,他会保护大家。 话音未落,燃烧的棺材里响起某种声音,带有古怪的节奏。秦北洋仔细倾听,竟与漫山遍野的狼嚎形成搭配,犹如一支气势恢宏的交响音乐会。 猎犬哀嚎逃窜,众人惊惧之时,骨骸从棺材里站起来了。 月光洒在火光上,拉斯普京被烧掉了一半,仅剩最后的脊椎骨,连着两三根肋骨,一根几乎烧干的胳膊,还有半个焦黑的骷髅头。 秦北洋看到了拉斯普京的目光。 严格来说,只是半个头颅骨里的眼窝,深邃如黑洞,还在冒出火苗,让人无所遁形。有那么一两秒钟,秦北洋想起了阿幽的眼睛。 骨骸在痛苦地摇晃,向村民们伸出断裂的手指。它的两条腿骨还算完好,艰难地爬出棺材,拖着浑身火焰在雪地上扑倒。可怜的拉斯普京摔断了一条腿,依靠一只手臂骨,一只脊椎骨,半个骨盆,还有一边的大腿骨爬行。骨骸边爬边发出惨叫,周围的狼嚎更加刺耳,要不是秦北洋连续对天鸣枪,男人们早就全跑光了。 听着拉斯普京最后的呼号,秦北洋想起沃尔夫男爵——几年前,男爵跟几个贵族亲手杀了这个妖僧。一夜之间,他们用了氰化钾、子弹、匕首、哑铃等各种方式,竟都没能彻底杀死拉斯普京,最终他是在冰冻的涅瓦河里淹死的。 他相信世界上确实存在某种不死的人…… 比如,长眠在日本吉野古坟中的秦朝徐福。 骨骸坚强地在雪中爬行,许多村民已经跪下,画着十字念着东正教的咒语,将拉斯普京重新定义为圣徒。它爬到小山丘正前方,面对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的陵墓。在这座秦北洋父亲建造的秘密陵墓中,不仅埋葬着俄罗斯最后的君主,还有据说跟妖僧淫乱的末代皇后,以及被他用邪术治疗过血友病的小皇子阿列克谢。 欧洲与亚洲分界线上的荒凉山谷,回荡着拉斯普京在烈火中的惨叫声,仿佛它才是今晚音乐会的主角,狼群只是来配乐伴奏的。 妖僧拉斯普京的体内带有兽的成分。村民们无能为力,能解决兽的问题的只有兽。他看了老工匠一眼,再向九色点头。幼麒麟镇墓兽长出雪白鹿角,青铜鳞甲,连续吐出琉璃火球。 第一个火球击中了拉斯普京,烧掉了它的大腿骨;第二个火球击穿脊椎骨;第三个火球打中头颅骨,就像子弹爆头。 绿色的火焰灼烧俄罗斯的妖孽,短短几秒钟,最后悲惨的求救声中,整个骨骸被烧成袅袅黑烟,升上月亮的国度。 融化的雪地上,只剩一堆灰烬,来年开春连苍蝇都不屑来访,只会融化在森林的腐殖质中。拉斯普京的肉体将永远留在这里,面对曾经无限宠幸他的沙皇一家。如果不是他的所作所为,恐怕沙皇全家也不至于埋葬在此。 狼嚎声渐渐停息,森林恢复坟墓的寂静,动物们终于摆脱了邪灵的控制。 秦北洋把下跪的村民们拖起来,用白雪掩盖拉斯普京的骨灰,捣毁已被烧化的铅皮棺材的残余部分。有人想起当地土著民族的老习俗,对死人棺材和骨灰撒尿,让他们在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 格奥尔基·秦入乡随俗,也对着棺材残骸贡献了一泡尿,绝不能让拉斯普京的幽灵死灰复燃。 一个终生难忘的圣诞夜。 第五十七章 工匠的回忆 第二天,人们在村子旁边的墓地,举行了老村长的葬礼。 没有东正教祭司的摇铃祈祷,也没有圣像和十字架,大家按照无神论的新礼仪,草草将老村长埋入地下。秦北洋亲自做了一块墓碑,刻下俄语名字和生卒年月,甚至打上一颗代表苏维埃的红星。 这天晚上,全村人早早睡下。秦北洋感觉自己生病了,头痛脑热地躺在床上。不知是昨晚在雪夜折腾着了凉,还是肺里的癌细胞复发了?九色守候在主人的床脚,寸步不离。 老工匠亚历山大送来一锅热气腾腾的罗宋汤,就像老父亲对待儿子。秦北洋大口喝汤,后背心冒出热汗,想起死在巴黎的老爹,尽在不言中。老工匠背在肩上的十字弓,钢铁弩机上有个奇怪的符号,秦北洋这才仔细看清楚——金字塔里藏着一只眼睛。 “独眼金字塔?” 老工匠下意识地伸手挡住十字弓上的记号。 秦北洋瞪大了眼睛,爬起来说:“亚历山大老爹,你是工匠联盟的成员?” 亚历山大沉默许久,大方地拿起十字弓,看着小镇墓兽九色,答非所问:“格奥尔基,你的这条大狗,就是传说中的中国镇墓兽吧?” “您也知道镇墓兽?” “嗯,工匠联盟的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工匠联盟的第一代大尊者,来自中国的秦大师未能在欧洲传下的手艺,只有在中国才能找到真正的镇墓兽,也只有镇墓兽的手艺,才是全世界所有工匠手艺之巅峰。” “您是说——唯有最伟大的工匠,才能制造出中国的镇墓兽?” “第一代大尊者,就是中世纪最伟大的工匠。”亚历山大盯着秦北洋的双眼,“而今天最伟大的工匠,不知是谁?” 他已承认自己是工匠联盟的一员了。果然高手在民间,真正的工匠大师,不在深山老林,而混迹于贩夫走卒之中。 “格奥尔基,你是怎么知道工匠联盟的?” “我就是工匠联盟的成员。” 虽然,初阶会员没有十字弓或独眼金字塔之类信物,但眼前这尊幼麒麟镇墓兽,却能证明他是秦氏墓匠族的传人,也是工匠联盟第一代大尊者秦晋的族人。 “这头镇墓兽是你造的?” 老工匠还是看着九色的琉璃色双眼,秦北洋摇头:“不,它是我的祖先所造,已有一千两百年的历史。而我参与建造过的镇墓兽,还在中国倒数第二位皇帝的陵墓中。” 亚历山大摸了摸秦北洋的头发:“这是我十五年来,第一次碰到工匠联盟的成员。” “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说来话长!我姓安德烈耶夫,是俄国最古老的捕猎工匠世家,专门制造捕兽夹、套索、陷阱甚至围猎机械……我的祖先曾经为彼得大帝建造过一座移动的围猎机械城,可在一天内捕猎几十头熊,上百条狼,不计其数的鹿和狐狸。” “你参加过工匠联盟世界大会?” “三十年前,在西班牙的巴塞罗那——工匠联盟地中海大圣殿,我才三十三岁,成为了工匠联盟的一员。当时,工匠联盟启动了一项秘密工程——仿造镇墓兽。” “仿造镇墓兽?” “嗯,这是第一代大尊者未能传下的手艺,天下最复杂的工匠机械。若能把镇墓兽造出来,便是工匠联盟登峰造极的成就,也是历代大尊者未能实现的心愿。” “恕我直言,镇墓兽只能由我们秦氏家族建造。” “但欧洲并无你们家族,而有人送来了镇墓兽的残骸。据说是1860年,英法联军攻克北京,火烧圆明园时,盗掘了中国的一座古墓,挖出一尊活生生的镇墓兽。至少有五十名士兵被这尊镇墓兽杀死,英法联军派出炮兵,才摧毁了这头杀人机械。” “于是,这尊镇墓兽的残骸,被秘密运到了欧洲?就像圆明园被抢劫的文物!” “1890年,工匠联盟买下这个残骸,集中当时全欧洲最好的工匠,群策群力研究如何仿制镇墓兽。” “请问是什么残骸?墓主人又是谁?” “半人半兽的镇墓兽,据说墓主人是一千年前的一位中国霸主。” 秦北洋心中盘算,一千年前,差不多是晚唐或五代十国。 “请继续说。” “镇墓兽,对于工匠联盟来说,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挑战,伟大的工匠大师们,却始终无法仿制成功,造了几个半成品都失败了,甚至发生严重的事故,牺牲了好些人的生命。” “因为缺乏墓主人的魂魄!也缺乏镇墓兽的心脏。” “这时有一位俄国亲王去世,他也是历史与技术爱好者,秘密赞助工匠联盟的事业。他留下遗嘱,不必按照东正教的仪式埋葬,而希望建造一座中国式的地宫,为自己也为工匠联盟营造一尊镇墓兽。于是,工匠联盟在圣彼得堡附近的森林深处,建造了一座陵墓,同时建造镇墓兽。我也参与了进来,因为我擅长的捕兽工具,恰是原本那尊中国镇墓兽的武器。” 秦北洋感到一阵头晕:“你们不可能成功的。” “我们也发现了那块石头的重要性——它会缩短活人的寿命,而在俄国的北冰洋沿岸,恰恰出产这种石头。”亚历山大开始变得悲伤,“我有一对儿女。我的女儿叫卡特琳娜,她嫁给了一个男爵。我的儿子叫瓦洛佳,从小跟着我学习手艺。我把瓦洛佳带在身边,协助我制造镇墓兽。那是1910年,整整十年前,眼看镇墓兽已完成大半,就连那块致命的石头也安装好了。” “同一年,我爹带着我在中国的皇陵地宫里造镇墓兽。” “有人突袭了陵墓工地。”亚历山大抓着十字弓说,“刺客联盟。” “他们怎么来了?” 老工匠的眼角发红:“你既是工匠联盟的成员,自然应当知道,六百多年来,我们的死对头,就是刺客联盟!” “我知道。” 但秦北洋绝不能透露自己在半年前,阴差阳错地成为刺客联盟的大领袖,阿萨辛金匕首的继承人。否则的话,亚历山大的十字弓会立即射出一箭,穿透他的心脏。 “工匠联盟一旦仿造镇墓兽成功,便是刺客联盟的灭顶之灾。我听说,刺客联盟一直也在搜集镇墓兽,他们发展出了一套神秘的技巧,可以打开许多古墓,制服可怕的镇墓兽。为了阻止工匠联盟的镇墓兽计划,刺客联盟派遣多名顶尖刺客,我亲眼看到了他们的脸——有三个欧洲人,一个黑人,一个阿拉伯人,还有两个中国人。” “中国人?” “一老一少,好像是父子,年轻的那个,右脸上有道蜈蚣般的刀疤。” “刺客阿海。” 秦北洋愤怒地跳起来,九色的双眼发出凶光。 “你认识他?” “哦……十一年前,这两名刺客,杀害了我的养父母。亚历山大,继续说……” “七个刺客袭击了陵墓,当场杀死十二名工匠大师。而我唯一的儿子,最爱的瓦洛佳,他被脸上有刀疤的中国刺客,用匕首割断了喉咙!这时候,我已身受重伤陷入昏迷。” 老工匠泪如雨下,秦北洋不知该如何安慰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 “我奇迹般地活下来,但镇墓兽的半成品不见了,连同原来的样品残骸,所有努力前功尽弃……”亚历山大抹去眼泪,抓着十字弓,“我的儿子死了,我很绝望,安德烈耶夫家族的捕兽工具手艺,注定就此失传。而我那嫁给贵族的女儿,是不可能继承手艺的。” “一切的手艺迟早将灭亡!” 秦北洋不晓得自己的这句话,到底是安慰老工匠,还是一句至理名言? “工匠会死,但作品永存!”亚历山大说出工匠联盟的格言,“从那以后,我便心灰意冷,离开了女儿和女婿,远离工匠联盟,远离圣彼得堡与莫斯科,把自己当作沙皇的流放犯,独自来到荒凉寒冷的乌拉尔山区,想要忘记过去,十年过去了……” “亚历山大,我不该让你回忆这些,很抱歉。” “没关系,我永远不会忘记的。”老工匠注视九色的眼睛,喃喃着说,“我的儿子,为了制造镇墓兽,而被刺客联盟杀死。十年后,真正的中国镇墓兽,却自动来到我的眼前!格奥尔基,既然你是工匠联盟的成员,我就把你当作儿子,这把十字弓,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躺在床上的秦北洋,接过镶嵌着工匠联盟独眼金字塔标志的十字弓。 秦北洋大声道:“老爹,我会为你的瓦洛佳报仇,亲手杀了刀疤脸的刺客,我发誓!” 亚历山大什么也没说,低头走出小木屋,门外响起呼啸的风雪声。 九色拱了拱主人,秦北洋头脑一昏,倒在床上睡着了…… 第五十八章 十字弓的猎杀 他再一次梦见自己回到白鹿原唐朝大墓的棺椁中…… 等到秦北洋悠悠醒转,已是三天后的深夜。身体似已不属于自己,灵魂出窍般飘浮。他一只手拄着唐刀,一只手撑在九色背上,这才能下地走路。 他有一种糟糕的预感。 九色咬着他的裤腿往外走,提醒他出去看看。秦北洋抓着老工匠送给他的十字弓,冲出小木屋,村子里弥漫刺鼻的血腥味。 这一年,俄国最冷的冬天,天空飘着鹅毛大雪。血泊中倒着几个男人,全都死了,布满皮肉外翻的刀伤。 他想到了一个人。 秦北洋牵着九色冲到村外的墓地,不出所料,老村长的坟墓被挖开了,棺材盖敞开,里面空空如也,就连他亲手雕刻的墓碑也被砸成两截。什么人对老村长恨之入骨?竟把他开棺毁尸,挫骨扬灰? 背后的村子里传来一阵喧闹,最大的那间木屋亮了,响起欢快的巴杨手风琴声。 月光下,秦北洋渐渐恢复体力,面色铁青,一步一顿,无声无息地走向大木屋。 他把双眼贴近窗户,看到一派活色生香,几十个女人赤身裸体,白花花的身体癫狂地跳舞,痛饮伏特加与格瓦斯,酒池肉林。屋子角落跪着几十个男人,要么弹奏手风琴,要么高唱古老歌谣。而在木屋中央,有个男人在奸淫妇女。不,那个女的非常享受,不时发出快活的叫声。秦北洋甚至认出了她的丈夫,就在底下麻木不仁地欣赏这一幕。骑在这小媳妇身上享乐的,是个留着大胡子的男子,下半身光着屁股,上半身还穿着黑袍。 他是老村长! 秦北洋心脏剧烈收缩,难道是村长自己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想起外面那些死尸,恐怕是被复活的村长所杀的吧? 他还看到了老工匠亚历山大——唯一保持清醒的人,却被村民们五花大绑,头破血流,气息奄奄地倒在墙角。 木屋里齐声欢呼,好像“圣人”这个单词。 当年,妖僧拉斯普京在乡村发迹时也被认为是圣人,他最大的本领是不但与女人淫乱,还能让所有人对他服服帖帖奉若神明。 拉斯普京的骨骸掐死了老村长,其实是入侵了老村长的肉身,从一具腐烂的骨骸更换到一具新鲜出炉的尸体。大木屋里淫乱的妖人,并非真正的老村长,而是复活的拉斯普京。 秦海关的关门徒弟——沃尔夫男爵说过,拉斯普京是一个不死的妖孽,就是肉体化为灰烬,恶灵仍然会统治俄罗斯大地。 小镇墓兽九色早就察觉了这些变故,但它要保护病中昏睡的秦北洋,始终躲藏在小木屋,没有出去干预,以免给主人引来杀身之祸。 九色长出锋利的鹿角,披上青铜鳞甲。秦北洋抽出环首唐刀,劈碎窗户跳进去,意欲消灭这个妖孽。 老村长——不,是拉斯普京,指着秦北洋,向村民们下达命令:“杀了他!” 大家无论男女,手持各种武器向他攻击。最可怕的是那些赤条条的女人,都让秦北洋不敢正眼看她们。无奈之中,他退回到冰冷的雪地,但又不想伤害这些无辜的村民们,他们只是被拉斯普京的幽灵迷惑了头脑。 夺取老村长肉身的拉斯普京,大摇大摆走到秦北洋跟前,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你杀了我!你烧死了我!你毁灭了我!” “为了俄国,为了人类,我还会杀了你,我还会烧死你,我还会毁灭你。” 秦北洋毫无畏惧地回答,并向妖僧伸出中指,施以最大的蔑视和羞辱。 就当九色要吐出琉璃火球之时,众多村民围拢到拉斯普京身边。火球会在杀死妖孽的同时烧死老百姓。这个可恶的恶灵,居然拿别人给他做人肉盾牌。秦北洋阻止了九色的攻击。拉斯普京纵声大笑,他的伎俩得逞了,而在他的笑声中,村子四周的森林,亮起无数绿色目光,这是被他召唤来的狼群。夜空中盘旋一大群乌鸦,它们也受命而来,准备吃掉秦北洋的尸体。 “杀了这个中国人。” 拉斯普京下达命令,数十只饿狼冲入村庄,乌鸦们如同子弹飞来。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让九色烧死拉斯普京和全体村民,二是乖乖地坐以待毙,因为九色不可能同时对付四面八方而来的攻击。 秦北洋还有第三个选择。 他举起了亚历山大送给自己的礼物——十字弓。 钢制箭头对准了披着老村长肉身的拉斯普京。 凄凉月光下,拉斯普京眼里掠过一丝惊恐。 扣下扳机,钢箭穿破冰冷的空气,呼啸着掠过无数村民的脸颊与鼻尖,准确刺入拉斯普京的眼睛。 十字弓具有惊人的推力,钢箭洞穿老村长死后的头颅,从后脑勺飞出去,最终钉在大木屋的门口。 欧洲人说十字弓是对付吸血僵尸的最好武器,不逊于大蒜和十字架。 死人的鲜血,狂涌出前后两个创口。村民们尖叫着逃窜,占据村长尸体的拉斯普京,茫然地手舞足蹈几下,便倒在雪地中抽搐。 秦北洋冲到跟前,十字弓射出第二箭,洞穿了尸体心脏。黑色的血,浸透整片雪地。四周狼嚎声声,乌鸦停在枝头鼓噪,转眼鸟兽散。 他不确定,拉斯普京是否已魂飞魄散?没了人肉盾牌,九色就能用琉璃火球了。秦北洋向老村长下跪道歉,绿色烈火燃烧这具尸身。 白雪在融化,骨骸也在融化,村民们跪下来,赤裸的女人不畏寒冷,不晓得在送别老村长,还是送别“圣人”拉斯普京? 老村长连同拉斯普京的灵魂化作一堆骨灰,秦北洋将其全部扫入铁桶。跑到村外的小河边,用唐刀在冰面上砸开一个窟窿,再把骨灰一股脑儿撒进去。 尘归尘,土归土。 冰面下湍急的河流,将把拉斯普京的灵魂,奔流千里带入北冰洋,送还北极冰山下,永远别再回来。 村民全体恢复了神智,男人们惊讶于失态,光屁股的女人们,纷纷尖叫着逃回屋里。 秦北洋救起老工匠亚历山大,替他全身松绑,就像救了自己的老爹。 村民们按照苏维埃的办法,选举中国小伙子做了村长,甚至给上级打报告推荐他入党,至少应是个优秀共青团员。 秦北洋谢绝了村里最好的房子——地主老爷的豪宅,他还是喜欢住在小木屋。晚上被大家灌了两杯伏特加,晕晕乎乎回到屋里,发现床上趴着个大姑娘,说是来照顾他这个病人,却脱光了做出种种撩人姿态。 二十岁的秦北洋,毕竟血气方刚,面对胸是胸屁股是屁股的毛妹,差点喷出鼻血,却坚定地闭上眼睛,请姑娘穿好衣服出去。 没过几天,秦北洋病体痊愈。一大早,他又带着九色,扛着十字弓,背着亚历山大的捕兽夹,去森林里打猎了。 回来已是黄昏,风云突变,村子燃起熊熊烈火…… 小镇墓兽双眼露出凶光,秦北洋抽出唐刀与十字弓。小河边竖起许多绞刑架,无数个男女套着绞索,正在半空中随风晃荡。 “不!” 秦北洋疯狂地奔过去,在绞刑架下托起一个小姑娘的脚底。可惜身体早就凉了,金色长发上结满冰渣子,脖子歪扭说明颈椎骨断裂,舌头伸到胸口。而她的下半身赤裸,大腿间残留许多血迹,是被强奸后吊死的。 他一个个看着绞刑架上的尸首,喊出每个人的名字。全村百十来口人,无论男女老少,全被吊死了!从八十岁的老奶奶,到八岁的小男孩!就连村里的牲口都没放过,猎犬被枪打死,水井里塞满死牛死羊,公鸡的脑袋被剁了,标准的鸡犬不留。 “谁干的?” 秦北洋捡到一支猎枪,对天开了数枪。 忽然,九色冲到一个绞刑架前,跳向被吊死的男人——秦北洋将他放下来,发现还有一口气在,立即做了心脏复苏。原来绞索没有打死,侥幸捡回一条性命。 “白……卫……军……” 幸存者气若游丝地说,村里来了一群白卫军匪徒。因为农民们效忠苏维埃,凶残的白匪奸淫掳掠,丧心病狂,绞死了所有人。 秦北洋再问白匪去了哪里?全家死绝的男人,再也说不出话,昏厥过去。 大屠杀的刑场背后,他找到了老工匠亚历山大——老头胸口中了好几发子弹,已然全身冰凉断气,鲜血染红衣衫。身边有一副新做成的十字弓,还有几只捕兽夹,另有三具白卫军的尸体,一人被捕兽夹斩断了小腿,失血过多而死。另有两人被十字弓的钢箭贯穿了咽喉。 老亚历山大维护了一个工匠和男人的尊严,但他制造的工具,无法抵挡二十世纪的枪弹。 秦北洋红着眼眶,仰天长啸,决定为老工匠和全体村民复仇。 第五十九章 双头鹰 村头响起一片马蹄声,秦北洋举起猎枪和十字弓,准备跟对方拼命。 一面绣着金星的红色大旗,夕阳下猎猎招展。戴着布琼尼式军帽的红军骑兵,飞驰到绞刑架前朝天鸣枪。这支红军小分队,已追踪围剿了白卫军匪徒好几天。 秦北洋放下武器,说明自己效忠苏维埃,他知道白匪可能在什么地方。 “你就是格奥尔基·秦?”一个小战士操着乌克兰口音,“我在区党委看过你的资料,你是拯救了全村人的好同志。” 他这张中国人的脸,绝被不会认错的,秦北洋点头:“是,我们要给人民报仇!” “我叫保尔·柯察金。” 小战士给了秦北洋一匹马,九色如猎犬冲在最前面。天色已黑,明月高悬,红军小分队进入林海雪原。不出所料,小镇墓兽将队伍引导入那条山谷,发现过拉斯普京棺材的狼穴。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前方升起滚滚黑烟,秦北洋大叫一声不好,匪徒们开始炸沙皇陵墓了! 纵马冲到小山丘般的坟冢前,果然被炸药打开个口子。外面有几十匹骏马,还有白匪军抢劫来的粮食和财宝,那群混蛋进去盗墓了。 古老的罗曼诺夫王朝是造了什么孽? 秦北洋劝说红军不要轻举妄动,里面非常危险,还是等白匪军出来,以逸待劳伏击更好。 保尔·柯察金觉得有道理,就让大伙儿隐蔽在雪地中。 等了一个钟头,不见陵墓中出来半个人影,红军战士们摩拳擦掌等不及了,担心地下还有其他出口,匪徒们会不会趁机溜了? 大家伙儿点着火把,扛着武器冲进去。秦北洋无力阻拦,跟九色一起进入阴森的陵墓。 这座大墓异常坚固,外部用钢筋混泥土灌注,怪不得只能用烈性炸药解决问题。墙上没有任何装饰,像个地下军事基地。但从墓道走向,圆拱形的穹顶,都能看出父亲设计的烙印。 少年保尔走在最前面,火把隐隐照出一道墓室门。 这是一道钢铁门,铸有俄罗斯帝国的地图浮雕,从波兰到白令海峡,雄踞欧亚大陆,庇佑帝国东山再起。 墓室门已被打开一半,还是被人用炸药打开的?战士们子弹上膛,刺刀上枪,无声无息地摸进去。 “哎呦……” 有人被地上什么东西绊倒,再一看是具血淋淋的尸体。秦北洋闻到血腥味,九色也后退两步,大家将所有火把点亮,照出一个宽阔的地宫,躺着几十个血肉模糊的男人,穿着白卫军的制服,散落着枪支弹药。有的身体还不完整,已经身首异处,或者缺胳膊少腿。 他们是怎么死的?保尔·柯察金提出疑问,秦北洋却看到地宫中心停着一排棺材。 七口棺材。 上等桃木制成的棺材,中间一口最大,必然躺着沙皇尼古拉二世;旁边一口次之,估计是留给皇后的,她也是拉斯普京心心念念之人;至于最小的那口棺材,应是盛殓小皇子阿列克谢的。 其中一口棺材已被打开,有个红军战士把头伸进去看,秦北洋高喊一声:“回来!” 可惜这声喊得太迟,地宫角落飞出个黑影,扑扇两个翅膀,竟是一头硕大的老鹰。它伸出一对鹰爪,轻而易举地掐断战士的脖子。大家纷纷开火,子弹却像打在钢板上那样,纷纷弹跳回来,还杀伤了两个士兵。 这头老鹰竟有两个头,各自朝着不同方向,整个地宫360度逃不过它的视野。 双头鹰镇墓兽。 地上的白匪军也是被这个怪物所杀。在它眼里不存在白军与红军,保皇党与布尔什维克的差别,凡是进入陵墓者都是盗墓贼,必须要处以极刑。它呼啸着俯冲而来,用两个钢铁鹰嘴,一头对准欧洲,一头对准亚洲,同时戳破两个战士的脑壳。 鹰嘴对准了秦北洋的眼睛。 “我是秦!” 秦北洋用俄语高声喊出一个姓氏,这是父亲的姓氏,老秦亲手建造了这尊镇墓兽——它是父亲撒播的种子,他也是。 双头鹰镇墓兽竟然怔住了,翅膀悬停在半空,痴痴地看着这张年轻的中国面孔,仿佛看到了“父亲”秦海关。 与此同时,锋利的鹿角刺破它的钢铁护甲,洞穿整个胸腹部。九色已变身为幼麒麟镇墓兽,它不想让主人受到任何威胁,趁着双头鹰停滞下来,干脆用鹿角来结束这场战斗。 双头鹰的尖叫。 它在空中扑腾翅膀,不相信这个与“父亲”有关联的年轻人,竟是来消灭自己的? 秦北洋在地上打了个滚,躲过了鹰嘴的又一击。他很想制止九色,因为双头鹰是父亲最后制造的镇墓兽。但如果这样,它会杀死更多的红军战士。 别无选择,九色吐出琉璃火球,秦北洋抽出三尺唐刀,踩着地宫墙壁借力高高跃起,腾空劈砍向镇墓兽。 一阵火星四溅,安禄山的恶灵从刀锋中释放,瞬间斩断了双头鹰中的一个头。 欧洲之头跌在地上,接连打了几个滚,还用最后的力道,啄断了一个战士的小腿。 双头鹰坠落了,就像老大帝国的俄罗斯,坠落在末代沙皇的坟墓中,坠落在苏维埃战士们的枪刺中。 镇墓兽的灵石还在发热,秦北洋听到双头鹰体内的机械转动声,他吩咐保尔·柯察金,立刻把这头怪物拖出陵墓,这样它就会彻底失去力量。 战士们小心地用绳索捆住它,数十人一齐用力拖拽,将双头鹰镇墓兽拉出墓道,摆放在月光下的雪夜。 终于,镇墓兽慢慢变冷,灵石停止了工作,彻底成为钢铁疙瘩,就像沙皇全家的骨骸。 秦北洋与九色回到地宫中,将尸体和武器清理出陵墓。 打开的那口桃木棺材里,他看到一具少女被烧焦的骨骸,缀满珠宝的公主裙——她是最年幼的小公主,十七岁的阿纳斯塔西娅。后来西方传说的“真假公主”,谎称从俄国逃出来的就是她。好莱坞将这个故事拍成过电影,英格丽·褒曼扮演冒牌公主。 第六十章 父亲的种子 这一晚,格奥尔基·秦立下大功。 他埋葬了所有村民,包括工匠联盟成员亚历山大,在老头坟前大哭了一场。 秦北洋被编入红军小分队,成为一名苏维埃的中国战士。 保尔说,红军队伍里有不少在俄国的中国劳工。他们都是最勇敢的士兵,狂热地支持布尔什维克,人数多达十万,组建了几支中国团,在与白军的战斗中功勋卓著。 秦北洋有些犹豫,若想参军打仗,两年前在北京南苑,“北洋之龙”王士珍不是没给过机会。红军正在向西伯利亚进军,目标是解放整个俄国,直到太平洋,那不就与中国东北接壤了吗?他暗暗打定主意,到了远东就想办法回国。 红军答应了他的条件:一是必须要跟九色一起战斗,二是保留他的武器:唐刀与十字弓。 他剪去一头长发,换上军大衣和镶着红星的布琼尼帽,骑上一匹纯黑的顿河马,背着一支步枪。四蹄踏雪的九色紧跟左右,告别乌拉尔山脉,向着西伯利亚,向着东方,前进。 1920年,红军的反攻势不可挡,海军上将高尔察克兵败如山倒。 秦北洋跟着大伙儿呼喊“乌拉”。他参加了无数战斗,受过两次伤,身边战友一个个倒下,很幸运自己还活着。他悄悄告诫九色,不到万不得已,切勿变身为幼麒麟镇墓兽,不要用镇墓兽的能力干预人间的战争。战士们很好奇九色,它的赤色鬃毛像俄国的高加索犬。秦北洋顺坡下驴,就说它是个串串,有各种獒犬血统。有时九色目露凶光,渴望参与战斗,渴望对白俄的杀戮,为乌拉尔山区村民们报仇。打扫战场时,它还会爬到死人堆上,舔噬冰冻的血液,像一条饥不择食的狼…… 保尔·柯察金成了秦北洋最好的朋友。战友们都说乌克兰人保尔与中国人格奥尔基是天生一对。在保尔的推荐下,秦北洋加入了共青团。保尔出生在乌克兰西部的秀镇,从小就没了爹,妈妈是个洗衣娘。他十二岁到火车站打工,尝尽人间风霜。十月革命爆发,白军占领了秀镇,半大孩子的保尔参加红军。他爱读《牛虻》与《斯巴达克斯》,常跟战友们讲述小说里的故事。 有一夜,红军露宿在西伯利亚的荒野,四周此起彼伏狼嚎,撕咬白卫军的尸体。保尔拿出一张照片——穿着水手服的美少女,栗色头发梳着大辫子,裙摆下是带花边的短袜。 “她叫冬妮娅,我爱她!”保尔看着寒冷的月亮,将照片放到唇上,“我最亲爱的格奥尔基,你有喜欢的姑娘吗?她在中国吗?” 秦北洋慢慢呵出一口热气:“我跟她在世界尽头别离,她应该早就回中国了……如果她还活着。” “你一定很想念她?” “嗯,我会找到她的。” 他看了一眼小镇墓兽九色的琉璃色眼睛。 第二天,红军进入鄂木斯克,解放了这座白俄的据点,海军上将的老巢。 秦北洋第一时间去了邮局,想给中国寄一封信,收信人名字是欧阳安娜,地址就写北京大学历史系。 邮局职员是个微胖的年轻姑娘,她说现在战乱,东方邮路不通,只能给莫斯科与彼得格勒寄信。她看到信封上的寄信人名字,是个俄语的“ цинь”,就是“秦”。 “中国人,你姓秦?” “是。” “我的丈夫也是中国人,他也姓秦。”女职员苦笑了一声,“一年前,他离我而去,现在不晓得在哪儿呢。” 秦北洋想起父亲在鄂木斯克住过一年,他为海军上将高尔察克效劳,还跟一个俄国小寡妇同居。 “他叫什么名字?” 女职员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写着三个正楷毛笔字:秦海关。 这是父亲的笔迹啊,秦北洋寻思该叫她后妈吗?这正是让老秦神魂颠倒第二春的小寡妇。 “我知道他在哪里。”他低声在柜台上说,“天堂。” 小寡妇职员请假下班,拽着秦北洋回家,说要给他看一个人。 到了一间木头房子,墙上挂着老秦与小寡妇的合影,证明她没说谎。屋里有几件中式家具,一看就是秦海关亲手做的,甚至能闻到他的气味。 不仅是父亲的气味,还有父亲的种子——他看到一张摇床,躺着一个婴儿,差不多三个月大。 “是个男孩,跟他爸爸长得很像!”小寡妇抱起孩子,放到秦北洋的眼前,“对了,他跟你也很像!” “这是……” 秦北洋震惊了,仔细看这孩子相貌,果然是个中俄混血儿,甚至中国人的成分更多。乌黑的眼珠子,柔顺的黑头发,夹杂几根黄毛,看起来特别健壮,蹬着一双粗腿。 这孩子的后脖子也有一对赤色的鹿角形胎记。 不用滴血认亲了,这是秦海关的遗腹子,秦北洋的亲弟弟,两兄弟相差二十岁。 他亲了亲孩子,想起埋葬在凡尔赛荒野的父亲,眼泪水迸裂而出。没想到父亲在这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居然留下了一个种子。老秦用顽强的生命力,不仅打破了家族的寿命记录,也打破了三代单传的魔咒。 还得感谢这位俄国小寡妇。俄罗斯姑娘旺盛的生命力,刺激了年近六旬的中国老秦,在她的土壤里结出了三千年工匠家族的果实。 “他叫什么名字?” “尼古拉!”小寡妇抱起了宝贝儿子,“尼古拉·秦。” 去年早春,秦海关奉命离开鄂木斯克远行,她哭成了泪人。像过去的战争一样,她知道又一个男人将一去不复返。没过多久,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有人劝她找医生堕胎,兵荒马乱的年头,这孩子是个累赘。当她躺在医院的床上,又尖叫着逃出来。她决定把秦海关的孩子生下来,无论是男孩女孩,这是她生命中的珍宝,是上帝的恩赐。 秦北洋唏嘘不已,尼古拉——末代沙皇的名字啊,父亲给沙皇尼古拉二世造过陵墓的缘故吧。 他决定给弟弟起个中文名字,秦北洋的名字来自北洋水师,为纪念战死在刘公岛的海军外公。而这孩子生在西伯利亚,一片荒凉的原野,就叫西原吧。 他用父亲留在这个家里的毛笔,在纸上写下三个正楷字—— 秦西原 哥哥北洋,弟弟西原,两个名字颇为对仗工整,一看就是亲兄弟。 秦北洋吻别了“后娘”和弟弟,他留下身上所有的钱,希望这对母子平平安安。如果有机会,他一定再回鄂木斯克看望弟弟。 第六十一章 猛犸象(一) 次日,秦北洋与九色乘坐装甲列车东进,继续追击高尔察克的白卫军。 这一路势如破竹,穿越冰封的西伯利亚,秦北洋和保尔路过贝加尔湖。这座古代苏武牧羊的“北海”,世界上最深的内陆湖,藏有地球表面全部淡水量的五分之一,仍然结着厚厚的冰层。 不计其数的人影凝固在冰面上,就像一个个永恒的雕塑。秦北洋诧异地要扑上去救人,但被战友们拉回来。原来,这年冬天太寒冷了,白俄们拖家带口向中国逃亡,却在穿越贝加尔湖时被活活冻死。那年冬天,矗立在冰面上的僵尸竟有二十五万人之多,成为这场战争的牺牲品。 忽然,九色冲到贝加尔湖畔,在积雪中拽出个奄奄一息的男人。 秦北洋扶起那个人——四十多岁,五官格外立体,皮肤苍白,无论长相还是气质,都不同于通常的俄国人。此人居然穿着海军制服,貌似军衔很高,白衣上有几个弹孔,已被凝固的血迹染红。 这个人快要死了。 战友们在马上催促他,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将死之人身上。秦北洋却不放手,对方睁开眼睛,双目如同鹰隼,似乎还要说话? 秦北洋把耳朵贴在他的嘴边,听到模糊不清的几串音阶:“普热瓦尔斯基……卡捷琳娜……安德烈耶夫娜……沃尔夫娜……” 什么乱七八糟的,临终遗言?虽说俄国人的姓名又长又啰嗦,简直能跑火车,秦北洋还是记住了这四个名字——第一个是男人,后面三个都是女人。 这位穿着海军制服的白俄军官,在秦北洋的怀里断气。他被留在贝加尔湖畔,任由冰雪覆盖或饿狼吞食…… 西伯利亚,继续向东前进,穿过零下三十度的荒野。 战友们安营扎寨,就着篝火聊天。秦北洋听到一种传说——白俄临时政府逃亡时,带走了五百吨的沙俄帝国的黄金储备,谁也不知道这些黄金的最终去向。 他想起贝加尔湖畔的冰雪中,穿着海军制服的男人的临终遗言。 突然,秦北洋再次胸口剧痛,以至于在地上打滚,九色着急地看着他,却又不敢靠近他,以免加深他的痛苦。 保尔·柯察金陪他去看军医,无法给出准确诊断,野战医院没有X光机。 癌症复发了…… 秦北洋早已淡然,自己这条命啊,早在半年前就该没了,如今多活一天就是赚了。 穿过布里亚特草原,外贝加尔森林,翻越外兴安岭,走向阿穆尔河——中国的黑龙江,曾经全部是尼布楚条约规定的中国领土。火烧圆明园前后,俄国从清廷手中割占了黑龙江以北,乌苏里江以东的大片国土。 祖国不远了。 越过清朝时代的国界,外兴安岭的积雪厚得吓人。小分队被迫拉成一列长队。皑皑白雪反射着阳光,最容易伤害到人的眼角膜,许多红军战士们都害了眼疾,严重的短暂失明——这是雪盲症,必须避开雪地反光。 九色前驱,秦北洋与保尔各自戴上墨镜,两马当先,走过荒芜的山坡,突然出现一头硕大的老虎。 “西伯利亚虎!” 保尔·柯察金叫嚷起来。秦北洋记得在光绪帝的地宫,“制兽九宫”的第八宫验收,见到过老虎作为镇墓兽的牺牲品。照《水浒传》的说法,那是被武二郎打死的吊睛白额大虫,此刻却是一头真正的森林之王。 老虎气势汹汹地扑来。大白天,九色无法变身,只是一条猎犬,否则别说是老虎,就算恐龙来了都没事儿。战马全都惊了。秦北洋不想牺牲黑骏马,他向老虎打了一枪,但在马上剧烈颠簸,完全无法瞄准。 猛虎咬住了马脖子。秦北洋的肺叶灼烧,格外虚弱,从战马上被掀下来,几无还手之力。 保尔一同坠马,步枪掉入一米多深的雪地。秦北洋背后的唐刀被冻住,根本抽不出刀鞘,十字弓也一样。后面的红军队伍还没跟上,他俩和九色只能朝山下奔逃,一脚踩入虚空。 自由落体…… 落向不知何处的地狱,自从上回掉入北极的火山口,他就不再恐惧坠落感。 摔到坚硬的地面。皮肉和骨头剧痛。秦北洋喘息着,点起一根火柴,短暂照亮了九色与保尔,乌克兰人惊魂未定:“我们还活着吗?” “当然。” 他们掉到了一个冰窟窿里,冻得几乎能粘住手指头,但切削得非常光滑,明显是人工制造出来的。火柴很快烧光,保尔身上有个手电筒,向着冰窟深处而去。这一带都是永久冻土,泥土比铁还硬,能开凿出这样的冰窟窿,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工? 九色的琉璃色眼球也亮了,欢快地朝前冲去,这一切都告诉秦北洋——这是个古墓。 不错,地上有一些人工制品,弓箭、木棍、石器,看起来颇为原始。 让人意外的是,秦北洋发现了象牙,非常多的象牙,堆积在冰窟中心,估计有上百对。在这冰天雪地的外兴安岭,怎么可能会有热带才有的大象? 但这种象牙很特别,比普通的象牙更长,前段高度弯曲,像一个硕大的钩子。 片刻后,他们发现了人类。 永恒的人类。 秦北洋、保尔还有九色都被怔住了,他们看到几十个赤身裸体的人,静止在冰块之中,栩栩如生,双眼睁开,凝视着三个闯入者。 这些人的长相都是西伯利亚土著,略有几分像蒙古人。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禁锢在冰块之中,不知过去了多少年? 《秦氏墓匠鉴》说过,上古时北方肃慎氏部落,曾有罕见的“冰葬”习俗。这回亲眼所见了,古人用原始工具开凿冻土层,把尸体放在冰块中,千年万载而不腐,就像北极奥丁的木乃伊。至于为何赤裸?每个人赤条条来到这世界,理所应当赤条条离开。 保尔的手电筒只能照亮一小块,他慢慢移动方向,照出一大片黑色毛发,像森林里垂落的藤蔓。他吓得摔倒在地,秦北洋也看到了那个庞然大物。 九色变成幼麒麟镇墓兽,用鹿角保护他俩,吐出琉璃火球,照亮整个冰窟。 秦北洋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是一头大象。 如假包换的大象,矗立在冰窟深处,有三个秦北洋那么高,二十只西伯利亚虎那么大,一对蒲扇般的招风耳,垂落到地面的粗长鼻子,两根锋利弯曲的象牙——截然不同于照片上的亚洲象与非洲象,更不同的是它浑身长满棕褐色的毛,就像一只大棕熊的皮毛。 “猛犸象!” 秦北洋在京都第三高等学校读到过这种古生物,一万年前就已灭绝——某种程度来说,这也是被遗忘的上古神兽。 跟“冰葬”的古人一样,这头猛犸象处于冰冻状态,故而完整保持生前的皮肉,就连每一根毛都是新鲜的。 秦北洋回头看了一眼冰块里的人们,他们用冰冻的猛犸象给自己做镇墓兽。 绝了! 这下明白象牙的来历了,如此多的象牙藏在墓中,说明古人猎杀过不计其数的猛犸象,导致了这个物种的灭绝——神兽也是这样从人间绝迹的吗? 第六十一章 猛犸象(二) 保尔拽了拽他的衣角:“格奥尔基,你看!” 冰窟另一端,竟还躺着一个男人。同样身体完好,没有腐烂,冰雕一般。但这人穿着衣服,外面是皮毛袍子,还有一双皮靴。尸体剃着奇怪的发型,只在前额留出一小撮头发,其余剃成光头。秦北洋小时候,清朝皇帝还没退位,他是前额和两鬓头发剃光,其余在脑后结成辫子,西方人所鄙视的“猪尾巴”。 但在冰窟窿里的古人面容年轻,不过二十岁左右,胸口挂着一块玉佩。 这不是清朝人,也不是“冰葬”的上古部落人。 手电筒照出僵尸所在的地面,竟刻着几行密密麻麻的汉字。 秦北洋趴在地上细细阅读—— “余韩行德,年二十,本贯玉田韩氏,大契丹国汉人侍卫亲军。帝欲开疆,八纮一宇,选百里马二十匹,遣余北行。余自黑车子,历牛蹄国以北,行一年,经四十三城,居人多以木皮为屋,其语言无译者,不知其国地山川部族名号。其地气,遇平地则温和,山林则寒冽。至三十三城,得一人,能铁甸语,其言颇可解,云地名颉利乌于邪堰,自此以北,龙蛇猛兽、魑魅群行,不可往矣。余乃还。此北荒之极也。归途中,坠此窟,不得出,当亡矣,呜呼哀哉!余尝私越国公主,竹马青梅,素钟情也。然彼为公主,余区区侍卫,此生憾也!余所挂玉佩,公主所赠,后世诸君,见余骨骸,望取此玉,还于大契丹国上京,埋入公主陵前,幽冥再会。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至此,秦北洋不禁眼眶湿润,向这位九百年前的探险家磕了个头。 玉田韩氏,辽国的汉人大族,出过不少权臣,改用契丹发型,但保留汉文化。年方弱冠的韩行德,奉契丹皇帝之命北上探险,经过黑车子、牛蹄国,抵达西伯利亚尽头,很可能已发现北极。此人回国途中,跟自己一样,坠入冰窟窿,活活饿死,临死前刻下这些文字。俄语里的中国就是“契丹”,说明这个民族在北方有过巨大的影响力。 最后的“越国公主”,必是契丹皇帝之女封号。契丹公主不可能下嫁汉人侍卫,韩行德走了万里路到北极,又在外兴安岭的冰窟里,至死想念所爱的女子,还要后人将公主送给他的玉佩,埋葬到公主的陵墓前,代替自己与公主长相厮守,比《长恨歌》的故事更悲伤。 秦北洋轻轻摘下死人胸前的玉佩,心想若能逃出冰窟,定要帮他实现这个九百年的心愿。玉佩的雕工相当精致,清晰可辨一对交颈鸳鸯图案,当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必是契丹皇宫中的宝物,被小公主作为定情信物送给心爱的少年。 突然,保尔大叫一声,又把秦北洋拖到地上,一万年前的猛犸象复活了。 猛犸象轰然倒塌,幸亏秦北洋的动作灵敏,否则就把他给砸死了。 这头史前神兽并未复活,而是脚下冰块有所解冻,影响了四条象腿的平衡。进来两个体温37度的大活人,加上镇墓兽的灵石散发热量,导致冰窟内的温度略微升高。 保尔抓着秦北洋的胳膊:“格奥尔基·秦同志,我们要想办法逃出去啊。” “九色,君可烧化冰雪否?” 小镇墓兽心领神会,吐出两团琉璃火球,烧化头顶一大快冰。再往上却是岩石层,火球也无能为力。秦北洋让九色试试鹿角。不过,它的鹿角虽能长成参天大树,但还是有极限的,顶层岩石远远超出鹿角的高度。秦北洋又把“冰葬”死人的冰块推过来,堆积成冰块金字塔,想让九色像爬台阶那样爬上去。可当九色小心翼翼地上去,就像攀援悬崖的小鹿,它的热量却融化了脚下冰块。结果冰块连同里面的古人,全都粉碎成一片冰晶。 他们被彻底困住了。 两个人都没有带干粮。喝水不成问题,到处都是冰。但吃什么呢?秦北洋早已饥肠辘辘,保尔开始无比想念酸黄瓜和红菜汤。 突然,他的脑子开窍,闪过一个黑暗的念头:“保尔,你吃过冻肉吗?” “吃过啊。”保尔摸不着头脑,当他看到猛犸象,张大嘴巴,“你是想要?” “对,我们马上就要饿死了,除非我吃了我,或者我吃了你。” “这可是一万年前的肉啊!” “但这是个天然的大冰箱。不过,再过几天就不是了,我认为这里不是绝对密封的,否则我们早就窒息死了。” 秦北洋下定决心,就算是吃一万年前的肉,也要活下去,活着回到中国。 冰窟里找到一些陪葬品,许多织物和木材,保持着千年的新鲜,很快点起一篷篝火。他用唐刀割下猛犸象的大腿肉,果然比铁还硬。但这样才保险,不会有细菌污染。秦北洋把肉再切碎,放在火上反复炙烤。相当于牛排的十成熟,没有佐料,直接塞入嘴里咀嚼。 肉很硬。 保尔一开始拒绝,但实在忍不住,看到滋滋的肉油分泌出来,闻到一股超级暗黑的肉香,便也舍命陪君子吃了两片肉。 “中国人的肠胃!我听说你们还在吃一千年前的蛋呢。”保尔指的是西方人传说中的松花蛋,他想要呕吐却吐不出来,“我算是领教了!” “民以食为天。” 秦北洋分别用俄语跟汉语各说一遍,泪眼婆娑地强迫自己咀嚼一万年前的猛犸象大腿肉。 真正不食言人间烟火的九色,原本默默蹲伏在旁边,琉璃色眸子一闪一闪,突然在地上打滚起来,原来这只小镇墓兽也懂得什么叫幽默感,居然被这俩哥们逗乐了! 他俩依靠猛犸象活了下来,尽管瘦了许多斤肉,却能保持每天热量与蛋白质摄入。 秦北洋身体有所好转,咳嗽、头晕、发烧等等症状都消失了。 他发现一个规律——只要身处古墓气场之中,就会迅速抑制癌细胞,延长自己存活的时间,古墓也会最大限度隔离镇墓兽的灵石放射性。 秦北洋找到了活下去的解药。 不过,他和九色不能永远留在这里,也不可能永远以一万年前的肉维生。冰窟内的温度逐渐升高,猛犸象正在渐渐腐烂,发出某种若有若无的气味…… 古墓不仅会给他续命,也会让他成为一万年后的僵尸。 第六十二章 墓里的小木 距离秦北洋两千里外,中华民国东三省,白山黑水之土地,满清龙兴之沃野。 松花江第二大支流牡丹江,源出吉林敦化,蜿蜒奔流入镜泊湖,自“吊水楼”瀑布倾泻而下,进入宁古塔之境。有清一代,柳条边封禁,宁古塔塞外绝远,设有副都统镇守,成为帝国流放地。满清多文字狱,常有文人墨客在此终老一生。 镜泊湖西北岸山脚下,有个小小的屯子,俱是闯关东的山东流民,开荒种植小麦玉米。屯子背后山峦中,藏着一座巍峨的七层古墓。自下而上,逐层收拢,堆砌花岗岩条巨石,远观如依山而建之堡垒。康熙年间,流放宁古塔的江南才子吴兆骞,第一个发现这座大墓,却难以判断是何年代?墓中究竟葬着何许人物? 大墓处于龙脉,前有牡丹江,左有镜泊湖,后有连绵起伏的张广才岭,在这塞外荒漠之地,竟有难得的帝王气,怪不得也是爱新觉罗氏的起源地之一。 早春时分,山上积雪仍深,七层石头大墓前,来了个头戴毛皮帽的后生。年纪不过二十来岁,身着黑布棉袄配羊皮坎肩,脚踩一对乌拉草鞋。白净的脸蛋子,冻出两团红晕。唇上没几根胡须,戏班里岳云般的清秀眉目,常让屯子里的大姑娘们着迷,甚至老爷们色眯眯地瞥他。 后生背着个大包袱,肩上挂着锤子与铁凿,爬到大墓第五层台阶,对准一块布满裂缝的大石头敲打,山谷回荡着碰撞声…… 墓道口开了! 一个幽暗的口子,古墓之气汹涌而出,如同几双少女的纤纤细手,若有似无地游荡在你身上。后生举起左手,看到缺失的半个手指。 小木是不死的。 一年前的春天,他没有死在日本吉野古坟的徐福地宫,更没被可爱的河童妖怪吃了。 他从奈良吉野逃回大阪。海女和两个孩子在寺庙里等着他呢。他必须赶在羽田大树之前把他们带走。海女死心塌地跟着他,连夜带着孩子坐上火车。小木想要回中国,只有回到这个满地都是古墓的国家,才有机会赶上祖传的老本行。他们身上的钱不够买回中国的船票,只能买到两张最便宜的从下关到朝鲜釜山的船票。 小木与海女渡过海峡,离开那串布满火山与地震的列岛,来到日本的殖民地朝鲜。一路北上,他把能见到的古墓都挖了个遍,总算能弄到一些金银器皿换些粮食,至少让孩子们不再挨饿。最后,小木到了鸭绿江边。但他很小心,总觉得对岸有人在等他,便沿着鸭绿江往上游走。走到长白山,爬上山顶的天池,他一失足掉到水里,快淹死时,水里有怪物把他救了。他和海女穿过森林到了敦化县,顺着牡丹江而下,经过镜泊湖,就到了宁古塔的东京城。屯子里多是山东来的流民。他们就此住下,自己造了个木头房子,准备来年开垦荒地。这地方土地肥沃,用棍子就能在水里打到鱼,山上到处都是野味,林子里还有老山参。给两个孩子穿多些,提放着狼就好了。 但他还是改不了盗墓的习惯。 小木在娘胎里就是盗墓贼。他听老爹说过,他娘当初怀孕时,就跟孩子他爹一同下过墓,盗过宝,历过险。直到她肚子挺得老高,还一起挖过西汉诸侯王墓,竟在黄肠题凑的柏木芯子上,竟然早产临盆,意外地生下儿子。本以为这孩子必死无疑,像个小猫似的病恹恹的,连个哭声都没响过。剪断脐带,老娘含着眼泪,将新生儿扔在柏木堆积的外椁中,让诸侯王把他带去另一个世界吧。这对盗墓夫妻走出墓道口儿,陵墓深处传来悠悠的哭声。老爹说那是西汉的鬼魂在叫唤,当娘的却转头冲回去,爬进黄肠题凑棺椁,抱起这啼哭的小婴儿,解开衣襟,将饱涨的乳头塞入孩儿嘴里。 诞生在古墓棺椁上的孩子——老爹说,他必是天生的盗墓贼,注定要子承父业。 回到洛阳老家的盗墓村,夫妇俩给他起名小木,不是“墓”字,而是因为诞生在数千根柏木芯子之上,必然五行属木。 二十二年后,五行属木的小木,爬入这座石头大墓。 他用几块大石头把墓道口掩盖起来,提着马灯,幽幽地照亮甬道。花岗岩条石表面,五彩斑斓的壁画,宽袍大袖的男女们,正在狩猎、饮宴、歌舞、百戏、角觝,还有激烈的征战。小木跟父亲盗过从春秋战国到唐宋元明清的所有朝代陵墓。根据他对古墓壁画的经验,这些人物的服饰属于隋唐。 台阶向下,刚走几步,灯光下露出一堆骨骸。小木并不慌张,确定没有暗器机关,他才靠近观察。骨头四周有衣服碎片,断裂的颈椎骨下,留有一条粗大干枯的辫子,是个清朝人——不是墓主人,而是盗墓贼,墙角落着个烟枪杆子,必是随身携带之物。东三省盛产烟草,无论男女,个个叼着大烟枪。说明盗墓贼的年代相当晚近,可能就在二十年甚至十年前。 小木心里微凉,这座墓已被盗掘过了?但从颈椎骨的断口来看,不像是被同伴暗算而亡,更像中了古墓里的怪东西。规模宏大的七层石头墓,有镇墓兽并不奇怪。他告诫自己要格外小心,一路往下而去,中间又绕过两个弯。他凭经验判断,早已不是第五层石头台阶,可能下降到了第三层甚至第二层。 小木在墙角刻下五芒星标记,免得出来迷了路。又下一层台阶,迎面是青石板的墓室门。 他用工具钻入门缝,熟练地打了几个弯,开启这道门。淡淡烟尘飞起,马灯照出墓室上方,双重顶石筑抹角叠涩藻井,中心雕着个围棋盘,密密麻麻布着黑白子。 藻井代表幽冥世界的宇宙,天上的棋盘,不就是天局吗? 墓室不大,有色彩浓重的壁画,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衬地为莲花和火焰。四角画着怪兽托顶石梁,梁枋绘着蟠龙,珊瑚枝的璎珞状花纹以及忍冬草。石棺背后画着伏羲女娲以及神农。伏羲是龙,女娲是蛇,神农则是牛,都是半人半兽的怪物。壁画人物缀有鎏金花饰,眼珠镶嵌绿松石。小木看到两尊石头力士雕像,手执刀剑与斧钺,像要驱逐盗墓贼与邪祟。他在石像脑门上轻轻拍打,羞辱这没有生命形同虚设的古墓保护神。 打开墓室中央的石棺,他从缝隙间插入工具,只要撬开一点点,就能挪开棺盖。 深呼吸,他把上半身横着支撑在棺材上,像盗墓贼的传统流程,先把宝贝捞出来。 棺材里躺着一个武士。 全身披挂五颜六色的明光铠武士,面目狰狞,双眼犹如铜铃,嘴角长出獠牙。小木与他面对面,空气仿佛凝固了两秒钟。 突然,武士从棺材跳起来。 小木猛然后退,与棺材相隔一丈开外。他从背后掏出个沉甸甸的小包,拉开一根引信,哧哧地燃烧起来,掷向棺材里弹出的武士。 墓室中响起剧烈的爆炸声,无数尘土与碎屑飞扬,几块藻井石头坠落,小木抱着脑袋下蹲,做了堪称完美的自我保护。 原来包里装满炸药,可以轻松炸死方圆三尺内的任何活物。 他坐在角落喘气,脸上全是灰土,犹如一尊陶俑。好久回过神来,静悄悄地爬到石棺旁,才发现遍地彩色的陶瓷陶片,并无什么机关、灵石或发条。 武士不是镇墓兽,而是一尊唐三彩陶瓷。棺椁底部有个机关,可让雕塑弹起——这只是一尊伪镇墓兽,纯粹用来吓唬人的。 小木追悔莫及,心疼的不是这唐三彩武士,而是自己的炸药,稀里糊涂地浪费了。他从长白山胡匪手里买来炸药,就是为了对付镇墓兽,因他亲眼目睹了现代武器如何制服镇墓兽,炸药当然也能做到。 但他再也没有对付镇墓兽的法宝了。 石棺下还有个棺材,他跳进去清理一番,发现有个男人骨骸。此人身材高大,铺着厚厚一叠腐烂的绫罗绸缎。小木把手探进去,摸出一个马蹄金,仔细擦拭,发出金灿灿的亮光,再用牙齿一咬,清晰可见牙印,成色相当不错,也算是有收获。 小木把能带走的宝贝洗劫一空,装在背后的包袱中,正要见好就收离开,却发现进来的石门关上了。他推了推却纹丝不动,便挥舞锤子将它打碎。这下子,他发现让人绝望的一幕——石门背后竟多了一扇青铜门。 他慌乱地再次用锤子敲打,一直打倒锤子变形,虎口流血,仍没突破这道青铜门。 “完蛋了。” 小木靠坐在青铜门后,后脑勺轻轻撞击。他不会喊什么救命,反而会将古墓里的幽灵召唤出来。重新摸了一便墓室,甚至把石棺移开,发现棺床地下是实心的,并无金井之类空间,说明这座墓建造在石条之中,也许下面还是一间石室? 整座大墓就是由无数石条堆积出来的迷宫。 他被困住了。这恐怕是比被镇墓兽吃掉更惨——那是瞬间的痛苦,这个却是缓慢的折磨,在古墓里度过最后的几天,往往还没饿死,自己就已活活吓死,甚至想办法自杀。 盗墓贼都是贱命一条,死则死耳。 但小木并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因为他是不死的,或者说,他认为自己可能是不死的。 一年前的春天,小木还在日本,他跟秦北洋、齐远山、羽田大树还有小女孩嵯峨光,一起深入吉野古坟,发现两千多年前的徐福陵墓——这位秦始皇时代的方士竟还没死。小木在棺材里找到一盒长生不老仙丹,抢先给自己吃了一粒。 决定生存还是毁灭的时刻到了。 只要自己超过七天不渴死不饿死,便足以证明徐福的长生不老仙丹是真的。 马灯熄灭前,小木仰望藻井中的围棋局,似乎有个黑白纠缠的大劫材…… 他必要胜天半子,纵然拿自己的命来赌。 第六十三章 摄政王的回忆 镜泊湖往西南两千里外,入了山海关,沿着长城脚下,过了清东陵,再疾行二百里,就到了北京城。 旧历早春二月,枝头发了嫩芽,后海那层薄冰早就化了。满人遗老在河边垂钓。一抬头,清澈到近乎透明的北京天空,响起悠远的鸽哨。叶克难穿着蓝绸大褂,头戴黑礼帽,依然缠着羊毛围脖。他没带枪,巡警向他敬礼。走到后海北沿,一处刷着红漆的大宅门前。 宅子始建于康熙初年,最早的主人是大学士明珠,到了乾隆朝,被和珅据为己有。嘉庆帝赐死和珅,宅子改为成亲王府,后来转给醇亲王。等到光绪帝驾崩,按照血统亲疏,帝位该轮到弟弟醇亲王载沣。慈禧太后却选了年仅三岁的溥仪。载沣没当上皇帝,当了末代皇帝他爹。如今紫禁城里的小皇帝,正是生在这座王府。 叶克难第一次踏入醇亲王府,经过中轴线上的银安殿,进了后花园,绕过亭台楼阁,曾经的摄政王载沣,正在西花厅等候客人。 “欢迎大名鼎鼎的京城名侦探!” 摄政王其实不老,仅比叶克难年长三岁。辛亥革命,有一种说法是他“To young to simple”,用人不当,治国无能,搞了个皇族内阁,又搞了个铁路国有化,天怒人怨,三百年江山翻了船。 如今,载沣是个识时务者,毫无昔日帝国独裁者的架子,亲手给客人泡茶,奉上瓜果糕点。 “殿下,您能答应这次拜访,克难不胜感激。十一年前,宣统元年,我刚从高级巡警学堂毕业,在京城西路巡警总局做个小探员,突然接到您的手谕,命我追查一名内务府皇家工匠遗失的幼子。” 身为京城六扇门的传人,叶克难对摄政王毕恭毕敬。三年前张勋复辟,康有为等保皇党大张旗鼓,唯独这位皇帝他爹拒绝掺和,保持了对中华民国的忠诚。 “有这事儿吗?”载沣看着窗前的鸟笼子,画眉正叫得婉转,才想起来,“哎呀,我这脑子!是为了给先帝德宗造陵墓这件事儿吧。我还记得那个工匠,世袭为皇家营造镇墓兽,姓什么来着?” “秦始皇的秦。” “想起来了,就在这西花厅,内务府大臣带他来见我。姓秦的工匠啊,磕头捣碎了几块地砖,还说务必请我帮他找到在庚子年失散的幼子,否则他就拒绝建造镇墓兽。”摄政王笑着啜了口茶,“我不年轻吗?又念在皇上只有三岁,就跟我这亲生父亲分离,孤苦伶仃地送到紫禁城里,便犯了恻隐之心。” “殿下,我收到您的手谕,花了好些力气,终于在天津德租界找到那个孩子,又送到西陵地宫,交到孩子生父手中。” “哎呀,叶探长,这么说来,我也是积了德,让父子团聚,共享天伦之乐。”载沣在厅堂里踱了两步,“十来年了,这孩子长大成人了吗?” “他长大了,名叫秦北洋,是个极其优秀出色的年轻人,甚至可说是个栋梁之才,中华复兴之希望所在。” “嘿!若有机会,我还想见见他呢。人都说我当摄政王的几年,败坏了大清的江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个刺杀我的青年汪兆铭,竟成了民族英雄。但你能帮我证明,我还是做过好事儿的吧。” “去年夏天,小人奉国务院命去巴黎保护中国外交代表团,还见到过这孩子。”叶克难停顿片刻,“听说不久后,他因意外命丧北极冰海孤岛的火山口中。” 摄政王扼腕道:“可惜!可惜!” “可我不相信他就这么死了,也许还在人世。” “叶探长,您就是来跟我说件事的?” “非也,殿下,我想向您打听另一桩事儿。” “但说无妨。”摄政王又摆弄一下画眉,“别再叫我殿下喽。大清早就亡了,我是中华民国的公民,当今紫禁城里的小皇上——我儿子溥仪也会是的。” “宣统元年,朝廷有过一次秘密军事行动,目的地是秦岭主峰太白山。此事虽然绝密,但陆军部的档案,记录了五万两白银的阵亡抚恤金。当时惯例,每名阵亡者给予家属纹银百两,五万两白银,可推算出五百人阵亡,可不是小数目。” 载沣停顿了几乎一个世纪这么久,叹息道:“大清亡了,秘密也没什么好藏的了。太白山,乃是朝廷的心腹之患,多年来,盘踞一伙图谋推翻大清的刺客教团。” “刺客教团?” “嗯,这些刺客神出鬼没,残酷无情,有匕首割喉的绝技,暗杀了无数朝廷高官。谁要是准备领兵上山围剿,该名负责的大臣或将军,要么顷刻脑袋搬家,要么一夜间全家死光。用这种骇人听闻的手段,使得朝廷不敢动他们毫毛。太白山地势绝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外人对其知之甚少,也是难以剿灭刺客的原因。” “王爷,宣统年间,为何我即便获得了凶器,依然百般调查而无果呢?” “你们六扇门警界,处理的是刑案,偶尔抓捕犯事的大臣,也属于朝廷内部事务。但太白山上的刺客,则是大逆不道的反贼,不在刑部的管辖范围,所有档案归于军机处。他们专杀朝廷的封疆大吏,主要在陕甘总督、四川总督、湖广总督、两广总督、两江总督的地界行动,从未在京城犯过事儿,军机处也不会把这些绝密消息泄漏出去。” “巡警部的尚书大人也不知道吗?” “当今的大总统徐世昌,早年做过巡警部尚书,连他也只是知之皮毛,并对下属绝口不提。” 叶克难一声叹息:“想当年,我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巡警局探员,又如何能打听到这些朝廷机密?” “为朝廷当差者,当知本分,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有的人,就是好奇心太重,管得太多,倒是好,掉了自家的脑袋。如今啊,我也知本分,干脆什么都不管喽。紫禁城里的皇上,也得喊我一声阿玛。我总是关照皇上啊,能在红色宫墙里多待一天就是福分,别老跟那帮遗老遗少保皇党混在一起,搞什么龙旗复辟的劳什子事儿,想想人家英国的查理,法国的路易,就是退位后不甘心,结果呢……呸!呸!呸!今儿个咋了?我岂能说这种晦气话?” 溥仪小皇帝的亲生父亲,一言一行,都是心系儿子的安危呢,别为了皇冠而掉了脑袋。 “为何您刚任摄政王,就下令要剿灭太白山刺客教团呢?” 年轻的老摄政王抓起鼻烟壶猛吸一通,连打三个响亮的喷嚏,擤着鼻涕,浑身舒爽:“这不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吗?要给满洲王公们看看,我载沣不是纨绔子弟,也是能干大事儿的,必要剜去这块多年顽疾。” “呵呵,就像我们做探员的,初来乍到,必得破一桩疑难大案,才能在警局站稳根基。” “另外一点,叶探长您也听说过吧——大清皇家营造陵墓与宫殿,有三大家族:其一,秦氏墓匠族;其二,皇家建筑师样式雷家族;其三,御用风水师李先生家族。” ※※※ 北京,醇亲王府。 名侦探叶克难皱起眉头:“御用风水师李家最早断绝了。” “这个李先生啊,乃是唐朝《推背图》大师李淳风的后代。他可是位绝世高人,同治帝的惠陵,太后老佛爷的定东陵,都由他亲自寻龙点穴。戊戌变法,先帝德宗被软禁,李先生属于帝党,竟然串通珍妃娘娘,差点把皇上从瀛台救出来。这可触怒了老佛爷,将其全家打入天牢。两年后,庚子变乱,老佛爷将珍妃投了井,下令将李先生满门抄斩,全家几十口人,从老太太到小婴儿全都杀了,唯独逃脱了李先生的幼子,据说到太白山,被刺客教团收养了。” 叶克难颇为不解:“区区一个小孩,用得着朝廷大动干戈吗?” “这小孩是李先生之子,李淳风的嫡系后人,可说是天下最厉害的风水师,掌握着《推背图》的秘密。当年同治中兴,曾国藩剿灭长毛贼,左宗棠收复新疆,两位名臣的出师日期,行军路线,乃至行营布置的阵法,据说都跟李先生的算卦有关。” “就像诸葛亮?” 毕竟是高等巡警学堂毕业的,吃过一些洋墨水,叶克难对这套说法是将信将疑。 “这还不算厉害的。要知道,大清入关以来,所有帝王陵与后妃陵,都由这一家族负责点穴定址,包括陵墓之风水格局——要是这些秘密泄露,后人盗掘大清皇帝的祖坟,破坏爱新觉罗家族的风水,那可就太容易喽。” “殿下,您是说,这孩子长大成人,就能轻而易举地挖开清朝历代帝王陵墓?” “也包括太后老佛爷的陵寝。”摄政王亲自给客人上茶,“叶探长,您想想,老佛爷下令杀光了这孩子父母和全家,能不恨我们大清吗?怕是做梦都想掘了老佛爷的墓啊……” “您多虑啦!根据《清室优待条例》,民国政府不是还在保护大清历代帝后的陵寝吗?” 话虽如此,叶克难心里头却在想,怕是一语成谶!在这民国乱世,陵墓棺材里的慈禧太后啊,怕是早晚要被拖出来。 “你不知道,当年根据我收到的密报,太白山的刺客教团,不但刺杀朝廷命官,还在大肆盗掘各地的陵墓。” “难道刺客们的活动经费就来自盗墓挖出的古物和财宝?” “亦未可知。” 叶克难已大致明了:“所以,您才下令务必要攻克太白山,打破刺客巢穴,除掉李先生的幼子?” “但这事儿吧,属于皇室的家丑不可外扬,又有刺客暗杀大臣的前车之鉴。我把这次行动定为绝密,并不通知陕西当地官员,而由朝廷直接负责,派出新军中的精锐部队,多名留洋归来的军官。” “刺客再厉害,也敌不过新军装备的欧洲武器吧。” 摄政王又吸了吸鼻烟壶:“军队到底是怎么打上太白山的?我也快忘光了,只知道一路上损兵折将,耗费了朝廷不少银两,侥幸成功。” “抓获李先生幼子了吗?” “说来真是丢人。朝廷在太白山上,击毙了刺客教团的主人,生擒活捉了他的两个孩子,却让李先生之子逃脱了。刺客主人的两个孩子,被押解到我的面前——还是一男一女的双胞胎,只有六七岁模样,就跪在这个西花厅。” “大逆谋反者的子弟,按律当斩。” 叶克难祖上世代在京城衙门当差,对于大清例律了如指掌。 “可我当时还年轻啊,又读了几本洋书,照西洋人的说法,就是人道主义。我当场下令——男的进宫阉割做太监,女的送八大胡同做娼妓。我可没想到这是让他们生不如死,只觉得能保住这两孩子的性命,已是天大的仁慈。” “您可知道,后来这两孩子的下落?” “摄政王日理万机,哪有功夫再管这个啊?”载沣摸了摸自己脑后的辫子,“不过嘛,我听说太白山上的刺客教团,并没被斩尽杀绝,还有漏网之鱼。可我一直在想,他们为何不来杀我复仇?” “您是大清帝国的摄政王,自然防范最为严密,要谋害您可不容易,那个汪兆铭不也失手了吗?” “姓汪的一介书生,哪能跟太白山刺客教团相提并论?他可是还没动手就被逮起来了。但他在狱中所作的‘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引起了我的爱才之心,居然让他活了下来。” “我还记得那首诗的第一句‘衔石成痴绝,沧波万里愁’,用了精卫填海之典故,从此他改名为汪精卫。” “提起那小子我就来气!不说啦。”载沣的眼泪鼻涕俱下道,“我想啊,太白山的刺客们,是看穿我没有治国才能,就让我去做帝国的独裁者,由着我的性子瞎折腾,就能让大清朝早日灭亡。” “刺客们有李先生的幼子,难道也算准了大清的一劫?” 摄政王重重拍下桌子,当作莫大耻辱:“这一招最狠!比杀了我更狠!我反倒是替他们报了大仇。” “殿下,估算时间的话——朝廷攻破太白山后不久,我就在天津德租界找到了秦氏工匠失散之子。当天晚上,那孩子的养父母被两名刺客割喉所杀。凶器是象牙柄的匕首,镶嵌彗星袭月的螺钿图案。若非我及时出手,秦氏孩子恐怕早就没命了,或被刺客们掳走。” “象牙柄匕首?彗星袭月的螺钿图案?还有割喉?”摄政王站起来踱步,“这不就是太白山刺客教团的标志吗?” “殿下,此事我已追查不下十年,其间多次遭遇那伙刺客。十年中,他们又杀了不知多少人,甚至杀到了巴黎和会。我却始终无法探明这伙人的底细。直到最近,我才将宣统元年的这两件事儿联系在一起。” 溥仪他爹倒吸一口凉气:“太白山秘密军事行动——天津徳租界灭门案?” “两者存在一定关联,甚至某种因果关系。您还记得那对双胞胎兄妹的相貌吗?” 醇亲王府的西花厅,画眉鸟再次疯狂鸣叫,前摄政王载沣拍了下大腿:“记起来了!很漂亮的两个孩子。尤其小女孩,目光幽幽发亮,直勾勾盯着你,后背心瘆得慌。” 名侦探自言自语:“她是阿幽?”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摄政王念出一首长短句,叶克难不解地问:“王爷,这不是纳兰性德的《长相思》吗?” “不错,纳兰性德是大学时明珠之子,他就出生在这栋宅子里。”载沣向茶碗吐出两片茶叶,“你不懂,故园无此声啊……” 第六十四章 安娜的选择 出了醇亲王府南门,从后海往西到德胜门内大街,至三不老胡同右拐,经过棉花胡同,便到了百花深处胡同。正对护国寺后门,一户四合院里种满花草。春寒料峭,只有四季海棠绽着花骨朵。昨晚刚落了场春雨,今晨刮了场沙尘大风,花瓣一地。 欧阳安娜穿一袭厚厚的黑棉袍,从松公府的北大红楼上课回来,进门先对海棠说:“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好一个李清照的绿肥红瘦。” 齐远山身着蓝色北洋军装,摘下五色星徽的大盖帽,门廊下玉树临风,嘴角浅浅笑着。 “远山?你从日本回来了?” 安娜还想说些什么,却欠身坐上一张椅子。 “请了几天假。陆军部在开会讨论西伯利亚局势,我们的海军在黑龙江上跟日本起了摩擦。过几天我还要回日本读书。”齐远山走到安娜身后,惊觉她的身材脸庞变得圆润了些,“半年不见,你还好吗?” “虚度光阴,徒自伤悲……” 去年秋天,他们在北极冰海得救,辗转万里回国。欧阳安娜回了北京大学历史系读书,齐远山则去日本,正好陆军士官学校开学了。 她独自住在百花深处胡同,专心在北大历史系读书。每个月,瑞士私人银行上海分行都会给她寄挂号信,告诉她达摩山伯爵基金的托管状况,一百万两白银已增值了十万两。 齐远山看着北京灰蒙蒙的天空:“我想起了北极,冰海孤岛上的火山爆发,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他原本想说秦北洋的死,却是如鲠在喉,怎么也说不出。 “昨天,我又收到一封从美国华盛顿寄来的信。还记得顾维钧公使吗?他邀请我去中国驻美使馆工作,成为正式的外交官。” “顾公使对你印象极佳啊。恭喜恭喜!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别说是女孩子,就是许多留学归国的高材生,也未必能得到这样的职位。” 话虽如此,齐远山内心却有些失落,安娜若要远赴美国,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再见一面? “我已回信拒绝。” 欧阳安娜轻抚一朵四季海棠,齐远山大为惊骇:“你不是立志要做中国第一个女外交官,甚至女政治家吗?” “我还想过做女大总统呢。可一切都变了,变得不可捉摸,变得无法挽回。” “安娜,告诉我,发生什么了?” “我有了。” 百花深处,一地海棠残花,两人俱是沉默半晌,犹如回到北极,白茫茫的冰雪之中,千年万载而凝固。 她撑着后腰站起,这才挺出厚棉袍里的肚子,眼看有七个月大了。她藏不住了,学校教务处长找她谈过话,劝她早点退学。 齐远山压低了声音问:“秦北洋的?” 他没敢说出“遗腹子”三个字儿。 “是他的孩子,我们在北极,维京人的陵墓,欲望女神的密室……” 泪水忍不住奔流,这种私密的话儿,本不该对人说,但事已至此,安娜也就把齐远山当作贴心男闺蜜了。 “你想怎么办?” “大不了……”她从没想过堕胎的事儿,而且这个时候,也太晚了,“我一个人回上海生孩子,一个人把秦北洋的孩子养大。” 齐远山抢在她的跟前,瞪圆了双眼:“嫁给我吧!” “你……”安娜的眼睛颤抖,后退两步,反手抽出一个耳光,“乘人之危!” 她继承了海盗与青帮老大的蛮力,这一巴掌下去,齐远山脸上多了五道印子。 “你误会了,安娜,我没有想欺负你的意思。我愿意跟你做名义夫妻,不会对你有任何轻薄。”齐远山的双眼让人无法拒绝,“我只是,不想让北洋的孩子,刚出生就没有爸爸。” “对不起。”欧阳安娜又静默片刻,“但这对你不公平。” “我跟北洋发过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如今他已在另一个世界,而我还苟活于人间。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等到孩子长大,我会亲口告诉他——他的爸爸名叫秦北洋,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你等等……” 安娜撑着七个月的身孕,回到自己的屋子,搅着自来卷的头发,思量了一个钟头,仿佛一辈子那么长。 推门出来,齐远山仍然笔直地站在院子里,男人与海棠,相映成双。 “想好了吗?” 欧阳安娜按住他的胸口:“远山,你也想好了吗?” “君子一诺千金。” “可你不是在日本读军校吗?” 齐远山淡然一笑:“安娜,你为了腹中的孩子,从国立北京大学退学,那么我也可以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退学!” 一星期后,西什库救世主大教堂,举行了一场简单的婚礼。 就在秦北洋、齐远山、欧阳安娜出生的那一年,这座巍峨坚固的哥特式建筑,可是弹雨横飞的战场,义和团围攻了两个月竟然不克。至今在老北京留下“吃面不搁酱,炮打交民巷,吃面不搁醋,炮打西什库”的顺口溜。 新郎官穿一身蓝色北洋军装,器宇轩昂,英姿勃勃,竟有欧洲王子着军装结婚的风范;新娘子穿着从头到脚罩着一袭蕾丝边白纱,巧妙地掩盖了七个月大的肚子。 婚礼没请多少宾客,总共才十来个人,但有三位大人物—— 晚清末代陆军大臣中华民国前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王士珍;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王家维;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中华民国第二届国会议员孛儿只斤·铁木真,他是唯一来参加安娜婚礼的大学同学,只有小郡王才明白,安娜腹中胎儿的真正父亲是谁。 叶克难没有出现,压根儿就没给他发请柬。欧阳安娜心知肚明,请了叶克难也不会来,他并未亲眼见到秦北洋坠入火山口,出于名侦探的本能,怀疑世上每个人都是犯罪嫌疑人,对于安娜嫁给齐远山更是心存芥蒂——难道是西门庆与潘金莲之旧事? 新郎新娘俱是父母双亡,也没有兄弟姐妹在身边。王士珍是齐远山的义父,自然做了男方家长;王家维作为安娜的大学老师,代替了女方家长。新娘挽着教授的胳膊,步入教堂的中心,唱诗班的孩子们歌唱,管风琴如同在巴黎卢浮宫召唤出镇墓兽与木乃伊的巴赫的《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法国老神父给他俩主持婚礼,在受难的荆冠耶稣面前,齐远山给安娜戴上一只金戒指。 天主教婚礼结束,新娘换了一身凤冠霞帔。新郎依然身着军装,骑上战马,引着婚礼队伍回到百花深处胡同。 在四合院里摆了两桌酒席,众人喝得一醉方休。小郡王送了一条蒙古哈达,两卷上等的蒙古挂毯;王家维教授送了一套全唐诗与一本原版《罗马帝国衰亡史》;早已下野归隐的王士珍,送了一套苏州产的花梨木家具。 老英雄“北洋之龙”说了一番祝酒词,希望新郎官继承北洋的志气——爱国、自强、尊师、重教,祝新娘子早生贵子云云。 宴席中,王士珍却搂着新郎说:“贤侄啊,伯父为你惋惜呢。你要是在日本多熬三年,以你的优异成绩啊,回来直接当个旅长。你多年轻呐,假以时日,必是北洋的风云人物,割据一方的诸侯,乃至统一天下,大总统的宝座,亦未可知呢。现在呢,你放弃这个机会,只能在军阀手下找差使,说不定还要上战场卖命,哎……” 大总统的宝座?齐远山苦笑着摇头,只管给义父敬酒。 门外想起一阵喧哗,有人通报远方客人送来新婚礼物。齐远山跑到门口一看,竟然有十二峰健壮的蒙古骆驼,每一峰都驮着个樟木箱子。 众人一起帮忙在四合院里打开箱子,刹那间都亮瞎了大家的眼睛—— 西周青铜大鼎、西汉王陵兵阵陶俑、北朝石刻佛像、唐三彩武士与侍女、北宋汝窑天青釉碗、西夏水月观音绢本彩绘…… 王家维教授啧啧称奇,掏出放大镜鉴定,竟都是如假包换的真品,简直可以组成一个博物馆。 以上,都是海上达摩山的宝贝,青帮老大欧阳思聪收藏的古董,当年在上海虹口灭门纵火案中失踪。 唯独缺了一件宝贝——辽代木雕佛像,根据契丹太后萧燕燕容颜雕凿,秦北洋还给她补过三根手指。 安娜知道送礼的“远方客人”是谁了——刺客们的主人,曾经亲爱的“阿幽妹妹”。 新娘子铁青着脸冲回洞房,拿出一把榔头,砸烂了其中几件价值连城的宝贝。 这不是新婚送礼,而是完璧归赵,或者说是一种侮辱和嘲讽:我既能杀你全家,夺你财富与宝物,也能将这些再还给你。 夜已深,宾客散去。洞房花烛夜,齐远山却回了西厢房,独自醉倒,呼呼大睡。 月光洒在窗户纸,安娜一个人躺在床头,被一屋子原本就属于她的古墓里的宝贝围困,加上密密麻麻的双喜贴纸。左手无名指上,是齐远山给她戴上的婚戒,中指依然是来自白鹿原唐朝大墓的玉指环。她摸着腹中躁动的胎儿,心中满是秦北洋的容颜,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这一夜,百花深处胡同,四合院的门槛口,有位老妇人立于寒露之中。她穿着前清的衣裳,梳妆打扮整齐,犹在痴痴地等那出征的归人…… 第六十五章 东三省的春天 民国九年,1920年,早春二月。 欧阳安娜洞房花烛夜,洒泪想念某人之时,哪知他还活在人世,栖身于万里之外的北国,冰天雪地的外兴安岭。 外兴安岭,永久冻土层的冰窟深处,猛犸象正在渐渐腐烂。秦北洋、保尔·柯察金、小镇墓兽九色,等待死亡或者春天。 春天抢在死亡之前来了。 冰窟里的九色突然兴奋起来,拖着秦北洋跑到另一头。隐隐有水滴下来,说明上面正在融化,几块大石头坠落下来,因为冰窟内外的温度都发生了变化。九色不断吐出火球,击破层层围困,慢慢打开一线天光。 秦北洋用衣服自制绳索,再用契丹人的武器,做成一个简单的抓钩。告别九百年前的韩行德,带走公主赠送的玉佩,决定代替他完成遗愿。 抓钩反复试了上百次,这才抛上冰窟顶部,带着他和保尔逃出生天。他俩又砍断一棵小树,让九色顺着爬上来。 躺在融化的雪地,秦北洋只想回到中国,那里到处都是古墓,随便找一个钻进去。 否则,癌细胞随时会把他杀死。 秦北洋跟保尔找到了骑兵小分队,远东地区的大部分已被解放,伊尔库茨克成立了远东共和国,作为苏维埃俄国与日本占领军之间的缓冲国。 对面已不是白卫军了,而是日本帝国的西伯利亚派遣军,甚至有一支中国北洋政府的海军编队,悬挂五色旗航行在属于俄国的黑龙江上。 他自告奋勇做了日语翻译,陪同红军将领与日方谈判。有个日军大尉名叫秦田三郎,此人会说流利的俄语,曾在第十八步兵联队服役,也是奈良吉野古坟的盔甲“灵魂机械体”实验事故的幸存者,跟秦北洋有过一面之缘。 秦田三郎盯着他的面孔问:“秦桑?” “对不起,我是苏维埃工农红军战士,我叫格奥尔基·秦。” 他分别用日语和俄语做了回答。 谈判没有进展,秦北洋向上级提出回国请求。他不想偷偷离开部队,变成开小差的逃兵。政委非常喜欢这个中国战士,不但勇敢无畏屡立战功,还是个工匠高手,会修理部队各种器械,甚至能充当汉语和日语翻译。政委要提拔他担任军官,享受优厚的干部待遇,给他分配个俄国女大学生做老婆。 秦北洋婉言谢绝:“政委同志,感谢您的欣赏。但我离开祖国太久了,中国已近在眼前,我必须回去。” 这番话发自内心,惟独略过自己回到古墓才能存活的秘密。 当晚,秦北洋与保尔痛饮伏特加,不知何时才能再相逢,彼此泪流满面,相约在红旗飘满地球的那一日…… 次日,秦北洋脱下军装,带着九色离开营房。按照斯拉夫人的礼仪,他还跟保尔嘴对嘴亲吻相拥,一如未来柏林墙上勃列日涅夫与昂纳克同志加兄弟的惊人一吻。 身后响起战友们齐声高唱的《三套车》——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小伙子你为什么忧愁 为什么低着你的头 是谁叫你这样的伤心 秦北洋沿着乌苏里江与兴凯湖南下,三天三夜走了数百里地,终于到了中俄边境。 从两年前离开天津大沽口,东渡逃亡日本开始。秦北洋辗转数万公里,跨越太平洋、巴拿马运河、北美大陆、欧洲大陆、北极、俄罗斯,再经过西伯利亚与远东,完成一次环球旅行,论足岁还没满二十呢! 茫茫丛林的积雪消融,从绥芬河逆流而上,就是日夜思念的祖国。 迎接他的是东三省的春天。 有人说,东三省的春天像只蝴蝶。化蛹的冬天如此漫长,无垠的雪地尚未融化,白桦林儿依然死寂,熊瞎子刚爬出冬眠的树洞,饥饿的狼群仍在山脊上嚎叫,就连胡匪也冻得胡子掉渣,纵马下山也打劫不到几袋苞谷。倒春寒时雨雪交加,冻雨似刀尖儿砸脸上,雪片像纸钱儿飘扬,如同一场盛大的君王葬礼。等到这只蝴蝶艰难地破茧而出,好不容易握在手心,便从你的手指缝里悄然溜走。 秦北洋与九色迈开一小步,跨过俄国割让清朝领土时留下的界桩。眼前又是一条漫长的道儿,中东铁路就在身边,可以望见绥芬河火车站。 但他不打算走铁路,而要去寻觅最近的古墓。 忽然,光秃秃的白桦林中,癌细胞与和田暖血玉纷纷发热,秦北洋看到四个人影,分别骑在四匹马上。 第一个是中国姑娘,十六七岁模样,穿着东北女孩的碎花袄子;第二个是个老者,原本的黑胡子已全白了,双目放射暴突的光;第三个身体如同北极熊,年纪不过二十来岁;第四个年约三十许,右脸颊上有一道蜈蚣般的刀疤。 无法变身的小镇墓兽九色,引颈发出呦呦鹿鸣。 “阿幽……” 秦北洋轻声念出她的名字,却活吞下“妹妹”二字。就像十一年前的黑夜,光绪帝陵地宫外的密室,两个孩子初见时的眼眸。她如乌幽幽的黑洞凝视他,吞噬他。 “哥哥,我一直在等你。” 阿幽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身后的三名刺客:阿海、老爹、脱欢,各自露出雪白的匕首。 “你们是如何知道我的行踪的?” “以后再详说,哥哥,请你跟我们上山。” “长白山?” “非也,太白山。” 这个答案让秦北洋始料未及,在脑海地图里画了条漫长的弧线,才从东北边缘转到中国的地理心脏,“莫非是陕西秦岭的太白山?” “离这儿很远呢,但离你的白鹿原很近。” 阿幽淡淡地说,视线却转到九色眼中,她知道这条“大狗”听得懂他们的对话,白鹿原唐朝大墓也是它的命定之地。 “我为何要跟你们而去?” “哥哥,你不是想要看到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吗?请上马。” 脱欢牵了一匹鞍鞯齐全的好马而来。 秦北洋想起白鹿原大墓的唐朝小皇子,两年来所有奔波与折腾,不就是为了这副棺椁?为了打开乾陵的钥匙?回到墓主人的身边,也是颠沛流离的小镇墓兽九色的夙愿。 他从刺客手中接过缰绳,踩上马镫的刹那,目光扫过阿海右脸上的刀疤。 刺客阿海对他负有杀母之仇,刺客老爹则对他负有杀父之仇。 翻身上马的同时,秦北洋袖子管里的手枪坠到掌心,这是政委送别时给他的礼物。 他抬腕对着阿海扣下扳机。一枚子弹旋转着冲出枪口。没想到阿海竟有所准备,已提前侧身移动,子弹擦着他的脸颊飞过,正好射中身后的刺客老爹。 不晓得是打爆了脑袋还是心脏,老爹重重地坠下马去。 秦北洋还想射出第二枪,刺客们早已下马,各自寻找地形掩护躲藏。 成功的机会只有一次,这些家伙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秦北洋纵马飞奔,招呼九色快点赶上。 马蹄刚蹬出去几步,便人仰马翻地摔倒,在泥泞的冰水中打了个滚儿,他才发觉马屁股中了一支箭,痛苦地嘶鸣挣扎呢。 刺客脱欢,他有一张轻巧的钢弩,第二支箭已搭在弦上。射人先射马,对方不想取他性命,否则早就一箭穿心了。 秦北洋知道刺客们的忌惮,爬起来向西狂奔,两条腿怎跑得过四条腿的?一人一兽,没入密林丛生的山沟,马匹无法涉足的禁区。 他不是不想见到唐朝小皇子。可刺客的话有多少可信?北京房山的石经山洞窟中,他见识过阿幽将小徐将军骗得团团转,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太白山?若说是终南山或乾陵还有几分可信。何况刺客之要得到秦北洋,正如他们之要得到小皇子棺椁,都是为打开乾陵的秘密,他可不想被恶人当作一把钥匙来利用。 去他娘的太白山! 第六十六章 公主坟 夜幕降临,秦北洋与九色踩着山沟密林的残雪,脸颊被荆棘划破了几道,四周不时响起狼嚎,还有被惊醒的熊瞎子。 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别说什么屯子与路人,连个猎户或土匪都没见着,这才是辽阔的东三省,犹如待开发的西伯利亚。 秦北洋虚弱地坐下,点着枯草干枝,火星飞溅夜空。九色帮他捕获一只野兔子,他把兔子剥皮烤熟,相比在冰葬墓穴吃过一万年前的猛犸象肉,无异于美味佳肴。 春夜,肺叶再次灼烧,女人生娃般的撕裂感。如果人类的痛感分为十级,这就是最高一级……秦北洋奇怪自己不是女人,为何突然想到了生娃? 自己这条命,怕是熬不过明天了。秦北洋命令九色带他去最近的大墓——必须是有地宫的古墓,普通人家的坟冢只有个棺材,也没有古时候的气场,根本无法压住他的癌细胞。 撒泡尿熄灭篝火,再次启程。此地是长白山余脉,亘古荒凉,哪来的古墓?又一场春雪落下,九色带他翻山越岭,中午才望见山下平地。秦北洋已无力走路,九色围绕他乱转,而刺客们随时会追上来。 忽然,秦北洋想起了一种工具——他在俄国生活了大半年,早已学会了制作雪橇。 在九色的帮助下,气息奄奄的秦北洋,做了个最简单的木爬犁,再用绳子拴住九色胸口,自己仰天躺在爬犁上。九色如同狗拉雪橇,拽着他往山下跑。东三省的木爬犁,既能用牛马拉拽,也能如土著民族那样使唤狗,还可用两根木棍撑着滑雪。 总算见着屯堡人烟,但能救他的不是活人,而是死人,几百年前就死掉的人。 忠诚的九色拖着木爬犁,奔驰在积雪覆盖的庄稼地上,难道它已确定古墓方向?肺叶灼烧剧痛,心慌意乱的秦北洋,骤然看见一片断井颓垣,两尊石经幢高高矗立。 夯土残迹必是城墙。扒着败坏的墙头往里看,大雪掩埋低洼与荒草,露出石头基础。九色拉着爬犁,穿过南北中轴线,完全是帝都格局,规模远超内地县城、府城甚至省城。玄武岩的宫墙遗址,前后五重大殿地基。雪中躺着断裂的佛像,犹如卢浮宫里断臂的维纳斯。唐朝长安城的格局,正与眼前不谋而合。中轴线是大名鼎鼎的朱雀大街?交错的棋盘格街道,也是长安城的里坊格局:内城、外城与宫城。 不可思议,这是一座沉睡在东北林海雪原中的唐代长安城…… 木爬犁从积雪中穿城而过,到了一条冰封的江边,竖着块大石头,竟刻着“东京城”三个字!这霸气的名字,显然与日本东京无关,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九色拖着主人横渡结冰的江水。已是四月春光,而非隆冬,一路担心冰层会撑不住,胆战心惊到了对岸。秦北洋从爬犁上滚下,稍微恢复一点体力,跟着九色钻入山道。 不知爬了多高,回头俯瞰平原,古城轮廓清晰,一条大江流出冰封的湖泊,自南向北而去,四面环绕群山,形成肥沃的河谷盆地。 如果这是一座帝都,附近必有皇陵。一抬头,他发现一根龙脉,气势逼人地从两侧山川汇聚而来,直达正前方的龙穴…… 巍峨耸立在山坡上的七层石头大墓。Оふ說下傤憱找●酷o书o网●κúsúú.йètО 东三省的荒野群山间,竟有一座宏伟的大墓,恐怕只有帝王封土才能媲美。花岗岩石条,犹如山城堡垒,难度远超堆土而成的坟冢。 九色攀登石头台阶而上,到了第五层的几块碎石前。秦北洋的最后几步,是被九色咬着拽上来的。小镇墓兽发现了墓道口,撞开掩人耳目的石头,露出一条幽深的甬道。 恐怕已被盗掘过了?秦北洋无所谓,他不是来升棺发财掘金盗宝的,只是把古墓当作救命所。 他已被肺癌折磨得只剩半口气,在古墓中转了几个弯,九色已长出雪白鹿角,浑身金灿灿鳞甲,变作幼麒麟镇墓兽。秦北洋贪婪地呼吸坟墓的气味,脸颊贴着冰凉的壁画,几乎要融入幽冥世界。 坟墓是死人等待重生入极乐仙境的阴宅,也是让秦北洋从死神唇边复活的灵丹妙药。 燃烧的肺叶渐渐熄灭,胸中癌细胞的分裂已停止,某种气息从地下源源不断渗入皮肤,自丹田升腾而上,贯穿腹腔与胸腔涌到头顶心。像一团烈焰浸入泉水,只剩滋滋的蒸发声。 是九色找到了这块风水宝地,将主人带入坟墓。不然,秦北洋恐怕已一命呜呼,成为癌细胞缠身的尸体。 就像有的人是瞎子,永远只能依靠耳朵;有的人是瘸子,一辈子离不开拐杖;有的人患了失心疯,必须关在精神病院或铁笼子。而他则要长年累月掘地三尺,躲入地宫深处抑制癌细胞的生长,仿佛钟楼怪人,又似歌剧魅影,才能打败墓匠族短命的诅咒,不被镇墓兽灵石的放射性杀死。 但秦北洋无法根除癌细胞,毕生将成为一个活在古墓中的怪物。 凡是主人心里想什么,九色便能立即感应到。它用赤色鬃毛蹭着秦北洋,用琉璃色的眼眸传递歉意——对不起,是我让你濒临死亡绝境,我才是移动的杀人机器,是灾祸、疾病与噩兆的根源,我是不是该离开你? 秦北洋苦笑着抱紧九色说:“你已救了我无数次命,我能与你相识,并且活到今日,三生有幸。听我爹说,二十年前,在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宫,当我出生在小皇子的棺椁上,若不是你放过了分娩中的我娘,又助了我爹一臂之力,我们全家三口已然没命了。所以,我的命是你恩赐的,我不后悔跟你在一起。” 原本肺癌让他坐卧难安,睡着也会被疼醒,现在到了这古墓里,秦北洋却克服了疼痛,竟能安然入眠…… 他本以为会梦回白鹿原,再次梦见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却是难得一夜无梦。 不晓得睡了多久?外面白天还是黑夜?全身舒服了很多,胸口不再疼痛,爬起来连走几步,除了脚底虚弱打飘,似已没了大碍。 也许,越是古老的陵墓,墓主人的规格越高,对于秦北洋的癌细胞杀灭效果就强。 九色跟他撒了会儿娇,继续向前摸索。墓道往下走了几级,照出一具骨骸。从衣服和辫子来看是个清朝人,还有一杆大烟袋枪,这盗墓贼是被什么所杀的呢?秦北洋务必给自己提个醒,古墓能救他的命,也可能要了他的命。 墓道转弯处,他发现刻着个五芒星标志,难道唐朝这就有了特殊意义?不对,石匠经验告诉他,这个刻痕是新鲜出炉的,地下还有石头碎屑呢,也许就在最近。 秦北洋越发小心,他发现好多个岔路口,又跟通常陵墓很不一样,直到一堵青铜门。 他不是来盗墓的,继续往前走,台阶向上,转了几道弯,走到无路可走,迎面是道破碎的墓室门。甬道石壁充作门柱,顶部盖石抹着白灰,门已被破坏了。 琉璃火球照出一间幽暗墓室,中间一张棺床,长方形砖条砌为五层,硕大的梓木棺材。脚下正方形地砖,残留彩绘痕迹,四周是生动逼人的壁画——先是四个武士,团脸朱唇,面庞丰腴,顶着红缨头盔,身着黑穗鱼鳞甲战袍,对衽束腰,卷袖护腕,右握铁挝,左扶长剑,鞘有竹节纹,腰间佩有弓囊。三个乐伎,头戴展脚幞头,身着圆领宽袍,腰束革带,足着麻鞋。一个弹琵琶,一个奏箜篌,一个敲拍板,俨然阴间乐队。七位人物,目秀眉清,嘴唇嫣红,衣着鲜艳,仪态娇媚,要么是断袖男宠,要么是女扮男装。 王家维教授的考古书里,记载了武则天的乾陵附近出土的壁画,无论人物形象还是服饰器皿,正与这眼前高度相似。因为女皇武则天本人就爱穿男装,盛唐流行的风尚。 秦北洋确认墓主人是跟武则天相近的年代,包括山下那座庞大的帝都遗址。 但,没有镇墓兽。 秦北洋发现了花岗岩的墓志铭,躺在棺床旁边,密密麻麻的楷书,周围阴刻蔓草纹,碑文刚劲有力—— “公主者,我大渤海国大兴仁安孝感金轮圣法武王之第三女也。惟祖惟父,王化所兴,盛烈戎功,可得而论焉。若乃乘时御辨,明齐日月之照临;立拯握机,仁均乾坤之覆载。配重华而旁夏禹,陶殷汤而韬周文,自天佑之,威如之吉。公主禀灵气于巫岳,感神仙于洛川,生于深宫,幼闻婉姿之稀遇,晔似琼树之丛花,瑞质绝伦,温如昆峰之片玉。早受女师之教,克比思齐;每慕曹家之风,敦诗悦礼。辨慧独步、雅性自然……” 对仗工整,辞藻华丽,并且掉书袋的骈体文,将这公主描绘得天上有人间无,简直比洛神还高贵,自是溢美之词。后面许多字漫漶不清,秦北洋直接跳到最后—— “仁安四年夏四月十四日乙末,终于外第,春秋十八,谥曰贞明公主。仁安七年冬十一月四日甲申,陪葬于珍陵之西原,礼也。魂归人逝,角咽笳悲。河水之畔,断山之边,夜台何晓,荒陇几年。森森古树,苍苍野烟,泉扃俄闭,空积凄然。仁安七年十一月四日”。 原来是一座公主坟。 墓主人谥号贞明公主,渤海国王第三女。秦北洋也对渤海国略知一二。当年唐太宗三征高句丽未成,唐高宗李治又遣薛仁贵征东,父子二代终于降服心腹大患。武则天年代,契丹人在营州叛乱,靺鞨人东归故土,天门岭一战大败武周追兵,首领大祚荣在东牟山建国。唐玄宗李隆基继位后,册封其为渤海郡王,两百年后被契丹所灭。 白天所见的古城遗址,沉睡在荒野中的长安,就是渤海国五京之一上京龙泉府,陵墓自然就在帝都附近。 史书中的渤海国不过寥寥数笔,到底是像契丹、西夏那样建立了自己的文化,还是完全沉浸在唐朝影响下?在这组壁画中,秦北洋看到了后者。尤其渤海人的衣着服饰,若不是位于东三省边疆,你说是在白鹿原地下的唐朝大墓也毫无违和感。九色也像回到老家,在鲜艳的壁画下徜徉流连,就差拿赤色鬃毛去蹭一蹭乐师的袍子。 秦北洋正惊叹间,却听到某种琵琶的弹奏声,心脏猛然收缩,难道这壁画是活的? 竖起耳朵倾听,发觉声音来自脚下……九色也听到了,秦北洋把头埋在墓室地砖上,敲击声,接连不断,越发清脆,仿佛工匠雕凿石头。 声音是从棺材里面出来的。 秦北洋跟九色围绕了两圈,发现这梓木大棺材完好,并无破损朽烂迹象。既然她都被关了一千年,只要不主动打开棺材,应该不会破棺而出吧。 他决定不管她,离开这间墓室。 棺椁的敲击声更加强烈,有时连着两下,有时相隔很久,有时又只短促的一下,在渤海公主坟内飘荡回响…… 摩尔斯密码? 秦北洋听出这是发电报的节奏——只用0和1两种状态的二进制代码,包括点、划、点和划间的停顿、字符间的停顿等等,表达无限排列组合的数字或字母,仿佛一个人的心跳,不时转换着恐惧、欢乐、宁静以及暴怒的情绪…… 摩尔斯密码是十九世纪的发明,棺椁中的渤海公主如何得知? 他舍不得离去,忽然想到《周易》的符号。阳爻“—”代表阳、阴爻“- -”代表阴,不仅能表达八卦——乾为天,坤为地,震为雷,巽为风,坎为水,离为火,艮为山,兑为泽……加上阴阳五行,包含宇宙万物,以至无穷无尽。 难道这位大渤海国贞明公主精通周易八卦,利用阳爻阴爻的节奏变化,向闯入墓室的秦北洋传递求救的信息?公主还活着? 秦北洋抓狂了,看一眼九色,这尊小镇墓兽也是一脸懵逼,无法解释棺椁里的异相。 踌躇再三,他决定开棺。 动手前,秦北洋先向棺椁跪拜,念念有词:“贞明公主姐姐,晚生秦北洋,绝非盗墓贼,病入膏肓,命在旦夕,擅入墓室续命。听闻棺椁内以八卦之声敲击,想必呼唤晚生相救,如有冒犯,请海涵!” 说罢,九色吐出琉璃火球,长出锋利的鹿角,刺入梓木棺材缝隙,听到棺材钉子吱吱作响,崩一声断裂,棺材盖打开了。 用力推开外面的木椁,里头还有一层木棺,还是依靠九色的鹿角打开。 开棺刹那,黑烟袅袅升腾,秦北洋下意识蒙住口鼻后退。他并未见到想象中的美少女,也没有金灿灿的珠光宝气,只是一堆朽烂的枯骨。 千年已逝,贞明公主,已化灰土,总比尸变好些吧。 一颗悬着的心落地了。 秦北洋看到公主的骨架散乱,即便手指骨,也不可能发出刚才的敲击声。棺材里的随葬品不多,只是些贴身的金银珠玉,僻处海隅的渤海国,物产比不得汉地,只能从规模上取胜。 不过,敲击声还在继续…… 听出来了,声音不在棺材内部,而是底下的棺床。 九色的鹿角用力,将上千斤重的梓木棺椁,往侧面推出数尺远,完全露出了棺床。 没有金井,底下是青砖铺就的一块平台。 秦北洋把耳朵贴着棺床,下面敲击声的频率加快,似乎感受到了上面棺椁搬家的动静。 他也抓起一块石头,对着地砖敲敲打打。他敲出周易的阳爻与阴爻,不是在传递信息,只是想跟下面形成一种交流,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存在。他不是电报员,也不是算命先生,无法表达更清晰的意思。 下面有了回应,敲击声更加密集,以至于完全杂乱无章,就像从江南丝竹到了农村吹喇叭的葬礼。但不管是人是鬼还是野兽,棺床下必然有个东西。 他在墓室搜罗一圈,发现一根铁挝,就是壁画里的武士的兵刃。秦北洋头一回见到铁挝实物,以前只在演义书里看到。晚唐五代第一猛将,河东李克用十三太保之一的李存孝,用的就是这种邪门武器。陪葬的铁挝长一丈三尺,柄端安一铁铸的拳头,又握一铁笔,全重起码有五十斤,既能用于实战,也可作为仪仗,非勇猛之将不得用也。 秦北洋看了一眼壁画中的武士,仿佛借用古人灵魂之力量,用尽全力挥舞铁挝,排山倒海般砸到棺床上。 撞击声——几乎把墓道里的死人都惊醒了,铁挝撞得火星四溅,直教人虎口震裂。秦北洋重重摔倒在地,但手感告诉他棺床被砸开了。 一阵破碎与坠落声,棺床上露出个碗口大小的洞口。秦北洋往手掌心吐了口唾沫,没有金井,我给你砸出个金井。 他把头凑过去,底下果然有空间,黑漆漆看不清。敲击声倒是消失了,反而传来急促的喘息声…… 底下有人。 他接着抡起铁挝,猛力砸了几十下,厚达两尺的地砖纷纷坠落,从碗口变成井口。当九色也凑过来时,整个棺床塌陷了,秦北洋来不及叫喊,连人带兽坠入下一个地狱。 寂静与灰尘共舞。 他感觉自己掉到了棺材里。四面都是石壁,上方敞开,可见被火球照亮的破洞,四周有人工雕凿的藻井残迹。 九色正好压在他的肚子上,幸好只是一头幼兽,若是四翼天使这样的大家伙,绝对能把人给压死。 墓室下的墓室中,棺材下的棺材里,秦北洋摸到人骨残骸,像两根被啃剩下的大骨棒子,连声念叨“得罪!得罪!” 他看到了一个人影。 有影子,便不是鬼。 那人伸手档着脸,似乎对琉璃火球分外惊恐,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九色认出了这个人,雪白鹿角变得锋利,徐徐指向对方咽喉。 秦北洋翻身跳出棺材,看到一张二十来岁的面孔,细鼻子细眼,像戏班子里的小生。 他是小木。 第六十七章 盗墓贼小木 盗墓贼小木还活着。 一个月前,他重操旧业,闯入这座七层石头大墓,却被意外困在墓室中。他用了各种方法,都无法突破青铜门,他在古墓中盘腿而坐,屏息静气,心无旁骛,只想着自己服下的那粒仙丹。他坚信,日本吉野古坟的地宫内,徐福确实活了两千多年。藏在徐福身边的丹丸,必是秦始皇梦寐以求而不得的长生不老之药。这个无名小辈的盗墓毛贼,竟然干成了两千年来人们想都不敢想的两桩大事儿——杀死永生的徐福,并让自己获得永生。 只要永生,就能击败任何墓穴,甚至击败时间。 不知日月轮转,不知今夕何夕,小木安坐在墓室中,仿佛回到自己出生的古墓,仿佛在娘胎里回炉再造。他的呼吸心跳变得极慢,慢到犹如冬眠的乌龟,犹如地下的神兽…… 偶尔回想,外面的世界到了第几世?也许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百年?中华民国还存在吗?按照西历是不是公元2020年? 直到有一日,头顶传来某种诡异的脚步声。 一语惊醒梦中人,小木从未想过墓室上方还别有洞天?他用炸碎的石头垫脚,爬到石棺上方,勉强够到藻井顶部,那画满围棋格子的彩绘,再用石头用力敲击藻井。 他时而密集时而稀疏地敲击,知道必须保留体力。长生不老之药只能保护他不死,但并不会让自己更强壮。他确信上面有个人,或者,有个鬼。 终于,藻井上方一声巨响,犹如地震爆发,几块砖头崩落。 小木摔倒在石棺旁,脑袋被磕破了。被困在这鬼地方以来,头一回尝到流血的滋味。他怕流血会打破自己的不死金身,就像被他杀死的徐福那样。 有人在砸地砖,一下……两下……直到整个藻井,连同围棋“天局”都塌了,先掉下来一个大活人,再是一头野兽。 秦北洋、小木,还有九色又碰头了。 日本吉野古坟地宫一别,已隔一个春秋。秦北洋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九色怒目而视,眼看又要吐出火球,烧死这个年轻的盗墓贼。 “等一等。”主人制止了小镇墓兽,挥去面前尘土,怔怔问道,“你是……鬼吗?” “秦……北……洋……” 他尴尬地笑了笑,在墓室里被封闭了许多日夜,虽没渴死饿死,但嗓子免不了干枯沙哑。 秦北洋发觉小木穿着东北农民的衣服,墙角还有毛皮帽子,显然不是墓里的古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他发觉秦北洋脸颊爬出许多胡须,说明时光流逝了很久,“现在是哪一年?” “中华民国九年,西历1920年。” 秦北洋莫名其妙,想起去年的地心游记,从科拉半岛的超深钻井爬出来,自己头一个问题也是这个,难道这小木也不知道春秋几何? “还是民国九年?”小木不敢相信,他以为民国都灭亡了,“几月份?” “四月十号,阳历。” “妈呀,我只被困了一个多月?” 小木略微有些失落,但也足够证明自己的永生了。 “你是进来盗墓反而被困住的吧?” 秦北洋注意到墓室被青铜门堵住了,他刚才已从外面路过。 “我们不是彼此彼此?” “你把我也当作盗墓贼了?”秦北洋仰天大笑,抱着九色说,“我是一言难尽啊,你呢?” “对不起……我一个人逃出了吉野古坟。” 无论秦北洋背后的唐刀与十字弓,还是九色的琉璃火球,杀他都如杀鸡似的,什么长生不老之身一并完蛋。 “可你杀了徐福大人。他是两千多年前的大探险家,他身上有着无穷无尽的宝藏。” 盗墓贼小木懵懂地摇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是杀了一个人,但我杀的是棺材里的尸体,是两千多年前就该死的人。这些怪物千年不死,逃出去还会危害老百姓,杀他们是为民除害。” “鸡同鸭讲。” “后来,我掉到了水里,有一群小孩似的怪物游过来要吃我。但我跟他们拼了命,居然杀开一条血路,却被激流冲到个狭窄的洞口。幸好我体型瘦小,骨骼缩起来就像孩子,顺着激流冲出地宫。我就这样逃生了。” “我们都以为你被河童吃了呢。” 小木避开九色的眼睛说:“但我才发现啊,从徐福棺材里掏出来的仙丹,全都掉在了水里,一颗都没有带出来。那老家伙也算是白死了。” “造孽!”秦北洋闪了小木一个耳光,“暴殄天物。” “你打我吧,是我活该。”小木哪里敢反抗呢,唯唯诺诺地双膝跪地,“谁让这就是我的命呢?我和海女九死一生,从日本经过朝鲜逃回中国,隐居在东三省的小屯子里。一个月前,我钻到这墓里想要看看,却被困在这个鬼地方。幸好我带足了干粮和水,每天只吃那么一点点。几天前彻底断粮了,我靠吃自己的尿才活了下来……” “你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我以我爹我娘的名义起誓,如有虚言,天打五雷轰!” 小木的爹娘老早死了,这誓言真是轻于鸿毛。何况刚才那些话,根本就是假的,无非是为解释在墓室里关了一个月,自己为何还活着?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小木已经长生不老,并且还藏有剩余的十二颗仙丹。 长生不老的小木。 一旦这个秘密泄露出去,所有人都会来抓他,就像所有人都想得到白鹿原唐朝小皇子的棺椁。 十二粒秦朝的长生不老仙丹,装在匣子里被小木偷窃出来,随身携带出了吉野古坟。那匣子的避水性很强,十二粒仙丹完好无损,不晓得会不会过期变质?但既然是长生不老的仙丹,本身就应该与天同寿与地同春的吧?如果仙丹自己没几年就烂了,那还能帮别人延年益寿吗?但他没敢把这个秘密告诉海女,也是为了她的安全。他从朝鲜古墓中挖出个银质的小佛像,也就鼻烟壶大小,把十二粒仙丹用锡纸包好,塞在小佛像肚子里,再用其他银器焊接密封,除非用钳子剖开。小木诓骗海女,说是从大阪四天王寺求来的护身符。日本的方丈老法师说,只要有这个小佛像在,就能保护两个孩子无病无灾。迷信的海女深信不疑,将小佛像藏在身上,当作性命一样保护。她的性格刚烈,还会打斗功夫,普通人近不了身,自然比藏在盗墓贼小木身上安全多了。 他知道海女不会离开自己。小木承诺不让孩子们继承他的职业,反而要用盗墓赚来的钱,供两个孩子上学读书,至少学一门可以吃饭的手艺,将来过上稳稳当当的日子。小木也是真心这样想的。 渤海公主坟内,秦北洋与九色打量着盗墓贼小木,对他的话将信将疑。 “这是什么墓?” 小木指了指石棺旁一块断裂的墓碑:“我看过墓志了,好像是什么贞明公主的驸马墓。” “公主在上,驸马在下。”秦北洋仰望头顶的洞口,“原来龙在下,凤在上,不是慈禧太后的独创呢。” “藻井上面是公主墓?我盗过那么多的墓,还是头一回碰到这样的。”小木战战兢兢地又问一句,“你的墓室门没有被堵住吧?我可是快饿死了。” “我送你出去。” 二人一兽,回到上层的公主墓室,小木习惯性地又顺走几件陪葬品,穿过鲜艳的壁画,钻出墓室门。 小木注意看墓道拐角分叉处的五芒星标记,原路返回到大墓第五层,也是他进来的墓道口。 秦北洋走到门口又后退了,他怕离开这里,癌症又会复发,还想多休养生息几日,吸收古墓中的空气。 “你不会也在盗墓吧?” “不,我在修炼一种独门武功,需要在古墓的环境之中,江湖传言‘古墓派’。”秦北洋随口扯了个谎,抽出寒光闪闪的唐刀,“要我给你比划一下看看吗?” 小木连连摇头,怕这所谓的“比划”就是拿他的脑袋做试验。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北洋兄弟,谢你不杀之恩,小木永世难忘,告辞!” 他抱了个拳,刚要脚底抹油开溜,只见墓道口闪入几个影子,同时亮出明晃晃的白光。 匕首的反光,外加雪白的象牙柄上,五彩斑斓的螺钿。 两团火把亮起,照出带有刀疤的右脸。 第六十八章 鹰头女神 阿海、老爹、脱欢,还有刺客们的主人阿幽。 渤海国大墓的入口,四名刺客亦未料到会撞见他,便愣了一秒钟。 小木的脑子“嗡”的一下发热,转身就向墓道深处逃窜。他还以为两年前,东海达摩山的洞窟里,他的小伎俩已杀死了这些人。如今狭路相逢,用屁股思考也猜得出,刺客们是来取他脑袋报仇的。 秦北洋与九色,面对阿幽黑洞洞的双眼,如影随形,难以挣脱,这辈子要被她缠住了。 “你们是如何跟踪而来的?” “所有在中国地面上能看到的古墓,我们都了然于胸。这座牡丹江畔,宁古塔旁的七层石头大墓,怎会错过?哥哥,巴黎的医院有你的病历——华佗转世都治不好的绝症……还能再见面,何其幸哉!你为何能活下来?也许跟你无数次进入古墓有关?昨日一别,我掐指一算,最近的古墓就在这里。适才渡过牡丹江,屯子里的农夫说,看到有条大狗拉着木爬犁,载着个年轻人渡过冰面,想必就是哥哥你吧。” “不错。” 秦北洋暗想以阿幽心思之缜密,行事之迅捷,却只是十七岁的小姑娘,太可怕了。 “哥哥,请跟我们走吧,我带你去更安全的古墓。至于小木,留给我们来处理。还有一句忠告——他跟你说的任何话,一个字都不能相信。” “是,我也不相信他的话,但我不会跟你们走。” 秦北洋拍了拍九色的脑袋,墓道里的幼麒麟镇墓兽,已然吐出一团火球……他不会错过杀死刺客阿海与老爹,为养父母复仇的大好机会。 阿海等人早有防备,动作飞快地退出墓道口,琉璃火球飞到光天化日下,立刻失效变作空气——也许它的天敌是紫外线? 墓道内外的对峙。 阿幽和她的刺客们守在墓道口外,秦北洋和九色躲在墓道里。刺客不能进入墓道,反之九色也不能出去。 墓道外,趁着太阳还没西沉,阿幽当即调兵遣将——老爹的胸口绑着绷带,昨天被秦北洋一枪打中,刚被取出了弹头,只能守住墓道口;或许古墓还有其他出口,脱欢绕到石头大墓背后;阿海爬上七层石头台阶顶端,居高瞭望。 阿幽决定一个人进入墓道。 老爹捂着受伤的胸口阻拦:“主人,您的玉体金贵,切不可以身犯险!” “不必担心,我料定秦北洋绝不会杀我。我哥他心地单纯,太容易受骗上当,不能让他听信小木的谎言。”阿幽摸了摸腰间的匕首,“我会寻找机会刺杀小木,并把秦北洋带出来。将‘地宫道’的包袱给我!” 主人之命,如泰山压顶。脱欢将一只长长的包袱交给她,外形看竟像藏着一只大烟枪。 她背起包袱,如一只小母鹿,轻巧地没入千年墓道。 阿幽提着矿工灯,注意路过的每个细节,比如盗墓贼的骨骸,转角处的五芒星标记,倒是给她指明了方向。 看到一堵封闭的青铜门,再向上走,又发现一道破碎的墓室门,棺材被移动过,下面被砸开,别有洞天。她仿佛坠入迷宫,走了一圈又一圈,遇到一个又一个墓室。有的大门敞开,棺椁完好;有的墓室门紧闭,不知藏有何物?但她都做了标记,确保原路返回。 她看到一堵墙。 描绘着鲜艳的壁画——有个猎人胳膊上驾着一只老鹰,白色羽毛,夹杂黑色斑点,体型极为高大。 鹰嘴有些异样?阿幽凑近了用矿灯照射,才发觉鹰嘴不是画出来的,而是石壁上伸出来的,生铁铸造的机关。她用力搬动鹰嘴,整片壁画从中敞开,变成一道暗门。 只往前踏了一步,地砖突然塌陷…… 阿幽冷静地双手抱紧矿灯,直到坠落在一片柔软的世界里。 她感觉摔了三四层楼之高,身下是不知多少层腐烂的锦缎,鼻息间全是细碎的纺织品丝线。再往下垫着厚木头,才没有缺胳膊断腿,阿幽顺势打了个滚,来到墓室地砖上。 一只滚烫的手抓住她。 刚要拔出匕首反抗,她看到秦北洋的眼睛。就像当年在光绪地宫旁的密室。他将阿幽保护在身后,男人保护女人的天性。小镇墓兽九色,顶着参天大树般的鹿角。 她看到了一只老鹰。 不知该如何形容?还是别的什么物种?这只鹰,拥有女人的身体——不着寸缕的裸体女人,暴露丰满的胸部,就像奶孩子的少妇,水瓶般的体型撩人。她有光滑的胳膊,下半身一对修长洁白的大腿,脖子以上却长满羽毛,变成老鹰的头。 她有一对硕大修长的羽翼,完全撑开,近乎四翼天使镇墓兽般大小。 “鹰”的动作,也似女人轻巧灵敏,在地宫的苍穹辗转腾挪,避开九色的琉璃火球。 这是一尊镇墓兽,阿幽给她起了个名字——“鹰头女神”。 世上的女神各有各的妩媚,也各有各的凶狠。 阿幽仿佛看到了长大后的自己。 “鹰头女神”向九色俯冲而来,但被密集的鹿角阻挡。鹰嘴撞到鹿角,清脆的金属之声,如果是人或猛兽的脑袋,早就被拧断了。 “海东青。” 秦北洋呼唤出另一个名字。 “海东青就是鹰头女神镇墓兽?” 阿幽躲在他身后问道,秦北洋全神贯注地手握十字弓,九色替他阻挡镇墓兽的攻击,他在等待海东青的破绽。 忽然,他听到一阵咿咿呀呀的笛声,不,箫声,还是不……至少不是幻觉。 何方丝竹? 秦北洋一回头,只见阿幽举着一支竹管。比起笛子略微粗壮,管长一尺八寸,尾部有个翘起的弧度,不像笛萧那么笔直。阿幽持此器如持萧,竖管对准樱桃小嘴,外切口,竹管上有数个孔洞…… 头一回看到阿幽吹奏乐器,音色苍凉辽阔,在地宫又显得空灵与恬静,仿佛整座大墓的幽灵,皆尽为之而沉醉,一晌贪欢。 果然,九色与海东青的战斗停止了,两只镇墓兽似乎都在享受阿幽的独奏。 尺八。 秦北洋认出了这种乐器,他在日本京都读书时,常听寺院里的僧人吹奏,盘腿坐于竹林上,溪流畔,吹出平安时代与隋唐的风流。 此物本是唐朝宫廷雅乐,日本遣唐使将之传入东瀛。不想宋明以后,尺八在中国被笛萧取代,几近失传,却在日本发扬光大。中日混血的情僧苏曼殊有一首诗作脍炙人口:“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秦北洋注视着吹奏尺八的阿幽,脑中却仿佛掠过一个男人的声音:“镇墓兽,传诸商周先秦,性喜宫商音律,风雅丝竹。” 这个声音来自两年前,自己失踪了一百天的那个梦,或者说,在梦中被他遗忘的那部分。 梦,在天国的梦,点点滴滴都鲜明起来了,是谁对他说过的呢? ※※※ 秦北洋捡起矿灯,照射这间地宫,比所有的墓室都大。中间躺着一副青铜棺椁。地上有许多青铜碎片,棺椁盖子已被炸开——使用火药的结果,周围躺着许多死人骨骸,并非古代的殉葬者,许多残留辫子甚至烟袋杆子,墓道里那具骨骸的同伙,在十年或二十年前,明火执仗携带火药,挖开这座大墓的某个入口,闯入气势恢宏的地宫,炸开棺椁同时,遭到鹰头女神镇墓兽的袭击。最后一个逃亡者,也在墓道中难逃一劫。 尺八声声,萦绕耳畔,秦北洋躲藏到鹰头女神视野不及之处。青铜棺椁的尺寸极大,竟然装着两具尸体。 一棺二尸? 屏息静气,不能引来地宫守护者的注意。矿灯照出骨盆形状来看,应当是一男一女。棺盖遭到破坏,朽烂得尤为彻底。但在棺椁一角,藏着两个唐三彩罐子,不晓得装了啥? 秦北洋发现了玉哀册,文字很清晰,去除无用的骈体辞藻,他扫出了大致意思—— 大渤海国的国王与王后合葬墓,王后诞下双胞胎王子,不幸因产褥热而死,两个小王子因此夭折。王与后情感笃生,决定不但死要同穴,还要同棺,并带上两位夭折的幼子。 明白了,那两个唐三彩陶罐里,装的就是两个小王子。可能是骨骸,也可能是骨灰。而这鹰头女神镇墓兽,之所以袒胸露乳,其实是死于哺乳期的母亲啊。 海东青的灵魂并不来自国王,而是来自王后。 秦北洋大胆地跳入青铜棺椁,取出两个陶罐,摆放在棺椁之前。 阿幽的尺八声戛然而止。 “鹰头女神”当即有了反应,鹰眼里放射诡异的光,直接越过九色,扑扇一对翅膀,降落在青铜棺椁前。她抱起唐三彩陶罐,放在自己胸前,仿佛哺乳的母亲。 秦北洋低声说:“镇墓兽有灵魂,有灵魂就有感情,她的感情全在这两个陶罐里,她生前夭折的孩子,也是她誓死守护的对象。” 阿幽若有所思地举起尺八。 “阿布卡赫赫!”秦北洋说出一个奇怪的名字,“当年我住在京西骆驼村,常跟西山的旗人小孩打架玩耍。他们祭拜鹰头女神,就跟这个镇墓兽一模一样,同样怀抱两个小孩。” 传说宇宙初开,大地如一包冰块,母鹰从太阳边飞过,光和火装入羽毛,冰雪消融,生灵繁衍。母鹰养育了世界万物,也包括人类。 最后,鹰的魂魄化为女萨满。 “我喜欢这个奶孩子的女神。” 阿幽手握尺八,恨不得再为鹰头女神吹奏一曲。 “它是海东青,又叫雄库鲁,是世界上飞得最高和最快的鸟。传说十万只神鹰才出一只海东青。《山海经》说是肃慎地大荒中的九凤。” 阿幽咬着秦北洋的耳朵说:“哥哥,我们快走,不要打扰它了。” 然而,九色却冲向海东青镇墓兽。它失控了,就像一条疯兽。鹰头女神盘腿坐地给两个陶罐哺乳,冷冷地看着九色的冲锋,突然卷起一对翅膀,挡住九色的第一击。 幼麒麟镇墓兽吐出火球,烧化鹰头女神乳房下的两个陶罐,她失去了理智和章法,暴露出整个胸腹部。 九色的鹿角乘虚而入,仿佛两根锐利的长矛,刺入海东青镇墓兽的身体。 “不要。” 秦北洋冲上来阻止九色的暴戾,却已无济于事,鹰头女神的青铜板甲粉碎,暴露出内部重重机关,以及热气腾腾的灵石。 九色像只饿鬼,贪婪地剖开海东青的胸口,就像野兽捕猎牛羊,最想吃的就是心脏。 幼麒麟镇墓兽再次吞吃了一枚灵石。 自从它在巴黎埋入坟墓,吃了毒地森林的有毒化学物质,起死回生,脱胎换骨,就变得跟以往不一样了,更加残忍嗜血,犹如贪婪的饕餮。 九色像个疯狂的“镇墓兽猎人”,凡是落到它手中的镇墓兽,都会被吞吃心脏。 除了九色原本的灵石,它还吃过东海达摩山恶龙镇墓兽、袁世凯的金蟾镇墓兽、日本徐福地宫童男童女镇墓兽的三枚灵石,如今这是它体内的第五枚灵石了。 “这不是原来那个九色了。” 阿幽都看出了端倪,秦北洋羞愧地低头:“我这个主人很失败吧。” 他在鹰头女神的遗骸前跪下磕头,又对青铜棺椁磕头,向墓主人表达忏悔。 秦北洋带着阿幽逃出地宫,迎面又一条弯弯曲曲的墓道。 “小木呢?” “就是他把墓室门打开的,结果撞上了海东青镇墓兽。我和九色反抗之时,这小子倒是开溜了。他是祖传的盗墓贼,对古墓里的门道比我清楚,怕是找到了逃生的路……要么又被关在某个墓室里了。” “那就让他去死吧。” 阿幽话音未落,前方墓道发生了坍塌,无法原路返回。 秦北洋却不着急,他更乐意在古墓里多待一会儿,他看着阿幽背后的包袱说:“阿幽,你也是‘天国学堂’毕业的吧?我想起来了,有人对我说过一句话——镇墓兽,传诸商周先秦,性喜宫商音律,风雅丝竹。” “哥哥,你是说‘地宫道’的音乐之道?不错,只要你跟我上山,答案不言自明。” 秦北洋不置可否:“既然,音乐可以克制镇墓兽,为何不用来克制九色?为何你们这些刺客,黑夜里或者墓道里看到九色,还要掉头就逃?” “九色不是一般的镇墓兽。虽然,它亦宫商音律,风雅丝竹。但九色气场之强大,已非宫商音律所能克制。” “也有道理,它已吃过不少灵石了。” 接下来,秦北洋、阿幽与九色开始寻找逃生的道路。在迷宫般的墓道之间,他进入一间间墓室查看墓志铭,发现了七八个王子,十几个公主,还有差不多同等数量的驸马和大臣,墓室与棺椁数量不下四十个…… 竟是一座集体大墓——最底层是国王与王后的地宫,上方密集分布着王公大臣与皇子公主墓,全部在这七层石头台阶之中。墓室之间由迷宫般的甬道联通,有上下层的关系,有左右隔壁的邻居,就像曼哈顿摩天大楼饭店里的一间间客房。 公主安葬在皇帝附近,孙子孙女安葬在爷爷奶奶附近,这是中国自古以来的传统。但把公主皇子与帝王都安葬在一座石头大墓内,又分布在上下左右相邻的台阶密室之内,恐怕是渤海国之独创…… 穿过七层台阶的大墓,接近金字塔内的顶部。石壁空间越发狭小,要是个胖子就会被卡死。九色恢复为大狗走在前面,秦北洋与阿幽一前一后,侧着身子钻过缝隙,却看到墙上有字—— 矿灯照亮唐朝的白话文,但也跟现代汉语差之甚远,更像《经变》故事。大意说这座大渤海国陵寝,乃是墓匠秦氏营造。秦氏本为唐朝皇家工匠,后因宫廷变故流落辽东,被渤海人掳至上京龙泉府,奉命修造王陵,按照白鹿原唐帝陵之形制。 又是秦氏祖先。 秦北洋未必是其直系后裔,但也值得赞叹,但在石头缝隙间无法下跪。 但他有个疑问:“白鹿原没有唐帝陵,只有皇子陵——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孙子,终南郡王李隆麒之墓,何来帝陵之说?石刻上说,这座墓始建于唐玄宗开元初年,也是武则天死后不久,应是渤海国早期墓葬,距离白鹿原唐朝小皇子之死,相隔不到二十年。” 两个人夹在石头缝里,阿幽将气息吹在他的脖子上:“哥哥,你还没有亲眼看过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地宫吧?” “在我出生的时候,但我不记得了。” “跟我走吧,我带你回白鹿原老家看看,你会有特别的发现。” “回白鹿原?”秦北洋不置可否,再看头顶的石头,“可眼下,我们该如何逃出这座大墓呢?” 第六十九章 脱身 秦北洋的头顶,三尺之上,就是七层石头大墓的顶端…… 刺客阿海,稳稳地坐在最高的那块石头上,像凌驾于金字塔的法老,眺望方圆百里内被白雪覆盖的群山。夕阳落下,最后一抹鲜血似的洒在右脸刀疤上,如同十一年前天津徳租界的春夜,刚被某个男孩划破时的鲜艳夺目。 他感觉屁股底下的石头在动。这块石头非常沉重,像一枚封印压在大墓之巅。底下有人,但推不动这块石头。阿海没有招呼第五层的刺客老爹,以及大墓背后的脱欢,依靠自己的力量挪动石头,露出一道狭窄的缝隙。 一只手钻了出来。 从大墓里爬出来的手,活人的手,布满污垢,指头很细,就像女人。阿海抓住这只手,扩大缝隙距离。他也抽出腰间匕首,随时可以割断对方咽喉。 接着是条胳膊,肩膀上连着脑袋——他是小木,逃出古墓的盗墓贼。 小木被阿海从墓顶捞了上来。 天,全黑了。 一阵寒风吹来,山上飘着雪籽,小木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看到了对方脸上的刀疤。 他在阿海面前跪下:“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阿海的匕首搁在小木的脖子上,“我们追了你两年,只想杀了你。” “别杀我。” 小木痴痴地哀求,煞为可怜,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在海岛上,你想要杀了我。” “阿海哥,我想逃命啊,当时你们来了那么多人,一定是来杀我的。如果只有你一个,我绝不会那么做。快三年了,我一直在想你。” 月亮升在古墓上。 年轻的盗墓贼的手指头,比古墓里的死人还要冰凉,却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沉醉之气,让阿海的匕首无法动弹一寸。 夜里狂风呼啸,山林里夜猫子尖叫,掩盖了对话声。 小木柔声道:“阿海哥,老天有眼,让我从古墓爬出来,正好又撞见你。天命让我活下去,对吗?” “我这辈子杀过的人,没有《水浒传》的一百单八将,也有《西游记》的九九八十一难,唯独你……” 就在他对着天空叹息的一瞬间,小木手里藏着墓里带出的铁锥子,奋力刺入阿海的胸口。 阿海闷哼一声倒下,下意识地挥出匕首。小木机警地纵身后退,肩上仍然被划开一道口子。 铁锥子还扎在阿海的胸口,距离心脏只差分毫。大墓背后传来脱欢的声音:“阿海?什么事儿?” 小木不敢停留,顺着石头阶梯逃下去,像个逸出古墓的鬼魂,融化在莽莽丛林的夜色深处…… 月光照着渤海古墓之巅。 脱欢发现阿海倒在血泊之中,胸口插着一把古老的铁锥子。他还活着,没啥废话,脱欢毫不手软地拔出力气,带出喷泉般的鲜血,一秒钟都没耽搁,迅速给他包扎好绷带。 “小木溜了?” 阿海的双眼半开半闭,气若游丝地说出几个字:“我……无……能……” 其实,他若是有心要杀小木,纵然小盗墓贼有一百条命也逃不了。但在那个瞬间,月光照亮小木的眼睫毛,那一汪哀求的眼神,像只饥饿受伤的小猫,竟让人鬼迷心窍。一时间,分了心,才被钻了空挡。 倏忽间,屁股底下的大石头又动了。 脱欢发现缝隙间伸出一只手,他认得这只手,她是阿幽。 阿幽、秦北洋,还有大狗状态的九色,爬出了七层石头大墓的顶层。 脱欢看到秦北洋的脸,同时听到阿幽一声令下:“快逃!” 他的反应敏捷,抱着受伤的阿海,两人从大墓顶上滚落,一路翻到第五层石头台阶的老爹面前。 幼麒麟镇墓兽正在变身,长出雪白鹿角,鳞甲闪闪发光。秦北洋的杀父杀母仇人,转眼无影无踪。再晚几秒,他们都会被九色的琉璃火球烧死。 秦北洋抽出唐刀,大喝一声:“阿幽!” “哥哥,你放心吧,阿海和老爹不会再回来的。我知道你恨他们,我会让这两个人走得越远越好。只有我一个人,陪你回白鹿原可好?”十七岁的阿幽,不但懂得男人的心思,也懂得镇墓兽的心思,低头又对九色说,“你不也是日思夜想着墓主人,你的唐朝小皇子吗?” 小镇墓兽居然点头,秦北洋无话可说,古墓让他补足了能量,暂时控住癌细胞,深呼吸冷月下的空气。 二人一兽,爬下七层石头大墓。经过黑夜积雪的山林,回到冰封的牡丹江畔。有两匹马等候在此,阿幽与秦北洋上马,沿江顺流而下…… 天明时分,到了中东铁路上的牡丹江火车站。阿幽兜里有好多银元,买了两张一等卧铺包厢的火车票,准备穿越整个东三省入关,终点站是洛阳。 只要在火车上忍三天,在洛阳有的是古墓,可以让秦北洋好好休息,再入陕西关中。到了白鹿原,上了太白山,就一切都明白了。 午后,蒸汽火车呜咽启程。包厢里只有秦北洋和阿幽,九色伪装成大狗盘在地上。 他还有千言万语要问阿幽,但刺客们的主人三缄其口,只答一句:“哥哥,你可别忘了,你是阿萨辛的继承人。你在巴黎获得的金匕首,我还替你好好保管着呢。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对它梦寐以求。但它是属于你的。” “只要得到阿萨辛的金匕首,我就能指挥全世界的刺客吗?” “很遗憾,你不能!刺客联盟早已是一滩散沙,太平天国败了,南北战争败了,世界大战又败了。想当年,刺客联盟强大时,可在巴黎暗杀工匠联盟的大尊者。如今工匠联盟依然强大,有全天下的能工巧匠,数不尽的财富……刺客联盟却已日薄西山,只能在山沟里东躲西藏。阿萨辛的金匕首,只是一种精神纽带与历史传承。” “原因呢?彼此独立,各立山头?” “自从蒙古第三次西征,阿萨辛的天国花园被消灭,刺客联盟就失去了主心骨,世界大会中断了数百年。晚清以来,西洋列国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思想,叫做‘民族主义’。” “Nationalism!” 秦北洋用日式英语念出民族主义,发音惨不忍睹。 “就是这种思想,导致了刺客联盟彻底分裂。原本德国与法国的刺客彼此携手,共同对抗两国暴君,刺杀哈布斯堡王室或波旁王室。但德法日渐成为世仇,阿尔萨斯与洛林的割让,使得两国刺客各为其主,甚至互相刺杀对方首领。从塞纳河到易北河,不知白白葬送了多少英雄好汉。” 这貌似不起眼的中国小女孩,竟对欧洲历史如数家珍,想必是在“天国花园”经历过特殊的学习与训练。 颠簸的中东路列车上,阿幽说:“相比刺客联盟的同室操戈,我们的死对头工匠联盟,始终保持严格的组织,获得英法美等列强的支持。过去几年的世界大战,刺客联盟错误地支持德国、奥匈帝国,结果输了个精当光……” 秦北洋脑中飞速旋转,脑细胞与癌细胞同步燃烧:“巴黎和会,你们去刺杀三巨头,并不是为了公理与正义,而是因为刺客联盟与工匠联盟之间的恩怨?甚至于……萨拉热窝事件?暗杀奥匈帝国皇太子,一颗杀死三千万人的子弹……” “哥哥,你终于聪明了一回,但这是永远不可说的秘密。” 看着阿幽黑洞洞的眼神,秦北洋这才后怕——幸亏刺杀三巨头失败,否则自己倒成了历史罪人。 “你们不甘心失败,还想通过最后一次惊天动地的刺杀来挽回局面,或者……复仇!” “这是阿萨辛老爷子的决定。” 秦北洋脑中浮起一张虬髯满面的脸庞:“那个阿拉伯老刺客?” “我们敬重他是一条汉子,为他舍生忘死,可惜功亏一篑。” “阿幽妹妹,我们要去的太白山又是什么地方?” “刺客联盟——远东大圣殿。” 听到这个“远东大圣殿”,秦北洋想起了纽约曼哈顿哈莱姆区,工匠联盟的“北美大圣殿”。 “哥哥,你身上的这支十字弓,为何有个工匠联盟的标志?” 十字弓放在包厢的床铺上,暴露了钢铁弩机上的“独眼金字塔”。 秦北洋下意识地伸手一挡,又装傻说:“妹妹,你说这是工匠联盟的标志?” “不错,独眼金字塔!刺客联盟有规矩——凡是看到有人持有这种标志,格杀勿论。” 自己是工匠联盟初阶会员的秘密,绝对不能让刺客们知道,否则双方都会致他于死地。 “我在西伯利亚流浪时,遇到一个俄国老工匠,他救过我的命,临死前将这把十字弓送给了我。” 阿幽也许看出了他的谎言,还是一声警告:“哥哥,上太白山前,你可得把这个标志藏起来,免得引起什么误会。我都是为了你好。” 火车在东三省的大地上奔腾,秦北洋凝望窗外,一望无垠的松花江大平原,积雪正在渐渐消融,春天快要苏醒了。 天黑后,关上包厢门,阿幽和秦北洋各睡一张卧铺。两人几乎都没脱衣服,彼此背对着和衣而眠。十七岁的阿幽不是小姑娘了,幸好冬天的袄子掩盖了身段。 世界上所有漫长的夜啊,就像秦北洋在地球上走过的路。碾过黑土地的铁轨不断震动,后半夜,阿幽才昏昏沉沉睡去。 清晨,东方的天际泛出鱼肚白。阿幽睁开眼睛,轻轻唤了声“哥哥”。 无人应答,连呼吸声都没了,只剩下单调的火车轱辘声。九色也不见了。她翻身而下,车窗外已是鳞次栉比的楼房,仿佛又回到巴黎。 昨晚,趁着阿幽熟睡,秦北洋与九色在哈尔滨跳了车,阿幽的下一站则是奉天。 第七十章 东方巴黎 哈尔滨,人称东方巴黎。 这座城市因为中东铁路而兴起,1920年春天的一个清晨,铁路线上走过两个影子,一个是二十岁的青年,一个是奇形怪状的大狗。 年轻男子的背后插着环首刀柄,腰后绑着十字弓,大狗长着赤色鬃毛。一人一兽,沿着火车留下的屎尿往前行走,直到哈尔滨火车站。 站台上停着特快列车,军乐队奏响中华民国国歌。中国人与白俄侨民前呼后拥,有个高大的白俄军官,引着白俄美少妇,向即将上车的一位大人物献花。 秦北洋颇为吃惊,这位“大人物”只是个少年,年纪与自己差不多,小个子,皮肤白皙,不知何等来头? 人群中响起枪声…… 少年应声倒地,侍卫已被爆头。月台一片大乱。白俄军官掏出抢来保护“大人物”。献花的白俄少妇脸上,沾满侍卫的鲜血,尖叫着撞到秦北洋的胸口。 他将白俄女子压倒在地,在她金色的头发旁,吼了句俄语:“趴着别动!” 四周冒出好多刺客向“大人物”开枪,侍卫纷纷中弹,好几人忠心耿耿地堵了枪眼。卫兵们排队射击,当场打死五六个刺客。少年也爬到秦北洋的身边,要是被他一把压倒地上,早就被刺客们乱枪打死了。 大白天,九色无法变身,但它会给主人挡子弹,刺客拔出刀子上来拼命。 秦北洋压着“大人物”举起十字弓,射出一支钢箭,正中对方肩膀,士兵们才将刺客牢牢擒获。布满尸体与鲜血的站台上,响起被捕刺客的破口大骂,提到某某大帅之名。 那少年惊慌地爬起,侥幸捡回性命,搭着秦北洋的肩膀说:“二十年前,伊藤博文就是在这个火车站被朝鲜刺客安重根刺杀身亡的。” “强迫李鸿章签订马关条约的伊藤博文?”秦北洋喘了两口粗气,“看来刺客也未必全是恶人。” “多谢这位兄弟救命之恩!大伙儿都叫我小六子。” “我叫秦北洋。” “好,但我要急着上火车,大帅让我今天务必赶回奉天开会呢。” 这位名叫“小六子”的少年关照副官,要给秦北洋多多赏赐,甚至一官半职,随即匆忙登上火车,蒸汽机轰鸣着远去。 哈尔滨火车站。 秦北洋可不想趟这浑水,刚要离去却被人拦住,强行给他送上几百块银元。正好他身无分文,便只得笑纳。 “感谢你,年轻人。”背后响起一句俄语,正是刚才给“小六子”送行的白俄军官,他搂着美少妇走到跟前,“你既保护了这位尊贵的夫人,也保护了东三省的少主人,如果子弹再偏一点点,你就会没命了。” “切一个面包总要损失一点碎屑的,办成一件事总要付出一定代价的!” 秦北洋随口说了句俄国谚语,在西伯利亚生活和战斗的大半年,他也成了半个俄国人。 “哈腊硕,很少碰到俄语如此流利的中国人,我是彼得·伊万诺夫上校。” 金发白肤的美妇人欠身说:“先生,感谢您的救命之恩,我是沃尔夫娜。” 一个姓伊万诺夫,一个姓沃尔夫娜,显然并非夫妻关系,否则她应该叫伊万诺夫娜或伊万诺娃。 俄国美妇人不像中国女子那样羞涩,大大方方地看着男人的眼睛。她大约有三十岁,眼角略微长着细纹,但在俄国女子中可以忽略不计。难得的是身段保持不错,穿一件体面的大衣,卷曲的金发垂在脑后,略施粉黛,犹如一块磁石,让人难以转移目光。 突然,秦北洋想起了她的姓氏——沃尔夫娜。 他接着想起了一个男人:“您的丈夫是不是弗兰茨·冯·沃尔夫男爵?” 听到这个德国式的姓名,沃尔夫娜神色大变,伊万诺夫上校也皱起眉头。 “您认识我的丈夫?” “他……去世了。” “上帝啊!” 沃尔夫娜方知做了寡妇,悲从中来,几乎摔倒,伊万诺夫抱住她的腰,这细节说明他俩关系相当亲密。 事到如今,秦北洋不得不承认:“去年五月,沃尔夫男爵在巴黎殉职了,他至死都效忠俄国临时政府。对了,沃尔夫是我父亲的好朋友。” “您是秦先生的儿子?”伊万诺夫上校搂住他的肩膀,“我和您父亲在鄂木斯克的白俄临时政府有过交情。” “我父亲也在巴黎去世了。” 上校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愿上帝保佑他!秦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中国人,现在最优秀的是你了!” 秦北洋有些尴尬,心想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工匠,临死前还有那么广泛的朋友圈,并在西伯利亚留了个遗腹子,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伊万诺夫很是热情,带他离开火车站,乘坐一辆小汽车,来到中央大街。 三十年前,哈尔滨还是个松花江边的小屯子。1896年,西伯利亚大铁路东来,哈尔滨成为交通枢纽,在这片荒野上造起欧洲的建筑、道路、大桥…… 中央大街上随处可见白俄人,或貂皮裘衣,或穷困潦倒。伊万诺夫在马迭尔旅馆开了豪华客房,送给秦北洋一套崭新的西装,并请他在宾馆的俄餐厅共进晚餐。 鹅肝、黑鱼子酱、腌鲟鱼片、红菜汤、烤羊腿、俄式冷酸鱼…… 秦北洋在俄国呆了那么久,却是在农村劳动改造,要么行军打仗,顿顿土豆面包,纯粹填饱肚子,很少吃过俄国美食。好在古墓里藏了一天,不但抑制了癌细胞,食欲胃口也都恢复了,喝着格瓦斯,大快朵颐。九色蹲伏在餐桌边,上校刚要递给它一块牛排,却被秦北洋阻止了。 “你的俄语是在哪里学的?” “嗯,在巴黎,跟着沃尔夫学过。父亲去世以后,我回了中国,但想支持白俄的事业,就来到远东的海参崴——你们所说的符拉迪沃斯托克。我在那儿生活了半年。” 秦北洋编了一大堆谎言,决不能让对面的白俄知道,自己是苏维埃红军的中国籍战士,还是个共青团员…… “很好,秦,而我和卡佳……”伊万诺夫上校说漏嘴了,她的闺名应是卡捷琳娜,卡佳是其昵称,“我们也刚来哈尔滨一个月,人生地不熟,中国话只会三句‘你好’、‘谢谢’、‘王八蛋’!哈哈哈……” 白俄上校与男爵夫人,显然是一对公开的情人。当秦北洋带来沃尔夫的死讯,这两人就能名正言顺在一起了,怪不得要请他吃这顿大餐呢。 伊万诺夫又灌了杯伏特加,沃尔夫娜夺过他的酒杯:“少喝点!我还要为丈夫服丧呢。” 但上校还清醒着:“秦,中国古墓里藏着一种宝物,名叫镇墓兽。我在鄂木斯克时,你父亲和沃尔夫就在改造镇墓兽,还带它上了战场。海军上将非常看重这种武器,甚至命令我偷来拉斯普京的棺材,想要造一尊史上最邪恶的镇墓兽,复活拉斯普京的灵魂。” “幸好失败了,否则这样的镇墓兽放出来,绝对是人类的灾难。” 秦北洋心头一惊,不敢说出在乌拉尔山区消灭拉斯普京恶灵的奇遇。 “如果高尔察克拥有十尊镇墓兽,绝不会遭到今天的惨败,更不可能死在伊尔库茨克。如果拥有一百头镇墓兽呢?我保证能在三个月内,让双头鹰国徽重新在冬宫升起。” “上校,您究竟想怎样?” “既然我已流亡到中国,总得做对国家对上帝有益的事。中国是个古老的国家,地下埋着不计其数的墓葬,只要把里面的镇墓兽给掏出来,哪怕只是一小部分,像你父亲那样对它们进行改造,组建一支镇墓兽军团,再打回俄国去!”伊万诺夫举起酒杯,“想想就让人热血沸腾,乌拉!” 秦北洋拧起眉毛,看着上校和寡妇,低声说:“我钦佩您对祖国的忠诚,但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听着,秦,自从西伯利亚逃亡到哈尔滨,我就着手准备这次远征。我组织了探险队,一百多名身经百战的白俄老兵,足够的武器弹药、粮食与物资,最详尽的军用地图。现在只缺一个角色——那就是你,老秦的儿子。” “中国很大,你计划先去哪里?” 伊万诺夫撇了撇唇上的胡须,吐出一个地名:“蒙古。” “去蒙古干嘛?” “那里的局势很乱,没人会来管我们。蒙古靠近西伯利亚,有许多白俄给我们支援。一旦找到镇墓兽,可以就地改造,立即出发反攻俄国。”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 上校又给自己灌了一杯伏特加:“没关系,亲爱的秦,今晚你有充足的时间考虑,明天早上,我等你的答复。” 秦北洋不置可否,伊万诺夫又搂着沃尔夫娜,醉醺醺地诉苦:“我们的海军上将高尔察克,他是个勇敢的战士,但绝不是个优秀的领袖。秦,你不知道,我们从西伯利亚逃出来受了多少苦难。整整上百万逃亡者,遇上最寒冷的冬天,简直是地狱……贝加尔湖的冰面上,一夜之间,成千上万人被活活冻死!要不是一瓶伏特加,我也早就成冰雕了。” 沃尔夫娜的眼眶微微湿润:“不要再说这些悲伤的事了。” “为了这场战争,上到沙皇,下到农夫,每一个俄国人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不消片刻,伊万诺夫上校已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趴在餐桌上不省人事。 ※※※ 马迭尔旅馆,三楼。 秦北洋与沃尔夫娜一起将他抬回房间。北极熊般的俄国男人开始呕吐,秦北洋避之不及,衣服裤子全弄脏了。 “这个混蛋。”沃尔夫娜抽了他一耳光,上校还在醉生梦死,她歉疚地对秦北洋说,“对不起,俄国男人经常这样,我来帮您清理衣服吧。” 秦北洋刚要阻拦,衣服裤子已被小寡妇扒光,羞得满面通红。沃尔夫娜给他换上一身套头衬衣和马裤。幸好他个子高穿得下,这回真成了老毛子。俄国女人性格豪放,亦无男女授受不亲之说,其实并无他意,只是有些中国人心理猥琐想歪了。 房间里有许多女人物品,但他总觉得还少了一个人:“夫人,您的孩子呢?沃尔夫说他非常挂念你们母子。” “小康斯坦丁……”她沉默几秒,捂嘴哽咽着说,“我最亲爱的宝贝……他死了!” 大颗的泪水吧嗒吧嗒,从美人眼角滑落,秦北洋就差抽自己一记耳光:“抱歉!我真是个蠢蛋。” “一年多年前,我带着五岁的小康斯坦丁,逃亡到西伯利亚寻找我的丈夫,却与沃尔夫擦肩而过。我在鄂木斯克等了整整一年,甚至去找海军上将高尔察克求助。但我等来的不是丈夫,而是布尔什维克。那是俄国最冷的冬天,无数人在路上冻死。当我渡过冰封的贝加尔湖,儿子在零下四十度的夜里发着四十度的高烧。我脱下外套,裹着可怜的孩子,一遍遍呼喊他的名字——康斯坦丁……康斯坦丁……” 沃尔夫娜颤栗着抽泣,将头埋在秦北洋肩上,金发缭乱脖子,他无从躲避:“您不用再说下去了。” “小康斯坦丁死在我的怀里,我眼睁睁看着他没了呼吸,身体迅速变冷僵硬。我想哭,但眼泪一落下来就结冰了。我决定抱着他走,一直走到贝加尔湖的对岸,或者一起走进地狱。海军上将强行把我送上一匹马,让我的小康斯坦丁留在贝加尔湖上。那一夜,冰面上有无数冻僵的尸体。现在,贝加尔湖还没解冻吧,我的小康斯坦丁啊,他还在冰面凝固着,就像一尊冰雕,等待西伯利亚的春天,冰雪消融,他就将沉入地球上最深沉的湖泊……” 进入悲惨的回忆模式,沃尔夫娜无法自持,失去幼子的母亲,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秦北洋想起数日前渤海大墓,鹰头女神的海东青镇墓兽,痛失幼子的墓主人灵魂所系。他抚摸沃尔夫娜的卷曲金发,给她倒了一杯热水。他又怕伊万诺夫万一醒了,会不会产生误会?不过那醉鬼已鼾声连天。 沃尔夫娜盯着秦北洋的眼睛。他想起在巴黎凡尔赛机场,沃尔夫临死时拜托的遗言——“如果你见到我的妻子,请代我说一声——卡佳,我爱你!” 看着她眸子里荡漾的波罗的海般的蓝,秦北洋终究说不出那句话。 “夫人,我们说些别的吧。”他燥热地走远,看着窗外的中央大街,“刚才上校说,他要去蒙古探险之事,是喝多了说胡话吧?很多中国人也是这样,断片都不记得了。” “不,他是酒后吐真言。队伍一切都备好了,只缺一个你,三天后准时出发。” “您也一起去吗?” “是,死了丈夫,死了孩子,死了我爱的人,死了过去的一切,我已无牵无挂!” 沃尔夫娜抹去泪珠,眼神恢复淡然,点起一支烟,竟有风尘气,哀莫大于心死。 “夫人,我依然把您当作沃尔夫的遗孀,您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我受够了没有男人的苦日子,像我这样的女人,如果不跟着伊万诺夫,就只能在哈尔滨出卖肉体维生,什么男爵夫人,一文不值!” “为什么去蒙古?中国内地的古墓,多出不知多少倍。我认为在蒙古草原,找到镇墓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不知道。” 从她恍惚打转的蓝眼珠子来看,秦北洋认为她在说谎:“夫人,我能请问您的全名吗?” “卡捷琳娜·安德烈耶夫娜·沃尔夫娜。”她的脸上还有泪痕,掸了掸烟头,“你也可以叫我卡佳。” 根据俄国人的姓名规律,第一个是本名,第二个是父名,代表安德烈的女儿,第三个是女人结婚后跟随的夫姓。 卡捷琳娜·安德烈耶夫娜·沃尔夫娜? 他在心底咀嚼这个姓名,脑中掠过一道光——三个月前,贝加尔湖畔的冰雪中,穿着白色海军制服的男人,临死前的最后遗言—— “普热瓦尔斯基……卡捷琳娜……安德烈耶夫娜……沃尔夫娜……” 秦北洋牢牢记在心底,第一个男人的名字,后面三个女人的名字。 普热瓦尔斯基不知是谁?但后面三个名字,毫无疑问,就是眼前的沃尔夫娜的全名。 她刚说过在那个悲惨的寒夜,冰封的贝加尔湖上,高尔察克就在她和孩子身边。 所以,沃尔夫娜必定与高尔察克有某种关系,甚至某个秘密? 比如俄罗斯帝国的五百吨黄金储备?有人说,捷克斯洛伐克军团垂涎于这笔巨款,出卖了海军上将。而这个秘密被他带去了地狱,永远不会再被找到了。 当人在弥留之际,神志不清,就像说梦话一般,可能吐出心里最惦念的秘密。 秦北洋又瞥了卡捷琳娜·安德烈耶夫娜·沃尔夫娜一眼,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脑中自动浮起一幅亚洲地图,无数经纬线的网格穿插编织,犹如针线头纵横的毛衣,其中隐藏着一条路线图:东三省——蒙古——贝加尔湖——西伯利亚…… 五百吨黄金,俄罗斯帝国的全部财富,呼之欲出。 秦北洋看着呼呼大睡的伊万诺夫:“请转告上校,我答应他,跟你们一起去蒙古探险。” 正要告辞离去,他发觉九色不见了。 抽了自己一巴掌,怎么光顾着跟美丽的小寡妇聊天,忘了小镇墓兽? 秦北洋找遍了马迭尔旅馆,冲到子夜无人的中央大街。他没披外套,冷风嗖嗖地吹来,立时把鼻涕冻下来了。 九色?你在哪儿? 哈尔滨的春夜,就像上海的寒冬。秦北洋在街头东奔西走,冲到了松花江边。他期望胸口的和田暖血玉坠子发热,帮助他找到小镇墓兽的方向,折腾了一夜却无济于事。 黎明前夕,他绝望地回到马迭尔旅馆门口,坐在中央大街的台阶上喘气,像个行将冻毙的流浪汉。 忽然,有个热乎乎的东西舔了舔他的脸颊。秦北洋跳起来,就要抽出背后的唐刀,才看到一双琉璃色的眼球。 九色回来了。 但是浑身散发臭气,让人无法接近甚至恶心。这尊小镇墓兽的四肢,染着黑色污迹,带有重金属光泽。他抓着九色的鬃毛问:“喂!你去了哪里?是不是又贪吃脏东西了?” 它像做了错事的猫狗,乖乖等待主人的训斥。自从在巴黎毒地森林复活,九色染上了爱吃有毒化学品的恶习,就像抽大烟的瘾君子。哈尔滨并无什么重化工业,它能去的只有一个地方——发电厂。 秦北洋想起凌晨时分,街头路灯一盏盏熄灭,他还以为市政当局为了省电,没想到九色攻击了发电站,饕餮般吞吃电站的有毒废弃物,导致全城短暂停电。 他赶紧将九色拽回旅馆。客房里有个大浴缸,他明知道九色五行属火怕水,还是强行把它赶入浴缸,放水大肆冲洗。他知道有毒物质对身体不好,反正这条命也是九色给的,自己的肺里本来就有肿瘤,不如以毒攻毒吧。 天亮后,他吩咐九色待在客房别动。秦北洋独自出门,来到哈尔滨的邮局。他提笔给安娜写了封信,告诉她自己还活着,请她不用牵挂,现在他要处理一件要事,阻止白俄人盗掘中国古墓。少则数月,多则半年,他一定会来找她。收信地址还是国立北京大学历史系,贴上邮票,轻轻一吻,投入邮筒…… 假如安娜还活着。 第七十一章 越国公主 民国九年,1920年的春天。 秦北洋与九色准备好了行囊,跟随白俄上校伊万诺夫,沃尔夫男爵夫人卡捷琳娜,还有一百五十名白俄老兵,骑着哥萨克骏马出发。 人马离开哈尔滨时,已是燕子归来,绿树抽芽。冰封一冬的松花江解冻,冰排顺流而下,当地人称“武开江”,汹涌湍急,气势磅礴,发出咔嚓嚓的轰鸣声,甚至垒起高耸的冰墙。白俄们不以为然,他们在俄罗斯的大江大河生活惯了,早已见怪不怪。 松嫩平原以西尚未开垦,名副其实的北大荒,到处是森林、荒野、湖泊沼泽。伊万诺夫纵马在前,秦北洋背着唐刀与十字弓在后,九色如猎犬穿梭在马蹄边。沃尔夫娜蒙着面纱,一身肃穆的黑色长裙,坚持给死去的丈夫服丧。按照欧洲贵族的规矩,女士务必侧鞍骑马,不得两腿分开。 队伍晓行夜宿,没有城镇可以打尖住店,全得自己埋锅造饭搭帐篷。伊万诺夫虽是酒鬼,治理军队却有两把刷子,野蛮的白俄哥萨克服服帖帖,没人敢对沃尔夫娜有轻薄举动,谁敢违命就要抽二十鞭子乃至枪毙。从哈尔滨西行到大兴安岭,山上仍然皑皑白雪。伊万诺夫研究地图后决定,绕行内蒙古的科尔沁草原与西辽河上游。 骑马穿过春天的大草原,来到西拉木伦河北岸。秦北洋心情辽阔,仿佛人世间一切烦恼都不值一提。蒙古牧民赶着马群经过,远方点缀蒙古包,这是僧格林沁的故乡,但哪里有什么古墓?蒙古习俗原是万马奔腾踩踏,魂归长生天,茫茫草原何处寻找?不像内地有坟冢或墓碑、翁仲等等。后来蒙古人信仰佛教,更以火葬为主,偶尔还有天葬。 有一日,秦北洋从马鞍上摔下来。胸口又开始难受,额头淌下豆大汗珠。那么多天没进古墓,癌细胞卷土重来。现在他跟伊万诺夫的路径是一致的——尽快找到古墓。 “秦,你怎么了?” 正当伊万诺夫来关心时,秦北洋看到天空变成一片恐怖的橙红色。战马首先嘶鸣,白俄们纷纷尖叫。沙尘暴的前兆,犹如铺天盖地的坟头,要把草原变成地宫,所有人变成陪葬品。两年前的北京,运载四翼天使镇墓兽的法国飞机,就是在这万里黄沙中机毁人亡。 容不得思考的时间,务必寻找躲藏的地点,不然所有人都可能被埋葬。秦北洋重新上马,驰上一片高旷的山包,望见南方有座浑圆山丘,平地凸起在大草原上,或许可以避风?众人策马扬鞭而去,伊万诺夫留在队伍最后,牵住沃尔夫娜的缰绳,免得这女人掉了队。 沙尘暴撵着马尾巴而来,九色觑准山丘而去。你若站在地平线上,就可见这黄沙宛如一头巨兽,奋力追逐百来个来骑士,想把他们一口吞吃,却总相差那么半口气。待到山丘背后,不少马匹已累得摔倒,口吐白沫,余下气喘吁吁。大伙儿总算避开风头。仿佛被一堵高墙挡着,稍微出去半步就会被卷上天空。 秦北洋背靠山丘,胸口的癌细胞和暖血玉同时滚烫。九色也咬着他的裤腿,往山丘的泥里乱刨。他忍痛观察形势,更远处还有连绵的群山,那是大兴安岭的余脉,前方流淌过西拉木伦河,倒有开阔的龙脉形势。他把耳朵贴着山丘,小时候父亲教他的诀窍,通过听觉感知地脉之气。 伊万诺夫也看出端倪,命令准备炸药,即便没找到古墓,至少能炸出个避难所。秦北洋本该阻拦,怎能让这些白俄人挖开中国古墓?但若不打开,自己就会死于恶性肿瘤,百十来号人也会被沙尘暴吞噬,这古墓地宫就是他的救命药丸呢。 白俄工兵迅速安装炸药,计算好爆破范围,大家退到安全距离外,好几匹马被风卷走。按下引爆器,山丘底部轰然巨响,地动山摇,飞沙走石,露出个黑乎乎的洞口。 墓道口出来了。 伊万诺夫提着矿工灯往里照,依稀可辨幽深的砖砌甬道。一声令下,众人牵着马进入墓道,百十来号人足以壮胆。秦北洋冲在最前头,其实他已虚弱不堪,双手撑着墓道墙壁…… 中国古墓独有的气息,如同千万只毒蝎子爬入鼻孔与气管。九色变得生龙活虎,两眼放射绿色光芒。秦北洋顺着斜坡阶梯往下,疼痛慢慢减弱,仿佛小清新的气流扑面而来,竟让人神清气爽。他抚摸小镇墓兽的鬃毛,看着它会心一笑,又一次侥幸活了下来。 墓道两边出现壁画,白俄士兵们分外兴奋。不知什么年代的彩绘,全是人物与马匹,真人真马同比例,像面古老的铜镜,照出探险队的人马自身。壁画里的马额鬃末梢捆扎成结,垂于额前,马颈鬃毛呈扇面状,粗细墨线描摹得极有层次,仿佛从石壁中听到嘶鸣声。牵马的侍从头发剃光,只留一绺垂在鬓边,身上挂着箭囊,显然不是汉人。 “蒙古人?” 伊万诺夫问了一句,当年蒙古西征灭了基辅罗斯,金帐汗国统治俄罗斯两百年,莫斯科大公成为蒙古大汗的诸侯,留下深深的蒙古基因与烙印——西方谚语“撕开一个俄罗斯人,你会发现一个鞑靼人”。许多俄国人的长相都有蒙古特征,眼窝远不如西欧人深邃。 “不,我看他是契丹人。” 俄语里的“契丹”就是中国,但秦北洋现在说的“契丹”,专指千年前的北方游牧民族,占据燕云十六州与北宋对峙的大辽帝国。 “好运气在等着我们呢。” 上校露出哥萨克的本性,摩拳擦掌要大干一场,秦北洋却给了个建议:“我们是来寻找镇墓兽的,不是来破坏文物的,那么粗鲁的俄国武夫闯入地宫,势必会造成巨大破坏。请让绝大多数人留在外面,探险用十人以内的骨干足矣。” 秦北洋不想让大队白俄进去,不忍心古墓遭到这些强盗掠夺。伊万诺夫遵照他的意思,命令所有人马守在墓道,躲避沙尘暴,严禁破坏壁画和古物,违令者枪毙。 沃尔夫娜冲到上校身边:“我留在墓道害怕,我想跟你一起进去。” 其实,她是不敢留在那些如狼似虎的哥萨克身边。 “卡佳,里面可能有危险。” “我连失去丈夫与儿子的苦难都熬过来了,我还会怕死人的威胁?” 伊万诺夫只得应允,他挑选了十名最健壮也最聪明的白俄士兵,身上带着各种武器与炸药,继续向墓道深处而去。秦北洋和九色急不可耐地走在最面前,离地宫越近,对癌细胞的抑制就越强。 墓室门到了。 砖雕仿木结构的屋檐,犹如汉地宫殿。墓门两侧有砖砌突出的倚柱,上接柱头斗拱,画着仙鹤与祥云的彩绘,必是一座规格极高的契丹大墓。 墓室门用条砖封闭,自下而上层层叠砌。伊万诺夫准备再用炸药,秦北洋坚决阻拦。他说这门框的砖雕是宝贝,务必保留下来。他用王家维教授的考古方法,以工兵铲为工具,一点点撬开转头,虽然耗时耗力,却不会破坏文物。他们干了半个小时,整面砖墙才被拆掉。秦北洋把砖头规整地堆在旁边,似乎还能原样恢复。里面有两扇木门,涂着惊艳的牡丹彩绘,门上有鎏金铜门鼻。 秦北洋右手抽出唐刀,左手推开门鼻…… 头顶是长方形天井,上宽下窄的漏斗状,前接墓道,后接墓门。四周以条砖封实,石灰浆灌缝,极为坚固,普通盗墓贼根本进不来。天井后是地宫前室,秦北洋已驾轻就熟,就差拿本小簿子做考古记录。 前室狭长幽深,同样绘满壁画。伊万诺夫与沃尔夫娜不敢出大气,怕惊醒壁画中人物的好梦。秦北洋用马灯照出身着汉服的侍女,契丹国内也有不少汉人,多来自燕云十六州,因此有南面官汉制、北面官契丹制的一国两制。壁画另一面就是契丹武士,手执一种特殊兵器。 秦北洋仔细观察,确认是骨朵——亦称金瓜,类似长柄锤,木柄上安装蒜头或蒺黎形的重铁器,必须大力士才能使用,可以硬砸、硬架,民间习武者说“锤,棍将不可力敌”。壁画武士分两排,锦袍,幞头,簪赐花,执骨朵子,都是仪仗用品,也许还有骨朵实物。 前室的券顶是船篷式的,天花板上画着日月星辰与神鸟三足乌。地下堆满了随葬品,但都是日常生活之物——绿釉长颈壶、茶绿釉鸡腿坛、花口青瓷碗、缠枝菊花纹青瓷盘,甚至木头的黑白围棋子…… 九色从前墓室的角落,发现一块重要的东西,便是墓志。 开头几排古朴的小篆“大契丹国故越国公主耶律氏墓志铭并序”。 又是一座公主坟——秦北洋今年跟公主卯上了。 公主姓耶律氏,景宗皇帝之女,母萧氏,进封越国公主。公主幼而聪辨,长乃柔娴,玉德琢成,静含温润,兰仪秀出,动发英华,盖禀天钟,非由姆训。在室挺神仙之质,作嫔归功公相之门,虽贵出王宫,而礼遵妇道。太宁军节度使、检校太师、驸马都尉萧少矩,皇后之侄也。驸马先公主而逝。受慈爱以方深,痛沉疴而是染。圣上亲临顾问,愈切抚怜,诏太医以选灵方,服良药,而绝神效。寿之短长,冥数已定。奄薨颜而早谢,与薤露以俱零。以开泰七年戊午三月七日薨于行宫北之私第,享年十八…… 秦北接跳到最后几句:凄凄草树,惨惨风烟。呜呼!自古人虽皆有死。越国公主太夭年。 这是一座公主与驸马的合葬墓,伊万诺夫与沃尔夫娜都凑过来,但只有秦北洋能够看懂汉字——怪不得对这些白俄人来说,中国翻译必不可少,不仅要会俄语,还得精通古汉语以及中国历史,非秦北洋莫属。 “契丹越国公主?” 秦北洋喃喃自语,这个“越国公主”跟苏州绍兴的吴越春秋,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毫无关系,只是一个封号,但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肺叶里火焰已经熄灭,脑中又升起一盆篝火…… 几个月前,西伯利亚外兴安岭的冰窟,要不是吃一万年前的猛犸象僵尸肉,秦北洋早就饿死变成僵尸了。他不会忘记那具契丹汉人的尸体——韩行德,受辽国皇帝之命的北极探险家,被困冰窟,临死留下文字,叙述自己与“越国公主”的爱情故事。 秦北洋摸了摸随身裤兜,还藏着一枚小小的玉佩,雕着交颈鸳鸯的图案。九百年前,公主送给汉人侍卫韩行德的定情之物。他将这枚玉佩带出冰窟,决定代替韩行德完成使命,送还到契丹古墓。 命运的安排?还是韩行德在天之灵庇佑?冥冥中跨越千山万水,指引自己来到这座大墓,回到越国公主的阴宅之中。 “秦,你怎么了?” 沃尔夫娜都看出他的眼神不对,女人果然是敏感的动物。 秦北洋尴尬地推说没事儿,只说这墓主人是一位契丹公主,她的丈夫早于她埋入坟墓。 “这么说来,她跟我一样,也是个年轻的寡妇。” “她比你更不幸,没有生过孩子,十八岁就死了。” “那是她的幸运,免去丧子之痛。”沃尔夫娜再度捂嘴悲伤,“对不起。” 秦北洋发现了前室左右的东西耳室。顾名思义,就像人的耳朵,分列在头部两侧,左右对称。这样比喻的话,我们的大脑就相当于地宫中墓主人长眠的墓室了。 走进东耳室,地上堆满陪葬的宝贝。全是最上等的北宋瓷器,白俄对此并不感冒,大概觉得这些坛坛罐罐易碎难以搬运,对他们来说一文不值。西耳室,藏着两套金银马具,契丹是个马背上的民族。伊万诺夫两眼放光,凡是披金挂银的他都感兴趣。 整个地宫结构已然清晰——墓道、天井、前室、东耳室、西耳室、后室。 最重要是后室,墓主人的梓宫所在。 墓室门跟前室相同结构,大家依样画葫芦,还是用工兵铲一块块卸下砖头摆好。 这回秦北洋更小心,里头随时有镇墓兽出现。他用唐刀保护胸前,九色紧挨在脚边,慢慢推开最后一道墓室门…… 踏入地宫后室,灯光照亮之处,竟是椭圆形墙壁,布满弯曲的木护壁,似由上百根赤柏松木条组成,榫卯连接,自地板铺到天花板。不,没有天花板,后室是穹窿顶,形同契丹人的毡帐。 沃尔夫娜一声尖叫,她光顾着看头顶,不小心脚下踩到什么?上校用矿工灯向地下照,一片灿烂夺目的反光,原来到处是玻璃杯与玻璃瓶。秦北洋仔细查看,玻璃上有精美的雕纹,必是来自波斯与阿拉伯,中世纪的“契丹”成了中国在欧亚世界的代表。 这一大堆玻璃背后,便是墓主人的万年之穴。 没有棺材。 但有一张床。 床。 严格来说,是一副帷幔笼罩着的床,就像汉人的大蚊帐,处于地宫后室的圆心位置。 秦北洋看到两个人影,躺在层层薄纱笼罩的帷幔之中,大被同眠,仿佛发出细微的鼾声…… 第七十二章 红山玉龙 没有棺材的地宫。 但有一张床,帷幔中躺着两个人,仿佛在地下的幽冥世界,延续小夫妻的新婚卧房。 闯入者们屏着呼吸,注视这张大床并无床脚,而是直接在地上拼接柏木板。更像日本人的榻榻米,只不过没有席子,而是金灿灿的锦缎褥垫。唐朝以前的中国人也是这样睡的,那时只有卧榻。床板上铺着褐紫色织金褥垫,七个木支架撑起丝制帷幔,挂有金银勾环。就像隔着一堵半透明的墙,反而比棺椁更为诡异。 席地帷幔也是契丹人在草原上的生活习惯,进而带到另一个世界。 秦北洋绕过玻璃器皿,跟九色慢慢靠近两个墓主人——越国公主与驸马头东脚西,仰身直肢,躺在褥垫上。他不想让白俄人触碰这些宝贝,颤抖着伸出手,挑起九百年前的帷幔,就像掀开新娘子的红盖头,扑面而来一股腐烂的气味…… 他看到了墓主人。 但看不到脸,只看到两副金面具,一股针刺般的寒意,从面具的双眼之间袭来。 秦北洋把帷幔挂在床架子的勾环上,想起在巴黎卢浮宫见过古埃及木乃伊,法老脸上也覆盖金面具,异曲同工之妙。两个墓主人的面具,明显可分男女。左边的驸马粗犷而狭长,似有小胡子。右边的公主面具圆润清秀,多半根据真人相貌而来。驸马戴着银冠,公主戴着金冠。正中有一火焰宝珠,两侧是展翅欲飞的凤凰,珠光宝气,精美绝伦。他俩脑袋下面是银枕头,脚底蹬着银靴子,全身穿着银丝网格,根据人体各部位精细编织。驸马身佩银刀与铁刀,公主佩着琥珀璎珞,腰束玉带。金面具上银丝裹着乌黑云鬓,插满珍珠琥珀头饰。面具下的头颈,挂着琥珀珍珠项链。两腕各戴一双金手镯,所有手指都戴金戒指。公主一条胳膊挂在驸马手上,符合墓志所说的驸马葬于前,十八岁的公主葬于后。 秦北洋看着公主的金面具,想象面具底下的真容究竟如何? “这是什么?” 有个白俄人叫唤一声,众人把目光集结到圆形墓室侧面,赤柏木的护壁接缝处,悬挂一枚弯曲的玉器,矿灯照射下发出温润反光。 秦北洋下过许多古墓,却从未见过这种器形——墨绿色的玉龙一条,龙体蜷曲,呈C字形,高与宽各约一尺,横截面为椭圆形,直径约一寸,相对近世玉器而言相当霸气。玉龙吻部前伸,龙口紧闭,对称的一双鼻孔,棱形突起双眼,眼尾细长上翘。颈背有一大块凸起的长毛,弯曲上卷,又称为“鬣”,占整个龙体三分之一。龙背上有钻孔,金丝贯穿此孔,将玉龙悬吊在木护壁上。龙头与龙尾两端垂下,恰好处于同一水平线,证明工匠有过精心设计。 他从这玉龙身上发现了鹿眼、蛇身、猪鼻、马鬃……再低头看小镇墓兽九色,同样具备多种动物之相,如麒麟的四不相,因此才是上古神兽。 难道龙也是一种四不相神兽? 这块玉龙以整块玉料雕琢染成,匠人技艺高超,细部用了浮雕与浅浮雕,通体琢磨光洁,圆润流利。秦北洋在北京德胜门内陇西堂打工时,偷师过鉴玉的常识,看出这玉料多半是辽东的岫岩玉,距离契丹草原倒是不远。 “дракон?” 连沃尔夫娜都看出端倪,念了个俄语单词,就是“龙”,相当于英语的“dragon”。 不过,秦北洋也注意到,这条玉龙无足、无爪、无角、无鳞、无鳍,不同于任何朝代所见的龙。应是上古中国龙的形象,因为秦汉时期的龙就至少已经有爪了。而从玉龙身上的包浆来看,厚厚的自然光泽,浸透人体与泥土的润泽。原则上玉生包浆,年代越久,包浆越厚,入土之后,反而不易形成包浆,因为没有活人佩戴,玉器无法与人的灵魂感应。但在这古墓之中,应当处处飘着两个墓主人的亡魂…… 无论如何,这玉器并非契丹当时的产物,恐怕在这座大墓营造之时,玉龙早已传世上千年,远在春秋战国以前的上古? 越想越远,秦北洋的心思都乱了,没注意到有个白俄人,竟伸手摸了玉龙一把。 “住手!” 失之毫厘,那只毛熊般的大手已触到了玉龙。 整个地宫发出轰鸣巨响,眼前的赤柏木齐刷刷折断破裂,潜入古墓九百年的玉龙,已是飞龙在天。触摸玉龙的白俄人,脖颈上的头颅已经不见,只剩一个喷血的腔子,人头骨碌碌滚落在地,惊恐地睁大双眼…… 秦北洋拽着沃尔夫娜往外跑去。伊万诺夫招呼所有人马逃出后室。逃命时才嫌墓室门不够宽,还有三个白俄没能冲出来。后室里传来人的惨叫声,呼天唤娘的俄语声。 坟墓归于沉寂。 秦北洋紧握着唐刀,伊万诺夫拔出手枪,准备好手榴弹,其他白俄也各自掏出武器。 墓室门闪过一道红光,热流再次扑面而来。他看到一个墨绿色的龙头,蛇一般龙身,不过却无龙爪,依靠龙鳞蜿蜒而行,背后有一撮粗壮的“鬣”,就是放大无数倍的玉龙。刚才所见的上古玉龙,则挂在这尊龙的胸口。 玉龙镇墓兽。 这就是墓室悬挂玉龙的意义——营造陵墓的秦氏祖先断定,一旦有盗墓贼入侵,必会对这枚玉龙感兴趣。一旦触摸玉龙,自然会引发机关,沉睡在墙里的镇墓兽就被激活启动。 这条玉龙不单会在地上蛇形,还会腾跃到半空,张开血盆大口。白俄的子弹对它根本无用,伊万诺夫不敢投出手榴弹,地方狭窄怕伤到自己人。玉龙镇墓兽毫不留情地咬去哥萨克们的脑袋,它的尾巴也能轻易将人拍死。 前室地砖上布满白俄强盗的尸体残肢。壁画中手执骨朵的武士们,彼此交换眼神,发出会心的微笑。 忽然,九色长出鹿角,凶猛地玉龙缠斗在一块儿。 夺路而逃的上校与沃尔夫娜更为惊骇,这头号称杂交獒犬的大狗,怎地长出雪白鹿角,又浑身长满青铜鳞甲,化作幼麒麟镇墓兽。 守护契丹公主驸马的玉龙镇墓兽,没想到“盗墓贼”的阵营中竟然也有镇墓兽。它的外壳也由青铜铸造,涂抹特制的颜料,做成类似高古玉器包浆的效果,在墓室中辗转腾挪。 九色吐出杀手锏——琉璃火球。 火球猛烈撞击到玉龙身上,引起地震般的晃动。九色并不惧怕龙,麒麟也有龙相,何况在东海达摩山,秦北洋就屠杀过恶龙镇墓兽。 若是两年前的九色,绝非眼前玉龙的对手。以这头幼兽的弱小身板,恐怕一上来就被秒杀了,犹如关公温酒斩华雄。但九色吃过几枚不同的灵石,吸取了许多镇墓兽的能量。上个月,它又袭击了哈尔滨发电厂,吞吃大量有毒化学品,浑身聚集毒素与放射性,使它的力量成倍增长。即便如此,九色也堪堪跟玉龙镇墓兽打个平手。 秦北洋发觉玉龙的动作灵敏,首尾呼应,即便火球也无法打破外壳。但它有个弱点,就是中段。早期的玉龙更近似乎于蛇。人说打蛇要打七寸,而龙的七寸也在这里,就是龙心所在——如果是镇墓兽,那还有一枚灵石呢! 他不动声色地靠近,等到玉龙镇墓兽明白回来,想要回头再来咬他,却被九色的鹿角死死纠缠。秦北洋亮出三尺唐刀,汇聚大唐恶魔安禄山之邪力,狠狠劈向玉龙七寸…… 胳膊似已不属于自己,被寒光闪闪的唐刀拽着,劈向玉龙镇墓兽的七寸。 仿佛打断了龙的脊椎骨,剖开一块坚硬滚烫的石头。还好是安禄山的唐刀,若是普通兵刃早就折成几段了。 玉龙发出惨叫声…… 秦北洋第二次听到龙的惨叫,这是更古老的龙,北方草原的龙,始祖之龙。 九色的琉璃火球洞穿玉龙的脖子,鹿角顺势刺入,将这尊镇墓兽高高挑起。玉龙已被秦北洋砍作两段,暴露出两瓣被切碎的灵石。 不待秦北洋阻止,九色再次疯狂,就像爱吃猎物心脏的野兽,吞下玉龙镇墓兽的灵石。 秦北洋看着都有些害怕,对九色说一句:“悠着点,别噎着!” 他摘下了挂在玉龙镇墓兽胸口的真正玉龙——这是中国的瑰宝,怕是有五千年以上历史,很可能是中国的第一条龙。 这才是真龙天子。 至于它是如何落到契丹手里,又为何成为公主的陪葬品,不得而知……秦北洋诚惶诚恐地跪下,向这尊被九色杀死的镇墓兽磕头,若不是自己身患癌症,想要快点躲入古墓续命,玉龙镇墓兽也不会有如此下场。 他将那枚玉龙藏在身上,决不能被俄国人拿走。伊万诺夫也明白他的心思,摆摆手说:“秦,你是个勇敢的战士,屠龙的圣格奥尔基。” “有意思,我的俄语名字就叫格奥尔基。” “天注定呢,你杀死这条龙,拯救了我们的生命,理所应当享有战利品。何况俄国人更喜欢黄金和琥珀,而不是中国的玉器。现在让我最不理解的是……” 上校指了指九色,幼麒麟镇墓兽还顶着鹿角呢。 “它就是你们日思夜想的镇墓兽。”秦北洋再也藏不住了,“但九色只属于我,没人能指挥它,不要指望它跟你们去俄国打仗。” “秦,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的。我需要的不是一尊镇墓兽,而是很多镇墓兽组成的军团。九色在你身边帮助你,就等于帮助我。我想再去墓室里面看看。” 说罢,白俄上校丢下满地的同伴尸体,再次走进地宫后室。 秦北洋在面色苍白的沃尔夫娜的耳边说:“刚才所见秘密,请不要告诉任何人。” 地宫后室,契丹越国公主与驸马躺在大床上,帷幔挡不住二十世纪的空气了。 伊万诺夫揭开金面具,驸马已变成骷髅,银丝网格下全部腐烂,骨头也只剩渣渣了。 接着是金面具下的公主,露出十八岁的容颜。 她很漂亮,鼻梁、眉毛还有嘴角……仿佛刚刚入睡,挟带万世荣耀,归于亘古幽冥。她是睡美人?等待某个王子回来吻醒她吗? 相比旁边朽烂的驸马,越国公主却面色如生,丝毫没有腐烂迹象。三千青丝完整,皮肤发出金属光亮,也许体内灌有大量水银防腐? 秦北洋想起小时候看过古书——契丹富贵之家,死后以刀破腹,取其肠胃洗涤,用尖笔刺皮肤,沥其膏血殆尽,再填充香药盐矾,再缝合。用金银为面具,锦络其手足。有人目睹过耶律德光就是这样下葬的,简直一块过冬的腊肉——辽太宗是中国历史上唯一被做成木乃伊的皇帝。 眼前的大床上,躺着被做成木乃伊的公主。他看到公主的腰带旁,有个八曲连弧形金盒,刻着一对鸳鸯浮雕,衬着水纹与萱草…… 也许是过于靠近尸体?秦北洋口中的气息,轻轻喷到公主脸上。 二十岁小伙儿的阳气旺盛,正好与九百年木乃伊公主的至阴之气融合,触动了某个致命的开关。 公主睁开了眼睛。 一阵干冰般的寒气,从她的瞳孔内逼出。伊万诺夫惊慌地摔倒,沃尔夫娜吓得动弹不得,唯有九色顶着雪白鹿角前去,镇墓兽最不怕的就是尸体。 秦北洋没有后退,他也无路可退,一旦古墓发生尸变,任何活人都会很快变成死人。 尸变…… 第一次亲眼看到凶险的尸变,而不是吃了长生不老之药醒来的活人。公主的上半身抬起来了,无需借助双手支撑,脊椎骨自动就有力量,完全违背了人体力学。 她看到了秦北洋,也看到一对俄国男女,她才是真正的俄语中的“契丹”。 尸变者目露凶光,她已看到所有人,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活物。她伸出锋利的指甲,穿破银丝网格,仿佛十根匕首,直刺向秦北洋的咽喉。 但他没有后退,反而阻止了九色的战斗企图。他不想让琉璃火球烧死公主的木乃伊,也不想让鹿角刺穿她的身体。 秦北洋想起裤兜里那枚玉佩——外兴安岭的冰窟里,九百年前的契丹汉人韩行德,委托他将这枚玉佩转交给越国公主的亡魂。 于是,他掏出雕着交颈鸳鸯图案的绿色玉佩,在十八岁的木乃伊公主面前晃悠。 公主认得它。 骇人的指甲停止生长,恢复为纤纤玉手,甚至接过这枚玉佩——这是她最爱的鸳鸯纹饰,从小挂在身边,亲手送给初恋的少年,皇帝宫帐前的汉人侍卫。但她是大辽皇帝的女儿,按照契丹皇室规矩,耶律氏只能与萧氏通婚。位极人臣的汉人韩德让,也只能做太后萧燕燕的秘密情人。鸳鸯也有分飞日,韩行德受帝命去北极探险,而她嫁给了皇后的侄子。她尽快成了寡妇,病入膏肓。而他毫无音讯,死在冰天雪地的驯鹿之邦。公主死了。十八岁,带着对人生的怨念,对汉人韩行德的想念。躺在她身边的男人,早已化为枯骨。唯独她保持青春容颜,在地宫中坚守千年,与驸马同床异梦,等待另一个魂兮归来…… 公主安静了,她将这枚韩行德还给她的玉佩——辗转九百年光阴,到过万里之外的北极见过白熊又陷落在史前怪兽猛犸象的冰窟里的玉佩,轻轻吞入自己口中。 她闭上眼,重新悠悠地躺在大床上,陷入万年的沉睡。原本搭在驸马身上的胳膊,放到了自己胸口。只有秦北洋明白,她吞入腹中的不仅是玉佩,而是初恋少年的魂魄,终于永生永世不分离,在另一个世界做一对交颈鸳鸯。 只羡鸳鸯不羡仙——这是中国人的童话,俄国人哪能理解? 秦北洋回头看一眼沃尔夫娜,淡然一笑:“一切都结束了!我们走吧。” 伊万诺夫被尸变震慑住了,根本没有说话的余地,尽管也垂涎于这满满一屋子的宝贝。三个人速速离开墓室,顺便拖走白俄人的尸体,怎能让这些强盗与公主共处一室? 玉龙镇墓兽的残骸留在前室,它的灵石已被九色吞噬,已不可能再被修复或改造。 到了墓室门口,秦北洋让伊万诺夫外出看看,估计沙尘暴还没结束。 其实,他是想在古墓里多呆一会儿,尽可能多地灭癌细胞,出去以后活动也能久一点。 秦北洋和九色守了一天一夜,就算是为公主站岗放哨。直到伊万诺夫回来通知他,沙尘暴已经过去,探险队重新补充了马匹,又能启程上路了。 胸中充满契丹古墓气场的秦北洋,犹如无数个古人灵魂附体,精气神十足地走出墓道口,又重新封闭起来。再次见到草原上的蓝天白云,九百年前契丹皇帝的宫帐斡鲁朵仿佛近在眼前。 这一晚,探险队夜宿土丘。秦北洋将从契丹古墓里带出来的玉龙,悄悄埋在地下。越国公主墓已被挖开,将来再被盗掘的可能性很大。而这枚古玉的文物价值,远远超过公主墓里的所有宝贝。若将玉龙带在自己身边,或者流传到世面上,恐怕又要引来血雨腥风,甚至贪婪的外国人。还是将它换一个地方埋葬,留待后人发现吧…… 秦北洋埋下的这枚玉龙,在内蒙古草原沉睡了五十年。1971年,它被一个农民挖掘出土上缴国家。考古学家的鉴定,玉龙属于五千年前的红山文化,中国北方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的结合体。红山玉龙被公认为中华第一龙,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堪称镇馆之宝,国之重器。 第七十三章 漠北故土 一个月后…… 民国九年,1920年,纵是六月天,戈壁夜凉如水,升起一轮明月。 秦北洋下了马,赤色鬃毛的九色站在一侧,犹如蒙古草原上牧羊的獒犬,遥望月光尽头的地平线,听到此起彼伏的狼嚎。 他跟随百余骑的探险队,穿越大半个内蒙古草原,进入荒无人烟的外蒙古戈壁。再也不见什么古墓,偶尔撞上山西人的骆驼商队,朝圣的蒙古喇嘛,还有孤独划破天空的大雁…… 白俄们纷纷支起帐篷入睡,唯有秦北洋坐在戈壁滩上,点起星星点点的篝火。沃尔夫娜钻出帐篷,披着男人的白军装,姿态撩人点起一支烟,悠悠地问了一句:“不知过了这片戈壁,后面是什么地方?” “是另外一片戈壁。” 秦北洋微微一笑。其实,这片戈壁的后面,便是外蒙古首府库伦。 第二天,探险队渡过戈壁滩,远远望见一座城池。库伦南北都是连绵群山,图拉河自城南的博格多山脚下流过,两岸绿草如茵的原野,不时见到雪白毡房,赶着羊群的蒙古姑娘。 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库伦城头飘扬着中华民国的五色旗,还有穿着蓝色军装的北洋军站岗,显然已收复了这块漠北故土。 伊万诺夫上校带着探险队,住进白俄货栈。俄国革命以降,便不断有白俄人逃亡至此。稍事歇息,上校带着秦北洋作为翻译,前往北洋政府驻库伦的西北筹边使公署,也是西北边防军第三混成旅的营房。 九色蹲在辕门外守候,秦北洋交出武器,在大帐外等了两个钟头,方才见到西北筹边使——这是北洋政府的封疆大吏,相当于满清的办事大臣,想是故意摆出的架子。 伊万诺夫递上白俄的礼物和书信,对面坐着一位年轻的中国将军,年纪不过四十岁上下,蓝色军装的胸口缀满勋章,肩上有三颗金星,已是北洋最高的上将军饷。 秦北洋认得这张脸——徐树铮,皖系军阀的二号人物,段祺瑞的左膀右臂,人称“小徐”。两年前,北京房山云居寺的洞窟内,秦北洋误打误撞绑架了这位“小徐”,以至于成了北洋政府的特级通缉犯。 这下岂非自投罗网?身在小徐的兵营里,他也插翅难飞。秦北洋硬着头皮做了俄语翻译,幸好小徐根本不拿正眼看人,也是恃才傲物的本性。 上回逃离北京,秦北洋只有十八岁到,如今才过去两年,但经历过的九死一生,上天入地的种种奇遇,远远超出别人几辈子,因而容颜有了极大变化。当年他还像躺在棺椁里的唐朝小皇子,而今已告别了青春少年,肩膀更宽,胸膛更壮,皮肤也更粗糙,穿着一身蒙古人的袍子,颇有弯弓射大雕的风骨,一如这大草原上套马的汉子。别说小徐将军认不出他,就算老爹秦海关在世也得多看几眼。就像《基督山恩仇记》里经历过千难万险的邓蒂斯,等他从基督山归来复仇,已经无人再能认出他来了。 于是,他也大大方方地说话,免得鬼鬼祟祟反而引起小徐的怀疑。 “徐将军,奉天的张少帅推荐我们去西北探险,考察蒙古与新疆的地理环境,为将来开发矿产资源做准备,我们的队伍里还有俄罗斯最好的地质学者。” 秦北洋如实翻译,心里却想这伊万诺夫真是吹牛不打草稿,明明是去挖墓和找镇墓兽的。不过,少帅的推荐倒是真的,上校递交了一封少帅亲笔信。 “嗯,我认得小六子的字,我还做过奉军的副总司令呢。”小徐面对白俄并不客气,却有多看了秦北洋两眼,总好像在哪里见过?翘起二郎腿说,“上校先生,念在少帅的面子上,我才破例接见你。但你不晓得,奉天的张大帅,又在我们背后捅了刀子。如今蒙古已被我收复,这里已非俄国的地盘,请你们趁早离开,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小徐说话从不留余地,没等伊万诺夫辩解,便扔下一句“送客”,匆匆离开大帐。 伊万诺夫失望地走出营房,秦北洋有惊无险,后背心被冷汗浸湿,万一被小徐想起来,断无活着出来的可能。 “秦北洋!” 忽然间,一声男人的暴喝从背后响起,惊得他小腿肚子都软了。秦北洋差点抽出唐刀,准备跟人拼命,才看到另一张熟悉的面孔。 出乎意料,竟是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孛儿只斤·帖木儿,他跟秦北洋差不多年纪,长相却像细皮嫩肉的南方人,穿着一身蓝色的北洋军装,看肩章已是中校军衔。 秦北洋低声说:“嘘!让小徐听到我的名字就完蛋了!” 小郡王“诺”了一声,搂着他的肩膀打量:“我的妈呀!真是你啊!你可是跟过去大不相同,判若两人了啊。” 他乡遇故知,秦北洋与小郡王拥抱,就差再来场初次相遇的摔跤。 小郡王还是不敢触摸九色:“这头小镇墓兽也在你身边,肯定是它的缘故,才让你化险为夷。知道吗?他们都说你死了,死在北极冰海孤岛的火山口,可我不相信。” “哎,说来话长,一言难尽!” 已是黄昏,小郡王将他领到一处蒙古包。外头就是库伦的街市,汉人、蒙古人、俄国人各自做着买卖。毡房里有一个白俄姑娘,一个蒙古姑娘,风流的小郡王本性难改。他屏退女眷,命人烤了羊腿,取出马奶子酒,要跟兄弟一醉方休。 秦北洋也像蒙古人那样大口吃肉,摸着嘴边的肉油问:“帖木儿,你不是在北京大学读书吗?咋又从军了呢?” “自从徐世昌做了大总统,我顶替父亲做了国会议员,北洋政府的内斗就愈演愈烈。大总统想跟南方停战,老段和小徐却不甘心。参战军自组建以来,用了日本人的借款和武器,但一场仗都没打过,小徐主动请缨要经略蒙古。他当上了西北筹边使,从北京调集八十辆卡车,运载数千精兵,七天内跨越戈壁,飞速进军库伦,竟然一举收复失地。” “收复漠北,燕然勒石,这小徐也算是一代名将了啊。” 秦北洋想起两年前,在房山坟王村的景教大墓地宫,为了换取性命,小徐答应过他三个条件—— 第一,镇墓兽不让给外国人;第二,立即停止内战;第三,出兵收复外蒙古。 前两件,小徐都爽约了,唯独第三件事,他居然做到了。 “我是内蒙古鄂尔多斯的诸侯,成吉思汗后代,被小徐选入西北边防军,负责与外蒙古喀尔喀部的王公打交道。”小郡王喝了口马奶子酒,脸色微醺,“最近形势紧张,小徐收复外蒙古,西北边防军已成为举足轻重的力量。直系的曹锟、吴佩孚与奉系的张作霖联合起来,指名道姓要求罢免小徐。” “这就是今天小徐将军所说的张大帅在背后捅刀子?” “何止,直系和奉系秣兵厉马,吴佩孚屯兵涿州与高碑店一线,眼看要跟皖系一场大战,小徐将军这些天就要回北京去了。” “北京又要打内战了?” 秦北洋拍了拍桌子,仰天长叹,中国的老百姓啊,苦日子何时才能到个头? “我也是上个月刚到库伦,小徐命我留守于此,并交代了一桩秘密任务。北洋,此事本不该泄露给你,但你是墓匠族的后人,精通古墓里的门道,也想请你帮我一起完成。” “别跟我说又是挖墓,要找镇墓兽去改造成武器吧,这我可恕难从命。” “这回可不是,而是另一样关系到江山社稷,以及中国历代帝王的大宝贝。” “等一等,我先问你一件事!”秦北洋不想再让小郡王瞎扯淡了,“安娜还好吗?” 这才是他憋了老久要问的。 欧阳安娜——分别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在心里头念叨的名字,还有琉璃色的双眼。 小郡王却是面色一沉,所有人都以为秦北洋死在北极,安娜嫁给了齐远山……作为女方的大学同学,他还参加了婚礼,送了好些贺礼。他担心秦北洋若是知道此事,会不会去找齐远山拼命?又怪罪小郡王看着他俩结婚不阻止竟还去祝福,岂不是当场就要请自己吃拳头? 小郡王已做决定——必须对秦北洋隐瞒这个事实,反正在遥远的蒙古草原,基本与内地音讯断绝,他不会那么快知道的。 “安娜很好啊,不过她不在北京,最近刚回了上海。” 第七十四章 九色诞生 上海!上海! 秦北洋的五千里外,一只大雁从库伦南下,飞越戈壁、阴山、黄河、长城、华北平原、淮河、长江口,便是黄浦江畔的上海。 欧阳安娜的琉璃色眼球,凝视法国教会医院的窗外,越过层层叠叠的屋顶,可以望见上海跑马场的硕大圆圈。 她躺在产房床上,低头看一眼自己肚子,已经高高隆起,像座硕大的坟冢,孕育的不是地宫和棺椁,而是子宫与胎儿…… 怀胎十月,从去年夏天的北极算起,预产期就是今天——民国九年,阳历1920年6月22日。 按照西洋人的星座,出生在这天是巨蟹座。按照中国的生肖,这个孩子属猴。再说二十四节气,今天是夏至。“一候鹿角解;二候蝉始鸣;三候半夏生。”代表炎夏到了,当太阳直射北回归线,整个北半球白昼最长黑夜最短的一天,恰与冬至相反。 她从未收到过秦北洋的信——当这封寄自哈尔滨邮局的亲笔信,辗转投递到国立北京大学的红楼时,欧阳安娜与齐远山已经到了上海。 离开北京前,她处理了失而复得的海上达摩山的宝贝,最有文物价值的捐献给北大历史系,剩下的变卖给京城的古董商,换得一万多银元——这笔钱足够在上海安家,给孩子一个衣食无忧的童年。 回到上海,安娜发现两年前买的几十套房子全部增值,达摩山伯爵基金的价值远远不止一百万两白银。 她在法租界霞飞路有套公寓空关着,附近是一家法国医院,正好住下安胎生孩子。她买了一台钢琴,闲来弹弹柴可夫斯基和李斯特,洋大夫说这是“胎教”。 齐远山虽是新婚的丈夫,却从未与妻子睡在一张床上。公寓有两个卧室,井水不犯河水,像同一屋檐下合租的室友。但每次去医院检查,出去买孕妇与婴儿用品,齐远山都会陪伴她,殷勤地拎包提水,好生照顾。女护士称赞他是个好丈夫好爸爸,羡慕安娜有个高大帅气的老公。夜深人静,他俩很少说话,只是聊起往事。但有一个禁忌——不能提起秦北洋,齐远山怕安娜会忍不住泪奔。 这一夜,她感到剧烈胎动……肚子里的小家伙要出来了,蹬腿那么有力,怕是个壮实的男孩,就像他的爸爸。将近天明,欧阳安娜才睡着一小会儿,短短几分钟间,她梦到了秦北洋,梦到他穿着蒙古人的衣服,骑着黑骏马,孤独地夜渡戈壁,大雁飞过月光,向着遥远的南方而来。忽然,大雁变成九色,这尊小镇墓兽竟生出一对翅膀,犹如四翼天使御风滑翔,一直飞到上海法租界,呦呦鹿鸣着撞破窗户,冲进她的肚子…… 她惊醒了,抱着自己腹部,仿佛藏着一只小镇墓兽。 倏忽间,安娜尤其害怕,会不会生出来的不是人,而是一个小怪物?就像九色那样? 齐远山听到她的尖叫冲进屋子,她不敢把那个梦说出口——必是孩子亲爹在阴间托梦。 她才发现羊水破了,接着是剧烈宫缩,然后见红。齐远山立刻将妻子背在身上,稳稳走下楼梯,进入隔壁的法国教会医院。 欧阳安娜躺上病床,眺望窗外的世界。齐远山握紧她的手,法国大夫和中国助产士都来了,把焦急的丈夫赶了出去。 分娩持续了两个小时。二十岁的头胎,需要吃点苦头。女人生孩子的痛,是所有疼痛的极点,安娜哭得死去活来,泪眼纵横。有那么几秒钟,她在想是不是快要死了?1920年,无论中国还是欧洲,大多数姑娘十七八岁就结婚生子,不少人死于分娩,要么产妇存活孩子死了,要么相反,或者母子同归于尽,一如海明威笔下《永别了!武器》的结局。 终于,就像盗墓贼打开墓室门,劈开千年棺椁掏出墓主人的骨骸,安娜的孩子生出来了。 热气腾腾布满羊水的小婴儿,在助产士的手里啼哭着,皱巴巴的粉红色皮肤,犹如一只被剥了皮的小猫。 欧阳安娜早已筋疲力尽,但她仍然伸出手,心里掠过个念头——自己不再是少女了,而是妈妈。 剪完脐带的新生儿被送入怀中,她仔仔细细看着这张脸。宝宝刚睁开眼,好奇地张望这个世界,似乎也有一双琉璃色的眼球?头顶心有些卷曲的绒毛,眉眼都还挤作一团,看不清楚到底像谁? “弟弟还是妹妹?” 她还没有力气挪动头颈看小婴儿的下半身,助产士轻声说:“是个漂亮的妹妹!” 这句话并无恭喜之意,反而带着些许遗憾。那时人们听到是妹妹都不开心,有的产妇甚至当场失声痛哭,怕回去被丈夫和婆婆辱骂。 欧阳安娜心中却想——可惜啊,墓匠族的规矩是传男不传女,流传三千多年的老秦家和镇墓兽技艺,终于彻底断了根。 不过,这个诞生在上海法国教会医院的孩子,要比诞生在唐朝古墓地宫里的秦北洋的命运好多了。 “好奇怪的胎记啊。” 法国大夫说了一声,将女婴的后背转给安娜。后脖子与肩膀的连接处,长着一对鹿角形赤色胎记,犹如两束冲天的火焰,燃烧在粉色的皮肤上。 欧阳安娜泪眼婆娑,亲吻这对鹿角——秦北洋的后脖子也有同样形状和颜色的胎记。 毋庸置疑,她是秦北洋的女儿,血管里流淌着墓匠族的基因。 一切处理干净,齐远山走进产房。他笑了,真心的,就像看到自己的亲生女儿。小婴儿也笑了,天然地以为他就是爸爸。 “我能抱抱孩子吗?” 安娜微笑着点头。 他举起宝宝:“我发誓,我会好好待她的!对了,安娜,你给她想好名字了吗?” 齐远山带来了毛笔和信纸,欧阳安娜蘸了蘸墨水,写出两个隽秀的蝇头小楷—— 九色 “怎么用小镇墓兽的名字?” “昨晚我梦到九色了,它从戈壁的月光下,飞到我的肚子里,变成了我的女儿。” “原来如此,九色!”齐远山想起小镇墓兽也跟随秦北洋葬身在火山口中,便不想再提这些伤心事儿,用手指头逗了逗小姑娘,“你看,她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啊,九种颜色的女孩,必定与众不同。” 忽然,安娜在“九色”前面又写了个姓氏——秦。 齐远山看到纸上这三个字,并不在意孩子跟谁的姓。 欧阳安娜猛然摇头,立马划掉“秦”字,改成了“齐”。 “齐九色?”他恍惚地念出自己的姓氏,“这合适吗?” 她又亲了亲女儿的脸颊说:“嗯,远山,她现在是你的女儿,必然是要叫你爸爸的。如果她不姓齐,便没有了爸爸,人生不会幸福的。” 两天后,欧阳安娜带着女儿出了医院,回到公寓坐月子。保姆说很少见到九色这样健康的女婴,小野兽般的生命力,绝对比许多男孩有力量。安娜的奶水充足,每夜与女儿睡在一块儿,唯独哺乳时要避开齐远山。 这个月,北京又爆发了内战。齐远山庆幸自己在上海,但他仍然关心时局,每天收集各种报纸。7月3日,张作霖与曹锟通电全国,列出徐树铮六大罪状——祸国殃民、卖国媚外、把持政柄、破坏统一、以下弑上、以奴欺主……大总统免去小徐的西北筹边使之职,小徐怒不可遏,发布总攻击令,双方从廊坊到高碑店一线血战。直系后起之秀吴佩孚击败了小徐,皖系大势已去,段祺瑞引咎辞职,安福国会解散。小徐躲入日本公使馆,藏在一个箱子里,躲过搜捕逃亡日本…… 九色满月那天,齐远山在家摆了一桌酒席,邀了在上海的几个朋友来庆祝。大家都夸九色漂亮,有人竟说她长得很像齐远山,果然是女儿像爹,他也只能尴尬地点头承认。 这时候,邮递员送来一封北京的特快公函,盖着陆军部的火漆章。他拆开扫了两眼,面色凝重。安娜抱着女儿过来,搭着他的胳膊问:“远山,信里说什么?告诉我。” “陆军部给我安排了一个新职位,但不在北京,而在西安,下个月就要出发。” “西安?” 欧阳安娜想起秦北洋念叨过无数遍的西安城外白鹿原,还有那座唐朝小皇子的大墓。 齐远山皱起眉头:“离上海太远了啊,我要是去了西安,谁来照料你们母女?” “我是你的太太,我带着九色跟你一起去!” 第七十五章 姑获鸟之夏 一个月后,盛夏的尾巴,欧阳安娜抱着两个月大的女儿,跟随齐远山乘火车去西安。 颠簸的软卧包厢,如在海上行舟,她给女儿喂着奶,遥望车窗外的风景。离开八月江南,水田里的晚稻像海浪连接天边,牧童骑在水牛背上吹笛子。经过南京、徐州,稻田渐渐变成麦田,金灿灿地要在毒日头下燃烧,小九色看得入了迷,就像看到一幅梵·高的油画。穿越大半个中原,在洛阳下车,陇海线暂时修到这里为止。他们准备雇佣一辆马车进陕西。 第一次到河南,在这武则天的神都,想必小镇墓兽九色的墓主人,终南郡王李隆麒也是在武周的洛阳宫里长大的。如今洛阳,早已不是唐朝景象,不过是座破败不堪的晚清旧城。 走出洛阳火车站,欧阳安娜看到个背影,瘦瘦小小的年轻男子,穿着灰扑扑的平民小褂,似乎在哪里见过?旁边跟着个少妇,夏天穿的衣服少,从背后就能看出迷人的身段,手里拽着两个剃光头的小男孩,大的四五岁,小的三岁左右。他们像一家四口,背着大包小包,刚下火车。 安娜抱着女儿加快脚步,绕到他们前面,先是认出少妇的面孔——东海达摩山的海女。 两个小男孩,赫然是自己的同父异母弟弟,欧阳思聪的私生子,安娜记得他俩的名字:老大叫欧阳樯橹,老二叫欧阳连帆。 海女身边的男子,白净削瘦的面孔,像农村戏班子里演小生的,唯唯诺诺的闪烁眼神…… “小木?” 安娜喊出了他的名字。这个年轻的盗墓贼,这才认出安娜的琉璃色眼球,好像又回到达摩山上,禁闭他的山洞地窖之中。 八月末的烈日下,中原洛阳的火车站前,欧阳安娜、齐远山、小木、海女,四双眼睛彼此对望,都不敢相信会在这里相遇。 齐远山最后一次看到小木是在日本,吉野古坟的徐福地宫里,所有人都认为这个胆大包天的小盗墓贼,在杀死长生不老的秦朝人徐福以后,被河童拖到水里溺死了。 海女的两个小男孩,早就忘了同父异母姐姐欧阳安娜,却关心襁褓里的小婴儿——九色也看到了这两兄弟,咧开小嘴儿笑了,这两个男孩跟她可是有血缘关系的,按辈分算起来是她的舅舅呢。 小木认定安娜怀抱里的孩子,必是齐远山的种。他一句话都没说,拽住海女的胳膊,转身就往人群里钻。 “站住!” 欧阳安娜就要去追小木,差点忘了怀里还抱着女儿呢。小九色被这一声暴喝惊吓,当场哭了起来。海女羞愧地低头逃窜,带着两个娃儿,一眨眼没了影儿。 齐远山身上藏着一支手枪,但在人群密集的场所不敢用,抓着安娜说:“别追了!” “他们居然还活着!”安娜一边哄着孩子边说,“必须要除掉小木,他是个大灾祸。” 齐远山摘下北洋军官大盖帽,满头汗珠:“为什么他们也出现在这里?” “好像小木就是洛阳人,世代盗墓为生,他必是带着海女回老家来的。海女也就罢了,干嘛要带着我的两个弟弟呢?”她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女儿,“算了,孩子离不开亲娘,我不计较了。” 在洛阳打尖盘桓了一日,齐远山雇到一辆大马车。妻女坐在车厢,他与车夫坐在车头,走上满是车辙印子的官道。翻过崤山的古战场,从新安到渑池,都是古书上的地名,直到气势磅礴的三门峡,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小九色爱看中原的风景,哪怕童山濯濯,黄沙遍野,黄土高坡上的窑洞里,衣不蔽体的饥民们奄奄一息。安娜把身上的粮食分给行将饿死的母亲和孩子们。自从民国建立,白朗义军杀得赤地千里,如今是旱灾、蝗灾与黄河水灾接二连三,更可怕的是北洋军阀的兵灾。 过了潼关隘口,便是关中的八百里秦川。四处盗匪横行,齐远山务必时时警惕。经过华山、渭南与临潼,平地上凸起一个覆斗状的金字塔——秦始皇陵,背后便是黑色的骊山。 渡过几近干涸的灞河,灞桥早已无觅影踪,唯剩河边一排垂杨柳,便是古人临别相赠的“灞桥折柳”。齐远山已望见西安的东门城楼,一面硕大的五色旗迎风招展。 当他放弃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深造,中途退学,留在国内照顾妻儿,人人都说齐远山的前途被自己葬送了。但是权倾朝野皖系垮台,老段和小徐下野,突然给了他莫大良机。“北洋之龙”王士珍写信给吴佩孚,举荐干儿子齐远山,认为此子可堪大任。齐远山被任命为陆军部联络专员,军衔晋升为少校,赶赴西安筹建联络处,正是仕途飞黄腾达的重要一步 安娜探出车厢说:“白鹿原!” 车夫遥指南方,不过几里地外,升起高旷的黄土台塬,左右环绕浐灞二水,犹如一个巨型坟冢,自秦岭与终南山北上,匕首般插入关中平原,黄天厚土,气势非凡。 小九色伸出萝卜似的小手儿,也向塬上指着,好像那里才是自己的故乡。 沿着弯弯曲曲的小道,马车艰难地爬上白鹿原,烈日下麦浪滚滚,晒得齐远山几乎要中暑。安娜兴致高昂,抱着闺女下车,向田里劳作的农夫打听,唐朝小皇子的坟冢在何方? 她们这样子也不像盗墓贼,农夫指出方向,经过西汉薄太后的南陵,正对后方的终南山,一片荒野簇拥的高坡,便是白鹿原唐朝大墓。 整整二十年前的庚子年,二十世纪的头一年,秦北洋在这座大墓里出生。刚刚满月,他就离开白鹿原,走了一辈子的路,几乎环游了地球,终究没能再回到这里。而他撒播的种子,以这座大墓里的小镇墓兽命名的九色,刚满两个月的小女儿,却代替他回家了。 安娜亲吻襁褓中的孩子,跪在唐朝小皇子的坟冢前。这里还埋葬着秦北洋的妈妈,九色的奶奶呢。她看着左手中指上的玉指环,同样来自这座坟墓下的地宫。女儿瞪着琉璃色的眼睛,小脑袋瓜子里若有所思。 落日照射坟冢荒草,关中平原与秦岭山脉历历在目,墓里的亡魂似在耳边呢喃,欧阳安娜抱着九色,念诵李商隐的绝句“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 路过白鹿原,拜祭过唐朝小皇子的大墓,齐远山带着妻女进了西安城。 他拜访当地军政长官,带来直系大佬吴佩孚的亲笔信。陕西军阀混战多年,早已民穷财尽,只能向北京俯首称臣。没想到,军阀建议联络处设在西安城西北一百多里的乾县。齐远山问为何不在西安城内?军阀推说乾县形势险要,是控扼西北的要地。其实,军阀就是不想轻易交出权力,自然要将齐远山打发到穷乡僻壤,免得天天在卧榻旁打小报告。 庚子年,八国联军打破北京,慈禧太后逃亡到西安,什么大明宫、含元殿、兴庆宫、曲江池荡然无存,只见玄奘译经的大雁塔。齐远山与安娜在城里住了一夜,在北院门吃了回民的羊肉泡馍,次日便出了西安城墙。 齐远山虽年轻,但毕竟是北京特派的联络员,军阀派遣一支骑兵连警卫,加上工兵连,准备建造联络处的营房。渡过渭河,人马在烈日下走了三天三夜,才到了乾县。路上处处可见龟裂的田野,沟壑交错的黄土地,万里无云,水土流失。 军阀圈定的联络处,并不在县城之内,却是在城北的乾陵。 “乾陵?”车马颠簸的安娜脸上蒙着尘土,保护襁褓中的闺女,“可是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合葬的乾陵?” 不必齐远山解释,正前方耸立两座小山头,形似少妇双乳,俗称奶头山。 骑兵与工兵穿过两座山丘之间,踏上笔直的南北向神道。安娜和九色刚在白鹿原祭拜过唐朝小皇子,如今又来看他的爷爷奶奶了。八月盛夏,从上海到陕西,两千多里路,从二十世纪走到一千二百年前的唐朝,不虚此行。 乾陵朱雀门外,矗立数十尊石人像,身着西域胡服,一律没有人头,这便是“六十一蕃臣像”。这些无头骑士面前,跪着几十个男人,五花大绑,鼻青脸肿。原来是一群盗墓贼,趁着兵荒马乱,疯狂盗掘古墓。正好一支陕西本地的步兵团路过,将这些人一网打尽俘获。 “有没有盗掘过乾陵?” 齐远山想起秦北洋口中的乾陵秘密,传说中的镇墓天子以及无尽宝藏,就埋在眼前这座硕大无朋的陵墓下? 盗墓贼哭丧着脸摇头,不是没想过挖乾陵,但无论用何种风水堪舆的方法,都无法判断墓道口位置。他们用了直接挖洞的土办法,没想到铲子刚落到土里,就感觉撞上了金刚钻,不是虎口震裂就是铲柄折断。 最后,天上下了冰雹。 “七月的雹子,砸得我们头破血流,咋们的大哥当场被砸碎脑壳。”说话的盗墓贼不过二十来岁,死到临头却无所谓,大概这行业就是高风险,早已做惯了亡命徒,“但我们不信邪,等到冰雹过去,又挖了一整宿,才掏出个碗口大的洞眼。突然,地下响起轰隆隆的声音。再一抬头,我们当中几个人就没了,泥土里只留下一滩水,我们吓得转头就跑了。” 齐远山自言自语:“独乾陵可不近,近之辄有风雨。” 怪不得,武则天的乾陵是唯一历经千年而未被挖开过的唐朝帝王陵。 “我们心想这回出来干活,总不能空手而会吧?便又挖了乾陵附近的几个墓。唐朝的帝王陵周围啊,必定有给皇帝老儿陪葬的王公大臣与皇亲国戚。我们在一个月内,翻了方圆二十里内的百十来座墓。有的没能挖到墓道口,有的早就被盗了,还有的是骗人的空冢。真正挖出宝贝的,也就十来个墓吧。” 齐远山不再说话,他也不便干涉当地民政。但他读过大清律例,“凡发掘坟,见棺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已开棺见尸者,绞”,老规矩,盗墓轻则流放天涯海角,重则处死,但可留全尸,毕竟盗墓侵犯的是死人而不是活人。但前清执行死刑有繁复手续,要经州县行省乃至朝廷层层审批,最后由皇帝御笔钩决,才能秋后问斩或绞杀。 但在民国时代,司法反而退化到了草菅人命的地步,许多地方官与军阀,想杀就杀,毫无审判制度。眼前的盗墓贼们,昨晚刚被抓,今天就要插标游街,公开枪毙。无论主犯从犯,挖墓的还是放风的,一个活口都不留。起获的盗墓赃物,已被军官们私分了。刑场设在乾陵“六十一蕃臣像”跟前,要用盗墓贼的血祈求武则天原谅。这也是当地的传说,怕是乾陵一旦被挖开,便会有大灾祸降临。 安娜抱着女儿躲回马车里,听到集体处决盗墓贼的枪声,惊得九色当场啼哭。她只能解开衣襟,将奶头塞入宝宝口中。 齐远山并不怯场,他是经历过战场杀戮的男人,亲眼目睹几十名盗墓贼被乱枪打死,鲜血横流在唐朝无头石像面前。为了确保没有幸存者,士兵们再用刺刀戳入尸体后背心,才将死人拖走,扔到奶头山背后的乱葬岗,算是给女皇武则天殉葬了。 骑兵下马,工兵安营扎寨,穿过这片血气冲天乱蝇飞舞的刑场,经过神道两边的石马、驼马、翁仲。但见那石马雕刻有翅膀,安娜想起女儿诞生前夜的梦,从戈壁月光下插翅飞来的小镇墓兽。 两座高大的土阙跟前,并排列着两块气势恢宏的石碑——左边是高宗李治的述圣纪碑,刻着武则天亲自撰写的五千字碑文。右边那块则是女皇帝自己的无字碑。 无字碑,不着一字。到底是功过留待后人评说?还是武则天自觉功德赫赫,已非任何文字所能言尽? 不同于给丈夫树立的七节石碑,武则天给了自己一块完整的巨石,高若悬天,重达百吨。石料开凿已如蜀道难于登天,经过石匠简单加工,再要运下陡峭的山谷,穿过白鹿原之类黄土塬,再渡渭水,山川颠簸,将牺牲多少生命? 人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一碑功成也是万骨枯。 无字碑首刻八条螭龙,动静相宜,鳞甲鲜明,错落缠绕。石碑两侧有升龙线刻。碑座阳面,线刻狮马相斗图,屈蹄俯首之马,昂首威武之狮——狮与马,欧洲常用的族徽。 欧阳安娜怀抱着两个月大的女儿,仔细端详这座给女人歌功颂德的伟大石碑,似乎触摸到了一个伟大女人的体温。阳光洒在光滑的石板表面,显出金光闪闪的文字…… 无字碑上的字! 武则天在无字碑里暗藏的天书?唯独向名为九色的小女孩开启?女儿伸出小手,指示妈妈去看看。安娜吃力地踮起脚尖,终于看清其中一行字—— 王小二到此一游 字儿写得歪歪扭扭,一看就是没读过几年书,欧阳安娜哑然失笑。无字碑上原来有字,但并非唐朝人所写,而是后世的文人墨客与贩夫走卒来刷存在感的,想让自己的名字刻在武则天的纪念碑上,本意是想流芳百世,却一不留神遗臭万年了。 齐远山说工兵已经选定营房基址,就在乾陵正南一里外,紧挨着奶头山。安娜看了一眼乾陵坟冢,巍峨的石头大山,遍布青青陵上柏,白云飘到山巅,仿佛戴上一顶白帽,苏东坡曾用“岭上晴云披絮帽”形容过。 她跟着丈夫回到营地,工兵们已丈量出了大致范围。原本就是枯草乱石的荒野,北靠乾陵,南望开阔的麦田,风水学来说是块旺地,占有山川形胜之利。 ※※※ 当晚,欧阳安娜住在临时搭建的营房内。 齐远山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回来,学会了日本军人的雷厉风行,抓着工兵连长彻夜开会,商讨营地工程方案,计划建设一座要塞。他预计在冬天前完工,北洋政府在乾陵驻军,下至西安,上至宁夏,西上兰州,东进陕北,足以监视西北军阀。至于他齐远山嘛,或许就能立足陕西,培养自己的势力,成为一方诸侯。 但对欧阳安娜与九色母女而言,来到乾陵的第一夜,注定将要改变各自的命运。 她们睡在营帐里间,工兵给她支起一张行军床,还给她做了一个简单的摇篮床,甚至有一个行军马桶,用屏风跟齐远山的卧室隔开。 喂完最后一顿奶,安娜将女儿放到摇床中。宝宝的小脚踝上,拴着个纯金的小猴子铃铛。这孩子属猴,据说能驱邪避灾。九色长得结实,从没生过病,比绝大多数男孩都壮。她是夏至日出生的,今天是阳历8月28日,农历七月半,满打满算也才67天。 安娜这才想起来,今天是中元节。 怪不得一路上不少人家在上坟烧纸钱,枪毙盗墓贼也选在今天,大概今天投胎转世更方便吧。睡在武则天的乾陵大门口,安娜整夜惴惴不安,害怕又会梦见谁?但一路舟车劳顿,她经不住疲倦,听着女儿的呼吸声昏昏睡去…… 已逾子夜,欧阳安娜听到孩子的哭声。 惊慌地翻身起来,只见黑漆漆的营帐深处,亮起一对幽绿色的目光。来不及点亮煤油了,她打开放在床头的手电筒,竟照出个全身赤裸的女人。 第一感觉是做梦?在一对奶头山下,女人的坟墓前,梦见女人的裸体? 那个女人披散乌黑长发,肚子鼓胀,胸口有一对硕大乳房,一看就是孕妇,但容貌很年轻,甚至比安娜更小,也许只有十八九岁,面色煞白,目光是绿色的,仿佛是个死人。她从摇篮床里抱起小婴儿。九色虽小,但很聪明,知道什么是危险,立时哇哇啼哭。 这不是梦!孩子的哭声连着母亲的心,揪心地疼啊。 “还给我!” 安娜跌跌撞撞地爬下床,要把九色从怀孕少女的手里抢回来。但对方转身抱着孩子,直接撞破木板加固的营帐冲了出去。 中元节的月光,照射着乾陵的奶头山,营地里的战马纷纷惊慌地嘶鸣,仿佛看见什么猛兽或怪物。 欧阳安娜追了出去,难道撞上了人贩子?可九色是个女孩啊,这年头谁来偷女孩呢? 不可思议,抱着九色的孕妇,背后竟有一双翅膀,浑身长出灰色羽毛……却仍然保持少女容颜,乱发披在脑后,小婴儿的啼哭声中,她对安娜发出冷冷的微笑,扑扇羽翼,腾空而去。 “远山!远山!”安娜绝望地叫着丈夫的名字,“来人啊!” 终于,齐远山冲出隔壁营帐,看到夜空中飞过一只大鸟。九色在天上啼哭,几个士兵正准备开枪射击,被他阻拦下来:“别开枪!你们会伤到孩子的。” 投鼠忌器。欧阳安娜恨不得自己也长出翅膀,变成怀孕少女那样的怪物。 空中传来刺耳的哭声,那么大的声量不可能来自小婴儿,很快变成类似猫头鹰的哀嚎,闻之令人胆寒。 齐远山仓惶地对天射出信号弹,想要照亮夜空,却是无济于事。七月半的夜,月光重新隐入浓云。 安娜已经抓狂,哭得呼天抢地。齐远山命令全体士兵集合,在方圆十里地内,搜索任何可疑的飞行物或女人,遇到农户就破门而入,把所有婴儿都抓回来。 大伙儿面有难色,这可是中元节之夜,在武则天的陵墓周围找妖怪,可得有盗墓贼的心理素质。 “违令者当场枪毙!”齐远山掏出手枪,“找到孩子,全体人员奖励一万块大洋。”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士兵们摩拳擦掌,散开队形,但谁都不敢落单,以班为单位分头行动,荷枪实弹,以免遇上什么邪乎东西,比如白天刚被处决的那些死鬼。 安娜提着马灯,直接奔向乾陵神道,想到武则天的坟冢上去寻找女儿。齐远山紧跟在她旁边,让她稍安勿躁。但她不可能冷静下来,就像失去幼崽的母狼,如果现在给她一把刀,谁都可能被她砍死。 齐远山不敢想象——万一这可怜的小女儿,秦北洋的遗腹子真的丢了,安娜会不会自寻短见还是彻底疯了? 他强行抓住妻子的肩膀:“你到底看清楚了吗?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不是人。” “显而易见,但会是鬼吗?” 安娜跪在六十一尊无头骑士面前,擦去脸颊上的泪珠:“姑……获……鸟……” “姑获鸟?!” “传说为死去产妇执念所化,常在夏夜出没,抱着婴儿在夜里行走,婴儿哭声化成姑获鸟的叫声。古书上说,姑获鸟昼伏夜出,衣毛为飞鸟,脱毛为女人,喜取人子养之。一名天帝少女,一名夜行游女,一名钩星,一名隐飞。凡有小儿家,不可夜露衣物。” 齐远山无奈道:“北方话怎么说来着?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古时候有个小伙子,在田野里看到六七个姑娘,各自脱下毛衣。他把毛衣都藏起来,但又被姑娘们找回来,穿上毛衣变成羽毛飞走了。但有一个姑娘,没能找到毛衣,便被小伙子娶为妻,还给他生了三个女儿。后来啊,她让女儿偷偷问孩子爹,才知毛衣藏在哪里?她穿上毛衣就飞走了。不久啊,她偷偷地飞回来,带着三件毛衣,分别让三个女儿穿上,结果她们都长出翅膀,跟着妈妈一起飞走,这就是姑获鸟的故事…… 中元节的月光又出来了,欧阳安娜挣脱开丈夫,跌跌撞撞地穿过无字碑与翁仲,中间还摔了两跤,一口气爬上乾陵坟冢的山顶,就像爬上武则天的头顶心。 极目远望关中平原的黑夜,山脚下的田野里,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犹如夏夜墓地闪烁的鬼火,必是在四处搜索姑获鸟和小婴儿的骑兵和工兵们。 安娜重新泪流满面,以掌捶地数次,犹如击打武则天的头皮,口不择言地高声说—— “则天大圣皇帝!小女子欧阳安娜得罪了,请你听我一言——安娜熟读史书,对你了如指掌,钦佩仰慕有加。你是女人,你嫁给过两个男人,还跟别的男人上过床。你生过四个儿子,两个女儿,你比谁都知道,宝宝就是妈妈的心头肉。今夜七月半,这孩子千里迢迢从上海来到乾陵,不是来给你做祭祀的牺牲品的,更不会惦记埋在你地宫里的镇墓天子。一千二百年来,无数人为你陵墓里的所谓秘密而灭亡,你的殉葬品多到连整座大山都埋不下,还不满足吗?姑获鸟是死去产妇怨念所化,我敢说跟你肯定有关系。请你救救我们母女俩,将九色还给我吧。我虽无以为报,但会发誓毕生给你守陵,让盗墓贼绝不敢近你一步。若你不把闺女还给我,我必动用西洋科学,用诺贝尔的炸药和推土机挖开坟墓,打开你的重重棺椁,将你死后的腐朽丑态,暴露于光天化日下,再砍下你的骷髅头。是时候让考古学家见识皇帝与女皇的真面目了。” 九色的外公是达摩山海盗头子,杀人无数的上海青帮老大。二十岁的欧阳安娜,深得乃父遗风,毫不畏惧中国空前绝后的女皇帝,反而骑到头上明目张胆地威胁。 暗夜苍茫,脚底下的乾陵坟冢,隐隐发出某种奇怪的震动。地宫中的帝王亡灵,感受到了欧阳安娜的愤怒,胜过古往今来一切乱臣贼子与摸金校尉。苍穹刮起强劲的西北风,夹带大漠黄沙,似乎糅杂某个人的声音,从几千里外遥遥而来,飞虫鸣叫般模糊,又在耳边挥之不去。 好像是秦北洋的声音诶? 第七十六章 李陵碑 民国九年,1920年8月29日,农历七月十六,中元节后的第二天。 戈壁大漠以北,外蒙古首府库伦,后来的蒙古国首都乌兰巴托。莫名其妙的大风刮了一夜,夹着黄沙卷向遥远的南方,沙尘暴又要席卷中国北方了。 旭日从背后升起,抬头看到一行大雁南行。沃尔夫娜改变了侧鞍的姿势,她将裙子撩到膝盖以上,两条修长大腿分开,像男人一样跨坐在马鞍上。 她松开缰绳,来到秦北洋身边说:“在俄罗斯到处都能看到大雁,它们从不独活,一群大雁中很少有单数,总是一雄一雌。只要一只死去,另一只也会自杀或郁郁而亡。” 秦北洋却想起了欧阳安娜:“雁南飞,马西行,那么人类呢?” “大雁会死,可我还活着,真可耻。” “你的另一只大雁,是伊万诺夫上校?还是沃尔夫男爵?” “不知道。”沃尔夫娜撩起头发,“秦,您很讨厌我吧?我是个不贞洁的女人。” “我很尊重您,夫人。” “叫我卡佳!” 她又抽了一马鞭,金色长发如马尾巴飘舞,英姿勃勃地跑到前头,跟小镇墓兽九色并驾齐驱。 小郡王虽听不懂他们说的俄语,却能明白女人的眼神,拍着秦北洋的肩头呵呵一笑。 上个月,北京爆发直皖战争,小徐就披星戴月赶回口内。西北边防军第三混成旅依然驻防此地,很快传来战败的消息,再无翻盘之可能。库伦驻军乃是小徐的嫡系部队,由此人心惶惶,甚至归心似箭。趁此机会,伊万诺夫上校串通白俄匪徒发动叛乱,攻击中国驻军,想要占据库伦,作为反攻西伯利亚的基地。西北边防军是老段和小徐苦心经营的一支劲旅,原本为中国参加世界大战所准备,装备有先进的武器弹药,立马把白俄的乌合之众打得屁滚尿流。伊万诺夫上校率领残部狼狈逃窜,来不及捎上秦北洋与沃尔夫娜。 凌晨时分,库伦已陷入一片火海,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找到秦北洋,告诉他不能无法久留,迟早会成为战乱的炮灰。 于是,秦北洋、小郡王、沃尔夫娜三人骑上俄国马,九色如猎犬开道,狂奔出兵荒马乱的库伦城。 秦北洋不想让伊万诺夫就此逃跑,跟随白俄探险队来蒙古,就为阻止他们挖墓和盗取镇墓兽。据说白俄人正在向西逃窜,翻过阿尔泰山就到了新疆,据说那里有数不尽的古墓…… 三日后,经过蒙古帝国的哈拉和林遗址。小郡王如数家珍地说起残垣断壁,依稀可见当年的辉煌霸业。在忽必烈建立元朝定都北京之前,这里是蒙古大汗的帝都,欧亚大陆的中心,全世界都匍匐在这座城市脚下,而今也不过荒烟蔓草。 “这条路就是七百年前的成吉思汗西征之路,我是他老人家的直系后裔,拖雷系忽必烈大汗的子孙,一直盼着重走这条路呢。” “这附近有没有古墓呢?” 秦北洋已心急如焚,他的胸部再次疼痛,癌细胞卷土重来,必须寻找古墓以续命。 九色竟没感应到墓葬的存在,倒是在鄂尔浑河故道边发现了一座石碑,孤独耸立在草原上,底盘是个石头雕凿的大王八,便是中国式的赑屃。 纵马到碑刻正面,居然是密密麻麻的汉字。小郡王特别感兴趣,做出高难度的动作,整个人站在马鞍上,才读出碑额几个楷体大字:“故阙特勤之碑!” 其下为小字—— “彼苍者天,罔不覆焘。天人相合,寰宇大同。以其气隔阴阳,是用别为君长。彼君长者,本阴阳之裔也。首自中国,雄飞北荒。来朝甘泉,愿保光禄,则恩好之深旧矣。洎我高祖,肇兴皇业。太宗之遂荒帝载,文教施于八方,武功成于七德。彼或变故相革,荣号迭称……” 碑文看得他头晕眼花,索性看到最后一段“大唐开元廿年岁次壬申十二月辛丑朔七日丁未书”。 “大唐开元就是唐玄宗李隆基的年号,这面碑文恐怕是唐玄宗御笔手书!只是不知这阙特勤是何意?” 秦北洋忽然想起,李隆基可是唐朝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的同父异母哥哥呢。 “你来看,背后还有字呢!” 小郡王叫唤一声,石碑反面果然刻满文字,却一个字都看不懂,就像一个个火柴梗似的小人,分别做出各种姿势,看得出是表音的字母文字。秦北洋却感觉眼熟,才想起在北极维京陵墓里,也有许多类似文字——传说是奥丁大神发明的鲁尼文? 这一路必将有许多奇异的发现…… 又隔三日,翻过崎岖的杭爱山脉,到了前清的外蒙古首府乌里雅苏台城。尚有小股中国驻军,但已山雨欲来风满楼,形势又将为之一变。驻军向小郡王汇报,昨日有一群白俄探险队经过向西而去。 追踪的方向没错,他们沿着扎布汗河,穿过荒漠无人区,走了足足六天。 秦北洋的身体越来越差,必须经常停下休息,痨病鬼似的咳嗽。小郡王以为他染上了鸦片瘾,秦北洋如实以告——如果不是古墓里的气场,自己早就死于癌症了。 小郡王拍了下大腿:“妈呀,我在库伦见到你,还以为见着了鬼。记得在巴黎吗?我把公寓借出来给你,跟法国小护士一起照顾你,当时你就说自己活不了两个月了。” “我生于古墓之中,想必后半辈子都将终老于地宫。” 这个秘密,他也告诉了沃尔夫娜,白俄少妇点着篝火回答:“自从儿子和丈夫死后,我已把自己当作了死人。” 到了科布多城,就能望见阿尔泰山的雪峰。沿途发现不少白俄人的痕迹,这些人一路猎杀野物,破坏草场,留下插着十字架的坟墓。伊万诺夫上校似乎就在眼前,那根小尾巴就要被抓住了。 阿尔泰山隘口前,乱石丛生的半荒漠山坡,他们发现了白俄人的营地。虽然不见一人,但篝火灰烬还没冷透。三人纵马追赶,九色也嗅到什么?转入一道深深的山谷。翻过这道山,就是新疆省。秦北洋感觉气候凉爽,九月如同初冬,肺里更难将息,怕是随时会坠马。沃尔夫娜紧跟左右,有时还会扶他几把。 前头传来轰隆隆的声响,秦北洋判断这是爆炸声,要么是在打仗,要么是在点炮爆破? 九色加快步伐,看到几十匹俄国马。但只有马,没有人,散落在溪流边喝水。马鞍上还有写着俄语字母的弹药和粮食。 秦北洋发现两条龙脉顺着山势而来,在一块陡坡前迎头相撞,绝佳的龙穴形势。但这龙穴已露出个大洞,到处布满碎石,还有烧焦的痕迹,飘着火药的硝烟味。不消说,刚才听到的巨响,就是白俄人用炸药打开墓穴。 指引白俄人发现古墓的,是矗立在山坡上的一尊高大石碑。 秦北洋骑在马上,读出碑上的几个隶书汉字,大喊一声:“李陵碑!” 碑文漶漫不清,皆是汉朝隶书,想必已有两千年了。他又看到“陇西成纪”字样,以及“李陵”、“匈奴”、“单于”等等,确认这块墓碑的主人,正是飞将军李广的孙子——汉武帝时代的名将李陵。 汉武帝为汗血宝马,派贰师将军李广利远征大宛,再征匈奴,命李陵运送粮草。李广利是皇帝宠妃李夫人与宠臣李延年长兄,才得到百般重用。李陵是名将之后,性格高傲,不愿为裙带关系的小人打下手,宁愿从居延横渡大漠,孤军深入单于王庭。在阿尔泰山被匈奴铁骑包围。李陵固守营垒血战,全军覆没被俘。汉武帝以为李陵投降,便诛杀了他的一家老小。 满朝文武,唯有司马迁说了公道话——李陵孝顺老母,爱兵如子,以寡敌众,箭矢用尽,人马战死,力竭被俘,古时名将不过如此。他又暗示皇帝的小舅子李广利贪生怕死,未能及时救援。汉武帝勃然大怒,下令阉割了司马迁。 在屈辱与绝望之中,太史公完成了《史记》——如果没有李陵事件,也不会有这部人类最伟大的史书(私以为,没有之一)。 小郡王也熟读草原民族的历史:“李陵不过是诈降。但被汉武帝满门抄斩之后,只能娶了匈奴公主为妻,留在北国终老一生。据说,哈萨克人与布鲁特人中至今还有他的后裔。” “《杨家将演义》里说,杨业被辽军包围,潘仁美见死不救,杨老令公一头撞死在李陵碑上,也是怕被俘后做了李陵。” “历史上从未发现过李陵的坟墓,原来就在这儿?” 阿尔泰山是匈奴的核心地带,李陵埋葬在此并不意外。九色找到了真正的墓道口,刚被白俄人用炸药打开。 沃尔夫娜抓着秦北洋的手说:“秦,我陪你进入坟墓,你要活下去……” 第七十七章 汗血马 李陵墓。 果然是从石头里开凿的墓道,秦北洋的肺叶快被癌细胞烧穿了,瘫软下来大口呼吸,仿佛溺水者被人工呼吸抢救回来。九色在他身边转悠着,沃尔夫娜抬起他的头颈,为他灌下一牛皮囊的水。 秦北洋回过神来,血管重新奔腾起力量,竟然一个鲤鱼打挺起来了。为了防范捷足先登的白俄人,小郡王掏出手枪开道,九色又钻到前面去了。 墓道修得如同可以跑马车,但石壁简单而光滑,并无复杂的装饰。斜坡墓道的尽头,墓室门已被白俄人炸开,花岗岩石板粉碎,简直比盗墓贼还可恨。 九色已变化出雪白的鹿角,浑身长出青铜鳞甲,成为幼麒麟镇墓兽。 琉璃火球慢慢飞了一圈,照出结构宏大的地宫。汉代多为竖穴木椁墓,通常从地面垂直往下挖出一个长方形土坑,再横向挖出墓穴,用砖块垒起成摆放棺椁的墓室。但也有特别巨大的王陵,直接在石头中建造黄肠题凑的棺椁。所谓黄肠就是去了皮的柏木,用量极为巨大,阿尔泰山不太看得到松柏,估计不会是这种形制。 沃尔夫娜第二次进入中国古墓,依然躲在秦北洋身后瑟瑟发抖。墓室门里全是沙子,小郡王几乎整个人陷进去,像沙漠中最危险的流沙。幸好在秦北洋的安排下,每个人腰间都系着绳索。他硬生生将小郡王从沙子里拽回来。帖木儿面色苍白,脸上全是沙粒,嘴里都吃了好多土,要是再晚几秒钟,就要活活窒息而死。 “死……人……”小郡王连续喘了几口气,趴在秦北洋的胳膊上,“我在流沙底部摸到许多死人。” “殉葬的古人?” “不知道,但尸体还没凉透呢,关节也能转动,脸上的胡子毛发都在!也不是木乃伊。” 秦北洋并不信邪。古墓带给他生命,让他神清气爽。他关照小郡王与沃尔夫娜给他抓紧绳子,他和小镇墓兽九色一起潜入流沙看看。他憋足了一口气,就像潜入深海。只要有九色在旁边,便能化险为夷。九色用鹿角开道,流沙宛如海水,从他们两边川流不息,同时也扑面而来。琉璃火球烧出亮光,让他看清楚黄沙底下的真相。 他看到了死人。 苍白的脸,戴着大盖帽,破烂的军装,白俄人的面孔。这个人七窍流血,眼睛和嘴里全是沙子,宛如活埋,必然死得极度痛苦。不止这一具尸体,全是刚死去的白俄人,堆积在流沙底部,身上还有武器。有的胳膊与手指断裂,彼此纠缠一团,临死前的绝望挣扎…… 最后一口气用尽前,秦北洋浮出流沙表面,抱着小镇墓兽的赤色鬃毛,大口喘息:“白俄探险队全军覆没了。” 他又说了一遍俄语,沃尔夫娜捂住嘴巴:“伊万诺夫呢?” “我不可能看每一具尸体,但他多半死了。”秦北洋又说了句中国话,“咎由自取!” 话音未落,地宫头顶响起沙沙的声音,初听像细雨绵绵,很快成了沙尘暴,到处落下一堆堆黄沙,整座大墓犹如翻转过来的沙漏瓶子。 “糟!” 小郡王招呼大家快点逃命,但墓道上方也如瀑布般倾泻流沙,堵住逃生去路。他们重新往地宫里而去,短短半分钟,流沙已堆高几十厘米,埋到每个人的腰间,就像沉船中进水的船舱。九色几乎被埋得看不到了。这座大墓里的杀人机关就是流沙,沃尔夫娜已被埋到了脖子,眼角全是泪花,看来还是贪恋生命。 “九色!”秦北洋声嘶力竭地叫喊“上墙!” 小镇墓兽冲出流沙,居然爬上地宫墙壁。它的四只爪子,原本只是蹄子,突然长出锋利的尖钩,如同攀岩的钉子。秦北洋抓住九色的脖子,又把沃尔夫娜拽上来,最后是小郡王帖木儿。三个人都抓住九色,就像抓住救命稻草,壁虎般贴在墙上。但流沙不断上涨,再次追上腰部。 “九色,你还能往上走吗?” 小镇墓兽的躯壳内发出热量,毕竟它的体内有数颗灵石,拥有其他镇墓兽数倍力量。它带着三个大活人爬到地宫顶部,全靠四肢的利爪固定。这下秦北洋、小郡王、沃尔夫娜悬吊在半空中,仿佛三个人体吊灯。 流沙又涨上来,早晚会把地宫填满,不剩一丝一毫缝隙。沃尔夫娜的臂力单薄,双手与小臂摇晃,就快支撑不住了,即将坠落…… 千钧一发关头,秦北洋发现地宫顶上,隐隐闪出一片反光。九色的琉璃火球向这道光飞去,居然照出几块水晶,犹如一面多棱镜。 小镇墓兽拖着三个悬吊的人,一步步踩过天花板,艰难地对抗地心引力。 流沙再次埋到脖子。秦北洋一只手抓着九色,一只手抽出三尺唐刀,用力砍碎这些水晶。这座山的地质结构不会有水晶,必是造墓时安装的,果然背后是个出口。 小郡王第一个爬出去,他抓紧沃尔夫娜的胳膊,将她也拖出来。秦北洋吃到两口沙子,在窒息前逃出生天,最后一个才是九色。 两男一女一兽,身上脸上头发上全是沙粒,倒地仰天喘息。呼吸古墓里的空气,对秦北洋来说就吃灵丹妙药。沃尔夫娜的胳膊不住发抖,几乎要抽筋起来。 第二道地宫。 再也没有流沙,九色的琉璃火球闪过,才见到地宫墙壁上,刻满了汉朝常见的画像石。 秦北洋见过画像石的拓片,多是描绘汉朝人的日常生活,从迎来送往到酒席宴饮、婚丧嫁娶、钟鸣鼎食、飞禽走兽。也有历史故事与神仙世界,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伏羲女娲、西王母、三足乌、九尾狐等等妖魔鬼怪…… 但在李陵墓的画像石上,却描绘着截然不同的草原游牧生活。大漠旷野,飞沙走石,万马奔腾。匈奴人的帐篷,弯弓射大雕的骑士,冰封的北海。石头上还画着个身着汉人服饰的老者,四周一群羊羔,标出名字“苏武”。 苏武牧羊?而这“北海”就是遥远的贝加尔湖。秦北洋想起在冰封的湖面上,见到成千上万冻死的僵尸,其中就有沃尔夫娜的儿子。 紧挨下一块石板,刻画穿着匈奴服饰的男子,旁边标注“李陵”二字,就是这里的墓主人。李陵与苏武相聚饮酒,又在草原上依依惜别。这边是“苏李泣别”的典故。苏武出使匈奴,在贝加尔湖边放羊十九年不屈服,终于得到回家的机会,李陵安排酒宴送别苏武—— “异域之人,壹别长绝!陵起舞,歌曰: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聩。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陵泣下数行,因与武决。” 司马迁的《史记》记下这段对话,便是名垂千秋的李陵《别歌》。 地宫里的这块画像石,恐怕也是李陵生前的内心写照,甚至可谓是自我辩护的告白。 秦北洋竟有几分伤感,自己在俄国生活过,又在蒙古草原流浪,远离故乡多年,何尝不是李陵的心情? 忽然,他发现头顶有个盗洞,不晓得什么年代形成的?让人惴惴不安。 穿过画像石博物馆般的地宫,秦北洋无暇一一观赏。 下一个墓室门,琉璃火球往里照了照,发现了第三道地宫。 ※※※ 地狱般的暗影之中,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宛如一锅即将烧开的水。 这是镇墓兽被触发苏醒的征兆。接着一声刺耳的嘶鸣,还有喷鼻子,撩蹄子,甩马尾巴…… 马蹄声,绿色的双眼,竖起鬃毛,无须扬鞭自奋蹄。这是一匹马,也是一头龙,体型修长纤细,肌肉强劲,肩长耆高,颈部弯曲高昂的,诚千里马也。 白马非马。 而早这匹雪白的骏马肩部,似乎还在流血?不,这不是血,而是汗。 “汗血马!” 小郡王高声呼唤,他生在蒙古草原,见惯天下名驹,却唯独不曾亲眼见识过汗血马——汉武帝为它牺牲几万人的生命,劳师远征西域。李陵必定见过大宛国的天马,甚至……这就是李陵本人的坐骑?将军死后,爱马殉葬,共赴幽冥世界,并非没有先例。 当这匹马嘶鸣着冲到跟前,头顶心长出一只尖角。 秦北洋胸口的和田暖血玉坠子发热了。九色吐出琉璃火球攻击这匹马,却被它轻巧地腾跃躲过。当汗血马从头顶飞过,秦北洋才看清它头顶的尖角,不同于九色的一对鹿角,那是个螺旋形的独角,就像个长长的钻头。幸亏他在地上打了个滚躲开,马头上的角撞入地宫墙壁,当场捅出个碗口大的洞眼。若是刺到人的身上,必然是戳得个透心凉,胸口一个大窟窿。 “独角兽?” 沃尔夫娜说了一句俄语,西方人传说的独角兽,就是一匹白马配上螺旋形的独角。 它是千年不死的神兽,既是独角兽,也是独角的汗血马,来自西域大宛国,纵横欧亚草原两千年。 它也是镇墓兽。 一击未中,汗血马从墙上抽出独角,便与九色的鹿角迎头相撞。 角与角的战斗,又是个火星撞地球。这匹马将他们当作盗墓贼,力量并不逊于九色,灵活性与速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秦北洋心想,当年在李陵的五千步兵之中,必有秦氏墓匠族的成员,跟随将军一起被俘定居在匈奴。李陵死后,他就为主人营造墓穴,以及这尊汗血宝马镇墓兽。不知道这位秦氏,有没有在草原上传播镇墓兽的技艺,如今在哪个民族里还有这一支血脉? 他慢慢转到汗血马背后,双脚在地宫墙壁上借力,腾身而起,挥舞安禄山的唐刀,狠狠劈向汗血马的中段。 刀锋切开镇墓兽后背的刹那,秦北洋听到骏马痛苦的呼号。 四蹄再也无法站立,像尊雕像轰然倒地。九色的鹿角刺入汗血马的胸口,琉璃火球灼烧马头。李陵的镇墓兽失去抵抗,变成一堆抽搐的青铜。 “九色,不要!” 秦北洋知道小镇墓兽想要干嘛,九色的眼里写满饥饿与贪婪。但是面对灵石,谁也无法阻拦九色。它用鹿角挖出汗血马的心脏,一块热气腾腾布满泡沫,让人看一眼都会头晕目眩的黑色石头。 九色吃下了汗血宝马的心脏,这是它吞食的第六个镇墓兽的灵石,真不知它的小身体里怎么放得下那么多宝贝? 小郡王与沃尔夫娜满头冷汗地出来,一度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墓葬里的探险可不是一般人玩得起的。 就在这第三个地宫里,他们看到了李陵的棺椁。 唐朝以后的棺椁通常有带弧度的棺盖,更像一艘上大下小的船。但汉代棺椁是直线条,总体结构就是个正方形的木箱子。 秦北洋不是盗墓贼,无意于破坏这座大木棺椁。他对墓主人下跪叩头,祈求李陵原谅自己的闯入,更要原谅九色杀死了汗血宝马镇墓兽。 忽然,传来沃尔夫娜的尖叫声,小郡王扶着她的肩膀,发现地宫里躺着两具腐朽殆尽的骨骸。 秦北洋走在鬼影森森的地宫之中,发现骨骸身上有散落的甲片,那是宋朝以后才有的山文甲,而汉朝多是扎甲或鱼鳞甲。地上落着一把明清时代的腰刀,而不是汉朝的环首刀。从两具骨头的骨盆形状来看,似乎是一男一女。 “盗墓贼?” “第二道地宫中的盗洞,多半是他们打下来的。”两具骨骸的肋骨与脊椎骨,有着明显的断裂破损,秦北洋判断道,“汗血宝马镇墓兽杀了他们,独角穿透了身体。” 骨骸背后有一根铜管,中间部分有个圆形凸起,表面布满铜锈。秦北洋拿起来掂量,像一支粗短的猎枪,前后中空,表面还有孔洞。北方人至今还在使用三眼铳,就跟这玩意儿很像,只不过那个是三管,后面用木棍固定以手持。 “火铳!”小郡王认了出来,啧啧称奇,“元代发明的火器,也是明朝火器的主力。” “汉朝的李陵墓里怎会有火铳?” 看着这具元明时代的火铳,人类最古老的热兵器,秦北洋摸不着头脑,沃尔夫娜喊了一声:“那是什么?” 还是女人眼尖敏感,她指了指那具女性骨骸的腰部,有个镶着玛瑙宝石的宝匣。 宝匣里有什么东西?秦北洋并不忌讳死尸,低声道了个“得罪!”,便从女性骨骸身上取出匣子。 西汉李陵墓室里的明朝宝匣。『tχt小言兑下載噈找◇酷◇书◇网Kùsùù.ňěτ』 “这不是关公战秦琼吗?” 小郡王一声嘀咕,他们费了好半天才打开宝匣,只见一个大图章。 不知什么玉料?颜色青绿发亮,厚约三寸的正方形。背上雕刻小怪兽,似龙非龙、似凤非凤、似麒非麒、似龟非龟,简直四不相——麒麟。 秦北洋端起这块图章,七八斤重,小心翼翼拖在手掌心,果然跟小镇墓兽九色神似。这神兽的雕工粗犷古朴,貌似秦汉工匠,表面残留皮壳,光滑浓厚的包浆,显然有上千年了,应该远远早于明朝。 不过,外面的宝匣是个铁器,底下印着“大明永乐年御制”字样,距今也就五百年。 他把图章正面翻过来,发现缺了一个角。借着琉璃火球仔细端详,一片白底之中,却是一堆龙飞凤舞的图形,看不懂是啥意思? “谁有印泥啊?” 秦北洋随口一说,没想到小郡王竟随身携带国会议员的印章和印泥,便又拿出身上的信纸,将这古老的图章蘸着印泥盖上去。 纸上现出八个笔划繁复的汉字,貌似象形文字,又如先秦的六国文字。 小郡王惊呼一声:“这不是虫鸟篆吗?小时候,鄂尔多斯郡王府从苏州请来先生教我汉字。那位先生精通篆刻,绝技便是这种虫鸟篆,春秋战国时候许多吴越宝剑上都有这种铭文,后来多见于汉朝的印玺,《说文解字》列为秦书八体之一。” “你可能认出这八个字的意思?” “让我瞧瞧……”小郡王就差拿出放大镜了,一个字一个字看过来,神色先是惊恐,然后喜悦,最后是凝重,“不可能!不可能是真的!这……” 第七十八章 完璧归谁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慢悠悠地念出这八个大字,面色如同鬼魅。 “秦……”秦北洋说的可不是自己的姓氏,“秦始皇的传国玉玺?” “这八个字没错!” 秦北洋倒吸一口凉气:“这也是《韩非子》记载的和氏璧?” “楚人卞和,在荆山中得一璞玉,献给楚厉王。玉匠认为是块普通石头,楚厉王下令砍了卞和左脚。厉王死后,武王即位,卞和再次捧着璞玉来献,玉匠又说这是块石头,楚武王下令剁了卞和右脚。武王死后,文王即位,卞和抱着璞玉在荆山下痛哭,他不是悲伤自己被砍掉双脚,而是宝石被说成石头,忠良被说成骗子。楚文王认真琢磨这块璞玉,果然发现是一块稀世宝玉,命名为和氏璧。 “当初我读这个故事,第一感受是楚王换了三代,卞和却还活着,生命真是一场马拉松。第二感受是这个玉匠绝对上辈子跟卞和有仇。”秦北洋端起碧绿的和氏璧琢磨,“这颜色绝不是和田玉,硬度更不是缅甸翠,更像是绿松石哩。” “藏星之精,坠入荆山,化而为玉,侧而视之色碧,正而视之色白。”很少见小郡王一本正经,“这是唐朝人对传国玉玺的描述。” “我在北京德胜门内的陇西堂打工时,玉器师傅跟我说过,中国最出名的绿松石产地,就是湖北一代,又称襄阳甸子。湖北是楚国的中心,和氏璧在荆山发现并非偶然。人们把绿松石作为镇妖驱邪的宝物,秦始皇将它做成传国玉玺,也算是有眼光了。” 小郡王跟秦北洋要比试谁更学富五车:“和氏璧后来到了赵国,秦王要用十五座城池换取这块宝物,蔺相如发觉有诈,威胁要跟和氏璧同归于尽,成就‘完璧归赵’这四个字。秦始皇统一六国,李斯以虫鸟篆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将和氏璧作为传国玉玺。秦朝二世而亡,刘邦率先攻入咸阳,获得这块传国玉玺,开创汉朝……” “王莽篡位,西汉末代皇太后将玉玺砸碎了一个角。”秦北洋指着玉玺崩坏的一角,“就在这儿。” “北洋,天下至宝,留此瑕疵,倒是成了鉴别真伪的依据。王莽败亡,玉玺辗转到东汉光武帝刘秀手中。汉末天下大乱,十八诸侯讨董卓,江东英雄孙坚攻入洛阳,井中捞出一个宫女尸体,在项下朱红小匣内取出玉玺——经过袁术之手,最后归属曹操。西晋五胡十六国,玉玺从司马氏到刘聪到石勒到冉闵再到慕容氏,最后回到东晋司马氏,历经宋齐梁陈四朝。人们把南朝视为正统,北朝视为蛮夷,也有这传国玉玺的因素。” “日本皇室所谓‘三神器’也是这意思,总要有象征帝王正统的信物,中国就是这方和氏璧传国玉玺的图章。” 秦北洋想起在日本的经历,在徐福地宫中发现真正的“三神器”。 “不错,隋朝灭陈得到玉玺,接着便是大唐盛世——唐太宗李世民、唐高宗李治、女皇武则天、唐玄宗李隆基……他们都亲手触摸使用过这块图章。”小郡王帖木儿趁机多摸了几把,“哎呀,这印纽上的重重包浆,必然也留有武则天手掌心的油脂。” “少恶心啦!唐朝灭亡至五代,石敬瑭引狼入室,契丹大军至洛阳,后唐废帝李从珂与太后、皇后携传国玉玺登玄武楼自焚,传国玉玺在大火中消失,就此成为千古之谜。” “自和氏璧始,传至五代十国,计一千六百余年。后周帝王遍寻玉玺不得,只能自己刻了方‘皇帝神宝’的印玺。据说和氏璧在北宋末年出土,传到蔡京手里被鉴定为真品,但在靖康之变中,随徽钦二帝被金人掳走。从金到元末,朱元璋打出‘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元顺帝北遁大漠,带走了传国玉玺,从此再无下落。” 秦北洋不敢再用手触碰这件宝物,将它放置在地宫青砖上,脱下自己衣服垫在底下,唯恐磨坏了秦相李斯篆刻的大字。 “竟然亲眼见到了和氏璧!还将它捧在手心,这块图章代表中华帝国最高的权力。谁能得到它,谁就是真命天子!历朝历代的君主,为了争夺这枚印章,不知道杀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 沃尔夫娜好奇这个俄罗斯套娃大小的玩意儿,把头凑进来说:“哎呀,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中国历史。”秦北洋说了一句俄语,又用汉语对小郡王说,“王家维教授说过,中国人不是没有信仰的民族,历史就是我们的信仰。三千年前的殷墟的甲骨文开始,我们的历史从未中断,五德始终,周而复始,生生不息……犹如这方和氏璧的传国玉玺。” “世界各个民族皆有可能灭亡,唯独我们中国人不会灭亡。” 秦北洋与小郡王两手相握,深有同感:“若说元顺帝带走传国玉玺,丢失在阿尔泰山确有可能。怎么又会在汉朝的李陵墓呢?时空穿越吗?” “答案就在这一男一女的骨骸身上!” 他们重新打开宝匣,发现最底下藏着一卷高丽纸。秦北洋小心地展开这卷纸,惊现密密麻麻的楷体红字,颜色凝积郁黑,怕是用手指头鲜血写上去的,开头便是两行人名—— 大明神机营中军把总吴名 大明婕妤朴氏 “神机营?”小郡王若有所思,“莫不是京军三大营之一?” “明成祖朱棣远征越南,得到神机枪炮法,在北京设置使用火器的神机营。明成祖曾经六次远征漠北草原,创立了神机铳居前,马队居后的火器战法,恐怕也领先于欧洲。” “嘿,他远征的对象就是我的祖先呢!对了,这个男的是明朝神机营的中军把总,那么女的呢?婕妤?莫不是皇宫中的嫔妃称号?” “汉朝就有婕妤了,但是地位卑贱,不享有‘妃’的封号,低于昭仪,高于美人。唐朝的武则天刚进宫服侍唐太宗时,只是个区区的才人,还不如婕妤呢。” “朴氏?汉人中可不多见这个姓,难道是朝鲜人?” 秦北洋不说话,只往下看,血书开头是“妾朴氏,朝鲜国京畿道开城府人氏”……其后大意是朝鲜是大明藩属,朝鲜国王要给明朝皇帝进贡妃子。永乐年间,这位朴氏年方十四岁,被选中渡过鸭绿江,进入刚刚落成的北京紫禁城。她在深宫中寂寞了三年,方才第一次被皇帝临幸。 不消说,这位皇帝就是明成祖朱棣…… ※※※ 秦北洋想起在东海达摩山,发现舍身崖下的建文帝之墓,靖难之役被叔叔燕王朱棣篡夺帝位,被迫流亡到海上。 再看血书,朴氏说“帝甚宠幸”,封她为婕妤。不久,明成祖远征漠北鞑靼,命朴婕妤随驾侍奉。明朝大军在斡难河畔的鞑靼营地内,发现一方秦朝印章,上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虫鸟篆,确定为和氏璧传国玉玺,当初被元顺帝带入大漠。明成祖六次远征漠北,也有追寻玉玺之意,正如派遣郑和下西洋实为查找建文帝。归途中,七月十七日,皇帝驾崩榆木川。按照惯例,秘不发丧。明朝还有一项惯例,便是嫔妃要给皇帝殉葬,为皇帝侍寝的朴婕妤,亲眼目睹皇帝“马上风”龙驭宾天,太监在营帐中给她准备了三尺白绫…… “马上风?不就是在男女云雨之中猝死吗?”小郡王年纪虽小,但早已通了人事,经历过的女人没有上百也有数打,“大名鼎鼎的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建造紫禁城、远征交趾、扫荡漠北、派遣郑和下西洋、编纂永乐大典,开创盛世的永乐大帝,就是死在这个朝鲜妃子朴婕妤的十七岁少女身上?” “哎呀,你怎么说得如此活色生香。” 秦北洋脑子里也联想一番,可惜岁月从来败美人,一直败成了眼前的枯骨。 朴婕妤不想为了一个老头殉葬,便在自缢前夜,携带玛瑙宝匣内的传国玉玺,悄悄逃出营帐,穿上男人衣服,偷了一匹骏马,独自深入戈壁。 “这朝鲜少女忒也胆大了!”小郡王拍了拍大腿,“反正都是一死,无非被抓获以后,死得比较难看,凌迟是免不了啦。但她带走传国玉玺,倒也是有心了。” 朝廷派遣东厂太监与神机营负责追捕。其中,神机营中军把总吴名,苏州阊门人氏,从军七载,屡立奇功,善骑射火器。途中遭遇沙尘暴,他独自掉队游荡于戈壁滩,竟与朴婕妤意外邂逅。 吴名本要押解朴婕妤回大营,两人共乘一匹马,在风沙中到了哈拉和林古城。他是个帅小伙,朴婕妤是朝鲜国美少女,孤男寡女,前胸贴后背,天地伦常,两情相悦,自不待言。 《朝鲜李朝实录》记载永乐皇帝阳衰,就是个性无能,如何比得过年轻的神机营军官?两人干柴烈火,犯下男女私情,血书里有“大逆不道”四字,还不得逃得离长城越远越好?他们携带宝匣里的传国玉玺,一路逃到“金山”就是阿尔泰山。 山谷之中,两人被鞑靼骑兵发现,逃亡到李陵碑前。吴名与朴婕妤下马,发现个地洞钻下去。这是古时盗墓贼所打的盗洞,坠落到古墓地宫,四周都是汉画像石。 神机营军官与朝鲜婕妤,自知无路可逃,此生必将困死于此,便在高丽纸上书写血书,记录这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历程,压在秦始皇的传国玉玺底下,后人若能挖开此墓,发现他俩的遗骸,就算是和氏璧为他们陪葬了。 落款时间是“大明永乐二十二年甲辰九月二十日”——秦北洋脑中浮起中国历代纪年表,换算成西历是公元1424年,西洋的百年战争还没结束呢。 小郡王读之眼眶都发红了:“这个朴婕妤,必是性情刚烈的女子,此生若能得到这样的她,身为男人也是三生有幸。” “别抒情啦,他们在第二道地宫写下血书,又闯入第三道地宫,结果在李陵的棺椁前,遭遇汗血宝马镇墓兽,当作入侵的盗墓贼,死于独角之下。” 秦北洋准确地推理出这个故事的大结局。 “这是一个爱情故事吗?” 到底是女人心思敏感,仅仅观察两个年轻男人的眼神,沃尔夫娜就看出了端倪。 “是!”秦北洋用俄语回答,“感人至深,简直催泪。” 看完永乐年间的爱情故事,小郡王把注意力转回到传国玉玺,贪婪地摸了又摸,好像要把自己掌心的油脂也变成包浆。 “天可怜见!我——孛儿只斤·帖木儿,堂堂的成吉思汗直系后裔,黄金家族成员。元世祖忽必烈、元顺帝妥懽帖睦尔都是我的祖先,他们也是正统的中国皇帝。元顺帝又是传国玉玺最后一个主人,于情于理于法,我都可以继承这枚宝贝!” “你该不是做起了皇帝梦吧?” 小郡王一本正经地回答:“北洋,我若是做了皇帝,按照我们蒙古人的习惯,必为你裂土封疆,让你成为拥有数省领地的一方诸侯,子子孙孙世袭。你说,你要哪个省?对了,你不是生在白鹿原的唐朝大墓里吗?陕西省怎么样?八百里秦川沃野,以后就跟着你姓秦了。” “做你的大头梦吧。”秦北洋哭笑不得,在小郡王头顶重重敲了一巴掌,希望把他打醒,“什么一省的诸侯,不就是如今的军阀割据吗?小爷不稀罕。” “你该不是觉得我是蒙古人,不能做你们汉人的皇帝?你可错了,满人、蒙古人都可以做中国的皇帝,唐太宗李世民也是四分之三的鲜卑人呢,何况我娘还是苏州名妓呢。”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皇帝的时代终结没多久,袁世凯做过八十三天的皇帝闹剧,小皇帝溥仪还在紫禁城里南面称帝,至今很多中国人的脑子里,除了狗屎就是皇帝梦。” “你莫不是在骂我脑子里全是狗屎?” “正是!二十世纪,皇帝的时代一去不复返,谁做皇帝,谁的脑袋就要被杀下来。”秦北洋想起沙俄末代皇帝的例子,也想起巴黎地下墓穴的断头国王与王后,“小郡王殿下,你若是想要做皇帝,背叛共和,我就第一个杀了你!” 说罢,他举起手中唐刀,对准传国玉玺,仿佛要一刀将它劈成两半! 九色也长出雪白鹿角,小镇墓兽与主人同仇敌忾。 “小心小心!”小郡王用脑袋护住和氏璧,“我这不是犯了失心疯吗?北洋,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见识了。” “但愿你能信守诺言。” “我发誓,本人鄂尔多斯多罗郡王世子,孛儿只斤·帖木儿,誓死效忠中华民国,绝不图谋叛乱称帝。” 秦北洋收起唐刀,将传国玉玺收入宝匣:“此物一出江湖,又将引来无数腥风血雨,不如留在李陵墓中,留在朴婕妤身上。这是历史的选择,我们无法改变,就让时间在此凝固。” 他将宝匣放回到女性骨骸腰间,几乎原样未动,又跪下磕了三个头。 “可惜啊,和氏璧,传国玉玺,要重新埋入历史的尘埃。” “让还在做皇帝梦的野心家们彻底死心吧。” 沃尔夫娜拽了拽他的胳膊问:“秦,我们该如何逃出去呢?” 终于,她问了个终极重要的问题,至于答案,两个男人还没找到呢。 秦北洋在地宫中转了一圈,确认这是墓室尽头,别无出路。他不想再去动李陵的棺椁,免得再触动什么致命机关,流沙已够他们喝一壶的了。退到外面第二道地宫,琉璃火球照亮盗洞,那对明朝男女就是从这里下来的。秦北洋借助九色的力量爬上去,发现盗洞已彻底被碎石掩盖,毕竟又过去了五百年。 “这么说来,我们是被困死在这座汉朝大墓里了?”小郡王翻了翻白眼,“就跟那两具骨骸一样,也得写下血书,记录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 沃尔夫娜倒是无所谓,靠在墙上,胸口划着十字:“我在这里等待上帝召见。” “我们将永无出土之日?” 秦北洋搂着九色的赤色鬃毛,看着它琉璃色的双眼,仿佛看到了安娜。 第七十九章 盗墓村 民国九年,1920年,九月。 秦北洋与小郡王被困在阿尔泰山李陵墓地宫的同一日,五千里外,跨越大漠、阴山、长城、黄河…… 河南,洛阳。 城南二十里,伊水两岸的龙门山下,密布着北魏孝文帝至唐宋开凿的石窟,最瑰丽伟大的是奉先寺内的卢舍那大佛。这尊数丈之高,气势恢宏的佛像底部,暗藏一个幽深洞窟,唐朝苦行僧的修行之地。 小木看着洞窟外的伊水,童年常见的风景,逆流而上十里地,便是故乡——盗墓村。 离开家乡快五年了,小木二十二岁了。父亲死后,他单干了盗墓贼,被北洋军抓了壮丁,在陕西为军阀挖墓,进入白鹿原唐朝大墓,被镇墓兽九色烧去一根指头。难忘棺椁里的小皇子。为追踪棺椁,他在上海遇见秦北洋,惊觉他的脸与小皇子酷似。经历虹口捕房大屠杀等,九死一生,他在东海达摩山被囚禁大半年,又跟海女亡命到日本。在吉野古坟的秦朝地宫,小木竟然杀死两千年前的徐福,盗走长生不老仙丹…… 这年早春,东三省冰封的牡丹江畔,七层石头台阶的古墓内,小木被困一个月居然还活着,证明了长生不老仙丹有效。再度偶遇秦北洋,以及尾随而来的刺客们,受到命运的垂青,小木侥幸逃脱。 沿着南满铁路南下,入了山海关。海女始终跟随左右,两个孩子都管小木叫爸爸。海女俨然成了东北大妞,学会了抽大烟袋杆子,没事儿跟人唠嗑,想是她在海岛上的一辈子太寂寞了。她身上藏着一枚银质小佛像,视为命根子般保护——她并不知道,里头藏着十二枚长生不老之药。 小木不是没想过卖掉这些药丸,换回一大笔钱。反正他自己吃过,那么多留在身边反而是个祸患。但除了秦北洋、羽田大树、齐远山,又有谁会相信他?如果有人跟你说,他有长生不老仙丹,问你一千块大洋一粒要不要?多半当作失心疯或江湖骗子,直接扭送官府衙门。 长城内,每寸地下都埋藏古墓。小木重操旧业,在直隶省翻了好些墓葬,有两汉、魏晋以及唐宋。但他单靠自己一人,实在力所不逮,即便挖到许多宝物,也没力气带出来,比如几百斤重的大青铜器。他遭遇很多危险,心想长生不老又如何,如果掉进古墓出不来,等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不过是被判了一场无期徒刑,不如一枪崩了爽快。 他想到的并非金盆洗手,而是要扩大人手,最好有一批人马,帮着他放风、掘墓、开棺、搬运宝藏…… 小木想到了故乡——河南,洛阳,盗墓村。 半个月前,他在洛阳下火车,谁曾料到偶遇齐远山与欧阳安娜。小木反应快,立即拖着海女和两个孩子逃跑。他天生胆小,谨慎心细,暂时不回盗墓村,而是躲到洛阳城南的龙门石窟,在卢舍那大佛下,残破的洞窟中昼伏夜出。 隐居数日,走出洞窟,仰望头顶大佛,据说是仿照女皇武则天容颜塑造。小木心想,人说佛陀慈悲无边,保佑一切生灵,也包括土夫子吗? “媳妇,娃娃们,是时候跟俺回老家了。” 小木带着海女与孩子离开龙门石窟,沿着伊水往上游而去。遥望盗墓村,一片贫瘠的黄土坡上,堆积密密麻麻的砖瓦房,一如无数坟茔。 村子附近有几亩薄田,全是老弱病残在引牛耕种。健壮成年的汉子,自然都外出掘墓了。近乡情怯,小木走到村口,只见一棵歪脖子老槐树,挂着战国古墓的青铜大钟,底下是唐宋元明清的墓志铭。 几个农村妇女在做针线活,小木向她们打招呼。 “这不是……小木吗?”大嫂们挥手,“还是那么细皮嫩肉啊,靠屁股蛋子吃饭吧?” 这句话让小木面色一沉,便拽着海女和孩子低头往里走,那些女人们赶紧说:“哎呀!我们的嘴巴可真贱呢,你都有婆娘生孩子了啊,好啊好啊。” 离家五年,找到曾经的家。常年无人居住,半倒塌的荒废状态。小木摸了摸大门的铜门鼻,老爹从墓里挖出的唐三彩夜壶,自己从小往里撒尿,不禁眼眶湿润。 海女用小拇指勾住他的手指头,靠在男人肩头说:“当家的,我可不嫌弃这个家。” 他感激地回头看着海女,亲了亲她的脸颊。 突然间,有人在背后说:“喂,这不是小木吗?” “狼哥。” 小木看到个高大的汉子,三十来岁,光秃秃的脑门上,有个月牙形的疤痕。 “媳妇挺漂亮的嘛。” 狼哥直勾勾盯着海女,伸手去碰她的下巴,没想到海女一把掐住他的手腕穴位,拔出腰间鱼刀。狼哥被捏得差点昏死过去,但毕竟身高体壮,用力挣脱说:“小妞子野,俺喜欢,床上一定骚。” 海女不是没杀过人,正准备用鱼刀切开他的肚子,却被小木按住胳膊,冷冷地说:“狼哥,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欺负兄弟的媳妇,不仗义吧?” “小木,我想起来了,我俩最后一次打架,你被我按在裤裆里头舔我屁眼。” 狼哥哈哈大笑,后头还有七八个小跟班,每人都背着大包袱,手里有坛坛罐罐,刚从外地盗墓丰收而归。 说出那么侮辱的话,小木却隐忍不发,拽着海女要离开,却被狼哥拦住:“既然你叫我哥,可你这弟弟,还没说为啥回盗墓村呢?” “我……”小木仿佛回到小时候,处处被人欺负的岁月,“我想找几个给我打下手的伙伴。” “你也配做土夫子?你也配让别人给你打下手?我看你就跟着我混吧,至于你媳妇嘛,老规矩,老大会照顾好她的。” 狼哥如今已经成了老大,自己拉队伍到处掘墓,这些年也发了不少横财。村里男女老少都围拢过来,不下百十来人,既有青皮后生,也有生瓜蛋子。女人们要么对小木指指点点,要么哄海女的两个孩子玩呢。 小木环视一圈,面色苍白,从小被人欺负留下的后遗症。但在这盗墓村里,他是唯一出生在坟墓里的孩子。 于是,他重新鼓起勇气大声说:“盗墓村的父老乡亲们,俺小木回来啦!这些年,俺挖过你们所有人都不敢挖过的几个大墓,比方说,陕西白鹿原唐朝小皇子的大墓。” 话音未落,底下一片哗然,这座大墓在盗墓村心里头,也是极其重要的地位。他举起自己左手,展示被烧掉的一根手指头,仿佛男人的勋章。 “看到了吗?这就是镇墓兽干的。但俺小木活了下来!我还打开了唐朝小皇子棺椁,摸过他的脸!” 这下盗墓村炸开了锅,男女老幼交头接耳,仿佛眼前瘦干巴的小木,干下了惊天动地的伟业。 “普天下的土夫子,只有俺小木接近过镇墓兽的秘密,也只有俺小木能找到打开乾陵的钥匙。” 此言一出,大姑娘小媳妇们都对他投来崇拜的目光,仿佛今晚都要排队跟他上床了。 对天底下的盗墓贼来说,一千二百年来,从未被挖开过的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乾陵,就是一辈子必须要去一次的圣地。即便挖不开乾陵,命丧黄土之下,那也是土夫子毕生的光荣。 狼哥眼看周围人跃跃欲试,似乎要跟小木去开创万世不朽之功业,着急地吼道:“小木这家伙,从小就鬼得很呢。他的话,谁要是相信了,谁就是傻瓜蛋子。” 底下人又纷纷起哄:“对啊,空口无凭,小木你凭啥来证明?” “小木,你要么今天给我滚犊子,要么我们当场比试。”狼哥抓起一把盗墓的铁铲,“看是你的这张嘴硬,还是我的铁铲子硬,要么你再把屁股撅起来……” “住嘴。” 人群中出来个白发老头子,像穷人棺材板里爬出来的僵尸,破烂衣衫中能搓出两斤污泥丸子。但大家都给他让道儿,小木毕恭毕敬地双手抱拳:“黑土爷爷!” 老爷子一手搭着狼哥,一手搭着小木,朗声道:“盗墓村的乡党们,小木回家啦,这是大好事儿。狼哥已经带着队伍,干出一番成就,可谁能断定小木就不行呢?这两个孩子啊,我是看他们从光屁股长大的。我是黄土买脖子啦,但不想见他俩自相残杀。老夫有个想法,狼哥,小木,你们两位后生,能不能进行一场盗墓比武大会?” “盗墓业,古已有之,可说墓葬又多少年历史,盗墓就有多少年历史!”黑土爷爷坐在村口的歪脖子老槐树下,摸着那口青铜大钟说,“一千二百年,女皇武则天的年代,第一位在这里定居的土夫子,就是小木往上数七七四十九代的祖宗。这位土夫子行的大英雄,只身从齐桓公的坟墓里扛出了这口大钟,同时也被镇墓兽吃掉了一条胳膊。所以啊,你们可别瞧不起小木,没有他家的祖宗,也就没有我们这盗墓村。” “承让!承让!” 小木嘿嘿一笑,从盗墓行来说,他也算“世家子弟”。海女搂着两个孩子坐在旁边,似乎同样脸上有光。盗墓村的三百来口人,上到即将咽气的老婆婆,下到吃奶的娃儿,全都聚拢在周围。 “唐朝开始,盗墓行就分为七大流派:中原、燕赵、河东、关陇、巴蜀、荆楚、吴越。我们洛阳盗墓村,就是中原派的鼻祖。”老爷子不知有多少岁了,身体还硬朗着,盘腿侃侃而谈,“你们看,方圆百里内的村子都很贫穷,光棍一大堆,靠天吃饭,要么外出讨饭,经常饿死人。唯有我们盗墓村,旱涝保收,家家户户都住砖瓦房,附近的大姑娘们,都已嫁给土夫子为荣。无他,盗墓挖出来的宝贝,虽不足以大富大贵,但能图个温饱,有个屋顶挡风遮雨,不用到灾荒年景卖儿卖女。” 狼哥翘着二郎腿补充一句:“还有啊,官府也不来抓我们。” “盗墓村从不在本地盗墓,至少不在洛阳府动土,也尽量避开河南本省,到陕西、山西、山东、湖北等相邻省份挖墓。洛阳本地官员,多收受我们贿赂,因此睁一眼闭一眼。非但如此,官府还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明朝末年,闯王李自成风生水起,挖了明朝凤阳祖陵。崇祯皇帝下令刨李自成祖坟,地方官总不得要领,便到洛阳请了盗墓村的老师傅。到了陕北米脂县,三峰子山,黄陵沟,地形如鱼、鳖、鸡、鹅,土石结成缡首巨碑,还有旗杆一对,茔后山势如锦屏罗列,真是万年龙穴,王气冲天呐。李自成父亲的墓被挖开,正顶长有一棵榆树,粗如臂膀,枝叶繁盛,砍了榆树,墓里竟盘着九条大蛇,长一尺二寸,头上有角,那不是龙又是什么?” 黑土爷爷年纪大了,说到这儿咽了口唾沫,没人敢去催他。唯独达摩山上的海女,抱着两个孩子,说出一口在牡丹江畔学会的东北话:“爷爷,接着唠嗑呗!” 看到海女丰满的胸脯,黑土爷爷又来了劲:“打开棺材,所有骨节都是青铜色,额骨有六七寸白毛。为了断绝闯王的龙脉啊,我们把所有骨骸都烧了,龙穴附近挖出壕沟,将周围一千多棵树砍了个干干净净。崇祯皇帝奖励了白银三千两。据说李自成的江山原本可以坐稳九代,因为墓里有九条蛇,但被我们这么一折腾,他做了几天大顺皇帝就败亡了。可惜啊,崇祯皇帝的江山也没保住,最后让满人入关坐了天下。李自成败退路过洛阳,下令要把我们盗墓村杀干净,幸亏提前得到消息,全村老少逃上伏牛山,这才躲过一劫,但是村子被烧,鸡犬不留,连水井里也多是死牛死马。” 黑土爷爷这番绘声绘色的讲述,女孩子们吓得缩成一团,挖墓成瘾的大老爷们也胆寒了。 狼哥抠着脚丫子说:“老爷子,照这么说,军阀还不得天天找我们去刨人家祖坟?” “你傻啊,这家军阀刨了别人祖坟,人家不来刨你祖坟?这种事儿还是少做为妙。前清闹长毛贼时,皇上命我们去广东刨洪秀全的墓。太平天国果然灭亡,但又隔了十来年,一伙儿刺客冲到盗墓村,把我们杀得个惨啊,两百来口人被割喉,抛尸在村口,只剩下几十人外出盗墓,才躲过了这一劫难。” “俺爹跟我说过这件事儿,好像是太平天国的残党前来复仇。” 小木也想起来了,黑土爷爷咳嗽两下:“哎呀,我正是老了,怎么瞎扯淡了那么多?还是说说比武大会吧。狼哥,你手下总共多少人?” “十二个。” “好,小木,准许你在盗墓村里招募十二个男人。” “挖哪个墓?” “首先,必定是同一座墓。不同的墓,难度完全不同,太不公平。”黑土爷爷搓了搓身上的污泥丸子,放到嘴里吃下,“陕西省,咸阳县,有座唐朝大墓,折损过不少盗墓村的男丁。但你们两位都是后起之秀,索性就去挖那座大墓,看谁先能打开棺椁者为胜者!” “好,俺这就动身。” 狼哥二话不说,带上人马与工具,当即离开盗墓村,直奔潼关而去。 “哎,这狗娘养的耍无赖,我们家的队伍还没扯呢,他就先去了?” 海女用东北话骂人,就要去追赶,却被小木拽回来:“没事儿,俺有把握赢。” 当天,小木召集齐了十二个小伙子——最大的二十岁,最小的才十六,有的挖过墓,有的则毫无经验。海女忧心忡忡,这帮菜鸟能跟穷凶极恶挖墓无数的狼哥队伍比? 天黑前,小木的盗墓队伍出发了。 第八十章 盗墓比武大会 夫唱妇随,小木去盗墓,海女离不开他,带着两个小孩一路风餐露宿。 队伍走了七天七夜,晓行夜宿。小木特意选择住在墓地,练习大伙儿胆量,晚上轮流说鬼故事,传授各种盗墓知识,以及古墓里可能会发生的危险。 过了白鹿原,小木无暇上塬,遥遥一拜。穿过西安城外,沿着渭水到了咸阳县。根据黑土爷爷提供的线索,唐朝大墓便在关帝庙后的小山丘下。 是夜,恰逢中秋,明月高悬,盗墓的好时候。 山丘就是坟冢的封土,小木发现了狼哥的踪迹——山下有十来匹骡马,等着装运宝物,有个后生正在放风。黑土爷爷定了规矩,双方各挖各的,井水不犯河水,在棺椁前胜利会师就是。这座大坟冢,盗墓村可是琢磨了几代人,都没找到墓道口。狼哥用了顶上打洞的方式,期望直接从地宫上方钻入。 小木避开狼哥打的洞,在坟冢另一边寻觅下手之处。借着八月十五的圆月,他掏出一个长长的木柄工具,似是铁铲,但铲头怪异,不是常见的扁形,而是半圆筒形,更像杀人的“管儿插”——铲夹宽二寸,长一尺,极为坚硬的生铁打造,铲子一端磨得异常锋利。 这是小木亲手打造的工具,经过制坯、煅烧、热处理、成型、磨刃等近二十道工序…… 他将这把铲子插入坟冢,轻松深入两尺,再拔出一看,铲管里布满泥土。清晰可见土层分布,既有古时填土,也有近百年来沙土,更有荒草植被的根茎,甚至小动物骨骸。 小木给这种盗墓工具,起了个文绉绉的名字——洛阳铲。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掘墓。” 他擅改了王昌龄的诗篇,为自己的发明洋洋自得。西洋人不是有各种奇技淫巧吗?秦北洋称之为“赛因斯”。但说起盗墓这门“赛因斯”,那还是中国人最厉害呢。 用洛阳铲探查几个地点,小木分析土层,决定从坟冢西北角打下去。他把大伙儿招呼上来,各自用工具开挖。队伍里都是小伙子,挖坑体力没得说,犹如天生打洞的老鼠,不到一个时辰,盗洞已深十来丈。小木指挥大家配合,三个人爬到洞底去挖,三个人在中间搬运泥土,三个人在上头架起轱辘,将泥土倾倒在坟冢上,还有三人后备望风。底下挖土的消耗最大,务必上面的人轮流下来替换,效率提高了很多。 终于,铁铲撞上了坚硬的砖头。 小木跳下去,已是地下山两丈,差不多地宫的位置。他用毛刷子清理砖头,亲自用锤子往下砸。青砖破碎,露出洞口,升起腐烂的古墓气味…… 他点了火把往下试探,先是熄灭后又燃烧,说明氧气已经进入。他吩咐大家用湿毛巾堵住口鼻,按计划由七个胆大的跟他下去,另外三个守在地宫上的破洞口,随时可以接应,剩下两个守在坟冢上方的盗洞出口。 至于海女与两个孩子,则在关帝庙内过夜。 后生们凭着呼吸,一步一顿,踏着自己影子,来到唐朝大墓的地宫内。 小木举起火把,还没看清楚四面墙壁的壁画,便踩到两具尸体…… 定睛一看,便是盗墓村的老乡,狼哥的伙计们——肩膀上面光秃秃的,脑袋都没了! 面对血泊中的无头尸体,小木队伍里一片哗然。黑魆魆的地宫深处,传来一片鬼哭狼嚎的惨叫声…… 小木横出洛阳铲,让大家伙不要慌张,用火把、马灯齐齐照过去。 他们看到了一个女人。 乌黑皮肤,披头散发,双目暴突,嘴里长出獠牙,抓着一根男人的胳膊,犹如羊骨棒子,放在口中撕咬咀嚼…… 不是女人,而是女鬼。 “尸变啦!小木哥!” 有人在后头尖叫,正要爬上盗洞逃跑,小木却说:“别怕,这不是尸变,你看到过那么大的尸体吗?” 果然,眼前女鬼的体型大于常人,身高起码有一丈,乳房比人的脑袋还要大,手指头比小孩手臂更粗。棺材里的尸体会有膨胀,也不至于长到这种程度。火光照亮女鬼脚下,却有几十个婴儿般的小鬼,抱着她的脚趾头玩耍。它们跟女鬼一样啃着盗墓贼的尸体,挖开人们的胸口,吞吃心肝脾肺。 剩下两三个幸存的盗墓贼,用铁铲与刀剑抵抗女鬼。可这女鬼一巴掌下来,刀剑就全部折断,再一巴掌下来,土夫子的脑壳破碎…… 狼哥还活着。 他手里有一只盒子炮,先是对女鬼胸口开了几枪,打出了几个窟窿眼。他又对那些小鬼开枪,把这些小家伙打得哇哇乱哭。这下把女鬼彻底激怒了,一下就扯住狼哥的小腿。 狼哥看到地宫中多了一伙儿人,火把着亮小木的面孔。 “小木,救我出去!” 他声嘶力竭地呼救,小木看着他绝望的双眼,却想起小时候,被狼哥推倒在一片墓地里头,被他脱下裤子从后面…… 小木对着狼哥做出一个口型:“去死吧!” 虽然,他没发出任何声音,狼哥却看懂了他的意思。他没有得救的机会了,下半身被吞入女鬼的嘴巴,从腰部被活生生咬断。狼哥依靠双手,拖着大肠在地宫中爬行几步,就被一群小鬼抓住,分而食之。片刻间,他只剩一堆四分五裂的骨头。 狼哥的队伍全灭…… 盗墓贼本就是刀口上舔血、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行业,这样的结局亦属常态,既然干了这一行,就必须要有这样的觉悟。 女鬼看到了小木。 她的目光并不凶残,对着小木和他身边的后生们,敞开双臂要抱孩子的姿态。而她身边的小鬼们,纷纷爬到她的大腿上,腰上,甚至咬着她的乳头。 这一回,小木没有逃跑,而在原地岿然不动。他看到了地宫的壁画——有位法相庄严的佛世尊,神态慈祥地在莲花座上,无数天兵天将护卫左右。一个小鬼被佛扣在钵盂下,伸出小手向外呼救。有个高大的女鬼,带领着成群结队的小鬼,想要揭开钵盂营救孩子,却是徒劳无功…… 壁画中的女鬼与小鬼,正与眼前的怪物们相同。 “鬼子母神!” 小木喊出她的名字,地宫变得死寂,女鬼看着他的双眼,微微一怔…… 天竺王舍城有佛出世,五百人赴庆祝大会,途中遇一怀孕女子。不料女子中途流产,五百人皆舍她而去。女子发毒誓,来世投胎王舍城,食尽城中小儿。下一世,她化为鬼子母神,在王舍城生下五百儿女。为履行复仇誓言,她每日捕捉城中小儿食之。释迦闻此事,藏匿鬼子母神一子,劝诫她将心比心,毋食人子。鬼子母神遂痛改前非,成为护法诸天之一。 不过,眼前的鬼子母神,既不是鬼,也不是神,更不是佛,而是镇墓兽。 鬼子母神镇墓兽。 她和她膝下的小鬼们,都是为保护地宫和墓主人而生。她再度向小木张开双臂,想要抱住他,吃掉他…… 小木向前挪动几步。就当鬼子母神充满血腥味的手臂,伸到自己眼前时,他从怀中掏出个包袱,就像个婴儿的襁褓,放在鬼子母神的手掌心。 他同时拉开燃烧的引线,在地上后退滚了几圈。 鬼子母神镇墓兽以为包袱里是个婴儿,将它抱在胸口,先哄哄孩子,然后张开嘴,将他(她)吞下。 包袱里是炸药,小木专门用来对付镇墓兽的。 “趴下!” 小木一声令下,年轻的土夫子们倒地,只听到震耳欲聋的巨响,头顶擦过破碎的钢铁、石头、泥灰、木屑还有人体残肢…… 爆炸的冲击波撕碎衣服,地宫犹如一场地震,不断有砖块砸落。但没有一个受重伤,更没有缺胳膊断腿的。小木脚底打晃地爬起来,再也看不到鬼子母神与小鬼儿,只有漂浮不定的尘埃,鬼魂般忽隐忽现。 他用洛阳铲保护自己胸前,相信这锋利的铲头对付小鬼没问题。果然,有个被炸成两半的小鬼,嘤嘤地拽住他的裤腿。小木立时送下洛阳铲,切断小鬼的头颈。 破碎的地砖上,散落镇墓兽的各个部分。鬼子母神的头颅已不见,乳房是两块完整的青铜,刚被吃掉的盗墓贼们包括狼哥的尸块与鲜血横流。他还看到不计其数的齿轮、皮带、发条以及镇墓兽的小零部件…… 超出小木的想象,炸药劈开镇墓兽坚硬的外壳,从鬼子母神最柔软的口腔内部将其撕裂。 “杀光这些小鬼。” 在小木的指挥下,盗墓贼们用各种工具,消灭了苟延残喘的小鬼们。 最后,他们发现青铜碎片中裹着一块焦黑的灵石,发出灼热的温度,滋滋冒泡,好似刚从油锅捞上来。小木严禁任何人碰这块石头,谁碰将来谁死得快。 绕过鬼子母神镇墓兽的灵石,年轻的盗墓贼们往地宫深处而去,见到一块被爆炸震出许多裂缝的石椁。 “我自己来。”小木冷冷地补充一句,“放心,我不会独吞宝贝的。凡是跟着我的人,见者有份。” 他挥舞一把锤子,没费多少力气就砸碎石椁。里头是具梓木棺材,比白鹿原唐朝大墓的棺椁略小。但这副棺材保存度不高,已有多处开裂腐朽。他伸手触摸棺木脱落的表面,仿佛触摸到墓主人的尸体…… 当小木触摸着一千两百年前的棺材,想起自己十三岁那年,他跟随父亲和表哥在山西挖墓——打开棺材,死人保存完好。那是个年轻男人,穿着清朝官袍,据说是非常优秀的读书人,二十岁金榜题名,衣锦还乡路上遭遇强盗被杀。墓主人仿佛睁开眼睛,对小木微微一笑,朗诵四书五经之乎者也圣贤书八股文…… 小木是个冷淡无味的人。很多人说,他的皮肤就像个死人。但他的嗅觉天生灵敏,别说是闻到死人腐烂的气味,就是家里死了只老鼠或蟑螂,都能迅速地找到。谁家死了人,不用哭丧声,他仅凭味道就能分辨出是谁? 他喜欢尸体。 正常人只喜欢活着的人,活着的女人、男人、朋友、孩子,包括动物。但在小木眼中,世界上并不存在生命,所有人都是某种物体,无生命的物质。你活着,也只是短暂的现象,人终究一死。活着只有几十年,死后的坟墓或骨骸却有几百年上千年。任何人不过是骨头与血肉的集合,灵魂也是可以剥离的。小木眼里的人就是一堆移动的肉,某种古怪的物质,跟一块雕像,一块骨头,一个墓碑没有区别。 中国人为什么要建造豪华的阴宅?为什么要躺在奢侈的棺材里?为什么人间的金银财宝要给死人陪葬?因为占有,这就是人的核心意义,而不是灵魂——小木就是这么想的,从很小的时候。 也许是诞生在汉朝古墓里的缘故,他占有古墓里的东西,从棺材到陪葬品到尸体,世界才是有意义的。某种程度来说,古墓成为他存在的一种证明,是他灵魂的全部,而不是财富或物质。土夫子这份职业之于小木,正如空灵的山水之于画家,宇宙间的真理之于禅师,火焰之于飞蛾…… 中秋节,咸阳唐朝地宫。 小木满心欢喜地劈开木棺,光线射穿腐烂的木头与纺织品的烟雾,让他窥到这位被鬼子母神保护的墓主人。 不出所料,她是一个女人。 躺在唐朝棺椁里的女人,并不是想象中的枯骨一堆,而是一具保存完好的尸蜡。 贵妇人,也许三十岁,也许四十岁?她穿着唐朝衣冠,袒露肥厚的抹胸。她很漂亮,额头贴着一朵鲜艳的梅花,似是唐朝流行的某种妆容。 尸蜡颈部有道细细的红线,周围密布线头——这并非某种装饰,而是斩首之后,重新将人头与身体缝合的针线,在砍头如切菜的北洋中国颇为常见,缝合尸体是一种专门的职业。 很少见到一千年以前的尸蜡,通常这种东西容易成精…… 碰到这种诡异的情况,盗墓贼偶尔会选择奸尸。有的因为是打光棍娶不到老婆,纯粹的生理需求的发泄;有的并不缺乏女人,而只是出于某种愚昧的迷信,认为与千年女尸发生关系,可以延年益寿采阴补阳。 小木的辞典里,并不存在“爱”,以及这个字所代表的意思。 他从小被人欺负,不是欺负上半身,就是欺负下半身。到了军队,他依然被战友与军官们欺负。他打不过别人,也没有勇气反抗,在所有活生生的人类的面前,他就是一只虫子,一只骨灰坛,随时被人踩死,被人打碎。 他害怕未来,或者说,未来的每一天都是地狱。 唯有面对墓主人的尸体,他才重新拥有未来。面对活人,他是被操控的。面对死人,则完全相反,他成为拥有无限权力的操控者。他喜欢做一个盗墓贼,不仅因为这是与生俱来的职业,也因为他可以成为主人——曾经是帝王、后妃、公主、将军、大臣……但在盗墓贼面前,死人无力反抗,任人宰割,成为被侮辱与被损害,或者被爱的对象。 在这种时刻,小木感觉自己异常强大,甚至拥有帝王般的权利,但他选择放过这具唐朝贵妇人的尸蜡。 第八十一章 上官婉儿 按照盗墓的流程,他取出女尸身边的陪葬品:金银珠玉、首饰……装在包袱里,交给身后的伙伴保管。小木说到做到,没有任何独吞。 躺在棺椁里的唐朝贵妇尸蜡究竟是谁?这应是考古学家而不是盗墓贼考虑的问题,但小木发现了墓志铭。 正方形青石板,划着细线的棋盘格,为首几个隶书大字——“大唐故昭容上官氏铭”。 后面阴刻近千个正楷字,小木读下去:“夫道之妙者,乾坤得之而为形质;气之精者,造化取之而为识用……” 年轻的土夫子后生们正在搜罗地宫中的宝贝,他却仔细读完墓志铭,直到最后几句—— “昭容居危以安,处险而泰。且陪清禁,委运于乾坤之间;遽冒铦锋,亡身于仓卒之际。时春秋四十七。皇鉴昭临,圣慈轸悼,爰造制命,礼葬赠官。太平公主哀伤,赙赠绢五百匹,遣使吊祭,词旨绸缪。以大唐景云元年八月二十四日,窆于雍州咸阳县茂道乡洪渎原,礼也。龟龙八卦,与红颜而并销;金石五声,随白骨而俱葬……” 躺在棺椁中的墓主人,便是大名鼎鼎的上官婉儿。 从日本流浪到东三省再回洛阳老家的一年半,小木闲来读过不少书。要成为一个伟大的盗墓贼,必要熟读历史,了解墓主人与不同时代的风貌,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上官婉儿,宰相上官仪的孙女。上官仪为唐高宗起草废武则天的诏书而被杀,上官婉儿从小没入宫廷为奴,但她有文采,《全唐诗》收其遗诗三十二首,武则天让她做自己的秘书。 尸蜡额头的红梅,原来是块伤疤。野史上说,上官婉儿跟武则天的男宠张易之调情,吃醋的女皇拔刀刺伤她的额头,威胁道“汝敢近我禁脔,罪当处死。”上官婉儿在伤疤上刺了一朵红梅遮掩,越加妩媚,成为宫中时尚,许多人偷偷点上胭脂,便是“红梅妆”。 女皇在“神龙政变”中退位,唐中宗李显复位,上官婉儿被封为昭容。她又私通武三思,勾结韦皇后,权倾朝野。中宗李显驾崩,李隆基政变杀韦皇后、安乐公主以及上官婉儿。 隔年,上官婉儿被追封为昭容,葬于雍州咸阳县茂道乡洪渎原。 眼前的墓主人,是唐朝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同时代的人物。小皇子是武则天的孙子,上官婉儿是女皇的秘书,他们一定在大明宫或洛阳宫里见过,她甚至目睹过他的死,知道那个秘密埋葬在何处? 如果她还活着? 刹那间,上官婉儿睁开双眼,勾魂摄魄地盯着小木,吐出一句悠悠的话:“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小木重重地摔倒在地,其他小盗墓贼惊慌失措,抄起家伙一顿乱揍,砸坏不少坛坛罐罐,才发现棺材里的贵妇人依然紧闭双目,毫无生命的尸蜡。 为何上官婉儿的镇墓兽是鬼子母神?必是从未有过子嗣的缘故,她一生从不缺乏男人,没有孩子多半是有过流产吧?正好符合鬼子母神的故事,而她死得如此悲惨,恐怕也带有怨恨和执念。 “扯呼!” 小木放出一声黑话,伙伴们收拾战利品,从盗洞退出上官婉儿的大墓,抛下狼哥等土夫子的尸体——葬身古墓是盗墓贼的最佳归宿。 回到坟冢顶上,八月十五的月光越加明亮。海女带着两个孩子爬上来,抱住小木亲个不停。清点队伍,一个人都不少,一条胳膊也没断,只有人在爆炸中受了点皮肉伤。给狼哥望风的盗墓贼,扑通跪在小木面前,愿意死心塌地跟着新主人。 盗墓村的新首领诞生了。 他示意大家先不要庆祝,把宝贝都装运上骡马赶紧离开。许多盗墓贼都是千辛万苦成功后,结果在撤离时遭遇附近村民甚至官兵,结果被一网打尽。 小木听说武则天的乾陵离此不远。既然挖过上官婉儿的墓,他决定再去乾陵看看,也许是命中注定的一个台阶——他亲手触摸过武则天的孙子,又亲眼目睹过武则天的女秘书,接下来会不会就是她本人了? 盗墓贼们假扮成一支河南商队,向西北方向走一个昼夜,就到了黄土地上的乾陵。 远望双乳成峰的奶头山,小木想起小时候跟随父亲在陕西盗墓,正好路过乾陵。还没长毛的男孩,天真地说:“爹,这座坟头可大了,咱要是挖开了它,可是有好日子过啦。” 爹冷冷地回答:“全天下的盗墓贼,都想打开两座陵墓:一座是骊山脚下的秦始皇陵;一座就是这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乾陵。可是全天下的盗墓贼,胆色最大,功夫最强,道行最深的,全都折在了这两座大墓里,再也没有出来过。” “爹,俺就是要做盗墓贼之王的男人!” 从那天起,小木就暗暗发誓,这辈子必须要打破这座巍峨的陵墓。 “你就不怕镇墓天子?” “镇墓天子会怕我的。” 十三岁的小木,爬上乾陵坟冢的山顶。传说盗墓贼爬上乾陵,要么被陷阱吃掉,要么被冰雹打死,可那天万里无云,少年如履平地,似乎整个陵墓以及天下都匍匐在自己脚下。于是,他大胆地刨下了一镢子…… 此时此刻,二十二岁的小木,带着媳妇海女与两个姓欧阳的小孩,再次回到乾陵跟前。他发现奶头山下驻扎一支军队,骑兵正在巡逻,民工运来建筑材料。小木有从军经验,看得出在修造营房。 小木匍匐在一片杂草丛中,望见骑在白马上的年轻军官,穿着蓝色的北洋军装,五色星徽的大盖帽帅到爆炸…… 这不是齐元山吗?而在这位陆军少校身后,有一位骑着黑马的年轻女子,一头自来卷的齐刘海下,闪着琉璃色的目光。 一阵来自蒙古的风沙吹过,欧阳安娜的眼中泛出泪水。 第八十二章 穿越北疆 民国九年,1920年9月26日,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 秦北洋掐指一算,他们已在李陵墓的地宫里被困了七天七夜。 第二道地宫,汉画像石的世界,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已经奄奄一息。最后半牛皮囊的水,刚被三个人小心翼翼地喝完。只有小镇墓兽,不需要水和食物,可以与天地共存亡。 “九色啊九色,等到我们饿死渴死,请给在地宫里刨个墓穴。到时候啊,你就成了我们的镇墓兽。” 小郡王对镇墓兽说话,它却白了白眼,意思是请不要乌鸦嘴。 白俄小寡妇沃尔夫娜走到秦北洋身后,在耳根子后吹气如兰:“秦,我们真的会死吗?” 七天来,她总是睡在第三道地宫,与两个男人保持距离。但七天不能洗漱,也无法更换衣服,衣裙早就破得全是烂洞,感觉无脸见人。 秦北洋敏感地一颤:“但愿老天爷来救我们。” 话音未落,头顶响起嘎嘎的声音。他们都以为是幻觉,被困的七天七夜,这种幻觉经常出现。 一大片沙土从盗洞滑落,仿佛流沙再度袭来…… 随着几块石头掉下,有团黑影摔在地宫,传来男人的声音:“哎呦妈呀!啥鬼地方啊?” 九色的琉璃火球,照亮一张灰头土脸,穿着来看是个汉人,拿着把挖矿的镐头,腰上绑条粗壮的绳索,连接盗洞上方。 任何人掉到古墓里,发现秦北洋这伙儿人,加上幼麒麟镇墓兽,都会被吓得半死。 这位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名叫老金,原是甘肃的矿工,听说阿尔泰山古称“金山”,常有人掘到价值连城的“狗头金”,便从口内流浪数千里而来。他观察山谷形势,认定藏有黄金矿脉,便在李陵墓上方挖掘,结果挖通了古时候的盗洞,失足坠入地宫。幸好他还绑着绳子,成了秦北洋与小郡王的救命稻草。 在掘金者老金的带领下,大伙儿攀援绳索,逃出头顶的盗洞。 回到阿尔泰的天空下,死里逃生的沃尔夫娜,没由来地紧紧抱住秦北洋,把头埋在他的肩头说:“秦,我突然好想要活下去!就算失去了最宝贵的孩子,但我也不想轻易死去。” 秦北洋一阵尴尬,面红耳赤,不知该怎么挣脱?只能一遍遍呢喃:“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老金是个好人,拿出身上的水和干粮,分给这些即将饿死渴死的人们。他甚至把水放到九色面前,却被小镇墓兽嫌弃地躲开。虽说只是些窝窝头,打个半饱,但小郡王仿佛吃了顿满汉全席,阔绰地掏出几十块大洋作为酬谢。 “这是干嘛咧?小兄弟,常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救人一命,那还不跟放屁一样容易?快把钱收回去,不然哥翻脸喽!”老金哈哈一笑,“要是我挖出了狗头金,要多少大洋有多少,要讨几个媳妇有几个,要生几个娃有几个啊……” 说话间,九色撒开四蹄,跑到一块寸草不生的碎石地上,往下刨了几石头子儿,便发出刺耳的鹿鸣。 “这畜生是干嘛咧?” 老金从未听过一条“大狗”会发出鹿的叫声。 “难道它发现了?”秦北洋刚迈出几步,就觉得不妥,回头拽着老金说,“还是你第一个去看看更好!” “看啥?” 老金将信将疑地冲过去,发现地下藏着块乌漆墨黑的石头,就是九色掘出来的。捡起这块沉甸甸的石头,他眯起眼睛仔细辨认,突然面色大变。他跑到山谷溪流边,小心地用水冲刷石头表面,露出金灿灿的底色…… “我的老天爷呢!” 一块如假包换的狗头金。 长约七寸,宽约五寸,厚约三寸,份量超过十斤,酷似獒犬脑袋。金块有许多镂空点,粘着或许有几万年的砂石泥土,乍看就像镇墓兽的灵石,散发耀眼的金光。 “嘿!九色无所不能,他听说你梦想要挖出狗头金,就立刻帮你实现了心愿。”小郡王摸着小镇墓兽的脑袋说,“这家伙对古墓和地下世界太熟了,它知道哪里藏着矿脉。” 老金是经验丰富的矿工,激动地点头:“对啊,只要有金矿脉,狗头金便可能存在任何地方,因此也难以掌握规律,只能尽量到溪流河谷边寻找。” “九色,你能闻到金子的气味?就像你能找到古墓的方向?对吗?” 秦北洋又发现了小镇墓兽的一项新技能,九色眨了眨琉璃色的眼珠子,表示正解。 老金亲吻了一下狗头金,却交到秦北洋手中:“小兄弟,这宝贝是你家的畜生发现的,我怎么能独吞了呢,你们快点把它带走吧,免得我看得掉眼泪。” “老金,不枉我没看错你。九色帮你找到狗头金,为了感谢你对我的救命之恩。”秦北洋将狗头金还给他,“收下吧,回去买房子,娶媳妇,生娃!” 他又把老爹临死前对自己的期望说给老金听。这块狗头金的价值相当上万大洋,足以改变一个人甚至一个家族几代人的命运。当然,也可能令无数人死于非命。 老金颤颤巍巍地接过狗头金,扑通一声跪在秦北洋和九色面前,连磕三个响头:“你们才救了我的命啊!” 狗头金就像命根子,被老金反复裹在包袱中,斜跨在胸前,骑上一匹骟马。他找到几匹白俄人遗留的马匹,秦北洋、小郡王、沃尔夫娜各自骑一匹。 “我在新疆挖了十年的金子,第一次才挖到狗头金!现在,你们是我的恩人了,我给你们做向导吧。” 老金骑着骟马,带着秦北洋等人走出山谷,九色小心翼翼地跟在最后。一行人在巍峨的高山中,穿过郁郁葱葱的森林,到了一处山坡,小郡王兴奋地指着山下:“喀纳斯!” 落日下,一条长长的月牙形湖泊,如同蓝宝石镶嵌在山中,周围是雪山、森林、草原……夕照送出层层金光,犹如九色的青铜鳞甲,胜过人间仙境。 “从前我在鄂尔多斯,就听说阿尔泰山的喀纳斯湖,没想到此生还能亲眼目睹。北洋,跟你出来这趟冒险,值了!” 小郡王纵马奔驰下山,秦北洋紧跟在后头,一溜烟到了湖边。马和人都扑入水中,那个冰凉激爽啊,恨不得一辈子浸泡在喀纳斯湖里。 秦北洋浮出水面,发现湖泊南侧,有片冒着黑烟的废墟。他和老金骑马奔去,原来是当地居民图瓦人的村落,几个老弱病残的村民,正在收拢血迹斑斑的尸体。 老金在阿尔泰山掘金多年,跟这些图瓦人都认识,下马询问才知——数天前,有群白俄人来到喀纳斯湖,大约四五十人,为首的叫做上校。这些人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在风景如画的湖畔休整几天,头两天还算规矩,只在山上打猎。图瓦人劝他们少打点,正是动物产崽的季节,反而惹怒了这帮强盗,立马打劫村子。白俄人善用快枪,图瓦人还用弓箭和鸟枪,男丁几乎被杀光了。 今早,白俄强盗们满载战利品,离开喀纳斯湖,往西南方向而去。 秦北洋与小郡王面面相觑,想起地宫流沙下埋葬的白俄人。原来他们并未死绝,至少伊万诺夫还活着,可能他根本没进入地宫,发现前头情况不对,就赶快撤退逃跑了,正与来到李陵碑前的他们前后脚。 “我们这就追上去,给村民们报仇。” 秦北洋正要挥舞马鞭,却被小郡王拽住缰绳:“北洋,我们被困了七天七夜,刚被救出来,哪里再有力气连夜赶路?何况他们人多势众,我们必要吃亏,不如在此休息一晚,养精蓄锐,明早再出发不迟。” 是夜,喀纳斯湖畔。 秦北洋点起篝火,却发现沃尔夫娜不见了。九色咬着他的裤腿,鼻子指向黑漆漆的湖面。月光撒出个镶着金边的银盆,而这盆子瞬间被波纹打碎,一条美人鱼翻滚着劈开水浪,拖着湿漉漉的长发。 “卡佳?” 秦北洋开始习惯于喊她的闺名而不是夫姓。 她从幽幽的湖水中升起,洗去地宫中七天的尘垢,像枚被剥光壳的鸡蛋,月光黯然失色。他闭起眼睛,回到篝火边。沃尔夫娜披上白色长裙,若无其事地坐在旁边,借火光烤干身体。她甩了下金色发丝,撩到秦北洋脸上,带着喀纳斯湖水的冰凉,便钻入帐篷睡觉了。 次日,旭日从阿尔泰山上升起。 蒙古西征七百年后,成吉思汗的第二十五代孙,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孛儿只斤·帖木儿,骑着顿河马,随同好兄弟秦北洋,俄国美人沃尔夫娜,掘金大叔老金,还有小镇墓兽九色,沿着蒙古西征的大道,前进…… 追了七天七夜,在布尔津县渡过流入北冰洋的额尔齐斯河,经过准格尔盆地北缘,进入塔尔巴哈台,再入博尔塔拉,一路都是蒙古土尔扈特部与哈萨克人,臂弯上停着硕大的猎鹰,展开翅膀俯冲抓住兔子。几条精瘦的猎犬动如闪电,长途跋涉围捕狡猾的赤狐狸……看的秦北洋和小郡王都着了迷。九色对此毫无兴趣,它站在食草动物一边。 满载而归的哈萨克小伙子,从俄属中亚逃难到新疆,骑在马上弹着冬不拉,唱起悠扬的民歌,说的是俄罗斯姑娘玛利亚,就像一朵可爱的玫瑰花,爱上了哈萨克牧羊青年都达尔。 沃尔夫娜难得绽开笑颜,对套马的汉子大声说:“如果我是玛利亚,我也会爱上你的!” 翻过险要的果子沟峡谷,来到苍翠的伊犁河谷,宛如塞外江南,终于看到飘扬的五色旗。 小郡王以国会议员之尊,拜访地方官员,得知昨天有一支白俄探险队路过,首领自称伊万诺夫上校,已经逃出中俄边境。 秦北洋主张继续追击——新疆与中亚的边境漫长曲折,伊万诺夫那帮白俄匪徒,随时可能又窜犯中国境内。对面正处于无政府状态,红军与白军正在激战。世界大战中的土耳其独裁者,恩维尔帕夏也流亡到了中亚。 老金也曾在这一带淘金,自愿继续向导。三男一女,四匹马,一条“猎犬”,冲出中国边境,顺流而下伊犁河草原,进入俄属中亚的七河省,也是曾经的中国故土,直达天山北麓的阿拉木图,很快打听到伊万诺夫的踪迹…… 翻过海拔四千米终年积雪的山口,穿过吉尔吉斯人放牧的森林和草场,望见一大片幽蓝色的水面。 伊塞克湖。 此湖大于中国的青海湖,在世界高山湖泊中水深第一、集水量第二。尽管地处寒冷的高原,围绕数座海拔四五千米的雪山,伊塞克湖却是终年不冻,汉文古籍称为“热海”。秋已深了,雪山半腰上的森林变得五颜六色,吉尔吉斯人迁移到了湖畔的冬牧场。 秦北洋的肺叶却煞风景地痛起来,胸口犹如烈火翻腾。他煎熬般地滚下马鞍,急切地喝了一小口湖水。望向大湖西岸,越过那片雪山,便是七河的源头,唐朝称为碎叶城,安西四镇之一,李白的出生地。他正要信马由缰向西,却发现一片营地,到处是白俄探险队的痕迹,篝火余烬还是温的。四人沿着马蹄印子的方向,掉头向东奔去。 九色闻过白俄人的气味,由它带路保准没错。马蹄踩着中国故土的热海北岸,小镇墓兽突然兴奋,追逐一群野马。秦北洋费了好些周折,才将它呼唤回来——自从在巴黎死而复生,染上“毒瘾”,九色就越来越不听话了。 “莫不是普氏野马?” 小郡王举起望远镜,那批野马奇形怪状——头部长大,颈粗,耳比驴短,蹄宽圆,外形似家马,但额无长毛,颈鬃短而直立,行动极其迅捷。 “这又是什么东西?” “据说是全世界所有马的祖先,极为稀有。” 一昼夜间,他们来到伊塞克湖最东端,肥沃的高山草原间,坐落一个小镇,有个俄国名字:普热瓦尔斯基。 本地的吉尔吉斯人、俄国哥萨克移民,都用警惕目光盯着突如其来的三个中国男人与一个俄国女人。幸好秦北洋会说流利的俄语,打听到伊万诺夫上校的探险队,刚去了伊塞克湖畔的普热瓦尔斯基墓。 这里有墓? 正在被复发的癌症煎熬,苦苦寻找古墓续命的秦北洋,不禁多问一句:“这位普热瓦尔斯基是谁?” “天哪?您不知道吗?这座小镇就是以他命名的,俄国最伟大的探险家——尼科莱·米哈伊洛维奇·普尔热瓦尔斯基。” 一位老哥萨克反复说着那个俄语名字——Пржева?льский…… 普热瓦尔斯基——这个名字在秦北洋的脑中定格,他疯狂地跳下马,冲到沃尔夫娜的跟前,抓紧她的肩膀说:“你一定知道这个秘密。” 第八十三章 欢迎来到修罗场 民国九年,1920年,十月。 普热瓦尔斯基。 白俄美妇人的脸色一变,蹙起娥眉,后退两步:“你在说什么?” 秦北洋重新上马,赶往伊塞克湖畔的普热瓦尔斯基墓,吩咐九色与小郡王做好战斗准备。 他又对老金说:“多谢一路向导,但接下来会有危险,请你回新疆去吧。” “什么话?你们若有危险,老金怎能临阵逃脱?”掘金大叔骑在骟马上,举起一支俄国快枪,“我在山里挖金子,也是打猎的好手,你用得着我。” 九色再度前驱,来到伊塞克湖畔,散落几十匹俄国马。还有两个白俄人在望风,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小郡王与老金已经开火,迅雷不及掩耳地将其消灭。 陡峭险峻的岸边,矗立一尊俄国军人的半身铜像。墓穴已被炸药打开,露出长长的甬道,伊万诺夫上校那帮人都进去了。 秦北洋回头瞪了沃尔夫娜一眼,她摇头故作愤怒:“看我干嘛?” 钻入地下之前,他仔细端详大理石墓碑—— 尼科莱·米哈伊洛维奇·普热瓦尔斯基,曾多次进入中国探险,发现过消失的罗布泊,世界上一切野马之母,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普热瓦尔斯基野马”,简称“普氏野马”。他的探险成就在十九世纪是空前的,纠正了许多地图错误,搜集到大量兽皮和动植物标本。1888年,他在探险中病死于伊塞克湖畔,沙皇将这座小城改名为普热瓦尔斯基。 墓碑上刻着普热瓦尔斯基的名言——“我要重新奔向荒漠,在那里,有绝对的自由和我热爱的事业,在那里比结婚住在华丽的殿堂里要幸福一百倍。” 小郡王突然想起:“哎呀,我父王说过——当年普热瓦尔斯基路经鄂尔多斯,父王亲自接待,却认为此人是来猎杀中国的宝物,将他驱逐出了蒙古。” 沃尔夫娜抓住秦北洋的胳膊:“秦,千万不要进去,伊万诺夫会杀了你的。这里又不是中国的古墓,对你来说一文不值。” “错了,对白俄人来说,这座坟墓价值黄金万两。” 秦北洋感到一阵晕眩,急着要进入墓穴,缓解胸口燃烧的癌细胞。不晓得,这座三十多年前的俄国墓穴,是否具有中国古墓的气场?但也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正恍惚间,身后响起一片嘈杂的马蹄声。小郡王与老金惊觉地举起枪,只见数百名蓝色北洋军装的士兵,打着中华民国的五色旗,难道是来收复失地的? 驻扎伊宁的边防军,军官是个骑兵团长,率领三百骑兵越过边境,奉命前来保护国会议员小郡王。 “哎呀,你们已在俄国境内,不怕闯祸?” 大胡子团长哈哈大笑,操着甘肃河州口音说:“白俄盗匪流窜入中国境内的多如牛毛,来而不往非礼也!” 小郡王当即下令:“团长阁下,请率军进入墓穴,伊万诺夫匪帮就在里面,务必将其剿灭或俘虏。” 团长也不含糊,全体士兵下马,子弹上膛,在甬道前头列队。还是小镇墓兽九色开道,秦北洋与小郡王一前一后,踏入墓道。老金与沃尔夫娜走在中间。 甬道很深,难道已是伊塞克湖底?越走越冷,犹如数九寒天,秦北洋胸膛里的癌细胞,仿佛被兜头浇了盆冷水,瞬间熄灭大半,只剩下烟雾腾腾。 缓过劲来的秦北洋,仔细观察墙壁——并非古墓,用的是洋灰材料。一步步迈下台阶,前头有个宽阔的地宫,亮着几十个火把,传来嘈杂的俄语。 沃尔夫娜高喊一声:“彼得!” 她在呼唤伊万诺夫的名字,白俄人慌张地回过头,北洋军已开了第一枪。 秦北洋拽着她卧倒,小郡王与老金也应声倒地,又吩咐九色不要变身。头顶已是枪林弹雨,耳膜几乎被枪声震碎,到处是中弹的惨叫声,血滴溅落在头上,地宫成了人间屠宰场…… 真正的杀戮很短暂,不到一分钟,火光重新点亮,对面已竖起白旗。地上横七竖八着尸体,伊万诺夫奇迹般地毫发无伤,但手下的白俄人已损失过半,只剩下二十来人,还有不少挂了彩。中国士兵将他们缴械,五花大绑起来。 “卡佳。” 伊万诺夫喊出沃尔夫娜的名字,但她拧起眉毛不想再靠近。 秦北洋感觉蹊跷,看到一副巨大的铅皮棺材,酷似中国的帝王棺椁。士兵们撬开棺材板,用火光往下一照,却发现根本没有尸体。 棺材不但是空的,而且是一口长方形深井,不知通往地狱何处?火把投入下去,照出下面更大的洞窟。 “黄金在哪里?” 团长抽了伊万诺夫两个耳光,并用俄语提问,边防军长期与俄国人打交道,也学会了简单的俄语。 白俄上校吐出一口血丝,冷笑着说:“原来你们也是强盗。” 秦北洋暮地惊出一身冷汗,团长命令往棺材里放下软梯,大队人马进入深井,只留几个人在此看守俘虏。 小郡王困惑地问了一句:“他们说黄金是什么意思?” 事到如今,秦北洋索性说出了那个秘密。 “卡佳,我在西伯利亚,贝加尔湖畔,见到过一个穿着白色海军制服的男人,他在临终前说过一串名字——普热瓦尔斯基……卡捷琳娜……安德烈耶夫娜……沃尔夫娜……” 卡捷琳娜·安德烈耶夫娜·沃尔夫娜的嘴唇在颤抖:“你是故意跟着我来的吧?” “是,卡佳。” 沃尔夫娜当即抽了秦北洋一个耳光:“无耻。” 这些年的风霜下来,他变得皮糙肉厚,纹丝不动地站着:“你是高尔察克的情人吧?他在临死前才会惦记你的名字。” 普热瓦尔斯基……卡捷琳娜……安德烈耶夫娜……沃尔夫娜…… 而在她的名字之前,就是这座坟墓的主人,俄国大探险家普热瓦尔斯基。 “嗯,我承认。在西伯利亚,我带着可怜的儿子,无依无靠。我认识了高尔察克将军,念在我是沃尔夫男爵夫人的面子上,他给了我们母子许多帮助。为了报答他的情义,也为了我和儿子能在乱世中活下去,我成了海军上将的情人。” “所以,你知道了五百吨沙俄黄金的秘密。” 沃尔夫娜咬着嘴唇,不知该作答?被绳索捆绑的伊万诺夫大声说:“我代替卡佳回答!沙皇俄国的五百吨黄金储备,掌管在海军上将手中,眼看白俄就要失败,他命人将黄金秘密运往中亚。他知道,西伯利亚铁路的那一头,有日本人和捷克斯洛伐克军团,都是些贪婪的豺狼虎豹,早就觊觎这笔价值连城的财宝。” “但没人会想到去中亚,更不会想到人迹罕至的伊塞克湖畔,普热瓦尔斯基的坟墓。” “不错,海军上将年轻时也是探险家,曾经横穿过北极。他知道普热瓦尔斯基墓里别有洞天,据说有魔鬼的保护,把黄金藏在这里才最安全。” “只有你们两个知道这秘密,所以勾搭到了一起。” 秦北洋同时指着伊万诺夫与沃尔夫娜的鼻子,真心为沃尔夫而感到悲哀。 白俄美人低头啜泣,羞愧地坐倒在棺椁旁,捂着脸:“对不起,秦。但我对黄金不感兴趣。我的孩子,小康斯坦丁死后,我就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像随波逐流的浮萍,大雁身上坠落的羽毛……” 突然,棺椁底下传来密集的枪声…… 幽光闪烁的深井洞窟之中,枪声仿佛鞭炮声。秦北洋决定去看看,攀着软梯爬下去。接着是小郡王与老金,沃尔夫娜也跟下来了。 秦北洋踩到地砖上,进入棺椁下的地宫。前方已乱作一团,到处是枪声与呼喊声,火光忽明忽暗,不时有流弹从头顶飞过。 他抽出十字弓,按住沃尔夫娜的后背,再次让大伙儿原地趴下。九色长出雪白鹿角和青铜鳞甲,变身为幼麒麟镇墓兽。 幽冥般的光影浮动,血肉与肢体横飞的缝隙间,他看到了那张怪物的脸…… 欢迎来到修罗场。 ※※※ 这是一个更大的地宫,黑魆魆地看不清底细。 十分钟前,骑兵团长下令点亮火把,就地搜索五百吨黄金。他不相信那么多的黄金,十几间屋子都堆不下,怎么可能找不到? 地宫中有许多破烂的古物,明显不属于普热瓦尔斯基的时代。原来这空空的棺椁底下,是一座真正的古墓。 士兵们大多是文盲,搞不清文物价值,脑子里只想着两个字——黄金。 “这里有金子!” 大家围拢过到地宫中心,火光照亮一尊硕大的狮子雕像。不知历经千百年,狮子金光灿灿,表面贴着金箔——就像紫禁城里的鎏金铜狮子。士兵们拔出刺刀,刮削狮子的金箔,甚至粗暴地用枪托敲击,发出清脆的金属回音。 狮子睁开了眼睛。 犹如两只探照灯,放射炫目的赤色光芒。脖子开始转动,每根鬃毛都活起来,身体内发出轰隆隆的声响,犹如一架开足马力的蒸汽机,让整个地宫都传遍震动。 大家惊慌失措地后退时,狮子突如其来地袭击,张开血盆大口,咬下一个士兵的脑袋。 团长开了第一枪,地宫中枪声四起。死神的程序一旦启动,任何人都无法按下中止键。狮子的身躯虽然庞大,行动却如兔子般灵活,依次咬断人们的脖子。子弹打在身上,却仿佛击中坦克钢板,弹回去反而打死士兵。骑兵团携带了一架马克沁机关枪,但狮子的动作太过迅捷,还没来得及装弹,士兵就被爪子撕成碎片。无人能阻止这头狮子,它的牙齿与爪子如同绞肉机,眨眼将上百命士兵送入地狱…… 镇墓兽。 匍匐在地宫角落的秦北洋,认出这尊金光闪闪的狮子镇墓兽。 “阿尔斯兰!”在新疆挖了十几年的老金识货,“这是本地人对狮子的称呼。” 话音未落,狮子的杀戮已近尾声,一口咬下团长的头。战斗告终,干脆利落。没有战马的骑兵团,全灭于阿尔斯兰镇墓兽。 狮子看到了秦北洋。 它惊讶于竟还有人活着?镇墓兽向前走了几步,见着九色的鹿角。 镇墓兽与镇墓兽的对视。 阿尔斯兰开始咆哮,几乎震破活人与死人的耳膜。森林与草原之王的怒吼。沃尔夫娜缩在秦北洋怀里颤抖。九色毫不畏惧,面对狮吼,它发出了鹿鸣…… “妈呀,小鹿碰到狮子,这不是送死吗?” 小郡王在耳边絮叨了一嘴,秦北洋想要揍他了:“可别小看了九色。” 话音未落,九色的鹿角迅猛分叉长大,变为一株张牙舞爪的参天大树,仿佛同时产生上百只爪子,让掠食动物无从下手。 就像捕猎雄鹿、公羊、公牛之类的动物,狮子更喜欢于从背后袭击,这样可以避开可怕的尖角。食物链顶端的阿尔斯兰绕到九色身后,幼麒麟镇墓兽吐出琉璃火球…… 这一回的火球不同以往,不断喷发膨胀,岩浆沸腾般的爆裂声,炸出一团赤金色的蘑菇云,紧接着幻化出千军万马——身着明光铠的唐朝武士,步兵挥舞长柄陌刀,骑兵手执马槊圆盾,背后有弓弩手仰射,山呼海啸般地冲向阿尔斯兰…… 李卫公西伐吐谷浑,李勣大破东突厥,薛仁贵东征高句丽,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吃过许多个镇墓兽灵石,加上大量吞食有毒化学物质,九色的力量有了成倍增长,琉璃火球不断升级,喷射出一支唐朝火焰军队,与盘踞地宫的阿尔斯兰镇墓兽发生一场血战。 狮子吃掉无数个唐朝骑兵,大唐军阵岿然不动,以刀为墙,人马俱碎,前赴后继地冲击阵线。铁与火的较量,看得秦北洋血脉贲张,想起唐玄宗天宝十年,距此不过百里的怛逻斯城,发生过一场改变世界命运的战争——名将高仙芝率军七万与大食帝国远征军相遇,世界上最强大的两个帝国交锋,大战持续五天五夜,因葛逻禄部临阵倒戈,唐军受到重甲骑兵冲击而撤退。几年后的安史之乱,唐朝由盛转衰,西域渐次丢失。 九色的琉璃火球里吐出的军阵,不就是怛逻斯之战中的大唐精锐吗? 正当幼麒麟镇墓兽与阿尔斯兰镇墓兽斗得两败俱伤,马克沁机关枪响了…… 二十世纪的死神在怒吼,子弹如暴风骤雨倾泻到镇墓兽身上。 时间停止了,世界安静了,安静得只剩弹头爆破与弹壳坠地的清脆声响。 三年前,九色在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宫,曾经被机关枪打成了筛子,吃一堑,长一智,它迅猛躲藏到角落,避开这些子弹。 但阿尔斯兰从未见识过这种武器的厉害,依然勇猛地冲向喷出火舌的机关枪。 操纵马克沁机关枪的是伊万诺夫上校。 白俄人都是亡命之徒,他们原本被捆绑在上层地宫,悄悄弄断绳索,趁着看守士兵不备,夺取武器,将其全部杀死。伊万诺夫爬下软梯,看到镇墓兽之间的决战。他发现一台马克沁机枪,迅速完成装填,瞄准骇人的狮子,射出死神镰刀般的子弹…… 阿尔斯兰镇墓兽第一次被子弹击退,全身弹痕累累。马克沁机关枪的弹雨是一堵不可逾越的墙。倔强的狮子无奈地咆哮,唏嘘无法战胜二十世纪。它转身投入黑暗,地宫下敞开一个陷坑,将这尊镇墓兽整个吞没。 马克沁终结一切英雄。 枪声停息,空气中洋溢浓烈的硝烟味。 九色安然无恙,秦北洋盯着机关枪背后的伊万诺夫,不知该立刻跟他火并,还是感谢他击退了镇墓兽? 阿尔斯兰镇墓兽逃入了第三层地宫。 “在坟墓里,所有人类必须互相帮助,而不是自相残杀。” 伊万诺夫冠冕堂皇地说了句理由,免得再跟秦北洋等人火并。 九色警觉地竖着鹿角,如有必要,可以立即烧死这个白俄男人。但后面有人操纵马克沁机关枪,就像五十年后各自手执核武库的两个超级大国,无论谁先动手,结果都是全体毁灭。 “好,我们暂时达成停战协议。”虽然秦北洋极不情愿,但他不想让小郡王和沃尔夫娜,还有无辜的老金白白送命,“卡佳,你可以回到他的身边去了。” 沃尔夫娜的眼眶在发抖,看了一眼伊万诺夫,却选择留在秦北洋身边:“不,我跟着你。” 秦北洋不知如何回答?伊万诺夫却是一脸无所谓,他的眼里只剩下五百吨黄金。 火把点亮整个地宫,在九色指引下,发现极其隐蔽的墓室门,建筑结构却是中国风格,很可能是汉人工匠所造。 墓室门并没有关死,秦北洋推开石门,只见一条宽阔的甬道,几乎可以并排奔驰几匹骏马,深入地狱般的世界。 九色准备再跟阿尔斯兰镇墓兽决一雌雄。 没有看到狮子,却有一座金字塔。 灯火通明之下,谁都看不清地宫究竟有多高?也许紧挨着伊塞克湖底?或者雪山已被挖空?究竟是什么墓主人,才能拥有如此宏伟的地宫? 沃尔夫娜尖叫一声,她触摸到金字塔底座,却不是石头,也不是夯土,而是骨骸。 不是一根骨骸,而是不计其数的头骨、股骨、胫腓骨、手臂骨、肋骨…… 一座由人骨堆成的金字塔。 第八十四章 人骨金字塔 鼻息里缠绕若有若无的腐臭…… 秦北洋将沃尔夫娜保护在身后,九色用鹿角刺入人骨金字塔,不但有各种骨骸,还有层层叠叠的古代兵器、盔甲,犹如一支堆积成金字塔的亡灵军队。 小郡王对古兵器有点研究,他大胆地抽出其中一样,仔细端详说:“这不是唐朝的兵器,而是宋元时期的。” “蒙古墓?” 秦北洋想起这里是蒙古西征的故道,但不可能是成吉思汗之墓,一代天骄不是死于征西夏的六盘山吗? “不管墓主人是谁?但这座人骨金字塔,就是中国古时候所谓的‘京观’。” 小郡王是北大历史系的学生,想起隋炀帝东征高句丽,留下无数战死者遗骨,被高句丽人堆积成“京观”。唐太宗三征高句丽,途中荡平京观。后来的北京法源寺,就是为祭奠这些阵亡的中华将士而建。 伊万诺夫听不懂他们的话,围绕四边形的金字塔基座走了一圈,像在检阅地下军队。有个白俄大叔看到骨骸堆里闪过金光,原来有根指骨戴着金戒指。这些人对金子的渴望已丧心病狂,随手掰断这根指骨,拔下戒指,套在自己的小拇指上。 转瞬间,剩下的十根指骨伸出来,刺破白俄大叔的咽喉,当场挖出活人的喉结。 “快逃!” 伊万诺夫的呼喊晚了几秒,他的手下都被金字塔里的骨头抓住,有的骨头还穿戴盔甲,手握兵刃砍死白俄人。 那枚指骨上的戒指,好像触发爆炸的开关,整个金字塔都动了。九色吐出琉璃火球,但无济于事,金字塔才是真正的千军万马,发出喊杀与惨叫声。无数骨头冲出来,排列组合为骷髅武士,握着狼牙棒与十字弓。 秦北洋强压下心头恐惧,勇敢无畏地用唐刀格斗,剁下无数根碎骨头,劈开好几块盾牌,折断敌人的长矛。老金手中快枪响起,迅速打爆几个头颅骨。小郡王也用蒙古马刀保护自己和沃尔夫娜。 无奈骷髅武士越来越多,就像春天的韭菜,砍掉一茬又来一茬,源源不断扑上来。九色的鹿角刺穿许多骨骸,但这些家伙本就是死人,哪怕变成一根手臂骨,也能贴地爬过来扎你一下,除非让粉身碎骨。 老金第一个转身,冲到地宫角落,发现一座墓室门。小镇墓兽九色负责殿后,它把鹿角扩到最大限度,犹如一片荆棘丛林,同时用琉璃火球烧化骷髅。秦北洋与小郡王费了半天劲,一边琢磨如何打开墓室门,一边向人骨金字塔开枪。许多骨骸从天而降,落到他们身边,差点咬断秦北洋的胳膊。 还是老金有办法,他用矿工镐打开墓室门,带着大伙儿冲进第四个地宫。 九色最后才退回来。 秦北洋迅速将石门关紧,用顶门石压牢。门外响起人骨与武器的碰撞声,也许骨骸已堆积如山,都想进来杀了这些不速之客。 他气喘吁吁地坐倒在门背后,刀锋上沾满骨骸的污垢,身后隔着几厘米就是地狱…… 伊万诺夫上校不见了,他和那些白俄匪徒,恐怕已被人骨金字塔撕成碎片。沃尔夫娜靠在秦北洋的身边叹息——他们跨越千山万水,为了五百吨金子而来,最终却因一枚金戒指而亡,也是茫茫天数。 “伊塞克湖下的天宫!” 老金惊叹一声,大家才看到这座更雄伟的地宫,四面描绘鲜艳夺目的壁画,竟是群山中逶迤的万里长城。还有北京紫禁城、泰山岱庙、曲阜孔庙、西湖断桥、南京石头城、武昌黄鹤楼,甚至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乾陵! 这是何人的陵墓?竟然描绘整个中华大地,不仅有巍峨建筑,还有山水风光,再看壁画中的花鸟虫鱼,云朵也具写意风骨,貌似宋元工笔画,颜色绚烂多彩…… 秦北洋作出判断:“墓主人无论是谁?必有强烈的汉文化背景,而且是唐朝以后。” 老金扛着铁镐往前走,好像要在地宫下挖掘金矿,却被秦北洋厉声喊住:“老金!我有个问题。” 掘金者疑惑地转回头:“小兄弟,尽管问吧。” “你怎会懂得古墓里的门道?如何逃生?如何打开墓室门?” 老金一摊手:“得了,老子除了挖金子,也兼营盗墓的生意,反正都是在地底下刨,有时刨出金子,有时刨出古墓,不也一样有金银财宝吗?” “你既是掘金人,又是摸金人?”秦北洋说出怀疑,“你钻到李陵墓里,也不是为了挖狗头金,而是为了挖墓?” “算是吧。” “你自愿给我们做向导,因为九色能找到古墓,只要你跟着我们,就有机会盗墓。” 老金摸着地宫中几个大瓷缸:“不错,但你送给了我狗头金。我在这儿挖了那么多年金子,说实话,如果换成别人,早就自相残杀想要独吞了,却从没遇到过你这样的人。所以,我想从墓里挖出更多的宝贝,还给你作为回报。” 话音未落,老金手里的瓷缸碎了,破瓷片像锋利的小刀,在空中肆意飞舞,划破他的脸颊。地下响起轰隆隆的灼热之声,然后是一头狮子的咆哮…… 阿尔斯兰镇墓兽。 它还活着,刚才受到马克沁机关枪扫射,被迫躲入最后一个地宫。这尊镇墓兽的身下有不计其数的铁皮箱子,一看便是工业文明产物,印着Ж、Д、Я等清晰的俄语字母…… 秦北洋几乎闻到了金子的气味。 青铜雄狮布满坑坑洼洼的机关枪弹痕,几个洞眼正在燃烧。阿尔斯兰已被伤到元气,趴在铁皮箱子上喘息,发出困兽犹斗的呼噜声。 九色再次生出变化无穷的鹿角,渐渐逼近受伤的狮子。捕猎者与猎物的关系倒转。阿尔斯兰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秦北洋先用十字弓射出一支钢箭,再用环首唐刀斜刺里抢进去,刺入狮子的咽喉。巨兽痛苦地嘶吼,九色的鹿角与琉璃火球,同时击中它的胸膛。 阿尔斯兰犹如被法医开膛,流出大量黑色液体,满地都是镇墓兽的零部件。它像一座崩塌的雪山,轰然倒在最后守护的铁皮箱上,双眼发出赤色暗光。 九色用鹿角扒出狮子的心脏,一枚热气腾腾凹凸不平的灵石,囫囵吞枣一口咽下。 这头小镇墓兽吞吃的第七枚灵石。 血战过后的地宫,老金用惊恐的目光看着九色,仿佛看到一个真正的撒旦…… 失去心脏的阿尔斯兰镇墓兽,彻底暗淡冰冷,陷入永恒的死亡世界。秦北洋反手握着唐刀,虚脱地跪在地上;九色则与之相反,雄赳赳气昂昂,热流滚滚。小郡王和老金一起上来帮忙,将这头杀死过三百名士兵的青铜狮子搬走,露出铁皮箱子。 他们试着打开一个,几乎被金灿灿的反光刺瞎了眼睛。 黄金。 全是整条长方形的金砖,每块有五公斤重,刻着俄罗斯帝国双头鹰标记。箱子里有二十块金砖,那就有一百公斤的金子。老金是掘金高手,分辨得出黄金的真假和成色,都是如假包换的好东西。大伙儿一起清点这些铁皮箱子的数量,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地宫,并由秦北洋记录在墙上。 半个钟头后,算出来五千个铁皮箱,每箱一百公斤×五千个箱子=五百吨黄金。 老金目瞪口呆地下跪磕头,这是任何掘金人一辈子都挖不到的数目。 沙皇俄国最后的黄金储备,从西伯利亚疏散到中亚,葬身在伊塞克湖底下的普热瓦尔斯基墓——不,这是不知名的古墓,年代大约在七百年前。 七百年前的镇墓兽,竟然死在二十世纪的黄金之上。 东海达摩山,恶龙镇墓兽盘踞的一百万两庚子赔款白银相同道理——镇墓兽知道金银的价值,它们为了墓主人的死后世界,甚至东山再起的怨念,都会占有和保存这些财富。 老金露出盗墓贼本色,卖力地清理成百上千的铁皮箱。 终于,硕大的石头棺椁露出来了。 老金率先摸到墓志铭,果然用汉文写成,开头冒出两个篆体字“大辽”。 辽?契丹? “辽国不是在东北地带吗?” 秦北洋自然想起了内蒙古的契丹越国公主大墓。 小郡王兴奋地奔过来,却被阿尔斯兰镇墓兽的残骸绊倒,九色的琉璃火球飞过来,照亮镇墓兽残破的青铜外壳,有着密密麻麻的奇怪文字。刚才就发现了,但无暇细看,这些字貌似汉字,其实一个都看不懂,却又按照方块字的格局,笔画甚至比汉字还要复杂…… “契丹文?”小郡王拍了拍脑门,“没错的,这是一种死文字,至今还未完全破解。” 秦北洋继续释读墓志铭,终于有了发现——耶律大石。 “西辽?” “辽国为金所灭,契丹人迁徙到中亚,建立强大的西辽帝国。伊塞克湖下的陵墓主人,乃是西辽帝国的开国皇帝,西域史志中的‘哈喇契丹’的‘菊尔汗’,成吉思汗之前的一代天骄——耶律大石。” “这样就说得通了,西辽帝国的京城——虎思斡耳朵,就在唐朝碎叶城故址,伊塞克湖附近。” 耶律大石本是辽国宗室,耶律阿保机八世孙,精通汉文,辽国唯一的契丹进士,曾任翰林承旨。宋金海上之盟,北宋精锐西军偷袭燕京,耶律大石坚守城池,绝地反击。辽国被金国灭亡,他率残部逃亡大漠,征服中亚各民族,延续契丹国脉,传递汉文明,史称西辽帝国,传国九十年,后被乃蛮王子篡位,最终亡于成吉思汗。 小郡王拍了拍墓志铭上的汉字与云龙纹:“难怪啊,这里的一切都更像是有高度汉文化的中原帝王陵墓,但是阿尔斯兰镇墓兽,又带有游牧民族和西域的特点。” 秦北洋朗声道:“我们不是盗墓贼,谁都不准动这副棺椁,就让耶律大石继续安息吧!” “诺!” “三十多年前,俄国大探险家普热瓦尔斯基至此,想来他已探知此地有座英雄大墓,决定把自己埋于此处。他在耶律大石陵墓上方,为自己造了一座地宫,尸骨埋于何处不重要,重要的是打开自己的棺椁,就能抵达耶律大石的地宫。探险家的思维果然与常人不同。估计海军上将高尔察克也知道这个秘密,才会把五百吨黄金交给镇墓兽保管。” 老金越来越不像掘金者了,凝神道:“普热瓦尔斯基走过的路,并不比历史上的征服者少啊。” 然后,他提起矿工铁镐,砸向耶律大石的棺材盖。 “不要!” 秦北洋高声尖叫,一路追踪白俄探险队而来,一是为了给癌症中的自己续命,二也是为了阻止盗墓,不管墓里的主人是谁。 晚了。 铁镐在空中划过一个弧线,重重地敲在石棺上,当即让雪花花的石头粉碎。秦北洋害怕这鲁莽的盗墓举动,又会触发地宫内的某种杀人机关? 但他们看到了棺椁内部,一堆破碎的大理石中,并不存在尸体或木乃伊,只有一套完整折叠的盔甲、一副朽烂的弓箭、还有一具黄金马鞍。 老金放下铁镐,跳进棺材,连碎骨头都没找着。这套盔甲、弓箭以及马鞍,显然是耶律大石生前所用之物,陪伴他建立了一个帝国。 “衣冠冢?” 许多墓葬因为墓主人尸骨无存,比如身陷敌后,只能以生前常用的衣冠甚至头发代替尸身,至今亦然。 也许,耶律大石真正的遗骸,早已破碎于历史云烟之中。 小郡王看着布满地宫的五千个铁皮箱子说:“该想想怎么把金子运出去了。” 秦北洋跑到墓室门后,外面一片安静。他小心地拿开顶门石,刚把大门开了道缝隙,迎面扑来密密麻麻的黑影,便是人骨金字塔的骷髅战士,各自挥舞兵器,顶着厚厚的复合锁子甲,就要冲入墓主人最后的地宫。 幸好小镇墓兽九色吐出两团琉璃火球,烧化最近两具骨骸。秦北洋急忙把墓室门关紧,重新塞上顶门石,听到一阵嘈杂的敲打声。那些死人骨头,短时间内不会沉睡,早已瞄着秦北洋这伙人了。 老金拎着铁镐躲在门后说:“这道门绝对不能打开,以我的挖墓经验判断,它们会轻而易举地杀死我们。” 小郡王无奈地倒在铁皮箱子上,抱着富可敌国的五百吨黄金,看向黑暗的头顶。 突然,沃尔夫娜高声笑起来,笑声中竟有些放荡:“哈哈哈……为了这五百吨黄金,高尔察克将军在西伯利亚丢了性命,又有多少白俄男人成了冤死鬼?想要成为黄金主人的家伙们,最终成了给黄金陪葬的奴隶。” “还有今天的三百名中国士兵。” “有个古希腊神话——国王拥有了点石成金的超能力,当他把身边一切人和物都变成黄金,却再也无法进食与饮水,只要嘴唇一碰到就变成黄金,最后连自己女儿都变成了金子。” 男爵夫人也是读过一些书的,秦北洋点头说:“而我们就是这群躺在金子上即将饿死的蠢货。” 老金拿出最后的一皮囊水,分给地宫中的每个活人。秦北洋却把自己那份水,让给了沃尔夫娜,按照欧洲礼节,这叫女士优先。 时光不知流逝多少?雪山脚下是否落了第一场雪?秦北洋饥肠辘辘地躺着,九色警觉地趴在他身边,耳边响起一阵歌声…… 沃尔夫娜的声音,少女似的细嫩悦耳,叮叮咚咚淌过伊塞克湖深处。秦北洋勉强听出俄语歌词的意思—— “夜漫漫,雨潺潺,草上露珠闪。人们说我运气好,谁知我心烦。不愿相信也得信,怕是真无缘:你我如同隔条河,左右俩河岸。鸭成对,鸟成双,波和浪相连,姑娘小伙儿手挽手,唯独我孤单。日盼夜盼好无奈,怕是真无缘:你我如同隔条河,左右俩河岸。” 这首婉转忧伤的俄语歌,悠扬地飘在地宫中,似乎成了所有人的安魂曲。 (作者注:沃尔夫娜唱的这首歌原名《两道河岸》,上世纪五十年代苏联电影《渴》的插曲,中文歌词为薛范先生译配,后被王洛宾先生改编为歌曲《一江水》) 西辽地宫,白俄美人歌罢,小郡王帖木儿不甘寂寞,饿着肚子高歌一曲——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古汉语的慷慨悲歌,让秦北洋拍案叫绝。这首歌来自两千多年前,宫廷阉人歌手李延年唱给汉武帝听,赞美妹妹李夫人。汉武帝因此将李夫人纳入宫中。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的兄长李广利成为贰师将军,率领汉军远征西域大宛国,便是今日的费尔干纳盆地——距离伊塞克湖很近。 小郡王爬到秦北洋身边,贴着耳朵说:“北洋,我用脚后跟都看出来了,俄国美妇人对你有意思呢。在这塞外绝险之地,我等性命朝不保夕,不如成全人家的相思意。良宵苦短,别到阴曹地府里追悔莫及。记得我在京城八大胡同带你听的《金缕衣》吗?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滚!” 秦北洋一把将小郡王推开,劈头盖脸痛骂他一顿,还要比试摔跤。虽说帖木儿是博克好手,但饥肠辘辘也无心过招,被摔了个狗啃屎。躺着看热闹的老金,当场呵呵笑起来。 小郡王把头埋在金子里哼哼唧唧:“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他有意撮合秦北洋与卡佳,是考虑到安娜既已嫁给齐远山,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结果怎可更改?如果秦北洋也有新欢,就不会对安娜恋恋不忘。按照小郡王的性情,普天下的男人,生来就是四个字:喜新厌旧,只要搭上新欢,转头就会忘了旧情人。 “别打了。”沃尔夫娜搀扶起小郡王,又把秦北洋省给她的水,重新还到他手中,“如果一群人陷入绝境,应该让女人先去牺牲,这样还会有人活下来的希望。” “不必了,我的生命本应在1919年的秋天结束。” “秦,你想听我的故事吗?”沃尔夫娜靠在他的肩头,吹气如兰,“我的祖先世代都是工匠,制造各种捕兽工具。小时候,住在拉加多湖畔的森林里,我常跟爸爸和哥哥出去打猎……” “等一等!你结婚前是不是叫卡捷琳娜·安德烈耶夫?” “有什么问题吗?” “你的父亲叫亚历山大·安德烈耶夫?” 秦北洋脑中闪过冰天雪地的俄国,乌拉尔山区的小村庄,擅长制造捕兽夹的老工匠亚历山大,也是工匠联盟的会员。 “你怎么会知道?” “而你的哥哥叫瓦洛佳?” 沃尔夫娜瞪大双眼:“你认识他们?不,我哥哥早就死了,十年前制造一种神秘机器时遇害。” “我认识你父亲,在俄国的时候。”秦北洋掏出背后的十字弓,“这就是他送给我的!” “独眼金字塔?”她看着十字弓的钢弩上的标记,“我记起来了,小时候,我就认得这个标志。他现在怎么样?自从哥哥死后,爸爸一个人去了乌拉尔山。” “很抱歉,他去世了。” “上帝啊!”沃尔夫娜捂住嘴巴:“布尔什维克杀了他?” “不,是白卫军干的,我已经为他复仇了。” “谢谢你,我爸爸是个固执的老头,一个痴迷于手艺的工匠,我想他一定很喜欢你。” 耶律大石的地宫之中,秦北洋慨叹命运:“世界好小,我在巴黎和哈尔滨,分别认识了他的女婿与女儿。” “哥哥死后,我去读了护士学校。一次舞会上,我与弗兰茨·冯·沃尔夫男爵偶遇。我穿着黑衣裳,戴着银手镯,根本比不上那些盛装出席的贵族小姐。沃尔夫却疯狂地追求我,说我很像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 “我看过这本书,日语版,在京都第三高等学校的图书馆。” “三个月后,我嫁给了沃尔夫。他给了我男爵夫人的头衔,但我不爱他。这个男人更喜欢物理和机械。有一次他喝醉了,才说第一眼看到我时,以为我不是人,而是一个漂亮的‘灵魂机械体’。” “凡是醉心于‘灵魂机械体’的都是走火入魔的天才。” 秦北洋想起了霍尔施泰因博士、山本教授,还有自己失去的老爹。 “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沃尔夫娜闭着眼睛躺倒在秦北洋身边,这是《安娜·卡列尼娜》开篇的第一句。 “我不懂……” 他同样躺在装满黄金的铁皮箱上,转头看着她苍白如雪的容颜。 “在圣彼得堡,我不觉得那是个家庭,更像监狱,我一度想从沃尔夫身边逃跑。但我有了孩子,最亲爱的小康斯坦丁。我发誓哪里也不去了,女人的幸福根本不值一提。” 沃尔夫娜闭上眼睛,就像一具尸体,默默等待被埋葬,仿佛回到冰封的贝加尔湖上…… 不知睡了多久,小镇墓兽九色将主人唤醒,拽着他来到墓室门后,将耳朵贴着门缝倾听。 秦北洋的眉毛一挑,好像是笛子?还有洞箫?某种说不上名字的乐器?小郡王也凑过来,听出那是蒙古人的马头琴。 人骨金字塔的地狱派对? 最后,秦北洋听出了一个女孩清脆的歌声—— 青龙头,白龙尾, 小儿求雨天欢喜。 麦子麦子焦黄, 起动起动龙王。 大下小下, 初一下到十八。 摩诃萨 阿幽? 原本等死的秦北洋,悄然挪开顶门石。硕大的地宫中,亮着几盏幽幽的灯。竹笛、洞萧、蒙古马头琴,诡异地糅合成一团,配上河南灾民流浪祈雨的儿歌,十七岁少女的天籁之音,让人耳朵飘飘欲仙。 人骨金字塔,回到七百年前的原样,依然矗立在地宫,地上不再有任何骷髅头哪怕一片碎骨头。它们也跟秦北洋一样,安安静静地倾听音乐。 他看到了阿幽。 吹奏竹笛的乐手,是灰胡子的刺客老爹;悠扬吐纳洞箫的男子,看侧脸如飘飘然美男子,转头暴露另一侧脸颊,却爬着一道蜈蚣般的刀疤——他叫阿海,跟老爹都是秦北洋的杀父杀母之仇人;盘腿坐地,得劲地拉着马头琴的粗壮汉子,毋庸多言,自是刺客脱欢。 刺客乐队…… 第八十五章 地狱派对 半小时前,天高云淡的伊塞克湖畔,雪山环绕的普热瓦尔斯基墓前,来了五匹骏马。 其中四匹马上,分别是阿幽和她的刺客们。过去十天,他们从阿尔泰山的喀纳斯湖,一路尾随追踪到俄属中亚境内。 正要进入被炸开的墓道,冲出来一个俄国男子,衣衫褴褛,全身鲜血,乍看还以为是普热瓦尔斯基诈尸了。 他是白俄上校伊万诺夫,部下全被人骨金字塔撕成碎片。半年前,他雄赳赳气昂昂地率领一百多人的探险队,从哈尔滨出发跨越草原与戈壁,此刻仅以身免,成了光杆司令,不免徒自哀伤。 伊万诺夫看到刺客们,尤其阿海右脸上的刀疤,便知这伙人绝非善类,抬手射出两枪。阿幽及时下地匍匐,才躲过白俄的子弹。 上校趁机跨上一匹俄国马,猛抽鞭子而逃遁,消失在伊塞克湖边的荒野。 阿海早已拔出象牙柄匕首,对于没能抹断白俄人的脖子而耿耿于怀。 “后会有期。”刺客们的主人不以为意,决定立即进入墓道查看,“秦北洋当在此墓中,他必须进入地宫才能延续生命。” 刚到墓道口,便闻到一股血腥腐臭之气,体壮如牛的脱欢突然站住,声音颤抖:“老爹,我怎么感觉眼皮一直在跳呢?” “左眼还是右眼?” 脱欢有轻微的左右不分,只能把手按在右眼皮上:“这只眼!”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阿海幸灾乐祸地开玩笑,“你要倒霉了!” 老爹面孔一板:“你俩休得胡言!” “安全起见,大家都背上随身包袱。”阿幽中止了刺客们的争吵,“别忘了地宫道有言:入玄宫者,必先善其器。” 穿过墓道,四名刺客来到普热瓦尔斯基的地宫。他们发现几具尸体,进入形同深井的棺椁,下降到第二层地宫。 遍地残肢不全的死人,穿着蓝色的中国军服,从裤子、靴子以及配枪看出都是骑兵,粗略数数竟有二三百人。 刺客老爹判断:“尸体没有枪伤,全被折断脖子或撕开肚肠而死,典型的镇墓兽所为。” 脱欢猛烈地摇头:“我的右眼皮还在跳,我不想再进去了!” “你想违抗主人的命令?” 老爹干脆地抽了他一个耳光。 “想当年,我们可都是修行过地宫道,最终才能毕业的。脱欢,你平常不是胆大包天,杀人如麻,何时变得像个小姑娘似的胆小?”阿海才察觉到阿幽瞪了他一眼,“我失言了,主人。” “业精于勤荒于嬉。当你们长年累月忙于刺杀,地宫道自会慢慢退步——除了秦北洋,三天两头下到古墓,隔三差五杀个镇墓兽,他才是地宫道的大师。” 阿幽命令大伙儿格外小心,进入第三道地宫,他们看到了从未见过的奇观。 人骨金字塔…… 脱欢的大块头不小心撞到墓室门,金字塔基座微微晃动,几块骨骸从塔顶坠落,在他面前摔成碎片。越来越多的人骨掉下,一开始残缺不全,接着是整个的骷髅武士,顶着盔甲,手执兵刃,将这伙刺客当作侵扰陵墓的盗墓贼。 “人骨镇墓兽!” 还是刺客老爹见多识广,准确地看出了这座人骨金字塔,便是利用成千上万的人骨,作为原料制作的一尊镇墓兽。就在这座人骨金字塔的心脏,应当有一颗硕大的灵石心脏! 就算使出“刺客道”与“地宫道”的全部功夫,他们四个人也无法抵挡成千上万的骨骸。因为活人会被刺客们的杀气吓倒,而死人无所畏惧。 “抄家伙!” 阿幽一声令下,老爹从包袱里掏出一支竹笛,阿海抽出一支洞箫,脱欢则是蒙古人的马头琴。 “地宫道”有言——镇墓兽,传诸商周先秦,性喜宫商音律,风雅丝竹。 老爹横笛,阿海吹箫,脱欢马头琴,阿幽无需乐器,她的嗓子就是天籁。 刺客乐队演奏出了超高水平,犹如三重奏的管弦乐,只为阿幽的儿歌伴奏,犹如《论语》所说“郑声之乱雅乐”。 奇迹发生了,原本暴怒的人骨镇墓兽,竟然整个安静。已冲到眼门前的骷髅武士,巴瞪着深深的眼窝,沉醉在乐器与阿幽的歌声中。 阿幽也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一旦停下,恐怕会被人骨金字塔吞没。她用眼色示意老爹等人继续演奏,让笛萧之声飘荡在地宫深处…… 刺客乐队与骷髅音乐会。 然后,秦北洋走出了最后一道墓室门。 小郡王、沃尔夫娜、老金,还有小镇墓兽九色,依次走到人骨金字塔面前。 看到秦北洋的双眼,阿幽愣住了,歌声戛然而止。老爹也放下笛子,阿海撤下洞箫,脱欢的马头琴摔在地上,琴箱发出刺耳的共鸣。 骷髅武士们面面相觑,这才明白曲终人散——是活人该散了。 老爹用笛子插入一个头颅骨的眼窝,阿海将洞箫扔出去打到一片骨骸,脱欢的马头琴已被骷髅们踩断。 九色刚要吐出琉璃火球,秦北洋却让它不要动。一个骷髅武士的钢刀砍到眼前,他撅起嘴唇吹响口哨,竟是贝多芬的《欢乐颂》。 那把刀停留在秦北洋的头顶,硬生生地凝固了。仿佛他那悠扬的口哨声,就是《天鹅湖》中让人变成石头的魔王诅咒。 但乐器都完蛋了,干吹口哨难以为继。沃尔夫娜顺着他的口哨声,唱起了俄语版的《欢乐颂》。骷髅们呆呆地注视着俄国美妇人,瞬间成了地狱女神。 活人与死人之间,这样用口哨与唱歌维系的平衡,如同危险的走钢丝。 果然,幽暗的地宫让秦北洋后背心发凉,鼻头微微一冲,熬不住打了个喷嚏。 口哨突然中止,顺带打断了沃尔夫娜的《欢乐颂》。 这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喷嚏,正好惊醒了所有陷入贝多芬迷醉的人骨镇墓兽。 整座金字塔再次崩塌,成千上万的骨头坠落,组成浩浩荡荡的大军,山呼海啸地向不速之客们扑来。 脱欢抽出匕首,无奈兵器太短,还没够得上骷髅,手指骨就扎进了他的胳膊。就算刺中对方,死人骨头并不存在咽喉,顶多割断颈椎骨。数只骷髅抓住他,就要把他的皮肉撕破。 突然间,小郡王举起快枪,打爆几个头颅骨,顺便将脱欢拽回来。 脱欢已受重伤,身上布满锋利的骨头扎的洞眼,如同被戳漏了的水瓶子,不断往外喷溅鲜血。何况他的体重超过两百斤,腹中空空的小郡王,没两下就拽不动了。 阿海与老爹上来帮忙,左手匕首,右手快枪,镰刀般割倒一大片。九色吐出琉璃火球,烧掉后头源源不断的骷髅武士。秦北洋的三尺唐刀,剁下好些骨骸,保护阿幽与沃尔夫娜两个女人。老金的一把铁镐舞得风生水起,一看就是练家子的独门武器,绝非普通的矿工镐。 “脱欢!” 小郡王竟然叫出刺客的名字。在人骨金字塔的杀戮战场,失血过多的脱欢面如金纸,握紧他的胳膊,气若游丝:“帖木儿!我就知道,右眼皮跳,不是啥好事儿。” 他说的是鄂尔多斯地方的蒙语,小郡王将脱欢抱在怀中,声嘶力竭地用蒙语说:“别死!” “我才是鄂尔多斯的王!” 刺客脱欢说完最后一句,颇有王者气概,死不瞑目地看着孛儿只斤·帖木儿,溘然离世。 小郡王的肩膀在颤抖,却不敢覆盖死者的眼皮。还是阿幽擦着地面翻滚过来,为脱欢合上双眼。 秦北洋砍倒两具身着锁子甲手握长矛的骷髅,杀开一条血路。阿幽被迫抛下脱欢,要是纤纤少年还好说,这个二百来斤绝对带不走,必成为人骨金字塔的一部分。 突然,两只死人的手骨抓住阿幽的小腿,她只娇吒一声,匕首将其轻松切断。二十九岁的沃尔夫娜一路尖叫,由十七岁的中国小姑娘保护。 幸好有九色的琉璃火球与张牙舞爪的鹿角,暂时抵挡住人骨金字塔,幸存者们依次逃出地宫,穿过布满士兵尸体的地宫。 爬上普热瓦尔斯基的棺椁,沃尔夫娜、阿幽、秦北洋、老金、小郡王、阿海、老爹等人爬上软梯,回到第一层地宫。 最后,九色爆发出强大的力量,想必是吃过阿尔斯兰镇墓兽灵石的缘故,一跃冲上数米之高,艰难地回到主人身边。 深渊之下,到处是人骨金字塔的喧哗声,这些让人闻所未闻的镇墓兽,正在撕碎士兵们的尸体,将之当做午餐大快朵颐…… “耶律大石的地宫之中,竟有两尊镇墓兽,一尊是阿尔斯兰狮子,另一尊则是人骨金字塔。” 秦北洋与老金搬来一块大石板,盖在普热瓦尔斯基的棺材上,以免骨骸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地再爬上来。 来不及喘息,秦北洋拍了拍九色,小镇墓兽当即领会主人意图,正要吐出琉璃火球,烧死刺客老爹与阿海——没有比这更好的复仇机会了! 突然,一把匕首抵住了秦北洋的咽喉。 阿幽、老爹、阿海,三个刺客都远远地看着他,而这把象牙柄的匕首,镶嵌着“白虹贯日”的图案,正握在老金的手掌心里。 沃尔夫娜高声喊了俄语的不“Нет”! 九色心系主人安危,不再吐出琉璃火球,只是顶着雪白鹿角。老金的匕首顶着秦北洋的咽喉,与它保持距离,以免被鹿角戳个透心凉。 “老金,你果然是刺客们的同伙。” “你说错了,我不是同伙,我就是刺客。” 老金的臂力有真功夫,平举匕首,纹丝不动,差之毫厘就能割破秦北洋的喉管。 “哥哥,对不起。”阿幽低声说,“当你和白俄人出现在库伦,就有眼线用电报告诉了我。我们立刻赶来蒙古保护你,却发现你和白俄人都已向西而去。” “这就是你说的保护?” 秦北洋瞄着自己脖子上的匕首。 “是的,保护你。我们纵马狂追,踩着白俄人留下的痕迹,追踪到李陵墓前。我发现了你们的马,判断你最有可能在墓里,便让熟悉挖墓的老金,把你们救了出来,否则你早就饿死了。” “谢谢你了,阿幽妹妹。” 话虽这么说,秦北洋却一点都不客气。 “北洋,我一辈子都在西北挖掘古墓,制服过许多镇墓兽。但我听说,你是在‘天国学堂’修行‘地宫道’的第一名优等生,打破了我在二十年前的记录,我很佩服你呢。” “两年前,我还以为那只是个梦——原来你就是‘镇墓兽猎人’!” “老金,你说的太多了。” 刺客老爹警告一句,老金却看向阿幽:“主人,恳求您放过秦北洋,他是个至情至性的好人。” 阿幽沉默片刻,瞪着乌幽幽的大眼睛说:“哥哥,你们走吧。” 秦北洋叹息一声,抱拳道:“阿幽妹妹,我要杀死刺客阿海与老爹的誓言,绝不更改。” 回到普热瓦尔斯基的墓碑前,天色大亮,原来已在地宫度过一昼夜,却有数百条性命葬送在地下世界。 湖边走过一匹乌黑的骏马。 不可思议,这马儿的形态美极了,通体如黑缎子油亮,唯独四个蹄子雪雪白,这不是四蹄踏雪的乌骓驹吗?项羽在垓下被围,高歌一曲“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这“骓不逝”的“骓”指的就是这种品相的马。但在它黑漆漆的肩部,隐隐有一团暗红色,似乎正从皮肤底下沁出。 “汗血马!” 小郡王认出了这匹宝马。李陵墓里,他们也见识过汉朝的汗血马镇墓兽。汗血马的原产地,据此不过百余里。 它没有马鞍,也没有缰绳,就像一匹野马,这是老天爷的恩赐?让这稀世良驹送到眼门前,古人说千里空收骏骨,汉武帝为它打了一场大战,远征过一个国家,不知牺牲多少生命。 秦北洋慢慢靠近汗血马,闻到它体内热气滚滚的血液。所谓“汗血”,因为皮肤较薄,容易被人看到血管,加上马的肩部汗腺发达,容易产生鲜艳的错觉。 突然,汗血马抬起两条前腿,依靠后退支撑起全身,几乎直立在伊塞克湖盘,嘴里发出刺耳的嘶鸣,仿佛一头要飞身上天的黑龙。 秦北洋不能让它跑了,纵身跃上马背,牢牢坐于胯下,双手抓紧马鬃。这马胆大,忽而向后尥蹶子,忽而双腿直立,走在伊塞克湖的峭岸边,差点坠下去。秦北洋在俄国参加红军,作为骑兵从乌拉尔山杀到远东,成为驾驭顿河马的好骑手。而从蒙古到新疆的这趟旅行,他又成了蒙古马的好主人。他已换过好多匹马,每次熟悉新坐骑,都要克服这种困难。 汗血马驮着秦北洋,冲上一片高山草地。马蹄得得作响,风驰电掣,将雪山湖光远远甩在身后,天地恍如拉了一场洋片。他骑在没有马鞍的光背上,来回跑了几十里,屁股几乎颠烂了,终于让它安静下来。他把自己的耳朵贴着马耳朵,抚摸马的心脏,就像抚摸一个姑娘。 小郡王、沃尔夫娜骑着中国骑兵团的战马追上来,九色冲在最前头,警觉地围绕着这匹马,总觉得它好像要害主人,甚至有种嫉妒的目光。 “喂,北洋,乌骓不吉利呢,当年项羽就是骑着乌骓驹,自刎于乌江,坐骑也跳江而死。”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秦北洋拍拍胯下黑马,“我喜欢这样的英雄,这样的马。” 不过嘛,项羽的“乌骓驹”并非汗血马,只是代表马的颜色与品相,但与品种无关。 “哈哈,这是一匹母马,好马如好姑娘,愿你骑乘愉快。” 小郡王一语双关,给了他全套的鞍鞯、马镫、辔头等等马具。秦北洋给汗血马披挂得当,却发现在马鬃深处,被人用细绳子系着个小铃铛。 里面似有东西,他用唐刀剖开铃铛,才发觉一张小纸条—— 哥哥,千里马配英雄,阿幽奉上。 原来是阿幽妹妹送给自己的礼物。 秦北洋皱起眉头,该不该收这份昂贵的大礼呢?他很想跳下马鞍,将汗血马送还草原。 但这匹马通人性,轻易不让人骑,可是一旦骑上,就舍不得让人下来。它主动用脖子蹭了蹭秦北洋,让他改变了主意。 第八十六章 精绝古城 他们要回中国,但不走回头路,决定向南去喀什。 秦北洋骑着汗血马,翻越雪山与纳林河谷,攀登白雪皑皑的吐尔尕特山口。他在北极和西伯利亚都生活过,早已习惯冰天雪地。 他给汗血马起了个名字,既是阿幽相赠的礼物,便叫“幽神”——既和阿幽有关,又符合这匹乌骓驹的气质,一个“神”字,凸显这匹千里马的不凡。 三天后,他们艰难翻越海拔将近四千米的吐尔尕特山口。据说唐玄奘也曾路过此地,几乎为大雪吞没。古时丝绸之路上的人们,要克服大自然的障碍,不知要付出多少生命。 进入深切的河谷,他们露宿一宿。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点起篝火,看着清澈透明的星空。沃尔夫娜毕竟是个女子,在马背上劳顿虚弱,早早钻入帐篷睡去。 秦北洋有句话憋了好久,终于问道:“你怎认识那个刺客?” “脱欢……”小郡王帖木儿口中呵出白气,“他是我的堂兄,可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他也是蒙古贵族?” “三十年前,本应是我的伯父继承郡王之位。老郡王废长立幼,传位给了次子,就是我的父亲。我的长相随妈,更像江浙人,从小就被嘲笑,郡王府的家臣与奴才们,也说我不堪大任,做不了蒙古人的王。而脱欢牛高马大,大家都说他更有资格继承王位。我强迫自己学习骑马、射箭、打猎还有博克——就是摔跤,参加那达慕大会比武,打败了粗壮的纯种蒙古人。我想证明自己也是堂堂的孛儿只斤氏,成吉思汗的直系后裔,黄金家族的一员。” “你已经证明了,帖木儿。” 小郡王对秦北洋说了一番交心的话,向着西北方的天狼星做出弯弓搭箭的姿态:“脱欢比我大五岁,在我十岁那年,他突然失踪了。北洋,袁世凯称帝那年,我们为了阿幽,在北京地方法院门口比试过摔跤。” “你赢了,带走了阿幽,但却没有保护好她。” “骆驼队刚回到鄂尔多斯,王府就发生了叛乱,脱欢突然出现,率领旧部把我们一家老小都俘虏了。驻扎榆林的北洋军,奉袁世凯之命前来平息叛乱。脱欢再次消失,阿幽也在动乱中不见踪影。” 秦北洋皱起眉头,看着劈啪作响的篝火说:“他们的目标不是郡王府,而是刚从北京运来的小婢女——阿幽。” “嗯,也有几分道理。其实,我一点都不恨脱欢。如果他能代替我做郡王,让我游戏人间做个阔少爷,少掉争权夺利的烦恼,岂不快哉?” “帖木儿,这并非你的肺腑之言。你是一个有雄心壮志之人,只不过用花天酒地风流倜傥来掩饰罢了。” 小郡王尴尬地咳嗽几声:“哎呀……居然被你窥出来了。北洋,你的眼睛真毒呢。” 次日天明,三骑一兽,冲下河谷,经过荒芜的戈壁与盐碱地,穿越盛产无花果的阿图什庄,来到塔里木盆地边缘的喀什噶尔绿洲。 已是深秋,阳光依然浓烈,路边有高大的白杨树与胡杨林,与伊塞克湖完全两个天地。白杨的叶子变得金黄,就像内地银杏。这片绿洲颇为富饶,到处阡陌连接,精耕细作,集市上全是戴着小花帽的白胡子老爷爷,梳着无数根小辫子的美丽姑娘们。 进入喀什城墙之前,秦北洋看到有片特殊的工地,只有穿着花裙子的女孩进进出出。 他跳下汗血马“幽神”,只见地下被整个挖开,露出夯土遗迹,女孩们用小铲子与毛刷清理土中的坛坛罐罐。分明是考古发掘现场,人们更倾向于雇佣女民工,因为她们心思比男人细致,更容易发现宝贝,也不会轻易破坏文物。 女孩们中间,有个男人抬起头,瘦高个头,鹤立鸡群,阳光洒在白皙的面孔上,犹如万人迷的沙漠王子。他穿一身西式工装服,上衣口袋插着钢笔,年纪不会超过三十岁。 秦北洋喊出他的名字:“李隆盛。” 喀什噶尔,丝绸之路上的重镇,中亚的文明中心,可与撒马尔罕、布哈拉齐名。乾隆朝平定回疆,即以喀什噶尔参赞大臣“总理南八城事宜”,堪称南疆首府。 剑桥大学物理系博士一惊,托了托金丝边眼镜,冲到秦北洋跟前热烈拥抱,又惊恐地后退两步:“你真是秦北洋?” “如假包换。” “那我在大白天见到鬼了?还是幻觉?对不起,科学家不该说这种话。但在北极的维京古墓,我亲眼看到你掉进了喷发的火山口。” “但我没死,有……”他不想说是北欧神兽救了自己,“有人救了我。一言难尽,这一年多来,犹如伊利亚特加上奥德修斯!” “荷马史诗——你一定要好好跟我说。”李隆盛搂着秦北洋的胳膊,又见到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还有黑纱蒙住面孔的白俄美妇人沃尔夫娜,他向着考古工地大喊一声,“教授,你看谁来了。” 国立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王家维,顶着满头乱发与灰土,吐了口唾沫擦拭眼镜片,这才看清了秦北洋的面孔。 “你是……” “教授,我是秦北洋。” 想当年,王家维从香山碧云寺把这乳臭未干的小工匠带到北大。两年过去,他又长高了,肩膀更宽,脸上多了风吹日晒的沧桑。 王教授激动地说不出话,与秦北洋紧紧相拥,就像抱住失散多年的亲儿子。 考古现场还有个外国人,五十来岁,灰色头发,目光深邃,像是欧洲北部的人种。 李隆盛介绍道:“这位是瑞典大探险家,举世闻名的斯文·赫定先生。” 斯文·赫定只会简单的汉语,向秦北洋打了声招呼,继续蹲在地上,用铅笔速写记录出土的神殿遗址。 “这是疏勒古国,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班超镇守过的盘橐城。我总是不务正业,又抛下剑桥大学的理论物理实验室,志愿给斯文·赫定先生做翻译和助手。我们从印度出发,经过克什米尔山谷,翻越喀喇昆仑山脉,在喀什跟王教授汇合,组成中瑞联合考古队。” 李隆盛露出令人着迷的笑,秦北洋加倍自惭形秽。 考古挖掘告一段落,他骑着汗血马“幽神”,与镇墓兽九色进入喀什城。小郡王、沃尔夫娜、李隆盛、王家维、斯文·赫定依次骑马而行…… ※※※ 历经战乱的喀什噶尔,早已破败不堪。汉城内驻扎拥兵自重的喀什提督马福兴,回城内的高台民居犹如杂乱无章的城堡。 新月高悬,路过艾提尕清真寺前的小广场。小郡王悄悄关照李隆盛与王教授,千万不要泄露欧阳安娜已嫁给齐远山的消息,他怕秦北洋会发疯,甚至狠揍他一顿。 大伙儿住进喀什最大的客栈。客人来自陕西甘肃,以至于中亚、阿富汗与克什米尔的商贾,甚至有一大批白俄浪人。 秦北洋请人给汗血马钉了马蹄铁。沃尔夫娜陪伴在他身边,只要一离开秦北洋,她就毫无安全感。九色却没跟着他,也许是嫉妒主人有了新宠。 不少白俄人排队来换马蹄铁,估计明天要远行。师傅钉马掌的手艺不错,丝毫没有伤着“幽神”。沃尔夫娜也喜欢这匹乌黑的汗血马,搂着它的脖子和鬃毛。 忽然,客栈马厩的火把下,照出一张爬满胡须的俄国男人的脸,他故意把帽檐往下压,却还是被秦北洋认了出来。 “伊万诺夫上校?” 这杀千刀的强盗居然还活着?沃尔夫娜一声尖叫,不晓得出于恐惧?还是念在昔日枕席旧情? 就当秦北洋要抽出唐刀,伊万诺夫飞快地掏出手枪,顶在白俄美妇人的太阳穴上。 子弹射出枪膛的速度,总比唐刀砍向头颈快一些。 “秦,原来你也还活着,金子在哪里?” “金子属于地宫,任何活人都无法进入,放弃那个念头吧。”秦北洋一只手握着唐刀,另一只手牵着汗血马,“放开卡佳!” “你叫她卡佳?贱货!”伊万诺夫的臂弯如同绞索,勒紧沃尔夫娜的脖子,“你向中国男人敞开了大腿!” 伊万诺夫边走边退,身边还有十来个白俄士兵——原是他在西伯利亚的旧部,最近从中亚流亡到喀什,正好与老长官重逢。他们用枪口对准秦北洋,又将沃尔夫娜捆住送上马背。 突然,九色来了。 小镇墓兽预感到某种危险,带着小郡王冲出客栈房间。黑夜中鹿角迅速生长,伊万诺夫知道它不好惹,当即下令撤退。这些白俄人翻身上马,带着沃尔夫娜狂奔出客栈。 “卡佳!” 秦北洋一声暴喝,刚跳上汗血马,就被小郡王拉住辔头:“古人云,穷寇莫追。何况天黑了,人困马乏了一天,你要休息,马也要休息。” 到底是蒙古王子,懂得越是千里良驹,越需要悉心照料,不能肆意驱使,暴殄天物。 心焦的秦北洋不听劝,他想若是大白天,九色的威力无法施展,夜里小镇墓兽却很强大。他抽了小郡王一马鞭,马刺促使“幽神”嘶鸣着冲出客栈。 小郡王揉着马鞭抽过的脸上,摇头苦笑:“秦北洋,你到底还是为女人抽了兄弟啊!” 月光下的喀什噶尔,九色恢复为猎犬。它早已记住沃尔夫娜的气味,这俄国女人身上的体味,在南疆沙漠绿洲如此独特,百里外都能分辨得出。汗血马四蹄飞奔,秦北洋怒火中烧,跟着九色穷追不舍,不救回卡佳不罢休。 天明时分,一人一马一犬,冲出喀什绿洲,沿途尽是茫茫沙漠。 跑了三天三夜,秦北洋和“幽神”都累得不行,唯独九色有无穷无尽的力道。前头有条宽阔却干涸的大河,只有中间的涓涓细流,两岸布满枯死的胡杨林,千年不倒。 刀郎族的牧羊人经过,连带比划和听音,秦北洋才知这是塔里木河上游的叶尔羌河。汗血马喝足了水,啃着丰茂的野草。 秦北洋连生火的力气都没了,躺倒在胡杨林中,抱着九色睡了一宿。直到脑袋被马鞭抽了一下,他翻身跃起抽出唐刀,却发现是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 帖木儿得意洋洋,脸上还有淡淡血痕,小镇墓兽九色知道他并无恶意。 李隆盛、王家维教授、斯文·赫定都来了。后面还有一支骆驼队,还有五条狗、十只羊,够吃三个月的粮食,全套冬装,气温表,测高仪等一应科学仪器……俨然是要穿越沙漠的探险队。这年头土匪横行,喀什噶尔提督派遣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一路护送中瑞联合考古队前行。 “我骑汗血马,你们却是骆驼,怎能追得上我?”秦北洋低头回想走过的路,似乎有些弯弯曲曲,时而向东,时而向南,让人摸不着头脑,“必是伊万诺夫等人迷了路,在沙漠中转了好几圈。跟踪他们的九色,同样也在绕圈。一昼夜就能走完的路,我们却花去了三天。” “前方沙漠极为凶险,你们单枪匹马进去,等于送死。”Оふ說下傤憱找●酷o书o网●κúsúú.йètО 李隆盛插了一嘴,瑞典大探险家用望远镜遥望四周,又用德语跟李隆盛交流——秦北洋完全听懂了,斯文·赫定是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的高徒,德语水平非常不错。 考古队没有去叶尔羌城,直接渡过叶尔羌河,深入茫茫大漠……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穿过干涸的和田河,探险队抵达尼雅河尽头。大片枯死横卧的胡杨树中,到处是城垣、神庙、佛塔、果园、墓地的遗址。 王家维教授一声高呼:“如果我没猜错,这就是精绝古城。班固在《汉书·西域传》里说,精绝国距离长安八千八百二十里,人口四百八十户,三千三百六十人……但在玄奘取经东归的路上,精绝国已变成了废墟。十多年前,考古学家斯坦因最早来到这里。” 走入一间破败的古屋,秦北洋看到一千五百年前的木简公文,完好无损地封存着,储藏室里堆积谷子,还有黄橙橙的金色。打开一间古老的厨房,他看到锅里的干羊肉和干蔓菁,仿佛还热乎着可以吃,就像一万年前的猛犸象肉…… 时间在这片干燥的沙漠中停止,所有人仿佛刚刚离开,或瞬间蒸发,变成幽灵和幻影,无声地注视这群闯入者。 毋庸置疑,精绝国曾达到非凡的文明高度,考古队又发现了大量陶器、木器、漆器、铜镜、古钱币。甚至还有捕鼠夹和靴熨斗…… 他们清理出成百上千的简牍,除了汉字隶书,还有许多鬼画符般的文字。 “佉卢文。” 王家维认了出来。这种文字源于古印度犍陀罗文明,兴盛于大月氏人建立的贵霜帝国。汉代西域,佉卢文大量用于书写佛经、官方文书、民间契约。 遗址边缘有座高大的坟冢,常年在风沙之中,封土大多风化剥落,已经暴露了墓道口。但在这沙漠中心,盗墓贼也难以抵达,反而形成天然的保护。 考古队折腾了一整天,决定休息一晚,明早再发掘古墓。 ※※※ 半夜,秦北洋的肺叶再次燃烧,癌细胞像开派对,疼得满头黄豆大的冷汗…… 他悄悄钻出帐篷,九色紧跟主人,循着月光下的精绝古城,一头钻进古墓洞口。 这是活下去的唯一方法。 秦北洋随手抄了把铁锹,挖开板结的沙土,就像掘金的矿工,自然想起了老金,忽然觉得那个人不错啊,真可惜,怎会是刺客们的一员? 深入墓穴,幽冥世界的冰凉,渐渐覆盖滚烫的胸腔,杀灭致命的癌细胞。他在深呼吸,尽管到处都是黄沙,必须用布蒙着口鼻,感觉舒服了很多,视觉、听觉、嗅觉等等五感都敏锐起来。 九色既未竖起雪白鹿角,也没变出青铜鳞甲,没有感应到镇墓兽的存在。在这天涯之远的沙漠深处,出现镇墓兽的几率不高。 秦北洋进入长方形竖穴的墓室,看到一口木头棺材。其上覆盖毛毯,外围有木框架,形如汉朝外椁,中间填充麦草和红柳枝。已是深秋,大漠颇为寒冷,但在这间墓室却很温暖,足够舒舒服服过一夜了。 “墓主人在上,晚辈秦北洋,患有痼疾,药石无效,唯入古墓,方可续命。今宵至此,借君宝地,暂住一宿,得罪了!” 秦北洋没忘记跪拜告知,免得墓主人托梦来找他麻烦。棺材上面的羊毛毯不错,他便扯下来铺在地上,紧挨着棺材旁边躺下,再盖上厚厚的麦草,好像跟墓主人大被同眠。 忽然,棺材盖掉了下来,几乎砸到秦北洋的身上。 这次万里西行,见到太多古墓中的古怪事儿,他早已锻炼出大心脏,鹞子翻身而起,抽出唐刀与十字弓。 九色变身为幼麒麟镇墓兽,吐出琉璃火球,照亮棺材里的两具干尸。 越千年而未朽,清晰可辨干枯的皮肤肌肉。沙漠中的木乃伊并不罕见,这是座合葬墓,一对男女,齐头并卧,头下垫有锦枕,身上覆盖锦被,全身被双层织锦包裹,脸上蒙着锦布。女主人头颈挂着珠饰,男主人脚下有两副弓箭。棺材内空间相当大,两具尸体的侧面,分别有两具衣架,挂着锦缎丝质长裙。 琉璃火球缓慢而稳定地在干尸上方转悠,照到一个敞开的漆质梳妆盒,能看到铜镜、梳子、篦子、香囊等等女人用品……这是一对贵族夫妇,甚至可能是精绝国王与王后。 秦北洋注意到干尸的胳膊上,绑着醒目的锦缎,虽然不大,但绣着几个清晰的汉字——“五星出东方利中国”。 这是一块织锦护膊,还用白、赤、黄、绿四色在青地上织出汉式图案,云气纹、鸟兽、辟邪和代表日月的红白圆形纹,犹如内地诸侯贵戚的随葬品。 他不敢去碰墓主人,不是怕尸变或鬼上身。不管是盗墓贼还是考古队,任何人闯入古墓,都从未得到过墓主人或其后代的允许,也绝对不可能允许。必须要有一份敬畏之心,不是考古队就可以肆意妄为地攫取古物,破坏亡灵的安息。 秦北洋别无所求,只为活命耳。他又躺在棺材旁,垫着毛毯,盖着麦草。正是良辰美景,迅速沉入梦乡,好久没有睡得那么香甜。只有在古墓中,他才能像在自家一样睡个安稳觉,仿佛回到襁褓和摇篮里,甚至是从未谋面的妈妈的怀抱…… 三天后,考古探险队来到一处巴扎,这儿有上千户农牧民,极少与外界来往。大伙儿购买更多的骆驼与食物,还要雇佣民夫同行。 九色已嗅到白俄人的气味,拽着秦北洋冲向戈壁滩,远望巍峨的雪山,那就是绵延数千里的昆仑山。 当地人说,几天前,有一队白俄人来到此地,其中有个绑在马上的女人。这些家伙洗劫了村庄,抢走许多烤馕和山羊,奔向昆仑山。 “伊万诺夫是去挖镇墓兽的。” 秦北洋骑上汗血马“幽神”,正要向莽莽雪山而去,李隆盛抓住辔头:“昆仑山平均海拔七千米,比塔克拉玛干沙漠还要危险,你确定要上山?” “昆仑山乃是中国人的圣山,决不能被白俄强盗们玷污。” “中国文明从何而来?你能说清楚?”贵公子似的李隆盛,气定神闲地抚摸秦北洋的胯下坐骑,“就说这汗血马,也非中国之物吧?否则,汉武帝干嘛劳师远征大宛国?” 王家维跟了一句:“从古至今,昆仑山都是文明交汇之地。” 秦北洋想起父亲生前说过——秦氏墓匠族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殷商年代,一支来自极遥远的西域的鬼戎部落。 李隆盛摆弄从精绝古城遗址挖出来的锦缎说:“中国有文字可考历史三千多年,相比古埃及与古巴比伦,落后了两千年。历史学家拉克伯里认为,商代出现伟大的青铜器以及车马文明,都与古埃及与苏美尔文明存在关系。三千多年前,一支使用马车和青铜器的部落,自两河流域出发,翻山越岭而来,可能征服了中国,也可能被殷商打败,成为俘虏和奴隶,却把文明传播到东方。” “这好像已超出了你的理论物理学的专业范畴。” “物理学家的本质就是冒险,在前人从未踏足的领域开拓新世界,就像爱因斯坦的相对论。” 王家维教授附和道:“这是中国文明西来说,许多日本学者都支持这一观点,近来在中国学界也颇为流行。” “中华雄立宇宙间,廓八埏,华胄来从昆仑巅,江湖浩荡山锦连,勋华揖让开尧天,亿万年。”秦北洋高声唱起袁世凯时期的中国国歌,最后复述一句,“华胄来从昆仑巅。” “中华民族起源于昆仑山。”王教授为他鼓掌,“不错,《山海经》、《穆天子传》等古籍都这么记载。昆仑山东到青海,西到帕米尔高原,再往西是伊朗高原,这就是西来说的一种佐证。” 李隆盛补充一句:“我甚至认为,镇墓兽也并非中国原创,而是来自于两河流域。会不会是镇墓兽,或者说,是建造镇墓兽的工匠,给中国带来了文明?” “对不起,我是秦氏墓匠族的传人。”秦北洋大方地承认了,却给了李隆盛一个白眼,“我不相信镇墓兽是舶来品。各位教授与博士,你们接着聊天吧,我要上昆仑山追凶去了。” 秦北洋再次一紧马刺,幽神向着地势渐高的戈壁而去,小镇墓兽九色冲在最前头。 “北洋!” 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高喊一声,从库伦到阿尔泰山再到伊塞克湖,这一路都有小郡王相伴,但他也没有勇气上山。看着秦北洋远去的背影,小郡王无奈摇头:“只要他内心决定的事儿,便会一条道儿走到黑。” 始终沉默的大探险家斯文·赫定,突然爆出一句德语:“可怜的年轻人,他会死在昆仑山上的。” “不,他会活着下来的。”李隆盛已给秦北洋算好了命,“赫定先生,我们现在该去向何方?” “走我二十年前走过的路,向东跨越沙漠——罗布泊,楼兰古城。” 第八十七章 昆仑神女 民国九年,1920年,十月。 昆仑山前,湛蓝的苍穹飘过几片白云,幻化出骨骸般的形状。秦北洋不回头,纵马奔向连绵的雪峰,一骑绝尘。 天空飘起小雪籽,进入幽深河谷,两边都是悬崖峭壁。九色嗅出了白俄人的气味,路边还有马粪与篝火的痕迹,伊万诺夫与卡佳就在前方不远。 他怕胸腔里的癌细胞又爆发,想在昆仑山上找个古墓,哪怕只是钻进去呼吸几口——既然是中国文明的发源地,想必古墓也是标配。 地势渐高,冷如寒冬。幸好在巴扎上买了袷袢与皮袄。翻过昆仑山北侧达坂,开阔的无人区,栖息大群野牦牛与野驴,以及藏羚羊——皮毛卖到印度和克什米尔相当于同等重量的黄金。这里有两个高山湖泊,十几座火山锥,遍布上古留下的熔岩,俗称“黑石滩”。空气充满浓烈的硫磺味,仿佛回到北极维京陵墓下的火山口。 秦北洋牵着幽神与九色,趴在锋利的火山锥边缘。坑底遍布熔岩洞,红色和黑色的火山岩,像浮出地面的炼狱世界,想起在俄国北极圈科拉半岛的地狱钻井。到处是大型动物的骨骸,还有一些新鲜狼粪,这让汗血马尤为紧张。 沿着河谷而上,海拔将近五千米,每走几步都会呼吸困难,头痛欲裂,幽神被迫放慢步子。顺着一条崎岖的山路,他发现有人工修筑的痕迹,地上有杂乱的马蹄印子。 他看到一条红色的溪流…… 秦北洋翻身下马,用手指头沾了沾溪水放到嘴里,十足的血腥之气。 这是一座矿山,岩石缝隙间有晶莹剔透的原生矿石,俗称“山料”。当年在德胜门外陇西堂,老板李博通是和田玉高级玩家,对其中门道如数家珍,秦北洋也偷师过一二。 “玉出昆仑”,早在商周,和田玉就已来到中原。古人常从和田的玉龙喀什河与喀拉喀什河中淘得籽料,乃是受到河流压力冲刷上万年而形成的卵石。秦北洋胸口的和田暖血玉,除了一层鲜血,还有块棕色皮料。籽料产量有限,犹如人工淘挖沙金。唯有山中才能挖出大块玉料,美玉藏深山,不至绝险之地,不会觅到顶级的羊脂白玉。 工棚里堆积刚开采的山料,多是淡青色的青白玉,少数是微透明乳白色的白玉,价值不知多少银元乃至黄金?据说北京宫廷里的许多和田玉,甚至皇帝玉玺,都是来自昆仑山的原生矿石。 秦北洋并不关心这些玉石,他的眼里是遍布整座矿山的尸体。 至少五六十个死人,横七竖八地倒着,多是山下绿洲的农民,也有千里迢迢而来的回民与汉民矿工。他们被步枪射杀,鲜血刚刚凝固,关节还能活动。 大屠杀发生在一两个钟头前。 他捡到几粒弹壳,俄国生产的子弹,无疑是伊万诺夫那伙强盗干的。 天空盘旋数只秃鹫,等待享用人肉大餐。它们看到秦北洋孤身一人,只有身边的一犬一马,便肆无忌惮地俯冲下来,啄食死人的眼球、口鼻以及内脏…… “畜生!” 秦北洋抽出十字弓,觑准射出一箭,穿透一只秃鹫的咽喉。剩余的食腐动物一哄而散,天空散乱腥臭的乌黑羽毛。 他不忌讳死人,将遇难矿工拖入矿坑埋葬,免得被畜生打扰。他跪下磕头,发誓为矿工报仇,跨上汗血马,催着九色追踪。 沿着白水河谷而上,翻越更高的达坂,积雪已深。秦北洋带着足够多的烤馕,在西伯利亚也学会了吃雪,这点温度奈何不了他,只是高原反应让人头疼。 下达坂的道路陡峭,幽神也得分外小心,一旦马蹄打滑,就会跟主人同归于尽。秦北洋没有发现古墓,倒是见着一座古堡废墟,不晓得古人是如何生存下来的。 他想起两年前,春天的那个梦——高山烟云缭绕的“天国学堂”,芳子、中山、鬼面具、孟婆……曾经以为就是昆仑山?现在想来不太可能,这里要么荒芜不毛,要么冰天雪地,根本没有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古书上写的都是骗人的? 日暮时分,视野豁然开朗,汗血马踩着积雪,来到昆仑山的克里雅山口——新疆与西藏之间交通要道。康熙年间,准噶尔大汗策妄阿拉布坦派遣一支奇兵,由此远征攻克拉萨,堪比跨越阿尔卑斯山的汉尼拔,却引来十四阿哥胤祯与岳钟琪收复西藏之壮举。 这是一个湖沼密布的平坦宽谷,高原反应稍稍缓解。秦北洋看向高处,西昆仑山自帕米尔高原迤逦而来,经过克里雅山口则为中昆仑山。还有一座高入苍穹的昆仑神女峰,夕阳下光芒万丈。 昆仑神女峰。 夜幕笼罩亘古荒凉的无人区,前方传来阵阵揪心刺耳的狼嚎。 月亮升起来了,秦北洋和幽神、九色,就像被抛入茫茫大洋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到海底。 循着声音而去,只见神女峰下,一群野狼围困一个男人。它们并不急于吃掉人类,而是想要逗他玩儿,待他精疲力竭之时,再上来咬断喉咙。 秦北洋张弓搭箭,射死为首的一头公狼。其余野狼回头,正要向他扑来,九色已变身为幼麒麟镇墓兽,喷出几团琉璃火球,将狼群烧得一干二净。剩下那些狼不明就里,以为九色是更厉害的猛兽,便夹紧尾巴溜走了。 冲到被困的那人面前,秦北洋用火把照亮对方面孔,才发现是白俄人伊万诺夫。 上校浑身散发恶臭,乱发如稻草,军装布满破洞,一丝丝往外渗血。这家伙目光呆滞,形同智障,想来是遭遇了某种极其可怕的事,而不止被狼围攻那么简单。 秦北洋抓着上校的衣领,先给他灌了一大口水,接着逼问:“卡佳在哪里?” 伊万诺夫剧烈喘息,还魂回来,断断续续回答:“卡佳……卡佳……她被抓走了……” “是谁抓的?” “魔鬼。” 昆仑山中卷来一股诡异的风,这个俄语单词让人后背心发麻。照道理说经历了那么多奇遇,从镇墓兽到神兽到尸变,“魔鬼”这玩意儿根本不算是个事儿。但这是昆仑山,古来无人生还的绝境,传说中的神仙居所……也可能,所谓的神仙就是魔鬼。 “带我去看看魔鬼。”秦北洋将伊万诺夫绑在汗血马上,“那些矿工是你们杀的?” “是。”上校毫不掩饰地承认,好像杀人是家常便饭,“听说山上有价值连城的宝石。但我所理解的宝石,就是红宝石、祖母绿或者钻石。而你们中国人的和田玉,却是一些漂亮的石头,在俄国人眼里一文不值。我的部下很气愤,顺手杀光了那些矿工。” 秦北洋抽了他一个耳光。 伊万诺夫不以为然:“你杀了我吧,我不想再上山了!俄罗斯帝国完蛋了,五百吨黄金也完蛋了,卡佳也不可能活下来。” 想当初,刚从哈尔滨出发西征之时,这位白俄上校意气风发,如今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给我带路,不然我有一百种方法折磨死你!” 未曾料想,秦北洋虚张声势的威胁起了作用,绑在马背上的伊万诺夫从命了,带路踏上昆仑神女峰。 ※※※ 山上有魔鬼。 小镇墓兽九色照旧前驱,秦北洋牵着幽神而上,有一条看似人工开凿的石阶小道。伊万诺夫一路哼哼唧唧,在找到卡佳之前,最好他不会断气。 转过终年积雪的山坡,真个是万里冰封。幸好明月高悬,又有九色吐出琉璃火球照明,否则摸黑上山等于自杀。 半山腰,有片平地仿佛横空出世的大露台。秦北洋躲藏在岩石背后,前方凸起数块人工堆砌的石头,像是个祭坛,四周插着许多火把。 祭坛旁围着十几个黑魆魆的背影,明显比普通人高大,穿着毛茸茸的外套,宽肩驼背,手臂长得吓人。当这些家伙转过脸来,露出一张张毛茸茸的面孔,便是伊万诺夫所说的“魔鬼”——你可以说像人,也可以像猿猴,更可以像鬼魅。 秦北洋呼吸猛然急促,他看到那些“魔鬼”至少有两米以上,脑袋却比常人还要小,头顶略尖,长着茂盛的棕色毛发,没穿任何衣服,身上是天然的皮毛,并且散发刺鼻恶臭。冰天雪地本应干净清爽,没想到,他被这腐尸般的气味熏得几乎作呕。 “魔鬼”们聚在神女峰祭坛上,手中抓起几根雪白的人腿与人胳膊——有的还穿着马靴,显然是伊万诺夫的白俄部下。月光与火光照亮祭坛上的鲜血与残肢,这些恶贯满盈的俄国强盗,已被魔鬼们分尸肢解,点火烧烤,恶臭与肉香同时飘到秦北洋的鼻子里,再次胃里翻腾得难受。 传说中昆仑山上的神仙,就是这群吃人的野兽? 忽然,秦北洋脑子里掠过一个名词——喜马拉雅雪人。 神女峰位于昆仑山西部,新疆与西藏边界,紧挨喜马拉雅山脉。一年前,秦北洋被困在北极冰海,一众人聊起奇闻异事,李隆盛就说过喜马拉雅雪人——某种介于人类与猿猴之间的神秘生物,出没在喜马拉雅山区,英属印度以及尼泊尔国王曾多次派人追踪,但尚未捕获过任何实物。 眼前这些魔鬼的样貌,正与李隆盛描述的雪人完全相符——他们会使用火,至少不是完全的野人,而到了某种进化的门槛。秦北洋在日本京都读书时,听说欧洲发现了冰川时代的尼安德特人,形象与现代人类大相径庭,在与我们的祖先智人竞争中被淘汰,正是所谓物竞天择。 喜马拉雅雪人会不会是尼安德特人最后的残余? 倏忽间,祭坛上多出了一个活人。 活着的人类,正在拼命地挣扎,嚎哭,尖叫,哀求,那是女人的声音,并且是俄语。 卡捷琳娜·安德烈耶夫娜·沃尔夫娜。 秦北洋在心底念出她的全名。她的衣服已被剥光,赤裸裸地压在祭坛上,月光照亮冰肌玉肤,二十九岁的身体,尚未像许多俄国女人那样发胖臃肿,难得保持曼妙线条。但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宁愿现在立刻被杀死,也无法忍受魔鬼们的臭味。 雪人要把这美丽的女子当做最丰盛的晚餐。 正当秦北洋掏出十字弓,并让九色准备吐出琉璃火球,祭坛上出现了第二个女人。 祭坛下,破开厚厚的积雪,钻出来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同样暴露雪白的裸体,丝毫不畏寒冷。 她的下半身竟不是人。 秦北洋看到了,她有着两条雪豹的腿和爪子,屁股后面露出漂亮的豹尾,蓬乱的棕色长发,插着一枚被打磨雕琢过的和田玉,古书上称为玉胜。 如果,她不说话,那是个倾城倾国的绝世美女。但她一张开嘴巴,却露出一对老虎的犬齿,森严可怖,尖啸声几乎刺破人耳膜。他敢打赌今晚整个昆仑山都能听到这呼号。 中国人说的家中“母老虎”,就是源自昆仑山上的这一位吧? 经历过北极地下世界的游历,见识过奥丁大神与神兽博物馆,秦北洋对半人半兽的怪物都已不再稀罕,或者说极大地调高了阈值。 祭坛上的卡佳已然吓昏过去。喜马拉雅雪人们不再鼓噪,他们将赤裸的白俄美人,敬献给了半人半兽的女人。 虽然是个怪物,但那女的面孔很有风韵,而且是纯粹中国人的长相。 秦北洋按捺住动手的冲动,他有一种预感:半人半兽不会是坏东西。 果然,“半兽之女”没有伤害卡佳,而是搂在怀里,就像妈妈抱着女儿,姐姐抱着妹妹,似乎用体温为她驱散寒冷。 怪物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泄露几分慈祥与神圣,竟有母仪天下的风范。再看这昆仑山上的冰雪之夜,秦北洋骤然想起《山海经》的一段话——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 戴胜,虎齿,豹尾,穴处…… 西王母。 这就是神话中的西王母,道家称为白玉龟台九灵太真金母元君,简称王母,又称金母,老百姓俗称——西天王母娘娘。 中国古籍中最早记载的西王母,就是眼前这半人半兽的雌性怪物,在流沙之滨黑水之前的昆仑山。 《庄子》的西王母“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到了汉朝,西王母才从怪兽变成一位容貌端庄,雍容华贵的皇家女神。《博物志》记载:西王母于七夕夜拜访汉武帝,带了七枚仙桃与帝分食, 两千多年后,昆仑山清澈的星空中,秦北洋看到三只小鸟儿,鲜艳的蓝绿色羽毛,飞到半人半兽的西王母肩头,各自叼着一颗大蟠桃——每颗桃子都比鸟儿自身更大更沉。 王母娘娘的蟠桃会? 祭坛旁毕恭毕敬地跪着喜马拉雅雪人们,也许是真正的孙猴子? 李商隐的《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最后两句,便是“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李义山笔下的青鸟,便是为西王母衔来仙桃的这三只小鸟儿。 西王母摘下蟠桃,目光温柔,充满爱怜地塞到卡佳嘴边。起初她还不知所措,但也许饥肠辘辘,仙桃又极为肥美香甜,她忍不住啃了一口。 看到沃尔夫娜在西王母的怀里吃桃子,秦北洋毛骨悚然。半人半兽的西王母究竟想要干嘛? 秦北洋想起了那个“梦”。 两年前,自己失踪的整整一百天,在云遮雾绕的“天国学堂”,毕业前夕遇到西王母帐下的七位侍女:董双成、王子登、郭蜜香、纪维容、许飞琼、贾陵华、段安香…… 卡佳是要变成第八位侍女吗? 倏忽间,西王母的神色凛然一变,双目暴出野兽的绿光,看向秦北洋所在方向,伸出长着豹爪的手指,再次厉声长啸。 喜马拉雅雪人们呼啸着冲向秦北洋,手脚并用在地上奔跑,尚未完全学会直立行走,挥舞白俄士兵的大腿骨,当作原始人的战斗工具。 大岩石背后,绑在马上的伊万诺夫一声哀叹:“我们就快被吃掉了。” 秦北洋吩咐汗血马驮着白俄人先撤退。 他镇定地拉开十字弓,一箭射中为首的雪人。九色吐出几团琉璃火球,把雪人们烧成灰烬。几个雪人冲到身边,骨头棒敲打镇墓兽的青铜外壳,挠痒痒似的无用。秦北洋换了三尺唐刀,下意识地模仿类人猿的动作,上下腾挪,左右翻飞,躲避雪人们凶悍的攻击。幼麒麟镇墓兽,顶出锋利的鹿角,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无数鹿角分岔刺入雪人胸膛。 片刻之间,雪人全灭。 昆仑山的高台上,横七竖八喜马拉雅雪人的尸体,月光照亮红色的雪,地球上最后的尼安德特人种的灭亡? 秦北洋横着唐刀向西王母而去。这位半人半兽的美女,怒不可遏,露出老虎牙齿,再次高声尖啸,山顶有阵阵雪团滚落,三只青鸟也被惊走。 忽然,西王母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恐惧。 她害怕人类。 神兽的天敌是人类。 西王母抱起赤条条的卡佳,惊恐地狂奔到高台边缘,再多走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她是要把卡佳抛下去摔死,还是同归于尽? 秦北洋立马打住,关照九色不要轻举妄动。果然,西王母把卡佳高高举过头顶。白俄美人的金色长发在夜空中缭乱,雪白迷人的身体,献给昆仑山的最佳祭品…… 突然,秦北洋跪在西王母面前,连磕三个头,脑门上全是雪,大声说:“西王母娘娘在上!请受晚生秦北洋一拜!晚生纵容镇墓兽屠戮雪人,罪孽深重,我愿以自家性命,换得这位姑娘平安。” 秦北洋看着寒风中颤栗的卡佳,心意已决,只见西王母的眼神困惑,那意思是:你爱她吗? 一大片风雪袭来,似乎闪过一双琉璃色的目光…… 念兹在兹,心有戚戚焉,千言万语,都被秦北洋化作一腔悲歌:“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昆仑山上,悠悠扬扬地传遍这一曲《红楼梦》里的《误终身》。 在此修仙数千年的西王母,当然从未读过曹雪芹的故事,白俄美人卡佳更不会明白——“金玉良缘”、“山中高士晶莹雪”都是指贾宝玉与薛宝钗;“木石前盟”、“世外仙姝寂寞林”就是贾宝玉跟林黛玉了。 风雪停止,西王母悄然放下卡佳。三千年老美人的脸颊,竟流下两行晶莹泪水。 她扬起头,乱发飞舞,一声长啸过后,发出动听的声音,就像三十岁的女子,婉转动听,悠扬回环:“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半人半兽的西王母,果然会说人类的语言。西周时代的华夏语,二十世纪的中国人根本听不懂。 于是乎,西王母面露女人的柔情似水,任由卡佳躺在雪地中,自己却狠心纵身一跃,跳下昆仑山之万丈悬崖。 明月夜下,上半身美人,下半身野兽,拖着长长的豹尾,满头乱发如烈火流星…… 三千年前的西王母,不仅没有坠落深渊,反而乘风而上。三只青鸟,如同彩蝶飞舞,陪伴主人左右。云端之上,星汉灿烂,依稀可辨七位侍女光影,环佩相接,仙乐飘飘,鼓瑟吹笙,真正的神仙世界。 小镇墓兽九色也双膝跪地,目送西王母之消逝。秦北洋抹了抹眼皮,不知是极光般的天上幻景?还是自己入戏太深,完全沉浸在上古神话之中? 西王母消失了,她是彻底升入天上仙境?抑或去而复返,仍将回到昆仑山?他想起这座山峰的大名——神女峰,顾名思义,就是西王母之峰啊? 秦北洋冲到悬崖边,抱起雪白赤裸的卡佳,脱下皮袄外套,对襟长袍袷袢,将她如同粽子包裹起来。 九色吐出琉璃火球照明,秦北洋踩过满地雪人尸体,抱着卡佳跑下高台。汗血马幽神还在等候,他给伊万诺夫松绑放下,扶着卡佳骑上马背,走下陡峭的台阶。 突然,他听到一声枪响。 子弹擦着耳旁掠过。为给汗血马让出道路,秦北洋站在台阶边缘。闪身躲避同时,支撑腿正好踩空——他没忘记撒开抓着缰绳的手,双脚已不属于自己,坠入昆仑山下的悬崖…… 秦北洋已忘了这是第几次从高空坠落? 射出冷枪之人,正是被他从狼口救命的伊万诺夫。 来不及考虑农夫与蛇的问题,失去重心的秦北洋,飞快地拉起十字弓,向上方悬崖射出一箭,破风直上,正好命中白俄男人的胸膛。 伊万诺夫一声惨叫,同样坠下悬崖…… 秦北洋继续坠落…… 神女峰上,先是一声枪响,再是一声惨叫,昆仑山的万年积雪,竟然因此震动,瞬间引发雪崩。高山上的积雪,存在内聚力与重力拉引的动态平衡,人类活动会打破平衡,甚至一句突如其来的喊叫声。 雪崩犹如泥石流倾泻,势不可挡,镇墓兽亦不例外。九色眼看要被大雪掩埋,又念着坠下悬崖的主人,纵身一跃,哪怕向着地狱而去,也要同生共死。 汗血马同样一声嘶鸣,横穿塔里木沙漠的历险,让它认定秦北洋是自己主人,驮着瑟瑟发抖的卡佳,跳下昆仑山下的深渊。 最后一枚马蹄刚离开,巨大的雪崩冲到悬崖,摧毁了一切生命或非生命…… 昆仑山神女峰雪崩,秦北洋第一个坠到谷底。他想象自己会是头先着地还是屁股先着地?无论哪种方式,结果都是死亡,区别不过是脑浆喷溅还是脊椎断裂。 1分19秒的自由落体,秦北洋撞击到的不是地面,而是水面。 伴随飞溅的水花,压力深重的水流,没入深不见底的潭水,迅速让头脑恢复清醒。他本能地划着四肢,穿过乱流与漩涡,猛然浮出水面,大口呼吸。 紧接着,九色、幽神以及卡佳,同样坠入这片水中,接连发出巨大声响。 秦北洋猛吸一口气,再一个猛子扎下去。原以为雪山深潭冰凉,没想到越往下越温热。潭水透明清澈,月光幽幽射下,看清了卡佳飘舞的长发。 汗血马竟然也在游泳。幽蓝潭水之中,四蹄摆动,犹如马踏飞燕,又似天马行空。 没错,马天生就会游泳,哪怕是出自沙漠的汗血宝马。 幽神的脑袋露出水面,跟主人一同将卡佳送到岸边。 九色也上岸了。原本它已沉到潭底,却在水下吐出火焰,运用东海恶龙镇墓兽的技能,穿破深深水幕,四条腿踩着水底,一步步爬到岸上。 卡佳还在昏迷,入水时受到压力冲击,呛进去好几口水,面如灰土,呼吸和心跳都几乎没了…… 第八十八章 王母娘娘的蟠桃会 “卡佳!” 神女峰下深潭边,秦北洋解下唐刀与十字弓,笨拙地给她做人工呼吸。他拼命按压卡佳的胸口,捏住她的鼻子,口对口吹气。尽量不接触嘴唇,但距离太近,不可避免会撞上。 还是救命要紧,哪管什么男女之大防?终于让她从肺里呛出大口的水。深呼吸,接着猛烈咳嗽,卡佳趴在地上干呕。 仿佛刚死之人,她的四肢摊开,仰天而卧。秦北洋也累得够呛,并排躺下,遥望昆仑山的星空。 谢天谢地,神女峰的惊天雪崩,大多沿着悬崖另一边滑落。坠入这边的积雪很少,并未将他们掩埋。头顶不断传来轰隆隆的声响,犹如天崩地裂…… 始终保持幼麒麟状态的九色,顶着雪白的鹿角,吐出琉璃火球,照出这片深深的山谷,狭长幽深,谷底有一池清澈的潭水。如此冰冷的雪域高山之上,为何没有结冰?因为水底是温热的,必有温泉涌出,足以终年不冻。 忽然,卡佳压到秦北洋身上,盯着他的眼睛说:“你刚才吻了我?” “我……我可没有。” “少骗人!” 白俄美人越发彪悍,竟抽了秦北洋一个耳光,他只得乖乖承认:“我是为了救你。” “谢谢你。” “你是从我手里丢的,我就要亲手把你救回来。” 这番话,激起卡佳的熊熊烈火,她像一头凶猛的母豹子,狂野地亲吻他的嘴唇,让人无从反抗。 二十岁的中国男人在二十九岁的俄国女人面前束手就擒。 “秦,刚才你对那怪物说了什么?才让她把我放了?” “我说的意思是……我爱你。” 其实,他对西王母所言的“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归根结底,就是我不爱这个她,但爱那个她。 但对卡佳来说,到底是哪个她?并不重要。 沃尔夫男爵在巴黎临死前,曾经拜托秦北洋,一旦见到他的妻子卡佳,就要代替他说一句“我爱你。” 当时,秦北洋发誓要帮他完成这个心愿,但真的见到卡佳,却始终没好意思说出口。 趁着这个机会,他终于实现自己的承诺了,沃尔夫,你在天国安息吧! “Ялюблютебя ……” 九死一生的卡佳,反复念着这句俄语“我爱你”。她对丈夫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后来,她做过海军上将高尔察克、白俄上校伊万诺夫的情人,更加谈不上“爱”这个字儿,只是为了活下去。 此时此刻,眼前这个叫秦北洋的中国人,第一次让她感觉到了什么?她脱下浸湿了的皮袄与袷袢,泄漏白花花的身体,还有一条条鲜红的伤痕。 温泉水边不算太冷,她三下五出二剥去秦北洋湿漉漉的衣服,露出结实蓬勃的胸肌,常年做工匠活练出的腱子肉,还有胸口的暖血玉坠子,正在保持秦北洋的体温。 她用胸前一对小白鸽,紧贴他的胸脯,凶猛地亲吻嘴唇、脖子、耳朵、肩膀、锁骨…… 任何肉体正常的男人,遇到这样的情况,谁能不心猿意马?何况血气方刚的二十岁小伙子?当秦北洋无法自控,眼看防线失守,突然一声暴喝,背身将头埋在雪里,鸵鸟般地拒绝了卡佳。 一片冰心,美人柔情,都化作了驴肝肺儿。 卡佳分外失望与挫败,依旧趴在他的后背,咬着他的耳朵:“我不漂亮吗?” “你美得像天使。” “那你只喜欢男人?” 听到这个,秦北洋连连摇头:“不,我喜欢女孩。” “你是信奉禁欲主义的修道士?” “不,我没有宗教信仰。” 卡佳已别无所猜:“你有妻子?” 这一问,却让秦北洋沉默半晌:“嗯,她叫安娜……《安娜·卡列尼娜》的安娜。” “我不在乎。” 性情奔放的俄国女人自是如此,秦北洋却摇头:“但我在乎!” 终于,卡佳的兴致消退,就像面前筑起一道冰墙。她离开秦北洋的身体,退到悬崖下的角落。 他与她都已一丝不挂,衣服浸湿冰凉也没法穿。秦北洋让九色靠近卡佳,镇墓兽的热量帮她驱散寒冷。汗血马幽神也走来,卧在九色和卡佳身边,口中呵出团团热气。 光着身子走到潭水边,就像伊甸园的亚当,他俯身喝了一口潭水,惊觉冷冽甘甜,简直为琼浆玉液,莫不是传说中王母娘娘的“瑶池”? 一道月光,倾泻入深谷之底,温泉瑶池的对岸,矗立着两棵大树。 秦北洋吩咐九色吐出琉璃火球,晃晃悠悠地越过瑶池,照出一棵桃树,一棵槐树。 他绕过瑶池水岸,走到诡异的两棵大树下。先看那一株桃树,树大根深,矗立在昆仑山冰雪中,竟然枝繁叶茂,结着硕果累累。满树白里透红的蟠桃,看着让人垂涎欲滴。 完全违背了科学常识和自然规律,这种地方怎么长得出桃子? 也许地下有温泉热流的缘故?让这山谷保持春天的温度?可又有谁见过冰雪中的桃子?这可不是北方人冬天的冻梨和冻柿子。 再看那株老槐树,地下树根纵横交错,树干几人都无法合抱得住,树皮斑驳,树叶却是葱翠鲜绿,仿佛四季不败的仙树? 秦北洋想起《西游记》说王母娘娘的蟠桃“有三千六百株。前面一千二百株,花微果小,三千年一熟,人吃了成仙了道,体健身轻。中间一千二百株,层花甘实,六千年一熟,人吃了霞举飞升,长生不老。后面一千二百株,紫纹缃核,九千年一熟,人吃了与天地齐寿,日月同庚。” 神女峰高台之上,三只青鸟衔来的三颗蟠桃,必是来自这棵仙桃树。 既然西王母已经升天,秦北洋也做一回孙猴子,赤条条跑回瑶池对岸,他将卡佳、九色与幽神都接过来。他举起环首唐刀,砍下老槐树的几根粗大树枝,堆积成薪柴生火取暖,顺便把浸湿的衣服也给烤了。 秦北洋又像猴子爬上桃树,摘下十来颗鲜嫩的蟠桃,先尝尝能不能入口? 入口即化,神仙吃的果子,难以形容的美味,夹杂了水果、蔬菜、豆子、谷物甚至荤腥的种种滋味,绝对是舌尖大餐。一颗蟠桃吃入腹中,全身滚滚热流,不知又生出多少西洋人说的卡路里。 卡佳坐在桃树下,眼前只有秦北洋一个男人,也不必忌讳九色与幽神两个畜生,春光大泄,犹如回到原始人围着篝火光屁股的年代。她享用了一颗大蟠桃,感觉这玩意儿吃下去,足够抵得上一天的食量。 同样精光的秦北洋,因为吃了蟠桃,丝毫不觉寒冷。一对赤裸男女,背靠千年桃树,仰望头顶星光下的仙桃,还有枝桠粗壮的老槐树——估计已活了三千年。 他发现槐树底下,有块斑驳的石碑,隐隐刻着五个奇怪的文字,好像西周的金文?仔细辨认大半天,才依稀解读而出—— 西王母之山 这个发现令人兴奋,秦北洋想起《穆天子传》——西周第五位天子,周穆王曾经西行万里,到昆仑山与西王母相会,奉上织锦、玉圭、玉壁等重礼。西王母捧出西域的美味佳肴、葡萄美酒,令人如痴如醉,乐而忘返。《穆天子传》的周穆王与西王母,犹如《旧约全书》的所罗门王与示巴女王。当周天子要东归返国,西王母举行盛大的告别宴会,起舞高歌—— “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这便是方才西王母在神女峰上,泪眼婆娑,用先秦音韵唱的歌谣。 半人半兽的西王母,不仅是为秦北洋和卡佳而歌唱,也为自己与周穆王的爱情而歌唱。 昆仑山一别,西王母与周穆王约定三年后再相聚。临行前,周穆王亲手栽下一棵槐树,并留下“西王母之山”五个大字。 可惜,男人总是靠不住的,这一点,古今无不同,总是留下女人痴痴哀怨地等待。 天子一去不复返,徒留昆仑山上美人儿,遥望东方,日日思君不见君。三年之约,竟等了三千年。终化成,神女峰,昂首冰雪白了头。堪比“山中高士晶莹雪,世外仙姝寂寞林”。 秦北洋再度双膝跪地,遥遥望向深谷顶端,明月夜,昆仑山。不知是感激西王母将卡佳还给自己,还是思念起万里之外的另一个人儿? “好像有个人?” 卡佳起身,挺着米洛斯岛的维纳斯般光滑的身体,指向瑶池旁的石头缝隙,藏着一大块完整的冰。 活人还是死人? 第八十九章 偃师造人 昆仑山上,神女峰下,西王母深谷瑶池。 槐树枝燃烧的篝火,烤干了浸湿的衣服。秦北洋将袷袢与皮袄留给卡佳,自己只穿坎肩和裤子。穿上人类的衣冠,便脱离了衣不蔽体的禽兽世界,秦北洋对卡佳又变成谦谦君子,非礼勿视也。 秦北洋走向岩石缝隙间的冰块,九色吐出琉璃火球照明——冰块里封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 身着宽松的麻衣,腰间系着带子,乌黑长发披散肩上,额头有条朱红色束发带,光着脚。他很高大,体格强健,在古代可说是巨人了。他与秦北洋的年纪相仿,长着一张东方人的面孔,线条立体但不突兀,五官周正匀称,肩上锁骨历历可辨。嘴唇皮仍然保持血色,看起来不像是个死人。 秦北洋想起了冰棺里的奥丁大神,外兴安岭猛犸象冰窟窿里的冰葬古人。 史前时代的冰人? 不,看此人的衣着打扮,当已步入青铜文明,多半是跟三千年前的西王母与周穆王同一个年代。 “他很漂亮。” 不知何时,卡佳已走到他的背后。她直勾勾地看着冰块里的男人——无论用任何民族任何时代的标准,都让人赏心悦目,但又非妖魅的漂亮。他有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气质,仿佛不是人类所能拥有的。 忍不住,白俄美人将手掌心放到冰块上,放到冰人的嘴唇上。 她的手掌心传递女人的热量,传递女人未被满足的欲望。热量一点一滴渗入冰块,也渗入冰块中男人的嘴唇,还有心。 冰块有了第一道裂缝。 秦北洋拧起眉毛,当冰块上出现几十道缝隙,犹如始于宋瓷的冰裂釉,线条灿烂夺目,接着便有分崩离析的危险。他拽紧卡佳的胳膊后退。 冰中的男子睁开了眼睛。 九色警觉地竖起鹿角,整个冰块融化爆裂,坚冰的碎片在秦北洋耳边横飞。 冰块中的男人,缓缓抬起胳膊,左腿向前迈出一步,坚实地踩到雪地中。 他看着秦北洋与卡佳,乌黑的眸子有些疑惑,微微倾斜一下脖子,打量这对“未来”的男女。 不像通常的尸变,要么僵硬缓慢要么粗暴凶猛。他的动作颇为轻盈灵活,两只胳膊不断变化奇怪的姿态,双腿也挪动个不停,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捉摸不定。最灵动的是双眼,仿佛会说话,让人想起阿幽的眼睛。 种种表现都说明,他不是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 一棵槐树,一棵桃树,树龄俱有三千年矣。而被锁在冰中的男子,恐怕与这两棵大树同龄。卡佳害怕地躲在秦北洋身后,又探头观望冰人的双眼 忽然,冰人张开红唇,悠悠扬扬地唱了首歌:“于皇武王,无竞维烈。允文文王,克开厥后。嗣武受之,胜殷遏刘,耆定尔功。” 依然是西王母的口音,常人无法听懂,幸好秦北洋能背诵《诗经》三百篇,立即联系上了《周颂·武》的诗句——三千年前,歌颂在周武王伐纣克商的舞乐。 秦北洋牵着卡佳的手,退回到大桃树的篝火下,吩咐九色稍安勿躁,安静地观赏冰人载歌载舞,仿佛耳边奏响一支青铜编钟乐队。 “他就像一个冰王子。” 卡佳用俄国人的习惯来形容他。冰人虽是汉人长相,动作却有胡人的力量,他扮演周武王,北渡孟津,汇合八百诸侯,讨伐商纣王,又变成姜太公,直捣朝歌,改朝换代。第三段,奏凯还镐京。第四段,平定东方武庚之乱。第五段,舞者一人分饰两角,周公镇守东方,召公镇守西方。最后一段,天下晏然,诸侯太平。 冰人一曲歌罢,辗转跳跃到他们跟前,怔怔地盯着卡佳的眼睛。 他的眼里像有一团魔法,让女人沉浸迷醉,男人无地自容。他伸出手。她犹豫几秒,便也伸手出去。他的十指柔软而灵活,却冰凉宛如死人。他带着卡佳起舞,体内仿佛装着发条,做出各种高难度动作,将她高高举起,仿佛冰上芭蕾将女伴扔到天上360度再牢牢接住。 秦北洋不知所措,甚至妒火中烧。片刻之前,卡佳还缠绕在自己身上,几乎就要冲破最后一道防线,如今却被这个三千年前的男人迷住了? 天上又飘了雪。光影交错。冰人美男子将她放下,温柔地亲吻白俄美人的红唇。 一声枪响。 二十世纪的子弹,俄国制造的子弹,携带着猛烈的冲击力,撞入冰人的太阳穴。 没有鲜血喷溅,也没有脑浆四溢,但是头颅被打爆了——三千年前的头,只剩下个光秃秃的脖颈腔子。 一厘米外的爆头,卡佳惊恐地尖叫摔倒,抱着自己脑袋。秦北洋抽出唐刀,冲到她的身边保护。九色也紧跟着主人,顶起雪白鹿角。 瑶池旁的岩石间,走出个摇摇晃晃的男人,胸口插着一支箭矢,瞪着魔鬼般的面孔——白俄上校,伊万诺夫。 他居然还活着。 不死的伊万诺夫。数小时前,他在神女峰上偷袭秦北洋,却被一箭射中胸口。只可惜,秦北洋那支箭,是在坠落过程中自下而上射出,只能是强弩之末,没能穿透上校的心脏,停留在肋骨与胸膈膜之间。 白俄男人同样掉下悬崖,却没能坠入瑶池,而是落在半山腰的雪窝子里。那雪已积了几万年,从未融化过,侥幸捡了条命。但他不敢拔出胸口的箭,怕会瞬间大量喷血而死,只能围绕创口自行简单包扎。战斗民族的体质,他就这样胸口插着箭,攀爬岩石与小径,艰难下降到深谷之底。 当他悄悄摸过瑶池,发现一个高大英俊的中国男人,穿着不知多少年前的衣服,抱着卡佳翩翩起舞,甚至吻了她的嘴唇。几个月前,卡佳还跟伊万诺夫同床共枕。古往今来,任何雄性动物都会有对雌性的占有欲,或要杀掉跟自己竞争交配权的同性。 他的靴子里藏着一支左轮手枪,瞄准冰人的脑袋,准确地打爆。 难以置信,冰人脑袋里没有血,打成碎片的脑浆竟是木片。地上有被撕裂的脸皮,并非是人类皮肤,也不是野兽的,而是用皮革、胶水、大漆、竹板,朱砂等等复合材料做成的。 他不是人,也不是尸体,而是一个机器人。 震惊之余,九色却要吐出琉璃火球,烧死可恶的伊万诺夫。然而,阳光穿过深谷边缘的缺口,恰好倾斜地洒在小镇墓兽的鹿角上。 漫长的雪夜已逝,黎明过后,天亮了。 九色的鹿角瞬间折叠收缩,青铜换成白色绒毛,立即变回一头猎犬,再也不是幼麒麟镇墓兽,琉璃火球也无法吐出了。 伊万诺夫的胸口还插着箭矢,秦北洋送给他的礼物,他必须还一份礼物给秦北洋。 白俄人开了第二枪。 子弹穿破冰冷的空气,打进秦北洋的腹部…… “秦!” 卡佳一声尖叫。秦北洋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撕破肌肉和肚肠。他没发出任何喊叫,闷哼着吃下一枪,弯腰跪在地上,侧腹部开始流血。 他这辈子还没受过枪伤。跟随红军在西伯利亚战斗,一次被炮弹冲击波炸成脑震荡,一次白刃战拼刺刀伤了胳膊。新兵怕炮,老兵怕枪,这回真是要了老兵的命了。 伊万诺夫一只手捂着胸口的箭,一只手握着左轮枪,就要取下秦北洋的性命。 九色想要保护主人,但在白昼下,它是徒有其名的“猎犬”,既没有狗的尖利牙齿,也没有夺命的爪子。这个白俄上校却是天生神力,当年是沙俄帝国军队头号拳击手。 汗血马也上来帮忙了,两只后蹄尥蹶子倒有些威胁。但当伊万诺夫举枪要射杀幽神,秦北洋忍着腹中剧痛,飞身跃起扑到他的身上。 唐刀已掉到一边,十字弓还在背后,两人滚地肉搏。白俄人的手捅向秦北洋腹部伤口,似乎要把他的肠子扯出来。秦北洋则抓着伊万诺夫胸口的箭矢,想要再插得更深些,最好来个透心凉。 眼看这两个男人要同归于尽,被压在地下的秦北洋,听到一个沉闷的响声。接着腥臭液体喷涌到他脸上,仿佛用鲜血和脑浆洗了把脸。 伊万诺夫趴在他的身上,箭矢在秦北洋的胸膛前折断。北极熊似的俄国男人,几乎要把他压得断了气。还是卡佳把尸体翻过去,手里有块沾满脑浆的石头。 卡佳亲手杀了伊万诺夫,杀了三个月前的旧情人。只有她,才能杀死“不死的男人”。 看着雪地里的鲜血,被砸烂的白俄男人的脑壳,卡佳跪在地上,这才像个弱女子,嚎啕大哭…… 一个月前,她被伊万诺夫掳走,上校怀疑她与秦北洋有染,便将她赐给手下那些白俄士兵。地狱般的三十天里,白天颠沛流离,晚上就在帐篷里被轮奸。她身上那些伤痕,其实并非喜马拉雅雪人所赐,而是白俄士兵们夜夜施暴的结果。 她恨他们,她恨伊万诺夫,她发誓要杀了他。 秦北洋捂着腹部流血的伤口,虚弱地说了一声:“谢谢你!卡佳。” 他爬到被打爆脑袋的冰人身边——没有发条与弹簧,皮肤、肌肉、骨骼都是用各种原始材料做成的。包括肝、胆、心、肺、脾、肾、肠、胃,全是人工制造。背后有个机关,可以轻松打开身体,就像法医解剖。 这不是……这不是……偃师造人吗? 《列子·汤问》记载——周幽王西行昆仑山,返回中原途中,遇到工匠偃师,献上一个能歌善舞的少年倡优,还跟王的侍妾眉来眼去,勾走了姑娘们的魂。周幽王吃了醋,当场要杀偃师。工匠立刻肢解剖开假人,结果发现“皆傅会革、木、胶、漆、白、黑、丹、青之所为。王谛料之,内则肝、胆、心、肺、脾、肾、肠、胃,外则筋骨、支节、皮毛、齿发,皆假物也,而无不毕具者。” 偃师制造的人造人,只要破坏其心脏,便不能说话;破坏肝脏,就变成瞎子;破坏肾脏,则无法走路,巧夺天工。 最后,造云梯的鲁班,做木鸢的墨翟,两位工匠祖师爷,听说偃师造人的技艺,自觉山外有山楼外楼,再也不敢自夸,低调地继续用圆规和直尺干活了。 秦北洋小时候在地宫禁闭的一年,就读过这个故事,但从没觉得世上真会有偃师造人,不过是跟西王母一样的神话罢了。 如今,半人半兽的西王母不是神话,偃师造人同样不是神话,他们都在昆仑山,神女峰的上下。 偃师可谓是中国乃至全人类第一个伟大的工匠,创造出如此精妙绝伦的人造人,堪比玛丽·雪莱笔下的科学怪人“弗兰肯斯坦”。 偃师造人的鬼斧神工,跟墓匠族的镇墓兽的技艺,竟有异曲同工之妙。秦北洋躺在瑶池边,仰望深谷之上,昆仑山神女峰的冰雪。他摸着偃师的人造人的手指头,除了冰冷以外,跟活人别无二致。 也许,秦氏墓匠族的祖先,曾经跟随周穆王的远征队,也来到过这座昆仑山神女峰,寻找天下排名第一的能工巧匠。甚至拜在偃师门下为徒,从而将人造人的精妙技术,运用到了早期的镇墓兽上。 如此说来,偃师也是墓匠族的祖师爷之一。 至于,偃师的技艺又是何人所传?是人是鬼?还是天外飞仙?恐怕只有镇墓兽知道了。 这番登上昆仑山,又坠入瑶池深谷,历经艰险,收获却是颇丰。只可惜,秦北洋的腹部中弹,鲜血直流,行将毙命…… 卡佳二话不说,再次剥下他的衣服,露出腹部伤口。 “秦,必须把子弹取出来,否则死神很快会来把你带走。” “昆仑山上没有医生,你别管我了,快骑上幽神,带着九色,离开这个地方,让我一个人死在这里。” 九色过来用脑袋顶了顶他,意思是让他坚强,决不放弃活下去的希望。 “我帮你做外科手术,你别忘了,我在圣彼得堡做过护士,经常参与外科手术。” “不必啦。” 秦北洋稍微有些医学常识,知道医生和护士天差地别,就像九色与猎犬的区别。 “相信我。”卡佳从尸体身上搜出一把小刀,还有铁皮罐中的伏特加,加上两卷纱布,“我和伊万诺夫从西伯利亚来到中国时遭遇土匪,他的肚子中了一枪。他在野地指导我用刀子挖出子弹,否则他早就死了。他是个亡命徒,随身总携带这些东西。” 秦北洋将心一横,反正是个死字,不死于这颗子弹,也会死于肺里的癌细胞。 他喝下一大口伏特加,六十度的烈酒穿肠,消毒同时也让人醉酒,权以代替麻醉剂。卡佳将小刀放在火上仿佛灼烧,再撒上半罐伏特加。又让他咬住一块粗树枝,免得疼起来咬断舌头。 一切准备就绪,卡佳额头全是冷汗,用小刀切开秦北洋的伤口,更多的鲜血喷涌而出…… 卡佳滚烫的小刀,在他的肉体与肠子间搅动,伏特加没多少用,疼得他几乎昏厥,才想起《三国演义》的华佗给关羽刮骨疗伤的典故。神医不是发明过麻沸散吗?干嘛不给关二爷用嘛!嘴里树枝已被钢牙咬断,双手颤抖着插入雪下泥土…… 秦北洋的第一次外科手术,没有大夫,没有麻醉剂,只有护士卡佳。 虽不是致命伤,但子弹埋得颇深,想剜出来并不容易。这幕惨绝人寰的场景,小镇墓兽九色都不敢看,把头埋在雪地里抽泣,还真是多愁善感。倒是汗血马幽神,好奇地把马头凑过来,想为主人分忧解难。 换作一般的女人,早已吓得晕倒。唯独卡佳握紧小刀,毫不慌乱,否则稍微偏离一下,割破器官或血管,秦北洋便会当场丧命…… 终于,小刀剜出弹头,清脆地一声坠落到岩石上。秦北洋纵然是个硬汉,也昏死过去。 腹部血流如涌,卡佳用瑶池泉水为他清洗伤口。此水清澈万年,绝无半点污染,富含温泉矿物质,对于养伤大有裨益。她再用纱布包扎伤口,而这才是护士本行。 秦北洋在两株大树下昏睡了三天三夜…… 2018,第四个戊戌年,历史在轮回中前进 公元2018年,农历戊戌年,无闰月,共354天。自2018年2月16日正月初一至2019年2月4日腊月三十。 中国人的干支纪年,以六十年为一甲子轮回,周而复始,无始无终。中国历史乃至东亚历史上的许多大事,都以干支年为标记——甲午战争、戊戌变法、庚子事变、辛亥革命(这四桩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前后不过十七年),朝鲜历史上亦有壬辰倭乱(万历朝鲜战争)、丙子胡乱(满清入侵朝鲜)、乙巳条约(朝鲜成为日本保护国)…… 戊戌年,在中国历史上亦是多事之秋。 第一个戊戌年:1838年,清道光十八年。 这一年的世界,奥地利、普鲁士、沙皇俄国仍然在欧洲大陆维持维也纳体系。法国不但已恢复元气,并在阿尔及利亚掠夺殖民地。维多利亚女王即位不满一年,大不列颠在印度建立起了一个庞大的帝国,足以弥补失去北美殖民地的遗憾。美国在蓄奴州与自由州的争吵中飞速发展成未来的强权。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已成为名副其实的“欧亚病夫”,苏丹的藩臣埃及帕夏穆罕默德·阿里通过学习欧洲技术的变法,正让古老埃及成为一个陆海军强国,对于君主的老大帝国虎视眈眈。 东亚世界,日本江户幕府第十二代将军德川家庆,正在江户城上统御日本六十六国,全国大名严格执行两百余年来的“锁国令”。朝鲜王朝由短命国王宪宗统治,严谨地奉行对中国的事大主义。大清帝国依然是至高无上的天朝,道光皇帝坐在紫禁城中等待万邦来朝。道光帝年轻时曾经吸食鸦片后来戒瘾,深知流行于南中国的鸦片之祸患。这年寒冬,湖广总督林则徐奉诏到京,连续八天被道光帝召见,商讨禁烟大计。林则徐上书:“当鸦片未盛行之时,吸食者不过害及其身,故杖徙已足蔽辜;迨流毒于天下,则为害甚巨,法当从严。若犹泄泄视之,是使数十年后,中原几无可以御敌之兵,且无可以充饷之银。兴思及此,能无股栗!夫财者,亿兆养命之原,自当为亿兆惜之。果皆散在内地,何妨损上益下,藏富于民。无如漏向外洋,岂宜藉寇资盗,不亟为计?”1838年的最后一天,道光帝任命林则徐为钦差大臣、节制广东水师,赴广东主持禁烟事务。半年后,林则徐在虎门销烟,引起了两年后的中英鸦片战争,四年后的南京条约,五口通商,割让香港。 第二个戊戌年,1898年,清光绪二十四年。 相比六十年前的世界格局,帆船已被蒸汽船取代,火车呜咽着奔驰在欧洲与北美大陆,陆地战争不再是拿破仑时代的列队前进排队枪毙,而被机关枪、速射炮与散兵线的后膛连发枪所统治。维也纳体系早已分崩离析,德意志帝国为霍亨索伦王朝统一,奥地利帝国被逐出德意志改组为奥匈二元帝国,沙皇俄国在进行最后的扩张,法兰西已至第三共和国,对于洛林与阿尔萨斯之失耿耿于怀,大英帝国则继续日不落的荣耀,刚刚灭亡苏丹马赫迪国家,为拥有中国皇帝御赐黄马褂的戈登复仇。世界大战正在萌芽,三国同盟与三国协约各自联盟。 这年春天,巡洋舰缅因号在古巴哈瓦那爆炸沉没,美国向西班牙宣战,是为戊戌年发生的一场大战,以美国强占古巴、菲律宾、关岛而告终。美利坚合众国成为地球上最强大的经济巨人,并将在下个世纪成为政治巨人。 日本经过明治维新,脱亚入欧,宛如坂上之云,正欲向沙俄复仇。四万万生灵的中国仍在东方沉睡,甲午惨败,北洋水师,樯橹灰飞烟灭,又被割了台湾一省。亡国灭种,并非遥不可及的神话。6月9日,中英在北京签订《展拓香港界址专条》,中国将尖沙咀以外九龙半岛其余部分,即从深圳湾到大鹏湾的九龙半岛全部,租与英国99年。租约于1997年7月1日到期,成为1997年香港回归中国的法律依据。 《展拓香港界址专条》签订后第三天,6月11日,光绪帝颁布“明定国是”诏书,发布上百道变法令—— 开放言路,允许报纸“指陈利弊”,“中外时事,均许据实昌言,不必意存忌讳”。精减机构。鼓励民办企业、设铁路矿务总局、农工商总局,在各地设立工厂、在各省设商务局、商会,推广口岸商埠。废八股,兴西学;创办京师大学堂;设译书局,派留学生;奖励科学著作和发明。改用西洋军事训练;遣散老弱残兵,削减军饷,实行团练,裁减绿营,举办民兵;颁发兴造枪炮特赏章程;筹设武备大学堂;武科停试弓箭骑剑改试枪炮。 康有为说另有许多新政尚未及发布:尊孔圣为国教、立教部及教会、以孔子纪年、制订宪法、开国会、君民合治、满汉平等、皇帝亲自统帅陆海军、改年号为维新、断发易服,最后是迁都上海。 7月30日,光绪帝颁密诏给杨锐“朕位且不能保,何况其它?”9月5日,光绪召见谭嗣同,并命谭与刘光第、杨锐、林旭以四品衔在军机章京行走。9月16日,光绪在颐和园召见袁世凯。据袁世凯日记,谭嗣同9月18日去法华寺夜访袁世凯,透露慈禧联同荣禄要废光绪,并说皇上希望袁世凯起兵勤王杀荣禄围颐和园。两日后,袁世凯回到天津,听到北京政变,便将谭嗣同的计划向荣禄报告。9月20日,光绪皇帝接见伊藤博文,亲密交谈,太后垂帘旁听,当天深夜接荣禄密报光绪帝欲软禁太后。 9月21日凌晨,慈禧太后突从颐和园回紫禁城,直入皇帝寝宫,光绪帝被幽禁于中南海瀛台。是为戊戌政变。慈禧太后发布训政诏书,再次临朝“训政”,下令捕杀在逃的康有为、梁启超。9月28日,戊戌六君子:谭嗣同、杨锐、刘光第、林旭、杨深秀、康广仁被杀于北京菜市口。戊戌变法成果全部废除,唯一保留的是京师大学堂。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戊戌年春天,江苏淮安驸马巷一个青砖灰瓦的宅院中诞生了一个男孩,他是周劭纲的长子,后来成长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任总理周恩来。中共党史上另外两位重量级人物:刘少奇、康生同样出生于戊戌年。 两年后,庚子事变,慈禧太后向列国宣战,八国联军占领北京,慈禧太后与光绪帝逃亡西安,东南互报,次年辛丑条约,中国赔偿白银四亿五千万两,相当于每个中国人要赔偿一两银子。 第三个戊戌年,1958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九年。 历史已轮转到二十世纪中叶,相比十九世纪末的上一个戊戌年,这个六十年一甲子的轮回,无异于天翻地覆,其间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人类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的自相残杀的大浩劫,茨威格哀叹《昨日的世界》已一去不复还,十九世纪文学的伟大传统,已让位于卡夫卡、乔伊斯、海明威们。戊戌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了《日瓦戈医生》的帕斯捷尔纳克,被苏联政府认为是东西方冷战的一部分,迫使帕斯捷尔纳克拒绝领奖。冷战沿着东西柏林界限、华约与北约的界限展开,而在东方刚刚打过一场热战便是朝鲜战争,下一场热战越南战争正在摩拳擦掌。这一年,中国军队全面撤出了北朝鲜。 5月,中共八大二次会议,正式通过“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发动了“大跃进”运动,提出钢产量翻一番达到1070万吨,粮食要增产80%达到7000亿斤。全国掀起“大炼钢”,“以钢为纲”,带动各行各业大跃进,计划主要工业产品产量要在十年内超过英国,十五年内赶上美国,是为“超英赶美”。戊戌年,中国第一个人民公社,嵖岈山卫星人民公社,在河南驻马店成立。因为这一年苏联发射了第一颗卫星,“嵖岈山卫星人民公社”既有地域特色,又含有巴黎公社、苏联卫星上天和公社属于人民的意义。“毛泽东不仅坚信中共已经找到了向共产主义直接过渡的正确途径,而且感觉到,通过‘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中国将比苏联更快地进入共产主义者的理想社会。” 6月9日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出生于第二个戊戌年,正好年满六十周岁的周恩来,委婉地提出辞去国务院总理之职。会后邓小平拟会议记录:会议认为周恩来“应该继续担任现任的工作,没有必要加以改变”。 7月31日至8月3日,赫鲁晓夫秘密访华,中国要求苏联提供核武器及核潜艇,苏联则提出要在中国领土上建设长波电台,组建联合舰队。毛泽东认为这牵涉主权,提出中方出一半资金,苏联出另一半资金和全部技术,但电台主权属于中国;组建联合舰队被认为是苏联企图控制中国,双方不欢而散。8月23日,中国事先未通报苏联,突然炮轰金门,台海局势一触即发,引发长达二十年的金门炮战。西方看来,赫鲁晓夫前脚访华,毛泽东后脚炮击金门,变成中苏共同行动。赫鲁晓夫极为愤怒。毛泽东事后回忆:“事实上同苏联闹翻是1958年,他们在军事上控制中国,我们不干。”中国与苏联,社会主义世界的大哥与二哥,在戊戌年第一次发生裂缝,并将渐行渐远乃至兵戎相见。 戊戌年的主题,并非只有战争与革命,1958年的第一天,欧洲共同体成立,没人会想到半个世纪后,这个从欧洲煤钢共同体发展来的组织,日后会成长为巨大的“欧洲共和国”。 第四个戊戌年,2018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第六十九年。 这是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戊戌年。相比上一个甲子轮回,世界变幻得让一切预言家都粉身碎骨。美苏冷战与中苏对抗的最终结局,是苏联帝国的土崩瓦解。第三个戊戌年提出的“超英赶美”,实质上已经实现,中国在绝大部分工业品产量方面远远超过了英美等列强。六十年前不切实际的大炼钢铁一千万吨的目标,如今只相当于河北一个县的钢铁产量。第三个戊戌年刚成立的欧洲共同体,在1993年升格为欧洲联盟,1999年统一货币欧元,经历欧盟东扩与“阿拉伯之春”难民潮后,第四个戊戌年的欧盟已深陷四分五裂的危机。第四个戊戌年,新年伊始,叙利亚的战火重新燃烧,土耳其攻击库尔德武装,朝韩握手于冬奥会。 1838-2018,中国历史已经历了四个戊戌年,三个甲子的轮回,60*3=180年。 第一个戊戌年,林则徐在北京的寒冬之中,与道光帝连续八天的长谈开始,中国历史成为世界近代历史的一部分。第二个戊戌年,谭嗣同拒绝入日本公使馆避难,慷慨决然道“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为变法流血者,此国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第三个戊戌年,毛泽东看到《人民日报》发表文章说:余江县基本消灭了血吸虫,挥毫作七律《送瘟神》“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第四个戊戌年,2018年,中国早已不再是那个山河破碎,社稷板荡,饿殍遍野的那个老大帝国,中国已经坚硬地站在地球之上。 第四个戊戌年,2018,中国,祝你好运! 第五个戊戌年,2078年…… 第九十章 古格城堡 昆仑山,神女峰,瑶池旁。 外面的人间已是深秋,而这里是神仙的世界,没有四季春秋,唯有花开花落的两棵大树。 秦北洋还未完全脱离危险,伤口能否愈合?是否会感染发炎?有没有伤到其他脏器?尚未可知。二十世纪初,医学并不昌明,就算欧洲的大夫来处理这种手术,仍有大概率的死亡可能。近代战争中,死于野战医院的比例往往大过战场。 卡佳埋葬了伊万诺夫与偃师的人造人,找来更多篝火保持体温,日日夜夜守在秦北洋身边。天公作美,这三天没下过雪。 他又梦见了白鹿原唐朝地宫下的小皇子,躺在棺椁里的终南郡王,十五岁的李隆麒。 终于,秦北洋悠悠醒转,睁开沉重的眼皮,熬过了这道鬼门关。 白俄美人喜极而泣,给他灌了几口瑶池的水,说不定西王母就是喝了这温泉水才延年益寿。秦北洋受伤的肠子难以消化肉食和谷物,但树上的蟠桃既能提供热量,又不会有平常食物的油腻荤腥,靠这伊甸园的果实便能存活。 卡佳对他悉心照顾,既是看护妇,又像小情人,九色与幽神也为之感动。秦北洋不是不解风情,却暗暗告诫自己,不可越过雷池一步,对这白俄美人务必发乎情而止乎礼。 十天后,秦北洋站了起来。 伤口已经结痂,愈合情况不错。虽然肺里有癌细胞,但他的身体底子太好了,想来是工匠家族的基因,加上在唐朝地宫出生沾染的阴阳之气,除了无法抵抗放射性,以至于如同禽兽般的强壮。 他和卡佳躲在神女峰谷底,静养数日,依靠王母娘娘的蟠桃与瑶池水维生,就连汗血马幽神也爱吃蟠桃。 白俄美人靠着他的肩头,悠悠地说:“秦,我们还要出去吗?如果一辈子,都躲在这个深谷里,从此衣食无忧,不是比天堂更快乐的日子吗?” “嗯……”秦北洋闭上眼睛,他不是没见过天堂,只不过藏在地狱底下,支撑起三界的世界树,“但我想出去,外面的世界需要我。” “需要你做什么?” “做很多事呢!不但关于镇墓兽,还关于许许多多人……” “多少人?” “四万万五千万。”秦北洋刚说完,扑哧一声笑了,“我是不是发烧说胡话?把自己当作什么人了?真命天子还是盖世英雄?不,我只是个中学都没毕业的小工匠罢了。” “那你愿意跟我留下来吗?”卡佳用冰凉的手指甲摩擦他的脖子,“就我们俩!还有你的九色和幽神,我们可以生一堆孩子,既是中国人,又是俄国人,一定会非常漂亮的。” 秦北洋盯着她碧蓝的眼球,多么诱人的计划啊。从此再无烦恼,更无人间的兵连祸结,哪管他中华大地洪水滔天。找个昆仑山上的古墓钻进去,还能抑制癌细胞续命,甚至能像西王母那样,与天同寿,与地同春…… “不,今天就出去。” 他执拗地起身,准备汗血马背上的鞍鞯。卡佳知道无法说服他,便低头道:“秦,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 两个人一同骑上马背,秦北洋受伤乏力,由卡佳操控缰绳,小镇墓兽九色在前头探路。包袱里裹着十几颗蟠桃,牛皮囊里装满瑶池泉水,此生恐怕再无机会享用。 沿着弯弯曲曲的深谷,又走了一天一夜,才回到荒芜的高原地带。克里雅山口已被昆仑山的雪崩掩埋,名副其实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只能从昆仑山脉南麓向西而去。经过羌塘无人区的咸水湖邦达错。 走了七天,才碰到第一个居民点——西藏日土宗。原来已进入荒凉的阿里高原。秦北洋接过缰绳驾驭幽神。卡佳则被高原反应折磨,整天头晕乏力生不如死。 路过一座古城堡,残垣断壁矗在山坡上,激起秦北洋仿古探幽的兴趣。登上古堡,时光再次凝固,停留在一千年前。古城地势险要,下临悬崖绝壁,上有宫殿、佛寺、塔刹。洞窟般的石室内,竟有鲜艳夺目的壁画。尘土中的佛像,魔鬼,还有动物,琳琅满目地贴在墙上,犹如一场盛大的水陆法会。多年以后,考古队发掘了这片城堡,确认是古格王朝的遗址。 离开古堡,秦北洋又看到一处山洞,准备在此过夜,总好过风餐露宿幕天席地。刚一进去,便闻到刺鼻的腐臭味,卡佳尖叫着逃出来,跪在地上干呕。原来洞里堆满黑漆漆的干尸,一律没有头颅,有些手脚都被斩断。尸体未经任何处理,因为气候干燥,天然成了木乃伊。秦北洋想得更远——古代战争的武器简陋,这已是屠杀的极限,而二十世纪的大屠杀,运用各种现代化的手段,将会比这恐怖一万倍。 胸口又开始疼了。 瑶池的水,王母娘娘的蟠桃,只能抑制癌细胞却不能杀灭。最有效的方法还是住进古墓。秦北洋蒙着口鼻,在恶臭熏天数百年的藏尸洞里睡了一宿。肺叶舒服太多,仿佛享受一场芬兰浴。相比普通古墓,这藏尸洞也有几百年历史,死者们都被砍头虐杀,其中又有许多老弱妇孺,数量成百上千,洞中的怨念甚嚣尘上。 天蒙蒙亮,秦北洋换了身藏民的衣服,卸去浑身尸臭味儿,摸回卡佳身边,仿佛啥事儿都没发生过。凭借这一夜的古墓充电,该死的癌细胞又能安生些日子了。 无人区大雪苍茫,乌骓驹汗血马飞奔犹如黑色闪电。 秦北洋已基本痊愈,也能吃荤腥之物了。他用十字弓捕获一只藏羚羊,烤火分而食之。 他注意观察九色,小镇墓兽时不时瞟向幽神。九色的智商绝不亚于人类,长时间跟人类相处,恐怕被传染上人性的一部分弱点——嫉妒。 ※※※ 三年前,九色认准秦北洋为主人,从此天涯远旅,生死不分离,经历过多少危难时刻,分别的日子却是屈指可数。秦北洋与欧阳安娜是聚少离多,跟九色却恰恰相反。 两个月前,伊塞克湖畔,汗血马横空出世,它是阿幽送给自己的礼物。秦北洋对这匹宝马良驹疼爱有加,骑着它跨越雪山、沙漠与青藏高原。镇墓兽九色看待汗血马幽神,就像正室看待突如其来的小妾,哪有不吃醋的? 这天夜里,秦北洋和卡佳住在山洞里,但他多个心眼,半夜听到九色出去的声音,便悄悄跟在后头。只见它长出雪白鹿角和青铜鳞甲,化身幼麒麟镇墓兽,来到汗血马幽神身边。 秦北洋分外紧张,怕它会吐出琉璃火球,当场烧死汗血马,或用鹿角戳破它的心脏? 自从九色在巴黎毒地森林起死回生,性情就变得阴森起来,加上大量吃过有毒化学物质,吞吃的镇墓兽心脏灵石,差不多都有半打之多。杀死汗血马,还不是易如反掌? 意料不到,九色居然用鳞甲蹭了蹭幽神的马肚子,并用鹿角微钝的那一面,摩擦汗血马的鬃毛。它的眼神丝毫没有恶意,反而像一只求欢的小公马。 秦北洋突然意识到,幽神是一匹母马。 九色的肉身是一头年幼的公兽,难道它开始逐渐性成熟了?九色非但没有加害汗血马,反而跟它打情骂俏。幽神的年纪不过一岁出头,正是马的青春少女时期。它有些害羞,嫌弃四不相的幼麒麟镇墓兽外貌奇怪,对它不理不睬。或许也是女孩子常用的欲擒故纵手段,反而惹得九色分外猴急。 镇墓兽与活着的兽,已绝种的上古神鹿与汗血马……不敢想象杂交出来会是啥玩意儿。 哪怕棒打鸳鸯,秦北洋也必须阻止,咳嗽一声。九色看到主人偷窥,自知害臊,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回来了。 数日后,翻过一条宽阔的冰川,迎面而来一队骑兵。 那伙人长相怪异,包着红色大头巾,面色黝黑,满脸络腮虬髯,双目犹如铜铃,身上倒是披红挂彩的制服,背后是英国造的马枪,胯下骏马也颇为英武。 这不是上海公共租界的印度巡捕,被上海人称为“红头阿三”的锡克人吗?怎会出现在喜马拉雅山区? 锡克人向秦北洋举起枪,高声喝出一连串印度英语。秦北洋恨自己只会日式英语,竟然完全听不懂这印度英语。 眼看就要开枪了…… 卡佳惊慌地卸下蒙面布,露出白俄女人的冰雪容颜,便让对面的锡克人怔住了。他们都是英国主子背后狐假虎威的奴才,一旦看到白皮肤的欧洲面孔,立马成了小猫小狗,毕恭毕敬地向卡佳行礼。 锡克人又说了一堆印度英语,秦北洋听出“Kashmir”,应是地图上的克什米尔,也是一块战略要地,日后在印巴分治中成了火药桶,此为后话不提。 秦北洋爱看各种图纸,在京都第三高等学校的图书馆,看过世界各国的所有地图。 想不到,从昆仑山西行穿越阿里高原无人区,一不留神到了英属印度帝国控制区,至少走了上千公里。这一带应是拉达克,上世纪被克什米尔土邦吞并。 “I'm lost!” 秦北洋只得用日式英语回答,表达自己要护送这位英国夫人去中国探险。 锡克人似乎听懂了。大胡子们比划半天,指了指正北方向。为了讨好冒充英国夫人的卡佳,他们还赠送了许多高山行军的补给品。 天黑时,秦北洋与卡佳来到大雪封堵的山口。前头白茫茫一片,在这个季节,绝对无法通行,闯入者等于自杀。背后也是万里冰封,既不能进,也不能退,陷入绝境。 难道那伙锡克人故意欺骗了他?秦北洋如梦初醒,他们的交流出了问题,他理解错了人家的意思?大胡子们是想说——北方的雪山绝对不能去,送给你们补给,快去南方的克什米尔山谷吧。 日本英语教育害死人! 秦北洋眺望白雪皑皑的山口,就像面对一口危险的城门,这可不是诸葛孔明的空城计,任何闯入者都会被活活吞噬。 汗血马幽神嘶鸣地后退两步,一同骑在马背上的卡佳,搂着他的腰说:“秦,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关键时分,小镇墓兽九色站了出来。 月亮升起在喜马拉雅山上,它变身为幼麒麟镇墓兽,吐出琉璃火球,烧化大片冰雪。九色以往没那么大能量,肚子里装了五六颗灵石的缘故吧,时不时就能爆发出来。 地面留下烧化后的泥泞残雪,九色的鹿角分岔长大,竟起到铲雪车的作用,硬生生为主人开辟出一条道儿来。 趁着长夜漫漫,九色的力量无穷,他们必须趁夜闯过山口。否则到了白天,幼麒麟镇墓兽的能力失灵,大伙儿就都完蛋了。 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在黑夜翻越喜马拉雅山。 这一夜没有下雪,小镇墓兽在前头吐火开道,汗血马踩着一条乌黑的碎石路,狭窄的两边堆满了积雪,仿佛两道厚厚的高墙,而中间是摩西走过的红海。 天亮前,秦北洋与卡佳翻过喀喇昆仑山口。他俩搂着救命的九色,在雪里喜极而泣…… 一男一女一犬一马,经过海拔3800米的中国边防军驻守的赛拉图哨所,终于离开喜马拉雅山系,回到塔里木盆地。 在叶尔羌城的大巴扎,秦北洋买了一匹黑色的俄国马,以便卡佳骑乘。否则,两个人的份量会让汗血马不堪重负。除了带足淡水与烤馕,他还买了许多丝绸之路必备的玛仁糖,又名切糕——核桃仁、玉米饴、葡萄干、葡萄汁、芝麻、玫瑰花、巴丹杏、枣等原料熬制而成,可以长期保存不变质。 九色前驱,汗血马与俄国马在后,分别载着秦北洋与卡佳,沿着沙漠南缘的绿洲与戈壁疾行。数日之间,经过盛产丝绸与玉石的和田、克里雅河畔的于田县、车尔臣河上游的且末古城,来到大漠中的婼羌县城。 他才听说,几天前,一支中外联合考古探险队,刚刚穿过县城前往罗布泊。 第九十一章 英卡的诅咒 民国九年,1920年,十一月。 中瑞联合考古探险队,沿塔里木沙漠南缘,穿过欧亚大陆的心脏地带。考古发掘不同于盗墓,土夫子一夜间就能挖空的墓,考古工作者要精耕细作几个礼拜,按照一整套流程,不放过任何细节。斯文·赫定的丝绸之路旅行,自然要比普通旅人慢得多。 “不知秦北洋现在哪里?” 小郡王凝视南方连绵的阿尔金山脉。 “苍天在上!但愿北洋还活着。”国立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王家维说,“他虽不是北大学子,但我喜欢这个聪明的小工匠,如果他能做我的学生该有多好啊。” 说话间,十几峰骆驼载着淡水和物资,来到米兰遗址——此米兰非彼米兰,而是一座在千年前即已废弃的古城,却让人仿佛来到古罗马废墟…… 王教授认为这是楼兰废弃后的鄯善国的新国都。考古队在佛寺挖掘,发现许多藏文木牍,说明吐蕃王朝曾取代大唐统治过这一地带,必是安史之乱后,河西陇右陷落的结果。 李隆盛看到一幅彩绘壁画——七个带着翅膀的小天使,长着欧洲古典式的面孔,睁大水灵灵的眼睛,红樱唇微微收敛,美不胜收。 “十三年前,斯坦因发现了这幅壁画。”背后是斯文·赫定的感叹,“这是西方的天使形象,却在丝绸之路南道的沙漠中守护佛法。” 丝绸之路南道,东起敦煌,经楼兰、且末、精绝、拘弥、于阗,或与疏勒的中道交汇,或直接越过帕米尔高原。这一回,斯文·赫定反其道而行之,自西向东穿越而来。 “罗布泊就在东北方向。” 瑞典探险家爬上佛塔最高处,凛冽寒风之中,举起望远镜,遥望单调荒芜的旷野。 阳光直射下,天际线升起一片氤氲的热气。白布蒙着李隆盛的面孔,宛如阿拉伯王子,只露出锐利的双眼。视线尽头浮出一团棉絮般的幻影,依稀烘托出宽阔的水面。 沙漠里的海? 清澈的淡水,烟波浩渺,密密麻麻的芦苇。雪片般的芦花飞舞。水边走过一个姑娘,红色衣衫,裙摆如云,三千青丝自然披在脑后。她不是站在李隆盛的面前,而是飘浮在沙漠地平线外,犹如悬浮半空的天外飞仙。最多十八九岁,眉眼容貌不是汉人,高而直的鼻梁,薄而翘的嘴唇,下巴线条柔和,如雪肌肤。而她棕色眼球里暗藏的东西让人感到某种不安。 这不是幻觉。 考古队都看到了,纷纷指向挂在天空中的少女。一片云朵挡住太阳,沙漠变得阴沉,湖泊蒸发,少女消逝无踪,仿佛从未来到这个世界。 “海市蜃楼。” 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孛儿只斤·帖木儿高喊一声,方才惊醒李隆盛,剑桥大学物理系的博士,居然忘了这一茬。 在大海、雪原、沙漠,都可能出现这种幻境,中国古人认为是蜃龙吐出的气而结成,命名为“海市蜃楼”,幻景的源头可能很远——甚至有可能看到千年前的古人,科学界将之斥为荒诞不经的异端邪说,犹如“灵魂机械体”。 李隆盛闭上眼,脑中全是天上的红衣少女——千里之外的村姑?还是千年之前的公主? 骆驼队重新启程,就像两千多年前从长安出发贩卖丝绸的商队。 小郡王在李隆盛耳边说:“我咋感觉斯文·赫定跟匈牙利人斯坦因、俄国人普热瓦尔斯基、日本人橘瑞超都是一路货色啊,就是来挖掘中国文物的。” 李隆盛白了他一眼:“难道我们不是吗?” 斯文·赫定的目光益愈凝重,他用手杖指向脚下龟裂的土地:“1900年,我穿越沙漠,来到罗布泊,发现了湮灭的楼兰古城。根据我当时的记录,就是这个经纬度。应有一大片水面,清朝人称为罗布淖尔。还有与世隔绝的罗布人,都是楼兰人的后代……难道才过去二十年,就已彻底干涸了?” 王家维教授下了骆驼,看不到任何生命迹象,不禁喟叹:“罗布泊本在孔雀河三角洲,胡杨、红柳成林,芦苇遍野,曾是沙漠中的水乡泽国。《汉书》说‘广褒三百里,其水亭居,冬夏不增减’。楼兰国绿野千畴,粮食自给有余;商道驿馆旅客常满;寺庙钟鼓悠扬。郦道元《水经注》记载,东汉以后楼兰缺水,不久成为废墟,丝绸之路南道断绝。 “我有一个‘游移湖’理论——塔里木河犹如钟摆不断改道,罗布泊就是钟摆上的挂锤,反复南北摆动,每个周期约一千五百年。河水挟带大量泥沙沉积,抬高湖底,湖水向低处流溢。千年之后,干涸湖底被强风吹蚀降低,湖水又回流原本湖盆。” 斯文·赫定却无法解释为何二十年后,罗布淖尔就消失了? 北风带着铺天盖地的黄沙袭来。所有人都用纱布蒙脸,但沙粒还是不断往口鼻里钻。 李隆盛任由马匹被流沙淹没,换了一峰骆驼骑上,没想到失控狂奔。斯文·赫定命令不要停,继续前进。为时已晚,骆驼一旦受到惊吓,飞奔的速度不亚于骏马…… 不知隔了多久,风沙终于停歇,李隆盛以为自己死了。 他在晨曦中睁开眼睛。 有人牵着骆驼,是个少女,穿着红色衣裙,乌黑长发拖在脑后。她抓着缰绳的手,阳光下发出金色反光。 就像一场梦,或者,海市蜃楼。 她回过头,露出一双波斯美人般的面孔,正是前几天在海市蜃楼中所见的天外飞仙。 李隆盛几乎从骆驼上摔下来。 他这才发现,整个考古探险队不见了。斯文·赫定,王家维教授,还有纨绔子弟小郡王,都被沙漠吞噬了?而自己是唯一的幸存者? 孤身一人,完全不知方位?哪个经纬度?还是另一个次元? “你醒了。” 少女居然会说汉语,浓浓的西北口音。但从她的嘴里说出,并没有西北人的粗犷,反而柔和清脆。 她牵着骆驼行走,她是健康的,自然的,只有这人迹罕至的荒原,才能生出这样的女子。 沙漠中升起一片绿色,茂盛的胡杨林、红柳与芦苇丛,茫茫无边的水面。 水。 甚至有水鸟,从冬天的水面飞过,激起一团团涟漪,像梦中天堂,创世纪的伊甸园——传说中的罗布淖儿,斯文·赫定在二十年前发现过的内陆湖泊。 骆驼走到水边,俯身大口饮水。少女搀扶李隆盛下来,灌了一皮囊的水。他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真正的清冽甘泉,琼浆玉液似的,顺着喉咙与食道贯穿全身,让他从一颗即将枯死的树根,重新萌芽复活。 他终于能说话了:“你叫什么?” “英卡。” 她的嘴角微翘,不晓得汉字怎么写?也许本无汉字写法,李隆盛想到美洲的古印加人,正好跟这罗布泊与楼兰古国十分贴切。 水边竟有一只独木舟,不可思议,沙漠里的独木舟。 英卡使了个手势,他不可抗拒地坐到船头。少女抓起两只船桨划起来,掀起阵阵波纹,像被打碎的镜子。李隆盛参加过剑桥大学赛艇队,赢过牛津与剑桥的比赛。他从英卡手里接过桨,背对行进方向,按照赛艇方式划桨。他的速度超快,少女托着香腮,饶有兴趣地看他,好像在看一个小孩玩耍。 来到罗布淖尔中心的小绿洲,有几十间泥土、芦苇与胡杨木组成的房屋。村民们的长相都是混血种。大伙儿捧出丰盛的烤鱼大宴,饥饿的李隆盛大快朵颐,没想到沙漠里的鱼那么好吃。不过,英卡却没有亲人,她独自住在小木屋里。 这一夜,大漠的月光很美,李隆盛在湖边的小茅屋度过。 他想,时隔二十年,斯文·赫定重返故地,却发现罗布泊凭空消失了,也许并不是“游移湖”的缘故,而是存在某种特殊的气场,从而让机器失灵,甚至让记忆出错…… ※※※ 清晨的水边,罗布人划着独木舟,撒下网,收获一天的口粮。海市蜃楼中的少女英卡,她也推着独木舟下河。李隆盛跳上船,帮她划桨捕鱼。 寒冷的微风吹过,掀起水面阵阵涟漪,芦苇随风摆动,吹过她的裙裾,脸蛋变得红扑扑。 李隆盛略带羞涩地说:“感激你救了我的命。” 她却大笑起来,说汉人不会懂大漠深处的人们。罗布人很少,不过一百来口人,偶尔看到一张陌生面孔,对他们来说就很幸运。 “这里是世外桃源?” 英卡依然摇头,对罗布人来说,这里就是世世代代的家园。 忽然,李隆盛站在独木舟上说:“这里可以游泳吗?” “不可以。”她将李隆盛拽回来,又把桨插入湖水中,貌似深不可测,目光变得神秘兮兮,“你想被神龙吃了么?” 自古以来,罗布泊大泽中就有神龙出没。这神龙见首不见尾,威力无穷无尽,喜怒无常,时不时就让洪水滔天,淹没楼兰的田野城市,又来吞吃湖岸边的人。两千年前,就有楼兰神龙祭。每年冬天,都要往大湖里扔一对童男童女,祈求神龙不要危害一方。后来,神龙渐渐平息,不再出没。有人说神龙随着罗布泊的干涸而死,有人说神龙迁移去了塔里木河,甚至天山外的热海…… 神龙的传说永远留在罗布人中间,留在楼兰王国子民后裔心中。 “也有人说,神龙一直都在,只是我们都看不到,不知什么时候,神龙还会回到楼兰。”英卡撩拨一头乌黑长发,就像满身鳞片的龙女,“那个人,就是我。” “你真美。” 李隆盛抑制住了吻她的冲动。 仿佛水下有神龙帮着他们划桨,很快到了罗布淖尔另一边。上岸穿过胡杨和红柳,灌木丛外,一望无际的荒原,就像一道国界,把他们牢牢锁在里面。 这里的人,只知打鱼放牧,从没去过外面,不知道还有战争和暴政。若没有大漠阻挡别人闯入,罗布人恐怕早已灭亡。 在罗布淖尔生活了数日,李隆盛精通多种语言,发现罗布人的语言底层,保留许多古代印欧人种的吐火罗语成分。这是近些年刚被破译的死语言,源于新疆发现的古文献,其中也有法国大汉学家伯希和的功劳。他发现村里的一些陶器,跟在米兰遗址的文物很像,甚至同样有汉文隶书与佉卢文,说明楼兰古城离这此不远。 这天夜里,李隆盛和英卡走到芦苇丛中,看苇花被风吹上星空。万籁俱寂,水波幽清,好像回到两千年前,异域之人班超来到楼兰古国的年代。 “英卡,问你个问题,为什么你会说汉话?” “我妈妈是罗布人,但我爸爸不是。” 她捡起一粒石子扔向罗布淖尔,在水面上弹跳了七八下才沉没。 “他是汉人?” “不,他是欧罗巴人。” 罗布泊的水面,倒映满天星斗。水面上最亮的星星,是英卡的双眼。 李隆盛盯着她的眸子:“欧罗巴人?哪个国家的?” “不知道。” 英卡分不清西洋各个国家,只知道汉语里的“欧罗巴”。 “那你说得清他的长相吗?” “我从没见过他。在我还没出生时,他就离开了我们。妈妈说,爸爸有很高的鼻梁,深深的眼窝子,苍白的面孔……反正跟你们汉人不一样,跟喀什噶尔人、和田人、叶尔羌人也都不同。” 忽然,李隆盛想起了一个人:“你知道自己是哪一年生的吗?” “你们汉人说的庚子年。” “年头年尾?” “年尾。”英卡立即感觉到了什么,“你认识我爸爸?” 李隆盛沉默许久,一个名字呼之欲出——斯文·赫定。 光绪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中国人的庚子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斯文·赫定却来到罗布泊,发现了楼兰古城。 那年春天,来到罗布泊的欧罗巴人,只有这一位瑞典的大探险家。 二十年前,斯文·赫定三十五岁,男人最有魅力的年纪。作为来寻找楼兰的探险家,他自然也会吸引两千年后的楼兰少女。 “我不认识。” 李隆盛撒谎了,考古探险队生死未卜,谁知此生还能不能再见到? 混血少女英卡,原来是斯文·赫定的女儿,她流着一半楼兰人一半北欧人的血。 楼兰人的吐火罗血统,北欧人的日耳曼血统,还有罗布人中的突厥、羌族、蒙古甚至汉人血统,共同雕塑出英卡近乎完美的五官。但总体来说,她的雅利安人血统占据优势。 数日前,沙漠上出现海市蜃楼,她的容貌飘浮在天空,引得李隆盛魂牵梦萦,原来是老天有眼,为了让斯文·赫定看到女儿。 英卡说,爸爸从沙漠另一头而来,只在罗布泊停留几个月。等到他不辞而别,妈妈才发现怀孕了。 庚子年的冬天,英卡出生了。七岁那年,她跟着妈妈走出沙漠,来到婼羌县城。 县太爷的夫人没有孩子,发善心收留她们母女,教这漂亮的小女孩读书识字。英卡很聪明,她学会了《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弟子规》,甚至会写一手隽秀的楷体字…… 五年前,妈妈病死,县太爷换了人。孤苦伶仃的英卡埋葬了妈妈,跟着骆驼队回到罗布泊的老家。 “二十年前,妈妈沙漠中救活了我的爸爸。二十年后,我也在沙漠中救活一个男人……”英卡的眼神熠熠生辉,“幸好这个男人不丑不肥不老更不坏,而是个年轻善良聪明的男人。” 对于罗布人来说,这样的表达方式已经够含蓄了。李隆盛自然明白,却抬头看着星空:“你看到冬天的大三角了吗?” “啥?” “星星啊,冬天看起来特别清晰,你看那猎户座的参宿四星,大犬座的天狼星,小犬座的南河三星。” 顺着李隆盛的手指,英卡微笑起来:“哦,我经常看到这些星星,原来都有名字啊。” 他抓起混血少女的胳膊,跟她的眼睛成一条直线,手把手指出猎户座的参宿七星,按照顺时钟方向,依次把天狼星、南河三星、双子座的北河三星、御夫座的五车二星、金牛座的毕大星,最后回到参宿七星相连,画出一个硕大的六角形。 李隆盛仿佛回到剑桥天文台:“中间有三颗星,就是猎户座的腰带。你看啊,从第二颗腰带和猎户座头部连线,往外延伸约八九倍距离……” “我看到了!有颗很亮的星星!” “那是北极星。” 李隆盛想起北极冰海,位于北极磁点上的孤岛。他站在英卡身后,紧贴少女后背,抓紧她的手臂。乌黑发丝里的气味,像诱人的龙涎香。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她的腰很细,却坚韧有力甚至滚烫。 她回过头,目光撩人。冬天的罗布泊很冷,身体紧贴在一起,互相传递体温。 李隆盛闭上眼睛,回想自己过去的一生,咬着她的耳朵轻轻说:“英卡……英卡……英卡……”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她在黑暗中呼唤他,带着荒原的野性,就像一匹独行的母狼,要把男人一口吞噬。李隆盛别无所想,坠落在水边的苇草堆,长夜漫漫。灵魂被肉体支配,理智被欲望摧毁,只剩最原始的部分,紧紧结合在一起…… ※※※ 李隆盛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湖底下潜伏一条硕大无朋的神龙,悄然探出龙须与龙眼,偷窥这对男女短暂的欢愉时光,直到欲望的洪水随着罗布淖尔的波纹退去,神龙潜回两千年前的岁月泥沼…… 晨曦即将来临,李隆盛和英卡相拥着观察绿洲从黑夜苏醒。 “英卡,对不起。” “别这么说,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是我的。” 如果罗布泊就是伊甸园,英卡确实是夏娃,但李隆盛不是亚当。 天亮了,村子一阵骚动,罗布人都往外走,好像出了什么大事? 欢乐如此短暂。 英卡穿好衣裙,梳好头发,跟李隆盛手牵着手。她并不忌讳两人的关系公开,还想向其他女孩宣誓对他的主权。 李隆盛看到十几峰骆驼进入村子,驼峰上的人们风尘仆仆,为首的竟是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接着是北大历史系教授王家维,最后是瑞典大探险家斯文·赫定。 人群中的英卡,凝视骑在骆驼上的“欧罗巴人”——这个五十多岁的男子,竟跟妈妈所描述的爸爸很像。当年,爸爸离开罗布泊,留下一张照片,妈妈始终珍藏在身上,后来留给了女儿。英卡不会忘记这张面孔,即便老去了二十年。 其实,李隆盛很想跳起来冲入考古探险队,但看看身边的英卡,又羞愧地低头。 倏忽间,小郡王锐利的蒙古眼睛,如苍鹰抓住猎物:“李隆盛!” 无处可逃,斯文·赫定也看到了他。李隆盛尴尬地走到骆驼跟前,装作兴奋的样子,跟小郡王与王教授相拥。 考古探险队在沙漠中迷路,走了七天七夜,终于来到罗布淖尔。 无需等待,也无需选择,李隆盛跨上骆驼,就当从未认识过英卡。 突然,英卡冲上来抓住他的裤腿:“你要走了?” “对不起,这是我的工作。”李隆盛把头埋到驼峰里,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我本以为一辈子都走不出罗布泊,但我错了。” 唐朝大诗人元稹《莺莺传》中有一句“始乱之,终弃之。”古往今来,无数故事里都有这个梗。只不过,李隆盛与英卡刚开始就到了终点,未免也太匆匆了一点。 小郡王认出了英卡:“嘿!这不是海市蜃楼里的姑娘吗?” 斯文·赫定也看到了她。初升的太阳,在她的混血面孔上,撒下一层金色的光。似乎有些眼熟,好像一个人啊,二十年前…… 他的心头一揪,不敢再看英卡的脸。考古队和骆驼补充完了水,他命令立即深入沙漠,寻找楼兰古城。 告别波光粼粼的罗布淖尔,斯文·赫定走在最前面,李隆盛紧跟在他身后,两个人都低着头,好像随时会在太阳下融化。 英卡划着独木舟,来到大湖尽头,远望骆驼队的背影——那里有两个男人,一个是她苦等了二十年的爸爸,还有一个是她刚托付终身的男子。 很可惜,他们是同一类人。 李隆盛不知道的是,英卡一直在找爸爸,并非要寻回失去的父爱,而是要亲手杀了他。 因为,妈妈恨他——这个来自欧罗巴的男人,违背了当初的誓言,欺骗并抛弃了妈妈,让她们母女活在颠沛流离之中。 她从小的梦想是弑父,为妈妈也为自己复仇。 独木舟停在芦苇浅滩上,英卡踮起脚尖,向着骆驼队消失的方向,高声唱了一首歌。这是妈妈教会她的歌,据说已在罗布泊流传了两千年,最后一位楼兰女王临死前的歌。 妈妈说,这首歌,轻易不能唱,因为一旦唱响,就会让骆驼迷失方向,进入另一个世界。 爸爸,见鬼去吧! 亲爱的,你也见鬼去吧! 英卡酣畅淋漓地唱出这首歌,像冬天的芦花在沙漠飞舞,高空南飞的大雁纷纷跌坠,罗布淖尔的鱼儿跳出水面,骏马撒开四蹄狂奔,坟墓里的鬼魂鸣啾啾…… 她的眼角飞过一滴眼泪,但也只有一滴。 这是楼兰的诅咒,也是英卡的诅咒。 一里地外,骆驼背上的李隆盛,听到这首悠扬婉转的楼兰古歌。他听不懂歌词的意思,似乎属于吐火罗语的楼兰语,好像是英卡? 想不到这小女子的身板里,竟蕴藏如此强大的爆发力,自西向东的狂风,席卷了整个罗布泊。 楼兰古歌,荡气回肠,苍凉悲壮…… 李隆盛的眼角忍不住湿了,不知出于愧疚,还是被某种气息感染。骆驼不再听使唤了,集体跪在沙漠中,仰天悲鸣,仿佛在为英卡的歌谣伴奏。 一曲终了,本地驼夫们面色惊恐,都说一旦这首歌想起,就会出大事儿,建议考古队立即折返罗布淖尔。 斯文·赫定勃然大怒,强迫大家继续前进,今晚务必在楼兰古城过夜。其实,他拒绝返回罗布人的村落,是不敢再看到英卡的脸。 瑞典人交替着用德语和英语说:“二十年前,1900年3月28日,我在罗布泊探测,向导是个本地人,名叫阿尔迪克,他想找到丢失的镐头,循着月光发现了佛塔和废墟——这就是楼兰。” 王家维教授说了一句大实话:“有时候,考古发掘就是偶然的幸运推动的。” “阿尔迪克忘记了镐头是何等的幸运!否则,我绝不能回到这座古城,这个给亚洲中部古代史带来新光明的重要发现,至今也许不能完成。”斯文·赫定的这段话来自他的回忆录,“我在楼兰城中挖掘出了不计其数的宝藏,汉朝的五铢钱,汉晋的丝织物、玻璃器、兵器、铜铁工具、铜镜、装饰品,犍陀罗风格艺术品。还有汉晋木简、纸质文书……” “赫定先生,在您走后不久,斯坦因也来到了楼兰,同样发掘了大量宝物和文书。” 小郡王补充了一句,潜台词是——你们都是一丘之貉。 “楼兰有无尽的秘密和宝藏,就算我再来十次也未必挖得完。”瑞典大探险家丝毫没听懂蒙古王子的弦外之音,“我们要发扬欧洲人勇敢无畏的冒险精神,前进!” 骆驼队再度穿过一片荒原,兜兜转转了整个白天,却没找到楼兰古城的影子。斯文·赫定与王家维不断核对地图,惊觉已在罗布泊的“大耳朵”地带绕了至少两圈。 迷路了? 恐慌感染了考古探险队,驼夫们纷纷交头接耳——骆驼是通人性的动物,那首楼兰古歌,仿佛催眠了骆驼的大脑,让这些动物迷失方向,甚至故意走往错误方向。 夕阳西下,大片白色的盐沼上,渐渐升起一片土黄色的森林。 “又是雅丹地貌?” 李隆盛喃喃自语,“雅丹”出自新疆本地语言,意为陡壁的小山包。自从欧洲探险家来到罗布泊,就把这种地貌的命名带到全世界。 小郡王具有蒙古人的鹰眼视力,抓起望远镜调大倍数:“我的天呢,是一座城市!” 罗布泊中的城市? 一公里开外的荒野中,矗立一排巍峨的城墙,夹杂高大的佛塔、城楼,绝不是自然形成的雅丹地貌,而是一座古城遗址。 但在二十年前,斯文·赫定发现的楼兰遗址,不过是一片废墟,没有这样完整的城墙。 瑞典探险家打了两个唿哨,仿佛命运再度垂青。震惊世界的大发现近在眼前,犹如约旦沙漠中的佩特拉古城。他命令所有骆驼快步前进,直到面对一座完好如新的城门。 不可思议,这不是古代遗址,而是活生生的城市。夯土城墙的版筑隔层清晰可辨。木结构城楼按照汉朝样式,两旁有高大汉阙。佛塔又是西域风格,城门洞上雕刻健陀罗花纹,典型的丝绸之路城市。 斯文·赫定扶了扶眼镜框,城门内飘出一团黑色烟雾。 “不要进去。” 小郡王发出一句英语警告,胯下的骆驼都在颤抖。 瑞典人抽出马鞭,狂暴地喝道:“进城!” 第九十二章 楼兰古城 秦北洋、卡佳、九色、幽神,刚刚穿越了丝绸之路南道,沿着车尔臣河而下,发现烟波浩渺的罗布淖尔,还有划着独木舟捕鱼的罗布人。 有支骆驼队刚刚离开,向着大漠而去,看背影像是考古探险队。秦北洋正要上马追赶,耳边响起悠扬的楼兰古歌。是个揪人心魄的女生,如泣如诉,仿佛在你的心窝子里凿了个洞。 “真好听。”卡佳也跨上马背,北风吹乱她的金发,肌肤胜雪,“就像吉普赛人的歌谣。” 汗血马似乎不听使唤,向着大漠狂奔而去。 秦北洋看到独木舟上的楼兰女郎——十八九岁模样,双眼里有混血风情。 她叫英卡。 她在迎风高歌,面色苍白,泪痕已被风干…… 沙漠中的大湖罗布淖尔,龙鳞状的水波底下,有条长长的尾巴扫过。 茫茫大漠,一路所见都是雅丹地貌。毫无生命的风蚀土堆群,呈现万千仪态,有的像山丘,有的像古堡,有的像烽火台…… 雅丹,由风塑造,铭刻着风的形状与尊严。 经过一道土垠,闯入罗布泊的核心区,一千五百年前的湖盆底部。到处翻翘着盐壳,透着令人心悸的灰褐色,下边是几尺厚的青灰色土层,再往下是洁白的盐花与咸水。 秦北洋闭上双眼,仿佛在汉代楼兰的水底世界,鱼虾在四周嬉戏,水鸟冲入湖中捕食,淤泥里浮起溺死者的骨骸…… 跨过孔雀河干涸的故道,不见一只飞鸟。低头看地,寸草不生。这才是真正的罗布泊,死亡之地。罗布人生活的世外桃源,不过是罗布泊在千年之后苟延残喘甚至回光返照的一小部分——用不了半个世纪,也会变成相同的荒原。 秦北洋看到了楼兰遗址。 真正的古城废墟,高耸的佛塔残迹。地上是残垣断壁,常年盛行东北风,古城被切割撕扯成一块一块的。卡佳下了马,抚摸徒存四壁的宫殿。她尖叫一声。秦北洋和九色都闯过去,只见半敞开的墓穴里,躺着一排乌黑的干尸,面目狰狞却保存完好。近乎木乃伊的古楼兰人,陈列在罗布泊的阳光下。 这倒让他看到了希望——这些天胸口又开始灼烧疼痛,肺癌的老毛病卷土重来,必须找到一座古墓延续生命。 他爬上最高的佛塔,俯视整个楼兰古城,给人一种异样的美感,也是残缺的美。 有人说,只有残缺的美,才是永恒的。楼兰是残缺的,所以,楼兰是永恒的。 但让秦北洋困惑的是——今天早上,明明是斯文·赫定的考古队先走的,而这座楼兰古城也是瑞典人在二十年前率先发现的,为何现在却没有他们的踪影? 难道考古队迷路了? 攀爬在佛塔顶上的秦北洋,发现正南方有团黑烟笼罩,看起来颇有些诡异。 而在那团黑烟附近,还有一个个蚂蚁般的黑点……那是考古探险队的骆驼与人。 爬下佛塔,秦北洋和卡佳骑上马背,带着九色前往黑烟之地。 片刻后,汗血马与俄国马奔到目的地,再也看不到笼罩大地的烟雾,却平地生出一座巍峨的古城。 如果说,刚才路过的楼兰古城是一具千年干尸,那么眼前这座城池就是一具新鲜出炉的死尸,并且即将变为行动的僵尸。 秦北洋看到了几乎是活着的汉朝和楼兰。 城门口,盘桓着十三峰骆驼,每一峰上都坐着个男人——这就是秦北洋在楼兰佛塔顶上所见的小黑点。 但他们并不是考古队员,也不是驼夫或武装护卫,更不是剑桥博士、北大教授与国会议员。 恰恰相反,或者殊途同归,他们是盗墓贼。 秦北洋看到了小木。 骑在为首的驼峰上,裹着黑布头巾的年轻男子,他的皮肤白皙细腻,眉清目秀,就像唱戏的小生。这人的目光唯唯诺诺,仿佛宇宙天地万物都如此险恶。 西天的落日,犹如刚出炉的大烤馕,金黄色的焦香四溢,撒在所有人的脸庞上。 小木也看到突如其来的两匹骏马,以及马背上的秦北洋。 他俩互相都是烧成灰都认得的,更别说九色了。 三年前,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地宫,小镇墓兽曾把小木的手指头烧成了灰。三年后,它盼望着把小木整个人都烧成灰。 烧成灰,连渣渣都不剩。 小木颤栗着注视九色琉璃色的眼球,仿佛听到这头“猎犬”心中所想。 秦北洋还记得阿幽的关照——他跟你说的任何话,一个字都不能相信。 于是,他从背后抽出十字弓。 “进城!” 小木一声令下,带着他的盗墓贼团伙,驱赶骆驼闯入敞开的城门口。他已别无选择,趁着天还没黑,小镇墓兽无法吐出能烧死人的琉璃火球。 即便是猎犬的形态,九色依然紧追不舍,跟着冲入城门洞子。 “九色!回来!” 秦北洋呼喊几声没用,只得紧着马刺,催促幽神进入古城。俄国马上的卡佳,跟着他鱼贯而入。 穿过城门洞的瞬间,迎面而来阴冷的风,夹带腥臭之气。风里有嘈杂的呼号声,在秦北洋耳边嗡嗡直响,想起科拉超深钻井下的地狱之声。 胸口的暖血玉坠子又滚烫起来。 秦北洋很想调转马头,立刻退出这座古城,多年探访古墓的经验告诉他,此城有问题,绝对不可深入,但他不能抛下九色不管啊。 但来不及了。卡佳听到一阵清脆的关门声,她再回去敲打大门,铜皮铁钉的门背后,任谁也无法打开。 “我们被困住了。” 秦北洋大喝一声,乌黑的汗血马高高抬起前蹄,连续嘶鸣数声。 最可怕的不是关门,而是城门洞子里根本看不到出口。 与其说是城门,不如说是隧道。 他点起火种,纵马向前奔去,连续走了好几里地,还是没有走出隧道,仿佛来到巴黎的下水道。 不,这分明是墓道! 秦北洋原本灼痛的胸口,居然变得清凉下来。癌细胞像被浸入水中的火苗熄灭,再次神清气爽,浑身充满力量——这是他每次进入古墓才有的感觉,恰好跟正常人截然相反。 他看到了九色。小镇墓兽已经变身,黑暗中长出雪白鹿角,青铜鳞甲,吐出琉璃火球照明。 好在这墓道高大,别说并排通行两人两马,就算是个骆驼队乃至大车队也毫无困难。 秦北洋与卡佳都下了马,挽着缰绳而行。这一路经历无数古墓,白俄美人的胆量也被历练了出来。 忽然,琉璃火球灭了。 九色辄然一惊,鹿角如春天的花儿绽开,四周响起胡琴,胡箜篌、琵琶、五弦、忽雷、火不思……无数西域古乐器的声响,就如秦北洋在喀什噶尔或叶尔羌听到过的本地歌舞,热闹、神秘而悠远。 接着人声鼎沸,仿佛置身于一座超级大巴扎,还有骆驼与骏马的嘶鸣,不时响起围观表演的掌声,姑娘们唱起各个民族语言的歌谣。 卡佳慌乱地注视四周,一团漆黑什么都见不到,犹如被关进一座废弃的电影院。 电影开场了。 原本的墓道两边,犹如拉开两道银幕。不知从什么角落,投射来电影放映般的光束。 他们看到一座活生生的城市,两千年前的西域,丝绸之路上的楼兰。 不仅有吐火罗血统的楼兰人,还有峨冠博带的汉人、来自祁连山与青藏高原的羌人、大草原上的匈奴人、信仰拜火教的河中粟特人、传递健陀罗文明的大月氏人、皮肤黝黑的天竺佛教僧人,甚至罗马帝国的战俘奴隶…… 秦北洋茫然地站在两千年前的楼兰街道,看着四周熙熙攘攘,却无一个人注意到他?甚至有人从他的身体中间穿过,彼此却毫发无伤。 这些人都是鬼魂? 不,此时此刻,在两千年前的楼兰国,自己才是一个鬼魂。 卡佳也是,还有九色、幽神、俄国马,并不为这个时空的人们所见,更无法触摸。 一队身着汉朝衣冠的骑士飞奔而来,几乎直撞到秦北洋胸口。为首的汉人风尘仆仆,貌似书生,腰间却佩着环首刀。 跨越戈壁而来的侍卫们,用最后的体力疾呼:“大汉使节,假司马,班超,拜谒鄯善王!” 班超? 这个彪炳青史的名字,秦北洋怎会陌生?“鄯善王”便是楼兰王。西汉时叫楼兰,东汉改名鄯善。 这一晚,楼兰城里,将要发生一件大事儿,也将是班超伟大事业的起点。 班超之父班彪,就是一位历史学家,曾为《史记》写后传。兄长班固,子承父业,奉诏修成《汉书》。妹妹班昭,又在班固死后,奉诏入宫续修《汉书》以至完成。 生在书香门第的班超却说:“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 班超的梦想是丝绸之路。 他随军出征西域,仅率三十六人抵达楼兰。他发现了匈奴使节,鄯善王可能背叛汉朝,班超召集三十六名勇士,饮酒高歌,夜袭匈奴营地斩杀使节,并将首级献给鄯善王,迫使其重新归附汉朝。 从此以后,班超纵横西域万里,据守疏勒国盘橐城,玉门关外一支孤军。他被朝廷任命为西域都护,受封定远侯,食邑千户,后人称为“班定远”。他使西域所有国家归附东汉,实现了投笔从戎立功异域的梦想。 班超也是个大探险家,派遣甘英出使大秦——此大秦非彼大秦,而是盛极一时的罗马帝国,执政者正是图拉真皇帝。甘英穿过安息帝国,至波斯湾被阻拦而还,也可能到达了美索不达米亚。这是在唐朝以前,中国人走过最远的路,大汉国威已远播于整个欧亚大陆。 久居西域的班超,年老后思念家乡,妹妹班昭也给皇帝上书请求召还哥哥。班超在西域三十一年,等他回到京城洛阳,却在故乡被当作胡人——据说大漠的风沙改变了他的皮肤和眼睛的颜色。 这是异域之人的故事,也会是秦北洋的故事吗? 忽然,楼兰古城中所有的光,灭了。 光的另一头,是小木。 他命令盗墓贼们爬下骆驼,古往今来,没人骑着骆驼钻到墓里去的——骆驼镇墓兽除外。 小木的手下都是年轻后生,最小的才十五岁,上面和下面的毛都还没长出来,是亲娘把这孩子交到小木手里,盼望跟老大升棺发财,往后也做个顶天立地腰缠万贯的盗墓英雄。 两个月前,小木带着洛阳盗墓村的小伙伴们,在关中挖了咸阳唐朝大墓,发现了上官婉儿与鬼子母神镇墓兽。盗墓比武大会,小木大获全胜,战败者狼哥做了镇墓兽的晚餐。 经过武则天的乾陵,他们带着上官婉儿墓里的金银财宝,回到洛阳。小木成了盗墓村的大首领,天下七大盗墓流派之一中原派的领袖,便是俗话说的“扛把子”。 小木是天生的盗墓贼,一天不掘墓就心里发慌,决定再干一桩大事儿。 这回该去哪儿呢?小时候,老爹教会他算卦,这也是土夫子的边缘技能,但对确定古墓方位,墓道口距离,甚至动手的良辰吉时都至关重要。盗墓不止是体力活,更是个技术活,需要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中达人情,乃至于经邦济世的人才,方能操此大业,否则不过是毛头小贼。按照二十世纪文明人的流行话来说,盗墓还得学习“德先生”与“赛先生”呢。 小木用周易算了一卦,结果竟在洛阳以西五千里…… 不仅算出时间、地点、吉凶,甚至还能算出人名儿,最后得出两个字:班超。 从墓里带出的古书中,他翻出了班超之名——东汉投笔从戎的大英雄,从洛阳出发远行五千里到西域,第一站便是楼兰所在的鄯善国。 楼兰。 小木的爷爷年轻时,曾经跟在左宗棠西征大军屁股后头,出了玉门关,在西域流窜盗墓,险些在楼兰古国的罗布淖尔丧命。 这是他的命中注定之地。 小木宣布了他的计划,招募自愿跟他去楼兰的后生们。有人害怕路远危险望而却步,也有人贪图传说中的无尽宝藏,哭着喊着要跟小木去冒险。 最后,他集齐了十二个小盗墓贼。 为什么都要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而不要经验丰富的老土夫子?因为年轻人单纯愿意拼命,老家伙们油滑贪婪而且自私,做得出落井下石卸磨杀驴的恶心事,要是盗墓团伙里出了这种内奸,很容易同归于尽。 此行万里迢迢,小木知道未必能活着回来。他将海女和两个孩子留下,代替自己统领盗墓村老小。 临行那日,亲娘送别儿郎,小媳妇送别新郎官,全村哭声一片。 海女泪水涟涟,两个原本姓欧阳的孩子,抱着小木的大腿,哭喊着“爸爸!爸爸!” 小木亲吻了海女的额头:“俺会活着回来的。” 说罢,他带着十二名年轻人,骑上十三匹骡子,暗藏快枪、铁镐、洛阳铲,告别盗墓村。 德国大地理学家李希霍芬考证——洛阳才是丝绸之路真正的起点,经过西安、陇西河谷、河西走廊,过了明长城最西段的嘉峪关,西出玉门关,分为两条道儿。一条道往西北,通往哈密与吐鲁番,唐朝以后几乎唯一的通道。另一条道儿,沿着雪山北麓与疏勒河故道,往正西方向而行,便是当年班超前往楼兰的路。 小木和他的盗墓贼们,沿着两千年的丝绸之路走到这儿,别无选择,必须横渡荒凉无人的大漠。 把骡子换成骆驼,备足淡水与干粮,他们在罗布泊的盐泽中跋涉了十来天,远远望见前方有团黑色烟雾。 小木想起老爹的话——罗布泊有黑烟者有古墓。 他催促骆驼全速前进。来到近前,大伙儿都傻眼了,没想到是一座崭新的城市,好像城门洞里还会钻出荷枪实弹的军队将他们一网打尽。 正当小木犹豫不决,骑在汗血马上的秦北洋到了。还有一个陌生的西洋女子,但最不陌生的是小镇墓兽九色。 天敌与克星来了! 小木们没得选,慌不择路地逃入黑漆漆的城门洞子。 第九十三章 楼兰英卡 骆驼在隧道里跑了不知多久?似乎永无尽头,这是墓道吗?但他从小挖过那么多墓,没见过如此宽敞的墓道。点亮火把,竟然照不亮两边墙壁,坠入无穷无尽的黑暗世界…… 盗墓贼们下了骆驼,四周闪烁幽暗的光,耳边升起某种奇怪的声音。 “安静。” 小木让大家别瞎吵吵,屏息静气地观察所有的变化。 声音就像老僧念经,但语速极快而且有力,同时奏响各种乐器。光影中闪出十几个舞者,穿着古代西域服装,头戴皮帽,脚踩皮靴,舒展修长四肢,古乐伴奏下翩翩起舞。 盗墓贼们惊慌地聚拢在一块儿,各自掏出武器,从左轮手枪到三眼铳到狼牙棒,小木是主心骨,严禁任何人轻举妄动。违令者,杀无赦。 就像在看一出戏——两个孩子被簇拥在舞者们中心,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都被打扮得漂漂亮亮,身着华丽盛装。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哀嚎声,仿佛有不计其数的人头围观。跳舞的像巫师或萨满,随着音乐剧烈摆动,念念有词,恍如古老咒语。 巫师们将两个孩子抓住,高高举起,扔向一片黑暗。 刹那间,光影亮得刺眼。小木看到一片开阔的水面,烟波浩淼,宛如大海。水鸟在天空飞舞,水边长满茂盛的芦苇,更远处却是黄沙漫漫。 这才是两千年的罗布泊。 两个孩子坠入水中。湖面掀起狂澜大波,沙漠中下起暴风雨。骇浪滔天间,卷出一条长龙的形状,并从湖底发出耀眼红光。 震惊之余,小木有一种感觉,这是两千年前发生在楼兰的童男童女献祭仪式。 童男童女同时响起尖叫,犹如利刃刺入耳朵,有个小盗墓贼甚至耳膜穿孔流了血。 光影在尖叫声中熄灭,音乐戛然而止,大湖化作荒漠,楼兰已成废墟,一切如坟墓死寂…… 短暂黑场后,火光重新亮起。 小木揉了揉双眼,对面又出现了一伙人,穿着现代衣服,同样牵着骆驼,为首的竟是个西洋人,戴着眼镜,穿着皮夹克。他是斯文·赫定。 灯光依次照亮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北大教授王家维,还有李隆盛。 一边是河南洛阳的盗墓贼,一边是中瑞联合考古队。 也许是破天荒头一遭,盗墓贼与考古队面对面。 双方都有些发蒙,四周漆黑的世界里,彼此以为对方是幻影,或是自己脑子里的幻觉? 直到骆驼彼此饮颈高鸣,才提醒双方都来自同一时空次元。 “盗墓贼!” 李隆盛第一个呼喊警告,接着从驼峰上取下一支快抢。 子弹响彻在地下墓道,旋转着冲向小木的眉心。 小木是不死的。 当李隆盛高声惊呼之时,小木就已趴在地下。枪声砰砰乱想起来,盗墓贼们也打响手中一切火器。第一个中弹倒下的是考古队的武装护卫。空旷幽暗的墓道,没有任何遮挡,要么趴在地面,要么躲在骆驼背后。 子弹纷纷击中高耸的驼峰,这些可怜的动物发出悲鸣,痛苦地暴走狂奔。骆驼与人的鲜血横飞,北京话、新疆话、河南话、蒙古话、瑞典语的咒骂声不断…… 小木被发狂的骆驼踩中后背,差点断了肋骨。满地乱滚的火把中,他一看形势不妙,自己这边都是生瓜蛋子,打死人有经验,打活人却是一泡污,已有好几个中弹倒地。又有个后生被爆了头,脑浆直接迸裂到小木眼里。 “扯呼!” 一声黑话,洛阳盗墓贼们放弃所有骆驼,仓皇往地宫更深处逃窜。 “穷寇莫追!” 小郡王明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考古队不是警察,别搞到同归于尽。 大伙儿重新点亮火把。地上布满死尸,受伤者哀嚎不断。他们也只剩下不到十人,骆驼们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几个驼夫已经脚底抹油了。 两个受伤的小盗墓贼被俘,简单审讯几句,确认是小木从洛阳盗墓村带出来的队伍。这两人都受了重伤,眼看活不了多久,徒留下哼哼唧唧等死。李隆盛拔出左轮枪,对他们的太阳穴开了两枪,彻底终结痛苦。 “隆盛!”王家维教授这才从骆驼尸体底下爬出来,眼镜片已经破碎,额头还在流血,“堂堂的剑桥博士,竟是这样残暴之徒?” “不,晚生乃君子之仁。如若任由他们躺在这里,才是天大的残暴。”李隆盛擦去脸上血迹,给左轮枪上子弹,“教授,请勿妇人之仁。” 王教授退后半步,躲到自己学生小郡王的背后。 “李,你做得对。” 斯文·赫定端着一把快枪,拍了拍李隆盛的后背,果然是同一路人。 “兔死狐悲。我们也会跟他们一样的下场。” 李隆盛坐在人和骆驼的尸体堆旁,总感觉这里既是地宫,又是黑暗无边的旷野,所以怎样都摸不着墙壁和边界。 耳边响起又一个女声,正是早上离开罗布淖儿之时,英卡在背后送行的那首歌。 斯文·赫定面露恐惧之色,难道二十年前,他也在罗布泊同样听到过? 英卡? 李隆盛大声呼唤她的名字,甚至跪下祈求原谅。他明白了,为什么骆驼会迷路,为什么找不到楼兰古城?因为这首歌是楼兰人的诅咒,引导骆驼队走入罗布泊的地狱。 抓狂之际,楼兰古歌越发嘹亮,仿佛英卡就在耳边倾诉。 又亮起闪烁的光影,宛如文明戏上的追光,莎士比亚还是易卜生的舞台?《李尔王》还是《玩偶之家》? 他看到了一张脸。 舞台四周全是死于火并的尸体,盗墓贼的,考古队员们的,还有骆驼…… 那张脸从容浮现在死亡之中,有着印欧人种吐火罗人的特征,两千年前的古楼兰少女。发如乌木,肌肤胜雪,双目犹如星光,逼得你无法逃遁,只能俯首称臣。 英卡的脸。 仿佛还在黎明前,北极星与冬天大三角的星光下,罗布淖尔水波旁,她像某种动物化作的精灵,依偎在李隆盛胸前,用手指甲画出一个又一个圆心…… 光影里的少女,素面朝天,穿着西域长袍,头发上坠着五彩石头,胸前挂着兽骨项链,光着沾满泥土的脚丫。她的胸前绑着一张弓,抽出鹿皮囊里的箭矢,拉成一张满月,恰好对准李隆盛的眉心。 她在看着他。 李隆盛惊恐地趴在地上,抓起个行军包做掩护,生怕下一秒钟被利箭贯穿头颅。 然而,英卡调转箭头方向,光影中响起马蹄声声,浮现一匹黑色骏马。有个汉朝衣冠的男人,腰间佩着环首刀,突然从马背跌坠。他的额头在流血,脚边竟是罗布泊大泽。蓝色湖水正在涨潮,芦苇随风摆动,层层飞鸟惊起,连太阳都有两千年前的味道。 英卡扶起坠马的汉人,凝视这张书生模样的面孔。她给他包扎伤口,用皮囊给他喝水。她用两千年前的古楼兰语问话,语气温柔。 他用汉朝人的语言回答:“大汉使节,假司马,班超。” 听到这番对话,李隆盛喃喃自语:“班超!” 小郡王在旁边拽了他一下,免得被英卡和班超发现。 不,光影里的人看不到他们。李隆盛大胆地走到英卡面前,就算在她眼前晃悠双手,她完全视若无睹,只顾着跟远方来的汉人鸡同鸭讲。 这不是真实发生的,而是幻影……更像投射在大银幕上的电影。只不过,那时的电影都是黑白无声的,这一幕则是未来的彩色有声片。 英卡像个电影明星,惟妙惟肖地在镜头前表演。或者说,她就是两千年前的古楼兰人? 她将汉人班超搀扶上马,他送给她一枚和田玉佩,而她将头发上的五彩石子送还给他。 班超朗声念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李隆盛、小郡王、王家维教授自然明白,这首《蒹葭》出自《诗经·秦风》。 罗布泊大泽畔的美少女英卡,犹如在水一方的佳人,也像海市蜃楼的美景,让大英雄班超依依惜别,魂牵梦萦…… 但这只是故事的开头。 第九十四章 神龙出世 两千年后,大银幕另一端,罗布泊大泽彼岸,翠绿的芦苇丛中,秦北洋也在凝神观望。 光影中的少女有几分眼熟,不就是在罗布淖尔的独木舟上,高唱楼兰古歌的姑娘吗? 他也认得骑马而去的汉人男子。 秦北洋跟随班超而来,从楼兰城的街道,鄯善王的宫殿,丝绸之路的烟尘深处。他带着汗血马幽神、小镇墓兽九色,还有白俄美人卡佳,在无边无际的墓道中狂奔,直到白鹤翱翔的水乡大泽。 背着弓箭的英卡离去,水面开始慢慢沸腾,某种东西的巨大阴影,在水下忽隐忽现…… 他蹑手蹑脚地走近,分辨不清真实与虚幻,刚要把手指尖触摸一泓碧水,幻影辄然消失。 落幕,散场,亮灯。 秦北洋的对面是李隆盛,近在咫尺,同样半蹲姿态,把手伸向地面,几乎要头碰头了。 李隆盛坐倒在地,不明白怎会看到秦北洋的脸?多半也是幻觉?还有他身后的卡佳、九色与幽神。 “北洋。” 小郡王帖木儿一声惊呼,穿过那道并不存在的屏障,抓住他的双手。 热的!活的!货真价实的真人!不是幻影。 阔别将近两月,犹如相隔数十年,他俩忘情相拥,彼此闻着身上的臭汗。 王家维教授也上来拥抱,说实话,大家都没想到还能见到活着的秦北洋。 小郡王还跟卡佳嘘寒问暖,白俄小寡妇已学会几句简单的中国话:“俺还活着!” 唯独斯文·赫定皱着眉头:“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别担心,赫定先生,他不是来破坏考古队的,他是进入古墓来拯救自己生命的。” 李隆盛依然坐在地上,冷冷地观察秦北洋与卡佳,还有化作幼麒麟镇墓兽的九色。 有人高声惊呼:“那是啥?” 大伙儿循着声音,举着火把,踏过骆驼与人的尸体,依稀可辨两扇硕大的墓室门。 门上雕刻着两尊身披甲胄,右手持宝棒,左手擎宝塔的天王浮雕像。 “这不是哪吒三太子他爹托塔天王吗?” 小郡王应声而出,王家维教授敲了敲他的脑袋,才不管他贵为一方诸侯与国会议员。 “亏你还是我的学生!托塔天王是老百姓俗称,大号是毗沙门天王。” “越后之龙上杉谦信崇拜的毗沙门天王。” 秦北洋在日本读过高中,脑中浮现川中岛合战的“毘字旗”。 “毗沙门天王,又名北方多闻天王,佛教四大天王之一。毗沙门天王既是护法神、知识神,也是财神。”王教授是北京碧云寺的居士,自然精通佛法,“西域许多国家信奉毗沙门天王,比如于阗王自称毗沙门天王之后。” “我想啊,楼兰人信奉毗沙门天王,是为了镇压罗布泊大泽中的神龙。” 李隆盛补充一句,想起英卡对他讲过的传说。 “这就是二十年前,我所错失的楼兰古墓。” 斯文·赫定踉跄着走到墓室门前,大胆地触摸石头门环。 1900年,瑞典大探险家发现了楼兰古城,却没发现传说中的楼兰古墓,成为一生中最大遗憾。二十年后,再次踏上丝绸之路,重返罗布泊,目标就是这座遗失的大墓。 斯文·赫定下令动手。 秦北洋本想要阻拦,却被小郡王扣住手腕:“北洋,咱们可不是盗墓,而是科学考古。” 王教授熟练地打开顶门石,咿咿呀呀地推开门扇。火光忽明忽灭,照出一条真正的墓道。 斯文·赫定、王家维、李隆盛、小郡王、秦北洋五人闯入墓室,剩余人等包括汗血马和卡佳,都留在外面等候。唯有九色紧跟主人,寸步不离,头顶雪白鹿角,吐出琉璃火球照明。 瑞典探险家对小镇墓兽感到不可思议,秦北洋默不作声,小郡王炫耀地用英语说:“这就是中国的镇墓兽,千变万幻,威力无穷。” “这些年来,我有听闻‘灵魂机械体’,也听说法国军方改造过中国的镇墓兽,乃至于巴黎和会期间,在凡尔赛宫酿成一场大灾难。”斯文·赫定半蹲下来观察九色的鳞甲,“我却从未想过亲眼目睹活的镇墓兽!” 探入一间宽敞的墓室,琉璃火球照亮天花板,竟是矿物颜料绘满的幽蓝色波纹。所有人高仰脖颈,只见波纹中描绘着水草、水鸟、鱼虾…… “消失的罗布泊大泽。”李隆盛看出端倪,“为何要画在墓室上方?因为古时候,我们的头顶就是大湖之底。” 他用德语又说一遍,斯文·赫定点头用德语回答:“不错,如今尚存的罗布淖尔,相比两千年前的罗布泊大泽,不过是个小湖泊罢了。” 墓室中堆满了陪葬品。首先是绫罗绸缎,考古队不敢使用明火,而用马灯照亮,辨认出长乐大明光锦、延年益寿长保子孙锦、世无极锦等汉墓中常见的纺织品。 两千年的时光凝固在壁画中,既有汉画像石的苍凉悲壮画风,也有西域本土的原始风貌,更有亚历山大大帝东征后的希腊化健陀罗艺术。 秦北洋发现壁画还有情节,开头是一条蛇和一只雉鸡在交配,违背大自然的邪恶,具体景象不可名状矣。背景下着大雪,恐怕在正月。第二幅,不知是蛇还是雉鸡,生了一粒小小的蛋,引来满天雷暴。这蛋竟然不碎,埋入黄沙之中,沙土变成盘卷的蛇形。第三幅,沧海桑田,包裹着蛋的黄土变成石头,向着苍穹飞升,月光下蛋壳碎裂,竟然变成一条龙,坠入沙漠中的茫茫大湖…… “这就是英卡所说的神龙?” 李隆盛和秦北洋并排站在壁画跟前。 龙,自从五千年前的红山玉龙起,不仅是华夏汉人的图腾,也为许多不同民族所信仰。 灯火渐渐照亮整个墓室,传来小郡王的惊呼:“一艘船!” 大家围拢过来,几块长条形木板,船头船尾高高翘起,绘着五彩斑斓的龙纹,不就是楼兰人的独木舟? “不,这是雕刻成船型的木棺。” 秦北洋想起在北极历险,维京人陵墓的火山口上,由海盗船改造的棺材。 斯文·赫定拎着一把考古镐,正要亲自打开楼兰船棺,脚底却被绊倒,摔了个狼狈的狗啃屎。 李隆盛急忙把他搀扶起来,却发现绊倒瑞典人的是一条大蛇。 不,比蟒蛇更粗壮,简直水桶般的身体,覆盖黑色的坚硬鳞甲,缠绕盘踞在船形木棺周围,就像一圈圈螺旋形,火光照耀下甚至让人产生密集恐惧。 秦北洋把头凑过去,闻出一股腥臭之气。鳞片微微动了一下,就像会呼吸的皮肤,惊得大伙儿纷纷后退。 这是一条活物。 龙? 但它动弹不得,只能翻翻鳞片,绵长粗壮的身体,连蠕动都做不了……因为没有水,它被困在这里,也许困了两千年,就像罗布泊大泽的干涸。 李隆盛再次想起英卡所说的楼兰神龙,双膝下跪,在这条干涸了两千年的龙面前。 神龙快要死了。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小郡王冒出来一句,“各位爷!咋们中华民族都是龙的传人,怎能见得神龙渴死呢?不如给它一点水儿,看看能不能救活它?” 李隆盛及时做了翻译,瑞典探险家点头道:“不错,我们北欧人也相信龙。尽管龙是恶的化身,但如果能救活这条龙,展示给科学界,就是自《圣经》以来,开天辟地的大发现呢。” 刹那间,斯文·赫定脑中闪过来自祖国的诺贝尔奖。 他打开身上的水囊,毫不犹豫地浇灌到龙鳞之间。就像滴入阳光暴晒下的沙漠,立刻丝丝升起青烟。他又粗暴地夺过李隆盛与小郡王的水囊,要知在大漠中旅行,这是无价之宝,却被他无情地挥霍在这条奄奄一息的龙身上。只要能救活神龙,哪怕派骆驼去罗布淖尔买水都在所不惜。 水,生命之源,缓缓渗入神龙的鳞片与肌肉。鳞片抖动的频率加快,整条龙身剧烈起伏,散发某种热量…… 秦北洋有些疑惑,如果世上真的存在龙这种生物,跟蛇一样属于爬行动物。爬行类、两栖类还有鱼类都是冷血动物,没有恒定的体温,必须根据环境变化。而在这幽暗冰冷的地宫,神龙为什么会发热? 除非——它有镇墓兽的灵石?! 热量传遍整个地宫,脚下亮起一道道赤色光环。秦北洋胸口的和田暖血玉也热了,九色的鹿角开始长大,他瞪大双眼暴喝:“全体退后!” 头顶的罗布泊大泽水纹荡漾,犹如回到两千年前的湖底,阳光穿过万里黄沙,直射幽冥般的水面以下。成群结队的鱼儿游荡,各种形状的水怪们出没,似是贝加尔海豹之类的水下哺乳动物…… “九色也走啊。” 秦北洋又叫唤一声,小镇墓兽夺路狂奔。背后扑来汹涌的腥臭之气,惊天动地的巨吼,几乎再次撕裂耳膜。 逃出狭窄的墓道,地宫中的热流滚滚而来。秦北洋抓住卡佳与幽神,反手抽出唐刀。 神龙出来了。 先看到一双龙眼,犹如两只探照灯,刺得所有人睁不开眼。接着是分岔的鹿角,然后是巨大的龙头,却只有两束长长的龙须,但更像是鲶鱼的须。 通常的龙头像鹿像牛或像马,但这个龙头更像黄鳝或泥鳅之头,却依旧长着双角。 神龙从脖子到后背,长满赤色鬃毛,鳞片都是向前逆生——逆鳞之龙。 而它的四条龙足,就像传说中的“蛟”,极其宽大而锐利。从它心脏发出的热量来看,这又是一尊镇墓兽。 楼兰神龙镇墓兽。 沉睡两千年,终于被斯文·赫定皮囊里的水唤醒了。神龙匍匐蜿蜒,鬼知道究竟有多长?前半段已出了墓室门,后半段还留在墓道中。 它在注视这群来自二十世纪的考古者或盗墓者。 神龙张开鳝鱼般的大口,喷出一团团火焰。四散逃窜的考古队员,瞬间烧成人肉油脂。 斯文·赫定几乎跪倒:“我亲手放出了地狱里的撒旦——Leviathan!” 秦北洋听得懂他的德语,但不晓得“Leviathan”是什么意思? “利维坦!”李隆盛紧挨着他做了解释,“《圣经》时代的大海怪,《约伯记》第41章说——利维坦是一头巨大的生物,当它从大海苏醒,海浪也为之逆流。它口喷火焰,鼻子冒出烟雾,锐利的牙齿,鳞片如铠甲坚固,这是冷酷无情的动物,在大海中寻找猎物。” “因何而来?” “据说,上帝在创世纪第六天,创造了一雌一雄两头怪兽,雌的是盘踞大海的利维坦,雄的是威震沙漠的希贝摩斯。当世界末日来临,利维坦和希贝摩斯,将成为奉献给圣洁者的祭品。”李隆盛掏出速写本,借着火光画下这种史前生物的形状,“利维坦的原型,有的科学家说是海洋恐龙,也有人说是鲸鱼。利维坦是撒旦的代名词,代表七宗罪之一的‘嫉妒’。” 利维坦的杀戮开始了,罗布泊大泽下的黑暗世界,成为一片屠宰场,无论死人活人,都难以逃脱被吞食的命运,甚至包括骆驼尸体…… 所有人更期待这只是光影幻境,一场黑白无声的恐怖电影,而不是真实的杀戮。 唯有九色的雪白鹿角,如同参天古木的森林充作保护伞,挡住神龙的攻击。 秦北洋、卡佳、汗血马幽神、小郡王、王家维教授,最后是李隆盛扛着斯文·赫定躲进来,才免于成为神龙的晚餐。 隔着九色的鹿角与琉璃火球,李隆盛的双眼通红而灼烧,摇头狂喊:“这不是利维坦!也不是神龙!而是蜃龙!” 蜃龙? “你们看到地宫里的壁画吗?一条大蛇与一只雉鸡交配,生下一个蛋埋在黄沙中。这个蛋孵化出来的龙,就是蜃龙。似龙非龙,只能算龙的别种,犹如龙生九子。蜃龙最强大的能力,不是兴风作浪,吞食人畜,而是制造幻境。” 王家维教授随之附和:“‘海市蜃楼’这个成语,原型就是来自于蜃龙。古人认为,是蜃龙口中吐出的气,形成海市蜃楼的幻象。” “这比利维坦还要可怕一万倍!” 李隆盛闭上眼睛,满眼都是海市蜃楼所见的英卡。 其实,她并非罗布淖尔中活着的少女英卡。而是两千年前,罗布泊大泽畔,另一个早已死去的少女,只是容貌跟英卡酷似。 蜃龙记住了汉朝楼兰少女的容貌,借着光在空气中的折射,将幻影投射到沙漠的另一头。 刚才出现在楼兰鬼城里的光影,犹如电影银幕的两千年前的画面——从祭祀神龙的童男童女,到大汉英雄班超,全是这头蜃龙吐出的幻影。虽然蛰伏在地宫深处,因为缺水干渴而不能动弹,但它可以缓慢呼吸,影响整个地下世界,乃至于罗布泊的地面。 至于,他们看到的这座城市,几乎崭新的楼兰城,仿佛刚从汉朝穿越而来,同样也不存在,只是一片全息的幻影。 而在极目远眺的秦北洋眼里,就是一片神秘的黑色烟雾。 这才是所有瑰丽幻象的本质,来自两千年前的地下深处——楼兰蜃龙镇墓兽。 九色的鹿角四周,出现不计其数的幻影,层层叠叠,犹如数十个电影院,上海的大世界。楼兰的沧海桑田,西域的风云变幻,最早来到这里的居民,在罗布泊大泽捕鱼,在沃野千里的田畴劳作,在祁连山打猎,在丝绸之路跋涉…… 俱往矣! 幻影以及黑烟,渐渐包围幸存者。这是小镇墓兽无法抵抗的,任何人和物体,一旦被蜃龙的烟雾吞噬,就会变成海市蜃楼般的幻影——再也没有实体存在,只有明暗、颜色还有声音的记录,从三维变成二维…… 斯文·赫定画起十字架,王家维教授口念金刚经,李隆盛背诵爱因斯坦的相对论。 卡佳则把头埋在秦北洋怀里,毫不畏惧:“我们一起死!” 第九十五章 龙女英卡 神龙“利维坦”的修罗场。 忽然,另一个女孩的声音响起,说出两千年前楼兰人的语言,蜃龙的黑烟迅速消失。 黑暗中,她跨过鲜血淋淋的尸体,径直来到蜃龙面前,似乎祈求神龙的原谅。 “英卡!” 李隆盛抑制不住自己,他确信那女孩并非幻影,而是真实的血肉之躯。虽然相隔数尺之遥,但他能感到英卡的体温甚至呼吸。 她不是两千年前的楼兰少女,而是二十世纪的罗布人英卡。她的亲生父亲,就在这儿——始乱终弃的瑞典大探险家。 英卡的身后,是个皮肤白皙的年轻男子,肩上扛着一件奇怪兵器,像棍子又像铁铲。 他是小木——盗墓贼的首领,已成光杆司令,洛阳盗墓村的后生们,已被蜃龙镇墓兽消灭了。 片刻之前,当小木在黑暗无边的墓道游荡,迎面撞到举着火把的英卡。 小木以为幻影中的楼兰少女又来了,伸手想要触摸银幕,或从幻影身体里穿过去,结果摸到真正的女孩胸脯,接着换来英卡响亮的耳光。 虽然,他带着盗墓与防身武器洛阳铲,却完全被她怔住,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他以为遇到了复活的楼兰女王。 女孩却用西北口音的汉语说:“带我走,我要去找一个人,我看到他们逃散的骆驼了。” 说罢,英卡掏出一把刀子,架在盗墓贼的脖子上。 小木最怕死了。他带着英卡原路返回,来到蜃龙镇墓兽肆虐的修罗场。 其实,英卡也是第一次来到传说中的罗布泊鬼城。 从小妈妈就说,罗布泊大漠深处,一旦卷起黑色烟雾,千万不要靠近,那是神龙做法,吞吐天地。若有骆驼商队路过,误入那座鬼城,便永远不会出来。 今天早上,英卡唱过楼兰古歌,短暂的酣畅淋漓后,她在罗布淖尔湖中划着独木舟,看自己倒影在水波涟漪中破碎,咬着头发丝儿,想起李隆盛的双眼。 谜一样的双眼。 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那么无情无义,仅仅过去一个黎明,就背弃了誓言。但他应该去死吗?在他死以前,英卡想再见他一面,向他问清楚为什么? 还有她的亲生父亲,那个被全世界所尊敬的男人,女儿还没出生就逃跑了,同样有数不清的问题让他回答。 然后,再让他死。 让他们死。 英卡就是这样说服自己的,独自骑上一匹骆驼,前往罗布泊大漠深处,寻找父亲和爱人。 她先来到楼兰古城,爬上佛塔,发现那团黑色烟雾。待到她骑着骆驼走近,却是一座崭新的城池,便是海市蜃楼般的鬼城。 英卡下了骆驼,点着火把,大胆地闯入城门洞…… 楼兰古墓。 她看着斯文·赫定,也看着李隆盛,一个是给与自己生命的男人,另一个也是给与自己生命的男人——某颗种子已在腹中萌芽,昨晚在冬天的星光下,罗布淖尔湖边的刹那,心里油然而生这种感觉。 她不想让他们就这样死去。 英卡第一次面对在罗布泊传说了两千年的神龙,竟是一条黄鳝似的大家伙,头上却长着龙角。 蜃龙却丝毫不敢动她,反而在她面前颤抖、扭转、起伏……甚至表演了一个空中翻腾三周半,就像个顽童。 这头利维坦似的凶神恶煞,可以吞吐天地万物的镇墓兽,竟然匍匐在英卡的脚下,用嘴唇舔着她的靴子,犹如五体投地的奴仆。 看到这一幕,秦北洋又看了眼九色,忽然明白——蜃龙镇墓兽,是把英卡当作了主人。 东汉班超的年代,罗布泊大泽畔,有过一个跟英卡容貌酷似的楼兰少女。她才是蜃龙真正的主人,即便过去两千年,镇墓兽也不会淡忘主人的脸。 就像白鹿原唐朝大墓中的九色,当它第一眼看到秦北洋,无论庚子年出生在小皇子棺椁上的婴儿,还是三年前上海公共租界的海上达摩山,因为自己的这张脸,或者身上沾染的某种地宫里的气息,才让他成为幼麒麟镇墓兽的主人。 于是,蜃龙镇墓兽与英卡之间,又出现一道朦胧的光影,仿佛两边透明的电影银幕。 所有人躲在九色的鹿角背后,再次看到烟波浩渺的罗布泊大泽…… 湖边紧挨一片大沙漠,有个漂亮的楼兰小女孩,光着脚丫子踩到黄沙里。 她也叫英卡。 在古楼兰语里,英卡的意思是——龙之女。 我们姑且称她为楼兰英卡。 小女孩发现十几枚硕大的蛋,几乎都已被野兽破坏,只剩最后一枚完整的蛋。她像遇到宝贝似的抱回家中,每天抱在怀里,就像一只孵蛋的母鸡。 终于,蛋壳碎裂,一只奇怪的小东西爬出来。 它有黄鳝的脑袋,蛇的身体,四只爪子,还有一对小角。它用好奇的眼睛,探望陌生的世界。而它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楼兰小女孩。 所有的小动物,都会把第一眼看到的生命,当作自己的妈妈。 它把她当作了妈妈。 它爬到她的怀里,纠缠女孩的身体,调皮地玩耍。它长得很快,变成一条大蛇的形状,先是吃小鱼小虾,又开始吃老鼠青蛙,直到变成一条龙。 楼兰英卡渐渐长大,从小女孩出落成大漠与大泽最迷人的少女。小龙渐渐变成大龙,直到成为楼兰顶礼膜拜的神龙。 神龙经常带着英卡在大湖里游荡,她把龙的触须塞在鼻孔里,即便在水底也能自由呼吸。偶尔狂风暴雨,神龙旋转飞出水面,她尖叫着狂欢着抓紧两只龙角,竟然飞到电闪雷鸣的云端,跟她的小龙一起腾云驾雾,仿佛神仙伴侣…… 神龙成了英卡的坐骑,沿着罗布泊大泽与塔里木河,游遍西域三十六国。他们飞上天山与昆仑山,到西王母的瑶池做客洗澡,偷吃王母娘娘的蟠桃。 十年岁月,罗布泊大泽再没爆发过洪水,神龙也没危害过人类,丝绸之路南道畅通。每次童男童女的祭祀,神龙都把孩子们送回家——以上都是楼兰英卡教化的功劳,她希望自己的小龙,成为楼兰国的保护神,而不再是破坏神。 英卡十八岁那年,汉朝使节班超路过楼兰,偶然相识。 班超,投笔从戎的大英雄,西域和平的保护者,大汉皇帝的代理人,名声响彻天山南北。 美丽的少女爱慕英雄,心甘情愿为他奉献一切。而她的容颜,她的性情,她的眼神也征服了大英雄。她一度天真地以为,这个伟大的男人,是神赐给自己的礼物。她和他,还有她的小龙,可以一生一世地生活在罗布泊大泽畔。 班超是异域之人,天赋的英雄,他的一生注定漂泊流浪,不可能留驻在某个温柔乡里。 他走了,走向万里觅封侯的英雄路,徒留下悲伤的楼兰英卡。 还留下楼兰英卡腹中的孩子,就像十八年前的轮回。 英卡——龙之女,从她的名字可以看出,她是楼兰鄯善王的私生女,遗留在罗布泊畔的楼兰公主。她从未见过亲生父亲,独自在罗布泊大泽的荒野中长大,陪伴她的唯一亲人就是神龙。 十个月后,她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孩。 这孩子是大汉英雄与楼兰公主的后代,结合两个伟大民族,将是丝绸之路的守护者。 整个楼兰都在流传这件事儿,将来鄯善王的位置,必会被班超与英卡的孩子所继承。 王后听说此事,心急如焚——楼兰不是没有过女王,外孙同样可以继承王位。这孩子长大以后,无疑将受到汉朝大皇帝与西域都护班超的鼎力支持。 未雨绸缪,王后悄悄派出刺客,将这男孩溺死在大湖边的水井中。 楼兰英卡彻底崩溃了,她抱着死去的孩子,悲痛服毒自杀。 临死前,她唱了一首歌——这就是流传了两千年的楼兰古歌,所有骆驼都在她的歌声中迷失方向,就连飞鸟都从天上坠跌。 曲终人散,她念出楼兰掌管生死的神灵之名,施下永恒的诅咒——楼兰王国将从世界上消失,变成荒原中的死城。 利维坦,代表七宗罪的“嫉妒”。楼兰英卡之死,确实出于王后的嫉妒,对于英卡妈妈的嫉妒,对于英卡儿子的嫉妒,也对于英卡本人的嫉妒。 楼兰英卡自杀后,罗布泊连续一个月暴雨,在干旱的西域沙漠,乃是闻所未闻的奇观。 神龙愤怒了。它在大泽中兴风作浪,吐出黑色烟雾,制造无穷的恐怖幻象,将楼兰的人们化作光影,将田野城池吞入腹中,阻断丝绸之路商道,甚至让洪水漫过千里大漠,直到河西四郡的敦煌。 鄯善王下跪祈求神龙原谅,追封英卡为楼兰女王,并为她在罗布泊大泽下,兴建一座宏伟的王陵。国王甚至按照汉人风俗,以诸侯王的规格,为英卡建造一尊镇墓兽。鄯善王所雇佣的工匠,就是随同班超远征西域的墓匠族秦氏之一。 建造镇墓兽的那一天,神龙突然飞出罗布泊大泽,暴晒在太阳下,自愿永久守卫英卡的遗体。秦氏工匠把神龙作为原材料,加上人工的青铜、石材、木板等等材料,包括产自祁连山的镇墓兽灵石,制作成一尊蜃龙镇墓兽。 它既拥有镇墓兽的所有特征,同时也有神兽蜃龙的无穷力量,包括营造海市蜃楼的能力。 英卡作为楼兰女王下葬,埋在湖底深处的地宫,同时也禁锢了蜃龙镇墓兽。 她的诅咒依然有效,几年后,罗布泊的流水断绝。人们纷纷迁徙到其他绿洲,三四百年后,整个大湖全都干了,变成尘土飞扬的盐沼。楼兰古城,也如英卡的诅咒,成为荒原上的一座死城…… 直到二十世纪。 距离楼兰的毁灭,罗布泊的干涸,已过去一千五六百年。楼兰女王的陵墓中,出生于1900年的英卡,无畏地凝视自己上一世拯救过的小龙,如今的蜃龙镇墓兽。 她和蜃龙之间的光影消失,就像舞台剧的谢幕,楼兰的谢幕。 这片黑色烟雾的世界,乃是人心造成的孽海。罗布泊干涸后,原本在湖底的坟墓,变成幻景之地,人世间的是非冤业,反复掀起孽海波涛。凡人一堕其中,永远沉沦不见,或化白骨,或化光影,或化海市蜃楼之气。 古城,街道,汉朝,班超,楼兰英卡……都不存在,只是时光在你心里的投影。 是时候,告诉神龙真相了。 英卡大胆地触摸蜃龙的触须,还有它那腥臭的嘴唇。 她用古楼兰语低声说:“神龙君啊,你的主人,早已经死了。而我,只是英卡在下一世幻影。但我恳求你,放过这里的每一个人……” 蜃龙想起两千年前,楼兰英卡在罗布泊大泽上的告诫——不要伤害任何人。 宛如昨日,历历在目。 英卡探出滚烫的嘴唇,亲吻蜃龙镇墓兽的额头,就像一对前世的小情侣。 这勇敢无畏的一吻,让身后所有男人们,包括她爱过的,给她生命的,全都自惭形秽。 蜃龙的眼眶,滚落两滴泪水,它明白了,不再有执念,不再有孽海。 这条龙,梦见自己重新变成一枚蛋,掩埋在大漠黄土之下,无尽地沉睡,再不醒来。 也许要等到两千年后,又一个小女孩路过,将这枚蛋从黄沙中抱起,带回家孵小鸡……孵小鸡…… 刚刚大开杀戒的蜃龙镇墓兽,竟然因为英卡的一个吻,陷入彻底的沉睡。 九色收回了鹿角,李隆盛第一个钻出来,温柔抓住她的肩膀,却被英卡用力挣脱。 她冷冷地盯着他:“我想见见两千年前的我。” 楼兰女王的命令,焉敢不从? 幸存者们绕开蜃龙镇墓兽与尸体们,九色走在最面前,汗血马幽神都跟进来了。 重返地宫,英卡仰望那条船型木棺,就像自己的独木舟,这才是真正的楼兰女王的归宿。 开棺…… 斯文·赫定与李隆盛一齐动手,小心地打开船棺上密封的木头。 王家维教授用照相机记录下来,英卡站在近旁,只见墓主人被一张织锦覆盖。 织锦上绣着五彩斑斓的图案,汉人容貌的一男一女,衣袖飞扬,互相抱着对方的腰,双目深情对视。两人下身都是大蛇,纠缠盘绕,如胶似漆。 “伏羲女娲图。”还是王教授眼光老到,“男的是伏羲,女的是女娲。” 李隆盛插了一嘴:“伏羲氏可是中华民族的始祖,三皇五帝之首,他与女娲氏结合,繁衍人类子孙,相当于西方的亚当与夏娃……” 小郡王舔了舔嘴唇:“伏羲与女娲在做……” “对,下半身蛇形相交,就是男女之事,也是八卦阴阳之道。”王家维指着鲜艳如新的织锦,“你们看——伏羲持矩,女娲持规,代表天地方圆。伏羲与女娲两边,墨线勾绘日月星辰,象征天体运行。” “织锦上有七十四颗星星。”秦北洋的眼睛与算术都强,“我猜,中间那一点是太阳,加上周围十一点,代表十二月。下部中间一点是月亮,加上周围十一点,代表十二辰。剩下五十颗星辰,四十九颗‘实星’,一颗‘虚星’,就是这颗风火流星。” 理论物理学家李隆盛赞不绝口:“五十颗星,四十九实一虚,正如《易传》‘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伏羲女娲图的星辰数量,包含大衍之数的秘密。” 英卡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在她眼里,万物化繁为简,覆盖在墓主人身上的伏羲女娲图织锦,只归结为一个朴素的真理:男女之间最神圣的事儿。 最重要的时刻到了,斯文·赫定亲手掀开织锦—— 英卡看到了英卡。 两千年前,被追封为楼兰女王的龙之女,已变成一具木乃伊。 她躺在独木舟棺材中,脑后是鸡鸣枕,手边放着“君宜高官”铜镜。没有金面罩和金手杖,只有一条褪色的长裙,皮肤被时光摧残成黑色,羊皮纸般褶皱。满头乌发今犹在,扎着金簪子。鼻梁很高,深深眼窝,嘴唇又薄又长,荡漾着十九个世纪以来的神秘微笑。 塔里木盆地东部以及吐鲁番盆地的早期居民是吐火罗人。他们的血统语言都属于印欧语系,欧洲学者认为他们相比中亚的东伊朗族群,更接近欧洲的凯尔特人。 她是印欧语系的高加索人种,也就是雅利安人。 年轻的楼兰女王怀中,抱着一具小男孩的干尸。 两千年后的英卡,看着两千年前的自己与孩子,失声痛哭…… “她没有向我们透露往昔秘密、保留在坟墓里的生前多姿多彩的生活、萌发在湖畔的春天的碧绿、小船和独木舟荡漾河流里的回忆。她一定见过出城与匈奴作战的楼兰守卫部队,见过满载弓箭手和长枪手的战车,见过经过楼兰或在此地住宿的大批商队,见过驮着中原高贵的丝绸沿着‘丝绸之路’去西方的无数骆驼。她一定爱过人,也被人爱过。也许她的死,正是因为一出爱情的悲剧。然而,这一切都无从知道。棺木内侧长五英尺七英寸,这位不为人知的女王,是一个身高约为五英尺二英寸的娇小女人。” 以上摘自瑞典大探险家斯文·赫定的回忆录,让他连续两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多年以后,作为瑞典文学院的院士,他还推荐过胡适和林语堂的诺奖提名。 楼兰古墓深处,王家维教授抓紧机会拍照片,谁都不敢乱动楼兰女王英卡的真身,大伙儿重新给她盖上织锦,合上船棺的盖板,不敢取走任何物品,以免惊醒沉睡中的蜃龙镇墓兽。 众人退出地宫,英卡竟有些恋恋不舍,仿佛自己的魂魄,已然留在船棺中。 在无数尸体之间,蜃龙依然沉睡,盘踞整个黑暗空间。 忽然,秦北洋看到远方亮起一线光。 小镇墓兽九色抢先冲过去,卡佳牵着汗血马幽神,其余人等跟在后面。 走到近前,竟然是一口青铜的窨井盖,从盖子边缘透出几道星光。 “还要继续往下走吗?”小郡王帖木儿的声音在颤抖,“会不会是地狱?” “我不是没有去过地狱。” 第九十六章 春风不度玉门关 秦北洋二话不说,奋力打开窨井盖。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第一个钻入盖子底下。 他并没有掉下去,也没有台阶或者扶手,只是蹲在地上,头顶是满天星光。不可思议,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白茫茫的大漠,夜里刮着刺骨的风。 这不是地狱,这是人间苍穹下。 脚下有一口圆形的井,又一只手伸了出来,原来是英卡。他将楼兰少女拽上来,然后是卡佳、斯文·赫定、李隆盛、小郡王、王家维教授,最后是小镇墓兽九色。 不可思议,天地竟然倒转了。 貌似通往地下的窨井盖,竟然就是罗布泊的地面。或者说,地心引力倒转了?地宫并没有深入地下,而像是紧挨罗布泊湖盆底部的倒影,倒挂在地下世界,就像蝙蝠。只要打破脚下,就能回到地面。如果你一昧往上走,反而越发深入地狱。 “蜃龙这种上古神兽,既能吐出海市蜃楼般的幻景,恐怕也能制造更多的自然奇观。” “北洋,你还记得我们在北极冰海孤岛,维京人的陵墓里的奇遇?” “你说那也是幻景?” 李隆盛仰望罗布泊的黎明:“也许吧,火山口中有大量有毒的硫磺气体,影响到人的中枢神经,进而产生幻象,类似吸食大麻等迷幻剂的效果。去年,我在瑞士拜访大心理学家荣格,他对于我们的历险倍感兴趣,但维京英灵殿、诸神的黄昏、巨狼芬里尔等等不太可信,仍然属于神话的范畴——甚至是一场极其重要的梦,隐含着人类历史与哲学的重大发现,属于集体无意识的一部分。” “集体无意识?” “荣格认为集体无意识可上溯到我们的祖先,比如原始人对野兽、黑暗还有死亡的恐惧。我们在北极的历险,唤醒了记忆深处的恐惧遗传,跟半人半神的上古时代,以及原始宗教起源相关,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心理现象,不能简单归之为幻觉……” “在维京人的陵墓里,我们一起发疯了?”秦北洋头痛欲裂,看着大漠中平白无故多出的井口,这才想起幽神,“我的汗血马可怎么办?” “我们把井口凿开。” 小郡王与王教授都带着考古铁镐,挥汗如雨地砸了几十下。罗布泊湖盆下是疏松龟裂的盐沼土,很快打出三尺见方的洞口。 幽神被救了出来,这匹宝马憋屈坏了,撒开蹄子,仰天嘶鸣。 然而,小木却彻底消失了,也没人看到他从井口爬出来。 秦北洋知道,小木是不会轻易死的。 地平线上,升起一轮火红的旭日,美得让人瞬间石化。热气上升,黑色烟雾不见,两千年前楼兰城的幻影终告消失。 秦北洋脚下的井口,突然自动合上,重新变成板结的盐沼湖盆。也许,所有幻影包括海市蜃楼,都是来自于此,这里就是蜃龙的呼吸孔。 “我们怎么走出去呢?” 小郡王提醒一句,没有骆驼,只有一匹马和一条“猎犬”。而他们腰间的水囊,全被斯文·赫定用来浇灌地宫中的蜃龙了。 众人面面相觑,英卡都摇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家了。” “那就向着太阳走吧。” 秦北洋微微一笑,这就是工匠的儿子,出生在地宫的少年,一条道儿走到黑的男人。 女士优先,他将汗血马留给两个女人:卡佳与英卡——她俩语言不通,但心气相投。 男人们在后面行走。幽神的马鞍边,挂着几个水囊,两大块切糕玛仁糖,危难时终于派上用场。幸好寒冬时节,除去正午都很凉快,不会在太阳下蒸发失水。 走了一昼夜,前方矗立土黄色的小山丘。并非自然的雅丹地貌,有版筑夯土痕迹,内部还有人工开凿的洞窟。秦北洋爬到高高的顶端,挖开一层黄土,发现有许多烧焦的痕迹。小郡王抓了一把放到鼻子前,感觉一阵恶臭。 “狼粪!”他是蒙古人,对此不会陌生,“狼粪一旦燃烧,会形成冲天黑烟,古人用来传递情报,故名狼烟。” “莫不是古时候的烽火台?” 秦北洋手搭凉棚,只见自东向西,绵延土丘残迹,仿佛平地起了一条直线,两端都望不到尽头。 “汉长城。”王家维教授也爬上来了,“张骞通西域,贰师将军李广利伐大宛国,《汉书·西域传》记载‘自敦煌西至盐泽,往往起亭,而轮台、渠犁皆有田卒数百人……’盐泽便是罗布泊。匈奴日逐王降汉,西域都护府设置,汉朝在整个西域建立了烽燧与长城。” 教授又指着烽火台下,一座座小土包,似有许多纤维材料:“罗布泊大泽盛产芦苇,汉朝人将其堆积作为燃料,名为‘积薪’。” 长城,不仅仅到嘉峪关和玉门关。两千年前,长城就沿着丝绸之路,一路向西,犹如巨龙延伸…… 秦北洋闭起眼睛,想象西汉与东汉戍边屯田的士卒,远离故乡父老,万里长征人未还,守卫在长城沿线的烽火台上,遇到敌情便升起狼烟,飘荡在辽阔的西域上空。 中国的狼烟。 当晚,他们睡在汉朝烽火台遗址之中,焉知两千年前,投笔从戎的班超没有在此过夜? 秦北洋恢复了精神,擦拭着唐刀与十字弓,任何武器都需要好好保养,否则就会变成废铜烂铁。 斯文·赫定看到十字弓钢弩上的标记问道:“独眼金字塔?” 瑞典大探险家果然识货,秦北洋用德语回答:“先生,您认识这个标记?” “工匠联盟。” 听到这个词组,李隆盛也凑过来说:“这次探险之旅,工匠联盟给予了秘密资助。” 斯文·赫定用德语说:“在我年轻时,就很想加入工匠联盟,像我们这样的探险家,天生都喜好各种神秘的东西。但我并无祖传手艺,而且我已经在读大学,被工匠联盟拒之门外。” 高傲的瑞典探险家,是个保守派,不赞成民主选举,反对议会制度。世界大战期间,斯文·赫定公开支持德国皇帝,大战的结局让他陷入窘境。这次翻越喜马拉雅山的探险,是他赢回声誉的大好机会。 “他们为何要资助丝绸之路的探险呢?” “五十年前,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是我的老师,也是我毕生最尊敬的人,他写了一部伟大著作——《中国》。中国地理学与地质学建立在他的调查基础上。李希霍芬发现从洛阳到撒马尔罕有一条古老的商路,最早提出‘丝绸之路’的概念。” 秦北洋若有所思:“丝绸之路的地下保存着最多的古墓……” “工匠联盟相信,无数个世纪以来,地球埋葬了许多秘密,就在我们脚下,关乎人类的命运,比如——镇墓兽!”斯文·赫定注视九色的琉璃色双眼,“而中国拥有宏大的地下陵墓,是人类深入地下世界的一扇窗口。丝绸之路,东西方文明的交汇点,这里的古墓必然记录了独特的文明,会对工匠联盟有很大帮助?” “你们的考古资料与报告,都会呈送给工匠联盟?” “那是工匠联盟的一个秘密计划,他们称之为——地下世界。” 秦北洋想起自己坠入北极火山口,早已畅游过地下世界,这秘密绝不能透露给任何人。 “怪不得西洋文明后来居上,因为有工匠联盟的冒险精神——勇于探索世界的奥秘。” 斯文·赫定点头说:“你们不知道,工匠联盟多么有钱……他们秘密操控了许多国家,比如过去四年的世界大战!” 看着汉长城烽火台上的月亮,秦北洋心中浮想联翩—— 八百年前,一群不良少年建立了刺客联盟;六百年前,一群技术宅男建立了刺客联盟。 最近数百年来的人类历史,竟是不良少年与技术宅男们抢地盘的斗争史。 这场你死我活的漫长斗争,有一个关键的连接点,便是中国的镇墓兽。 秦北洋,身为工匠联盟的初阶会员,同时又是刺客联盟名义上的领袖,阿萨辛金匕首的继承人,两大秘密联盟的身份集于一身,恐怕是六百多年来的第一人……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可能会把他撕成两半。 次日,继续面朝东方赶路。 王家维教授判断,这条道儿就是古称的“大海道”。开通于汉朝,唐代以后不再使用。从敦煌到楼兰再到吐鲁番,地图上看是直线,要比绕道哈密近得多。许多商队、僧侣都走过这条道儿,比如唐玄奘西天取经。 疏勒河故道,汉朝时可是条汹涌的大河,发源自祁连山,从敦煌跨越大漠流到罗布泊。 但如今,河道只是一具死尸,任凭秦北洋等人如何掘地三尺,就是出不了一滴水。 想要走到甘肃敦煌,至少有百里之遥,没有骆驼,淡水耗尽,他们即将化作两千年后的干尸。 忽然,背后响起阵阵驼铃,秦北洋回头远眺,一支庞大的骆驼队,自罗布泊逶迤而来…… 英卡也在幽神的马背上惊叹,这辈子见过最大的骆驼队。 一眼望不到头的骆驼,至少数百峰之多,每个驼峰都载着大箱子。两边还有骑马的武装护卫。为首一匹白马骑士,打着毗沙门天王的旗帜,向着饥渴中的秦北洋飞驰而来。 天王旗在北方中猎猎飞舞,马上的骑士揭去黑色面纱,露出十七岁少女的脸庞。 阿幽! 三个月前,阿幽与秦北洋在伊塞克湖畔分别。 她没有离开耶律大石的陵墓,而是决定为脱欢复仇。刺客们用数百公斤炸药,用二十世纪的方式,消灭了十二世纪的头骨金字塔镇墓兽。 在老金的引导下,刺客们占有了地宫的宝藏——沙俄帝国的黄金储备。 他们运出五百吨黄金,除此以外,没带走任何一件墓里的宝贝。刺客不是盗墓贼,这是多年来的传统。 五百吨,哪怕不是黄金而是棉花,也不可能轻易带走。 老金先砸开一箱黄金,购买了两千头骆驼,装扮成一支东干人的商队,秘密潜回内地。 考虑到路上盗匪横行,他们在喀什噶尔雇佣了五百名全副武装的护卫,放在晚清就是走西口的镖师。这支浩浩荡荡的骆驼队,阿幽纵马骑在最前方,打着毗沙门天王的旗帜,然后是熟悉西北地形的老金。驼铃声声震天,护卫们按照老习惯,齐声高喊“我武惟扬”! 别说是强盗,就连官军看到都得避让三分,以为是督军大人的私家队伍。更无人知晓他们运的竟是黄金。 罗布泊荒漠尽头,干涸的疏勒河故道,前方是被风蚀的玉门关。 骑在白马上的阿幽,面纱下闪着乌幽幽的目光,就像初次在陵墓地下相逢。北风卷起她的长发,犹如一头黑色火焰,加上毗沙门天王的大旗,分明是古代沙漠女王的风范。 “哥哥……” 她仍然像个小女孩,嘤嘤地说话,向秦北洋伸出右手。 “阿幽妹妹!” 他大胆地抓着阿幽的手,踩着马镫,翻身上了马背。坐在少女阿幽身后,秦北洋接过一个水囊,却只抿了一小口,便扔给汗血马上的两个女生。 大伙儿得救了。 每个人吃饱喝足,各自分到一头骆驼。辛苦了几天的幽神,终于轻松下来。阿幽微微一笑,搂着这匹黑骏马的脖子:“哥哥,你果然喜欢它!” “谢谢你的礼物。” “你救过我的命,阿幽无以为报。” 庞大的骆驼队,穿过结着白霜的玉门关,继续向东而行。九色冲到最前头,秦北洋骑在汗血马上,不断向后面张望,似乎在寻找几张面孔。 阿幽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哥哥,你在找阿海和老爹吗?” “嗯……” “我已让他俩退到驼队尾部,两千头骆驼,排成一字长蛇阵,你看不到他们的。” 果然,驼队望不到尽头,仿佛从玉门关排队到了塔里木河。 “阿幽妹妹,你知他俩是我的杀父杀母仇人,故意让他们避开我和九色,以免再发生冲突,你有心了!”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她竟念出杨慎的《临江仙》,亦是毛宗岗父子评刻《三国演义》开篇引用的第一段。 秦北洋不会不明白,阿幽此言自有深意。但他摇头叹息,九岁那年,天津徳租界灭门案,血海深仇,怎能说放下就放下? 纵马回到卡佳的骆驼旁,他看到白俄美人一脸病容。自从在大漠中跋涉,忍饥挨饿又缺水,让她的身体越发虚弱,此时正发着高烧。 又行三日,秦北洋几乎没跟阿幽再说过一句话,始终照顾病中的卡佳。而他从未看到过驼队的尾巴,留在最后的刺客阿海与老爹。 擎着毗沙门天王大旗的阿幽,奔上一座高大山丘。此山为流沙积成,沙分红、黄、绿、白、黑五色。金灿灿的沙丘下竟有一眼泉水,如同新月弯弯,以敞开的月牙儿朝向山坡。 秦北洋跳下汗血马,跟九色一同滚下山坡,整座山的沙粒发出轰鸣之声。 “鸣沙山!” 王家维教授毕竟识货,大伙儿都下了骆驼,狂奔着跑下沙丘。 时值西历十二月,泉水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斯文·赫定挥舞铁镐,砸开冰面,舀出冒着热气的泉水,众人一饮而尽,清澈甘甜。先是人,接着是马跟骆驼,畅快地在泉水边休整。 鸣沙山,月牙泉,敦煌到了。 第九十七章 莫高窟 “敦煌莫高窟!” 王家维教授再次指点迷津,小郡王与李隆盛都在骆驼上双手合十,斯文·赫定也画起了十字。 绵延的骆驼队翻到鸣沙山东麓,这是一条大漠黄沙的山谷,对面是古老的三危山,中间流过一条几近干涸的宕泉河。鸣沙山这边裸露的断崖上,密密麻麻分布着无数洞窟,状如蜂房鸽舍。 短暂兴奋过后,秦北洋却注意到卡佳的面色糟糕,必须找个落脚去处。他下马牵着骆驼,让小镇墓兽九色带路,走上莫高窟的山崖。古怪的是,他们路过一个洞窟门口,却见到一个老道士,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秦北洋,尤其是白俄美人卡佳。 王家维兴奋地举起照相机,边走边说:“五胡乱华时代,僧人乐尊路经鸣沙山,金光闪耀,如万佛朝宗,在岩壁上开凿了莫高窟的第一洞。北朝历代皇帝崇信佛教,王公贵族们竞相供养。到了唐朝,敦煌是丝绸之路的必经之道,莫高窟盛极一时。安史之乱,敦煌没入吐蕃,晚唐被归义军收复,西夏与元朝以后才衰弱。” 秦北洋无暇听教授讲解,赶紧挑了个洞窟,搀扶卡佳进去。 马灯照出佛龛内的彩色塑像——佛陀右手上举,左手抚膝,高耸螺纹肉髻,端坐说法,大慈大悲;弟子迦叶,内着锦襦,外披田相山水衲衣,胸部半袒,面貌清癯,神情老练;弟子阿难,上身后倾,腰胯微向上侧斜挫,两手相交腹前,闲适潇洒,英俊腼腆,翩翩美少年;两旁的菩萨像,云髻高耸,长眉入鬓,似笑非笑,团花密绣的锦裙,衣带飘飘,冰清玉洁,婷婷婀娜,丰盈健美。头一回看到如此大家闺秀的菩萨,头、胸、臀一波三折的黄金分割,相比文艺复兴三杰不遑多让。最外侧两身天王像,大唐明光铠,头束高髻,魁伟雄武,双眉怒视,叉腰握拳,半弓步横跨地神之上——佛陀、弟子、菩萨、天王总共七身,有静有动,文武并俱,背后描绘着八弟子、诸菩萨、天龙八部和飞天的壁画,犹如层次分明的舞台剧。 秦北洋虽不信奉宗教,但看到如此法相庄严,情不自禁跪下双手合十,默默为卡佳祈祷。 此洞冬暖夏凉,残留千年气场,仿佛进入唐朝古墓。秦北洋铺开毛毯,让咳嗽不断的卡佳休息。九色蹲伏在佛像跟前,仿佛虔诚的猎犬或小鹿。 斯文·赫定、王家维教授、小郡王、李隆盛,他们也留在莫高窟,速写临摹佛像与壁画。 至于楼兰英卡,她徜徉在洞窟之间,忽然奔回莫高窟下,跨上一峰骆驼,掉头往西而去。 “英卡!”李隆盛狂奔到她的骆驼边,抓着驼铃说,“对不起,请原谅我!” “我早就原谅你了。”英卡却微微一笑,抚摸这个迷人男子的脸庞和眉毛,“汉人。” “你知道剑桥大学吗?愿意跟我去英国吗?” 英卡一鞭子抽到他的额头,驾驭骆驼登上鸣沙山,回头幽幽地说:“我只知道楼兰。” 来自楼兰的姑娘,在金色夕阳下,独自骑着骆驼,返回沙漠那头的故乡。 鸣沙山下,莫高窟外,两千峰骆驼仍然排着长队,满载不为人知的五百吨沙俄黄金。 阿幽放下毗沙门天王大旗,来到秦北洋与卡佳所在洞窟前,低声说:“哥哥,我要走了。” “去哪里?” “天上!” 这两个字,令秦北洋微微一怔,欲言又止…… 少女的目光乌幽幽地闪烁:“你就没话对我说吗?” “一路平安。” “珍重!我还会来找你的,哥哥。” 阿幽顿首,走下莫高窟,回到白马上,重新举起毗沙门天王大旗。 掘金人老金带着节奏呼喊:“我武惟扬!” 漫长的驼队向东而去,刺客阿海与老爹在最后压阵。遥望黄沙中的莫高窟,阿海摸着脸颊上的刀疤说:“主人真的想要嫁给那个人吗?” “阿海,主人的身体归属于主人自己,我们做奴仆的岂可随意揣测?” “那么主人的心呢?” 阿海拔出腰间的匕首,象牙柄上镶嵌“白虹贯日”的螺钿纹饰。 夕阳西下,月亮升起在鸣沙山上。两千峰骆驼消失在敦煌大漠,它们即将穿过河西走廊,沿着丝绸之路,前往中原大地。 这一晚,秦北洋陪伴重病的卡佳在莫高窟中度过。冬天的后半夜,她被冻醒了。但这洞窟里全是国宝,不敢生火取暖,秦北洋从背后抱着她,用体温保护卡佳。 她转身按了按他的胸口:“秦,我这才知道,你肺里的疼痛有多难受!” 然后,她亲吻了他的嘴。 他没有拒绝,高烧让她的双唇滚烫,犹如烈火一团。 次日清早,卡佳已陷入半昏迷状态。秦北洋心急如焚,他嘱咐九色保护卡佳,自己骑着汗血马,飞奔到敦煌城里。 民国初年的敦煌,不过是沙漠中的边陲小县城,根本没有医院,也没有西医大夫,只有一个中医前两天自己刚病死了。但听人说,莫高窟的王道士,除了给人算命做法,兼营悬壶济世。 莫不是昨天所见的老道士? 秦北洋纵马狂奔回莫高窟,找到名叫王圆箓的道士。未曾想,道士直截了当问:“这位施主,若要入藏经洞观赏,请先付银元十块;若要带走经卷,每卷五块银元。” “藏经洞?我不是来盗宝的!王道长,请快给一位俄国夫人看病。” 秦北洋先塞给他十块银元,拽着他到了旁边的洞窟,卡佳还在神志不清的高烧中。 根据中医的男左女右之道,秦北洋抓着卡佳的右手,让道长把脉。 王道士的手指头一搭脉,眉头紧锁,再看卡佳的面色,通过秦北洋翻译,询问病情,摇头说:“《伤寒论》曰:寸脉下不至关,为阳绝;尺脉上不至关,为阴绝,为皆不治,决死也。” 秦北洋心头一沉,他听明白了,却还问:“什么意思?” “这位女施主,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准备后事吧。” 王道士晓得白俄美人听不懂,便也肆无忌惮地大声说。 “可知病因何在?” “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王道士神秘兮兮地捻了捻胡须,“天地之灵气可杀人也。” “道长何意?” “华佗再世,神仙脱胎,菩萨下凡,也无济于事啦。”王道士向洞窟里的佛像俯首,“不过,我这里有一枚极品仙丹,贫道在天山太上老君的丹炉中,修炼了七七四十九天所得,即便不能起死回生,也可延年益寿,若给这位夫人服用,或许可以熬过此劫。” 说罢,王道士从道袍袖管中,掏出一粒赤色丹丸,貌似是从身上污垢老泥里搓出来的。 “这就是极品仙丹?” “实不相瞒,贫道生于大明崇祯十七年,大清顺治元年,明清兴替,惊天动地的甲申年。” “西元1644年?”秦北洋在心中掐指一算,“道长已有276岁?” “无量天尊!清兵入寇,山河破碎,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贫道虽年幼,但不忍剃发,因故出家修道,至今二百余载矣。引气入体,炼气化神,炼神返虚,度过五次小天劫、四次大天劫,以至炼虚合道,再登太清仙境、上清真境、玉清圣境、无上大罗天盘古,成就天仙之位。” “这么说,道长已窥破天机,为何还未羽化登仙?” “不敢当!修仙之道,少说也得千年,开光、灵虚、辟谷、心动、元化、元婴、出窍、分神、离合、空冥、寂灭、大成、渡劫、飞升、金仙、真仙、天仙、绝仙、神人、天神、神王、神尊,以至于上古大神,三界浩劫。”王道长说得红光满面,犹如已在天界,举起充满汗臭味的丹丸,“君不见,这枚太上老君的极品仙丹,内含洪荒之力,秦始皇派遣徐福带领三千童男童女而不得之无价之宝呢!” 秦北洋装作已被彻底唬住的样子:“道长,救人要紧,您给个价吧?” 王道长微笑着伸出五根手指头。 秦北洋估摸着,这是要五百块银元呢?还是五十两金子? “原价大洋五十块,我看小施主慧根不浅,又逢黄道吉日,可打九折优惠,四十五块大洋,决不可再便宜了。对了,明日还是原价哦!” 哪怕明知这“极品仙丹”无用,但为了慰藉内心,免得将来后悔,囊中羞涩的秦北洋,还是把头探出洞窟高喊:“小郡王!” 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还跟王教授在上面的洞窟看壁画呢。年轻的国会议员,翻身跃下来说:“何事?” “借我大洋四十五块。” 小郡王挥金如土,四十块大洋不在话下,当即掏给了秦北洋。 王道士接过明晃晃的袁大头,还吹了口气听声音,证明足银足两,喜笑颜开,下个月的伙食有着落了。 “极品仙丹,力道极猛,不可一口吞服,可用小刀切成几份,一日一服。”王道士刚要走出洞窟,又盯着秦北洋说,“小施主,我看你脸色不佳,不如让我也给你搭把脉吧?价钱好商量,你们两位打包一起算,再付五块银元即可!” 小郡王二话没说,又丢给王道士五块大洋。 秦北洋抓了抓卡佳的手心,就当是同病相怜,便也伸出自己的左手。 王道长舞了个兰花指,先用中指按在秦北洋的关脉,再用食指按寸脉,无名指按尺脉,三个手指呈弓形,指头平齐,取准部位,三指同时用力…… 倏忽间,修仙二百年的道长,一声尖叫。 王道长面如灰土,犹如见着鬼魂,退缩到洞窟门口,拱手道:“小施主,贫道告辞!” 小郡王却拦住他说:“道长,您刚收了五块大洋,也号过脉了,好歹给我们说说吧。” 这位修真界的大神,低头瞥了瞥卡佳,再看一眼秦北洋,嘴唇哆嗦着说:“这位夫人的脉象,乃是将死之人;而您的脉象,则是已死之人!” “我已是一个死人?” “不可说!不可说!不可说!”王道士落荒而逃出洞窟,口中高唱,“天机不可泄露!” 秦北洋皱皱眉头,对小郡王说:“你摸摸我的脖子,颈动脉还在跳吗?” “呸!我又不爱相公堂子,干嘛要摸你脖子。”小郡王开了句玩笑,温柔地摸了摸秦北洋的颈动脉,“跳得厉害着呢。” “难道中医把脉也能诊断出肺癌?还是这王道士确有修真的本领?可以鬼眼通天,透视到我的胸口。” “若真能透视人间胸器,还不爽死他了!” 小郡王指了指昏睡中的卡佳,毛毯下酥胸高耸。秦北洋勃然大怒,当即抽了他一个耳光:“别以为你是王公贵族,国会议员,我就不敢打你!” 堂堂的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黄金家族的后裔,孛儿只斤·帖木儿,竟被秦北洋打得没脾气:“抱歉,北洋,以后我不跟你开荤笑话了。” 小郡王带着脸上的五道印子而离去,徒留下秦北洋与卡佳两人。 举起“极品仙丹”,秦北洋仔细观察,竟然极像史书上记载的“红丸”。 明宫三大案之一“红丸案”。泰昌皇帝朱常洛刚继位便重病,鸿胪寺丞李可灼进献红丸——取处女初潮经血,夜半第一滴露水及乌梅,煮七次成桨,再加红铅、秋石(童男童女尿萃取)、人乳、辰砂、松脂等物炮制。皇帝服用红丸两日后,暴毙。 秦北洋将这四十五块大洋买来的“极品仙丹”,放到九色的跟前问道:“九色啊九色!人可服用否?” 九色用镇墓兽的鼻子嗅了嗅,琉璃色眼球闪光,微微点头。 于是,也是切了一小片“极品仙丹”,又用温水给卡佳服下。她的眉头紧锁,想来这仙丹的滋味不佳,但还是囫囵而下。她想要呕吐,却干呕着吐不出来,秦北洋搂着她,轻抚满头金色发丝,闻着她毛孔里散发的死亡气息。 其实,卡佳闻到秦北洋身上也是同样气息。 半小时后,她悠悠地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睛,略微有了血色。她竟有力气抬起手,抓着秦北洋的脖子,给他一个微笑。 “你一定要活下去。” 秦北洋在她耳边呢喃,同时搂了搂九色的鬃毛,好像一家人。昆仑山,神女峰下,瑶池深谷之中,他中了伊万诺夫的一枪,行将毙命,是卡佳给他做手术,取出子弹。自己这条命是卡佳赐予的,他必须把她救回来。 三天后,卡佳的精神好了许多,竟能自己坐起来,轻声唱起遥远故乡的伏尔加船歌。 秦北洋不仅照顾她的生活起居,还为她讲解壁画中的佛本生故事…… 天竺宝典国有三位王子,同到山中打猎,见一母虎与数只小虎,母虎饥饿难忍,欲食小虎。小王子摩诃萨青将二位哥哥支走,独自卧在母虎前。然而,饿虎身体虚弱,已无力撕咬猎物。王子又将自己刺伤,让母虎舔噬鲜血。待到母虎恢复力气,便与小虎一同吃了小王子。 摩诃萨青王子死后升天,运用天眼,察遍地狱、饿鬼、畜生、修罗和人间五道,惊觉前生施舍给老虎一家的残骸,散落在山林之中,父母兄长痛不欲生。小王子立于云端,劝导亲人们不必忧伤,有生自有死。作恶者,下地狱;善行者,升天界。停止悲叹,修持善事吧。 这位舍身饲虎的小王子,转世为释迦摩尼,最终修成正果。 听完秦北洋用俄语讲述的故事,卡佳不禁叹息:“那位成佛的小王子,让我想起小康斯坦丁,寒风凛冽的贝加尔湖冰面啊,一定把我的小王子带去了天国。” 次日天明,“极品仙丹”用尽,卡佳的病情再告恶化。 秦北洋又跟小郡王借了大把银元,赶紧去找隔壁的王道士,问还有没有“极品仙丹”? 看到这个“已死之人”,王道士莫名惊悚,两手一摊:“这位小爷,极品仙丹,乃是太上老君的炉子里炼出来的,哪能说有就有?若您实在急需,可付二十块大洋订金,再付二十块大洋路费,贫道可跑一趟天山,再用七七四十九天,给你炼一枚新的仙丹,可好?” 炼丹要七七四十九天,加上往返怕是要三个月,卡佳早已腐烂了。 秦北洋仰天长叹,正好撞上斯文·赫定与李隆盛。他们向王道士付了十块大洋,便入藏经洞参观。 穿过甬道,墙上凿着一扇小门,对面有座禅床式低坛,端坐一身高僧像。背后壁画是两棵树,并画有侍女、比丘尼,树间挂着布囊与水壶。 李隆盛指着旁边一块碑文说:“此人是晚唐河西释门都僧统洪辩,藏经洞就是他的影堂。” 密室堆满无数的经卷、绢画、刺绣、法器。主要有卷轴装、经折装和册子装,还有梵筐装、蝴蝶装、挂轴装和单张零星页等,俨然一座秘密图书馆…… “庚子年,西元1900年,北京的义和团围攻东交民巷的那天——王道士正在莫高窟清理淤沙,偶然发现这间密室,打开后看到满屋子的宝藏。虽说,只有经卷文书,没有金山银海,却是比金山银海珍贵一万倍的——历史!” 李隆盛随手抓起一件经卷,在马灯下小心翼翼展开,蝇头小楷手抄的《金刚经》。 斯文·赫定打开另一卷,却是古印度梵文写就的佛经原文。秦北洋也忍不住翻开一本,乍看像是清朝常见的满文,又像蒙文,还是李隆盛给出答案:“此乃古回鹘文。” 秦北洋忍不住说:“庚子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我也是出生那一年啊!” “王道士在藏经洞发现五万余件经卷。七年后,斯坦因首次来到敦煌,在此取走经卷六百件,装满五大箱。” “哎!这位先生,您是在骂我随便糟蹋国宝?”王道士耳朵尖,竟在藏经洞外听着了,“若非贫道发现藏经洞,哪有国宝重见天日?我刚发现经卷,赶紧向地方官报告。哪知混吃等死的县太爷漠不关心。贫道又骑着毛驴,风餐露宿,冒着被狼吃了,被土匪走后门的危险,找到道台大人。此人看了经卷竟说古人的书法不如他好,就把贫道打发走了。” “满清的官员们,只知升官发财,国宝文物在他们心中,不如妻妾的三寸金莲。” “后来啊,那个叫什么斯的英夷就来了。” “斯坦因,英国籍匈牙利人。” “对,贫道对藏经洞看守得紧呢,根本不让外国人进来。”王道士看了一眼斯文·赫定,咽了口唾沫继续,“我虽是道家,却最崇拜唐三藏法师,斯坦因诓骗我说,他是唐玄奘的虔诚信徒,沿着唐僧西天取经的路线,走一步磕一个头而来。人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啊就被他唬住了,敞开了藏经洞的大门。” 李隆盛冷冷地说:“斯坦因之后,法国人伯希和来到藏经洞,因他精通汉文,看得懂经卷内容,挑走最有价值的六千多卷,还有唐代绘画、幡幢、织物、木活字印刷字模……装了十辆大车,最终运往巴黎。” “伯希和。” 秦北洋眼前浮现那个穿着法国军装的大汉学家。 “再往后,日本的橘瑞超、吉川小一郎,俄国的鄂登堡,先后来到莫高窟,向你买走了不少经卷吧。” “这……”王道士想起刚才的明码标价,“无量天尊!佛法道法,均属天下众生之法,由洋鬼子带回其本国,弘扬我道我佛,令其人民改宗儒释道三教,岂非传播中华文明之福音?” 听他这番狡辩,秦北洋也是哭笑不得。李隆盛用德语对斯文·赫定说:“先生,我们是来考古探险,而非窃取宝贝,联合考古队所得文物,全部归属中国政府。” 这是对瑞典大探险家的警告吗?莫高窟藏经洞中,秦北洋斜睨着李隆盛俊朗的侧脸,真是谜一样的剑桥博士。 退出藏经洞,秦北洋两手空空,失魂落魄,竟不敢再回洞窟,怕见着卡佳伤心。 正好九色跑到脚边,秦北洋搂着小镇墓兽,眺望莫高窟对面的三危山。 李隆盛低声道:“北洋,既已来到胜地,不如我陪你转转?” 秦北洋不好回绝,便跟着他爬上莫高窟的脚手架,一连观赏了好多个洞窟。剑桥大学物理学博士,对历史、考古、艺术、宗教如数家珍,犹如文艺复兴时代的通才达·芬奇。 看着瑰丽绚烂的壁画,凝视一则则佛本生故事,仰望飞天乐队弹奏天堂之音,秦北洋心中想的却是千年前的画工们,游走四方,居无定所,受供养人雇佣,或本身就是虔诚的苦行僧,走入一间间蜂巢般的洞窟,日夜相伴一豆灯芯,如同墓匠族在地宫修造陵墓。正是有了这些无名的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基罗,才造就了这个有名的敦煌莫高窟。 下一幅壁画,小镇墓兽九色竟双膝跪地。秦北洋用马灯照射,土红色背景中一匹白鹿。画工用赭石和石绿在鹿身上点彩,缀了九种颜色。整幅壁画以“凹凸法”渲染,深色晕染外缘,中间渐浅,最亮处白粉点染,表现万物的体积感。色彩浓烈,有印度人的审美趣味。勾画形象的轮廓线,屈如铁丝的线条遒劲,简洁自然而有力道。画中的山水风景,以土红或蓝绿等色平涂的,无皴擦,极具装饰感。 李隆盛观察后说:“这是鹿王本生故事,估计是北魏时期,受到西域与印度影响。” “鹿王本生?” 秦北洋下意识看着脚下的九色,想起它的青铜外壳里头,藏着一只上古神鹿的肉身。怪不得它会跪在这幅壁画前,因为看到了同类或前辈? “此鹿非寻常之鹿,而是释迦牟尼佛的前世。佛陀经历过无数前世,每一世都是修行的过程,累世叠加才达到成佛之道行。” “就像以身饲虎那一世?” “不错,佛陀前世曾是恒河边的一头九色鹿王。一日,鹿王听到河里呼救声,发起大慈大悲的善心,救起一名落水者。此人名叫调达,赌咒发誓,若透露九色鹿行踪,便长烂疮,口发恶臭。没想到,王后梦见九色鹿,向全国悬赏捕捉。调达贪图赏金,将鹿王的消息密报国王。大批兵马围困住九色鹿,鹿王来到国王面前,陈述救人的经过。忘恩负义的调达被众人唾弃,长满烂疮,口发恶臭。” 九色似乎听过这个故事,神情庄重地注视壁画,并在洞窟中长出雪白的鹿角。秦北洋蹲在它的跟前,再看壁画中的那头鹿,竟有几分相似。 难道说,“九色”这个名字,便是来自敦煌莫高窟?抑或是这则佛本生故事? “九色”便是佛陀前世之一的鹿王? 一千五百年后,活着的九色,来到壁画中的九色跟前。 秦北洋几乎要给九色跪拜了,这尊唐朝小皇子的未成年镇墓兽,竟有如此神圣的来历? 可它胸中的灵石,可不是什么仁慈的东西,秦北洋想起王道士的那句话—— “天地之灵气可杀人也。” 啊! 他明白卡佳为什么会生病了,因为这头小镇墓兽。九色体内藏有好几枚灵石,同时拥有无数镇墓兽的力量,它就是一个移动的放射性源头。 既然,秦北洋天天跟它待在一起,受到灵石辐射而患上癌症,那么卡佳最近半年来跟他一路冒险,从东三省到蒙古再到新疆翻越昆仑山再入玉门关,不仅跟秦北洋朝夕相处,也是跟九色日夜相伴。 无需向剑桥物理学博士请教,秦北洋就能明白这些道理。他可依靠古墓续命,可是卡佳未必,加上前些日子穿越大漠的艰难困苦,耗尽了她最后的生命力,如今油尽灯枯…… 第九十八章 甘州小娘子 秦北洋的后背心凉透了。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不是因为九色,卡佳也不会病重至此…… 告别鹿王本生的壁画,他带着小镇墓兽,立即回到卡佳身边。 没想到,她又坐了起来,似乎还梳妆打扮过一番,发出新婚小媳妇般的微笑。 “秦,我在佛的面前祈祷了一天呢!” 卡佳抓着他的手一起跪拜在彩绘塑像前,祈求佛陀、摩诃迦叶、阿难陀,以及菩萨与力士们的保佑…… 摩诃迦叶与阿难陀,佛陀的两大弟子,虽在《西游记》结尾被吴承恩描绘为索贿者,却是一路陪伴佛陀到最后的尊者,五百罗汉之首。白俄美人,神情庄严,注视年少英俊的阿难尊者,佛经里无数少女的梦中情人。 死之将至的卡佳,亦如佛经所载的摩登伽女——只因暗恋美少年阿难,甘愿遁入空门为比丘尼,最终在佛陀前修成正果。 卡佳的身体渐渐软了,倒在秦北洋怀里,柔声说:“北洋,我愿皈依佛教,为我的小康斯坦丁,祈祷往生。” “好,卡佳,我会给你请一位大和尚来的。” 秦北洋已泣不成声。她服用王道士的“极品仙丹”,表面看起来一度好转,不过是古人所云“回光返照”,实乃一命归西的前兆。 卡佳自觉到了生命尽头,闭上眼睛,吐出最后一口气息:“秦……我很羡慕一个人。” “谁?” “你……你在说梦话时……常常提起的……安娜……” 刹那间,这名字勾起秦北洋的眼泪。当滚烫的两滴泪水,落到卡佳的眼皮上时,已然香消玉殒。 白俄美人死了。 当沃尔夫在巴黎临死前的嘱托,当秦北洋在哈尔滨火车站初见她,这两人便注定要展开一次漫长的旅途,滋生种种孽缘——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 她在临终前皈依佛教,想必可早日往生,或与她的小康斯坦丁在西天团聚。 秦北洋抱着卡佳渐渐冷去的尸身,想起一路上的情份。人非草木,焉能不知卡佳爱他的心?他却终究没能成全过她,哪怕一夜都没有!只为那远在天边的另一人。 是否对卡佳不公平?对自己也不公平?秦北洋不得而知。 胸口又疼了,他冲出洞窟,在莫高窟的崖壁上喘息。正好王道士路过,好想抓住他的道袍猛揍一顿,秦北洋却松开手说:“道长,我想再去藏经洞里坐坐。” 虽然没提卡佳的死,但王道长已看出端倪,分文不收,将他引入藏经洞。 九色寸步不离地紧跟主人,怕他在悲伤欲绝之际做出什么傻事儿? 坐在满屋经卷之中,秦北洋想起十年前,父亲在光绪皇帝的地宫内,教过他运气之法,盘腿打坐,吐故纳新,平复内心翻腾…… 似乎北魏、隋唐、五代、西夏的僧侣、画工、石匠、供养人、王公贵族们都聚集在洞中,窃窃私语,交头接耳,打量他胸中的癌细胞,端详他满身运行的真气,又见盘旋在他头顶的那个魂。 睁开眼睛,一切幻觉消失。 小镇墓兽九色衔来一本经卷,秦北洋徐徐展开,竟是手抄的《般若波罗蜜心经》。通常所见的唐玄奘的译本,总计二百六十余字,最后写着另一段话—— 维时景佑二年乙亥十二月十三日,大宋国潭州府举人赵行德流历河西,适寓沙州。今缘外贼掩袭,国土扰乱,大云寺比丘等搬移圣经于莫高窟,而罩藏壁中,于是发心,敬写般若波罗蜜心经一卷安置洞内。伏愿龙天八部,长为护助,城隍安泰,百姓康宁;次愿甘州小娘子,承此善因,不溺幽冥,现世业障,并皆消灭,获福无量,永充供养。 秦北洋逐字逐句读出,景佑二年是北宋仁宗的年号。而大宋国潭州府,就是湖南长沙。不知何故,这位湖南举人赵行德,竟流落到万里之外的沙州——就是敦煌。 掐指一算,大宋景佑二年,西夏开国皇帝李元昊征讨四方的年代。“外贼掩袭,国土扰乱,大云寺比丘等搬移圣经于莫高窟,而罩藏壁中”这句话不正点名了藏经洞的来源吗?因为西夏入侵敦煌,僧人为了保护珍贵的经卷文书,藏在莫高窟的密室中。 “龙天八部”人尽皆知,无须解释。“甘州小娘子”又是何人?甘州,便是甘肃张掖,河西走廊重镇,北宋时有过甘州回鹘王国,亡于西夏。“小娘子”在宋朝是指年轻未婚的女孩。甘州小娘子,恐怕未必是汉人,可能回鹘等民族,甚至混血。 秦北洋大胆猜测,大宋湖南的落魄文人赵行德,在丝绸之路流浪,偶遇甘州回鹘的异族美少女。或许有过一段爱情故事,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甘州小娘子死于西夏攻回鹘的战乱。赵行德万念俱灰,逃亡至敦煌莫高窟,偕同僧人将五万卷经书藏入这间密室,手抄《心经》为心爱的女子祈祷冥福。 九百年前,这位湖南人无意中保护了全人类共同的遗产——藏经洞,敦煌遗书。 秦北洋拉着小镇墓兽跪下,向这卷《般若波罗蜜心经》叩首,向没有在历史书上留下名字的赵行德叩首,也向湮灭在历史尘埃中的美丽的甘州小娘子叩首。 昔人已成一捧黄土,今人何尝不是相同命运?唯有历史与文明,才是永恒。 赵行德致甘州小娘子——人类有史以来最美的情书。 九色啊九色,你可真会安慰人! 秦北洋心中一片释然,淡淡一笑,将经卷还给历史,翻身离开藏经洞。 回到卡佳长眠的洞窟,没有条件为大体沐浴更衣,秦北洋只能用清水擦拭她的面孔。摸到被病痛折磨而枯瘦的胴体,他再没有流泪。 本想为卡佳择一块风水宝地埋葬,但想起她临终前皈依佛教,就照释门习惯火化吧。 秦北洋将卡佳抱下莫高窟,买了几捆薪柴,默默吟诵《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一把火,了却凡尘。 烧了个把钟头,九色正襟危坐,犹如回到地宫镇墓;汗血马幽神不断悲鸣,毕竟卡佳也骑过它好久,骏马同样爱美人。秦北洋看到火势将颓,加了几把干柴,把白俄美人烧成一堆焦黑的枯骨。半天前,她还是个肤白貌美的动人女子…… 生与死,不过是一层窗户纸罢了。 秦北洋捧起滚烫的骨头,毫无畏惧,就像捧着凋零的花瓣,亲手塞入骨灰坛,葬在莫高窟背后的山洞中。 他用祖传的石匠手艺,雕了一小块墓碑,分别用中文与俄文镌刻—— 卡捷琳娜·安德烈耶夫娜·沃尔夫娜之墓 生卒年份:1891-1920 这天凌晨,秦北洋悄悄离开莫高窟,没向斯文·赫定、王家维、李隆盛、小郡王等人告辞,免得再引来什么劳什子的麻烦。 倒是王道士仿佛彻夜不眠的神仙,站在藏经洞外的悬壁上,向秦北洋挥手作别。 骑着汗血马,带着小镇墓兽,秦北洋晓行夜宿,穿过荒凉的大漠。 时值隆冬,天降大雪,南望白雪皑皑的祁连山,想起王昌龄的“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此番他是破了楼兰而还乡,正好逆着诗中路线而行。 穿过嘉峪关的城门,沿着汉朝与明朝的长城残墙,秦北洋穿越河西走廊,经过玉酒泉的肃州、金张掖的甘州、银武威的凉州,翻过大雪纷飞的乌鞘岭,来到陇西黄土高原。 每一夜,秦北洋都在古墓度过。他从不主动掘人祖坟,陕西甘肃一带,几乎每座古墓都打满了盗洞。他顺着盗洞钻入地宫,在被洗劫一空的棺材旁,陪伴墓主人的枯骨度过一宿,才能睡上个安稳觉,抑制肺里的癌细胞。 民国十年,西元1921年1月1日,秦北洋来到黄河边的兰州。 在丝绸之路穿行数万里,终于嗅到现代文明的味道。一座来自德国的大铁桥,横跨在黄河的冰面上,背靠白塔山,面朝甘肃省城,清真寺的尖顶响起悠扬的召唤声……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骑着汗血马“幽神”踏过黄河铁桥,秦北洋插着唐刀与十字弓,心中默念《离骚》。 他决心带着小镇墓兽九色回家,回到陕西关中的那座黄土大塬,回到唐朝小皇子的长眠地宫,回二十年前自己的出生之地——白鹿原。 去那里,一切的谜底都将解开,所有的真相皆能大白。 继续行走。 第四卷 第一章 永泰公主 他躺在硕大的梓木棺材里,身边睡着唐朝小皇子。他是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孙子,睿宗李旦的第六子,少年夭折的李隆麒。两个少年,睡在同一副棺椁,脸对着脸。他看着他,就像照一面镜子。他看到自己的皮肤白皙细腻,缀满珠光宝气的陪葬品。他睁开双眼,放射出刺穿棺椁的耀眼光芒…… 民国十年,1921年,中国历史上开天辟地的大年。 白雪皑皑的黄土高原心脏,秦北洋从一座古墓中醒来。漆黑了两千年的汉墓地宫,亮起一双琉璃色目光。接着是九色的脑袋,雪白鹿角,金色鳞甲,它用鼻头撞了撞主人的额头,让他从漫长的梦中还魂。 秦北洋喘息着抓起身边的唐刀,他再一次梦到白鹿原,梦到九色守护的地宫,梦到棺椁里的唐朝小皇子。 他又长了一岁,二十一岁的年纪,霍去病早已马踏匈奴攻略河西,李世民亲临战阵统一天下,再不济做个小农民,也已是几个娃娃的爹了。 他在丝绸之路上继续行走,汗血马迎着风雪东行,离开兰州,经过古时的陇西郡,路过祁山、街亭、天水等等《三国演义》里常见的地名,看到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大散关,终于来到八百里秦川。 渭河南岸有片平地凸起的黄土塬子,秦北洋发现一座诸葛亮庙,才知这是五丈原。《三国演义》第一百零四回,他不知读过多少遍。渭河对岸那座山,应是司马懿驻军之地,与诸葛亮的五丈原隔河对峙。丞相禳星续命,竟被魏延破坏,由此星辰陨落。 秦北洋想起自己身患绝症,必须频频深入墓穴才能活命,不也是另一种“禳星”? 过了五丈原,关中雪野,白鹿原不远了。 他想顺道先去一个地方——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合葬的乾陵,白鹿原唐朝小皇子,正是这两位墓主人的小孙子。 农历辛酉年除夕,大雪覆盖的田野一片萧瑟。这年又闹了大饥荒,沿途村庄添了座座新坟,遗体弃于荒野,与其说是辞旧迎新的春节,不如说更像清明节。 日暮时分,遥遥可见两座乳头般的山丘,中间一条司马道,通往金字塔形的高大山峰。 乾陵前方有一排围墙和营房,高高飘扬的五色旗,仿佛是一座军营。 和田暖血玉又热了,秦北洋翻身下马,捂着胸口,翻腾灼热,癌细胞卷土重来。 必须找个墓。 他不可能钻入武则天的乾陵,一千两百年来谁都没能钻进去过。传说中的镇墓天子,就埋在眼前的大地下。 不过,乾陵周围有许多陪葬墓,两个太子,三个亲王,四个公主,八个大臣。九色自然明白主人心思,带着秦北洋来到茫茫野地。一座破败荒冢,前头列着一对石狮,两对石人,还有一对几近坍塌的华表,显然有王家陵墓的规模,设计与雕工都是盛唐的风格。 天刚擦黑,秦北洋无意掘墓,只想找到盗洞钻进去。不过碰巧,封土堆前,有人打着马灯,影影绰绰的。这大年三十,除夕之夜,半夜跑到古墓上来的,不是盗墓贼又是什么? 秦北洋让汗血马在外围候着,他跟九色无声地摸过去。两个穿着棉袄头戴瓜皮帽的男人,正在坟冢前抽烟袋,脚边放着好多掘墓的工具,显然是在外头望风的,大队人马已下去了。他飞身而起,以掌为刀,左右手同时击中两人脖颈——他的动作干脆利落,不给对方任何反抗之机,又不会致人于死命,只是短暂昏迷过去。 秦北洋发现被挖开的墓道口。这伙盗墓贼有些经验,没从封土堆直接往下打入地宫,而像考古队那样顺着墓道进去,会得到更多的金银财宝,这可是一项技术活。 他跟小镇墓兽九色探入墓道,灼烧疼痛的胸口有了反应,仿佛浸泡在王母娘娘的瑶池,闻到坟墓里的朽烂味,如沐春风…… 1921年,除夕夜,乾陵东南十里外,无名唐朝大墓。 他悄然走入斜坡墓道,九色变身为幼麒麟镇墓兽,吐出琉璃火球照明探路。白天疼痛欲绝的秦北洋,已恢复八成体力。他发现排水的雨道,说明此墓的结构精良。进入地下天井,两侧有八个便房。秦北洋一一探望,放满各种唐三彩马、骑马俑、胡骑俑、武士俑等等,保存相当完整,其色彩之鲜艳,造型之精巧,叹为观止。盗墓贼没有破坏或盗取,说明是老道的土夫子,耐得住性子,务必先破棺材,再依次往回取走财物。否则带着财宝往里走,反而是个累赘,逃命都走不快。 秦北洋发现头顶有个盗洞,土里埋着一具早已朽烂的直立枯骨,旁边有把铁斧,四周散落金银珠玉。从死者残留的衣物来看,也许是五代十国时期,也许是宋朝初年。 也许,这伙盗墓贼闯入地宫,结果分赃不均而内讧。 也许,他们撞上了镇墓兽? 秦北洋拍了拍九色的脑袋,抽出唐刀,放慢脚步,小心翼翼。他能看到前头影影绰绰的灯火,必是前面那一批土夫子。 这座唐朝大墓之中,有着结构复杂的天井、甬道、便房、墓室,象征墓主人生前居住的重重宫殿。到处是鲜艳夺目的壁画,似乎一千两百年来从未褪色——硕大的青龙、白虎,身穿明光铠战袍,腰佩宝剑,手执斧钺的武士,想必是武则天年代的宫廷仪仗队。 终于,秦北洋穿过刚被打开墓室门,来到宽阔的墓前室。一片火光照亮之际,不计其数的人影,有公元二十世纪的盗墓贼,也有公元八世纪的唐朝侍女。这些男男女女,全都惊骇地彼此看着对方,仿佛各自见到了鬼魂。 似有音乐响起,侍女们从壁画中下来,上着披贴、下穿长裙,腰束锦带,缀有荷包,脚穿如意鞋,或捧壶,或托盘,或弄花,或拱手,或对话。她们翩翩起舞,回到墓主人生前的夜宴,体态丰盈,酥胸半裸,玉体横陈。 她们已寂寞了一千两百年,难得见着异性,春心荡漾,极尽诱惑亡命之徒。盗墓贼们彻底懵圈,陷入活色生香的幻景,宁愿沉溺而不可自拔,就如《红楼梦》里照着风月宝鉴而亡的贾瑞。 殊不知,镜子正面是美艳动人的王熙凤,镜子背面却是夺命的骷髅。 她来了。 秦北洋与九色潜伏在墓室门口的阴影中,凝神观察墓室深处,渐渐飞来一个影子…… 像一只扑扇翅膀的大鸟,却没有尖嘴的鸟头,倒是披散满头长发,还有一具女人的胴体。幽冥般的鬼火穿梭,照出胸口一对巨乳,比之文艺复兴大师笔下的欧洲女性人体不遑多让。但她只有丰乳肥臀,而无蜂腰与曼妙的身材,肚子鼓胀,宛如怀胎十月的孕妇。 她有一张少女的脸,十七八岁的颜,苍白如死人的面色,目光微微发绿。她的背后有一双翅膀,像是老鹰也像水鸟,背后与腿上布满羽毛,究竟是人?还是鸟? 终于,侍女与盗墓贼们的联谊晚会告终,接下来是风月宝鉴的杀戮场。 ※※※ 壁画恢复原貌,原来真是幻景,经验丰富的土夫子们,纷纷互相抽打耳光,如何会中了这种障眼法?眼前那半人半鸟的怪物,也被他们认为是幻觉,便大摇大摆往前走去,结果正好撞在半人半鸟的乳房上。 少女的容颜变得无比凶恶,犹如尸变的厉鬼,盗墓贼们吓得魂飞魄散,才晓得她可不是幻觉,而是古墓里真正的怪物。 也许是——镇墓兽? 她伸出纤细的双手,轻松地抓住一个盗墓贼的脖子,手指头微微收缩,便拧断了颈椎骨,整个脑袋耷拉下来,当场气绝身亡。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中,盗墓贼用铁锹与棍子招呼到她身上。但这半人半鸟的怪物,犹如铜墙铁骨,丝毫都没有受伤,轻描淡写地抬起胳膊,就敲碎了几个人的天灵盖。少顷之间,地上全是鲜血与尸体,还有段落的胳膊与肢体。 剩下最后一个盗墓贼,白胡子的老家伙,这辈子挖过的墓比吃过的馒头还多,他从袖子管里掏出一支三眼铳——晚明流传下来的北方骑兵火器,如今在农村用来放鞭炮驱鬼魅。 老盗墓贼抓着木柄,铳管内早已加了火药,装填钢球和碎铁砂。猛烈敲击火帽,三个铳管轮流射出铁砂,犹如最原始的加特林机关枪。 三声巨响过后,一片刺鼻的火药味…… 这个除夕夜,终于有了放鞭炮过年的气氛。 半人半鸟的怪物,胸口多了三个洞眼。她低头看着自己的伤口,发出愤怒的咆哮。少女的尖叫,几乎震碎秦北洋的耳膜。中国旧火器的毛病是装填太慢,老盗墓贼手忙脚乱地往三眼铳里撞火药和铁砂,还没来得及点火,脖子已被怪物的双手拧断了。 这伙经验丰富的盗墓贼全灭。 然后,半人半鸟的怪物看到了秦北洋。 她再次发出恐吓的咆哮,伸出指甲锋利的双手,就要刺破他的颈动脉。这时候,九色的鹿角飞速生长,正好挡住她的双手,并发出金属碰撞的火星。 幼麒麟镇墓兽吐出琉璃火球,如同流星飞弹,击中了她的肚子。秦北洋看着有些心疼,仿佛打中其腹中的胎儿。 不,她就是镇墓兽,岂有镇墓兽怀胎生子之理? 她开始狂暴地飞翔,不断扑扇两扇翅膀,地宫前室壁画上的侍女们,纷纷为她露出悲戚的神色。她也无法理解,为何这座坟墓之中,竟会出现一头外来的镇墓兽。 在二十世纪的文明入侵中国古墓之前,镇墓兽的唯一天敌,还是镇墓兽。 九色毫不留情地用鹿角向她刺去,而她在半空中左右翱翔飞舞,既像鸟儿,又像蝙蝠,还像蝴蝶。她能做出各种高难度的动作,甚至躲避琉璃火球,让人联想起四翼天使镇墓兽。 她还不失时机地攻击九色,用羽翼的锋利边缘,也用尖刀般的手指甲,几乎剥落幼麒麟镇墓兽的青铜鳞甲。 就当兽与兽的决战同时,秦北洋觑准时机,挥舞唐刀,飞身跃起,使出“五禽戏”绝学——其中有一“鸟戏”,模仿鸟类的动作,轻盈飘逸,犹如苍鹰击于殿上,直接击破半人半鸟的防线,一道劈下半边翅膀。 一声少女凄厉的惨叫,响彻整个巨大的地宫,犹如卸掉了她的一条胳膊。她坠落在墓室地砖上,翻滚挣扎,躲过九色的琉璃火球与鹿角,飞快地退入地宫后室。 秦北洋喘息着蹲在地上,反手握着唐刀,锋刃上充满热流。再抚摸那半块翅膀,表面都是鸟羽,内里骨架却是钢铁,似乎还是中空结构的钢管,因此份量不重,否则很难飞起来。 九色不想放过她,恐怕因为某些镇墓兽具备自我修复功能,错过这个时机就会遭到惩罚。当它要往墓主人所在的后室追去,却被秦北洋一把叫住:“等一等!” 秦北洋发现了墓志铭。 汉字隶书镌刻在正方形的石碑上,开头两行大字—— 大唐永泰公主墓志铭 太常少卿兼修国史臣徐彦伯奉勅撰 永泰公主? 掠过前几行的繁文缛句,直接看墓主人的身份—— “公主讳仙蕙,字秾辉,高祖神尧皇帝之玄孙,太宗文武圣皇帝之曾孙,高宗天皇大帝之孙,皇上之第七女也。” 永泰公主,李仙蕙,也是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孙女,墓志提到的“皇上”应是唐中宗李显,著名的韦皇后所生。她跟白鹿原唐朝大墓里的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属于堂姐弟的关系,都是武则天的孙子辈。 永泰公主十五岁时,嫁给武承嗣之子武延基。而这武承嗣是武则天的侄子,公主与驸马也是远房表兄妹的关系。此时,武则天宠幸高颜值的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权倾朝野,秽乱纲纪。中宗长子李重润,永泰公主驸马武延基,私下发了几句牢骚。谁知这私人谈话,竟被密探报告给张易之兄弟,又传到女皇的耳中。 年老色衰的老奶奶,竟是对花样美男无解的颜控,丝毫不顾祖孙情分,将孙子李重润,孙女永泰公主,孙女婿武延基,三个少男少女召入宫中,当场毙于杖下!呜呼哀哉! 《新唐书》说永泰公主与驸马是被祖母武则天缢杀的,《旧唐书》记载更狠,女皇将三个孙辈交给他们的父亲李显处置。曾做过大唐皇帝的李显,在老娘的淫威下胆战心惊,居然咬牙将儿子、女儿、女婿一并勒死,以保全自己性命! 不过,这墓志里却是这样写的—— “自蛟丧雄锷,鸾愁孤影,槐火未移,柏舟空泛,珠胎毁月,怨十里之无香;琼萼凋春,忿双童之秘药。女娥篪曲,乘碧烟而忽去;弄玉箫声,入彩云而不返。呜呼哀哉!以大足元年九月四日薨,春秋十有七。” 意思大概是驸马先行遇害,永泰公主受到惊吓,悲伤欲绝而早产,“珠胎毁月”而死,芳龄十七岁! 几年后,神龙政变,中宗李显复位,张易之、张昌宗兄弟被处死。当年枉死的李重润被追封“懿德太子”,李仙蕙被追封“永泰公主”,死后极尽哀荣,她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坟墓被冠之为“陵”的公主,规格等同于帝王。 严格来说,这不是永泰公主墓,而是永泰公主陵。 她还是唐朝小皇子李隆麒的堂姐,几乎同样年龄——她就是上辈子的小姐姐? 怀着这样的复杂情绪,秦北洋一步步走向后室,就像走向自己的家。里面有许多哥哥、姐姐、嫂嫂、姐夫,还有叔伯、舅父,甚至爸爸与妈妈…… 地宫后室。 九色的琉璃火球,率先照出墓室上方的穹顶。秦北洋揉了揉眼睛,惊觉怎么看到了满天星斗,难道地宫敞开成了露天深井? 第二章 姑获鸟之冬 不对——这是画出来的天象图! 东有三足金鸟象征日;西有玉兔象征月;中有灿烂银河,但绝非胡乱绘画,每一颗天体都有相对应的位置,远不止二十八星宿这么简单。 琉璃火球在地宫中转了一圈,墓室中心有一尊石椁。有着精美的庑殿顶,中间两扇石门,各雕一名守门侍女。顶部刻着一对鸳鸯,张开羽翼,相向飞舞,说明棺椁里葬着一对小夫妻。 而在破碎的石棺台阶上,竟然盘腿卧着一头鹿和一只猫。 鹿。 梅花鹿,明显已经成年,但头上没有角,应该是一只母鹿。 秦北洋看到鹿头在转动,胸口微微起伏,双眼发出幽暗的光,眼眶里闪着一汪泪水…… 它不是雕像,也不是镇墓兽,而是一头活生生的鹿。 猫。 黑猫,不晓得多少年纪,黑得像一团炭球,黑得像一层地狱。 那双闪闪发亮的猫眼,既像核桃仁,又像蓝宝石,难以形容到底是什么颜色?对了,宛如欧阳安娜的眼眸! 它也不是雕像,更不是镇墓兽,一只活生生的猫。 喵呜…… 黑猫叫唤了一声,带有几分警告。 秦北洋陷入恍惚,这是在做梦吗?闯入武则天的孙女,永泰公主墓,结果撞上一头活鹿,一只活猫?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九色,这尊小镇墓兽的体内,不也有一头活鹿吗? 倏忽间,石椁之中响起哭声。 这哭声让人直起鸡皮疙瘩,即便是在地宫出生长大的秦北洋。 棺材里的十七岁公主在哭? 不,这年龄不是十七岁,也不是七岁,恐怕最多七个月了吧? 婴儿的哭声…… 永泰公主的墓志说她“珠胎毁月”难产而死,难道这就是杀死公主又胎死腹中的孩子?中国民间所说的“鬼婴”?暹罗国妖术“古曼童”? 这声音如此真实,就跟这头母鹿一样,绝对不是幻听! 石椁的大门敞开了。 秦北洋半蹲下来,掏出十字弓,借着琉璃火球的亮光往里看去…… 两扇石门之中,端坐一位美少女,正是刚才半人半鸟的怪物。她披散长发,裸露双乳,背后已不见了翅膀,身上也不再有一根羽毛。而在她的脚边,扔着一领缀满羽毛的袍子,依稀有翅膀的形状,又缺少了一小块。她已伤痕累累,胸口有被三眼铳打穿的三个洞口,还有被琉璃火球烧穿的痕迹。 婴儿的哭声,就是从她怀抱中的襁褓发出的。 秦北洋相信根本没有什么婴儿,襁褓空空如也,或者只是个假人,哭声是这个少女妖怪发出的。 然而,半人半鸟的怪物,却在悉心照顾婴儿,轻轻拍打襁褓,将之暴露在幽幽的光线下。 石椁中的婴儿。 眼前不是幻觉,耳边不是幻听,真真切切的,如假包换的,一个小婴儿。 七八个月大小,皮肤白皙粉嫩,双眼分外明亮,正好看到不速之客的秦北洋。 刹那间,婴儿似乎认得他,不哭了。 这是……再看半人半鸟的怪物,再看襁褓里的孩子。 秦北洋的脑海闪过三个字——姑获鸟! 乾陵侧畔,永泰公主墓,姑获鸟镇墓兽。 秦北洋恍然大悟,想起两年前的留日生涯,在京都嵯峨野,安倍晴明墓所背后的“妖怪博物馆”,看到过一只姑获鸟的标本或干尸。 姑获鸟本是失去孩子的孕妇冤魂,穿上毛衣即为飞鸟,脱毛即为女子,常常偷窃别人的幼儿抚养,以至于会被误认为人贩子。 永泰公主李仙蕙是难产而死,奉帝命为她建造镇墓兽的秦氏墓匠族,自然想起姑获鸟的神话。利用公主生前遗物种魂,造出这尊惟妙惟肖的姑获鸟镇墓兽。一千二百年来,这尊姑获鸟陪伴着永泰公主与驸马的遗骨,忍受着母子一尸两命的痛苦,思念着腹中未能出生的孩子。此墓多次被挖出盗洞,虽然盗墓贼都被姑获鸟消灭,却给了她逃出地宫,完成墓主人遗愿的机会——就像传说中的姑获鸟,去偷窃人家的孩子来抚养。 果然,秦北洋觑到地宫角落里,有无数小小的骨骸,分明是小婴儿的头颅骨,还有迷你型的股骨、胫腓骨、琵琶骨…… 姑获鸟本无害人之心,却造成别人骨肉分离,婴孩白白命丧地宫!这恐怕不是永泰公主在天之灵所愿吧。 此时此刻,姑获鸟怀中的小婴儿,必是附近的农家孩子,最近刚被她偷窃到地宫抚养。 “交出孩子!” 秦北洋高声一喝,姑获鸟反而瞪圆双眼,发出恐怖的咆哮,一阵黑烟席卷墓室,让人不由得退避三舍。但他按捺住小镇墓兽九色的冲动,免得它在打斗中伤了孩子,正如投鼠忌器。 不过,她的翅膀已为唐刀所伤,残破的羽衣被卸在地上,恐怕不会再有飞行能力。 他独自匍匐着靠近姑获鸟,双眼柔和地说:“永泰!永泰!你可认得我?可认得我?” 姑获鸟的目光变得疑惑,斜着脑袋,垂下发丝,仔细端详秦北洋的面孔。连带着她怀里的小婴儿,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似在说:哇,好眼熟呢。 终于,姑获鸟——不,是永泰公主李仙蕙,她认出了这张脸。 她的堂弟,睿宗李旦第六子,终南郡王,李隆麒。 刹那间,姑获鸟的脸上写满各种表情,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就差泪眼婆娑。同为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孙辈,一千两百年相隔,姐弟在幽冥之下重逢。 “永泰,告诉你个秘密——你已化作魂魄,往生西天极乐世界。”秦北洋用半生不熟的唐朝长安音韵说话,有几个字用了日语的“汉音”,他接着编了个谎言,“听我说,我就是这个孩子的父亲!请将他还给我。” 姑获鸟将信将疑,再看襁褓中的小婴儿。没想到,这孩子竟然眨着眼睛,又点了点头,同意了秦北洋的说法。 秦北洋对孩子嘻嘻一笑,九色也同样地笑了。 永泰公主墓的地宫深处,这其乐融融的气氛有些诡异了…… 于是,姑获鸟镇墓兽将小婴儿交到秦北洋的手中。 这孩子非但没有哭,反而给了他一个笑脸。 漂亮的婴儿,头发乌黑而柔软,脸型轮廓柔和,再看那双眼睛,必然是个小女孩。 忽然,姑获鸟想起了什么——刚才的决斗,正是秦北洋用唐刀斩断了她的翅膀。 她再次目露凶光,伸出刀尖般锋利的指甲,冲向秦北洋的后脖子,要夺回手中的小女婴。 九色伸出雪白鹿角,及时挡住她的指甲,救了秦北洋的性命。 与此同时,一团琉璃火球,再次击中姑获鸟的胸口。 这一回,怕是打中了镇墓兽的心脏——灵石。 姑获鸟惨叫着摔倒在石椁中,倒在墓主人的木棺旁,奄奄一息。 突然,孩子哭了!一双粉嫩莲藕似的小手,向着姑获鸟抓去,好像那才是她的亲生母亲。 秦北洋从没抱过孩子,手忙脚乱地哄着她,低头看向石椁中的姑获鸟。 终于,她恢复了正常的少女容颜,也许就是永泰公主李仙蕙生前的真容,她忧伤地看着秦北洋,看着貌似自己堂弟李隆麒的面容,幽幽地吐出几句话—— “奉天山兮茫茫,青松黛栝森作行,泉闺夜台相窅窱,千秋万岁何时晓?” 这正是永泰公主墓志铭上最末的四句话,几乎是对十七岁夭亡公主悲惨一生的总结。 然后,姑获鸟闭上眼睛,作为一尊忠诚的镇墓兽,结束了一千二百年的生命。 九色向她低头叩首,并没有像对待其他镇墓兽那样,吞吃它们的心脏灵石,显然是对永泰公主存有一份敬畏之心。 秦北洋微微叹息,抱着小婴儿往外走,却看到她伸手指着那头梅花鹿。 只见地宫角落有许多草料,甚至有一堆掩盖鹿的排泄物的沙土。母鹿胸腹晃着两只鼓鼓的乳头,必是在哺乳期。姑获鸟是镇墓兽,不可能产生乳汁,而这婴儿如何在古墓里生存?就是吃这头母鹿的乳汁啊。 姑获鸟想的倒是周到。她从山上抓一头哺乳期的母鹿回来,将它圈养在地宫后室,提供草料等食物,以便它的乳汁养活这小婴儿。 怪不得这孩子声音响亮,面色红润,手脚都有力量,生命力旺盛得不得了。原来是吃鹿奶长大的,就像一头风驰电掣的小鹿诶! 秦北洋想起父亲说过——庚子年,自己刚出生在白鹿原时,娘亲就去世了,回北京的一路上,是一只母羊的奶养活了他。 他看着小镇墓兽九色说:“如果她的名字跟你一样该多好!” 尘埃落定,告别姑获鸟,告别永泰公主,秦北洋将女婴与梅花鹿都带出地宫。 不过,还有那只黑猫,始终跟随在秦北洋脚边,眼巴巴张望襁褓里的孩子,不晓得它为何在这里?简单分析,得出三种可能—— 其一,黑猫被姑获鸟从野外抓到墓里来陪伴小女婴,免得她孤单寂寞。 其二,黑猫循着古代盗洞,自己钻入地宫,却不知如何钻出去?出现在此,纯属巧合。 其三,黑猫原本就是唐朝永泰公主的宠物,作为陪葬品埋在地宫里一千二百年了!如是,便似古埃及的猫木乃伊!至于为何又活了?鬼知道! 有一点可以肯定,黑猫本身就是一种有灵性的动物,正好与这唐朝古墓与姑获鸟还有母鹿的气质相配。 这只猫,不一般。 果不其然,小镇墓兽九色讨厌这只黑猫,总想喷出琉璃火球烧死它,但被秦北洋阻止。 他们沿着墓道,拾级而上,将盗墓贼的尸体留下。再过一千年,考古队员们进来,也会像他发现五代宋朝的盗墓贼遗骨一样惊奇。 最后,秦北洋猛吸几口唐朝大墓的气息,能帮自己多熬几天对付癌细胞。 走出墓道口,回到大年三十的雪夜。还没来得及深呼吸,就发现坟冢四周全是火把,上百只明晃晃的枪口与刺刀对准自己。 什么情况? 九色刚要变身幼麒麟镇墓兽,就被秦北洋制止。他的怀里抱着小婴儿,绝不能伤及无辜。 包围者身着蓝色的北洋军制服,还有马匹嘶鸣,估计是西北的骑兵。士兵们骂骂咧咧,想是把秦北洋当作了盗墓贼,正要开枪将其正法,背后响起一个响亮的声音:“等一等!” 有个镶着少校肩章的军官,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牵着秦北洋的汗血马而来。幽神并不听话,不停地尥蹶子,四周人等纷纷让开。 “这匹汗血宝马非同凡响,我想你不是普通的盗墓贼。”对方指着秦北洋的双眼,眯起眼睛说,“你怀里抱着什么?” “一个女婴。”秦北洋也拧着浓眉,借着闪烁的火把,打量那位年轻的少校,“远山?” “你是……” 齐远山摘下军帽,仔细端详秦北洋的面孔……他俩上次分别,是在1919年夏天,北极冰海中的孤岛,维京人的陵墓,已相隔整整十八个月! 在这十八个月里,无论秦北洋还是齐远山,都经历了人生中的大起大落。两人的容貌也发生了许多变化,不再是弱冠少年,而已步入成年人的世界,比如娶妻“生子”的齐远山。 去年夏天,他带着妻儿来到陕西,奉命筹建北洋政府陆军部驻陕西联络处,实为在大西北打入直系军阀的势力。齐远山选择在乾陵驻军,认定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陵墓,无论从地形还是风水看,都足以控扼关中平原,何况还能借助大唐帝王气。谁能料想?来到乾陵的第一夜,农历七月半,欧阳安娜的女儿九色,就被姑获鸟妖怪偷走,飞入中元节的茫茫黑夜。 五个月来,齐远山和安娜始终没有放弃寻找女儿。搜索范围从乾县全境,扩大到附近的五个县,然后是整个关中与渭河流域,最终是陕西全省。北到延安宝塔山,榆林长城外,东到黄河户口瀑布,西至秋风五丈原,南抵汉中定军山,到处留下他俩寻女的足迹。 无数人劝他们放弃吧,这孩子被姑获鸟偷走,十有八九已经夭折了。但安娜固执地相信女儿还活着,而且就在乾陵附近的某个地方,只是从未想过,居然会在古墓地宫之中。 毕竟,欧阳安娜听说过姑获鸟,也知道镇墓兽,但没人会把姑获鸟与镇墓兽联想在一起。 齐远山也没有放弃,反而加紧修建营房与工事,征召附近的农民参军,建成步、骑、炮多兵种混成的西北模范团。他堪称军事天才,办事效率奇高,带着从日本陆军学来的作风,训练出一支铁血强兵,保卫乾陵,监视西安,同时搜索失踪的孩子。 除夕夜,齐远山与安娜都毫无过年的心情。夫妻关系徒有其名,两人平常都是分房睡觉。安娜房里始终留着女儿失踪时的摇篮床,坚信九色一定会回来。 是夜接到通报,附近又有盗墓贼出没。齐远山尽管年轻,治军却极严厉,哪管什么春节过年,立即率队出营,前往四周巡逻。来到乾陵的陪葬墓之一,永泰公主墓,发现坟冢前有两个被打晕的盗墓贼。军队便守在墓道口外,等候盗墓贼出来一网打尽。 此时此刻,齐远山紧紧抱住秦北洋,脸颊相贴,耳鬓厮磨,泪长流…… “慢着!”秦北洋几乎要被他抱得喘不过气,“别压坏了宝宝!” 齐远山低头看到北洋怀中所抱的小女婴:“谁家的孩子?” “远山,你绝对想不到的,这座墓里的镇墓兽,竟然是姑获鸟!”两兄弟久别重逢,秦北洋来不及叙旧,先说了刚才奇遇,“这孩子被姑获鸟偷来,吃着鹿奶长大的呢!” “姑获鸟?”齐远山的眼眶发红,从秦北洋手里接过襁褓,低声颤抖着说,“九色!” “对,九色在这儿呢!” 秦北洋将小镇墓兽抓过来,也让它给齐远山撒撒娇,却被九色嫌弃地躲开了,琉璃眼球仿佛在说话——真当我是宠物狗啦? “不,我说的九色是她!” 齐远山快速翻开女婴的襁褓。只见孩子的后脖颈上,有两块鹿角形的赤色胎记。 但只有两秒工夫,齐远山又将襁褓恢复原状。秦北洋正好低头跟小镇墓兽说话,从而错过了这一发现。 五个月过去,仅仅通过相貌辨认,可能会有所偏差,但是胎记不会说谎。还有这女婴的眼神,眉宇之间的气质,都有几分像她的妈妈,甚至还有几分像秦北洋。 九色长大所在的陵墓主人,与秦北洋出生所在的陵墓主人,一个是永泰公主,一个终南郡王,还是有血缘的姐弟关系。 齐远山的双手在颤抖,该不该告诉秦北洋呢?这个被他亲手所救的小女孩,就是他的亲生骨肉,秦北洋与欧阳安娜的女儿——她叫九色。 齐远山抱着女婴,失而复得,喜极而泣,竟把自己哭成了泪人,让秦北洋不知所措。 在九色被姑获鸟偷走的五个月里,齐远山用尽一切方法,不惜任何代价地寻觅,他是有多么喜爱这个小姑娘啊。 “她叫九色。”心中反复思量之后,齐远山决定只说后半句话,“她是我的女儿。” 秦北洋瞪大双眼,确认这不是一句玩笑话。 “你是什么时候结婚生孩子的?”秦北洋亲了亲小女孩肥嘟嘟的脸蛋,“太有缘分了!我在除夕之夜,闯入永泰公主的地宫,决战姑获鸟镇墓兽,竟然救了你的女儿!” “这是天意!”齐远山悲伤地长出一口热气,他是明白一切之人,唯有秦北洋还被蒙在鼓里,“你还活着!而你终究要回来!回到我们的面前!” “是,我还活着,这是一个奇迹!说来可就话长了!”秦北洋到底还是屏住了,没有泄露地下世界的秘密,“远山,竟然用我的小镇墓兽九色来给女儿起名字,可真有你的!” “对了,你的媳妇呢?快带我认识一下,我得叫她一句嫂子是不?她也一定想念这孩子呢,就当是我给你们的新年礼物!” 秦北洋的这一句,说到齐远山后背心发麻——自己的媳妇就是秦北洋最爱的欧阳安娜! 但这一天,终将来临,谁都在劫难逃。 齐远山抱着女儿上马,吩咐士兵封闭墓道口,绑上两个被打晕的盗墓贼返回。 除夕夜,秦北洋骑着汗血马,带着小镇墓兽九色,穿过乾陵的雪夜,进入一对奶头山前,固若金汤的营盘。 一路上,齐远山默不作声,秦北洋心中生出一丝隐忧。 那只永泰公主墓里出来的黑猫,始终奔跑跟随在马队的后边。 新造的瓦房之中,小九色的哭声响起。一名少妇身着棉袍出来,自来卷的发丝垂在耳边。她闪烁着琉璃色目光,看到齐远山怀中的孩子,又惊又喜地接过来,在烛光下端详小脸蛋,当下泪如泉涌。 她的注意力全在孩子和齐远山身上,并未看到丈夫身后的那个高大男子,也未看到男子脚边的那条“猎犬”。 欧阳安娜。 她急匆匆奔回卧房,打开襁褓,确认是个女孩,又看到脖颈背后的鹿角形赤色胎记——如假包换的齐九色,正是中元节之夜丢失的心肝宝贝儿。 再次失声痛哭,即便五个月不见,女儿仍然认得妈妈,至少记得妈妈身上的气味。 安娜还有奶水,即便女儿失踪的日子里,她也保持每天挤奶的习惯,就是为了女儿回来的那一天,能吃上一口妈妈的奶。她解开衣襟,将饱满的乳头塞到孩子的小嘴里。吃惯了鹿奶的九色,吃起母乳来又是另一番味道。女儿吃得很香,吸干了左边再吸右边,直到在妈妈怀里心满意足地睡去。她将女儿放在摇篮床上,锁紧门窗,外面还有铁栏杆,以免再有妖魔鬼怪来偷走孩子。 擦干眼泪出来,她紧紧抱着齐远山,耳边呢喃:“谢谢你!远山!你救了我的女儿!” 除夕夜,七个半月的女孩九色,完璧归齐。 齐远山回了一句:“我们的女儿!” 泪眼朦胧的欧阳安娜,依然没注意到暗处的秦北洋,她忘情地送给齐远山一个香吻。 这是他俩结婚以来,第一个真正的吻,四片嘴唇的相聚。 齐远山惊慌地挣脱出来,反而牵住秦北洋的手,用力拽到身边:“安娜,救回九色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她狐疑地走近灯光,这才看到秦北洋二十一岁的脸,依然是一副小工匠的打扮,只是皮肤多了些阳光与时间的痕迹。 “你……” 眼泪水又哗哗地奔流而下,她刚要扑入秦北洋的怀抱,却看到一旁的齐远山,却紧锁眉头地后退。 “安娜!”秦北洋不是傻子,刚才那一幕,安娜与齐远山的吻,就在他的眼门前发生,他摇摇头说,“嫂子。” “你说什么?” “远山!安娜!”秦北洋微微一笑,抓着他俩的手,让他们握在一起,触碰到安娜左手中指上的玉指环,没想到她还戴着这枚他送的礼物,“祝福你们!” 齐远山立时把手抽回来,低声说:“对不起,北洋,所有人都以为你已经……” “以为我已经死了!不错,在北极的维京人陵墓,你们亲眼看到我坠入火山口,粉身碎骨,化为灰烬……全世界都会这么觉得!天经地义!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并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个孤魂野鬼,只能住在古墓之中。” 秦北洋爽朗地大笑起来,拍了拍齐远山的胳膊,“远山,你有了自己的军队和地盘,以后就是一方的诸侯啦!” 他又看着安娜琉璃色的眼球说:“安娜,你的女儿太漂亮了,而且她跟我很有缘分!我可以做她的干爹吗?” 安娜先是点头,却又摇头:“你不可以做九色的干爹。” 刹那间,她真想大声说出口——秦北洋,你是九色的亲爹! 如果,欧阳安娜活在二十一世纪,她一定会这么说出口,并且毫不犹豫地选择跟齐远山离婚,带着女儿,重新嫁给秦北洋。 可惜,这是中华民国十年,西元1921年,留给安娜的选择不多。 留给秦北洋的选择更少,他笑着说:“我是个将死之人,你们一定要好好的!远山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人,安娜嫁给远山真是有福气,真是天作之合!对啦,请忘了我吧!告辞!” 第三章 白鹿原麦客 “北洋!别走!” 他谢绝了齐远山的挽留,骑上汗血马幽神,一路狂奔出兵营。 小镇墓兽九色紧跟在他身边。那只黑猫却留下来,循着小女婴九色的气味钻入营帐。 士兵们还在营房里守岁,吃着火锅唱着歌。为了庆祝过年,有人放起烟花爆竹。 秦北洋背后的星空,升起绚烂的烟花,宛如东风夜放花千树。九色与幽神都停下来,驻足观望灿烂的苍穹。寒冷空气中充满火药味,烟花一度照亮整座乾陵与无字碑。考虑到火药与烟花的发明时间,这必是武则天生前从未见过的美丽幻景。 “走啊!畜生!走啊!” 正月初一的凌晨,已过三更,秦北洋声嘶力竭地叫喊,第一次咒骂幽神和九色。他用马刺猛击汗血马的腹部,促使它撒开四蹄狂奔,远远离开焰火盛开的乾陵。 烟花与流星在天上飞。 曾经少年的他的眼泪在风里飞。 泪水转瞬被风干,留在脸上的泪痕,北风下刀割般的疼。 脑中莫名地闪过两句小杜的诗“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 只可惜,他并不知晓这个“子满枝”,就是他秦北洋自己的“子”啊!否则,他必然转回去再找安娜,抱起自己的亲生女儿——九色。 冥冥之中,能从古墓中拯救这个孩子的,唯有她的亲生父亲,秦北洋。 而能在唐朝古墓中存活下来,并且吃着鹿奶长大的孩子,也必然是出生在唐朝地宫棺椁上的秦北洋的女儿啊! 以上这一切,只有欧阳安娜、齐远山还有本书的读者们知道,秦北洋全然一无所知。 但他知道,每个人来到人世间,从未经过我们自己的同意。人不可能选择自己出生地与时间,假如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绝不会选择出生在国破山河在的庚子年,出生在唐朝大墓地宫的棺椁上……但他会选择再一次认识欧阳安娜,哪怕再一次生离死别。 假如上天不给再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们唯一可以选择的是,是死亡。 秦北洋骑着汗血马狂奔了一天一夜,踏着冰面渡过渭河,绕着古老的西安城墙而过。这是二十一年前,父亲与娘亲逃难走过的路。 中国人说,叶落归根。如果,要给自己选择一块死亡之地,那就是选择在出生之地吧。 正月十五的清晨,秦北洋望见了白鹿原的悬崖。 幽神踏着积雪泥泞的小径上塬,田野白茫茫一片。九色双目放光,脚步越发轻快,这也是埋葬了它一千二百年的故乡。路过汉文帝的霸陵,薄太后的南陵,阔别将近四年,小镇墓兽仍然轻车熟路,穿过土塬起伏的白鹿原,向着秦岭终南山方向,直到一座硕大的封土堆前。 天地萧瑟,雪野苍茫。唐朝孟浩然踏雪寻梅,民国秦北洋却是踏雪寻墓。 九色指引的坐标,绝对不会有错的。眼前荒凉的坟冢,正是唐朝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之墓。或许,也是秦北洋上辈子的墓。 秦北洋翻身下马,跪在雪中,对着坟墓三叩首。他既是对已遭遇浩劫的墓主人叩首,也是对二十一年前,为了让自己来到世上而死去的妈妈叩首。 虽然,庚子年的深秋,自己刚刚满月就离开了白鹿原。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即便全被白雪覆盖,秦北洋似乎也都认得,无数次午夜梦回之地,命中注定之地。 老爹说过,自己出生时情况紧急,根本来不及为妈妈操办后事,只能草草葬在唐朝大墓的盗洞之中。但小皇子的坟冢上有不计其数的盗洞,到底哪一个才是妈妈的埋骨之所? 就像在一片森林里寻找一片树叶。 秦北洋呼唤九色帮忙,这尊小镇墓兽也无能为力。他找了块青石板,重新镌刻上娘亲的名讳,底下是“不肖子秦北洋泣立”。 立下墓碑,秦北洋再次叩首。父亲的坟墓在法国巴黎,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给老父守墓了。而母亲的墓就在眼前,何况也是唐朝小皇子的墓。哪怕终南郡王的棺椁早已远走高飞,落在阿幽等刺客们手中。他决定留在白鹿原,为妈妈和小皇子守陵。 日暮后,他发现附近比邻而居一座古墓,早已被历代土夫子盗掘一空。秦北洋轻松地潜入墓中,棺椁里只剩下一堆枯骨,再看墓志记载,原来是晚唐时的贵族之墓。 古人守墓是结庐而居,秦北洋则是掘墓为居。 他在晚唐贵族的地宫里做了个土炕,每夜睡在墓主人的棺椁旁,这样就能控制住癌细胞,以至于延年益寿。九色每晚守在主人身边,只要在古墓之中,哪怕镇墓兽的灵石再强大,都不会伤害到秦北洋。他又在地面修了一个马棚,为汗血马幽神挡风避雨,安享卧槽生涯。 “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楞伽堆案前,楚辞系肘后。人生有穷拙,日暮聊饮酒。只今道已塞,何必须白首……” 秦北洋心中只有这首李贺的《赠陈商》。他日日为唐朝大墓打扫除草,雕刻早已湮灭的石人石马石羊,想要尽量恢复一千两百年前的原貌。 他还给附近村民做工匠,维修房屋、门窗、大车、农具等等,有时赚几枚铜币,有时只能收到半斤谷子、一袋豆子。他就在露天生火做饭,以小米做饼或粥充饥。有几个农家大姑娘,常要拉着他说话,问他老家在哪儿?有没有媳妇?要不要在白鹿原安家落户?秦北洋总是如实回答——白鹿原就是老家。 有个大妈甚至还记得:二十一年前的小雪,有对夫妇在唐朝小皇子的大墓上,产下一个男娃娃。孩子他妈生孩子死了,娃娃依靠村里的妇女们哺乳才活下来,刚满月又被孩子他爹带走了。如今这位大妈已满头白发,当年却为秦北洋贡献过丰满的乳汁。 为了报答恩德,秦北洋分文不取,为大妈家里补好了年久失修的屋顶,却婉言谢绝了大妈将十四岁的黄花小闺女嫁给他的好意。 冬天溜走,春雪融化。大雁从南方飞返西伯利亚。农家纷纷下地干活,照顾春天生长的麦苗儿…… ※※※ 在白鹿原守陵的秦北洋,再也没有刮过脸,胡须从嘴唇、下巴还有两腮生长出来,犹如一茬茬的韭菜。他遗传了父亲茂盛的荷尔蒙,将来必会有一把络腮大胡子。 春天是万物交配的季节,不仅是动物还有人,都有按捺不住的欲望。春夜响彻野猫叫春的惨声。九色经常从背后袭击幽神,半是开玩笑半是表达爱意,可惜汗血马对于异种交配毫无兴趣。秦北洋每晚睡在古墓地宫,虽然肺癌不再复发,但早晨的生物钟却让他寂寞难熬,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只能依靠自己右手解决问题。 农历五月,公历六月,天气渐渐炎热,麦收的季节来了。 关中盛产两种“客”,一是“刀客”,为富商行旅保驾护航看家护院;二是“麦客”——麦收季节,赤贫无地的农民们,如果年轻力壮,吃苦耐劳,又有收割的经验,便会带着镰刀流浪四方,到缺乏劳力的村庄,受雇佣收割麦子。 因为地理气候的不同,麦子收割时间略有差异,比如关中最早麦熟,然后是银川平原,最后才是陕北黄土高原,犹如候鸟般迁徙。麦客们一路流浪而去,替人割取沉甸甸的麦子,换取微薄收入。他们往往成群结队,父子兄弟同行,以免被人欺负。 秦北洋加入麦客们的行列。跟他一起干活的是刘氏三兄弟,年纪跟他相仿,来自陕北保安县。三兄弟在老家没有一寸土地,祖祖辈辈给地主做佃户,爹娘在前些年的饥荒中饿死了,如今为了糊口只能做麦客,否则回家连媳妇都娶不上。 成长于地宫的工匠之子秦北洋,从未正儿八经干过农活,动作开始有些笨拙,在烈日骄阳下出卖汗水,弯腰挥舞镰刀,犹如刀光剑影中的关中刀客。麦杆被割断时的劈劈啪啪声,就像砍断脑袋的咔嚓声。他跟着麦客们一边割麦,一边捆扎,田间到处是一簇簇麦子。眼前是金灿灿随风起伏的麦浪,身后却是波涛退尽后齐整整的麦茬。再强壮的身子骨,往往半天就直不起腰。有些人没能控制好动作,竟被自己的镰刀划伤甚至丧命。 每天超大负荷劳动,让秦北洋的胃口大涨,一顿能吃好几碗面条。天黑后,麦客们露宿田野,纳凉闲扯淡,说荤腥笑话,聊谁家的新媳妇与小寡妇,数着几枚铜板,盘算下一站收麦子的州县。 1921年的端午节,白鹿原上的麦子都收齐了。秦北洋最后一个从田里起来,光着膀子,扛着镰刀,两块强壮的胸肌中间,挂着一枚和田暖血玉坠子。满身汗水在太阳下闪闪反光,犹如擦了一身橄榄油。 忽然,前方田垄上出现一匹体型雄健的白马。有个蒙着黑面纱的女孩,全身黑衣,头戴斗笠,英姿飒飒地骑在马鞍上。 即便没看到她的脸,单就这个身形与强大气场,秦北洋已猜出了结果:“阿幽妹妹!” 女孩下了马,卸下面纱,露出十八岁的容颜。她的脸颊又圆润了些,胸脯也鼓了起来,像被烈日涂抹一层油脂。 小镇墓兽九色守在主人身边,虽是獒犬的模样,有一身厚厚的鬃毛,却是无惧酷暑,不会像狗那样吐出舌头散热。 秦北洋下意识地向四周张望,阿幽淡然道:“不用看啦!哥哥,我没有带任何人,此番只身前来找你。” “你怎知我隐居在白鹿原?” “我猜,你若回到关中,最想去的地方,必是白鹿原唐朝大墓——你自己的出生地。” 她牵着白马,前往唐朝小皇子的大墓。 秦北洋想到自己裸着上半身,在姑娘家面前颇不雅观,尴尬一笑,用镰刀护着胸口:“若真如此,你不怕我绑架了你?甚至……加害于你?” “第一,哥哥,我不相信你会对我做卑鄙小人之事;第二,既然我在六岁那年,被你从光绪帝陵的老太监手里所救,那么阿幽这条贱命,是哥哥你恩赐的。如果你要拿走,那就请便,阿幽绝不反抗!” 秦北洋跟阿幽肩并肩而行,脖颈后的鹿角形胎记,犹如火焰冲上后脑勺。田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纷纷羡煞这牵白马的女孩子。 到了唐朝大墓跟前,竟然挺立数对石翁仲与石马石羊。发现偌大的坟冢之上,已被秦北洋清理干净,只有一层薄薄的青草,生长几株苍翠的柏树。 汗血马发现了阿幽,当初可是她把这匹宝马送给秦北洋的。幽神飞奔到阿幽身边,跟她亲昵地叙了叙旧。 她摸着马头说:“哥哥,你想下去看看吗?” “看什么?”秦北洋还是保持戒心,“地宫中的棺椁,不是在你们手中吗?” “的确,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已被我妥善保管,万无一失,敬请哥哥放心。”阿幽围绕坟冢缓缓而行,话锋一转,“若是棺椁还留在这座大墓下,恐怕随时会被军阀、贼匪,甚至西方列强盗掘。” “你们是在保护棺椁?” 阿幽放开汗血马,踩着坟冢上的一捧黄土:“至少,不是我们把小皇子的棺椁从底下挖出来的。” “妹妹,你做的每一件事不会无缘无故,你问我下去看看,必是地宫中还有秘密?难道跟我的出生有关?”秦北洋皱起眉毛,又摸了摸九色的脑袋,“或者跟它!” “不错。” 秦北洋微微点头,上观苍天,下看黄土,北望渭水,南眺秦岭,命中注定要回到自己的出生地。 “可是,我连我娘的遗骸都未能寻找,又如何能找到这座大墓的墓道口?” 至于庚子年,秦北洋出生之时,老秦夫妇坠入的那个盗洞,必是冥冥之中的安排,绝非兵荒马乱的偶然,也非人力所能违抗。 阿幽走着走着,只见坟冢旁又一株歪脖子古槐树,她踩出一脚说:“墓道口在这儿!” “你确定?” 白鹿原上,秦北洋赤裸半身,吊上这棵歪脖子槐树,健硕的肱二头肌,让他连做几个引体向上。 “往下挖三丈三尺!可见墓道口。” 三年前,阿幽等人带着唐朝小皇子的棺椁,重返白鹿原大墓,就是从这里进入地宫的。 他召唤来小镇墓兽,蹲下说:“九色啊九色,你想回家里看看吗?” 九色眨巴琉璃色的眼球,点头表示同意。 第四章 魔方大墓 民国十年,西元1920年,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 无需犹豫,秦北洋继续光着膀子,挥舞铁铲,往下挖了三丈三尺。好在他干了几天麦客,臂力与腰力已锻炼出来。这片泥土也颇为疏松,甚至底下还有烟气冒出。不消半个钟头,墓道口已露出头来。周围泥土一片焦黑,必是当年军阀使用炸药的痕迹。 阿幽背上一个大包袱,这是探测“地宫道”必备的工具。秦北洋背着唐刀与十字弓,跟九色一起探入墓道。 世界寂静无声,一下子从烈日中的田野,进入漆黑昏暗的唐朝黑夜。小镇墓兽吐出琉璃火球,照亮前方幽神的甬道。他看到墙上的壁画,就跟永泰公主墓里相似的风格,衣着打扮与容貌也相识的侍女。也许出自同一批画工之手,甚至模特儿也是同一批人。 走了很远的一段路,渐渐深入地下,秦北洋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 阿幽发现水淹的痕迹,吩咐秦北洋务必小心。九色则大大方方地走过,顺便踩碎了几块小小的遗骸。 “这是何人?难道古时候用小孩陪葬?” 阿幽冷冷地说:“这不是人,而是罔象!总是破坏古墓,镇墓兽就是它们的克星。” “对,我想起来了,《秦氏墓匠鉴》里写到过的。” 秦北洋眯起双眼,忽又想起了日本的妖怪河童。 然而,漫长的墓道继续延伸,上回阿幽见到过的金刚墙与墓室门,已经消失不见了。秦北洋越发感到狐疑,从小钻入过无数的古墓,但他从没走过这么长的墓道! 一路上,不断出现各种岔路口,犹如巴黎地下墓穴。密如蛛网的墓道,不知通向什么所在?阿幽每走过一个分叉口,都会在墙上留下标记,免得迷路出不来。 “唐朝小皇子大墓是个迷宫?” “是。”阿幽用马灯照着前方,“既形如鹿角,又状如螺旋,甚至如同蜂巢蚁穴。这里有无数间墓室,但我们不能轻易闯入。因为每一间里,都可能藏着一尊骇人的镇墓兽。单以我们两人加上九色的力量,未必能与它们对抗。” “那我们打开一个试试!” 因为被欺骗过太多次,秦北洋终究不相信她的话,立刻施展祖传的石匠手艺,打开一扇汉白玉的墓室门。 九色的琉璃火球,缓缓飞入墓室深处。耳边似乎响起马鸣风萧萧之声,古老的壁画被依次照亮,不计其数的骑马侍卫仪仗出行图。这些侍卫身着甲胄,背后插着竖长条子的刀旗,犹如京剧武深所插靠旗。灯火闪过千军万马,壁画中人物的表情生动起来,有的挤眉弄眼,有的呼喊怒骂,有的张弓搭箭。 嗖! 一道寒光从墓室中飞出,秦北洋敏捷地抓着阿幽趴下,竟然真有一支雕翎利箭,从他们头顶飞过,铿锵有力地插入背后石壁。 沉默了三秒钟,阿幽刚要抬起头,又被秦北洋死命按压下去。 刚才那一箭只是试探,这下从墓室里飞出上百只利箭,齐刷刷贴着他们头皮而过,插满了背后的整堵墙。若是谁站在原地,必定会被射成刺猬,犹如小商河的杨再兴。 为了保护主人,九色再度长出错综复杂的鹿角。随着体内的镇墓兽灵石增加,它的鹿角变得越发严密,犹如水泄不通的拒马与盾牌,竟然挡住了箭雨的袭击。 秦北洋这才敢抬起头来,透过纵横交错的鹿角缝隙,只见墓室中出现数十匹骑着战马的武士。他们身着跟壁画中相同的盔甲,手执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奔腾着向墓室门冲来。 是从壁画中下来的人物吗? 不,这些家伙的头盔底下,都长着野兽的面孔。有黑熊、猛虎、猎豹、豺狼,甚至还有鳄鱼——中国古称猪婆龙或鼍。 它们都是镇墓兽! 九色口中也吐出琉璃火球,先如彗星袭月,再似白虹贯日,最后苍鹰击于殿上,化作大唐军阵的千军万马,与这伙镇墓兽骑士决战。 天晓得是人与兽?还是兽与兽的决战?按照阿幽的说法,它们都只是“行尸走肉”级别的镇墓兽,无奈数量众多,犹如能自我繁殖一般。秦北洋只听到兵刃的交锋声,肢体被切断的咔嚓声,鲜血的飞溅声,还有人与兽的惨叫声。 然而,墓室中的镇墓兽越来越多,再也难以分辨它们的面目,或是属于哪一种兽类,九色的军阵,某种程度不过是不同温度与颜色的火焰排列组合,并非真正的实体武器,渐渐无法抵挡钢铁洪流的冲击。 倏忽间,地宫中响起某种悠扬的音乐声…… 似笛非笛,似萧非萧,难以名状矣。尤其适合地下幽闭的环境,形成某种回环缠绕的共鸣,简直给耳膜做了一把针灸推拿。 眼看要冲破鹿角屏障的镇墓兽骑士们,突然勒紧缰绳而凝固,又像被武林高手点了穴。每张野兽的面孔,瞬间无比严肃而凝重,有的甚至有梦回故乡的错觉,个个屏息静气,倾听这番古老的乐曲。 秦北洋一回头,看到阿幽从“地宫道”的包袱中掏出了尺八! 春雨楼头尺八萧,不知今宵奈何桥…… 她一边声情并茂地吹着尺八,一边又向秦北洋使出颜色。他的思维导线长于普通人,好一阵子才明白阿幽的意思——关门啊! 九色微微后退,秦北洋赶紧拉上墓室门上的青铜门环,紧紧封闭起来,将千军万马的镇墓兽骑士关在门内。 阿幽这才放下尺八,摔倒在地上大口喘息。若再不关上墓室门,她就得上气不接下气,中间断气了。 “傻瓜!” 少女嗔怪着举起尺八,轻轻砸了秦北洋脑袋两下。 刚才是千钧一发,只要尺八的乐曲中断,近在眼前的镇墓兽骑士们就会冲出来,将秦北洋与阿幽撕成碎片,九色也救不了他俩。 天晓得,这座大墓中有多少镇墓兽? “我爹说过,镇墓兽分为不同级别,遵照周代封建制度,职官与家族合一。至高无上的是天子,嫡长子继承大宗,庶子为小宗成为诸侯。最高为天子,以下按不同等级:公、侯、伯、子、男。诸侯内部再分大宗小宗至卿大夫,依此类推,直至士……” “谁都不知道镇墓天子长啥样?任何单一的镇墓兽,都不是天子级镇墓兽的对手。” “不知要多少个加起来才能击败它?” “七。” 阿幽果断地说出一个数字。 “集齐七个镇墓兽?” “三千年来,你们秦氏制作的镇墓兽,没有上万也有几千,不是随便挖出七个就能有用的,必须最高级别镇墓兽才有用。” “这就是你们建立这座秦始皇地宫,挖掘囚禁了那么多镇墓兽的缘故——要挑选七个高等级镇墓兽,才能挖掘乾陵,打败镇墓天子。” “但你的九色嘛……”阿幽盯着小镇墓兽琉璃色的眼睛,“它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根本不属于任何一个级别!” 秦北洋想起在巴黎凡尔赛基地的X光片,九色体内住着一只真正的活着的上古神兽。 他们继续往前而去,经过一个又一个岔道口,一个又一个上上下下的台阶,再也不敢擅自打开墓室门。 一路上,偶尔会发现几具骨骸,有一处竟然成群结队,仿佛是一支浩大的盗墓队伍,被镇墓兽全部消灭。 “九色,是不是你干的?” 秦北洋低头询问,小镇墓兽摇摇头,一脸无辜,既不想背锅,也不想邀功。 从遗骨的随身物品与钱币来看,最早的来自五代十国,最晚的是中华民国,但最多的还是前清。可见对于盗墓贼来说,这里是一座大地狱,未必不比乾陵与秦始皇陵更难挖。 果然,阿幽走到下一个分叉口,便看到了自己留下过的标记——这等于他们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老路上。 要是原点倒也好了,至少能原路返还,但这又是中间的某个点。但这一路上,阿幽与秦北洋都分外小心,就是为了避免迷路,无法理解为何会这样? 除非——他们走过的路发生了变化。 秦北洋立即检查岔道口的墙角缝隙,果然藏有机关的痕迹,穹顶与石壁之间也存在。如果是一千二百年前的原貌,纵然有缝隙也会积满灰尘污垢甚至封死。但是眼前的结合部却是崭新的,还有不断摩擦转动的痕迹,简直像上过润滑机油。 他又把耳朵紧贴着墓道墙壁,正好是三岔路口之处,果然从地底深处响起轰隆隆的转动声。秦北洋又选择墓道另一边的石壁,这回声音不是从地下发出的,而是从头顶以上,仿佛来自宇宙苍穹。 “我的老天爷呢!” 秦北洋这才意识到,这座大墓本身就是活的! 上下左右之间,穿插着无数间墓室,错综复杂的墓道,如同一块巨大的魔方,进行各种方向的旋转。 魔方,1974年由匈牙利人厄尔诺·鲁比克发明。但秦北洋在日本读高中时,就在学校图书馆的地板上,画出过魔方的设计草图,为了便于认识空间立方体的组成结构。 他在草稿纸上做过计算,二阶魔方的变化数约为3.67 X 10^6。 若是后世流行的三阶魔方,那就是4.3X 10^19!算出来已是天文数字。 理论上,魔方的阶数可以无限上升,那就能容纳几乎无限的变化。 某种程度来说,魔方有点像中国的围棋。 也许,这座巨大的地下魔方,就是借鉴了围棋的计算方法? 现在秦北洋置身的这座大墓,到底相当于多少阶的魔方,其中又有多少墓室与墓道,恐怕只有武则天年代的设计师才能知晓了。 而这位天才的陵墓设计师是谁?秦氏墓匠族的某位祖先?秦北洋不得而知。 不过,他想起了一座墓。 “阿幽妹妹,你还记得吗?在东三省的牡丹江畔,我俩一起探险过的渤海国七层石头大墓。” “嗯,鹰头女神镇墓兽。” “我是说,那座超级大墓的形制极为特殊,同样也是将许多不同的墓室集合在一座墓里,宛如摩天大楼里的许多个房间。”秦北洋摸着石壁说,“那座渤海大墓,也是我的秦氏祖先之一所造,距离唐朝小皇子终南郡王下葬之时,不过晚了二十多年。” “哥哥的意思是——渤海超级大墓的形制,是来源于这座魔方大墓?” “出自于同一家族,几乎同一年代,很可能是父子传递的手艺。” 阿幽若有所思:“对于墓中的亡魂,宛如前世今生?” “这个比喻很好!二十年,在古时候,便是两代人。但两座墓的区别在于,渤海大墓的虽有几十间墓室,却都是固定死的;而我们所处的白鹿原大墓,却依然活着——可以自动改变墓室与墓道的位置,犹如一块巨大的魔方,比之渤海大墓高级多了。” “会呼吸,有心跳的墓?” 秦北洋脑中又浮出一段文字:“想起来了,渤海墓中的文字记载,白鹿原唐朝大墓可是一座帝陵!远不止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这么简单。” “这座墓的级别,甚至比帝更高!” “因此九色……” 他低头看着小镇墓兽的雪白鹿角,那双巴瞪巴瞪的琉璃色眼球…… 既然,贵不可言,则不言! 但这句话提醒了阿幽,她的尺八指向弯弯曲曲的墓道:“你傻啊!让九色带路不就行了吗!” “咋没想到呢?”秦北洋拍了拍大腿,蹲下对九色说,“回家!带我们回你原来的家!” 九色在二十世纪生活久了,早就能听懂这个世界的话,不仅是北京官话,还有天津话、陕西话、河南话、东北话,甚至安娜的上海话。 十八岁的阿幽噗嗤一笑,暗想道——哥哥有时天才过人,有时又比常人愚笨很多,恐怕就是工匠的思维方式吧。 回到家门口的幼麒麟镇墓兽,早已看他俩不断迷路而不顺眼了,立马雄赳赳气昂昂,穿过一条条墓道,爬上爬下,简直翻山越岭,在许多个岔路口穿梭。 看似在绕弯子?秦北洋不断提醒九色,可不要把主人害死了呦。 终于,一条笔直的墓道尽头,出现了金刚墙上的墓室门。 还是镇墓兽靠谱! 石门上雕着一对鹿,长着颇为夸张的鹿角,形态跟现在的梅花鹿、马鹿都很不相同,颇有些上古神鹿的味道。 难道是九色体内那只早已灭绝了的史前小鹿? 无需秦北洋用手推门,小镇墓兽用自己的雪白鹿角,悄然顶开了墓室门。自从四年前的那场大浩劫,这扇门始终虚掩,再无一人踏入过。 唐朝小皇子真正的地宫,整座白鹿原大墓最核心之地。 深呼吸,地宫里的气息,让普通人为之窒息,却让秦北洋心旷神怡。 秦北洋在前,阿幽在后,九色则是到处乱转,就像走失多年的小孩子,终于回到了自家家里,那是既兴奋又好奇,既想要寻找旧时记忆,又难以适应这些年来的变化。 变化就是已被洗劫一空! 四年前的军阀,无异于杀人越货的强盗。他们强行闯入地宫,用二十世纪的武器撂倒了镇墓兽,打开并运走了唐朝小皇子的棺椁。至于这里的金银财宝,坛坛罐罐,早已荡然无存…… 九色弯曲膝盖,跪在唯一完好的壁画前,神情悲戚,竟然流下几滴眼泪。 第五章 金井之下 秦北洋借着琉璃火球,抵近观看鲜艳夺目的画面,这是盗墓的军阀们无法带走的宝物。他看到壁画中的侍女与侍从。还有皇帝的卤簿车驾,虽然没有画出御车中的皇帝真容,但估计八成是个女人——武则天。而在这浩浩荡荡的仪仗队开头,有个骑着白马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头戴束发金冠,身披金色大氅,腰间佩着宝剑,胸口还挂着一枚和田美玉——正是秦北洋胸前的那块暖血玉坠子。 最重要的是,这位骑马的少年,显然是个皇亲国戚,容颜酷似秦北洋。 或者说,是细皮嫩肉锦衣玉食版本的少年秦北洋。 “这才是墓主人的真容?” 秦北洋低头问九色,小镇墓兽微微颔首,跪拜在壁画跟前。 整幅画气势逼人,细节惟妙惟肖,不同于外面墓道的壁画,更像出自大师手笔。角落中似乎还有字,秦北洋凑过去一看,果然找到了行书的落款。通常古墓壁画不会有落款,因为画者多是无名之辈,哪怕身怀绝技。辨认好久,他才看出三个字“吴道子”! 果然是“画圣”吴道子的作品! 他想起在三年前,北京房山云居寺的石经山洞窟中,刺客老爹向京城七大才子出示“云居四宝”。其中第二宝,就是吴道子手绘的终南郡王李隆麒像真迹,不就是壁画中的同一张面孔吗?还有同一枚羊脂白玉,只是尚未沾上血色的皮子。 离开壁画,他们向地宫深处而去。阿幽看到玉石做成的围棋一副,还有木头象棋一副。秦北洋发现象棋上有个残局,显然是军阀们并不关心这个,以至于每个棋子都留在原本的位置上。 “九色,这个残局是你下出来的吗?”秦北洋想起在北京圆明园的废墟,经常跟小镇墓兽一起下棋,“那么是谁跟你一起下的?” 说到这儿,九色的琉璃色眼球又一片悲戚,他已用眼神传递了答案——唐朝小皇子。 墓主人躺在棺椁之中,怎么会跟镇墓兽一起下棋? 听起来真是农村旧时候的闹鬼或尸变故事! 也许是小皇子的魂魄附体,让九色得以左手与右手互搏对弈? 秦北洋不敢多想下去,他发现地上散落许多古书与卷轴,有些甚至被人踩烂了,简直暴殄天物啊!盗墓的军阀只知道金银财宝,却不知道文字才是无价之宝。 终于,他又看到了完整的文字,是在一块正方形的石碑上,开头镌刻几个隶书大字—— 大周故终南郡王墓志 接着是正文—— “王讳隆麒字幼明陇西成纪人也昔者龙光柱史弘道德于东周猨臂将军建功名于西汉武昭之经纶霸业奄宅瓜凉神尧之缔构皇基勃兴沃晋地灵钟祕天族蕃昌募瓜瓞于金柯表葭莩于玉茎王即大唐天皇大帝之孙今大周相王之第六子也……” 不错,这就是唐朝小皇子的墓志铭,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孙子,睿宗李旦的第六子,终南郡王,李隆麒。 秦北洋闭起眼睛,抚摸这块斑驳的石头,以及其中纵横交错的阴刻文。 这是自己出生的地方,也几乎是娘亲殒命的地方——在二十一年前,天崩地裂的庚子年,二十世纪的第一年,耶稣诞生后第1900年。 白鹿原,节气小雪,秦北洋诞生在唐朝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的棺椁上。 重新睁开眼睛,一度充当自己产床的硕大棺椁,连同棺椁里的少年墓主人,早已不见踪影。地宫最深处,只剩下一大块空白,还有原来盛放棺椁的石头台阶。 秦北洋有些虚弱地坐倒,九色还在背后支撑了他一把。 “上回我来到此处,就发现大墓底下变成了迷宫,任何盗墓贼进来,断然不会有活路。”聪明伶俐的阿幽也迷惑不解了,“可为何,小木这个杀千刀的,却能轻易地闯入地宫,打开小皇子的棺椁?” 她却忘了小木为此丢失了一根手指头呢。『tχt小言兑下載噈找◇酷◇书◇网Kùsùù.ňěτ』 “阿幽妹妹,你可知道——四年前,军阀与小木掘开这座大墓的具体时间?” “听说是张勋复辟的同一日。” “民国六年,西元1917年7月1日!” 秦北洋手边没有日历,只能根据现在的公历与农历对应,开始往回进行推算。从小在天津读书时就有这绝技,能在脑中快速运算各种数字,并画出一张张无形的表格。 片刻之后,他已算出结果:农历五月十三日,丁巳年,丙午月,甲辰日。二十八星宿为“北方虚日鼠——凶。”民间有云“虚星造作主灾殃,男女孤眠不一双,内乱风声无礼节,儿孙媳妇伴人床,开门放水遭灾祸,虎咬蛇伤又卒亡,三三五五连年病,家破人亡不可当。” 可谓大不吉! 难道这一日,地宫大门敞开?祸不单行,正好北洋军阀的溃兵来到白鹿原,被裹挟在军中的小木,被迫参与掘墓行动。军阀用马克沁机关枪,击倒了可怜的镇墓兽九色,盗走了唐朝小皇子的棺椁。 “冥冥中的劫数?”秦北洋长叹一声,“就像李淳风《推背图》的预言?这座唐朝大墓,跟当今的中国命运一样,在劫难逃!” 说着说着,他又走到棺椁原本所在的石头台阶上,忽然胸口的玉坠子剧烈灼热,几乎要把皮肤都烫焦了。 秦北洋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不仅是胸口的和田暖血玉,还从脚底下升起一阵滚动的暖流——就像十二年前,初次进入光绪皇帝的地宫,不小心坠入尚未完工的金井。那超强的能量,任何凡人都压不住,简直要鼻血狂喷。父亲还说过,坠入金井者,要么是真龙天子,要么是乱臣贼子! 而今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吧! 金井! 所有陵墓的棺椁底下,都会有一口金井。这也是营造陵墓之初,风水师通过堪舆点穴,确定基本方位的坐标点。 秦北洋一回头,无需琉璃火球照明,白鹿原唐朝大墓的核心,隐藏在棺椁台基中的金井,自下而上发出灿烂的光束,几近刺瞎眼球。 他下意识地挡着眼睛,一步一顿地靠近,仿佛热流要撕碎衣服。不对,他的上半身本来就是赤膊,这是要撕碎皮肤的节奏。 阿幽与九色,也悄然跟了过来。三个脑袋凑到炽热的金井跟前。就像沙漠中快要渴死的人,终于发现了一口甜水井。 秦北洋听到金井中传来某种声音,就像他在地下世界漫游之时,科拉半岛超深钻井地下听到的地狱呼号! 陵墓金井底下是地狱?这个逻辑可以给一百分! 尼采说——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 秦北洋在凝视金井的时候,金井也在凝视秦北洋。 金井之下,地狱变一般的惨叫呼号声中,秦北洋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秦北洋……秦北洋……秦北洋…… 茫茫天数,他诞生覆盖这口金井的棺椁之上;茫茫天数,他在二十一岁重返自己诞生的这口金井。 他对着金井大声回应:“我是秦北洋!我从地宫而来!我要到地宫而去!” 忽然,又一股奔腾的热流迎面扑来,仿佛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按住脖颈后的鹿角形赤色胎记,将他整个人拽入金井之中。 “哥哥!” 阿幽尖叫着伸手要去抓他,但秦北洋是倒挂坠入金井的,她只抓住了一个脚脖子。却没想到秦北洋坠落的力道十足,底下似乎有股强大无边的吸力,犹如地球轴心的磁极,犹如深海中的漩涡,让人根本无从抵抗。 于是乎,阿幽也被一并拽入金井深处。 看到秦北洋与阿幽都下去了,小镇墓兽九色也不含糊,它既已发誓要与秦北洋同生共死,何况又回到自己居住过一千二百年的老宅,便也纵身跳入这口金井。 秦北洋、阿幽、九色。 他们在金井中自由落体,就像二十一年前,从盗洞坠入白鹿原大墓地宫的秦氏夫妇。 想要伸手往四壁去抓,却是空空如也无一物,宛如坠入的不是深井,而是深渊。秦北洋看到万丈霞光升起,犹如在天国学堂的高山之巅,云海苍茫,白鹤飘飘,苍穹宇宙,近在眼前…… 他在飞。 他变作一只朱鹮,传说中的东方神鸟。柳叶羽冠,鲜红面目,细长鸟喙,悠悠地舒展雪白双翅,从白鹿原的古墓上起飞,背对神仙居所的终南山,面朝八百里秦川龙脉。 还有一只朱鹮,体型却略比他小,似乎是一只雌鸟,向他发出呦呦的鸟鸣,她是阿幽! 两只朱鹮飞啊飞,在天际自由滑翔,风托起全身的羽毛,见到一座无边无际的大城。这不是《圣经》里的巴比伦大城,却又胜过巴比伦大城数倍。他看到巍峨的城墙,十二座高大城门,六条通衢大道。纵贯南北的中轴线朱雀大街,衔接宫城的承天门,皇城的朱雀门,外城的明德门,将这座大城分成东西两部分。南北十一条大街,东西十四条大街,一百零八个里坊,如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硕大无朋又井然有序的棋盘格。 这座大城滋养百万生灵,为汉长安城两倍半,明清北京城一倍半,君士坦丁堡的七倍,大食帝国巴格达的六倍,古罗马城的五倍!人类数千年文明史中的第一大城——唐长安城。 秦北洋与阿幽肩并肩飞翔,看到东市与西市,商贾云集,喧嚣升腾,反弹琵琶与胡旋舞齐飞,龟兹乐与菩萨蛮一色,南来北往的商旅,东来西往的僧人,从日本遣唐使到大秦景教的传教士,丝绸之路在此迎头撞上打了个结。长安中少年有胡心矣! 朱鹮继续飞,掠过长安的外郭、皇城与宫城。他看到大明宫是北极星;皇城百官衙署是环绕北辰的紫微垣;外郭则是向北环拱的灿烂星河…… 此城的设计者,乃是隋朝宇文恺,大城有东西六条土岗横贯,酷似《易经》乾卦六爻。乾属阳,称九,六条土岗自北而南:初九、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皇城之南四坊,以象四时;南北九坊,《周礼》九逵之制;皇城两侧外城南北一十三坊,一年有闰。唐长安城,实乃根据周易思想设计而出的惊天动地之杰作。 丹凤门以北南北中轴线,依次为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蓬莱殿、含凉殿、玄武殿…… 长安城制高点的龙首山上,乃是大唐天子的寝殿和便殿,北为后庭,太液池烟波浩渺。无数宫室之中,朱鹮飞入一间充溢龙涎香的大殿,幽谧的层层帘幕之后,响起一个女人的尖叫。然后是一声婴儿的啼哭。视线深入内室之中,卧榻上有个刚刚分娩的少女,她的美丽不可用语言形容,即便疼得几乎虚弱晕倒,仍然笑中带泪地捧起刚出生的婴儿。 是个男婴。 健康,漂亮,活力十足,哭得响亮。 让两只朱鹮震惊的是,刚出生的血淋淋的男婴后脖颈上,竟有一对鹿角形的赤色胎记! 一片明晃晃的烛光之中,侍女们给婴儿剪短脐带,沐浴擦身。 又一群人来到宫殿,前呼后拥,好不气派。为首者是个头戴皇冠的中年贵妇,浑身珠光宝气,龙飞凤舞。她的面孔美艳动人,从不缺少男人的雨水滋润。她的双目有不怒自威的霸气,扫过之处,山崩地裂,寸草不生。 女皇武则天。 她欣喜地抱起婴儿,终于放下皇帝的尊严,就像奶奶亲吻小孙子,亲吻这孩子的额头。 侍奉女皇的内舍人上官婉儿,已为她准备好了文房四宝。女皇欣然提笔,写下三个楷体大字——李隆麒。 白鹿原大墓的主人,唐朝小皇子出生了。 忽然,武则天看到敞开的窗台上,站着两只奇怪的朱鹮。上官婉儿说朱鹮乃是神鸟,实为小皇子降生的瑞兆矣。女皇却不以为然,指着秦北洋化身的朱鹮道:“此鸟直视朕之双目,大不敬,按律当诛之!” 于是,侍卫们抽出唐刀,内官们张起捕鸟网,就要捉拿这两只朱鹮。 秦北洋与阿幽展翅飞起,离开风霜刀剑的大明宫,掠过太液池水面,飞出长安城墙。他们飞啊飞,看到渭水,看到黄河,看到巍峨的秦岭太白山,最后又回到白鹿原。 他们看到一片空前绝后的工地,上百万人如同蝼蚁般地劳作。被征伐来服徭役的农夫们,用简易原始的工具,搬运数万斤重的石头,各种形状的青铜与钢铁,还有巴山蜀水运来的金丝楠木。而在工地的四周围,有不计其数的营帐、仓库、工棚、要塞,还有死于工程者的坟墓与乱葬岗。 就在工地的中心位置,也是白鹿原与终南山龙脉之首,平地挖出一口深井。 这口井,犹如大地上的一只眼睛,阿幽般的眼睛,乌幽幽地仰望唐朝的苍穹。 除了这只眼睛,还有一双犀利深邃的目光,镶嵌在一个中年男人的脸上。此人面长额阔,衣袂飘飘,宽袍大袖,仙风道骨,白发三千丈,仰望苍穹的同时,也仰望到了秦北洋和阿幽。 这人的双目爆射金光,伸出一只枯骨般的手,锋利的指甲直指两只朱鹮,同时一声高喝:“北洋来也!” 化身为神鸟朱鹮,与阿幽并肩翱翔的秦北洋,飞临一千二百年前的白鹿原,翅膀优雅地驾驭气流,竟然惴惴不安起来。 倏忽间,他的羽翼和鸟足被某种灼热气流抓住,阿幽同样陷入困境。苍穹上的两只朱鹮,不可抗拒地被拽向地面。 工地的成千上万的民工们惊恐地目睹——两只白色大鸟如同两道白色闪电,一前一后,直直地飞入整个陵墓中心的金井。 秦北洋在坠落,阿幽在坠落,两只朱鹮在坠落,历史在坠落…… 第六章 封印之门 白鹿原,唐朝大墓,小皇子金井之下。 白日幻境耶?濒死体验耶?幽冥世界耶?无穷无尽的坠落过程,就像一部二十四史的书卷,绵延不绝,生生不息。 幸甚至哉,没有坠落到永恒虚无的世界,而是尘埃飞舞的地砖。他平躺着摔下去,除了骨头咯得疼,没有缺胳膊断腿。紧接着阿幽摔在他的身上,幸好女孩子分量轻,要是齐远山压上来还真吃不消。 然后,九色来了。 幼麒麟镇墓兽的青铜外壳可承受不起。秦北洋与阿幽分别往左右翻滚,九色沉重地砸在他俩之间,地砖碎裂成几块。 九色是摔不死的。它反应敏捷地又一打滚,翻身站起,鳞甲上沾了不少碎砖粉末。 秦北洋正要挥舞胳膊,以为还能展翅高飞,才发现浑身的羽毛都不见了,只有光溜溜的身体。他不再是朱鹮了。阿幽走路也晃晃悠悠,似乎还不能习惯在地面行走。 “哥哥,刚才跟你一起飞到唐朝的感觉,真好!” “好……”秦北洋略微尴尬,带着一个女孩飞翔,就等于带走了她的心,“这是哪儿?” 他向黑暗的四周张望,九色的琉璃火球吐出,竟然找不出边界,也看不到天花板,只有黑漆漆的唐朝地砖。 想当年,秦北洋来到光绪帝陵地宫的第一夜,父亲就告诉过他金井的来龙去脉。不就是在气场最强大的地方,掘一口深井,汇聚龙脉元阳之气。后来他跟着父亲造袁世凯的洪宪帝陵,亲手挖掘过金井,只能勉强够塞得下一个成年人,怎会有如此广阔的地下世界? 秦北洋刚要往前走,却被阿幽拽住,还是她的心思细密,在刚才坠落的地方,做了个大大的标记。以免在毫无参照物的黑暗中行走,最终迷失了方向。 金井之下,他们听到了轰鸣声,是齿轮,是发条,是弹簧,是永保水平位置的十字转架,是钢铁与皮革混合的传送带,更像二十世纪使用蒸汽机甚至电力的工厂……在古老而落后的中华民国,这声音代表着文明、现代、进步、富强还有四万万人的伟大梦想。 终于,一片炽热的火光与蒸汽之中,秦北洋看到一部《天工开物》也不曾记载过得巨大机器。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一部机器,而是一套完整的系统,有无数部机器共同组成,动力系统、传输系统、运动系统、控制系统、换挡系统……精密如瑞士人的钟表,巧妙如德国人的汽车,大而化之,亦如苏维埃俄国庞大的国家机器。 秦北洋在京都第三高等学校读书之时,首先学到的就是日语中的“机械”两个字,如今的中国语也直接采用了日语“机械”。而西方古老的拉丁文则称“机械”为“MACHINA”,据说是从希腊语词根而来,天知道为何后半边是“CHINA”?到底跟中国有多大的关系? 再回到这金井底下的巨大机械系统,秦北洋对于“魔方”的猜测没错,正是这个领先于西方一千多年的机械世界,支撑起了白鹿原唐朝大墓内部的千变万化,无数的墓室与墓道包括其中的镇墓兽,如同魔方不断地重新排列组合,就像万花筒一般。唯有掌握这套系统的密码之人,才能将魔方的四面扭成统一的颜色。 这是一个无穷无尽的新世界,无论对于时间还是空间来说。 “我们说过,这是一座活着的坟墓,会呼吸,有心跳。”秦北洋与阿幽在活动机械之间穿行,“终于,我亲眼看到了它的呼吸和心跳!” 九色也难掩兴奋与惊讶的表情,怕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番奇景,竟在自己住了一千二百年的地板下面! 他们不断低头躲避飞旋而过的机械体,以免被钟摆砸成肉饼,或被热气与火焰烧成烤肉。 前方有一道光,这道光引着秦北洋前行。两旁竖立着无数高大的机械体,中间留出一条隧道般的空间。 走到尽头,他看到了一扇门。 就像唐朝小皇子的墓室门,石头表面上雕着一对神鹿,发出幽幽的暗青色反光。 门上竟有一道封条! 这是唐朝的封条吗?秦北洋看得真切,这是用麻纸做成的封条,为何千年已过,还不脱落?也没有任何泛黄腐蚀的痕迹。 因为封条上有一道封印。 不可思议,封印竟是一枚金光闪闪的五芒星。 五芒星! 安倍晴明墓所上的五芒星,显而易见,这枚五芒星跟阴阳道一样,都是从大唐传递到日本而去的。 不晓得是什么材料画上去的?看起来像一堆浮雕,恰好位于封条中心点,两扇石头门板连接缝隙。 阿幽在一旁幽幽地说:“不摘下这枚封印,是不能打开这扇门的。” “我敢打赌,这不是墓室门。” 秦北洋仔细看封条上的蝇头小楷,先看封条上半段的文字—— “茫茫天地,不知所止。日月循环,周而复始。” 再看封条下半段—— “自从盘古迄希夷,虎斗龙争事正奇。悟得循环真谛在,试于唐后论元机。”秦北洋反复阅读这两段文字,“难道这是……《推背图》?” “唐太宗李世民命天相家李淳风和袁天罡,以周易八卦推算国运。未曾想,李淳风一发不可收拾,不但推算到了唐朝灭亡,还推出千年以后的中国命运……直到袁天罡推他的背说:天机不可泄漏,因此得名《推背图》。封条上的这些文字,正是《推背图》的第一象:甲子,乾下乾上,乾。上半句是谶,下半句是颂。” “阿幽,你怎么会对这个如此熟悉?”眼看阿幽并不回答,秦北洋只能自顾自说下去,“仅仅这几段话,其中的预言便是包罗万象,不可凡人所能窥视也。” “《推背图》共有六十幅图像,每一幅图像有‘谶曰’和‘颂曰’,预言从唐朝直到未来的大事儿。” “无独有偶,法国中世纪有位大预言家诺查丹玛斯,也有一部预言书名为《诸世纪》,但远远不如《推背图》矣。” 秦北洋仔细端详两行封条上的文字——唐朝大风水家李淳风手书的真迹?而锁住封条与大门的五芒星封印,也来自李淳风之手? 脑中浮现起刚才坠入金井,自己化身朱鹮翱翔的幻象中,在白鹿原大墓工地之上,所见的那双男人的眼睛。 纵然是李淳风的封印,也是可以被打破的!早已在地心世界游历过的奥德赛,怎会恐惧于一道区区的五芒星? “哥哥!莫伸手!” 阿幽警告一声,但已无法阻止秦北洋。 赤裸上半身的秦北洋,体内运动一股金井般的热流,工匠的右手已如离弦之箭,抓住石门上的封印,就要撕下这枚五芒星…… 手指尖触摸到封印的刹那,无数道金光从五芒星中喷薄而出,顺着五根手指头的经络,传遍秦北洋全身每个穴位与毛细孔。好像是电流,先是剧痛的针刺感,接着是不可名状的酥麻,从头顶心直到脚底板涌泉穴。 阿幽伸手去拉他,也像触电时的反应那样,救人者同样也被触电,顺着两个人的手指头,形成一股火花四溅的电流场。而在封印之门,李淳风手书的每个字都跳起来,如同子弹射击两名年轻的不速之客。 九色也来救他们了,想用鹿角刺破门上的封条和封印,这回它还没碰到石门,就已被电流击中。而它的金属外壳是比人体更佳的导电体。 当他们三个都被封印的电流贯穿,震耳欲聋的爆炸接踵而至。李淳风的五芒星中,释放出金色与赤色的耀眼光芒,冲击波蒸腾着附近的空气,犹如一双无形的有力手掌,将秦北洋与阿幽抛出去很远。就连小镇墓兽九色,也成了半空飞舞的麒麟,一同重重地摔在地上。 封印是不可触摸的。 这是用惨痛的教训才会实践出来的真理。 心脏短暂地停顿之后,秦北洋开始剧烈地呼吸,确信自己不是死人。手掌心烧得满是红印子,电流通过时的刺痛感,仿佛还残留在肌肉与骨骼深处。他在地上摸索着阿幽,终于抓到了她柔软的手。她还活着。两只手紧紧抓在一块儿,互相搀扶着爬起来。 还有九色,它也滚了个骨碌起来,直接从幼麒麟镇墓兽变成了猎犬,脖颈上的赤色鬃毛都被烧掉几根,看起来更像一头幼兽了。 被电流穿身的滋味不好受,小镇墓兽怯生生地半蹲,再也不敢靠近那道隐隐发光的门。 秦北洋重新抓紧唐刀,甩开阿幽的纠缠,踉跄着来到封印之门前。 五芒星封印、封条、石头门板,包括一对神鹿的浮雕,一律完好如初。 “谁都无法打开李淳风的封印,除非是李淳风本人,要么是他的弟子传人。” 阿幽在背后说,抓住他的后肩膀。而用西洋科学语境来说,封印就像某种加密体系,只有比之更强大的密码破译方法,比如德国人发明的恩尼格码密码机,才能打破这个封印。 经过电流的袭击,秦北洋脖颈后的鹿角形胎记,竟然变得更加鲜艳,像被红油漆又刷过一遍似的,甚至发出暗暗的红光。 秦北洋摸着胸口的暖血玉,果然又发热了。 奇怪啊,他感觉在地下很远的地方,魔方大墓齿轮滚动的一格格声音都能听出来,甚至坠落一粒尘埃也能听到。他的视力也变得更强,尽管四周一团昏暗,但在无数机械体的核心,支撑整座大墓运动起来的心脏,似乎放射出肉眼难以察觉的光。 也许,这个地方的运行原理跟镇墓兽相同——又是一块甚至很多块巨大的灵石? 秦北洋不敢靠近魔方大墓的心脏,就连肚子里装了好几块灵石的九色也不敢靠近。 “哥哥,我们走吧!必须要找到钥匙,才能打开这扇门。” 阿幽几番催促,秦北洋才告别了封印之门。在黑暗中转了几圈,终于回到阿幽做过标记的原点,便是刚才从金井坠落的位置。 可是,他们该怎么上去呢? 秦北洋仰望头顶的世界,黑漆漆的苍穹之中,只看到一轮圆圆的月亮。 但这不是夜空,“月亮”就是金井的圆形井口,上方的地宫中残留一些光线,形成这样的视觉错觉。 那该有多高呢?秦北洋往上蹦了蹦,他的弹跳力不错,但距离井口实在太遥远。 “刚才我们坠落的过程中,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也许不是有多高的问题,而是有多久的问题?” “阿幽妹妹,你提醒我了!金井与我们之间,不是空间距离,而是时间距离!就好像我们变成两只朱鹮,来到一千二百年前,武则天时代的长安大明宫,看到唐朝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的出生。西汉《淮南子》曰: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宇宙,就是时间与空间的总和。我们坠入的不是宇之井,而是宙之井。” 秦北洋说得阿幽一愣一愣的,毕竟这十八岁的姑娘,几乎没学过任何西洋知识,她只能凭借字面意思来理解:“唐朝小皇子棺椁下的金井,是一口时间之井?我们此刻身处于唐朝?因此封印和纸条才像崭新的一样。” “你果真是刺客们的主人,心思细致,分析入微!”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这是唐朝的空气吗?或者说,这里就是历史本身。 “我们被困住了?被困在唐朝?”阿幽摸了摸心口,初始有些恐惧,稍后又有些兴奋,“哥哥,你是我们是做个唐朝人好呢?还是做中华民国的国民好呢?” 她又散开头发盘腿坐下,随口吟了一句唐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我若能做那个倚着门儿与桃花,对着路过讨水喝的哥哥一笑的唐朝村姑,不也是一大美事?” “唐朝虽国富强兵,但不是没有战乱;盛唐疆域虽开拓到了中亚,老百姓却会有三吏三别的痛史。杜甫的‘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实在太短暂了,一眨眼就被天宝年间的安史之乱打得粉碎!” “如此说来,还是北洋军阀混战的本朝更好?” “不是,军阀混战犹如晚唐藩镇之乱,也是民不聊生,何况还有列强之瓜分。不过,我们生于二十世纪,生于德先生与赛先生的年代,必会有超过以往两千年来的巨大变革。我更愿意留在中华民国,看着这些变革依次而来,这就是天崩地裂的年代。” 秦北洋话音未落,便听到头顶一阵呼呼的风声,脚底下又是一阵巨响。 天,没有崩;地,也没有裂。 只是秦北洋、阿幽与九色的面前,又多了一个人。 人耶?鬼耶?古人耶? 那是个年轻的男人,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同时有一根绳子垂下来,正好系在他的腰上,因而起到缓冲的作用。 这人滚落到九色的身边,小镇墓兽瞬间认出他来,怒目而视,顶起鹿角,眼看就要挑破他的胸膛。 “住手!” 秦北洋强行制止了九色杀人的企图,搀扶起从天而降的那个人,才在琉璃火球的关照下,看清了一张白皙英俊的面孔。 一个名字闪过心头,秦北洋就像被传染上病毒,立即松开双手,让对方第二次摔倒在地。 他是小木。 第七章 小木的礼物 民国十年,1921年,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 白鹿原,唐朝魔方大墓,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之地宫,金井之下。 小木来了。 从天而降的盗墓村首领,立志要成为盗墓王的男人,他的面色惨白,额头滴着冷汗,盯着秦北洋鼓鼓囊囊的胸口。 秦北洋才意识到自己光着上身:“喂,你在看什么?” “哦……我在看……金井底下的汉子……” 话音未落,小木的面色一变——阿幽已悄然绕到背后,匕首抵住他的咽喉,眼看就要割断气管。 “等一等。” 秦北洋叫停了阿幽的杀人动作。他想起十二年前,天津徳租界的灭门夜,就是这款象牙柄的匕首,杀死了他的养父母。如今阿幽手中的匕首,象牙柄上镶嵌的螺钿图案,并非“彗星袭月”,也不是“白虹贯日”,而是一只老鹰,猛扑倒一座帝王宫殿之上。 阿幽故意露出刀柄上的螺钿全貌——反射海贝金属光泽的宫殿图案,具有先秦古朴苍凉的风格,犹如秦始皇之前的咸阳宫殿。 “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 秦北洋念出《唐睢不辱使命》的千古名句、十二年前,留在灭门案现场的凶器,那把沾着养母鲜血的匕首,镶嵌着“彗星袭月”的螺钿图案;后来他也多次见过“白虹贯日”螺钿的匕首,但阿幽手中的“仓鹰击于殿上”却是头一回见着! “哥哥,不错。” 唯有刺客们的主人才能使用这把匕首。 “先让小木把话说完,再杀他也不迟。” 阿幽手中的匕首微微一松,九色已用鹿角顶着小木的后背心。 “我说!我说!”小木这才敢喘了口大气,白嫩的皮肤忽又发红,“北洋,我今日到此,绝无恶意!我也不是来盗墓的。我指天发誓,只有我独自一个,绝无任何帮手。” “去年冬天,人们都说你是在罗布泊的楼兰鬼城,唯独我相信你还活着的。” “是……”吃过徐福的长生不老之药的小木,刚想说自己是不死的,便又强行咽了回去,“我在鬼城里被锁了三个月,幸好那条蜃龙镇墓兽一直没醒,我依靠吃死尸活了下来。” 当然,这是小木的谎言——他无需吃任何东西,甚至不需要喝水,通过极大地降低新陈代谢,如同动物冬眠一般长期存活。 今年春天,一场沙尘暴袭击了罗布泊,吹开湖盆底部的盐壳,反而给了小木一线生天。他逃出地下世界,沿着荒漠向东走了数十天,终于来到敦煌绿洲。 小木一路东行,几乎踩着秦北洋走过的脚印,穿过河西走廊与黄土高原,进入关中平原,直到这西安城外的白鹿原。 他没敢再回盗墓村,尽管夜深人静,还会想念海女,包括那两个孩子。去年离开洛阳,还带着十二个年轻后生,如今全军覆没,死在罗布泊的楼兰鬼城,如何交代得了?除非再干一票大的,换得足够多的金银财宝,给那些孩子爹娘以补偿,这才是盗墓村历经千年还能维持下去的老规矩,否则不但要散伙儿,人家还得跟他同归于尽呢。 回到唐朝小皇子的大墓前,小木还记得四年前,军阀炸开墓道口的参照物——歪脖子古槐树,只要往下挖三丈三尺。他并不想盗掘唐朝小皇子地宫里的宝贝。他只想进去看看,也许能帮助他找到小皇子的棺椁? 但他还看到了秦北洋,还有九色在为小皇子守墓。 小木在白鹿原废弃的农舍里耐心地等了两天,直到端午节的烈日下,光着膀子的秦北洋身边,多了一个小姑娘——阿幽。 当秦北洋与阿幽找到那株歪脖子老槐树,掘开墓道口,小木便不费吹灰之力,尾随在他们的脚印后而入。 但他并没有再看到过秦北洋与阿幽的踪迹,也没遭遇变化无穷的迷宫,更没碰到那么多岔路口与墓室门,而是径直穿过绵长的墓道,轻松打开了唐朝小皇子的地宫,就跟四年前带领军阀挖墓一样。 在这件事上,小木没有对秦北洋撒谎。 当秦北洋与阿幽还在魔方大墓的方块格子里兜兜转转,险些被千军万马的镇墓兽吃掉,小木早已闯入了魔方的核心。 但他不敢接近金井,盗墓的经验告诉他——金井中通常有镇墓之宝,但也会有强大的气息,可能致人于死命。 终于,秦北洋和阿幽来了。 小木悄然躲在地宫深处的角落,惶恐不安,心惊胆战。但自从他吃过徐福的仙丹,呼吸方式就跟别人不同,经常长时间地闭气,如同死人般无声无息,甚至连体温和脉搏都没了。经常半夜让海女吓得尖叫,以为男人一命归西了。 等到秦北洋、阿幽、九色竟被一股灼热的气流,吸入狭窄的金井。小木犹豫半天,是就此逃命了之?还是落井下石,干脆把金井用填土或石头封闭起来? 但他选择下井救人。 小木不知为何如此选择?秦北洋厌恶他,阿幽恨他,九色干脆就要烧死他。 但他明白,普天之下,唯有秦北洋,才能找到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因为他的脸。 按照盗墓贼的习惯,小木在腰上缠绕绳索,连接地宫中的钉子,便把心一横,眼睛一闭,纵身缒下金井…… 魔方大墓的金井下,阿幽盯着小木的眼睛问:“你变成了什么?” 秦北洋和阿幽坠入金井,变成翩翩共舞的朱鹮,那么小木会变成什么?盗墓贼嘛,也许是钻地洞的老鼠或兔子?还是吃腐尸的秃鹫? “我……我变成了一个唐朝的盗墓贼,挖开了白鹿原上汉文帝的霸陵……但我又坠入汉文帝黄肠题凑棺椁底下的金井,结果就落到了这里。” 小木还对刚才的盗墓历险意犹未尽。但他拽了拽腰间的绳子,不仅连接地宫与地下,还连接时间的两端。 或者说,生与死的两端。 阿幽看出了端倪:“你还能回去?” “俺得试一试。” “让我们先走。” 刺客的匕首继续顶在他的脖子口。 “这是一桩买卖吗?” 小木神色一变,但他不会用“交易”这个词。 “是,用你的命来买。” “成交。” 其实,小木要冒着极大的风险。就算真能逃出去,但绳子的力量有限,必须一个一个爬上去,谁要是落在最后一个,就可能被人割断绳子,永远被困在历史的废墟。以往盗墓贼之间的内讧多是由此而来。 阿幽用力拽了拽绳索:“足够牢吗?” “我们用的救命索,不仅能吊住两三条汉子,还能装运大笔金银财宝。” “好,九色先上。” 十八岁的姑娘,颇具领袖的风范,瞬间已做了计划。 小镇墓兽九色,既是猎犬又是小鹿,变成爬树的大猫,四个爪子攥紧绳索,晃晃悠悠地扶摇直上,看起来惊心动魄,实则稳得一笔。 然后是秦北洋,他光着膀子,脖颈背后,一对赤色鹿角形胎记,耀眼夺目。他往手掌心擦两口唾沫,牙关咬紧唐刀,如猴子爬绳而上。 眼看九色消失了,也许是逃出了金井洞口,也许是到了另一个次元,鬼知道。 阿幽这才收了匕首,轻盈地跳上绳索,仿佛敦煌壁画中的仙女。 最后,才轮到苦逼的小木。 盗墓贼嘛,本身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职业,听天由命矣…… ※※※ 九色第一个钻出金井,没再经历时间的旅行,回到唐朝小皇子的地宫,也是它生存了一千二百年的老家。 接着是秦北洋,原以为还会做一回朱鹮或仙鹤,却什么都没发生,像只老鼠爬出金井。 他守在热流滚滚的洞口,拽出了阿幽纤细的胳膊。 刺客们的主人一上来,她就拔出匕首,准备切断绳索,让小木彻底坠入时间之井。 秦北洋却阻止住了她:“妹妹!君子一诺千金。” “我又不是君子,你们的孔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听到“你们的孔夫子”,秦北洋哑然失笑:“我可不觉得女子难养。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若不是小木从天而降,我俩还被困在金井之下呢,留他一条活路吧。” “留他活路,我们早晚会死在他身上。” “可要是杀了小木,我们又如何逃出这座大墓?九色能带我们来到地宫,未必能带我们走出地宫。而这座魔方大墓,在我看来,普天之下,唯有小木能够来去自由。” “哥哥,你可提醒我了,这小子还没有利用完呢!” 于是,阿幽收起匕首,将小木一并拽了上来。 小盗墓贼趴在地上喘气,庆幸还活在人世,捡起地上的洛阳铲。这工具形制奇特,秦北洋牢牢记在心中——这非但是盗墓的好家伙,也将是未来考古队的好帮手。 阿幽将他拎起来说:“我们走!” 果不其然,小木在前头开道,走出终南郡王李隆麒的墓室,再也没有遇到过岔路口,也没碰到各种神秘的密室,变化无穷的魔方成了一条直线,经过小孩遗骸般的罔象尸体,终于回到了墓道口。 九死一生,钻出白鹿原唐朝大墓,农历五月初五,已然昼夜交替,新月高悬。 四蹄踏雪的汗血马幽神,还有阿幽骑来的白马,正在歪脖子古槐树旁,等候各自的主人呢。 小镇墓兽再度变身,化作幼麒麟镇墓兽,正要吐出琉璃火球。小木吓得跪倒在地,向秦北洋与阿幽磕头求饶。 不过,小木已看穿了北洋的心思,知道他内心善良,骨子里厌恶杀戮。如果真要处死小木,四年前的东海达摩山上,他早就没命了。 但阿幽不同,别看只是个十八岁的姑娘,但作为刺客们的主人,可真是杀人不眨眼呢。小木暗暗猜测,这个貌似弱不禁风的女孩,必然从小亲历过无数的死亡与磨难。 “阿幽姑娘,当初在达摩山海岛,我将你们关入地下,实属不得已而为之。你们千里迢迢上岛,来者不善,我如果再次落到你们手里,要么小命不保,要么生不如死。小木虽是贱命一条,蝼蚁般的盗墓贼,却也不想一辈子只被他人摆布命运。”小木又灵机一动,“海女跟我说过,那个陷阱连着海岸,不会把人困死,总有机会逃脱。我并没想把你们置于死地。” “马后炮。”阿幽攥着匕首说,“我为何要信你的话?” “北洋,阿幽,你们终有派得上我的用场。现在若是杀了我,以后将会追悔莫及。” 踌躇再三,阿幽让步了,收回匕首,躲在秦北洋宽阔的肩膀背后,月光照亮他光滑的胸大肌,和田玉坠子仿佛滴着鲜血。 小木咽了口唾沫,再度跪拜磕头:“谢二位不杀之恩!” 他背起洛阳铲,低头钻入白鹿原的黑夜,如同夜行的黄鼠狼…… “也许,他才是注定要成为盗墓王的男人?” 站在唐朝小皇子大墓前,秦北洋喃喃自语,思量自己是否妇人之仁?是否纵虎归山?是否农夫与蛇? 阿幽的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趁着秦北洋低头分心之际,伸手从他的背后抽出十字弓,对准小木的背影扣下扳机,射出一支遒劲有力的钢箭。 “别……” 秦北洋的阻拦完了半拍,钢箭已穿破白鹿原的黑夜,呼啸着穿破了小木的背影。 月光下,五十步外,只见他闷哼一声倒下。 “阿幽妹妹!你怎地做了背信弃义,暗箭伤人之事?” “哥哥……”阿幽苦笑着摇头,将独眼金字塔的十字弓还给秦北洋,“你啊,真是个一根筋的工匠,太迂腐了。” “哎……” 秦北洋飞快地冲到小木身边。让人意外的是,钢箭并未射穿他的后背心,而是插在他的大腿上,但也鲜血迸裂四溢。 将要成为盗墓王的男人还活着,咬着牙关剧烈喘息——徐福的长生不老之药,并不能保证自己不受伤,更不能避免血光之灾。 “阿幽妹妹,你是故意的?” 秦北洋回头盯着月光下的阿幽,眼前的少女虽然只有十八岁,但她是刺客们的主人,这一箭绝对不可能射偏。 “是的,我改变主意了,我不想杀死小木,但也不能放他走。” “你到底要怎样?” 阿幽淡淡一笑,走上去,一脚踩着小木正在蠕动的后背:“我突然发现,他是老天爷恩赐给我的一件礼物。” 说罢,她从怀中掏出一包药粉,在小木的挣扎和尖叫声中,捏着他的鼻子强行灌进去。 少顷片刻,小木便老老实实地昏死过去。 秦北洋摸了摸他的呼吸脉搏,阿幽低声道:“别担心,他死不了。这家伙,几次三番从我们手中溜了。惟其如此,才能确保他不逃跑。” 借着九色吐出的琉璃火球照明,阿幽撕开小木的裤子,干脆利落地拔出那支钢箭。黑血狂流之际,这十八岁的姑娘连眉头都没眨一下,动作熟练地给小木清理伤口,用小镊子拔除布匹碎屑,细心地上了金创药,又用绷带牢牢地包扎。她从附近的被掘开的坟墓里,找到两块完整而坚固的棺材板,做成一副夹板固定在大腿两侧……西医外科大夫也不过如此。 这一箭,虽然伤到了小木的大腿骨头,但只要养伤得当,就不会落下残疾变成瘸子。 “哥哥,帮个忙吧。” 在阿幽的请求下,秦北洋发挥自己的工匠手艺,做了一副简易的担架床,又将小木平躺着捆绑在担架上,尤其是他那条受伤的腿,始终处于伸直的状态。 然后,他们再将小木与担架捆在白马身体的一侧,确保他的伤腿不受到颠簸影响。 忙活半天,阿幽拍了拍白马的鞍鞯,吁出一口长气:“哥哥,我跟你一样明白——小木这个杀千刀的家伙,正是白鹿原魔方大墓的钥匙。” “曾经埋葬在白鹿原的唐朝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则是打开武则天的乾陵的钥匙。那么打开李隆麒的钥匙又是谁?” 阿幽直勾勾地盯着秦北洋的眼睛,看得他羞涩地低头:“我?我是钥匙中的钥匙?” “嗯,除了你,还有小木。”她在秦北洋身边绕了一圈,“小木不能死,否则,这个钥匙就断了,必须留着他的命,将来为我们开门。” “哪扇门?” “金井之下,封印之门。” 月光下,阿幽干脆利落地回答,想来她的小脑袋里,还有更多秦北洋所不知道的秘密。 ※※※ 塬上地势颇高,盛夏时节,夜凉如水。 九色识相地为主人衔来一件坎肩,还有唐刀的皮鞘,又能插在背后了。布条裹住刀柄,犹如背着一把破伞,不显山,不露水。 载着昏迷的小木,白马与乌黑的汗血马并辔而行。秦北洋与阿幽各自牵着马步行,为了保住小木的那条伤腿。九色走在他俩的后头,不想打扰这对男女夜行的好兴致,着实是头通达人情的好兽。 虽是子夜,秦北洋眼前却分外清晰,无论远方终南山的剪影,还是白鹿原上座座坟冢。而黑夜里猫头鹰的交换,野兔在地洞里的交配,甚至风吹落一片树叶,都在耳朵里一清二楚。 难道是地宫金井之下,五芒星封印的缘故?那道电流,贯穿全身每根经络每个穴位和毛细孔,让五感得到了提高,不仅是视觉和听觉,还有嗅觉、味觉,以及触觉。 就像狼的耳朵,鹰的眼睛,犬的鼻子,蜥蜴的舌头,青蛙的皮肤。 秦北洋还有某种神秘的预感——阿幽即将带他去另一个世界。 按照洋人的说法就是第六感。 天明时分,经过西安南郊的田野,来到另一座黄土塬——少陵原。 “哥哥,此原上有杜公祠。” 一路仿古探幽,秦北洋勒马道:“杜甫的祠堂?因而人称杜少陵?” 阿幽指着杜公祠后山两座土包:“那是唐朝古墓,一是袁天罡墓,一是李淳风墓。” “袁天罡与李淳风的墓?”秦北洋下马查看,“怪不得,唐朝小皇子的魔方大墓之下,还有李淳风所留封印。” 阿幽走到袁天罡的坟冢前,只见地上有块石碑,上书三个字“阴阳冢”。 另外一座破败的古墓,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盗洞,则是李淳风墓了。 “传说,李淳风曾经预言,自己的墓必将被盗,而袁天罡之墓则可保万年。” 下了少陵原,紧挨着巍峨苍翠的秦岭北麓西行。虽然马上还驮着一个盗墓贼,阿幽的兴致却越发高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摘下面纱,唱起古老的儿歌与民歌。 其中一首,阿幽竟用江南的吴侬软语歌唱,听得秦北洋直起鸡皮疙瘩—— 豌豆花开花蕊红,天朝哥哥一去影无踪。我黄昏守到日头上,我三春守到腊月中。只见雁儿往南飞,不见哥哥回家中! 豌豆花开花蕊红,天朝哥哥一去影无踪。我做新衣留他穿,我砌新屋等他用。只见雁儿往南飞,不见哥哥回家中! 豌豆花开花蕊红,天朝哥哥一去影无踪。娘娘哭得头发白,妹妹哭得眼儿红。只见雁儿往南飞,不见哥哥回家中! 豌豆花开花蕊红,豌豆结荚好留种。来年种下子豌豆,花儿开得更加红。天朝哥哥四个字,永远记在人心中! 秦岭山麓的小道上,阿幽咿咿呀呀地唱歌,宛如望夫崖上等待夫君魂兮归来的小媳妇…… “你在唱什么啊?”秦北洋抓住她的缰绳,“绍兴戏吗?” “一首苏州乡村的民歌,太平天国失败后流传,当地老百姓至今还记得。” “长毛贼?” 秦北洋毕竟是清朝皇家工匠的儿子,这是父亲和西山旗人们流传下来的说法。 “休得胡说!” 阿幽怒目而视,无情地抽出一马鞭,秦北洋肩上多了一条血印子,火辣辣的疼。 这姑娘,惹不起! 一路再无言语,黑马白马,路过户县、周至县、眉县,到了岐山县的落星乡,又能望见星落秋风五丈原了。 秦北洋下马向五丈原诸葛庙三拜,刚要重新启程,阿幽却摇头说:“我在等一个人。” “谁?” “稍安勿躁!” 阿幽低头看了眼小镇墓兽,同时告诫秦北洋与九色。 果然,原地等了小半天,只见从渭河方向,走来一人一马。 健硕的枣红马儿,马鞍上驮着个大木箱子。牵着缰绳的人儿,头戴棕色皮革牛仔帽,身着格子衬衣,两根吊带系着一条牛仔裤,远看脸庞发黑,只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对方来到阿幽面前,颇为礼帽地摘下帽子,居然是一张黑人的脸。满头的小粗辫子,颇有上海公共租界黑人爵士乐手的派头。相比较中国人而言,他的皮肤虽黑,相貌却甚为英俊,鼻梁高挺,双眼有神,五官立体,或许也有点混血。至于年纪,实在分辨不了,可能三十岁,也可能四十岁。 此人先擦去额头汗珠,说了一串标准的美式英语,又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问好:“嘿!阿幽,这里跟新奥尔良一样热!我没迟到吧?” 对方想要美国人的方式与阿幽拥抱,却被她轻巧地躲过,双手抱拳道:“你好,迈克尔!” “哦,这位就是……秦?” “我是秦北洋。” “我叫迈克尔,人们都叫我‘天使’,很高兴认识你。” 黑人迈克尔的英语夹杂着中国话,他又对着九色说了同样的一番话,表示对这条“大狗”的友善。 秦北洋索性用日式英语回答:“很高兴认识你,天使迈克尔。” 基督教中的大天使“米迦勒”在英语里就叫迈克尔,这个绰号并不夸张。 阿幽冷冷地问:“迈克尔,你还有一次后悔的机会。” “Never regret.” 迈克尔说了句“绝不后悔”。 “多谢,我等四人同行。”阿幽分别向秦北洋与迈克尔抱拳,“三生有幸!” “天使迈克尔”注意到了第四个人——被担架捆绑在白马上的小木,还在昏迷状态之中。 “他是我们的朋友,也是这次上山最重要的礼物。”阿幽居然调皮地一笑,“迈克尔,你的礼物准备好了吗?” “当然。” 迈克尔拍了拍枣红马上的大木箱子。 阿幽调转马头,向南折入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谷。 “妹妹,你要去何方?” 阿幽不响。山势崎岖,回首远眺,八百里秦川,历历在目,左有五丈原,前有渭水一线。更遥远的东北方,依稀可辨武则天的乾陵,一对奶头峰后的巍峨山陵。山谷中转过几个弯,关中平原都望不见了。满目苍翠山林,寒气逼人,六月时节,亦如深秋。 秦北洋驰马到阿幽身边,低声问:“这个迈克尔?究竟是什么人?” “刺客。” “你也是他的主人?” “非也,他是刺客联盟的成员,美国排名第一的刺客,在刺客界的地位可比我高。” “他为何会来找你?” 阿幽回头看一眼穿着牛仔裤的非洲裔美国人,微微一笑:“在巴黎,我救过迈克尔的命。当时,他在塞纳河边行刺美国3K党头目受伤,未能参加巴黎地下墓穴的刺客联盟大会。哥哥,如果迈克尔没有缺席,阿萨辛的金匕首,未能能落到你的手中!” “难道——你是要我们帮你去行刺某人?” 忽然,阿幽勒马停住,指向正南方的秦岭山脉正中,一座终年积雪的山峰。 “哥哥,你问我要去何方,这就是答案。” “太白山?” “嗯,秦岭主峰,天国之所!” 遥望夕阳下闪闪发光的山巅积雪,便是“关中八景”之“太白积雪六月天”。 第八章 太白山 民国十年,1921年,六月。 暮色苍茫,进入一片飘满异香的山谷,飞瀑直下,清泉叮咚。秦北洋下马步行,到处是中草药的芬芳,低头随便挖掘几下,果然有柴胡、党参、当归、独叶草…… 阿幽一路导游:“这是药王谷,孙思邈在北周与隋唐之际,在此隐居采药,钻研医学药理,写成《千金要方》。” “据说孙思邈活了142岁,想必与这钟灵水秀的药王谷不无关系。”秦北洋却叹息,“再好的中草药,也难以治愈我的绝症吧。” 天擦黑了,加之人困马乏,不宜上山。在药王谷中过夜,秦北洋点起篝火。 小木被从白马的担架上放下来,依然牢牢捆绑手脚。阿幽在药王谷中信手拈来,采集了好多奇花异草,都是上等的疗伤外用草药。她解开小木右大腿的绷带,用新鲜草药敷在创口上,可以消毒避免化脓,从而保住这条腿。 重新包扎绷带的同时,小木发出尖利的呻吟,新鲜草药带来的灼痛终于将他唤醒。 秦北洋给他喂了两口水,又让他吃了两块大饼,以及药王谷中的野果充饥。 “多谢……” 小木喘息着看着他,那张酷似小皇子长大后的面孔,但当他看到阿幽黑洞般的双眼,立即吓得魂飞魄散。 “为什么不杀我?”他又看到迈克尔那张黑人面孔,以为是见到了黑白无常中的黑无常,“还是我们已经死了?” “你会活下来的。”阿幽冷冷地说,“我问你借一样东西用几天。” “借什么?” “你的命。” 小木再度面色煞白,阿幽捏着他的鼻子,又强行给他灌入一包药粉,逼迫他和着水吞下。 转瞬间,小盗墓贼的面孔涨得通红,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响,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别怕,你不会变成哑巴了,但在七天内将无法说话。还有,你的手指头也无法动弹。这样大家都可以安静几天。” 阿幽说罢,小木瞪大双眼,又无奈地闭眼,控制不住而沉沉地睡去了。 秦北洋远离阿幽身上那一包包药粉,皱着眉头问:“你让小木暂时失去说话和写字的能力,是不想让他暴露自己的身份?” “不,是不想让他暴露我们的身份。” “嗨……不要再说这些无趣的话题了吧。” 迈克尔提醒了一句,他从大木箱里取出一把吉它,对着篝火弹奏起蓝调BLUES,伊呀呀呀地唱起美国南方的黑人歌谣。 虽然,一句歌词都没听懂,秦北洋却单纯地觉得好听,阿幽不由自主地打起节拍。一曲终了,秦岭仿佛成了阿巴拉契亚山脉。 “迈克尔,你是怎么学会说中国话的?” 秦北洋问了一句,“天使”迈克尔放下吉它说:“我是个杂种。我妈是新奥尔良的妓女,她说我的爸爸可能是古巴人,也可能是墨西哥人,甚至可能是中国人。在我十岁那年,缅因号在哈瓦那爆炸,而我妈得了梅毒死了。我从路易斯安那流浪到了西部,又翻越新墨西哥的沙漠,来到了加利福尼亚。在旧金山,有对中国夫妇收留了我。从此,我有了一个中国爸爸和一个中国妈妈。他们是来美国修铁路的华工,铁路造完了,就在旧金山开洗衣店。” 以上,迈克尔大部分说英文,小部分夹杂中国与西班牙语,秦北洋只听懂了一小半。 “所以,你学会了中国话?” “1906年,旧金山大地震,洗衣店变成了废墟。有伙白人趁火打劫,射杀了我的养父母。我跟他们搏斗,我的肚子中了两枪,杀死了一个混蛋。法官判处了我十年徒刑!” “我听说,按照美国人的法律,正当防卫杀人是无罪的。” “我是黑人,我的养父母是中国人,而我杀死了一个白人。在白人组成的陪审团面前,这就是我的罪!” 迈克尔掰断了一根树枝,扔进燃烧的篝火堆,劈啪作响。 “总有一天,这个世界会改变的。” “我在监狱里学会了很多东西,跟我同一个监房的,有一个魔术师,还有一个职业杀手,他俩教会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两项技能。在我服刑的第三年,我再也忍受不了狱警对黑人的虐待。我杀死了一个狱警,越狱了!从此以后,我改换姓名,在美国大地上流浪,到处表演魔术维生,顺便做了个职业杀手。我杀过的人,比我大变过的活人还多。但又一种人,没人支付报酬,我也会杀了他们……” “什么人?” “三K党。我成为了美国排名第一的刺客,加入了刺客联盟。全世界的顶级刺客,都知道天使迈克尔,或者说魔术师迈克尔。” 迈克尔回头看着阿幽,居然说出两句广东话,因为他的养父母都是广东台山人——意思是阿幽在巴黎救过他的性命,他当然要报答阿幽的救命之恩! 说罢,迈克尔钻进树洞,鼾声如雷…… 秦北洋这才得空低声说:“阿幽妹妹,我可是被你绕晕了。我原本在白鹿原,为唐朝小皇子守墓,为何又跟你来到这太白山上?” “哥哥,这就是命呢!” 秦北洋拍了拍大腿:“哎呀!我这是又着了你的道儿!” “不,我带你回家。” “家?”秦北洋纵声笑道,“自从我出生之后,便是颠沛流离。除了九岁以前在天津德租界,跟着养父母过了几年好日子,余皆不知家为何物也!” “太白山,就是你的家。” 秦北洋听出她的话外有音:“难道说,太白山上,有古墓?有镇墓兽?” “有。” “莫不是……太白山,就是你们刺客的老巢?刺客联盟——远东大圣殿?” “不错。” 秦北洋心中叫苦不迭,岂非自投罗网,羊入虎口? “难道——你不想再见着唐朝小皇子了吗?” 话音未落,九色的双眼也亮了。不错,上一回在东三省,秦北洋被刺客们截住,阿幽就提出要带他上太白山。 “我想!九色更想!” 他搂着小镇墓兽的赤色鬃毛,遥望天上的星辰。 “哥哥,谢谢你能和我说那么多话,又跟着我来到太白山。” 山上夜寒,阿幽把头靠在他肩上,在耳根边吹气如兰。篝火的光焰射在她的脸上,竟有几分诱人之色。秦北洋不知该如何应对,闻着十八岁女孩头发里的气息,好像回到十二年前,光绪帝陵地宫旁的密室中,中国人十二生肖整整一个轮回,那个被老太监盛装打扮即将用水银毒死的童女…… ※※※ 次日一早,篝火已经熄灭,秦北洋身上盖着一条毛毯,阿幽正嘻嘻地看着他。迈克尔打着哈欠钻出树洞,犹如一只臃肿的黑熊。小木在担架上醒了,被秦北洋喂了水和食物,一句话都说不了,但也变得安生了。 阿幽朗声道:“北洋哥哥,迈克尔,今日上山,万分凶险,按照计划,我们要化装了!” 秦北洋摸不着头脑,阿幽已取出一个化装包,先给他沾上栗色的假胡子,又把头发染成栗色。再用蜡给他的鼻梁加高了一层,再用化妆笔给他的鼻翼与眉眼扫上阴影。秦北洋原本就是高鼻梁,五官比普通中国人立体一些,加上高大的身材,这番打扮之后,俨然就是个欧洲人了。最后,阿幽给他戴上两片蓝色的隐形眼镜——栗发碧眼,多半属于阿尔卑斯人种。 “记住,你现在叫阿道夫·卢森堡——出生于1889年,现年三十二岁,爸爸是德国人,妈妈是俄国人,善用十字弓杀人。”阿幽取出一块胶布,贴在秦北洋的十字弓钢弩上,正好盖住“独眼金字塔”的标记,“三年前,你曾经一箭穿心,射杀莱茵区的法国占领军司令。” “所以,我同时擅长德语和俄语?”秦北洋照着一面小镜子,说了Guten Tag和Здравствуйте,“阿道夫·卢森堡——真的存在这个人吗?” “不错,他是德国一等一的刺客。因为被法国政府通缉,避难去了俄国,错过了两年前在巴黎的刺客联盟大会,不然你也没戏!” 至于安禄山墓里挖出来的三尺唐刀,必须藏在迈克尔的大木箱子里,绝不能被认出来。 阿幽举起小镜子,开始给自己化妆了——秦北洋和迈克尔饶有兴趣地托着腮帮子,欣赏美少女化妆的姿态。 一个钟头后,她把自己化成了中年贵妇人。 完全认不出了,阿幽特意给自己化出鱼尾纹和淡淡的眼袋,紧致鲜嫩的十八岁皮肤,化得松弛而布满皱纹。发型也大变样了,换上一身时髦的西洋装扮,下身的灯笼裤简直是巴黎的时尚女神。 “记住,我现在是林娇娥,南洋槟榔屿的华侨,出生于1878年,现年四十三岁。我是南洋排名第一的女刺客,善用小刀杀人,曾经刺杀英国驻新加坡总督。” 阿幽说罢,又说出一长串广东话,而且变成了中年妇女的音色,让秦北洋望而却步。 至于,美国第一刺客——“天使”迈克尔,无需化装,本色演出即可。 “我不知道你们唱的是哪出戏?既然要我假扮,那么九色怎么办?” “南美洲有一种神兽,名曰羊驼,我看九色打扮打扮,很接近羊驼的气质!” 九色巴瞪着琉璃色双眼,不明白阿幽说的“羊驼”究竟为何方神圣? “迈克尔,给动物化装,这个你比我在行!” 阿幽一个眼神,迈克尔迅速打开大木箱子,搬出来好多家当。他先给九色裹上一层黄色的羊驼皮毛,包括赤色鬃毛也被掩盖了。从脑袋到躯干还有四肢,无法包裹的部分,比如嘴部与面部重新做了“塑形”,又给它加了个羊驼的小尾巴,加上两只头顶的三角形耳朵,惟妙惟肖,仿佛回到了安第斯高原。 眼看小镇墓兽九色已“焕然一新”,迈克尔托着下巴,总感觉还是哪里不对劲? “对了,秘鲁羊驼的脖子很长,它的脖子不够啊!” 九色听懂了迈克尔的美国南方英语,立刻伸长脖子,原来镇墓兽可以自动调节的。它在迈克尔的示意之下,达到了羊驼的脖子高度,这下完美了! 秦北洋关照九色不要发怒,不要让灵石发出热量,保持大型食草动物的体温即可。 德国第一刺客阿道夫·卢森堡,南洋第一女刺客林娇娥,美国第一黑人刺客“天使”迈克尔,牵着三匹马,带着一头古怪的羊驼,出了孙思邈的药王谷,走向崎岖的太白山。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果然,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秦北洋吟出李太白《蜀道难》,“西当太白有鸟道”,唯有飞鸟双翅,人的双脚岂能而上? 翻过两道山梁,重峦叠嶂的绿荫中,阿幽挥出匕首,竟然辟出一条被藤蔓隐藏的秘道。可以并排通行两匹骏马,头顶皆为茂盛的植物覆盖,冬天又为大雪掩埋,若非世居在太白山上,绝无可能发现这个秘密。 海拔已到三千米左右,秘道尽头,又是一处盘山小径。阿幽留下了汗血马,这匹马会被人认出来的,就让它躲藏在此,等待主人来接它。只剩下白马抬着担架上的小木。 前方已是万丈悬崖,秦北洋扒着台阶往下看,白雾茫茫,深不见底,万丈千仞也不夸张。 悬崖深谷的对面,云海苍茫的山巅,堆满万年不化的积雪。秦北洋觉得这景色有些眼熟!似乎在前世今生还是在梦中来到过此地? 两座山峰距离最近之处,不过百尺之遥,仍是任何人无法飞越的天堑。这边山峰上悬挂着一座吊桥,上方有个鹰巢般的堡垒,飘扬一面明黄色竖条旗,绣着红白相间的巨龙。不同于满清的黄龙旗,这面旗的龙头为正脸,龙身为垂直上下,缀有数片祥云,龙头上一轮红日。 阿幽把两根手指放入口中,打了个响亮的唿哨。堡垒中有人探出头来。她的唿哨声没停,犹如八卦的阳爻与阴爻,时长时短,又让人想起摩尔斯密码。 她用中年妇人的嗓音高声呼喊:“南洋林娇娥、德国卢森堡、美国迈克尔,代表刺客联盟,前来祝贺太白山新主人登基!” 头顶响起轰隆隆的机关声,吊桥被铁索缓缓放下,正好搭在对面山峰的半腰部。 “阿幽妹妹,若是密码错误,又当如何?” “切记!如今,我是林娇娥!你是卢森堡!不要乱叫名字!”阿幽低声警告,指着悬崖上的几排密集的洞眼说,“这里处处都是机关暗器,若是外敌入侵,必教他们万箭穿心!” 扮成南美洲羊驼的九色走在前面。吊桥两边,万丈深渊,脚底有踏空的错觉,若是心脏不好,怕是要当场吓死! 一路惊险地过了吊桥,来到对面山峰腰部。就像来到一座远隔海外的孤岛。又是一条盘山小道,他们牵着马往上走,云雾扑面而来,如同神仙世界。 终于来到一片平地,四周全是壁立万仞的悬崖。迎面有片蓝宝石般的深潭,如同王母娘娘遗失在太白山上的一滴眼泪。 秦北洋扑倒天池上,浅浅地尝了一小口,甘甜冰凉的泉水,从喉咙贯穿全身。 舌尖记得这水的滋味,也想起了这深潭的名字——大爷海。 就是这片深潭,遍地奇花异草,犹如七仙女头上的花环。左边的山峰墨墨黑,右边的山峰雪雪白。黑色山峰上垂下瀑布,云雾缭绕,水汽氤氲,仿佛在海市蜃楼之中? 瞭望整片秦岭山脉,自己站在云海之上,伴随太白山雪峰,还有一轮金灿灿的太阳。 这不是天国又是什么地方? 三年前,他原在北京,做了个漫长的梦,在人间仙境的高山之巅。有人告诉他,这里都是死人,必须在天国修行。在这所只收死人不收活人的天国学堂,秦北洋认识了芳子、中山、等少男少女的同学们。也认识了两位教官,一位叫孟婆,一位叫鬼面具。 他看到一座孤零零的殿宇,摆满蒙着灰尘的长条桌,云朵直接飘入窗户,送上寒意逼人的水气。记忆渐次清晰明亮,就如一座黑暗的房间依次点亮烛火,照出每片尘埃与蜘蛛网。 这就是“天国学堂”,当初有十三个孩子在学习。他看到课桌上有一本线装古籍,竟是《战国策》,明朝崇祯年间版本,天国的课本都是文物古董呢。书里插着一张枯叶书签,居然夹在《唐睢不辱使命》这一页“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 不错,他对这里的一花一树重新变得如数家珍,闭起眼睛,仿佛看到那些同学们,比如芳子…… 欢迎来到天国! 第九章 三刺客 太白山,秦岭主峰,海拔3771米,骑在中国南北地理分界线上。 进可下关中沃野,依托汉唐霸业之基地,出潼关争天下。退可取汉中盆地,得陇望蜀,效法诸葛孔明之隆中对,占有四川天府之国,偏安西南,徐图北上。 这里是中国的地理中心——中国的中国。 天下的争夺,其实是地利的争夺。占据两个地利,便能夺取天下,一是西北关中,二是东北幽燕。五代十国之前,西北占优;之后,东北占优。唯一例外,明太祖朱元璋以江淮为基地,定都南京,统一中国。 “居此可定天下。”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披着栗色须发,垫高鼻梁,蓝色眼球,眺望云海上的太阳,重返“天国学堂”。他现在不叫秦北洋,而是德国第一刺客——阿道夫·卢森堡。 她也不再是刺客们的主人,十八岁的阿幽,已用高超的化装术,假扮成年过四十岁的贵妇人,南洋第一女刺客——林娇娥。 他俩的身后是美国第一刺客,肤色黧黑的“天使”迈克尔——唯独他不是山寨的。 九色第一次爬上太白山,仿佛秘鲁安第斯雪山上的大羊驼。光秃秃的山脊,到处是棱角状砾块。大爷海又称大太白海,还有二太白海与三太白海,都是水平如镜,清鉴毛发,深不可测。最大的水面是玉皇池,烟波浩渺,不逊于王母娘娘的瑶池,典型的冰斗湖和冰蚀湖,都属于第四纪冰川的遗迹。 太白山中景观,俱以海拔高度呈现垂直变化,自下而上为栓皮栎带、锐齿栎带、辽东栎带、红桦林带、牛皮桦带、巴山冷杉带、太白红杉带、高山灌丛草甸带,直到寸草不生乃至终年积雪的山顶。 忽然,一颗大石头自雪峰之巅砸入水中…… 风云突变,湖心升起一缕青烟雾气,渐渐成为一根上接苍穹下接山顶的雾柱。少顷,雾气已布满湖面,天昏地暗,谷底传来轰隆巨响,仿佛砍伐柏木红松之声…… 有人说,这是太白山上遇害的冤魂作祟,其实是高山气候的自然现象。大唐天宝年间,关中大旱,京兆尹从大爷海中打了一桶水求雨,果然大雨倾盆。从此只要在深潭敲锣击鼓,就会狂风大作,甚至六月飞雪。古时行军路过山下,必须静悄悄通过,否则惊动太白山神,全军会被泥石流吞没。 爬上最高的山梁,三角形的顶峰,便是秦岭最高点——拔仙台。 台上有座石头堆砌的古庙,九色第一个跳上石头之巅,宛如一尊吞吐天地日月的羊驼神兽。拔仙台,鹤立鸡群,群山众星捧月,正如杜工部所说“会当临绝顶,一览群山小”。 秦北洋极目远眺,北望秦川,渭水如带,阡陌纵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历历在目;东西两边,皆是连绵不绝的秦岭,南方却是重峦叠嶂的汉中盆地。 据说,拔仙台是当年武王伐纣之后,姜子牙封神之地,封神榜就落在这里。秦北洋差点又要屈膝跪拜,阿幽拽住他耳语警告:“别忘了你现在是德国人!” “遵命,林女士!” 他故意大声用德语回答,让身后监视的刺客们听到。 走下狂风乱作的拔仙台,之间一座坚固的城门洞子,门上刻着三个大字:天朝门。 穿过大门,是山峰环绕的一片小广场,迎面五间石牌坊,上书“圣天门”。 一座庑殿顶的九间琉璃瓦大殿,立于汉白玉台阶上,并不逊色于紫禁城的太和殿,名曰“荣光大殿”——若在前清,绝对是大逆不道的僭越之制,满门抄斩诛九族。 三名不速之客,自两侧台阶而上。金丝楠木支撑的大殿中心,黄金屏风宝座,上方匾额“太平一统”,左右立柱上有两联大字—— 天命诛妖杀尽群妖万里河山归化日 王赫斯怒勃然一怒六军介胄逞威风 秦北洋细细读这两句楹联,觉得不伦不类,更像落草为寇的山大王。 宝座上有一男人,年约三十许,身着夏日薄纱襌衣,显出发达的胸肌,右脸有一道蜈蚣般的刀疤。 竟然是阿海! 他为何在宝座之上?阿海的目光扫过秦北洋、阿幽与迈克尔,幸好假扮成南美洲神兽的九色最为抢眼,让阿海饶有兴趣地观赏它的尊荣。 阿海击掌三响,大殿外响起急促的鼓声,犹如古时六军汇聚,千军万马出征。不断有人进入大殿,有十几岁的少年,也有青壮年,还有五六十岁老者。他们或着宽袍大袖,或一身劲装,或长袍马褂,仿佛唐朝人、明朝人、清朝人、民国人聚集一堂。 这些人都是刺客! 秦北洋已深入虎穴,来到刺客们的老窝。这不正是十二年来,他一直梦想要完成的誓言吗?手刃刺客,直捣黄龙,为养父母报仇雪恨。 他认出个身着汉服的少年,十五六岁,身材瘦长,唇上冒出绒毛,肤白俊美,头扎发髻,差不多是棺椁里的唐朝小皇子的年纪——他是少年中山。 对了,秦北洋的杀父仇敌——刺客老爹也不见了…… 没有发现“天国学堂”的孟婆,也没有“镇墓兽猎人”老金,更没有仙风道骨的“鬼面具”老师——这些人都去哪儿了? 装扮成中年贵妇的阿幽,单膝下跪,双手抱拳,说出一串标准的广东话:“南洋槟榔屿林娇娥,代表刺客联盟南洋众兄弟,恭祝太白山新主人登基!” 秦北洋也单膝跪地,直接说德语:“德国阿道夫·卢森堡,代表刺客联盟欧洲众兄弟,恭祝太白山新主人登基!” 阿海只是微微点头,也不晓得是否听懂了? “天使”迈克尔用英语说:“美国迈克尔,代表刺客联盟北美众兄弟,恭祝太白山新主人登基!” 阿海颔首道:“三位请平身!本人早已听闻过三位的大名,俱是刺客联盟的中流砥柱,今日得见,太白山蓬荜生辉,阿海三生有幸!” “娇娥收到您广发天下的电报,便从南洋万里迢迢而来。阿道夫与迈克尔走过的路比我更长,既为恭祝您的登基,也是来拜谒刺客联盟远东大圣殿,半个世纪以来,在全球刺客界声名显赫的太白山。” “三位有心啦!阿海感激不尽!原本我太白山,乃是天国家族世袭为主人。但在三个月前,发生一场意外,我们的主人阿幽,因为勤于练习刺客之道,不幸坠落悬崖,香消玉殒!” 阿海说到这儿,假惺惺地落下眼泪,眼眶都红肿起来,影帝级的表演。 “太遗憾了!” 真正的阿幽伪装成南洋林娇娥,面露悲戚之色。秦北洋心中思量,这小妮子当初以精湛演技欺骗了他和安娜,又在北京房山云居寺欺骗徐树铮,赚得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如今还有这番表演,真是可怕! “阿幽遭此意外,实乃太白山之不幸!刺客联盟之不幸!天国家族历经磨难,至此已然断绝,再无一个继承人。阿幽小主生前立下规矩,由我阿海继承主人之位,太白山诸位老兄弟皆可作证!” 下面那些刺客纷纷附和:“阿海大人,忠心耿耿!功夫高强!行事果敢!立下大功无数!理当继承主人之位!” 秦北洋用眼角余光扫射——众人之中,唯有少年中山一声不吭,敢怒不敢言,尚保持孩童的赤子之心,不像大人们做了墙头草的应声虫。 阿幽继续用广东话说:“阁下深得人心,众望所归呢!我们三人回去,必将在刺客联盟内广为传播。太白山的新主人,乃是英明神武的奇男子,定当统帅中国的刺客扭转乾坤!” “感谢三位美意!” “阿海大人,林娇娥先代表刺客联盟南洋众兄弟,献上一件小礼物,以示敬意。” 阿幽从包袱里取出个小佛像,颜色颇为鲜艳,却是个孩童的形状,面容与颜色古怪,看着有些诡异,在大殿中散发一股奇异的香味…… “古曼童?” “娇娥专程从暹罗大城府曼陀寺求来的宝物。暹罗南传佛教大师,找到胎死腹中或夭折的婴孩,死后七天用火烤干,符咒锁住三魂七魄,再用七七四十九天念咒开光,一百零八天经文加持,可保大人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多谢!刺客的营生,刀口上舔血,今日不知明日,若有此宝物庇佑,必能逢凶化吉。” 话音未落,秦北洋取出一支手枪,惊得刺客们纷纷护卫在主人面前。他摊开双手用德语说:“阿海大人,本人为您带来一份贺礼——无声手枪,德国克虏伯公司最新产品,无声无息之间,取人性命如探囊取物。” 有人翻译了这段话,将这把枪拆卸成零件,确认并无暗器或炸药,这才交到阿海手中。原来他也懂枪,重新拼装回去。装上一发子弹,对准大殿外面,扣下扳机。几乎没有任何声响,只有子弹飞出枪膛的硝烟。百步之外,击中牌坊上的一块瓦片,坠地砸得粉碎。 阿海面向“阿道夫·卢森堡”抱拳:“好家伙!此物用于刺杀,成功率与逃脱率都会大大增加。多谢德国第一刺客相赠。” 轮到“天使”迈克尔了,他从木箱里取出一只篮球,又取出一个篮筐,走到大殿外的广场,命人支起两个木头柱子,中间一块大木板。他将篮筐装在木板上,成了个简易的篮球架。 这位美国黑人首先表演运球,接着三步上篮、立定罚球、三分线外远投,最后飞身灌篮。 美国第一刺客的扣篮英姿,如黑色闪电掠过太白山,中国刺客们目瞪口呆,却不明白这又算是劳什子的礼物? 迈克尔胯下运球同时说,美国的刺客们,都是通过打篮球来练习刺杀的速度、协调性以及爆发力,这才是实打实的真功夫,比之中国功夫,有过之而无不及。 扮作“林娇娥”的阿幽挑起眉毛说:“阿海大人,还有最后一样贺礼,恐怕是您最最中意的。” 说罢,她牵来那匹白马,担架床上躺着右腿打着夹板的年轻男子。 阿海皱起双眉,凑近细看这位小盗墓贼,当即喊出名字:“小木?” 小木睁开眼睛,看到阿海右脸上蜈蚣般爬过的刀疤,当场吓得魂飞天外,正要尖叫却发不出声音,果然是“借用你的性命”呢。 这张眉清目秀的白皙面孔,绝对不会认错——阿海曾为他画过许多张毛笔白描的画像,在刺客联盟内部流传,务必将他捉拿。太白山的刺客们,也去过河南洛阳的盗墓村,却总是与小木擦肩而过。 “三位贵宾,你们是如何得到小木的?” “阿海大人,刚才几件礼物全都不值一提。我们上山之前,总想着要有一件真正有用的贺礼,便想起太白山在外张贴传播的关于小木的画像。我们便去了一趟洛阳,设计将这盗墓贼的首领擒获。” “这家伙很贼,你们能抓住他,也属难能可贵呢。” “那是当然,差点就让他给溜了,幸好我一箭射中他的大腿。”阿幽拍拍小木的担架,看到他惊恐万分却又无法表达的眼神,“我想,阿海大人,您如此看重这个人,要的恐怕不是一具尸体,也不是一个缺胳膊断腿的残废。我便给他养伤,上了夹板,将这份贺礼完完整整地送到您手中,但愿您喜欢。” 眼见自己成了贺礼,小木挣扎几下,喉咙里还是咕噜咕噜的,阿海看出端倪:“他哑了?” “嗯,他自己拼命叫救命闹的,过几天就应该好了吧。阿海大人,依我看,最好让他先休息,别把这盗墓贼的小命给折腾掉了。” “多谢娇娥姐姐的这份大礼,这个小木——正是阿海梦寐以求之物,也是我们刺客联盟获取镇墓兽,打开女皇武则天乾陵,乃至于秦始皇陵的无价之宝。” “镇墓兽?” 化装成南洋贵妇刺客林娇娥的阿幽,转头看着伪装成德国人的秦北洋,他自然装出听不懂的茫然眼神。 阿海走到大殿广场的边缘,再跨一步,万丈深渊:“过去的五六十年,太白山的刺客们执着于推翻清廷的使命。如今,满清皇朝早已覆灭,我们务必寻找新的目标——就是中国的镇墓兽!” “刺客联盟与工匠联盟乃是一对世仇,两大秘密组织自中世纪起争斗六百年。可惜,如今刺客联盟四分五裂,工匠联盟却是如日中天——他们掌握了天下的财富,又控制了匠人与科技,犹如横行全球的西洋列强。而我们这些刺客,像是被逼到墙角的中国武术家、印度瑜伽高手、美洲印第安人、骆驼上的阿拉伯人。” 林娇娥适时地将阿海的话翻译成英语,秦北洋装作很努力地听懂,却用德语回答:“德国战败以后,成了英法两国的盘中餐,必须打倒凡尔赛体系,让世界重回正义。” 经过翻译,阿海点头道:“工匠联盟幕后支持着凡尔赛体系。当初在巴黎,我们前去刺杀三巨头——美国总统威尔逊、英国首相劳合·乔治、法国总理克列孟梭,可惜功败垂成。” “是日,娇娥我尚在南洋;阿道夫正被法国占领军通缉,避祸于俄国;迈克尔虽在巴黎,却因受伤而错过了刺客联盟大会。” “现如今,我既已是太白山的主人,统领中国境内刺客,理所应当,担负起复兴刺客联盟的重任。中国的镇墓神兽,既能守护墓主人的亡魂,也是顶级的‘灵魂机械体’。镇墓兽的秘密,被工匠联盟追寻了数个世纪,若是让他们捷足先登,我们必将重蹈六百多年前阿萨辛的天国花园被蒙古铁骑毁灭的覆辙。” 第十章 魔术晚会 假扮成贵妇人的阿幽故作惊慌道:“那还了得?” “幸好,过去数十年间,历经太白山的两代人,我们已小有所成。”阿海脸颊上的疤痕,在太阳下熠熠生辉,“我计划重建刺客联盟,将分布在全世界一团散沙的刺客兄弟们,再度团结为一个整体,设立八条法度与十五条誓文,严明铁与血的纪律。” “您要重现阿萨辛的辉煌?让太白山成为第二个阿萨辛的天国花园?” 阿海按住腰间的匕首:“阿海自少年时起,听老师讲解阿萨辛的壮阔历史,便有此雄心壮志。新一届的刺客联盟世界大会,我将向工匠联盟全面宣战……” “一将功成万骨枯!恐怕又要牺牲不计其数的生命?” “很遗憾,古往今来的历史,就是这样写成的!” 阿幽故意问了一句:“听说上次刺客联盟世界大会,在巴黎地下墓穴,已选出阿萨辛的继承人,金匕首的主人,刺客联盟的领袖——竟是一位中国少年,好像叫……秦……” “秦北洋!” 阿海说出了答案,咬牙切齿,右脸颊上的刀疤,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 “林娇娥”身边的秦北洋,伪装成德国人的模样,听到自己的名字,禁不住心头狂跳,心想阿幽又是在唱哪出?就不怕当场穿帮吗? 装扮成贵妇人的阿幽继续撩拨道:“阿海大人,您是要请他出山吗?” 太白山的新主人面色阴沉,言不由衷地回答:“哦……这两年来,我一直在苦苦寻觅这位少年,毕竟他是刺客联盟名义上的领袖。只可惜,天妒英才!听说一年前,他已死于中国新疆省的沙漠了!” 秦北洋听得几乎发抖——阿海先说阿幽死了,又说秦北洋死于沙漠……殊不知,这两个在他口中的鬼魂,正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呢! 阿幽心领神会道:“真不幸啊!我会把这个消息,传给刺客联盟的兄弟们。下一届刺客联盟世界大会,将选举出新的阿萨辛的继承人。林娇娥将推举阿海大人,继承阿萨辛之位。” 迈克尔应声附和,最后是秦北洋用德语说:“秦北洋已死,阿海当立!” “这……阿海何德何能?担负如此重任?” 他居然在刺客联盟的“代表们”面前谦虚起来。 阿幽如同劝进袁世凯称帝的杨度之流,厚着脸皮说:“阿海大人,谁成为太白山的主人,就有资格成为阿萨辛的继承人,统领全世界的刺客,复兴刺客联盟的火种就是您啊!” “既然如此,阿海也是责无旁贷!定将舍得一身皮囊,为刺客联盟赴汤蹈火!”阿海大笑道,“这也得承蒙三位的提拔啊!” 阿海说到这儿,摸了摸担架上的小木,又看了九色一眼——这头小镇墓兽,已被打扮成了南美洲羊驼的模样。 “请问三位,这头骨骼清奇,器宇轩昂的牲口,又是何方神圣?” “这……这……这……岂能用‘牲口’二字形容?”阿幽为九色打抱不平了,“此乃南美洲人顶礼膜拜的神兽,行走于秘鲁高山之巅日行千里的良驹,学名大羊驼,又称猊马是也!” “猊马?” “狻猊之猊,骏马之马!” 阿幽给神兽羊驼现编了一个大气磅礴的名字,却让九色无奈地白了白眼。 “好名字啊!”阿海已经着了道儿,“请问这头神兽派作何用?” “这是我的魔术道具。” 迈克尔难得说了一句中国话。 阿海喜笑颜开:“‘天使’迈克尔的大名,可是在刺客联盟如雷贯耳,我听说,你既是美国一等一的刺客,也是最顶尖的魔术师!今晚,我将在大殿之中,宴请三位贵宾。尊敬的迈克尔先生,不知能否为中国刺客界的精英们,表演一台魔术秀?” “好啊!”迈克尔摸着九色的羊驼脑袋,“我也技痒,今晚,正好在阿海大人面前献丑!” 太白山上,穿过荣光大殿,背后就是一片悬崖。犹如敦煌莫高窟,崖壁上开凿许多洞穴与窗孔,加上整座山崖都被人工打磨过,看上去就像欧洲中世纪的城堡。 代表刺客联盟前来拜访的三位贵宾——德国第一刺客阿道夫·卢森堡、南洋第一女刺客林娇娥、美国第一黑人刺客“天使”迈克尔,加上南美神兽大羊驼“猊马”,被引入一间装饰华丽犹如殿堂的洞窟休息。 今晚,荣光大殿即将大宴宾客,迈克尔要准备一场大型魔术表演,祝贺太白山的新主人阿海登基。 洞窟里的灯光分外明亮,不逊于现代世界的电灯。秦北洋解开几盏灯罩,发现是秦始皇地宫中的鲛人油脂。他不敢摘下假胡子与头发,确认外边并无人监听。 阿幽说:“这个房间没有机关,我等可以放心说话。” 迈克尔与九色走出房间,守候在门口。 秦北洋低声问:“你将小木送大礼给了阿海。但愿小木还活着,但愿不会穿帮。” “放心吧,在阿海眼中,小木就是块宝贝疙瘩。他哪里舍得让小木死呢?哪怕一年前,小木差点一锥子刺破他的心脏。” “三个月前,阿海叛乱了?” 她哆嗦着点头,仍保持中年女人的音色:“我不适合当刺客们的主人啊。若我心肠再狠一点,早在半年前就除掉阿海,便不会有今日之祸——他是潜伏在刺客内部的野心家,不仅贪恋太白山主人的宝座,也对沙俄黄金虎视眈眈。” “你们把五百吨黄金运上了太白山?” “是的,就在太白山!但被我藏在一个绝密所在。至今,阿海仍在掘地三尺,却还未找出黄金的影子。太白山是不可能从外部被攻破的,每次灾祸都来自堡垒内部。我原以为,太白山是一片净土,刺客们保持着森严的戒律和忠诚。其实,山上早已被俗世的争权夺利、尔虞我诈所污染。阿海秘密结党营私,勾结了一批属于他的人马。” “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秦北洋想起杀父仇人,“刺客老爹呢?他也叛乱了?” “不,他是老臣,忠心耿耿。只可恨,阿海在食物与饮水中下毒。太白山,不但成了一片刀山火海,也成了一片尸山血海。叛乱者飞檐走壁,上下翻飞,使用快枪与弓箭。杀人者,动如脱兔。被杀者,却是静若处子。老爹与‘镇墓兽猎人’老金一同被俘虏。其余人等,要么被囚禁在地下,要么被迫服从阿海,比如‘天国学堂’的孩子们。” “阿幽妹妹,那么你呢?阿海说你坠落悬崖?” “不错,叛乱者将我逼迫到山顶,阿海劝我投降。但我是太白山的主人,宁死不屈,纵身跳下悬崖。太白山下是地狱谷,自古以来,坠入谷底者,绝无存活的可能。所以,他说坠崖而亡,也并非没有道理。” 秦北洋后退两步:“难道在我面前的是鬼魂吗?” “白鹤救了我!” “白鹤?三年前的那个梦,漫长的一百天,好像梦里头有过那个影子……” “看来当时的催眠术和药丸还挺管用的,能够抹去你的一部分记忆,只剩下模糊的梦境。” “催眠?抹去记忆?”秦北洋越发后背心发凉,不敢靠近眼前的阿幽,“你们都是弗洛伊德与荣格教出来的吗?” 阿幽是个天生的演员,扮什么像什么,如今她的各种姿态,都犹如一个中年贵妇,嘴角冷冷一笑:“催眠之术,中国自春秋战国时代即已有之。八百年前,波斯山中老人的阿萨辛的天国花园,也是用催眠术加上迷幻药,让刺客们相信自己就是死人,身在天堂从而不畏生死地去刺杀。” “三年前的春天,为何又把我从太白山放回北京圆明园?” “北洋岂是池中物?” “这……也因为,十多年前,我在光绪帝陵的地宫旁边,救了你的性命?” 他坐下喘着粗气,差点要把假胡子给摘了。 “哥哥,你救我一命,我定当救你十命!”阿幽如打摆子般颤抖,“我相信,你还会来救我的。哥哥,你是唯一能拯救太白山的人。但我又想,如今全中国的刺客,都已被阿海控制,单凭我们二人的力量,尚不能夺回太白山,还必须有个帮手。” “所以,你想到了迈克尔?”秦北洋在洞窟中踱着步,“因为你在巴黎对他有救命之恩?” “迈克尔在上海公共租界表演魔术,同时受雇于纽约黑手党教父,刺杀几位美国黑社会老大。我先行赶到上海,邀他上太白山助我复仇。迈克尔古道热肠,轻生死,重信义,他在巴黎发过誓,我若有任何事请他帮忙,他都会万死不辞。” “于是,你们制定了这个疯狂的计划,最后就是把我从白鹿原找出来。” 阿幽点头道:“必须我们三人共同配合,今晚的行动才能成功——还有你的九色,也是成败的关键。但没想到,在白鹿原魔方大墓之下,小木居然自投罗网。于是,我又得到一件让阿海信任我们的砝码。” “对了,天国学堂的孟婆呢?她还活着吗?” “阿海叛乱前夜,孟婆就闭关修炼了,至今未见踪影。这也是阿海选择的好时机,如果孟婆在的话,这场叛乱不会得逞。” 秦北洋又想起一张面孔:“鬼面具老师呢?” “鬼面具?他是个特立独行的存在,不受刺客纪律的约束,谁都找不到他,除非他来找我们。这是他的特权。” “还有个问题,你怎会说广东话?” “从小孟婆教我的,我的祖籍本是广东花县。” “原来,孟婆才是从幕后操控太白山的真正主人,快点出来清理门户吧。” “天使”迈克尔退回房间,用别扭的中国话说:“可以准备魔术表演了吗?” 世界上最擅长杀人的魔术师,今晚准备表演一个魔术界的经典款:大变活人! 他从木箱子里取出许多工具,重新组装拼接,做成一个铁笼子,正好可以藏进一个成年人的大小。 “根据魔术界的行规,我把大变活人的秘诀告诉你们俩,可千万不要泄漏给别人哦!” 迈克尔反复告诫之后,才跟秦北洋与阿幽交代了这个魔术的要领,以及关键时刻该如何应对——而最重要的魔术道具,就是装扮成南美洲神兽的九色。 太白山上的太阳,血流遍野地沉没在黑色的云海之中,晚宴开始了。 荣光大殿灯火通明,左右两排坐了三四十人。阿海坐在上首,“南洋刺客林娇娥”坐在第二位,接着是“德国刺客阿道夫·卢森堡”、美国刺客“天使”迈克尔。 小木居然也在席上,他被阿海当作贵宾款待,坐在特制的一副木头轮椅上,受伤的右腿重新用夹板固定着抬起。他也不再是阶下囚,绳索全部解开,只是手指无法动弹,也不能说话,十六岁的少年中山在旁边照顾他喂食。显而易见,阿海是料定他没有能力逃跑或反抗,才会将他松绑的。 秦北洋看到台子上放着几十个野果子,既不像苹果更非生梨,土黄色表皮有层粗糙绒毛,犹如猕猴的毛发,旁边有侍从介绍:“这是猕猴桃。” 抓起一个塞到嘴里,从未尝过的口感,汁水鲜嫩,果肉细腻酸甜,齿间余味无穷。这仙果虽好吃,但能填饱充饥吗? 汤上来了,一大锅,却看不到油。颜色透明,飘散古怪气味。大家都没餐具,只是用力吸着鼻子,贪婪地享受热汤气味。秦北洋要晕倒了,只能随大流。但这气味源源不断涌入鼻孔,仿佛裹挟着蛋白质、碳水化合物、电解质、卡路里…… 众人寂静无声,似乎被这气味催眠,闻着闻着就饱了。 就在那个漫长的梦里,原本模糊的部分慢慢鲜明,三年前的“天国学堂”,名叫芳子的小女孩,带着秦北洋每天吃猕猴桃与甘露汤充饥,简直是人间美味。 时隔三年,再次回到太白山上的天国,喝了汤,吃了桃,果然再也不饿,浑身充满力道,神清气爽,耳聪目明。 “三位贵宾,想必早就吃惯了山珍海味,这太白山上饮食,不知是否合胃口?”宝座上的阿海颇有领袖风范,“别看这桃子与甘露汤的味道寡淡,吃到腹中却是美味佳肴,可以提升人的热量与体力,甚至对于练功也有益处。” 客人们用餐同时,刺客们为晚宴表演乐器——古琴、古筝、锦瑟、琵琶、月琴、陶埙、笙、箫、笛…… 美国黑人迈克尔天生具有音乐细胞,闻之鼓掌起舞,就差唱出蓝调了,他也摩拳擦掌道:“阿海大人,可以开始魔术表演了吗?” “今晚,是太白山的大日子,每年这个季节,都要举行一次‘升天祭’!请三位贵宾观摩如何?” “升天祭?” 大殿打开,众人移驾到小广场。太白山,月色大好,四角点起亮如白昼的鲛人灯火。 秦北洋看到木桩上绑着个少年,全身赤裸,暴露下体。另有两人穿成清朝服装,摆开几十把各种型号的小刀。 这是刑场?迈克尔摸不着头脑,伪装成贵妇人的阿幽默不作声。 所有人面朝少年而跪,包括阿海,默念悉悉索索的祈祷词…… 第一刀,刽子手割开少年的左胸,然后是右胸,两块胸口血肉淋漓,看得人眼皮直跳。 莫不是“千刀万剐”的凌迟酷刑? 此刑始于五代十国,辽朝定名为“凌迟”,又称“寸磔”。许多历史人物都死于这种酷刑。清朝将凌迟发展为一门“艺术”,从胸口开始,再是下体、大腿,手臂、小腿,体内各处脏器……无论男女在光天化日之下,赤裸着忍受锥心之痛,活生生看着自己被一点点肢解,不仅是肉体折磨,更是精神摧残,最后刺破心脏,枭去首级。若提前一命归西,就是刽子手的大过失。残骸放入箩筐公开出售,老百姓相信用凌迟处死的人肉,可配制成疮疥药或上等的药引子…… 眼看两个清朝刽子手,又将少年的下体慢慢割去,广场上血流成河。跪着的刺客们,上到阿海,下到少年中山,面容悲伤,嚎啕大哭,却无一人敢于站出来。 秦北洋正要爆发,手腕却被阿幽死死扣住,“林娇娥”的目光分明是“沉住气!不要轻举妄动!”他正在扮演德国刺客,过去若干次因为莽撞而坏事,只得压抑住怒火。 月光下,凌迟的速度加快了。刽子手向大家展示皮肉与器官,甚至送到秦北洋面前,才发觉并非人肉,而是新鲜的牛羊肉,以及牛心羊肺等等。再看少年犯人的两个眼珠子,就是黑色的玻璃球。脖颈跳出许多弹簧和发条。原来是个假人!就像秦北洋在“天国学堂”的最后一场考验,王母娘娘的七仙女。 阿海向客人们解释:“几位贵宾受惊了,每年今日,我们都要举行‘升天祭’,纪念缅怀五十多年前牺牲的一位少年。没有他的牺牲,就没有如今的太白山刺客教团。” 秦北洋扫视着广场上聚集的刺客,已给他们贴上“疯子”、“死变态”、“杀人狂”的标签! 两名刽子手脱下清朝服装,将假人少年凌迟处死的现场收拾干净,只是残留一股血腥味。 升天祭过后,“天使”迈克尔的魔术表演开始了。 “林娇娥”与“阿道夫·卢森堡”给魔术师做助理,现场搭建起大变活人的铁笼子,只是用一块红布笼罩着。 太白山上从未表演过魔术,刺客们兴趣盎然地盘腿坐下,观赏来自美国南方的黑人魔术。阿海捂着右脸伤疤,端坐在一张长条桌后,颇有王者之风。 云海上,星空灿烂无垠,宛如神仙遗落的银河。一颗火流星缀着长长的尾巴划过,犹如火柴短暂点亮星空,又转瞬而逝。秦北洋胸口的和田暖血玉坠子热了,小时候,听说天上有流星划过,地上就要死人了…… 突然,太白山上响起了美国的爵士乐,迈克尔从大箱子里取出一个留声机,使用蓄电池提供电力,立刻营造出一股美国乡村露天电影院的氛围。 这位号称“天使”的黑人刺客,穿着亮晶晶的演出服。举手投足之间,绝对有大明星的台风。他先表演了几个小魔术,把扑克牌玩得滚瓜烂熟,刺客们杀人都是好把式,魔术却把他们唬得一愣一愣。迈克尔又让每个人心里想一张牌,然后写在纸上,居然每一个人都蒙对了,这就是所谓的“心理魔术”。他那双灵巧的手,不时变出苹果、香蕉、钢笔、打火机,甚至一对鸽子。他还特别懂得幽默搞笑之道,配合着音乐摆酷,激起刺客们掌声一片。 不过,这些近景魔术都只是开胃小菜,真正的大餐来了,迈克尔揭开铁笼子上的红布。向大家展示其中空空如也。但这铁笼子上下左右都是铁板,唯独正面是铁栏杆,这也是魔术的窍门。但他又特地把手穿过栏杆,表明其中并无玻璃等等机关。 而这“大变活人”的活人,只能由“林娇娥”代替。如果是在美国,必是丰乳肥臀的金发碧眼兔女郎,而这位南洋第一女刺客,年轻时想必也艳绝群芳,如今徐娘半老,依旧风情万种。她像个跑江湖的女卖艺人,将娇小的身体蜷缩入铁笼子里。 迈克尔重新将红布笼罩住铁笼子,故弄玄虚地摆出各种POSE,表情夸张地看着刺客们,仿佛发生了某种神秘的变故。刺客们都是眼尖的家伙,一个个盯着铁笼子,想看看“林娇娥”到底去了哪儿? 留声机已经关闭,秦北洋在旁边敲打一只铁皮鼓,不断转换着鼓点节奏,加大表演的紧张感。就连阿海也目不转睛,全然沉浸在大变活人的悬念之中。 终于,“天使”迈克尔揭开铁笼子上的红布。 “林娇娥”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只幼麒麟镇墓兽。 九色回来了。不再是南美洲神兽大羊驼,而是雪白鹿角,青铜鳞甲,赤色鬃毛,吐出一团琉璃火球,超出每秒一百米的速度,如同彗星袭月,白虹贯日,仓鹰击于殿上,冲向直线距离十五米开外的阿海。 太白山上的第一次魔术表演,其实是专诸刺王僚的鱼肠剑,荆轲刺秦王的图穷匕见。 这也是阿幽精心策划的方案,以刺客的方式刺杀刺客阿海,完成最后一击之人,不是任何刺客所能胜任,唯有独一档存在的小镇墓兽九色。 琉璃火球在飞,电光火石之间,从九色的嘴巴,到阿海的双眼,只需飞行0.15秒…… 秦北洋心中默念:去死吧!阿海!十二年前,天津徳租界的大仇,今夜得报。 倏忽间,不可思议的情景发生了——琉璃火球竟然中断,就在阿海的鼻尖处,仅仅差之毫厘。 秦北洋看到了一条蛇。 恶龙般的大蛇,从阿海座椅背后钻了出来,吐出尖锐分岔的蛇信子——蛇乃至阴至柔之物,九色则是至阳至刚的火麒麟。蛇信子以柔克刚,以阴克阳,正好打断了琉璃火球。 小镇墓兽九色不甘示弱,吐出第二串琉璃火球,只可惜“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那条大蛇保护着阿海,蛇头高高弹起,粉红色的细舌头,竟在半空打了个转,如同神鞭“啪”的一声,带着腥臭浓稠的黏液,再次打灭琉璃火球。 九色傻了,秦北洋也傻了,这是幼麒麟镇墓兽遇到的最大克星。 秦北洋从袖子管里掏出十字弓,一支钢箭飞向阿海双眼之间。但有了刚才的偷袭,阿海早有警醒,翻身躲入刺客们的护卫之中,这支钢箭不偏不倚,插到一名刺客眉心,当即毙命。 “天使”迈克尔沮丧地喊了一声“SHIT”!他打开大变活人的铁笼子,先将幼麒麟镇墓兽放出来,左右手同时握着左轮枪,击毙了近前的两名刺客。 铁笼子的底部打开,原来下面藏着个暗格,所谓“大变活人”的美女,通常就躲藏在这个暗格之中。阿幽从底下钻出来,手执一把象牙柄的匕首,瞬间抹断两名叛徒的咽喉。 然而,阿海的跟前有那条大蛇的保护——水牛般粗细的蛇身,通体雪白,几乎绵绵不绝无尽头。椭圆形的蛇头说明,它并非毒蛇,但也吃人无数。因为它的肚子鼓鼓囊囊,狭长的嘴裂中淌着鲜血与残肢。 秦北洋的鼻子比食腐动物更灵敏,它不是真正的蛇,而是一尊镇墓兽——白蛇镇墓兽。 阿海想必也精通“地宫道”的绝技,操控这条囚禁在天上地宫“镇墓兽监狱”中的白蛇为己所用,专门用来防范镇墓兽的刺杀。 若非这条白蛇镇墓兽,阿海早就被琉璃火球烧成骨灰了!蛇信子太厉害了,既像皮筋,又像利剑,更像一条铁索,能取人心脏,也能勒人脖颈,更能缠住人体全身,甚至熄灭烈火。 北方的武术界,有种阴狠实用的招式,就叫“白蛇吐信”,出其不意,伤人头、面、肩、下颚、胸,甚至下阴部位,以至断子绝孙。 火球并没有烧着阿海,反而击中背后的荣光大殿,雄伟的宫殿烈焰翻腾。 秦北洋摘掉假胡子与头发,取下蓝色的隐形眼镜片,露出真实容颜,不再憋屈地假扮德国人了。他打开魔术师的木头箱子,拿出最拿手的三尺唐刀。但刺客们已围上来,再想刺杀阿海,已难上加难,何况还有白蛇镇墓兽加持。 “阿幽!秦北洋!” 阿海喊出这两人的名字,“南洋第一次女刺客林娇娥”露出十八岁的本来面目,刺客们的主人竟还活着,没在太白山地狱谷下摔死,叛乱的刺客们一阵耸动。 九色头顶的鹿角,长出千变万化的参天大树。蛇信子再次缠上鹿角,在蛇与鹿的角力当中。还是代表撒旦的蛇更胜一筹,居然拉断了一根鹿角! 看到鹿角的折断,秦北洋就像自己断了根肋骨,疼痛遍及全身每根毛细血管,恐怕也是跟这尊小镇墓兽产生了心灵感应,休戚与共,神经相连。 九色发出痛苦的惨叫声,它也有了害怕的时候,转身向着山崖高处而逃。秦北洋不能力敌,只能一同撤退。 白蛇镇墓兽与阿海等人,在后头紧追不舍。太白山上的夜空,已被荣光大殿的火光映得通红,仿佛火烧云的晚霞卷土重来,到处是木头噼啪之声。 糟糕的是,阿幽与迈克尔都不见了,他们已陷入重重围困。秦北洋被迫跟他们分开,退到山崖的最高处,相当于这座天国城堡的塔楼,再往前就是刀削般的万丈深渊。 秦北洋脚下拌蒜,骤然摔倒,白蛇吐出的信子,已如藤蔓纠缠他的右腿,又打了好几个结。尖刀般分岔的舌尖,滑溜溜黏糊糊地伸向他的裤裆之间。 妈呀!头皮都发麻了,心想自己还没生孩子呢,就这么让秦氏墓匠族断了香火?老爹在巴黎凡尔赛的地下之灵还不气得冒烟? 满天星斗下,火光烈焰中,白蛇镇墓兽的鳞片与头型,竟有先秦之遗风,古朴苍凉,遒劲简单,它的墓主人究竟是谁? 反正不是白素贞和许仙,更不是小青与法海! 生死一念间,脑子里抢先蹦出的却是《三国演义》第一回“汉朝自高祖斩白蛇而起义一统天下”。刘邦本为沛县亭长,押送民夫去骊山修秦始皇陵,遇到一条大蛇挡路,刘邦趁醉斩断白蛇。原来这白蛇本为白帝子,而斩白蛇者为赤帝子,预示刘邦有帝王气。难道这条威力无穷的白蛇,就是汉高祖刘邦的镇墓兽? 秦北洋本能地手起刀落,三尺唐刀剁向自己两腿之间,哪怕要挥刀自宫。 蛇信子被斩断了。 刀尖距离裤裆不到半寸。被斩断的蛇信子,化作一团青烟。但白蛇似乎壁虎断尾,再次吐出完整的蛇信子。秦北洋腾空高高跃起。半空依次模仿虎、鹿、熊、猿、鸟的姿态,躲过蛇信子密集攻势,觑出一个空挡,双臂灌满力道,将唐刀劈入白蛇七寸。 常言道,蛇七寸,便是蛇的心脏——自然也是镇墓兽的灵石。 果然,环首唐刀切开白色的青铜鳞甲,穿过脊椎与齿轮,撞到一块坚硬的不规则物体。 秦北洋气沉丹田,继续运用安禄山之力,直到将这颗白蛇心脏切为两半! 镇墓兽的灵石,仿佛撞针击打子弹火帽,瞬间引爆子弹出膛。 白蛇被切成两段同时,灵石发生爆炸,灼热气流像一万只拳头,排山倒海般倾泻到秦北洋全身。整个人被弹到半空,还有小镇墓兽九色,他们在太白山上飞。 然后,坠落…… 地狱谷在等着他。 太白山的夜,自由落体,仿佛跌穿好几片云朵,大口呼吸云端的水汽。 从山顶到地狱谷底,直线距离两千米。 秦北洋看到了九色,小镇墓兽的琉璃色双眼,痴痴地看着主人——再坚硬的镇墓兽外壳,也无法经受这样高度的撞击。 二十一年前,秦北洋在九色的面前出生;二十一年后,秦北洋要在九色的面前死亡。 黑夜里,他穿过一层又一层的云。在向地狱坠落的同时,他闭上眼睛,等待最后的时刻…… 突然,一只白鹤从浓云中飞出,秦北洋与九色同时拦腰截住。 全身猛烈震动一下,无论人还是兽,都放射出做梦般的目光。来不及思量,他本能地抓紧白鹤的脖子,就像与九色一同骑在四翼天使镇墓兽的后背上。 云开见月,仓皇之中的秦北洋,这才看到鹤的全身雪白,喙部与脑袋前半部红色,又称丹顶鹤,细长双足亦为红色,羽翼末梢却是黑色。它比想象中大得多,双翅展开犹如烈马,身体结实得恍若马鞍。 第十一章 天上墓穴 骑鹤飞行。 白鹤振翅高飞,再度穿破云层,向着山巅,向着苍穹,劈开空气与风的阻力,将秦北洋与九色抛到一根粗壮的树枝上。 树枝长满分岔的枝桠,还有茂盛坚硬的松针。撞击力让树枝迅速下垂,几乎断裂为两半,却在最低点重新弹起。秦北洋被高高抛起,这才慢悠悠地落在一株迎客松上。 他还活着。 这株横亘于悬崖边缘的迎客松,如一双横空出世的大手掌,将他拦腰托住。九色同样惊恐地抱住树干,折断的鹿角又长出来了。万年老松树的身段,竟如小女孩柔软和谐,面对高空坠物的强大冲力,先被折弯,然后弹起,像狂风中的竹子,摇摆而不倒,上善若水,以柔克刚。如果以硬抵硬,要么秦北洋粉身碎骨,要么松树拦腰折断。 他仰头看着仙意盎然的白鹤——如同宋徽宗笔下的仙鹤镇墓兽,拍打翅膀,悬浮半空。 “鹤兄!鹤兄!多谢你救命之恩!来日若有机会,秦北洋必将报答。” 白鹤不以为意,围绕迎客松飞了一圈,栽入悬崖下的云层,宛如弃世修行者无影无踪。 秦北洋对着苍穹大口喘息,身上扎满松针,如同一只刺猬。想起两年前的地心游记,攀登过地下的世界树,他对爬树可是得心应手。 哎呀,唐刀丢了! 可惜啊!父亲留给他的礼物,安禄山的陪葬品。唯独十字弓,还挂在自己的背带上。 万仞绝壁的迎客松上,秦北洋拔去身上松针,只要九色还在,世界就还在。 可是,阿幽在哪里? 他忧心如焚起来,小镇墓兽吐出琉璃火球,照亮附近崖壁——迎客松孤零零长在悬崖石头缝中,前后左右没有树木,也无藤蔓,只有光秃秃的岩壁。 至于底下,深不可测,犹如尼采的深渊。 秦北洋躺在迎客松上,腾云驾雾一般,困顿地沉沉睡去…… 醒来之时,悬崖上已是万丈红光,却唯独看不到太阳。几千里苍茫云海,尽在脚下奔腾流转矣。也看不到山顶,仿佛腾云驾雾。无法用语言描述的风景,万丈刀削的雪白悬崖,山间猴子家族嬉戏,一线天的瀑布垂落,似乎还有古代苦行僧的洞窟。 秦北洋看到一只黑白相间的野兽。体型臃肿圆滚滚,像只毛茸茸的大狗熊,却如飞檐走壁的侠客。圆脑袋,乌黑眼眶和耳朵,黑色四肢和胸口,其余全是白色,几乎看不清尾巴。 难道……这就是法国生物学家所说的生活在中国西部的古老物种——猫熊? 秦北洋向猫熊大声呼喊,表示人类的友好。但这猫熊却被他吓得不轻,立刻攀援岩石消失。想必猫熊也是上古残留的神兽,在这人迹罕至的太白山,恐怕是神兽们最后的避难所。 正思量间,头顶垂下一个黑影,同时响起中气十足的声音:“秦北洋!” 他惶恐地坐在树干上,几乎坠落深渊。对方是个年迈的老婆婆,满脸皱纹,黑布裹头,圆领长袍,衣襟左衽,仿佛穿着寿衣。 “孟婆!” 秦北洋认出了老婆婆。 三年前,长达整整一百天的梦——眼前的这张面孔,站在奈何桥头,喂他喝下浓汤的孟婆。她站在迎客松上,白发在云中缭乱,真是神仙景象,你说她有一千岁,秦北洋也信。 左衽的老婆婆伸出手,秦北洋却有些疑惑,不知是敌是友?但他看到孟婆的双眼,浑浊的眼角膜,饱经风霜的额头,却让他无法设防。他靠近孟婆,被她搂在怀里,就像老奶奶对小孙子那样。 北洋的声音都变得稚嫩了:“婆婆!我才知道,太白山,就是天国学堂,也是刺客们的巢穴。” “北洋,我已在洞中闭关整整三月,没人能找到我。” “您知道昨晚的事儿吗?我们来行刺阿海,可惜失败了!阿幽还活着吗?” “是,她活着。” 秦北洋长出一气,眼眶已湿:“婆婆,救了我们性命的白鹤,也是被您放出来的吗?” “嗯,仙鹤祥瑞长寿,此物可比我老多了……” “请受秦北洋一拜!” “昨晚,我已见到拯救天国之人。”孟婆看向茫茫云海,指着他的鼻子,“北洋,你斩杀白蛇镇墓兽,就像汉高祖刘邦斩白蛇——你就是我在太白山上等待了五十年的那个人。” “什么人?” 秦北洋心底闪过十二年前,自己第一次沾染过地宫金井之气,父亲说过的话—— 要么是真龙天子,要么是乱臣贼子。 “不可说。”孟婆却卖个关子,将绳索缠绕在秦北洋身上,“我来救你上去。” “好,我们去救阿幽,去救太白山。” “可我怎么上去?” “你忘了修行的刺客道轻功了吗?” 大把年纪的孟婆身怀绝技,健步如飞,攀上迎客松,又似走钢丝踩过细细的树枝,山风呼啸而过,如同在细绳子上翩翩起舞。秦北洋想起“梦”中修炼,老婆婆现身说法,出其不意地腾跃,飞天入地,让人无从防范,不但有助于动如脱兔的刺杀,也能帮助刺客逃离现场,方才配得上“彗星袭月”。秦北洋气沉丹田,站在松树枝上如履平地,竟然一飞冲上两三丈。怕是在悬崖坠落的惊险过程中,得到白鹤君的某种加持,领悟了鸟类驾驭空气之道。 九色跃跃欲试,却无法像孟婆和主人那样,顺着岩石缝隙攀援腾跃而上,宛如悬崖上生活的猴子家族。 不过,山顶垂下一根粗壮的绳索,秦北洋将九色全身牢牢捆绑,犹如乘坐电梯,随着绳索扶摇直上,白日飞升,穿越数片云层…… 数百米后,接近山巅,狂风袭来。绳索在悬崖绝壁之间停住,藤蔓中露出个洞窟。孟婆轻巧地跳进去,拽着秦北洋与九色也上来了。 深呼吸,闻到坟墓的气味,霎时间,神清气爽…… 秦北洋又想起三年前的那个梦,似乎“鬼面具”老师带他来过这里?脑中的记忆与眼前的景象互相对照,竟然纹丝不差——迎面是个墓室门。两扇汉白玉石大门,雕刻仙鹤飞入群山,日月沉入云海,正是这天国山顶的奇观。 “婆婆,您就是在这里闭关修行的?” 孟婆不答,来到一座墓室门前, 秦北洋运用墓匠族的手艺,轻松将门打开。 刹那间,数十支箭矢迎面飞来,直取他的双眼…… 孟婆拽着他趴下,头顶嗖嗖冷风,箭矢齐齐扎入背后地砖,深入达到三寸。若是反应再慢半拍,当场就会被戳成刺猬。 不错,这就是三年前,鬼面具老师带他夜游的“天上墓穴”。 连续穿过三道墓室门,秦北洋心领神会,与九色踮着脚步,穿过最后一道门,隐藏于石壁下的阴影中。 终于,眼前展开一片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地宫—— 犹如光的海洋,秦北洋被刺得睁不开眼,头顶似乎飘过白云,脚下流淌江河大海,背景也是这座重峦叠翠的群山…… 他这辈子出生在地宫,成长在地宫,却从未见过这么伟大与豪华的地宫。 ※※※ “始皇初即位,穿治郦山,及并天下,天下徒送诣七十余万人,穿三泉,下铜而致椁,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满之。令匠作机弩矢,有所穿近者辄射之。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 司马迁《史记》对秦始皇陵地宫的描述。不过,秦始皇陵在关中平原的骊山脚下,距离秦北洋出生地白鹿原,不过几十里咫尺之遥,怎么可能在这高山之上? 耳边似乎想起“鬼面具”的声音,三年前那个漫长的梦里的话—— “秦始皇帝再伟大,不过是人间的君主。这是一个复制品,人间所有的君王墓葬,在天上都会有复制品,也是天国学堂修行地宫道的场所……” 刹那间,秦北洋几乎全都想起来了。地宫四边无数盏青铜烛台,喷射耀眼的光芒,便是南海鲛人鱼膏做成的蜡烛——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鲛人善于纺织,可以制造入水不湿的龙绡。鲛人尸体可熬制人鱼膏,其油燃点极低,一滴燃烧数日不灭。若有数具鲛人尸体,就能做成两千年不熄的长明灯。 那不是梦。 模拟日月山川的秦始皇地宫,竟被人复制在太白山顶的天上墓穴。 也许,只有白鹿原唐朝魔方大墓,或者神秘莫测的乾陵地宫可与之媲美。 秦北洋与九色躲藏在一片阴影之中,他看到地宫底部的边缘布满洞窟,一如陵墓中会有多个侧墓室与耳室,埋葬墓主人的妻妾与陪葬品。但这里的每一个洞窟,都有粗如碗口的铁栏杆,形如监狱。 秦始皇地宫的赝品。 规模空前绝后的正方形地宫中心,有着黄肠题凑的柏木巨棺,不晓得秦始皇嬴政是否长眠其中? 这口巨棺之前,有着五六十个男女老幼,皆被五花大绑。四周数名黑衣刺客,手握匕首与快枪,为首正是右脸刀疤的阿海。 九色刚要冲下去,却被秦北洋死死拦住。 因为在阿海背后,挺立一尊浑身披挂铁甲的青色铜牛。两只牛角如同弯月,四个牛蹄踩在地宫上,体格远远超过自然界的牛,几乎比大象更为宏伟。它发出滚滚热量,让秦北洋胸口的和田暖血玉不断产生感应。 青牛镇墓兽? 昨晚是汉高祖刘邦的白蛇,今天又是青牛,不知其墓主人又是何方神圣?无论白蛇还是青牛,这些强大的镇墓兽,都已被阿海等叛乱者控制,成为天国之乱的武器。 阿幽果然活着——她恢复为十八岁少女容颜,双手被反绑,面色苍白凄惶,眼眶发红,想是为坠下悬崖的秦北洋与九色而悲伤。 而在她的身边,“天使”迈克尔也被捆绑着,除了喉咙没有被割开,黑肤色的全身伤痕累累。昨晚的血战,他不知击毙了多少刺客,却还是身受重伤而被俘。这位美国黑人魔术师兼刺客,有着一颗“士为知己者死”的心。 秦北洋还看到了刺客“老爹”——自己的杀父仇人,他真的老了,同样被绳索捆绑,必须旁人搀扶,才不致跌倒。 而在老爹身后,则是刺客教团的头号“镇墓兽猎人”老金。秦北洋不会忘记这张面孔,在阿尔泰山的李陵墓,老金救过他的命,一路同行到耶侓大石的陵墓。老金跟其他刺客不同,尚是良心未泯。 少年中山亦被捆绑,脸上被黑烟熏得如同锅底,他没有参与对秦北洋与阿幽的围攻,被认为对阿海不忠。 其余的俘虏们,恐怕已被关押了两三个月,沉默无声,表达抗议与唾弃。 最后是坐在轮椅上的小木,昨晚没有被九色的琉璃火球烧死已是万幸,如今他的右腿被夹板抬起,双目呆滞地看着阿海,不晓得自己的生命还能持续多久? 众人面前有一副鹿角刀架,供奉着秦北洋的三尺唐刀——竟已被阿海得到了。 叛徒们想端起三尺唐刀,作为战利品献给主人。想不到,唐刀犹如千钧之重,如何用力都搬不动,难道安禄山的邪灵又起作用了? 老爹沉闷地嘶吼道:“阿海,我宁愿死于秦北洋的复仇,也不愿让你得逞。” “老爹,世道早就变了,天国早就亡了!为何还守在这座山上,做着黄粱美梦?不去看看天下到底是什么样子?” 阿海的这番话,秦北洋听来竟还有几分道理。 “天不变,道亦不变。” “天……”阿海仰望头顶,模拟日月星辰的地宫穹顶,“中国的天,早就塌了!” “叛乱者,人人得而诛之。”老爹直勾勾地看着阿海脸上的刀疤,若非中了毒药,绝不会轻易被俘,“十二年前,我带你去天津第一次执行任务!若不是你未听我的号令,擅自行动,打草惊蛇,那个秦北洋,早已捏在我们手中了!” 躲藏在地宫角落的秦北洋,听得胆战心惊,又怒火中烧,此刻手中若有把枪,定然一枪一个,消灭阿海与老爹。 “早知如此,何必等到他成为那个人!”阿海拔出匕首,放在老爹的脖颈上,“告诉我,黄金在哪里?” 老爹微微点头,阿海将耳朵凑近。 突然,老爹一口咬住阿海的耳朵,地宫中响起屠宰场般的惨叫。 阿海的耳朵被咬下来前,反手掏出匕首,抹断了老爹的喉咙,鲜血染红他的面孔。 老爹松口了,就像被他杀死的那些人,抽搐着扑倒在血泊中。 太白山资格最老的刺客死了。 阿海双腿跪地,发出野兽般的喘息声,不断用匕首刺入老爹的胸口,直到挖出一颗热气腾腾的心脏……二十年来,那么多“天国学堂”的学童之中,刺客老爹最喜欢阿海了,待他如待亲儿子,谁能料到如此下场? 这一幕,秦北洋已盼望了十二年。只可惜,动手的不是自己,而是十二年前的仇人。 老爹的尸体被拖走。阿海抹去脸上的血,捂着自己耳朵,一圈清晰可辨的牙齿印子。右脸上的疤痕,越发像一条黑色的蜈蚣爬过。 他走到阿幽面前,依然当这个女孩是主人,跪下说:“阿幽,你的任何反抗都是白费!告诉我——黄金在哪里?四年前,我们错过了一百万两白银,我不想再错过五百吨黄金。” “阿海,你不是贪财之辈,你要这笔黄金,必然别有所图。”阿幽看着刺客老爹的死,面不改色,“你把秦北洋还给我,我就把黄金给你。” “那你要到地狱谷底去寻找了!”阿海似有某种轻薄的眼神,“阿幽,在你的小心肝中,秦北洋那小子,竟比整个太白山,比我们这些忠诚的刺客都更重要,是吗?” “至少……他的心,他的手,都比你干净!” “心?”阿海发出凄惨的笑,“我不知道我的心是什么颜色。但我知道,我们的手,为什么会不干净,因为有你,刺客们的主人!” 看阿幽颤抖着不言语,阿海凑近了她的耳朵,低声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这句话旁人都听不到,却被数十丈外的秦北洋听出来了——接触过白鹿原大墓金井下的封印,视觉与听觉都大为增强,能听清很远却细微的声音。 秦北洋正要喊出一个“不”字,却听到阿海高声说:“阿幽,你若不从我,我就一个个杀光这些人……” 不等回答,阿海使了个眼色。他的手下随意抓起个被绑的男人,拖到地宫边缘的一个洞窟前,塞入铁栏杆的缝隙。 秦北洋看得真切——洞窟中露出一只穿着明光铠的恶魔,身体却是豺狼虎豹,闪闪发亮的金属光泽,分明是一尊具有唐朝风格的镇墓兽。 依然效忠天国的男人,犹如古时候献祭的牺牲者,被镇墓兽的利爪疯狂撕碎。一节节骨头断裂,关节撕碎,鲜血喷溅,以及临死前的惨叫声,如同音乐会的鼓点,刺痛每一个被俘者的耳膜…… 看到镇墓兽监狱里中的人肉盛宴,小镇墓兽九色按捺不住了。秦北洋牢牢压住它,不要发出任何动静。 他看到阿海的背后,那头粗壮的青牛镇墓兽,正在不断发出轰隆隆的机械声响,怕是也对牺牲者们垂涎三尺。九色若是硬闯下去,恐怕绝无胜算。 地宫之下,阿幽悲伤欲绝摇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嘴唇皮已被自己咬破,鲜血顺着嘴角流淌。十八岁的脸上,竟然鲜血梅花般艳丽。 紧接着,叛徒们又将三个被俘者扔入三个不同的洞窟,据说分别是春秋五霸的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的镇墓兽! 不消片刻,三个人就被东海齐国、北方晋国、南方楚国撕成了碎片。 第五个牺牲者,刚刚送到洞窟前,铁栏杆里响起晋王李克用的镇墓兽狮子吼,当即吓作一滩烂泥,跪在地上求饶:“阿海啊!我们好兄弟呢!您是天纵英才,武功盖世,火眼金睛!您终于拨乱反正,拯救了太白山,拯救了中华民族!您是太白山的新主人,天国的新首领,刺客联盟的新领袖,阿萨辛的继承人,打倒工匠联盟的大英雄,阿海万岁!万岁!万万岁!” “软骨头!去死吧。” 于是,这位死到临头服了软的歌功颂德者,被塞入镇墓兽的血盆大口,惨叫声中混合着叫骂声,诅咒阿海必下十九层地狱…… 当阿海准备挑选第六个牺牲者时,阿幽突然站起来:“阿海,我嫁给你!” 所有人满面诧异,老金刚想说什么,就被破布塞住了嘴巴。 “阿幽,你可当真?” 带着蜿蜒刀疤的刺客之脸,凑近十八岁的少女肌肤。 “只要你放过这些人,让他们活着离开太白山……” “好,送他们出去。” 阿海嘴上虽这么说,恐怕心里却在盘算——将这些人抛下悬崖,也算是履行承诺,送他们“下山”。 “我要亲眼看着他们下山。” 阿海皱起眉头,环绕阿幽一圈,嗅着少女的体味:“那你今日就要嫁给我。” “今日?” “更准确地说,就是现在!” 阿海嘴角微微一笑,牵着阿幽的胳膊,走向地宫中央的秦始皇巨棺。 无论在《秦氏墓匠鉴》,还是北大历史系的课堂,抑或“天国学堂”的“地宫道”修行,都会提到“黄肠题凑”——“黄肠”,就是去皮后的柏木,颜色淡黄而得名。《吕氏春秋》有言“诸养生之具,无不从者。题凑之室,棺椁数袭,积石积炭,以环其外。” 秦汉帝王椁室用黄心柏木枋层层平铺叠垒,一般不用榫卯,更像堆墙头;木头皆内向为椁盖,与同侧椁室壁板垂直。若是墓主人复活,从内侧观看四壁,只见枋木端头,犹如屋檐四垂,是为“题凑”。天子以下诸侯、大夫、士也可用题凑,但只能用松木。除非天子特许,诸侯王和重臣方可用黄肠题凑。 至于,秦始皇万年长眠之棺椁,无疑是史上最宏大的黄肠题凑。 “那就是我们的新房!足够气派吧!”阿海将她一把抱起,像抱起一条出水的大鱼,“请把那座伟大的棺椁,当作我们的新人之床!” “疯子!你一直觊觎于我?” 阿海咬着她的耳朵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对女人没兴趣。但阿幽,你不是一般的女人!你是刺客们的主人,你是秦北洋的‘阿幽妹妹’。所以,我愿意为你而付出。” 少女阿幽已无力抵抗,泪水涟涟,就像六岁那年。全身穴位被点上,加之五花大绑。阿海抱着她走向秦始皇的黄肠题凑…… 太白山,天上地宫。 突然,空中飞过衣袂裂风之声。 秦北洋来了。 他不是从地面飞奔而来,而是从半空中。趁着大家注意力都在阿幽身上,他攀爬到秦始皇陵墓的地宫穹顶,距离地面数十层楼之高。他模仿“五禽戏”的“猿戏”,孔武有力的双臂,吊着北斗七星,跳跃到穹顶中心,与太阳依次交替的新月之钩上,双脚悬空的正下方,就是秦始皇的巨棺。 秦北洋施展轻功,稳稳降落在黄肠题凑的顶端,正方形木头宫殿的屋顶。 地宫中所有人都睁大双眼,包括被阿海抱在怀中的阿幽。她看到他还活着,变成一抹彗星袭月、白虹贯日、仓鹰击于殿上。 阿海叹息着摇头,抽出象牙柄的匕首,准备再与秦北洋决一死战。 赤手空拳,怎能抵挡阿海的匕首?但秦北洋还未落地,架在鹿角上的环首唐刀,竟然自动起飞,如同一条白练划过地宫,飞入他的手中,似乎藏着强大的磁石。 手握唐刀,威风堂堂,他将历史踩在脚下。头顶流动日月星辰,周身照射鲛人油脂之光。仿佛有盏聚光灯,投射来一圈光晕,将他从头到脚笼罩。 这一刻,以秦为姓的墓匠族传人,竟好似两千两百年前,那位统一六国,书同文、车同轨,废封建,立郡县的中国第一位皇帝。 秦始皇帝。 棺椁下方的阿幽,痴痴地仰望地宫苍穹,黄肠题凑之上的男人,恍若一颗熠熠闪光的星辰…… 千真万确,他就是那个人! 阿海双手击掌,口中发出古怪的声音,那头青牛镇墓兽,发出震耳欲聋的牛吼,正要冲向秦始皇的棺椁,却被两道闪电般的琉璃火球击中。 青牛摇晃两下,岿然不倒,怒不可遏,甫一回头,只见地宫深处,飞奔来一只幼麒麟镇墓兽——浑身冒着火焰,头顶枝桠峥嵘的鹿角,身披金光闪闪的鳞甲。 “九色!” 阿幽兴奋地大喊,希望重新燃起。 不过,相比于体型壮大的青牛镇墓兽,小镇墓兽九色,不过是个小不点罢了。 但这是秦北洋与九色商量好的计策,九色舍生忘死引开青牛镇墓兽,秦北洋从天而降。 幼麒麟镇墓兽与青牛镇墓兽展开缠斗,鹿角VS牛角,琉璃火球中的大唐军阵VS青牛铁甲之上的契丹兵刃,竟然打得难分难解,就像最轻量级与最重量级的拳手同台竞技。 地宫中心的棺椁上,一名刺客悄然爬上来,意欲从背后偷袭。秦北洋犹如脑后长了眼睛,低头躲过匕首的一击,同时转身送出唐刀。 第十二章 决战秦始皇之巅 咔嚓! 唐刀从刺客腰腹部穿过,瞬间将整个人拦腰斩断。鲜血染红了他的眼睛,他的世界变成了红色海洋。 第二个刺客上来了,秦北洋腾身一跃,犹如“五禽戏”里的飞鸟,唐刀从半空中枭去刺客的首级。第三个刺客,直接被他从正面劈成了两半。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 与此同时,调虎离山,青牛镇墓兽完全被九色缠住,否则早就一牛角将秦北洋捅死了。 一场真正的杀戮,秦北洋压抑了十二年的仇恨,全在这个清晨发泄在刀锋上。秦始皇的棺椁上,唐刀切开刺客们的皮肤、肌肉还有骨骼,他的嘴唇尝到血的滋味,又咸又脏,令人作呕。他感觉这些人很恶性,杀人的过程也很恶性,而杀人的自己更加恶心! 人,为什么要杀人? 昨晚,魔术表演刺杀行动,并非徒劳无功,九色的琉璃火球,阿幽的匕首,迈克尔的双枪,秦北洋的十字弓,已让叛乱者损失大半人马。如今,阿海手下仅剩十二个刺客,已被秦北洋一气呵成地杀完了。 阿海成了孤家寡人。 老金已悄然挣脱绳索,替阿幽与迈克尔松了绑。眨眼间,所有被俘者都恢复了自由。 秦北洋翻身跳下黄肠题凑,刀锋直逼阿海的鼻尖。 老金抓起一把矿工镐,站在秦北洋的身边说:“北洋!幸亏我在阿尔泰山没看错你!” 形势已天翻地覆,阿海不是大伙儿们的对手。青牛镇墓兽虽然庞大,但行动笨拙,竟被小小的九色困在地宫角落,抽不出空来帮他。 秦北洋腾身跃起,手中唐刀灌满安禄山的邪魔力量,飞向青牛镇墓兽的牛角。 一刀斩断! 青铜牛角砸落地面同时,秦北洋眼角露出重重杀气,青牛困兽犹斗,愤怒吼叫,积蓄力量…… “镇墓兽猎人”老金不知从哪儿搞来一只胡笳,竟然吹奏起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此曲本为古琴曲,却被他吹出草原民族的苍凉悲壮,想是多年在西北采矿挖墓的结果。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对殊俗兮非我宜,遭恶辱兮当告谁?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 青牛原是契丹人的图腾——这尊青牛镇墓兽的墓主人,竟是大辽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 《辽史》记载辽太祖耶律阿保机“身长九尺,丰上锐下,目光射人,关弓三百斤”,正合这青牛镇墓兽的伟岸。 十多年前,老金亲手打开西辽河草原上的耶律阿保机陵墓,掘出青牛镇墓兽,将其制服运回太白山,连同辽太祖棺椁,一起封闭在天上地宫。 “地宫道”有云,镇墓兽喜音律,乐器是一个法宝。 原本意欲发狂的青牛镇墓兽,竟在胡笳声中安静下来,乖乖四蹄跪地,俯首称臣! 阿海彻底败了。 不过,他的轻功是太白山上最强的,飞燕般窜上地宫边缘。阿海飞奔着穿过几道门,秦始皇的地宫赝品,还有另一道出口。 秦北洋、阿幽、老金、中山,还有九色都追了过来。进入第二间地宫,迎面展开一个硕大的圆形空间,呈现同心圆不断下落,底部是一片圆形的黄土场地,酷似古罗马大斗兽场,也像纽约曼哈顿哈莱姆区地下的工匠联盟北美大圣殿。相比刚才正方形的秦始皇地宫,犹如“天圆地方”之制。 他确信自己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那不是梦,而是三年前的真实记忆——仿佛鬼面具还在耳边侃侃而谈:“夏商周三代,均有奴隶角斗士,与野兽搏击,彼此角斗,胜者继续杀戮,败者命丧当场。” 秦北洋还记得《秦氏墓匠鉴》记载——上古时候,镇墓兽的验收,便采用活人角斗士。如果角斗士被镇墓兽杀死,说明墓匠的手艺合格,如果角斗士还活着,甚至打败了镇墓兽,那么角斗士将恢复自由,而墓匠因为手艺不过关,则会沦为奴隶,甚至成为角斗士而去送死。 阿海已冲入圆形地宫底部,秦北洋抬起十字弓,射出一支钢箭。阿海似乎脑后长了眼睛,竟然飞身躲过这致命一箭。 来不及再给第二箭上弦,秦北洋举着唐刀跳下角斗场般的地宫。 “别下去!” 老金的提醒慢了两秒钟。阿海拉下地宫底部一个铜环,几扇铁门自动打开,镇墓兽的气味扑面而来。 秦北洋慌张地后退几步,只见一头吊睛白额的猛虎,首先冲入斗兽场,虎鞭拍打地上,激起阵阵黄沙。 不,这不是真正的老虎,而是熟铁青铜外壳的猛虎镇墓兽。 他又看到一头雄鹿,顶着跟九色相同的雪白鹿角,四只细细的蹄子,支撑青铜身体,一跃跳过猛虎的头顶。 雄鹿镇墓兽。 第三头镇墓兽,是个黑熊,蹒跚笨重的躯体,每走一步都让地宫震动。 黑熊镇墓兽。 第四个是金色猿猴,翻滚腾挪地攀援斗兽场,对秦北洋呲牙咧嘴地示威。 猿猴镇墓兽。 最后一个,来自圆形地宫的天花板。空中卷起整整热浪,秦北洋看到一对黑翅膀,发出乌鸦的呱躁声,犹如报丧的黑鸟,徐徐降落在猛虎的背上。 乌鸦镇墓兽。 秦北洋第一次同时看到那么多镇墓兽,五颗灵石发出热量,地宫变得烟雾蒸腾。 这座紧挨着秦始皇地宫赝品的圆形地宫,便是太白山上的“镇墓兽大斗兽场”,聚集了五头动物形状的镇墓兽——虎,鹿,熊,猿,鸟。 地宫道的残忍,远远超出刺客道。最残忍的,就是毕业前的一关——学会与镇墓兽的搏击,失败者或死于镇墓兽之口。 “很遗憾,这是我等之天命……” 鬼面具的魂魄似乎萦绕在镇墓兽斗兽场之中,纠缠在秦北洋的耳边喃喃倾诉。 这是他的生死场。 虎,鹿,熊,猿,鸟——这五尊镇墓兽,已被控制在阿海的手中,正对着秦北洋磨刀霍霍,垂涎欲滴…… 它们并不需要人肉充饥,但消灭任何擅自闯入者,乃是镇墓兽保护墓主人的本能。 猛虎镇墓兽的血盆大口将他吞没前,秦北洋拼命扭过身体,抽出背后唐刀,用力劈砍在虎口之上,反而将自己弹得飞起来。 乌鸦镇墓兽半空飞来,尖利的鸟喙就要将他刺穿。他再次用唐刀抵挡,三百六十度转圈,稳稳地双脚落地,站在镇墓兽大斗兽场的圆心。 秦北洋挥舞三尺环首唐刀,面对从眼前、身侧、背后袭来的五尊镇墓兽——虎,鹿,熊,猿,鸟。 突然,九色如同一道金色闪电,从头顶跃入镇墓兽大斗兽场的中心,站在秦北洋的身边保护主人。 就当秦北洋与小镇墓兽要与这五尊镇墓兽决一死战,圆形地宫的看台上传来老金的呼喊:“北洋,选一件乐器!” 原来,老金打开大斗兽场台阶下的抽屉,居然塞满乐器——从阳春白雪的编钟、古琴、洞箫到下里巴人的唢呐、胡琴、喇叭,甚至有西洋人的口琴、小提琴、双簧管…… 从这些乐器的光滑色泽来看,日常保养得很好,这两天刚被擦拭过。 秦北洋脱口而出:“我会吹笛子。” 老金将一支竹笛抛向半空,秦北洋眼前闪过三年前相同的情景,只不过当时扔给他笛子的人是“鬼面具”老师。 他高高跃起,单手接住笛子,发现贴着半透明的笛膜。 对了,镇墓兽性喜宫商音律,风雅丝竹,这些乐器正是克制镇墓兽的武器。 秦北洋别无选择,只能将唐刀送回后背,将竹笛横在嘴唇上,口型放圆,气流灌入中空的笛管,震动一片薄薄的笛膜。 他吹出了《鹧鸪天》,少年时住在京西骆驼村,他时常跟着父亲走到香山顶上,悠悠扬扬地吹起这首笛子曲。 对兽吹笛? ※※※ 五尊镇墓兽原本已商量好了,如何将秦北洋分成五瓣,就如五名食客打量一只完整的烤鸡。但贝多芬的《欢乐颂》一出,却让它们为之震惊。五头野兽蹲伏在原地,乖乖竖起耳朵,倾听欢快的笛声,仿佛不是墓穴地宫,也不是大斗兽场,而是维也纳金色大厅。 三年前,那个漫长的“梦境”之中,“鬼面具”老师就是用这种极度危险的方式,训练秦北洋的“地宫道”技能。 随着地宫内响彻秦北洋的笛子独奏《鹧鸪天》,老金挑选了二胡拉起民间哭丧小调,阿幽再度吹走她最拿手的唐朝尺八……笛声、二胡声、尺八声声,不但让虎,鹿,熊,猿,鸟五尊镇墓兽失去了攻击力,就连九色沉醉其中七荤八素而不自知。 一曲终了,再来一遍。秦北洋反复用笛子吹了七遍之多,吹到口腔生疮,荒腔走板跑了调儿。所有人都坚持不下去了,镇墓兽再次靠近,五只禽兽,目露凶光。 老金高声提醒道:“北洋,这五尊镇墓兽来自三国华佗之墓!” 华佗并非帝王将相,虽是举世罕见的神医,但也不过一介百姓,为何会有五尊镇墓兽? 秦北洋脑中闪过三个字——五禽戏。 镇墓兽不会给他思考空间。猛虎再度冲上来,秦北洋把自己也当作一头老虎,俯身两手按地,用力使身驱前耸至极后稍停,再用两手先左后右挪移,竟避开第一击;他两脚向后退移,极力拉直腰身,避开了第二击。 雄鹿镇墓兽,要以锋利的鹿角刺穿角斗士。秦北洋同样模仿它的动作,四肢着地,引项反顾,将三尺唐刀举在头顶,仿佛变成一尊独角兽,与雄鹿的双角猛然相撞。山顶深潭之畔练气不是白费力气,唐刀挡住了雄鹿的袭击。 黑熊镇墓兽杀上来了,秦北洋灵活地双手抱膝,在地上翻滚两下,熊瞎子般躲开攻击。 猿猴镇墓兽接踵而至,这下不用学了,他攀援上斗兽场的墙壁,施展轻功,飞檐走壁,恍如悬崖上生存的猿猴。 最后,便是如利箭飞来的乌鸦镇墓兽。 秦北洋自然站定,吸气时跷起左腿,两臂侧平举,如鸟展翅欲飞状;呼气时,左腿回落地面,两臂回落腿侧,一鸣惊人,一飞冲天。 五尊镇墓兽纷纷仰头咆哮。乌鸦起飞追逐,秦北洋把唐刀藏在背后,半空中抡圆了砍向飞行的镇墓兽。 体内滚动一股热流,喷涌出下丹田,经会阴、肛门,沿脊椎督脉通尾闾、夹脊和玉枕三关,到头顶泥丸,再由两耳颊分道而下,会至舌尖,或至迎香,走鹊桥,连接任脉,沿胸腹正中下还丹田,恰好打通“任督二脉”,完成了第一个小周天。 仿佛,安禄山就藏在这把唐刀深处,无比邪恶,一旦使出,覆水难收。 唐刀劈中了乌鸦镇墓兽的后背…… 秦始皇陵地宫后的地宫,镇墓兽大斗兽场的上空,金属火星四溅,放射万丈金光。 大叛乱者安禄山,似乎长出兽角与茸毛,舔着鲜血,将乌鸦拦腰切成两段。 秦北洋听到镇墓兽的惨呼声,唐刀仿佛砍中灵石,这是镇墓兽唯一的心脏。 乌鸦镇墓兽在半空爆炸了。自然界真正伟大的鸟儿,死亡时不会沾到地面,它们会在天空自爆,羽翼融入云端,灵魂归于苍穹。 剩余四尊镇墓兽都看呆了,惊恐地尖叫躲藏,钻入洞窟,放下铁栏杆,自甘为囚徒。 九色也看呆了,连琉璃火球都来不及喷出来。过去的两年间,它已不断蜕化成一头嗜血残暴的猛兽,但在这场人兽角斗表演面前,竟成了乖乖的看客,作壁上观地欣赏主人屠杀五禽戏镇墓兽。 三年前的春天,十八岁的秦北洋,便已在“梦”中完成了同样的五禽戏考试。 镇墓兽大斗兽场,仿佛传说中的少林寺十八铜人巷。 四十年前,太白山的刺客们挖开华佗的墓,发现竟有五尊镇墓兽。三国时代,华佗发明了世界上最早的麻醉术,他为曹操看头风病,建议做开颅手术,施以麻沸散做全身麻醉。而曹操的疑心病甚于头风病,竟把华佗下狱杀了,从此麻沸散失传。不久,枭雄曹操病亡,留下七十二疑冢。魏文帝曹丕即位,华佗生前曾用麻沸散救过曹丕的性命,新帝心怀感激,以诸侯王的规格,为华佗营造了宏大的坟墓与地宫,以及五禽戏镇墓兽。 除了麻沸散,华佗还发明了五禽戏——虎,鹿,熊,猿,鸟,模仿五种动物的姿态练习,消谷食,益气力,除百病。某种程度而言,华佗既是医学泰斗,也是武学宗师。镇墓兽的技击杀人动作,源于自然界的各种禽兽。依靠人类的技击武学难以对抗。唯有华佗的五禽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是热兵器发明之前,古人克制镇墓兽的唯一方法。 三年来,秦北洋每次与镇墓兽的搏斗,都会自动模拟五种禽兽腾跃击杀的姿态,仿佛梦中偶得老师傅指点。 此刻,屠杀镇墓兽的秦北洋,跳回到大斗兽场的看台上,气喘吁吁,凶神恶煞般地寻找仇人…… 阿海不见了。 趁着秦北洋与五禽戏镇墓兽缠斗,阿海早已钻过另一个墓室门,穿过长长的甬道,逃出了天上地宫。 出口在太白山西峰之巅,野花包围的山洞,外面有石板机关掩盖,常人难以发现。 虎口脱险的阿海,刚刚吁出一口长气,犹如火烧眉毛的曹操从赤壁逃到华容道,迎面却见到一位鹤发童颜并且左衽的老婆婆。 孟婆。 怪不得,她没有随秦北洋进入地宫,而是早已算计到了这一步,在天上地宫的出口守株待兔。 “阿海,十六年前,你刚上山时,我就说过——此子不可重用。刺客老爹不听我的劝告,说你天资聪颖,是块刺客的好料子,将你视若亲生儿子,如今他是自食其果。” 面对孟婆的阻拦,阿海已经无路可去,身边只有一道空隙,便是太白山顶的万丈悬崖。 这时候,秦北洋与阿幽等人追出了天上地宫,他举起安禄山的唐刀就劈向阿海。 匕首与唐刀的交锋,并没有发生…… 阿海的唇边露出枭雄的冷笑,侧身一跃,坠入无边无际的深渊。 “不要!留下!” 秦北洋扑到悬崖边,若非孟婆拽住他的裤腰带,便要一同飞入万劫不复之下。 流年不利!想要亲手杀了刺客老爹,他却被阿海割断喉咙;想要亲手杀了阿海,他又坠入悬崖。 众人把头探出刀削般的崖壁,只见阿海坠落的小黑点,突然变大了。 一把伞。 阿海背后藏着一把伞——铁骨伞,可受千钧之力。伞面不是普通的油纸,而是美国进口的化学合成纤维材料,坚硬度不逊于钢铁。这把伞内部有折叠机关,撑开后尤为巨大,仿佛一面降落伞,在半空迎风飘舞,极大延缓了坠落速度。 太白山主峰到地狱谷,垂直距离超过两千米,几为世界之最,谷底全是累累白骨。 无数白云前来遮挡视线,阿海变成个小黑点,消逝无踪…… 第十三章 决战鼓楼之巅 民国八年,1921年,六月。 端午节干过,关中的麦收季节过去,麦客们如同候鸟返回家乡。乾陵门口一望无际的麦田中,已被收割得整整齐齐,只剩下一茬茬的乌黑色与土黄色。奶头山下的军营,依然高高飘扬五色旗,周围村民们竟都不认得这是中国的国旗。 一支车队开出军营,为首的年轻军官,不过二十出头,肩章已是少校军衔。 后面跟着几辆大车,第一辆车的窗帘掀开。头发自来卷的少妇,剪着时下流行的童花头,瞪着琉璃色的眼珠子,眺望背后渐行渐远的乾陵主峰,告别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告别写满了到此一游的无字碑,告别六十一蕃臣无头骑士,告别方圆十几里内陪葬的数位皇子、公主与大臣,比如姑获鸟镇墓兽的墓主人永泰公主。 欧阳安娜抱着个婴儿,就快要满一岁了,是位漂亮的千金。小女孩很健康,双眼竟然也有些琉璃色的味道,两只莲藕般的小手乱抓。年轻的妈妈将女儿扶起来,让她也能看到葬着两位皇帝的陵墓。 “九色啊九色,你虽是个女孩子,却不逊色于所有男孩,他们能做到,你也能做到,他们不能做到,你更能做到,就像这座陵墓里埋葬的女人!” 颠簸的大车上,安娜为女儿用毛巾擦身,天气炎热,容易出一身疹子。女儿的后脖颈上,一对赤色的鹿角形胎记,烈焰般冲向茂密的黑发。秦氏墓匠族的标记,竟也传递到女孩身上。 她把丰满的奶头塞到女儿嘴里。哺乳期就要过去,九色也在喝米汤。接下来,她计划给九色喝牛奶,让这孩子变得跟欧美人一样强壮。 而在大车外,齐远山放慢了马蹄,正好看向车窗内的妻女。他给了九色一个灿烂的笑,说实话,他很帅!这小姑娘是颜控,便也给了“爸爸”一个笑脸。 车里的安娜却没有给他笑脸。齐远山有些羞愧,拉低帽檐,紧着马刺,又冲到队伍前头。他是灰溜溜地离开乾陵的兵营的。 大车顶上盘踞着一只黑猫。 来自永泰公主地宫的老猫,不晓得有多大年纪,无论齐远山如何赶它就是不走。即便不给它任何喂食,这只猫也能自己抓老鼠抓小雀儿来吃。 猫眼盯着前方的关中大地。 这年夏天,陕西并不太平,军阀陈树藩、刘镇华拥兵自重,胡景翼的靖国军割据称雄,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把持北洋政府的直系与奉系决定,撤销陈树藩的陕西督军之职。陈树藩与刘镇华不会轻易放弃权力,宣布陕人治陕,同时与直系军阀及靖国军开战。 齐远山驻扎在乾陵的一支孤军,实力尚不足以扭转战局,因此宣布解除武装,脱离战区回北京。他在乾陵脚下苦心经营的基地,就此功亏一篑,什么诸侯啦军阀啦,不过南柯一梦。 尽管如此,曹锟仍给齐远山发了一封电报,称赞他是直系的少年英雄,不愧为北洋名将之后,经略关中得力,回来定要好好提拔重用。 车队离开乾陵,两日后渡过渭河,便看到了土黄色的西安城墙。只可惜唐朝长安城早已化为灰土,如今的城墙不过是明朝洪武年间建造,相较大唐盛世差之千里,却依然屹立不倒,角楼、马面、女儿墙,貌似金城汤池。 齐远山自朝西的安定门进城,穿过古朴的箭楼与瓮城,经过繁华的西大街,只见一座雕梁画栋的高大城楼,坐落于数丈高的砖石台基之上。底下有供人车出入的拱券门洞,上有梁架式木结构楼阁,上下两层,重檐三层,包括回廊有九间之多,屋顶为歇山式重檐三滴水,上覆灰瓦,绿色琉璃瓦剪边,同时具有唐宋明三代之风格。 大车里的安娜母女也打开帘子张望——看到城楼上有块匾额“文武盛地”,这便是中国排名第一的西安鼓楼,形制等同于北京天安门,但更为高大雄伟,并不逊色于帝都规格。 穿过鼓楼下的城门洞子,便是回民聚居的北院门,在唐代属于皇城范围,尚书省所在地,亦是整个帝国的心脏地带。马背上的齐远山回头一望,鼓楼背后匾额“声闻于天”。 不满一岁的小九色,鼻子如同小鹿般灵敏,毕竟在唐朝古墓里吃着鹿奶长大的,闻到了满大街的羊肉泡馍、麻酱凉皮、水盆羊肉、灌汤包、八宝玫瑰糕……忽然,一大批军队冲了过来,街上的人群纷纷躲闪,不少商贩的摊位被踩得稀巴烂。齐远山吩咐车队镇定,悄悄掏出腰间的大镜面盒子炮。 但这些士兵如同溪流从车队两边滑过,转瞬就将背后的鼓楼包围地水泄不通。在军官的指挥下,士兵们小心翼翼地爬上城台,刚要闯入鼓楼之中,里头就响起了枪声。两名士兵应声倒地,子弹鼓楼深处射出,看得出射手的枪法相当精准。 蓝色军装的士兵们中间,混着一个黑色警官制服的男人,显得有些不伦不类。那人三十来岁,浓浓的眉毛,嘴上两撇胡子,双目如同朗星,身材挺拔,不怒自威。 隔着好多人头,齐远山辨认出了这张面孔——京城六扇门传人,名侦探叶克难。 有人高声吆喝,悬赏一千块大洋,捉拿藏匿在鼓楼上的要犯。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些士兵也都是亡命之徒,纷纷端着刺刀冲上去。一时间,古老的西安鼓楼之上,充满杀伐之声,枪弹横飞,血溅五步,不断有尸体被抬下去,再一看全都是士兵。盘踞在鼓楼中的要犯,不知有多少人马?军队甚至抬来了加特林机关枪,准备对鼓楼进行扫射性的破坏。 大车里抱着孩子的安娜娇吒道:“这帮不肖子孙!要把老祖宗的宝贝都糟蹋干净了!” 她的声音借着风势,居然传到了叶克难的耳朵里,京城名侦探疑惑地回头,目光正好撞上了欧阳安娜。 自来卷发,琉璃眼球,就算烧成灰,磨成粉,叶克难也不会认不得她。 “安娜!” 叶克难命令暂停进攻,来到大车前,这回也看到了齐远山。 年轻的北洋少校下马,向北京警察厅的高级警官敬礼。叶克难再看大车里抱着孩子的安娜,已经猜出了结果。 不是叙旧的时候,他回头望向鼓楼,咬着牙关:“今日里,拼了我这条命,也要逮住那家伙!” “鼓楼上有几个要犯?” 齐远山没有提问,倒是欧阳安娜好奇地问了一句。 名侦探只伸出一个手指头。 “犯了什么王法?” “杀人!” “杀了几人?” 叶克难拧起标志性的浓眉:“光有登记在册的就上百人!不为我们所知的受害者,更不知有多少人了!” “那确实该抓!但这西安鼓楼乃是名胜古迹,更是全体中国人的宝贵遗产,千万不要破坏了这件国宝!” 欧阳安娜到底是北大历史系肄业的,王家维教授的高徒,颇有文物保护的意识。 “我追踪这名凶犯,从宣统元年算起,直到民国九年之今日,已整整十二年了!”叶克难抓紧拳头,“不过,安娜,你说得有理!切不可坏了西安鼓楼!” 说罢,叶克难屏退左右士卒,命令大伙在四面八方围困,谨防通缉犯的逃窜。名侦探孤身一人,手握一支勃朗宁枪,悄悄地爬上鼓楼城头。 “我也去!” 齐远山拔出手枪,紧跟在叶克难身后,两个人互相有个照应。按照在日本军校的所学,任何单兵突击都需要火力掩护。而齐远山的枪法是没的说,日本陆军的神枪手也自愧弗如。 “小心!” 欧阳安娜将女儿放在大车深处,自己探出头来观望,为丈夫捏了一把汗。 鼓楼位于西安城的闹市区,全城的百姓都蜂拥而出,将西大街与北院门、南院门围得水泄不通,小报记者们纷纷出来拍照片。 枪响了。 子弹从叶克难的头顶划过,但他动如脱兔,擦着城砖翻滚,闪身抢入鼓楼内部。这里有一面硕大的鼓,每日击鼓报时,与近在咫尺的钟楼,同为西安全城人的计时器。 齐远山冲入城楼的另一侧,通过眼神与手势与叶克难交流。黑魆魆的楼阁之中,有个人影躲在大鼓背后。叶克难趴在地上一步步靠近,齐远山向大鼓背后射击。对方立时还击,子弹擦着彼此太阳穴飞过。 对方居然不会转移,始终保持在原地。叶克难凭经验推断,此人要么已经中弹,要么腿部有伤,否则也不会轻易被包围。 在齐远山的掩护下,叶克难觑准对方痛点,不断转移方位靠近,抢占到最有利的位置。可惜光线太暗,否则以齐远山的枪法,对方早就被一枪爆头了。 忽然,逃犯的手枪哑火了,弹药用罄,已成瓮中之鳖。 尽管如此,名侦探仍不敢贸然靠近,用枪口对准逃犯,高声叫唤:“你已无处可逃!把双手举起来,乖乖投降。不然,我先一腔打碎你的膝盖,第二枪爆了你的肩膀,让你手脚俱断,下半辈子只能被人放在陶瓮了做个人彘!” 叶克难放了狠话!对方非但不投降,反而在地上翻滚,拖着伤腿到了城楼边缘。 “站住!” 名侦探最担心的一幕发生了,这名逃犯竟宁死不屈,宁折不弯,飞身跳下“声闻于天”匾额下的鼓楼。 啪…… 空中姿态分外优雅,显然练过轻功,以后背着地的姿势翻滚,躲过最严重的冲击,避免重要部位的伤害,但仍能听到骨头碎裂之声。 几十把刺刀对准了逃犯,只要稍微动弹一下,他就会全身被戳满血窟窿。 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口鼻都在流血,右脚有严重外伤,包扎着绷带还有夹板。面对刺刀与枪口,此人毫无惧色,发出痛苦的狂笑。他的眼里藏着一个魔鬼,所有士兵们胆怯后退。 而在他的右脸,缀着一道蜈蚣般的刀疤。 叶克难与齐远山奔下鼓楼,他们见过这张脸,不止一次,刺客的脸。 他叫阿海。 到底是身怀绝技,即便伤了一条腿,阿海依然能施展“刺客道”轻功,若是换做常人,早就粉身碎骨了。 名侦探从犯人身上搜出一把匕首,象牙柄上镶嵌“白虹贯日”的螺钿图案,显然比起十二年前升级了。 刺客阿海被五花大绑,塞进一辆英国进口的装甲汽车,前后左右军队护送,浩浩荡荡前往北院门另一边的陕西督军衙门。叶克难命人去请外国大夫,务必给予逃犯治疗,不能让他因伤重而死。 北院门恢复了秩序。叶克难回到安娜的车队跟前,正了正大盖帽,瞧了一眼帘子里的女婴说:“别来无恙!” “叶探长,您在跟谁说?” 欧阳安娜下了大车,穿着蓝色棉布裙子与短袄。即便做了年轻的妈妈,身段却未曾走样。 “跟你们所有人。”叶克难注意到她左手上的玉指环,那是秦北洋送给她的,没想到如今还戴在中指上,他回头对齐远山说,“谢谢你提供了火力掩护,否则我可能已被打穿了。” “我有愧于您!叶探长。” 不消说,齐远山意指自己跟安娜的婚事。 “罢了!”名侦探拍了拍齐远山的少校肩章,“我看你也是很有出息啊!” “探长,此番怎会来到西安?” “说来话长!你们知道,十二年来,我从未放弃过天津徳租界灭门案的追查,为秦北洋的养父母报仇,也为抓获那伙杀人如麻的刺客,我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最近的一年,我历经北京、南京、广西等地,最后来到了陕西!” “这里是刺客们的基地?” “太白山!刺客教团!”叶克难回头望着鼓楼说,“今天,有线人密报,从太白山来了一个人,藏匿在鼓楼之上。我猜就是刺客们的一员。要知道太白山刺客教团,那是历代陕甘总督与陕西巡抚的眼中钉肉中刺。陕西督军也不例外,立刻向我拨付人马,前来鼓楼捉拿刺客。” “没想到,他就是那个阿海,右脸上有刀疤的家伙,当年亲手杀害了秦北洋的养母。” 名侦探长出了一口气,就像他每次破获大案要案那样:“这次抓获此人,待到审问清楚,必然对其严惩,也算是代替北洋复仇了!” “叶探长,北洋还活着!” 安娜低声提醒一句,声音里带着某种愧疚。 “什么?”叶探长的表情复杂,但最后大笑起来,“好!我就知道,吉人自有天相!这小子有九条命!不会那么轻易死的!” 忽然,大车里的孩子哭了,安娜将女儿报出来哄着。 “这孩子叫什么?” “九色。” “秦北洋的小镇墓兽?” “嗯,就起这个名字。” 毕竟是名侦探,目光锐利,能从表面现象看出本质。他仔细观察小女孩的五官、眉眼与轮廓,低声问安娜:“难道是……” “叶探长,你猜得不错,是北洋的孩子。” 看到欧阳安娜面有难色,齐远山干脆代替妻子回答了。 “天可怜见!我明白了,为何你们会匆忙结婚,就是为了这个孩子啊!远山、安娜,我原谅你们了。” “这个秘密,请勿对任何人说!我不希望对九色的成长,造成任何的困扰。” “哪怕秦北洋本人?” 欧阳安娜犹豫片刻,咬着嘴唇点头。 “真是一段孽缘!”叶克难长吁短叹,再看小九色,却又喜上眉梢,“我能抱抱这孩子吗?” “当然!” 安娜将孩子交到名侦探手中,他用手指头逗了逗小姑娘。想不到,九色竟很喜欢这个大男人,反而伸出雪白粉嫩的小说,触摸了他黑黑的胡子。 某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就像电流贯穿叶克难的身体,让他亲了亲九色的脸蛋。 与此同时,九色在他的怀里撒了泡尿。 名侦探感觉身上一片热流,警服完全被童女尿湿透了。他不但不生气,还嘻嘻笑着将孩子还给安娜,就当炎炎夏日消暑了。 “这是好兆头啊!今天抓住了十二年前的凶犯,又被九色尿了一泡,简直运交华盖!” 大车顶上的黑猫,怔怔地凝视叶克难的双眼,让他总有些不舒服。 这一夜,齐远山与欧阳安娜带着孩子,在陕西督军衙门旁的客栈盘桓一日。 安娜还是分外小心,每次住在外头,都会格外注意门窗。枕头底下放把小刀,免得被歹人或妖怪窃走心爱的宝贝。 窗外,月光明亮,还能闻得到羊肉泡馍的香味。她哄着孩子入睡,想起数个月前的除夕夜,女儿失而复得的欣喜若狂。那一夜,转眼间,竟然重新见到秦北洋,她又是肝肠寸断!她好想扑倒秦北洋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她做不到!秦北洋也做不到。 他走了,不知去向,生死两茫茫。 秦北洋,他从出生之日起,就在颠沛流离,即便活动今天,不是住在墓穴,就是被人追杀,或者在大漠与深山中流浪,他根本无法胜任父亲的责任。 尽管,错不在他,错在命运! 如果现在,她带着女儿回到秦北洋身边,真的不敢想象会是怎样的人生?女儿又会有一个怎样的童年?像他一样在地宫里长大?每天抱着一只小镇墓兽?小学只读到三年级?同时全家被杀光? 不! 九色是秦北洋的女儿,但也是欧阳安娜的宝贝,上天恩赐给她的礼物,或者说,是维京人陵墓中的奥丁大神恩赐给她的礼物! 相比较于秦北洋的人生,女儿拥有一个像齐远山这样的父亲会更好。他虽是个军人,却无需上阵打仗,还有一份稳定的俸禄,会带给九色一个完整的童年。他也很爱这个孩子,视若己出,满满的父爱。有时候,让她也心生感动。 安娜已做了个决定,等到九色长大吧,当她年满十八岁,再告诉她亲生父亲的秘密,认祖归宗。 此刻,她还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去隔壁的督军衙门,去找京城名侦探叶克难,一同审问刺客阿海。她把女儿托付给了齐远山,让他今晚好生照看。万一刺客去隔壁劫狱,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黑夜独行的女子,仿佛回到当年的夜上海,回到东海达摩山,跟着秦北洋肆意汪洋,鲜衣怒马,夺宝历险……督军衙门口,安娜与卫兵纠缠许久,叶克难才露了脸,将她带入一座戒备森严的小楼。根据这里的老规矩,有个健妇搜了她的身体上下,确认没有携带武器。 这是个单人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张病床。刺客阿海浑身包扎绷带,右腿打着石膏,手上插着输液管,外国大夫已给他看过病,惊讶于这个男人野兽般强壮的身体。数条锁链捆绑着阿海,以免他轻举妄动。 安娜看到他右脸的伤疤,眉头不禁一跳,厉声道:“四年前,上海虹口,海上达摩山,就是你杀了我的父亲?” “是。” 阿海淡淡地点头,目光有股若有若无的轻蔑,仿佛他杀死的只是一条虫子。 欧阳安娜向他吐了一口唾沫,立即被叶克难拦在后面:“冷静!” “对不起,叶探长……” “审问还没开始呢。” “叶克难。” 被绑在病床上,浑身是伤的阿海,说话依然中气十足,果然有练家子的风范。 “你知道我的名字,也算是我的荣幸了。” “叶探长,你是京城六扇门的传人,自康熙朝就在刑部衙门当差。你的祖父叶行客,在英法联军入侵北京之时,战死于正阳门前;庚子年,八国联军入侵,你的父亲同样战死于正阳门。你可谓是忠良之后,只可惜,你家世代效忠的却是个腐败无能妖魔当道的朝廷!” “你知道的挺多啊。” 叶克难耐住性子,准备套出阿海更多的话。 “呵呵!我还知道,戊戌变法,是你父亲抓获了六君子,也是你父亲押送他们上了刑场。” “住嘴……”说到了叶家的痛处,名侦探几乎扇他耳光了,“在六扇门当差,免不了要做这种龌龊事。父亲跟我说过,他心里头很窝囊,六君子之一的刘光第,还是刑部候补主事,父亲的顶头上司,也是他最敬佩之人。行刑当日,父亲暗自买通了刽子手,刘光第受的那一刀,干净利落,最为痛快!” “光绪三十一年,你子承父业,考入了北京的高等巡警学堂,教官是日本浪人川岛浪速,你接受全套的日本警察教育,三年后以全国第一名的成绩毕业。” “第二年,我就奉摄政王之命,调查皇家工匠秦海关丢失的幼子,结果在天津徳租界发现了这孩子——当时叫仇小庚,本名秦北洋。” “我脸上的这道疤,也是这孩子送给我的。”阿海停顿片刻,叶克难看他口干舌燥,竟然给他喂了一小杯水,“多谢!叶探长,我还知道您很多事。比如,您结婚多年,却尚无子嗣,问题出在女方身上。但你并不纳妾,与夫人相敬如宾。” “这你也知道!”叶克难倒吸一口冷气,“既然如此,那么多年来,你为何不来取我性命?” “我们刺客只听主人之号令,决不擅自行动。” “不说这些了,你怎会躲藏在西安鼓楼,你的右腿又怎会受伤的?” 这个关键问题,却让阿海闭上眼睛。右脸的刀疤如同蜈蚣八脚,在灯光下蜿蜒爬行。安娜刚要催问,却被叶克难拦住,不准她接近犯人。 三天前,太白山叛乱失败,在秦北洋的逼迫之下,刺客阿海从山崖顶上坠落……尽管有秘密武器铁骨伞,但落差高度远远超出极限,强大的重力加速度,即便在有轻功护体之下,依然摔坏了他的右脚。 地狱谷。 果然是片地狱,白骨累累,布满几万年来的人类与动物残骸,甚至还有古时候的衣服、书册、刀剑……阿海发现一头刚摔死的大猫熊,便用匕首割下猫熊的生肉,便塞入自己口中,补充体力与热量。他知道,太白山上忠于阿幽的人们,很快会下来搜索他的。 他拖着一条伤腿,逃出了地狱谷和太白山。 晓行夜宿两日,阿海秘密潜入西安。原本在破败的鼓楼之上,藏有他的据点。埋藏在西安的线人,会给他送来食物和药,还有骨伤的夹板,还准备找外国大夫来给他治疗。 但没想到,就是这个线人,出卖了他。 看阿海保持沉默,叶克难索性跳过前面的问题,继续审讯:“阿海,请你告诉我——太白山刺客教团,究竟是什么来历?” “天国!” 第十四章 天国志 西安以西二百里,秦岭太白山顶,阿幽也在向秦北洋说故事。 “哥哥,请跟我来。” 十八岁的阿幽,牵着秦北洋的手,攀上月光下的顶峰,打开一个隐蔽的山洞大门。 他看到无数的书架,每一排都有十几层高,目测有几万本藏书。秦北洋仿佛进入布满金银财宝的古墓,而自己是个盗墓贼。 “天国图书馆?” 三年前,秦北洋被“鬼面具”老师禁闭在这间图书馆中。依然不是梦,他足不出户,颠倒日夜,沉浸在浩瀚无垠的书海中,疯狂地掌灯阅读,就像回到光绪帝的地宫。至少有漫长的三十天,仿佛跟千千万万个古人在一起,甚至有熙熙攘攘摩肩擦踵的错觉。 书架背后画着鲜艳夺目的壁画。既有花鸟虫鱼,也有山水风光、飞禽走兽。比起白鹿原大墓的唐朝画风,眼前更有明清文人画的风骨。 秦北洋在一幅江天水阔的画前驻足——五层望楼,江面白帆点点,江边兵船林立,远方山峦相接,动静相宜,色彩厚重、气势磅礴,似是亲眼目睹过的景象。 “这……不是南京的长江吗?” 秦北洋曾经两次横渡长江,烟波浩渺的扬子大江,两岸风光正与壁画吻合。 “不错,这幅壁画名叫《防江望楼图》。” 阿幽为他介绍每一幅图:《云带环山图》《江天亭立图》《孔雀牡丹图》《柳荫骏马图》《鹤寿图》《鹿鹤同春图》《鸳鸯荷花图》《绶带蟠桃图》《双鹿灵芝图》……“等一等!” 秦北洋盯着壁画中的《双鹿灵芝图》,岩石古松下,两头梅花鹿,一头大鹿长着漂亮的鹿角,还有头小鹿趴在地上,必是一雄一雌,双鹿面前长着一株千年灵芝。 这头雄鹿酷似小镇墓兽九色,正面盯着秦北洋,露出浑圆的双眼,面孔更像某种食肉的野兽——难道就是九色体内的上古神鹿? 往下走,壁画风格又为之一变,出现大量西洋教堂里的《圣经》故事,秦北洋在上海与巴黎的天主教堂可都见过。 “阿幽妹妹,你是太平天国的后代?” “哥哥,你终于猜对了!” “天兄诞生后第1814年,天父次子诞生在中国广东省花县福源水村。” “天王洪秀全?” 阿幽柳眉倒竖:“不得擅说天王名讳!天王生于耕读世家,却三次考秀才失败,随即大病一场,死去七日,升入天国,面见天父天兄后还魂,复活后俱讲天话……” “我读过历史,无须赘述。清朝覆灭,民国建立,孙文先生已把太平天国定性为革命运动,是为历史的反正。” “让我说!太平天国甲子十四年,西历1864年,天京被湘军围困告急,老天王因病升天,幼天王洪天贵福即位。不久,天京沦陷,湘军屠城,男女老幼被杀十余万人。所幸忠王保护幼天王杀出重围。忠王将自己的坐骑让给幼天王,被俘就义。” 秦北洋知道因为这出大变乱,中国损失了数千万人口,东南富饶之地,尽化瓦砾。 “坊间流传一本《李秀成自述》,不知真伪,有人说他已变节,有人说他是诈降……” “诈降!”阿幽斩钉截铁地回答,“忠王有约,以诈降迷惑清妖,用离间计劝说曾国藩叛乱清朝。幼天王经湖州、广德州进入江西,遭到清军围捕,身边只有一名少年侍从,长相却与幼天王酷似。他们在山上藏了几天,饿得不行,下山到一户唐姓人家,不幸撞上清兵。少年侍从冒充幼天王被俘,真正的幼天王趁机逃脱。” “这么说来,历史书上所说的,幼天王洪天贵福在南昌被凌迟处死,其实是个替身?” “嗯,这位少年,被绑在凌迟的柱子上,代替幼天王,接受千刀万剐的酷刑,至死都没说出这个秘密!” “这就是你们的‘升天祭’——用假人代替少年,重现西元1864年,发生在江西南昌的凌迟酷刑!历史书上,这惨绝人寰的一幕,标志着太平天国的彻底灭亡。” “只要太白山上的天国后代尚存,我们就会世世代代祭奠这位少年。” “因为替身的牺牲,清朝对太平天国余部搜捕有所松懈,真正的幼天王,趁机逃亡到了的太白山?” “天国败亡之前,遵王赖文光奉命西征,自安徽、河南攻入陕西汉中。” “汉中!”秦北洋频频颔首,“汉高祖刘邦成就霸业的基地,也是三国蜀汉的重镇。” 阿幽指向壁画中的一副古地图:“遵王预感到了天国的危机,决定在秦岭深处开发一处避难地,亲自登山找到这块福地。” 秦北洋自小对一切图纸敏感,中国地图更是如数家珍:“这是好地方!太平天国定都天京,想要步朱元璋之后尘,可惜天时地利人和均不在自己这边,最终败亡,殊为可惜!” “古往今来,都是成王败寇。”阿幽摸着腰间的匕首说,“清妖说我们是长毛贼,儒生说我们是西洋邪教,洋鬼子说我们是异端敌基督,革命党说我们是民族英雄,还有人说我们是农民革命……” “历史由胜利者书写,失败者往往被描绘为恶魔!” “哥哥,而你眼前的壁画,就是由失败者描绘的……你看这片牡丹花,开得如此鲜艳,其实是用人血画成,我们捉拿了清妖大臣上山,以血祭祀天国牺牲的兄弟姐妹。” “这是你们行刺的开始!” 阿幽不以为然:“六十年前,不少太平天国残部流亡海外,成为职业刺客,加入刺客联盟。太白山刺客教团,成为刺客联盟在中国的分支,专门刺杀满清要员。” “‘天国学堂’就是借鉴了阿萨辛的天国花园?” “不错,太白山上的孩子,从小学习刺杀,告诉他们已是死人,视死如归,才能回归天国。只有十分之一的孩子成功毕业,其余都会被淘汰。刺客老爹,就是太白山培养的第一批刺客。庚子年后,我们一度与同盟会秘密合作,干过许多刺杀大案。” 秦北洋恍然大悟:“怪不得革命党也如此热衷于暗杀。” “老天国是造反是战争血流千里;新天国则是无声的刺杀血溅五步。当年,幼天王登上太白山,发誓要在山上再造一个天国。假以时日,推翻满清,在人间重建天国。” “大清已经亡了!” “小皇帝还在紫禁城里呢,北京城头的黄龙旗降下了,人们心中的黄龙旗还在飘着呢!哥哥,我叫洪天幽。” 她叫洪天幽。 秦北洋顿首道:“阿幽妹妹,我第一次知道你的真名。” “幼天王洪天贵福是我的祖父。自从天国败亡,他便隐居在太白山上,也是太平天国的第二代天王,一直活到庚子年,寿终正寝而升天。” “那也是我出生的一年。” 阿幽淡淡地一笑:“庚子年,我的父亲,幼天王的独子,成为第三代天王。三年后,我和我的孪生兄长出生了。我们是天国最后的继承人。六岁那年,天国出现叛徒,清廷调遣新军精锐,突袭太白山,用炸药打破城堡。我和哥哥被俘虏,运送到北京。” “那是宣统元年,西元1909年。” 那是秦北洋的命运被彻底改变的一年。 “我们双胞胎兄妹,被一个老太监送到北京的摄政王府。那是个春天的午后,摄政王很年轻,喜欢逗笼子里的鸟玩。我从小受的教育是,所有满清官员贵族都是妖魔鬼怪,要么长着恶狼脑袋,要么拖着狐狸尾巴,没想到却是个温文尔雅的书生。摄政王起了恻隐之心,下令把哥哥送去后宫做太监,把我送去做娼妓。” “老太监?” “哥哥,你想起来了吗?老太监违背了摄政王的命令,秘密将我们押送到清西陵,想用水银做成童男童女,给光绪皇帝殉葬!” “是,在我刚到地宫的第一夜,我将你从老太监的魔掌中救出来,可惜没能救出你的孪生兄长。” “那一夜起,我就把你当作比亲哥哥还亲的哥哥。” 比亲哥哥还亲的哥哥?秦北洋听得有些脸红。 天国图书馆有个后门,深入太白山中的石头甬道。绕过几个弯,迎面又一间密室,门上刻着“真神殿”三个字。 阿幽推开殿门,鲛人油脂点亮的长明灯前,供奉着鲜花、水果、还有露水。 重重帷幔深处,端坐一个男孩,身穿明黄色长袍,胸口绣着团龙,头戴圆筒形金冠。男孩不过六七岁模样,脸上似乎贴着银粉,看起来相貌如生,却又有几分诡异。 秦北洋认出了这个男孩。 “哥哥,他也是我的哥哥。”Оふ說下傤憱找●酷o书o网●κúsúú.йètО 阿幽上了三炷香。当年的童男童女,原本要为光绪皇帝秘密殉葬。如今,童女已长成十八岁大姑娘,童男却永远被禁锢在六岁,成为太白山上的神,刺客们顶礼膜拜的对象。 “他为何在太白山上?我记得,十二年前,他不是被陵墓监督下令埋在西陵围墙外吗?”秦北洋后背心凉飕飕的:“他的身上与体内都是水银,别说十二年,就算一千二百年,也不会腐烂。” “哥哥,五年前,袁世凯称帝时,我被脱欢从鄂尔多斯草原救回太白山,加冕成为刺客们的主人。我率领大伙儿,赶到清西陵的围墙外,掘出当年被埋下的哥哥。因为水银,他没有腐烂,被送回太白山,永生永世供奉在真神殿。” “如果我没有救你,那么供奉在这里的,便是一对童男童女。” 阿幽抓着秦北洋的手说:“哥哥,救命之恩,阿幽必要相报。” “妹妹,我俩童年时的相遇,这是命中注定之事,不是我对你的恩德。” “哥哥,我的童年到六岁为止——我亲眼看着爸爸被清军乱枪打死,妈妈被十几条大汉轮奸,从悬崖跳下地狱谷。我看到太白山血流成河,我和哥哥被关在铁笼子里,像牲口一样押送到北京。我必须保护自己,不能泄露身份,我是天国最后的传人。从那以后,我的童年是在北京的大宅门里,关在内务府陵墓监督的后院里度过的。” 秦北洋同病相怜道:“阿幽妹妹,你没有童年,地宫中长大的我,一样没有童年。” 走出真神殿,打开秘道尽头的窗格,望见一轮明月,高挂在云海上。 “青龙头,白龙尾,小儿求雨天欢喜。麦子麦子焦黄,起动起动龙王。大下小下,初一下到十八。摩诃萨……” 阿幽对着月亮高歌一曲,她与秦北洋初遇时唱过的求雨儿歌:“其实,这首《摩诃萨》就是刺客教团的联络暗号。” 人生若只如初见,相隔十二年,再看十八岁的阿幽,惊觉她的内心,更像个饱经风霜的女人。 “我做梦都想把你们这些刺客都杀尽……” “对不起!”她探出窗外,望着漆黑一团的深渊,“哥哥,你若想要为父母复仇,为自己复仇,请把我推下去吧。阿幽不会有任何反抗,更不会有一句怨言。” “别犯傻!”秦北洋将十八岁的姑娘搂了回来,“你真是我的冤家!” “要怪就怪十二年前,你为何从老太监手里救了我。” 阿幽将头埋入他的怀中,仿佛一块烫手山芋,吃也不是,扔也不是……“我不怪你,只怪阿海。” “地狱谷中没有发现阿海的尸骨,但刺客教团已发出必杀令,他活不了多久!” 十八岁的小女孩,恶狠狠地说。 秦北洋心中盘算,亲手复仇的日子,究竟还有多远? “哥哥,阿海的叛乱,除了觊觎五百吨沙俄黄金,也是窥透了我的心思——他知道我倾心于你,料定有你无他,有他无你。至于老爹,他是忠心耿耿的天国老臣。我做出任何选择,他都会无条件服从,哪怕叫他去死。” 刺客教团的规矩森严,与中国两千年的君主专制并无两样。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老爹做得到,阿海却做不到。 说话间,东方泛起鱼肚白,云海上下,金光闪闪,平地上一辈子都难见到,但在天国长大的孩子们眼中,却又稀松平常。 “妹妹,阿海到底是什么人?” “孟婆告诉过我——有一年腊月,有个中年男子,冒着大雪登上太白山,带着十五岁的阿海——眉清目秀的男孩,性格内向,极少说话。护送阿海上山之人,自称‘四川道人’,其父是太平天国战将,追随翼王石达开西征,在大渡河畔败亡,隐居在川西深山。这人有浓黑的胡子,长脸,高鼻梁,说话有浓浓的口音。他发誓效忠天国,每年送一些孩子上太白山,作为血赋。” “血赋?” 他想起土耳其近卫军——巴尔干地区的基督教少年,从小离开父母,送到土耳其培养成最凶悍的战士,几乎征服了大半个欧洲。 “他保证,孩子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具有高贵出身,天资聪颖,骨骼清奇,具备成为顶尖刺客的条件。” 秦北洋闭上双眼,脑中浮起那张浓黑胡子长脸高鼻梁的男人面孔,好像找到了恶的源头…… 第十五章 飞行的阿海 三更天,太白山以东两百里,西安鼓楼与钟楼又敲响了。 陕西督军衙门的密室内,刺客阿海被包裹得宛如木乃伊,只留出一个脑袋,还有右脸上的刀疤。名侦探叶克难让安娜远离犯人,免得她一时冲动闯下大祸。 “来到太白山的那一年,我只有十五岁。” 阿海的目光平静,甚至有几分优雅,不像顶级杀手,更像伤春悲秋的文人。 “是谁教你的?” “老爹——我们都这么叫他,其实他无儿无女。他是太白山的第一批刺客。他和孟婆教会了我们这批孩子,从‘刺客道’到‘地宫道’的所有技巧。” “‘刺客道’,顾名思义,就是杀人的真功夫,不是花拳绣腿。”叶克难托着下巴问,“那么‘地宫道’又是什么?” “挖掘古代陵墓,捕获镇墓兽的技能。” “这也是你们的天国大业?” 阿海来了精神:“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乾陵中有镇墓天子,惟有集齐若干最强大的镇墓兽,并觅得打开乾陵的钥匙,获取镇墓天子,就能夺取天下。” “荒诞!” 叶克难毕竟是吃过洋墨水的,哪怕只是东洋墨水。 “乾陵不可近,谁都打不开武则天的陵寝。” 安娜插了一嘴,她在乾陵奶头山下住了九个月,每每遥望武则天的陵墓,抚摸无字碑与六十一蕃臣像,甚至爬到坟冢顶上,对这座一千两百年前的大墓颇有感应。 “小时候,在太白山,除了学习刺杀与掘墓的技能,还必须对《唐睢不辱使命》倒背如流——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 “你第一次杀人的匕首,就落在我的手中,象牙柄上有个‘彗星袭月’的螺钿图案。后来又出现了‘白虹贯日’的匕首。” “刚从太白山毕业,只能用最低级的‘彗星袭月’,杀满一百个人,才能升级到‘白虹贯日’。” “百人斩?”叶克难受过日本式的警察教育,自然想起这三字,“仓鹰击于殿上呢?” “那是主人才能佩戴的匕首。” “你是说阿幽?” “她是天王之女。” 这个答案让安娜震惊:“不可思议,现在可是二十世纪,中华民国。” 阿海从叶克难手中喝了口水:“西元1909年,太白山遭了大灾。清廷上山奇袭之日,老爹和孟婆带着我们一众少年下山训练,侥幸逃过一劫。回到山上,发现天王已殉国升天,王娘跳入地狱谷,小天王与小公主被掳走。我们策划劫狱,但告失败,只知小天王与公主被一个老太监带走不知去向。我们埋在巡警局的内线,透露一个消息——有个叫秦海关的皇家工匠,奉命修建光绪帝的陵墓,却向摄政王提出要求,希望找到庚子年失散的孩子。” “你们顺藤摸瓜,循着我的调查线路,找到了天津徳租界,仇德生夫妇家门口?” 叶克难的脸色相当难看,这样说来,就是他给秦北洋带来了灭门的厄运。 “不错,我们事先也做了调查,仇小庚实为皇家工匠秦海关的独子。” 名侦探被点醒了:“说到世袭皇家工匠,太白山上,是否有一位皇家风水师李先生的幼子?据说清廷突袭太白山,真正目的是要抓他。” “有,他是我的刺客伙伴,真名李高楼。” 李高楼——叶克难记下这个名字:“他长什么样?” “从我看到他的第一面起,他就戴着一副鬼面具。我们在‘天国学堂’长大,可算是同窗发小。现在想想挺可怕的,课堂里永远有一个戴着鬼面具的小孩。” “说下去,宣统元年,西元1909年,天津徳租界!” 阿海眯起双眼:“李高楼说——秦氏墓匠族,掌握着历代帝王墓葬的秘密。秦海关亲手修建过同治帝、慈禧太后的陵墓。若能控制秦海关,就能打开清朝的帝王陵寝,尤其是天国最痛恨的叶赫那拉氏。” “所以,你们不是来刺杀秦北洋的,而是绑架?再以他为诱饵,用来控制秦海关。” “清廷在找这个孩子,我们也在找他——秦氏墓匠族的最后传人。我们的计划颇为缜密,想要策反秦海关父子。李氏风水大师和秦氏墓匠族联手,必能掘断清朝的龙根!” “没想到,太平天国的后代还相信这些个迷信!” 欧阳安娜毕竟是国立北京大学肄业,没好气地冲了阿海一嘴。 “如果,我们连续掘开清朝皇陵,就有资格与摄政王谈判,跟他做个秘密交易,用停止掘墓来交换被俘的小天王与公主。” “这是你们刺客教团的惯用手法!” 名侦探想起三年前,北京房山石经山的洞窟,刺客们就是用连续刺杀加上威胁的手段,迫使不可一世的小徐将军低头妥协,做了秘密交易,乖乖交出唐朝小皇子的棺椁。阿海所说,未必空穴来风。 “那一夜,天津徳租界。我们干掉巷口的巡捕,来到仇家的四合院。原计划,要趁着秦北洋熟睡之际灭门,将这孩子带走,告诉他父母被清廷所杀,让他矢志复仇,推翻清庭!没想到,九岁的秦北洋,不晓得是不是梦游,竟然半夜自己出来,恰巧目睹养父之死。趴在屋檐上的我,莽撞地跳下去。其实,我心里紧张极了!我一刀扎破了秦北洋养母的心脏……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我能抽支烟吗?” 杀人无数的冷血刺客,依然心有余悸,仿佛回到十九岁的黑夜……名侦探从口袋里掏出烟,塞入阿海嘴中点上火柴。蓝色烟雾淡淡地喷出,尚在哺乳期的安娜咳嗽几下。 “谢谢你!叶探长。杀了第一个人,我就疯狂了。老爹喝止住我,可惜我没有经验,一走神,男孩竟用削尖的竹竿刺来,差点被他刺穿面门,但我的右脸……” 阿海叼着烟,双手被捆着,无法抚摸蜈蚣般的伤疤。 “活该!为什么不戳死你!” 安娜再次被叶克难按下,阿海自言自语:“你们不知道,在我十九岁时,我很漂亮,有一张眉清目秀的面孔。太白山上的男孩与女孩们都爱我。” “恶心!” 欧阳安娜似乎看出了某种秘密。 “破相后的我恼羞成怒,刺出一匕首。但那男孩异常敏捷,竟躲过了这一击。然后,叶探长,你就出现了。” “不错,我向你打了一枪,却被你躲过了。” “你又向老爹开了一枪,打中他的左肩。而我用那根竹竿,刺中了你的胳膊。我和老爹趁机逃出了四合院。” 叶克难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臂,帮着阿海掸去烟灰,再把下半截塞到他的嘴里:“我记得,就是你小子,疼死我了!当时还有第三个刺客,就是你说的鬼面具——李高楼?皇家风水师李先生的幼子?” “不错,他只在巷口望风,没有参与杀人行动,也没暴露那张鬼脸。” “听起来很险!要不是第二天,我带着秦北洋离开天津,辗转来到戒备森严的皇陵,恐怕你们还会找上门来。” “行动失败后,我们返回太白山,重建天国基地,再造荣光大殿,暂由孟婆统领大伙儿。哪怕没了天王,刺客教团仍要存在下去,不推翻清朝誓不罢休。” “数年后,袁世凯称帝的元旦,你们又出现在香山,藏在棺材里行刺秦氏父子。” 阿海却摇摇头:“不是行刺,还是绑架。袁世凯本是朝廷鹰犬,中华民国的窃国大盗。他一称帝,必会营造陵墓,秦氏墓匠族不可或缺。通过前清内务府的关系,我查到他俩下落,便找人伪装丧家而来。” 烟头燃尽,叶克难将其掐灭,低声说:“老天有眼,我又一次打破了你们的计划。” “一年半后,张勋复辟,我们制造了北京监狱大屠杀,想从狱中劫出秦氏父子。” “你们还想阻止复辟的清朝营造陵墓,秘不示人的动机!” 阿海紧盯叶克难的双眼,仿佛将审讯与被审讯者颠倒了:“叶探长,我有一个问题——十二年前在天津德租界,我们尾随你来到仇德生家。但在袁世凯称帝的香山雪夜、张勋复辟的北京监狱,您两次突然出现救了秦氏父子,这不是偶然吧?” “哈哈哈……当然不是偶然!这个秘密,我可不能告诉你。” 叶克难回忆起香山雪夜,前一晚,门房送来纸条,上书七个字“香山秦北洋危险”。当天凌晨,他就带军队出发,正好救了秦氏父子,再送去太行山的袁世凯陵墓,也是一种保护。 第二次,张勋复辟,同样是门房送来纸条“北京监狱秦北洋危险”。叶克难速速赶往监狱,幸好典狱长是他在高等巡警学堂的同学,差一点就让刺客们得手了。 名侦探继续审问:“民国六年,秦北洋和齐远山逃亡上海,你们制造了公共租界虹口捕房惨案。” “为了小木!自古以来,无数的盗墓贼想要打开白鹿原唐朝大墓,窃据唐朝小皇子的棺椁与尸身,却无一例外地失败。如果小木完成了这件事,必是一个特殊人物。所以,我们从虹口捕房劫出了他。” 叶克难已对于这套逻辑烂熟于胸,摇头说:“我认为这只是愚昧的迷信。” 阿海眯起眼睛,想起小木白皙细嫩的脸庞:“我对他很好,甚至掏心窝子。他也告诉我——秦北洋,就在海上达摩山,相比千年未腐的唐朝小皇子,他俩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因为庚子年,秦北洋就出生在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地宫,小皇子的棺椁之上。” 刺客阿海幽幽地说:“盗墓界还有一种说法——唐朝小皇子埋葬在白鹿原一千二百年后,必将重新降生于人间。” 西安城的钟鼓楼,又打了四更天。 天明时分,西安城内的钟鼓楼,笼罩在金灿灿的晨曦中。北院门的餐馆肉铺都开了张,飘着羊肉泡馍的香味。 陕西督军衙门,戒备森严的密室内,审讯已持续整整一夜。 “我累了。”阿海淡淡地说,他看了一眼手背上插的输液管子,“我想休息。” “我也累了,但我必须守在你身边。” 叶克难有半句话没说——像你这样危险的人物,我怕你随时会逃脱或自杀或杀光周围的看守。 “我还有一个问题!”安娜的双眼通红,“阿海,你杀了我的父亲欧阳思聪,就是为了寻找丢失在东海上的一百万两庚子赔款白银?” “安娜小姐,欧阳先生是一代枭雄,我以为他被我控制住了,没想到他挣脱束缚,举枪要射杀我,我只能杀了他。很抱歉。其实,我的真正目的,是白鹿原大墓里挖出来的镇墓兽。” “九色……” “秦北洋成了幼麒麟镇墓兽的主人,这让我放弃了抢夺小镇墓兽的计划,因为人可以背叛,可以被利用和诱惑,但镇墓兽永远不会。最让我震惊的是,秦北洋屠杀了东海恶龙镇墓兽……” “他是屠龙英雄。” “何止屠龙!秦北洋就是那个人,唐朝小皇子死后一千二百年,注定要天翻地覆的那个人。”整晚的审讯过后,阿海第一次表现出了恐惧,“数日之前,我一度以为杀了他,但他又卷土重来!秦北洋是不死的。” 不死的——安娜想起两年前,北极冰海孤岛,坠入维京陵墓火山口的秦北洋——如果早点确信这句话,她也不会贸然嫁给齐远山,酿成如今的大错。 “刺客老爹现在何处?” 叶克难中止了欧阳安娜的问题,还是问些实际的吧。 “他死了。”阿海淡然地回答,就像死了一只蟑螂,“是我杀的,几天前。” 名侦探皱起浓浓的眉毛:“十二年前,第一次见到你们,我还以为你们是父子。” “情同父子。” “你那么冷血?” 阿海右脸上的刀疤发红,嘴角挂着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我从四岁那年开始,就变得冷血了。” “四岁?甲午年?” “是。”阿海闭上眼睛,“佛曰:受身无间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中之大劫。” “你是在亵渎佛陀!” 欧阳安娜控制不住要去揍他了,还是被叶克难死死拦住。 “喂!你知道秦北洋现在哪里?” “太白山。”阿海闭上眼睛,“阿幽大概已经嫁给他了吧。” 此言一出,叶克难还没明白过来,安娜感到眼前一黑,也许低血糖,也许急火攻心,晕倒在地。 ※※※ 次日,安娜跟着丈夫离开西安,踏上返京之路。再不走,等到开战,怕是走不了了。 古墓里出来的黑猫,始终盘踞在大车顶上。这只畜生的颜色、长相还有眼神,都让普通人望而却步。九色却很喜欢这只猫,有事没事总向它伸手,发出灿烂的笑容。 叶克难骑马送了一程,欧阳安娜为昨天的失态而道歉——不管阿海有没有说谎,秦北洋,早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他要去什么地方?要跟什么人在一起?安娜无权干涉也无法干涉。 但她心有不甘的是,为什么偏偏是阿幽? 出了西安的长乐门,送到灞桥柳下,往南可以望见白鹿原。叶克难抱起小九色,这回小姑娘识相了,没在他身上撒尿。 齐远山说笑一句:“九色啊,等你长大后,一定要嫁给叶探长这样智勇双全的男子汉。” 这话说的叶克难有些尴尬,便将小九色交还到安娜手中。 她抱着女儿钻进大车:“闺女啊,你可不要再认识你亲爹这样的男人。” 一见北洋误终身。 车队消失在关中平原,叶克难纵马来到白鹿原,踏着麦收后的黑色原野,手搭凉棚,遥遥东望,便是骊山与秦始皇陵,更远处似有烽火连天,一场大战已不可避免……名侦探叶克难留在西安,他让阿海继续养伤,请大夫定时来换药。他计划等到阿海基本伤愈,在西安就地审判枪决,免得在押送回京的路上出幺蛾子。 阿海的身体底子太好了,人家是“伤筋动骨一百天”,他一个月就已好了大半。阿海每次屙屎拉尿,都得叶克难亲自伺候,他怕小兵不谨慎,被阿海抓住空挡,白白丢了性命。 叶克难还想问出更多秘密,但阿海讳莫如深,再不多说一句。从前不是没碰上过这种死硬骨头,即便用上刑部六扇门那套酷刑,绑上木桩子千刀万剐,阿海也是打死不说的。 七月头上,烈日炎炎,陕西军阀混战暂时告一段落。直系大军攻克西安,城头变幻大王旗,为首大将是第十六混成旅的冯玉祥。 直军接管了督军衙门,径直冲进关押犯人的密室,用刺刀对准叶克难的胸膛。 京城名侦探戴着黑色大盖帽,挺着胸膛,出具北洋政府内务部的公函。但这伙军人有备而来,径直将阿海从病床上抓起来,照旧五花大绑,送上一辆装甲汽车。 叶克难的第一反应,并非刺客同伙来劫狱,而是三年前的国会议员连环刺杀案——是否当年遇害的议员家属,点名要买刺客的人头复仇? 他骑上一匹快马,紧紧追赶装甲汽车。就算要将恶贯满盈的凶手正法,也必须在警探手上,轮不到这伙人动用私刑。 但没想到,汽车并未开往刑场,而是出了城西的安定门,来到西关机场。全副武装的士兵拦住了他。叶克难爬上西安城墙,扒在安定门的箭楼上,只见机场跑道停着一架双翼运输机。机身涂装着醒目的五色圆环,中国空军最早的标志。 阿海被担架送上飞机货舱。引擎开始轰鸣,螺旋桨掀起狂风,如大鸟冲入碧蓝天空。 叶克难愤怒地抽出手枪,对着天空连射三枪:“阿海,我开枪为你送行!更大的腥风血雨,等着这个国家呢!” 刺客飞走了。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后的运输机,都是轰炸机改装的,像具高空飞行的钢铁棺材。 阿海闻着机舱中的燃油气味。每次在云端气流中颠簸,都让他夹板中的断骨疼痛。如果能爬到飞行员舱,就能俯瞰八百里秦川,飞过金字塔形状的秦始皇陵上空,沿着渭河掠过高耸的华山之巅,在潼关飞度黄河,沿着山西汾河谷地上溯,翻越巍峨的太行山,俯冲下火热的华北大平原。 飞行员降落在北京南苑机场,加满燃油向东飞行,掠过山海关城楼,沿着辽西走廊北上,进入东三省地界。阿海感到在下降,有种即将坠毁的错觉。这一路飞了数个钟头,无人来帮助阿海便溺,忍不住只能撒在裤子里了。 飞机停稳,有人将他从机舱里拉出来,小心地抬在担架上。 他看到刺眼的太阳:“这是哪儿?” “奉天!” 阿海心里一惊,难道就要见到那些人了吗? 奉天,明朝之沈阳,努尔哈赤改为盛京,满清入关,改为奉天府,取奉天承运之意。清末东三省改制,奉天亦为省名,占有东三省精华之地,孕育出了奉系军阀。 担架抬过奉天东塔机场的跑道,四周布满士兵与铁丝网,武器装备比之西北强了不少,就连士兵穿着布料也更高级,军官踩着锃亮的马靴,配着日本造的手枪。 阿海被抬入一间硕大的机库,停着几十架双翼战斗机与轰炸机,中国最强大的空中力量。他依旧被铁链子捆绑,就像即将被献祭的牲口。 大群侍卫簇拥下,来了一位穿军装的少年,个头瘦小,面白无须,二十岁左右,肩章竟是中将军衔。少年的双眼有小而有神,竟流出一股枭雄之气,缓步走到牺牲品跟前。 “动手吧!” 阿海面不改色,他已横下一条心,哪怕被仇家剖心挖肺,凌迟寸磔都不会叫唤半声,大不了嚼舌自尽。 “汉子!”少年将军拍了拍手,微微一笑,“我不是来杀你的。” “那你准备了多少酷刑?” “你老有意思了,我是来救你的。” 少年将军操一口东北话,却尽量往北京官话上靠,反而文绉绉的。他亲自给阿海松绑,又给他端了一杯茶水喝下。 “你是谁?” “叫我小六子就好了。” “小六子?” 阿海喃喃这个名字,少年将军拍了拍他的肩头:“你叫阿海是吧?欢迎你来到奉天,请你好好养伤!从今往后,就把这里当作你的家!” “因为……” “是,他们来了!阿海,你们慢慢聊,大帅还找我有事,下回一块儿骑马放鹰打猎!” 小六子带着侍卫们离去。宽阔的机库之中,又来了两个人影。 一男一女,男的是个老头,六十来岁年纪,虽不高大,却有着练家子的体格,浓黑的胡子夹杂白须,长长的刀条脸儿,鼻梁高挺,目光深邃,穿着白色长袍。 女的穿着西洋学生裙,头戴小碎花的遮阳帽,皮肤白皙,细细的眉眼,不过十四五岁。 她是芳子。 第十六章 秦北洋与小皇子 民国十年,1921年,夏天。 太白山上,秦北洋负责重建被烧毁的荣光大殿,亦是刺客联盟远东大圣殿。当年在北京德胜门内陇西堂,他默默记下皇家建筑师样式雷的烫样,也在日本学过建筑学的皮毛。大伙从半山腰的森林中,砍伐粗壮的千年神木,再用铁环索道运上山顶。如此绝险的山道,单靠人力或畜力难以胜任。 “天使”迈克尔身受重伤,好在有超乎常人的身体素质,日夜饮用山泉甘露,加上孟婆的疗伤草药,脱离了生命危险。他常常拄着拐杖,裹着绷带,唱着美国黑人小曲,表演魔术助兴……还有一个养伤的人是小木。阿幽下令将他囚禁在天上地宫的监狱里——能被关在秦始皇地宫的赝品之中,也算是盗墓贼的无上荣耀了。 阿海叛乱之后,太白山元气大伤,幸存者不过六七十人。太白山人丁最兴旺时,将近千人之众,整个山崖布满洞窟,犹如一个庞大的隐修僧团。城头变幻大王旗,大伙儿向阿幽山呼万岁,就差举出一块“泽被苍生”的牌匾。 中国三千年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唯有一个女人,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便是女皇武则天。 如今,秦北洋的最后一个心愿,也只有太白山上的这个女人才能帮他实现。 “我想要见一个人。” “谁?” “唐朝小皇子。” 月光下,阿幽掌着烛台回答:“哥哥,若我答应你这个请求,你能否答应我另一个请求?” “尽管说。” “等你看过棺椁,我再说,但你务必无条件满足我!” “好,一言为定。” 话虽如此,秦北洋心中却是忐忑,若是阿幽命他自杀,岂不也得从命?不过,阿幽又怎么舍得让他去死呢? 走上山顶,绕过大爷海,来到西侧山峰之巅,茂盛的野花深处,隐藏着墓道口。阿幽按下一个机关,类似现代的密码锁,秦北洋将之记在心中。 “哥哥,我不避你,我走过的任何地方,你都可以出入自由。” 秦北洋带着九色转入地道。胸口舒服了许多,原本重新爆发的癌细胞枯萎收缩,唯有墓道的空气是自由的。 “若我记得没错,很快就要看到一座石头大殿了。” 果然,地下豁然开朗,到处是鲜花与香烛,一座汉白玉雕砌的大殿,如同浮雕镶嵌在石壁之中,只见三孔高大的拱券门。 秦北洋不敢靠近:“这是个墓室门?” “这里是太白山的圣地。” “墓主人是谁?” “天王。” 阿幽低沉地吐出两个字, “洪秀全?” “不准说出天王名讳!” “历史书上不是说,清兵在天王府中掘出天王遗骸,曾国藩下令剁成肉泥,放入炮口发射,挫骨扬灰……” “哥哥,请记住,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寂静的天上宫殿,秦北洋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难道是……替身?” “正解!幼天王有替身,老天王当然也有替身。活着时有替身,升天后也有替身。”阿幽面对汉白玉大殿的三个拱券门,跪拜叩首,“自有忠臣护送天王灵柩出城,怎能落到清妖手中?灵柩被秘密运到太白山,并与脱险的幼天王汇合,建造了这座天王陵墓。十二年前,清廷攻上太白山,也没发现这个秘密,或许是天父的庇佑。” 阿幽拉着他滚烫的手,穿过镇墓兽大斗兽场,便来到秦始皇地宫的复制品。 面对苍穹流转的日月星辰,和田暖血玉坠子又发热了,九色也越发激动,就差每走一步都要磕个头。 阿幽的手指向地宫中心,层层石头台阶之上——秦始皇的黄肠题凑巨棺。 “阿幽妹妹,你让唐朝小皇子享受了秦始皇的待遇?” “终南郡王李隆麒,他是打开乾陵的钥匙,普天下最重要的宝物,自然要存放在秦始皇棺椁的复制品中。哥哥,你也要享受这个待遇吗?” 这话说得秦北洋后背心发凉,赶紧带着镇墓兽九色,向地宫中心的棺椁冲去。 鲛人明媚的灯光下,清晰可辨每根大木的枋头,秦汉时期帝王墓葬的标配。巨大的框形结构,上盖屋顶般的顶板。内部结构复杂,更像一座迷宫般的箱式宫殿。 阿幽在秦北洋身后吹气如兰:“这座黄肠题凑,总共用了15880根柏木枋头。” “暴殄天物!为了这座秦始皇地宫的复制品,你们要砍掉上千棵古柏木啊?” 怪不得远看犹如木头堡垒,拉到古代战场上,也是一座坚固要塞。先秦时候,北方到处是繁茂森林,气候湿润,各种动物出没。大为了营造陵墓,古人砍伐大量木材,化为荒山野岭,直到今日的风沙遍地,比如黄土高原。 “阿幽妹妹,我们究竟是推动了历史,还是让历史在倒退呢?” 秦北洋忍不住闲话两句,来到“黄肠题凑”木椁边上,正方形柏木横截面,如同城墙砖头层层叠叠。绕到木头背后,方才看到一间小门。 阿幽为他拉开门环,指着黑漆漆的空间:“你要见的那个人就在里头。” “多谢!” 手提马灯,秦北洋与九色小心翼翼钻入模拟秦始皇的棺椁之中。也许在未来某个日子,他们也会钻入真正的秦始皇的棺椁。 黄肠题凑内部,犹如木头宫殿的甬道,除了四壁的黄心柏木枋头,还能见到许多小隔间,不知里头摆放着什么陪葬品?也不晓得,秦始皇的镇墓兽究竟长什么样?因为两千多年前,秦始皇地宫的营造,使得墓匠族拥有了一个伟大的姓氏——秦。 就像一场盗墓或考古演习,秦北洋钻入黄肠题凑的核心,本应是始皇帝嬴政棺材的位置,他看到了一具梓木棺椁。 唐朝的棺椁。 好似一艘紧凑的大木船,两头高高翘起。千年梓木上的朱漆仍然保持鲜艳,描绘珍禽异兽、日月星辰、风卷流云……二十一年前,秦海关夫妇坠入白鹿原大墓的盗洞,摔在唐朝小皇子棺椁上所见的景象。 这具一千二百年前的棺椁,正是秦北洋的出生地……秦北洋凝神静气观察,低头问九色:“君可知,此乃终南郡王梓宫?” 小镇墓兽微微点头确认,蹲伏跪膝在君主跟前。这是唐朝小皇子的棺椁,不是阿幽用来糊弄人的假货。这是九色誓死守护的家园,也是秦北洋的产房。 九色与秦北洋回家了。 船型棺椁的一头,类似于船尾的位置,有个被斧头劈开的洞口,安上两块木板,虚弱地保护里头的主人。 秦北洋下跪默默祈祷,祈求唐朝小皇子原谅。此行别无目的,只想确认墓主人的安危。 “大周汝南郡王在上,晚生秦北洋得罪啦!” 当年,妈妈在这副棺椁上生他出来,连农村最忌讳的血光之灾,墓主人和镇墓兽都没计较,又怎会计较这孩子回家呢? 秦北洋打开两扇木板,摄手摄脚地钻入唐朝棺椁内部。 冷。 仿佛屠宰场的冰柜,每寸肌肤都起鸡皮疙瘩,干冰般的烟雾升腾到胸口。如果手里有个温度计,绝对在零度以下。 马灯照出了一双鞋子。 金灿灿的罗衾下,两只鞋尖卷起的高头履鞋。李后主说“罗衾不耐五更寒”,在这西伯利亚冰窟般的环境之中,难为了少年夭亡的小皇子。原本丰富的陪葬品,当年被小木一扫而空。他沿着棺椁边缘往前爬行,尽量不要压着罗衾下的尸身……秦北洋看到了他。 仿佛照着一面镜子,这面镜子只存在于梦幻中。 他看到了自己,少年时代的自己,十五岁,最多十六岁。 苍白的肤色底下,可见青色的毛细孔,仿佛一片枯叶的茎脉,在脸上若有若无地生长和流动。没有冠冕,只有一头茂盛的黑发,在头顶束着发髻,一根锋利的金簪子穿过。少年的眉眼、睫毛、鼻梁,还有嘴唇,都是如此完好,没有一丝一毫的腐烂迹象。尤其嘴唇,还有几分鲜艳,恍若刚刚睡去……这是秦北洋第一次看到唐朝小皇子的真容。 这张脸,以往只在盗墓贼小木的描述中。这一回却是面对面,光子在时间与空间中来回穿梭,穿透他的瞳孔和大脑。 四年前起,秦北洋从上海返回北京,就是要找到躺在棺椁中的那个人。 其实,跨越万水千山乃至整个世界,他要找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啊! 你好吗? 秦北洋对自己说,也是对他说。 我很好! 某种错觉,仿佛小皇子轻启红唇,用盛唐的音韵吐出这三个字,从耳膜从手心从膝盖传递到秦北洋的五脏六肺……他不敢呼吸,害怕口中呼出的热气与湿气,改变棺椁内冰凉干燥的环境,让唐朝小皇子的尸身瞬间变质——原本饱满紧致的少年皮肤会起满褶子,嘴唇如耄耋老人收缩乃至剥落。从前盗墓贼打开保存完好的棺椁,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儿,墓主人从栩栩如生到化为腐朽不过顷刻间。 身处一千二百年前的棺椁之中,像在北极冰海深处憋气潜水,秦北洋的肺叶快要爆炸了! 告辞! 小皇子殿下,你必定很想回到白鹿原,回到唐朝地宫之中,与镇墓兽九色永远在一起,共享万年之安宁。但这一日,绝不在如今之乱世!二十世纪,任何陵墓,哪怕秦始皇与武则天的陵寝,都未必能逃脱诺贝尔发明的炸药、全副武装的工程兵,西洋与东洋的列强,甚至挖掘机与推土机的魔掌……不能让小皇子殿下再遭受第二次磨难甚至羞辱。 唯有在这太白山顶,人迹罕至的天上墓穴,秦始皇地宫的复制品,银行保险箱般的黄肠题凑之中才是安全的。敬请小皇子殿下避祸于高山,犹如建文帝避难于海岛,暂且将此作为行宫,耐心等候数年。 “皇天后土在上,秦北洋立此存照——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舍生忘死,驱逐外侮,复兴中华。待到天下太平,四海晏然,百姓安居乐业,再无窃国窃民之大盗横行,地下古人皆可高枕无忧,我定会送你还家乡!” 肺叶中最后一口气耗尽时,秦北洋退出棺椁,坐倒在黄心柏木枋头间喘息,仿佛刚从深海底浮出水面,等着进入高压氧舱减压。 九色把脑袋凑过来,琉璃色的眼眶中有些浑浊。秦北洋搂着赤色鬃毛说:“去吧!你的主人在等着你!” 小镇墓兽收起鹿角与鳞甲,变成柔软的猎犬身体,钻入棺椁——这是属于他俩的秘密,九色与小皇子的两人世界。 秦北洋的后脑勺靠着唐朝棺椁的木板,竟有一种家的感觉!自从九岁离开天津,进入地宫颠沛流离,他已不知道家为何物?但在小皇子的棺椁前,黄肠题凑环绕之中,心里分外舒服,甚至不肯离去。 他不可抗拒地躺下,迷迷糊糊睡着了…… 九色出来了,它用脑袋将秦北洋拱醒。小镇墓兽放射琉璃色目光,有些哀伤,也有些感激,感激秦北洋给自己与主人久别重逢的机会。 秦北洋忍不住,人与兽抱头痛哭,一千二百年的悲戚……“九色啊九色,早晚有一天,我会送你们回家的!” 钻出黄肠题凑棺椁,阿幽仍在等待他俩,给了一个灿烂的笑:“嘿!哥哥,我还以为你睡在棺材里了呢!” 秦北洋尴尬地皱起眉头:“阿幽妹妹,你都会开玩笑了。” “因为哥哥在我身边啊。从前不开心的事,一件件都会慢慢淡忘,剩下的就是跟哥哥在一起的时光了。” “在一起的时光?” 阿幽牵住他的手说:“小皇子没有腐烂的尸身中,藏着打开乾陵的秘密。但是,谁都不知道如何打开这个秘密?也许,哥哥,你才是这把钥匙的钥匙,还有九色哦!” 她也搂着九色的鬃毛,小镇墓兽却厌恶地走开了。 秦北洋点评一句:“它不愿被当作一把钥匙。” “哥哥,乱世之中,身不由己,你我谁都逃不了!” 二人一兽,穿过镇墓兽大角斗场,经过绵长的甬道,终于回到太白山顶的西峰之上。 后半夜,月光清冽,阿幽面朝狂野的山风说:“哥哥!我可以说出我的心愿了吗?” “嗯,君子一诺千金,尽管说吧!” “我想嫁给你!” 阿幽瞪着一双乌幽幽的大眼睛,像个布偶娃娃,仿佛在十二年前的光绪地宫。 “妹妹……你说什么?” “哥哥,阿幽的心愿是——嫁给你。” 秦北洋站立不稳,差点从悬崖掉下去:“你这唱的是哪出戏啊……” “阿幽没有唱戏,阿幽也没有阴谋诡计,这是阿幽掏心窝子的话——我要做你的女人。” “这个……哎呀……你从何时起有了这念头?” “六岁。”阿幽让秦北洋无处可退,背后是万丈深渊,“当你从老太监手里救了我。否则,我就要给光绪帝殉葬,变成千年不腐的童男童女。那一夜,我已暗暗打定主意,长大后必要嫁给你。” “冤家。”秦北洋叹出一口气,低头撞上九色的琉璃色目光,仿佛欧阳安娜的双眼,“你也是冤家。” 阿幽拽着他离开危险的悬崖,回到绿草芬芳的山顶高原,双手从背后环抱秦北洋,下巴磕在他肩上:“哥!你答应过我的,无论我提出任何请求,你都会无条件地满足。”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秦北洋绝不抵赖!” “那就好!你也见过棺椁了,还进去摸了他的真身,心满意足了吧?为何不能满足阿幽的心愿呢?你可不要做言而无信的男人。” “可……”秦北洋的嘴唇皮在发抖,“阿幽,你可要想清楚了!我秦北洋在地宫里出生的那天起,就克死了亲娘,九岁又克死了养父母,注定要孤苦伶仃,天煞孤星,任何人跟我在一起,都会遭遇厄运,不是死于非命,就是生不如死。” “不对,哥哥,这只是你的借口。你还在想着安娜姐姐?” 秦北洋闭上双眼:“我对安娜已无所想,都是过去的事了。” “安娜已是齐远山的媳妇,还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儿,哥哥你早该知道了吧?” “不错!”秦北洋鼻头酸涩,必须换个话题,“两年前,我身患绝症,华佗再世,扁鹊重生,也无法治愈顽疾。若非我接连不断深入古墓,呼吸吐纳幽冥世界的气场,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但这只能治标,不能治本,癌细胞从未真正消失,只要我脱离古墓,早晚必死无疑。” 阿幽伸手抓住他鼓鼓的胸大肌:“我不在乎。” “身体健康的小伙子有的是,你不在乎嫁给一个活死人?” “你若今夜死,我从明日起为你守节!” 她斩钉截铁地回答,秦北洋张口结舌不知如何是好?太平天国并不讲究寡妇守节,但他相信阿幽真做的出这种事儿! 事已至此,别无选择,既是男人的“信”,也是他的“命”。 “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仰望太白山上的月亮,秦北洋抓了抓九色的鬃毛,盯着她乌幽幽的双眼,“阿幽妹妹,我答应你,我们做夫妻。” 第十七章 洞房花烛夜 一个月后,秦北洋与阿幽举行了婚礼。 并未如通常新人那样挑选黄道吉日,他们选择了荣光大殿重建落成之日结婚。 “镇墓兽猎人”老金出色而准时地完成大殿工程。秦北洋提议给“荣光大殿”改名转运。天京的荣光大殿乃是亡国之宫殿,太白山上的荣光大殿也惨遭两次兵祸。 思来想去,秦北洋圈定了一个既古老又时髦的名字——“格物致知大殿”。 朱熹曰:“格,至也。物,犹事也。穷推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 太白山张灯结彩,到处贴满双喜字。十二年前的大灾难后,从未有过如此喜庆景象。 这一日,山顶吊桥放下,前来吃喜酒的宾客络绎不绝。散居在海外的天国后代,战败后沦为契约奴工,被贩卖到秘鲁挖鸟粪和硝石,参加南美太平洋战争扬威新大陆,帮助智利共和国占领战略要地阿塔卡马沙漠。他们献来印加帝国的金面具,四百年前的西班牙征服者弗朗西斯科·皮萨罗绑架了印加末代皇帝阿塔瓦尔帕后敲诈勒索来的宝贝。 逃亡南洋建立婆罗洲公司的天国后代献上了烟草、天然橡胶、金鸡纳霜、肉豆蔻等特产。 避难美国旧金山的天国后代送来了爱迪生公司的电影摄影机与电影放映机,给这场天国婚礼留下了珍贵的影像记录。 除了天国后代,还有来自全球各地的刺客联盟代表。太白山顶,犹如凡尔赛和会,出现不同肤色的种族——裹着白头巾的阿拉伯人,西装革履的法国无政府无主义者,皮肤黝黑的印度独立运动分子,发红如血的爱尔兰民族主义者……还有两个亚洲人,一个小眼睛,一个瘦小个,分别是朝鲜与越南的革命者,专行刺杀日本与法国的殖民官员。 他们既来朝拜东方的刺客圣地太白山,可以媲美毁灭于六百年前的阿萨辛的天国花园,也来祝贺阿萨辛继承人与太平天国公主喜结连理。 美国第一刺客“天使”迈克尔已痊愈。他可是刺客联盟的红人,许多人都认识这张黑人魔术师的面孔。他成了婚礼的司仪兼翻译,不断为各国刺客代表们互相介绍,俨然是曼哈顿的交际酒会。 无心插柳柳成荫,如今五大洲的刺客,都知道了“China ch'in pei yang”的大名。 “中国秦北洋”披散着乌黑长发,活脱脱一个“长毛贼”。依然朴素的工匠装束,裤子甚至打着补丁,坐上“格物致知大殿”宝座,加冕为刺客联盟的最高领袖。 尽管,他只是名义上的“领袖”,根本指挥不动各国刺客,除了太白山。 阿幽尚未换上新娘子的红装,而是身着刺杀行动时的黑衣劲装,打开缀满钻石的阿拉伯宝匣,捧出阿萨辛的金匕首,恭敬地交到秦北洋手中。 在刺客联盟代表们的瞩目中,秦北洋高举金匕首,引来众望所归的欢呼与口哨声。刺客们亮出各自兵刃与枪械,在“格物致知大殿”前的广场鸣枪庆贺。 八百年前,山中老人霍山佩戴过的金匕首,象征刺客信条的传承。 嘉宾聚齐,贺礼收罢,秦北洋与阿幽的婚礼开始。最年长的孟婆主持仪式,根据太平天国《天朝田亩制度》,“天下婚姻不论财”,“婚娶”喜事费用“俱用国库”,“不得多用一钱”。男女必须自愿,严禁包办婚姻,纳采聘礼嫁妆等等至今仍然贻害中国青年的陋习全部扫除。 秦北洋换上一身黄色绸缎大褂,头戴太平天国角帽,长发沿着耳边垂到胸前。阿幽换上红色的圆领长袍,下摆过膝,衣襟左衽,形如寿衣……头一回见她化了妆,脸上扑着胭脂水粉,说一不二的太白山刺客教团的主人,终成秦北洋的小娇妻。 席间少不了小镇墓兽九色,它也披红挂彩,正襟危坐,犹如男方的家人。 天国婚礼颇为简单,并无什么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的繁琐礼仪,打破了明清以来的传统。 新郎新娘俱是父母双亡,因此由最年长的孟婆代替双方家长。 孟婆还行使了类似西洋人的神父角色,说着广东口音:“良辰美景,天父为证!各位贵宾,谁若明了本次婚姻不成之理由,请尽管言语,或永远保持缄默。” 孟婆:“秦北洋,汝可愿娶洪天幽为妻?” 秦北洋:“我愿意。” 孟婆:“无论汝妻或富贵或贫贱;或康健或染疾,汝皆不离不弃乎?” 秦北洋:“不离不弃。” 孟婆:“洪天幽,汝可愿嫁与秦北洋为妻?” 阿幽:“我愿意。” 孟婆:“无论汝夫或富贵或贫贱;或康健或染疾,汝皆不离不弃乎?” 阿幽:“不离不弃。” 孟婆将这对新人的手连在一起,朗声道:“吾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宣布:秦北洋与洪天幽结为夫妻!” 观礼的西洋刺客们,啧啧惊叹这仪式的圣洁高贵,又对没有亲嘴表示了极大遗憾。 婚礼最后,孟婆给新郎新娘签发了一张结婚证——太平天国独有的“合挥”。“合”为联合,“挥”是粤语凭证之意。太平天国规定,若有人不持合挥而带女眷,一律以强奸罪处极刑。“合挥”一式两份,中间盖龙凤大印,左半份由天国官府留档;右半份由新郎新娘保存。这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结婚证,早于西洋各国,堪称太平天国的一大创举。 至于秦北洋与阿幽的“合挥”上,工整地书写三列字——西王议政司 秦北洋年二十一岁直隶省顺天府人 洪天幽年十八岁广东省广州府花香人 看完孟婆书写的“西王议政司”五个字,秦北洋本想多问两句,但婚礼上人太多人不妥,便把疑问藏在心里。 婚礼晚餐,皆为一篮猕猴桃,一盆甘露水。这场天国最重要的婚礼,既无吹吹打打,也无唱堂会的戏班子,更无十八摸的流浪艺人,简直比农村的葬礼还要清淡! 这也是移风易俗,是对中国人结婚大操大办,豪华的酒席盛宴陋习之反动。 唯独有一个例外——黑人魔术师迈克尔再次表演“大变活人”,少年中山躲进铁笼子,变出来的竟是化装成南美洲神兽大羊驼“猊马”的小镇墓兽九色。各国刺客们大呼过瘾,这回是真的变魔术,而不是假借魔术而刺杀。 礼毕,新郎新娘入洞房。 九色卸去神兽大羊驼的化装,恢复为幼麒麟镇墓兽,蹲在门外守护这对新人。 “洞房”名副其实,就在山崖洞窟。摆设也颇简朴,大床上的新棉被与枕头,几盏红烛倒是明亮。闹洞房的野蛮陋俗,则被天国严禁,一经发现,斩立决,杀无赦! 阿幽脱去红嫁衣,卸去红妆,披散长发,钻进被窝,等候新郎官。 许久不见动静,只听到洞房的角落里,传来秦北洋的声音——“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阿幽心中打鼓,什么情况?人生四大喜事之首的洞房花烛夜,秦北洋竟然念起佛经?这是要看破红尘出家了不是? 原来啊,他想起死于敦煌莫高窟的白俄美人——卡捷琳娜·安德烈耶夫娜·沃尔夫娜。秦北洋是有情有义之男子,怎会忘了卡佳对他的好?便为她念一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祈祷早日往生。 诵经完毕,秦北洋掀开床上纱帘,摄手摄脚躺在阿幽身边,衣服都忘脱了。 “哥哥,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阿幽嘻嘻一笑,千娇百媚,宽衣解带,帮着秦北洋褪下衣衫,暴露汗津津的胸大肌与肱二头肌。 皎皎烛光下,纤纤少女,玉体横陈,两相缠绵,自不待言……虽非秦北洋的第一次,仍然满面通红,额头布满豆大汗珠。心中默念元稹的《会真诗三十韵》,描写张生与崔莺莺在普救寺的云雨之欢——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频聚,唇朱暖更融。 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 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留连时有限,缱绻意难终。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 赠环明遇合,留结表心同。啼粉流清镜,残灯绕暗虫。华光犹冉冉,旭日渐曈曈。 烛火渐熄,窗格外,苍穹似已黎明,太白山上云海,再次泛起金光……秦北洋与阿幽的洞房花烛夜,竟鸳鸯交颈了整整一宿!合当正青春的少男少女,有着超乎常人的身体底子。 阿幽搂着她的新郎,疲倦地沉沉睡去,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秦北洋悄然起身,给新娘掖好被子,穿回平常的工匠装束,吹灭烛火,无声息地退出洞房。 在门口守了一宿的九色,琉璃色目光闪烁,似乎说:新郎官,你不要新娘子,却偏偏要我,又是何意? 嘘! 他带着九色走出洞窟。天蒙蒙亮,来参加婚礼的宾客们都还熟睡。走出大殿和朝天门,穿过太白山顶,绕过寂静的大爷海,攀上寒风凛冽的西峰,熟练地找到墓道口。 秦北洋再度步入墓道,这才感到浑身畅快,清凉舒爽。这些日子以来,胸口的癌细胞又燃烧起来,若不能赶快找个陵墓钻进去,怕是喜事还没办完就要办丧事了。 经过天王洪秀全的陵墓门口,钻入镇墓兽大角斗场,来到秦始皇陵墓地宫。鲛人火光再起,直达地宫中心的黄肠题凑,却裹着一具唐朝棺椁。 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小孙子,唐睿宗李旦第六子,终南郡王李隆麒。 今夜的新郎官,不敢再钻入棺椁,免得带入外面的空气与湿气。身处无数黄心柏木组成的迷宫,秦北洋就地躺下,背靠一千两百年前的棺材板,才安心地闭上双眼。 天上地宫,唐朝棺椁,或许长眠,或许小憩,这是秦北洋的洞房之夜…… 第十八章 孟婆汤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朱庆馀《近试上张籍水部》 新婚次日。 阿幽醒来,天已大亮,她从未起得那么晚!莞儿一笑,唇边似还残留他的味道。她抚摸自己的身体,又抚摸婚床的枕头,却只摸到了秦北洋的体温……刺客联盟的宾客们都已告别太白山。“天使”迈克尔也启程回美国,他与秦北洋相拥告别:“兄弟,这辈子,若是有需要我的时候,别忘了迈克尔!” 迈克尔开玩笑说,还要把九色打扮成南美洲神兽“猊马”变魔术,吓得小镇墓兽连连后退呲牙咧嘴。 太白山归于寂静,阿幽依然独守空房。每一夜,秦北洋都躲在地宫,睡在唐朝小皇子棺椁旁。惟其如此,才能确保癌细胞不复发。九色回到新旧两个主人身边,也是乐不思蜀,仿佛回到白鹿原魔方大墓。 秦北洋禁止九色离开地宫,尤其禁止它靠近阿幽。卡佳之死的前车之鉴,他不想因为这头小镇墓兽体内几块灵石的威力,再害死另一个深爱自己的女子。 这一夜,他正在黄肠题凑巨棺上打坐,背后徐徐传来老婆婆的声音:“北洋!你为何不理不睬你的新娘?” 秦北洋惊慌地站起来,见到不知多少年纪的老婆婆,穿着寿衣似的左衽衣襟,犹如从古代走来的神像,或在奈何桥头熬汤呢。 面对这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女人,任何谎话或借口都是徒劳,秦北洋不如直说:“婆婆,我只怕我会害死阿幽!” “不,你有前缘未了!” “这……” 秦北洋心中盘算,难道还是欧阳安娜? “我也有前缘未了。”孟婆露出一脸死皮与褶子,“我总是给‘天国学堂’的学童们灌一碗孟婆汤,让他们忘记前世的一切,好好把握在天国的来世,做个优秀的刺客或‘镇墓兽猎人’。我也时常想喝下自己熬的汤,可每喝一次,往事反而历历在目,如血如泣……” 听此一言,秦北洋不知所措,仿佛面对活着的历史:“我也喝过,却忘不了。婆婆,你让孩子们喝下这碗汤,不也是为了在天国学堂专心学习吗?” “如果人活着形如蝼蚁,麻木不仁,浑浑噩噩,那便是死了!满清统治的天下,四万万中国人,莫不如此,能有几人睁开过眼睛?” “天王算一个吗?” “天王……”孟婆是太白山上唯一见过天王洪秀全真容之人,“不是他。” “太平天国,英雄辈出,风起云涌,撼动了满清暴政,是为革命党人的先声。但这场大变乱,也造就了惨烈的破坏。是非成败,功过各半,留待后人评说吧。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婆婆,请受北洋一拜。” 孟婆立即将他扶起:“你才是太白山的主人,刺客们的首领,我这老太婆可承受不起。” “对了,婆婆,我有个疑问,为何您的衣裳,以及太白山上的妇女,包括阿幽的结婚礼服,都像死后的寿衣?” “太平天国的服饰衣冠制度,历法、文字、避讳等等,皆不同于历朝历代,我们期望开创一个新天地,彻底改变这个国家……六十年一甲子,我都快九十岁了。再回首,天国是注定要失败的啊。”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守在太白山上?” “一口气!” “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秦北洋若有所思,“天国与满清,你死我活,总有人不承认失败,就像古往今来的亡国之士,宁愿逃亡海外孤岛,也不愿做新朝臣子。” “我发过誓,我要亲眼看到清朝灭亡,我要让天国活的比满清更久。” “孟婆,你已经做到了,如今是中华民国。” 别人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孟婆却是越老越明白:“北洋,还记得吗?我给你和阿幽做了一张‘合挥’,就是你们的结婚证,写有‘西王议政司’五个字。” “西王——太平天国的西王萧朝贵?” “是,他是我的夫君,我是西王娘。” “难道说——婆婆,您就是大名鼎鼎的洪宣娇?” 秦北洋双目一瞪,九色也从黄肠题凑里爬出来了。 “亏你读书多!” “请受北洋一拜!” 为了解阿幽以及太白山上这伙人的心理、性格以及行为逻辑,秦北洋已把天国历史补了一遍。洪宣娇,太平天国第一奇女子,艳绝一世,勇冠三军,常率女兵百名,所向披靡。每次大战,她先拜上帝,再化淡妆,乘绛马,舞双刀,长身白皙,衣裙间青皓色,如皎月落白雪,清兵望之如神女下凡——“解衣纵马,内服裹杏黄绸,刀术妙速,衣色隐幻,一军骇目。” 孟婆将秦北洋拉起,别看这么老,手上颇有力道,几十年真功夫的修为。 “我本不姓洪,原名杨云娇,但与天王生于同村——广东花县的福源水村。我还是小姑娘时,就跟随天王去了广西紫荆山,一场梦后自称天父之女。天王是天父之子,自然与我结为兄妹。我改姓为洪,客家话里云与宣的发音接近,才有了洪宣娇这名字。金田起义,永安建制,东王杨秀清,西王萧朝贵,南王冯云山,北王韦昌辉,翼王石达开。我嫁给了西王萧朝贵,新婚不到一年,他战死于长沙南门外妙高峰,我成了小寡妇。” “太平天国到了天京以后呢?” “我任女馆监察,东王倾心于我,他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而我正青春守寡,难耐寂寞,竟有了儿女私情。”孟婆放声大笑,“到了这把年纪,便也无所忌讳。天国前期由东王统管大事,天王并无实权。古往今来,功高震主都会惹来杀身之祸。东王几次搞降童术的把戏,谎称天父下凡附体,让天王尤为窝火。让我窝火的是,东王又迷恋上新科女状元傅善祥。” “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状元。” “我恨她。” 一个甲子过去,孟婆——不,洪宣娇的怨恨仍未消除。 “婆婆,是您亲手策划了天京事变?” “我只是个小女子,哪能有那么大能耐?当我是武则天吗?我只是这场大屠杀的可怜的工具罢了。我劝东王为北王韦昌辉办庆功宴,韦昌辉趁机谋害了东王,血洗东王府,男女老幼前后被杀两万人!” “您很内疚?” “我对不起东王,也对不起天国,这是我们由盛转衰的转折点……北王叛乱被诛,翼王又负气出走,虽有忠王、英王、干王的忠勇才干,清廷亦有曾妖、李妖、左妖等等名臣良将,终于打破了天京。” “有传说,您跟随洋教士逃亡美国,远渡旧金山开业行医。” “冇……” 孟婆干脆地说了广东话。 “天京陷落,我保护幼天王杀出重围。逃到江西地界,幼天王的替身被清军俘虏。我化装潜入南昌城,躲在围观凌迟的人群中。那位少年侍从,至始至终,坚称自己是幼天王洪天贵福,还向清妖摇尾乞怜,声称效忠清朝皇帝,愿读孔孟书考取秀才功名,甚至还想再讨老婆——可笑的是,天王当初就是在广州考秀才失败,才走上天国道路的。” “我明白了,他并非真的乞降,而是为迷惑清廷,显得自己真是幼天王,真正的忠臣!” “少年被绑在牛车上,四根长钉将他钉在木桩上。刽子手每割十刀,便一吆喝,先割双乳,然后是命根子,从早割到晚,中午还给他喂食稀粥,免得他中途死了。他被割了一千多刀,开膛后的内脏与肠子都被百姓高价买走。少年在受刑柱上惨叫,整个南昌多能听到哀嚎声……” 孟婆已老泪纵横,秦北洋掏出一方阿幽赠送的手绢,替老去的洪宣娇擦去泪水。 “还是孟婆汤好!喝了就能忘记所有苦难。” “最后,血肉模糊的少年,在刽子手的刀割中高声祈祷:天父救我!”孟婆发出少年般尖利的嗓音,“我冒险在人群中施展暗器,三根银针飞刺入少年心脏,助他当场毙命,解脱痛苦,升天去了。幸好刽子手没有发现。他们将所谓‘幼天王’的骨架抛尸荒野,任由野狗撕咬分食……” 秦北洋长叹:“中国历代帝王死于非命者不少,但被凌迟处死的只有一位,就是太平天国的幼天王洪天贵福——这位少年替身,创造了这个记录。” “我保护真正的幼天王,千里迢迢,逃上太白山避难地。从此以后,每年都要举办‘升天祭’,纪念这位少年英雄。” 孟婆又啜泣了好久,秦北洋将她扶起:“往事若能如烟?明日亦能如烟!” 八十多岁的老婆婆,从怀中取出一个铁匣,打开锁头,有包黄绸缎,裹着一截乌黑头发。 “这是……” “天王的头发。”孟婆颤抖着捻起一根粗粗的发丝,“天京事变前夕,天王召我入宫,求我拯救天国,断发相赠。” “古人云,断发如断头,天王这是把身家性命都交给您了啊。” “这截头发已保留了六十多年,也是我活着最后的念想。” 孟婆将头发贴着自己脸颊,似乎还能闻到天王活着的气味……秦北洋心底寻思,洪宣娇与天王洪秀全,只是名义上的兄妹关系。据说天王府中穷奢极侈,美女遍地,也许他们有过某种私情?毕竟她年轻时,可是天国第一美人。 “活到这把年纪,有没有念想也不重要了。”孟婆把头靠在秦北洋的肩上,声音忽然温柔,“谁都有前缘难舍,无论二十岁,还是八十岁?但眼前之人,可得好好珍惜!” “婆婆,我明白了,你此番来找我,告诉我那么多秘密,都是为了阿幽!让我放下过去,好好地跟她过日子……”秦北洋站起来,对着秦始皇地宫赝品的黄肠题凑深呼吸,“好,我这就去找阿幽!” 他当即告别孟婆,命令九色继续陪伴唐朝小皇子的棺椁,独自钻出墓道。 回到山崖洞窟的新房,阿幽正在梳妆打扮,女为悦己者容,镜子里多出一个男子。 “哥哥!”她放下画眉的笔,牵住他的手,“你果然回来了。” 镜子里的秦北洋满面愧疚:“对不起,阿幽妹妹。” “我真怕自己会变成深闺疑云。我们已是夫妻,哥哥,你该怎么叫我呢?” “阿幽妹妹!”他吐出一口地宫里的气息,“我们是在光绪帝陵的地宫旁相遇的,没有那一夜,也不会有今天,我还是叫你妹妹吧!” “嗯……”阿幽微微有些失望,她本期待得到“夫人”、“媳妇”、“老婆”甚至“婆娘”的称呼,“妹妹也好!哥哥妹妹,我们过一辈子!将来我若是死了,请你将我的尸首抛入地狱谷,任由我粉身碎骨,来于自然,又还于自然去吧。” “新婚燕尔,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只要跟哥哥在一起哪怕片刻,阿幽都是那么开心,哪怕下一刻死了,也无所遗憾!”阿幽咬着他的耳朵,吹气如兰,“你好久没有抱我了。” 秦北洋心头一热,便将她拦腰横身抱起。 这一夜,她特别疯狂,他也是…… 天还没亮,秦北洋却倍感孤寂,翻身起床,披上那件工匠衣衫。阿幽从背后环抱他的腰,下巴抵住他后脖子上的鹿角胎记:“哥哥,我不许你走。” “我怎会舍你而去?” “阿幽还有一件礼物给你。” 她从梳妆台下搬出个沉重的箱子,竟然装满黄澄澄的金条……几乎被闪瞎了眼,秦北洋发现每根金条都刻着俄语字母。这一箱约有十公斤的份量,价值十几万块银元呢。 “沙俄帝国的黄金?” 伊塞克湖畔耶侓大石陵墓内,每箱一百公斤×五千个箱子——五百吨黄金。 “不错,为这五百吨的黄金宝藏,阿海铤而走险,在太白山发动叛乱,身败名裂。” “等一等……阿幽妹妹,你千万别告诉我黄金藏在哪里。” “黄金藏在一个绝对安全的所在,我不会轻易告诉任何人的。” “这笔宝藏不属于我们,早晚还是还给人家吧。” “还给谁?俄国人?不……”阿幽抓起一块金条,“如果这笔钱到了哥哥手中,就能实现你的抱负。” “五百吨黄金,富可敌国,确实可以用来干大事儿。” 秦北洋无意间流露了心里话,阿幽顺着往下说:“哥哥,我俩是夫妻,我的就是你的。” “我的八字之中,据说有财运,但我只要一座古墓,能让我栖身呼吸,活下去就够了!就算金山银海,又能如何?” 她用纤纤手指堵住他的嘴唇:“感谢哥哥成就了阿幽的心愿。哥哥命中注定是要干大事儿的人。阿幽不过是个弱女子,惟愿哥哥成就心愿。” “你可知我的心愿为何?” “当年,天王在金田起义,不就是为了扫除天下的妖魔,驱逐西洋列强,创造一个新中国吗?清朝虽亡,但中华民国不过换汤不换药。老实说,军阀混战,民不聊生,还不如各省督抚割据的清朝呢。” “阿幽,你果然是天王之女,看待时局之透彻,远胜于许多迂腐的读书人。” 十八岁的阿幽将黄金放回箱子,牵着他的手说:“哥哥,你出生于地宫之中,成长于乱世之秋,身负墓匠族之技艺,又是‘天国学堂’第一名毕业生,掌握经邦济世之才学,必将龙飞于天下。” 秦北洋闭上双眼,眼前幻化出一条澎湃的江河……“好吧,我已经想好了,这笔黄金的真正用途。” 第十九章 再别康桥 1921年,英格兰的秋天。 古老的不列颠岛,在大西洋与北海间沉浮无数世纪,经历过凯撒军团的征服,维京海盗的蹂躏,诺曼人威廉的加冕,狮心王理查的野望,以及查理二世的断头台,迎来威廉与玛丽的光荣革命。欧洲文明的异类,四大洋的主宰者,工业革命后迎来大不列颠的世纪。威尔士的硬煤将蒸汽船运送到女王的印度帝国,兰开夏的工厂将棉布倾销到留辫子的中国人身上,阿姆斯特朗大炮源源不断地轰击地球所有角落。这头貌似战无不胜的狮子,尽管几年前战胜了日耳曼雄鹰,却正在渐渐丧失头顶的王冠。 英格兰东部温暖的平原深处,有条康河缓缓流淌,绕了个弧形大圈,横跨无数桥梁,从而命名了一座叫Cambridge的城市。 水面上总是荡漾几艘平底小船,需要撑着细长的船蒿,就像中国南方的渔夫,划过多雨而氤氲的英格兰。此刻,撑船的正是一位中国人,约在三十岁左右,穿一件皮马夹,头戴福尔摩斯式的贝雷帽,个头并不逊色于欧洲人。成群结队的白天鹅,昂着修长的脖颈,只为一看这位美男子的姿容。 一位姑娘直视着他。那一年,她十七岁,穿着中国斜襟小碎花袍子,剪着乌黑的童花头,双手托腮,正被夕阳泼洒出一片片金光。 船上还有两个男子,一个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嘴上没毛,身着蒙古袍子,赫然是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孛儿只斤·帖木儿。作为中华民国最年轻的国会议员,他正在代表北洋政府出访大英帝国,顺道从伦敦坐火车赶来,会一会剑桥大学理论物理学实验室的老朋友。 另一位,二十四五岁年纪,穿西装,架金丝边眼镜,斯斯文文,中风头发一丝不苟,手上还有本罗素的哲学书。 女孩仰头看着撑船的男子说:“隆盛大哥,你为何独独喜欢物理学?” 李隆盛收起长蒿,盘腿坐在船头:“除了物理学,我还酷爱历史。半年前,我作为瑞典大探险家斯文·赫定先生的助手,穿越大半个丝绸之路,游历了新疆的沙漠,甚至深入罗布泊与楼兰古城。” “你可到了敦煌莫高窟?” “这是自然!”小郡王插了一嘴,美人在侧,自然要多出风头,“我可以作证!本王也一路同行,其间历险,足够写十本书了!” 女孩并不在乎年轻的国会议员,继续盯着李隆盛迷人的双瞳:“洞窟与建筑可好?” “妙不可言!唯独可惜的是,藏经洞中的宝藏,已有许多流散到了海外。”李隆盛笑起来的样子很迷人,将手伸到康河的水中,白天鹅啊,绿头鸭啊,纷纷游过来了,“徽因小妹,你也喜爱文物与古建筑?” 徽因小妹嘻嘻一笑:“我想学习建筑学。” “有志气!可你是个女生啊,为何不学文科?” 她有些嗔怪地撅起小嘴儿:“女生怎么了?隐藏在深山或民居中间的古建筑,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宝藏,若不好好珍惜,自会慢慢破败,慢慢归于尘埃。” “自尘埃中来,也自尘埃中去吧!” 同船的年轻男子,沉默半晌,终于开腔。 小郡王笑道:“志摩老弟,你又要吟诗了吗?” “不,我说的是哲学。我本欲师从罗素先生而不得,幸得狄更生先生推荐,来到剑桥大学做个特别生。闲来无事,便在大草坪上晒太阳,在三环桥上遥望教堂的哥特式尖顶……” 船行至此,志摩老弟、徽因妹妹,还有李隆盛、小郡王,都看向1819建成的国王桥,右边隔着大草坪,乃是大教堂与方方正正的国王学院。哥特式尖顶上,飞来一个黑色的怪物。 “这……是什么飞机啊?” 志摩老弟惶恐地托了托眼镜架,大草坪上所有人都仰着脖子,惊叹空中飞过的四扇翅膀的恶魔,或者天使。 “这不是飞机,而是镇墓兽。” 李隆盛胸有成竹地仰望天空,举起手中长蒿挥舞。 “镇墓兽?”徽因妹妹靠近他问,“可是中国古墓里的镇墓神兽?” “妹妹,你果然有从事文物与古建保护的天分!” 徽因妹妹好奇地仰望驾临剑桥上空的飞行镇墓兽:“父亲说,两年前的巴黎和会期间,曾经有三只镇墓兽大战凡尔赛宫,险些刺杀了三巨头。” “令尊林长民先生,可是通过报纸发起了五四运动的大英雄呢。”小郡王又开始显摆炫耀了,“我也是凡尔赛的亲历者呢,当年那三头镇墓兽之一,正在我们的头顶!它叫四翼天使!” “四翼天使镇墓兽?”志摩老弟总算插上了一嘴,“这名字倒是有古基督教或古巴比伦的味道呢。” “不错,它的墓主人乃是唐朝的景教徒。” 扑闪着两对翅膀,白日飞升的四翼天使镇墓兽上方,出现一艘硕大无朋的飞艇,纺锤形的气囊外壳上涂抹着天圆地方的铜钱纹。李隆盛已知道是谁在操控飞艇与镇墓兽了。 片刻之后,镇墓兽在剑桥国王学院的大草坪上降落,四周围观了许多大学生,但谁都不敢靠近,因为这四翼天使的体内,发出轰隆隆的机械声,灼人的滚滚热量。 同时,飞艇悬停在草坪上空,挂舱放出一截软梯,有人缓缓爬下,跳到草坪上栽了个跟头,拍拍屁股爬起来,向着康河上的小船招手。 “隆盛大哥,这是个中国人啊,好像在向我们招手?” “不错,此人是我的好朋友,湖州钱科,是我把他约到剑桥来的!” 飞艇下来几个欧洲技师,负责看管和维护四翼天使镇墓兽。钱科一身工作服,戴着啤酒瓶底般的眼镜片,快活地飞奔到康河边,向李隆盛敬了个礼:“李博士,我没有迟到吧?” “直接从德国飞过来的?” “不错,我们飞越了莱茵河,荷兰海底,穿过北海,直达英格兰东海岸。” “那可是世界大战中德国轰炸英国的路线!” 李隆盛将钱科拉上小船,小郡王跟他原本就熟识,依次介绍船上的两位中国同胞:“Lady first,这位是林小姐,大名鼎鼎的林长民先生的千金,也是林觉民烈士的堂侄女。那一位是徐先生,也是你们浙江人,海宁的名门望族,他很擅长于写新诗呢。” “徐先生,我的叔父也是一位文学大家,便是国立北京大学教授钱玄同先生。” “久仰!久仰!” 志摩老弟面对一舟之上的剑桥博士、国会议员、名门子弟,原来那份骄傲劲儿都烟消云散了。 “大家坐稳了!” 李隆盛再度撑起长蒿,驾舟穿过国王桥的桥洞,顺着康河的波澜与水草而下。 夕阳西下,金光涟涟,倒映着田园风光。十七岁的徽因妹妹,纤纤细手划开水波,望着李隆盛撑船的英姿,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 剑桥本无统一的校园,学院、研究所、图书馆和实验室都在康河两岸。志摩老弟刚来剑桥没几日,李隆盛却已在此攻读了十年:“诸位,请看左边的三一学院,此乃剑桥最著名的学员之一,也有剑桥最美的建筑和庭院,伊萨克·牛顿便毕业于此。” 天色已黑,小舟路过数学桥,据说是牛顿的设计,未用过一颗钉子,全靠木头镶嵌所建。 二十一岁的钱科插了一句:“这不是中国木匠的榫卯结构吗?牛顿大师不过如此嘛!” “非也!科学与技艺乃是两个概念,现代科学起源于西方文明,追根溯源在于古希腊。隆盛举天文学为例,欧洲自古力求解释所有天象记录,再以数学演绎未来之天象,并且通过实测以证明。自古罗马地心说的托勒密,到伟大的牛顿,无论持何种学术观点,但皆遵循此道,概莫能外。” 徽因妹妹仰视着李隆盛说:“明白了,科学不是奇技淫巧,更不是祖传的手艺,而是一整套模型推演与实证体系。” “德国哲人恩格斯说过——中世纪的终结是和君士坦丁堡的衰落不可分离地联系着的。新时代是以返回到希腊人而开始的……如果理论自然科学史研究想要追溯自己今天的一般原理发生和发展的历史,它也不得不回到希腊人那里去。”李隆盛自我总结一句,“这个古希腊的精神,西方科学的源泉,恰好是诸东方文明所不具备的。” 钱科微微点头,他毕竟也是工程师:“李博士,你说的我能理解,中国虽有能工巧匠,却无法将自己的技术总结为科学,因为缺乏一整套的系统。” “不错,赛先生——科学是什么?科学不是信仰,也不是道德,更不是手艺,而是以证据说话。科学是一种态度、观点与方法,建立在对于客观世界的形式、组织进行预测的有序知识系统,必须通过实验证实以及重现。如果只是天马行空的设想,鬼斧神工的技艺,或者昙花一现的机械,都不能称之为科学。” 明月高悬于康河上,迎面是连接圣约翰学院的叹息桥,这座封闭式的拱桥模仿了威尼斯的叹息桥。 “那么镇墓兽算不算科学?” 小郡王突如其来的一问,让船上众人坠入沉默,好像这黑夜的康桥一样静谧,无限陶然,却暗藏杀机。 “镇墓兽的本质是科学的,甚至是远远超乎时代发展的科学,但其指导思想却是非科学的。” 再度收起长蒿,李隆盛盘腿坐在船头,双目盯着叹息桥上秀丽的窗格,宛如躲藏在月夜下的豹纹。 “此话怎讲?” “大家有目共睹——钱科,你操控着四翼天使镇墓兽,从欧洲大陆飞行到英格兰。两年前,我们还追踪这尊飞行兽跨越千山万水,迫降在北极冰海孤岛,几乎丢了性命。还有唐朝小皇子的镇墓兽九色,枭雄安禄山的镇墓兽十角七头,他们的威力并非来自玄学,只要加以仔细研究,通过科学方法推演和实验,迟早都能找出原理,无论是机械的,还是所谓‘灵魂’的。这也是我不反对‘灵魂机械体’的道理。” 小郡王追了一句:“为何说其指导思想是非科学的?” “也许,只有墓匠族的传人——秦北洋才清楚镇墓兽的核心。这也是中国所有古老技艺的特点——家族父承子业,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一旦家族断绝,手艺也会断绝。” “常言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上到制造镇墓兽,下到修理马桶,都是此理。”钱科苦笑道,“这也难怪,我们总是在古书里才能看到精巧的记忆,比如诸葛亮的木牛流马与连弩,至于实物嘛……” “只有挖开诸葛亮的坟墓才能见到!” 徽因妹妹一声娇吒:“隆盛大哥,原来你是这样的剑桥博士啊!我最讨厌盗墓贼了,还有暴殄天物破坏古物的家伙们。” “在中国,许多神秘技艺,往往祭出风水、八卦、周易、紫薇、阴阳、五行,乃至于儒释道等等……不能说是愚昧迷信,但至少是非科学的,无法用实验来反复证明。你说如何证明——太平天国的失败是因为清朝挖了天王洪秀全的祖坟?又为何清朝的皇家陵寝目前安然无恙,大清还是亡了呢?” 小郡王未卜先知地说:“大清的陵寝恐怕没几年就要遭殃了吧!” “对于辜鸿铭先生和罗振玉先生来说,大清还没亡呢!” 志摩终于说上了话,顺便欣赏月光下的徽因妹妹,尽管他的娇妻刚从国内来到伦敦。 李隆盛不以为意:“不能说中国人完全不具备科学精神,春秋战国与古希腊处于同一时代,同样小国分裂,思想巨人倍出。一个是海洋商业文明,一个是大陆农耕文明。而我们最接近古希腊的德谟克利特‘原子论’、赫拉克利特‘逻各斯’,亚里士多德思想之集大成者,便是墨子。” “墨子?” “中国最伟大的工匠教父,只可惜他的思想后来被禁绝,未能传承,连同他的许多伟大技艺,决定了中国不会再产生现代科学的土壤。” 钱科拍了拍脑门:“啊呀!说到墨子和工匠,我倒是想念秦北洋了,听说他还活着。” “是,去年我在新疆和敦煌遇到过他。” 徽因妹妹困惑地问道:“你们说的秦北洋是谁?” “掌握着镇墓兽的秘密的人。” “镇墓兽又是什么?” 李隆盛嘴角微微一撇:“掌握着中国陵墓与天下的秘密。” “诸位,夜游康河,风光大好,说起镇墓兽与科学,倒像张岱笔下的《夜航船》。”志摩伸直双脚,半躺在舟中,双手托着后脑勺,眼中只有桥头的月光,“且容小僧伸伸脚。” “志摩老弟,你是在讥笑我等不识澹台灭明的胡言乱语吗?”舟上气氛稍显尴尬,李隆盛又大笑,“无妨!无妨!格物致知——务必先格物,后致知。” “哎呀,树叶都掉下来了。”一片枯叶坠到徽因妹妹额头,竟像大观园里的林妹妹一样伤春悲秋,“落一叶而知秋,这美好的时光与景致,即将逝去了。” “李博士,让我来撑船吧!” 志摩爬到船头,李隆盛指导他如何保持平衡,万一掉入康河,黑夜里不太好捞啊。 长蒿七歪八扭地撑了几下,打到河边的芦苇丛中,几只白天鹅被惊起飞向夜空。 徽因信口吟出李清照的《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好!” 舟上四个男子齐齐为她鼓掌。 志摩仰望天鹅飞逝的苍穹,月色黯淡,银河闪烁,便撑着长蒿,深深刺向康河的淤泥,口中念到——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听到“但我不能放歌”与“沉默”,原本准备唱一曲李叔同《送别》的徽因妹妹,也就抿着嘴,随波逐流,仿佛满天星河坠落成康河,带着一舟人载浮载沉……次日一早,徽因妹妹离开剑桥,要跟着父亲林长民回国了。 李隆盛、小郡王、钱科在剑桥国王学院门口挥手送别,志摩租了一辆马车送她去火车站。 英格兰深秋萧瑟,落叶卷到眼门前。按照中国旧历,今日是十月初一,寒衣节。 国王学院大草坪上,四翼天使镇墓兽与天圆地方铜钱纹飞艇下,有个门童送来一纸电报。李隆盛当场读出英语电文,大意是邀请他远赴上海,往返路费与船票已通过邮局汇来。 电报的落款——秦北洋。 钱科也皱起眉头说:“前几日,我在德国接到一份相同的电报,也是秦北洋发来的。” “太巧了!”小郡王点头说,“昨天,我在伦敦也收到同样的一纸电文!邀请我去上海。” 上海!上海! 第二十章 上海!上海! 民国十年,1921年11月23日,小雪,这天是秦北洋的阳历生日。 他的阴历生日是十月初二。但无论阳历阴历,秦北洋都已年满二十一岁;也无论中国或者西洋的标准,他都已是个标准的成年人,不能再自诩为男孩或少年了。 秦北洋站在地宫中央,黄肠题凑秦始皇巨棺前,面前跪拜着“镇墓兽猎人”老金,以及少年中山。 九色顶着雪白鹿角,浑身青铜鳞甲,化身幼麒麟镇墓兽,跪在主人身后伺候。 秦北洋已养成了规律的生活习惯——上半夜陪伴阿幽睡觉,下半夜回到天上地宫,钻入黄肠题凑之内,睡在唐朝小皇子的棺椁旁。 哪怕灵石的放射性再强大,似乎也被秦始皇陵赝品与唐朝棺椁真品的气场抵消了。秦北洋的肺癌未曾再发作,每日只吃吃猕猴桃与甘露汤,身板却变得厚实起来。除了乌黑的披肩长发,他不再像少年时代的唐朝小皇子,反而更似工匠老爹秦海关。 老金使了个眼色,中山从袖子管里掏出一只蟠桃:“恭祝主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气氛略尴尬,显然寿桃的效果不如蛋糕。在这古墓地宫里祝寿,紧挨着秦始皇的巨棺与唐朝棺椁,似乎也有些邪门。 秦北洋拍了拍脑门:“忘记今天生日了!我把你们叫过来,只是想宣布一件事儿。” “主人,有何吩咐?” “老金、中山,你俩与我一同下山!” “什么时候?” “今天。” 老金与中山面面相觑:“太白山的规矩,主人的命令,就是上刀山,下油锅,也得完成呢。能告诉咱们去哪里吗?” “自从上次天国叛乱,太白山元气大伤,我们也一直在刺探阿海的消息。” “听说他在西安出现过,后来又到了东三省。” “有人说,最近他到了上海。” 秦北洋右脸的肌肉有些抽搐,摸了摸九色雪白而锋利的鹿角。 老金皱起眉头:“我们去上海?主人,这事儿,夫人知道吗?” “我知道!”地宫角落响起阿幽的声音,她信步走到夫君身边,握住秦北洋的双手,“哥哥,你们放心下山去吧,阿幽会坐镇太白山,绝不会有半点差迟。” “妹妹,此番下山,路途遥远,至少要分别数月,请勿挂念,我必平安归来。” 结婚后,阿幽越发像个听话的小媳妇:“我会照顾好山上的兄弟姐妹们。” 话虽如此,她却紧紧捏着秦北洋的胳膊,几乎捏出一大块青紫来。 “妹妹,那我就下山了,勿念!” 秦北洋抓起阿幽的手放下。他走到秦始皇地宫中心,面朝黄肠题凑巨棺中的唐朝小皇子棺椁,跪拜告辞。 下山前,秦北洋想起了一个人——小木。 五个月前,在白鹿原唐朝魔方大墓之上,小木右大腿中了一箭,被阿幽绑架上太白山,作为“南洋华侨女刺客林娇娥”进献给阿海的礼物。果不其然,阿海没有杀他,反而将他当作座上宾。叛乱平定之后,小木又被囚禁在天上地宫的顶层,联通墓道的地窖监狱之中。除了少年中山每天给他递送甘露汤和猕猴桃,几乎已被人们所遗忘了。 除了秦北洋。 前几日,他亲手打造了一件新工具——小木的洛阳铲的复制品。这种工具简单、坚固而实用,虽是盗墓之利器,但也能成为考古探险的标配。刀剑、枪炮本无正邪之分,落到恶人手中自然坏事做绝;落到好人手中也可匡扶正义。这回下山,他除了带上洛阳铲,还想要带上小木本人。 老金劝阻了一句:“主人,阿幽小主说过,小木这个小盗墓贼,他说过的任何话都不要相信,最好把他囚禁到老死为止。” “小木盗墓有罪,但对平定阿海的叛乱有功,何况大腿又中了一箭,已是将功赎罪……何况,我们把一个盗墓贼关在秦始皇地宫之上,着实有些晦气。” 秦北洋推开老金和中山,径直爬上墓道中的台阶,来到幽暗的地窖监狱。他用火把照了照铁栏杆深处,露出一张长发蒙面的年轻面孔。 小木似乎成了见不得光的怪物,呻吟着蜷缩到监狱深处。他已被暗无天日地禁闭了五个月,仿佛回到东海达摩山上的洞窟,只是再也没有了海女的陪伴。 少年中山将他拽出来,擦拭身上的污垢,又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他的箭伤已经痊愈,说话的能力也早就恢复了,跪在秦北洋的面前磕头,感谢不杀之恩。走出墓道的全过程,他都被绑着蒙眼布,确保不会再起挖这座大墓的念头。 当天,秦北洋离开了太白山。 秦岭的初雪早就来了。满山枯叶飘零,犹如金色蝴蝶飞舞,像极了庚子年,秦北洋在秋风白鹿原上出生时的异相。 十八岁的阿幽,变成小媳妇将长发挽在脑后,涂着腮红,美艳动人。 秦北洋背插三尺唐刀,腰挂十字弓,带领“镇墓兽猎人”老金、少年学员中山、小镇墓兽九色、养出膘来的汗血马幽神,加上被蒙住双眼的盗墓贼小木,走过太白山的吊桥。 山巅的拔仙台上,孟婆的双眼如同鹰隼,穿越几片云朵,沉默地注视他们的背影。 “婆婆,你说北洋哥哥,会不会就此一去不复返?” 阿幽悄然走到孟婆身边,就像两个怨妇,将拔仙台变作了望夫崖。 “不,你还不够了解你的丈夫,他是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的男人。”孟婆抓着阿幽的手说,“可惜啊,我这辈子,并没有遇上过这样的男人。” 从太白山南下,转入万径人踪灭的深切山谷,两边均是茂盛的原始森林。秦岭深处,尚残留不少野物,豺狼虎豹自不待言,大猫熊、金丝猴也常从竹林里穿过。 四人一兽一马,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踯躅而行。风景又与秦岭北麓大为不同,气候渐渐湿润。秦岭是中国南北之分界,沿着三国时代的斜谷道,往南到了汉中盆地,已是地理上的南方,西洋人称为亚热带。 秦北洋在此解开小木的蒙眼布,释放了这个命中注定要做盗墓王的男人。 “嗯,海女和两个孩子,一定等我等得心焦了。” 小木再三感激秦北洋的恩德,便隐身钻入庄稼地里,奔向河南洛阳盗墓村的故乡。 一条大河自西向东流过河谷,便是古老的汉水,源出秦岭南麓,奔流三千里汇入长江。秦北洋买了一艘木船,顺流而下。犹如古人行旅,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遇到险滩急流,还得下地拉纤。幸好九色力壮如牛,过客们见到一条猎犬拉纤,啧啧称奇。 路上遇到古墓,秦北洋便会挑选盗洞,跟九色钻进去住一宿,以免肺癌复发。老金与中山便在坟冢外露营,几次被误认为盗墓贼,被迫连夜逃亡。 出了陕南,自汉水到襄阳。上达关陇,下至两淮,北依中原,南靠江汉。南宋与蒙古的战争,一场惊天动地的襄阳保卫战,决定了中国之命运。亦能说,先有襄阳,后有崖山。秦北洋记下山川地貌,脑中浮现大比例尺的等高线地图,得出结论:得襄阳者得天下。 据说中国有两个隆中,南阳有一个,襄阳有一个,至今并无定论。近水楼台先得月,秦北洋左牵汗血马,右引镇墓兽,拜访了襄阳城西二十里的古隆中。 南宋时,秦氏祖先在此定居,兄长秦晋、弟弟秦楚——秦晋之好与朝秦暮楚。秦晋被蒙古大军掳走,跟随旭烈兀西征波斯,利用工匠技艺消灭了阿萨辛的天国花园与刺客联盟,远渡欧洲建立工匠联盟,成为第一代大尊者。秦楚则留下了秦北洋这一支的血脉。 下了襄阳,过江汉平原,到九省通衢的汉口。此地亦有外国租界,人民头脑灵活,善于经商,人称“九头鸟”。长江边犹可见米字旗与太阳旗的军舰。龟山北麓是张之洞苦心经营的汉阳铁厂与汉阳兵工厂,如今“汉阳造”步枪仍是军阀们的主流武器。 大江对岸的武昌,虽不见“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却依稀可辨龟蛇之气势。十年前,武昌首义的第一枪,敲响中国最后一个帝国的丧钟。九色带着秦北洋来到东湖边,找到个被盗的楚墓中住了一宿。 次日,他们在汉口登上招商局的轮船,给汗血马也买了货舱的票,沿江顺流而下。 九色对这一程还有记忆——四年前,它刚被军阀从白鹿原唐朝大墓里挖出来,又从汉口出发,被轮船运到上海。上一回,它只是一尊雕像,孤苦伶仃;这一回,它却有好主人相伴。 轮船走了两个昼夜,经停九江、安庆、芜湖。秦北洋好生兴致,凭栏欣赏石钟山、振风塔、采石矶,直达南京下关码头。 在南京,有个英国男人上船,个头却很矮小。此人在货舱转悠,偶然发现了汗血马,赞不绝口,当场找到秦北洋,提出要以一千大洋买下幽神。 老金在西北挖墓多年,知道马的价格,就算一等的哈萨克马,卖到一百大洋就不错了,何以这英国人出手如此大方?还有一点,幽神是一匹母马,通常价格会低于公马。 秦北洋当然拒绝,英国人喋喋不休,不断往上涨价,最后竟达五千大洋! “这匹马是我的妹妹,你会为了钱出卖自己的妹妹吗?” 他缓慢地说出日式英语,对方居然听明白了,以为碰到了一位家财万贯的贵公子,只能礼节性地说了声“Marry Christmas!” 今天是12月24日,西洋人的平安夜。 一轮明月高悬。轮船已驶过江阴,水雾茫茫的江面越发开阔,喇叭状的江岸依次延伸,向着东中国海缓缓而去,不免让秦北洋想起四年前的东海夜航船。 前方三百里外,便是吴淞口。 上海!上海! 第二十一章 平安夜围巾 上海!上海! 西元1921年12月24日,平安夜。 法租界,亨利路,法国梧桐差不多都光秃秃了。街对面的东正教圣母堂十年后才建造。马路这边有栋静谧的小洋房,虽不能与三年前被付之一炬的虹口海上达摩山相提并论,但也算是闹中取静的好地方了。 深夜,街上行人稀少,不少欧洲人回老家度圣诞了。至于中国人,除了教徒之外,丝毫没有圣诞节的氛围,哪能比得上百年后的国人们Marry Christmas的热闹? 三十来岁的男人,中等个子,身穿大衣,头戴礼帽,敲响亨利路上的这栋洋房大门。 开门的是个江北保姆,客人摘下礼帽,说出一串浓浓的宁波口音:“鄙人常凯申,拜访齐先生与夫人。” “几点钟拉?有事不能明天再来吗?” 保姆一脸的不乐意,常凯申便塞给她一块银元,用上海话说:“阿姐,帮帮忙嘛!阿拉有数!” 于是,保姆将他迎入客厅,沏了杯茶,便去通报主人。 上海的冬夜,寒意逼人,常凯申在暖炉子前搓手,张望窗外那只黑猫,猫眼如同核桃仁般放大,仿佛盯住了一只老鼠。 齐先生与夫人下楼来了。这对夫妇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先生穿着笔挺的蓝色军装,少校军衔的肩章,比常凯申高了半个头;夫人罩着一件白毛衣,皮肤近乎透明的白皙,齐刘海的头发没烫过,却有几分自来卷,眼眸闪着异域的琉璃色,就像窗外的猫眼。 不消说,一个是齐远山,一个是欧阳安娜。 这年夏天,他俩带着女儿九色,逃离即将开战的陕西。齐远山回到北京述职,受到直系军阀首领曹锟的接见,亲手给他别了一枚勋章,问他愿意到哪里供职?要么是去吴佩孚账下领兵打仗,未来或许成为一方诸侯,抑或留在京城的北洋政府,作为曹锟的左膀右臂。想不到,他选择说要去上海,愿意做北洋政府与上海租界的联络员。曹锟大为失望,但也未加阻挠,只说此子不堪大用。 其实,齐远山是为了安娜和九色,宁愿放弃自己的锦绣前程。 去年陕西之行,让女儿丢失了数个月,要不是秦北洋从天而降,至今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九色是在上海出生的,应该回到上海养育长大。何况安娜在上海有根基有投资,更易于立足与生活。而中国到处都在战乱,外国租界是最安全的避风港,君不见许多政治人物下野后都去了租界做寓公吗。 盛夏时节,齐远山与安娜回到上海,在法租界亨利路租下一栋洋房。安娜再也不想让女儿吃苦了,必须给她一个安全舒适的环境,还预定了霞飞路上的幼稚园与法国小学的名额。 齐远山虽然还是军职,却是个无所事事的闲差,终日待在家里陪伴妻女,看看报纸上军阀混战的新闻,站在中国地图前推演战事纸上谈兵。 倒是安娜经常出门,打理“达摩山伯爵基金”的投资事务——就算不为基金的主人秦北洋,也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啊。 平安夜的清晨,拜访齐远山与安娜,出乎意料,常凯申只是对男主人点了点头,便对女主人毕恭毕敬道:“安娜小姐!耶诞快乐!” 她是老大欧阳思聪之女,常凯申依然有青帮的身份,这么算来也是一种规矩和礼数。 “常先生,您不是基督徒吧?怎么说起教友才说的话。”安娜胸口挂着十字架,淡淡地招呼客人,“大半夜的,有何贵干?” “一言难尽呢……” “常先生,您的生意做得那么大,又要去哪里发财了?” “实不相瞒,凯申是来向安娜小姐告辞的!”常凯申犹如斗败了的公鸡,满面羞愧道,“明日,常某人就要去十六铺码头乘坐轮船,前往广州。” 三个月前,常凯申前来拜访之时,可不是这么一番光景。那时候,这位兼具革命党、青帮、股票经纪人三重身份的人物,意气风发地坐在客厅同一把椅子上,自称当年颇得欧阳思聪先生提携,跟安娜小姐也是有所“旧谊”。 当然,欧阳安娜早就把这号人物忘得精光了。 常凯申言必称中山先生,据说是奉总理之命回沪,联合上海滩各位大亨,在一年前成立了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称得上是如今上海证券交易所的前世。上海乃是全国物产集散枢纽,以往大宗物品交易混乱,多控制在外国经纪人手中。前几年欧战正酣,上海华商纷纷投资股票债券。革命党开办交易所,实为筹措广州军政府的战争经费。 一年之间,不少人大发横财,上海炒股风潮大热,国内外资本齐聚,各类交易所与信托公司竟达上百家,除了交易股票,还有煤油、火柴、木材、棉纱、麻布、烟酒……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的本所股票,从开盘价30元竟然涨到了200元以上,使得常凯申在最高峰时赚到了八百万银元,当时价值相当于两亿斤大米!这绝对是个天文数字——除了支援“革命事业”,足以在上海滩过上花天酒地的土豪生涯。 故而,常凯申第一次来到欧阳安娜家中,颇有指点江山的气势。尽管作为革命党人,他还是北洋政府的通缉犯,但在上海租界,国中之国,北洋政府并无执法权。身背闲职的齐远山,哪怕穿着北洋军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管沏茶待客。 想当年,海上达摩山灭门案,齐远山也是嫌疑人呢,遭到公共租界与青帮的双重悬赏追杀。如今他已是欧阳思聪的女婿,通缉令一笔勾销,一笑泯恩仇。 这两年,常凯申在上海也有所耳闻——有位神秘的投资家,以某基金的名义收购了不少产业,包括黄金地段上的黄金物业,近年来价格竟已翻倍。革命党加青帮的身份,让他手眼通天,买通各方面关系,终于查出竟是前青帮老大欧阳思聪之女。 他寻思这位欧阳安娜,必然是继承了其父的秘密遗产,更继承了欧阳先生的生意头脑,便携带厚礼前来拜访,希望与她合伙经营证券生意,为革命为青帮打下一片江山。 升级做了妈妈以后,安娜再也不是小姑娘了,早已看穿了常凯申的心思——不就是拉她去炒股票吗? 欧阳安娜淡然一笑,送给常凯申一句忠告——上海证券市场,投机远大于投资,不少人一夜暴富,更多人则是一夜破产,黄浦江上携手跳水的,南京路上排队跳楼了,比比皆是。 她说了一句西洋人的谚语:“上帝欲使人灭亡,必先使人疯狂。” 常凯申不以为意,吃了个软钉子,拂袖而去。 ※※※ 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头两年,真是股票市场最火热之时,乃至于菜场大妈都在讨论昨天股票涨了赚到几块大洋的菜金。 谁能想到,两个月后,欧阳安娜的预言成真,老天爷的靴子落下来了。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买方资金不足违约,多头崩盘破产。股灾爆发,泡沫破碎,一地鸡毛,股票几成废纸。这便是中国证券史上的“民国十年信交风潮”。 这年平安夜的上午,常凯申第二次坐在安娜面前,失魂落魄地诉苦道:“安娜小姐,凯申后悔没有听您的劝告,非但没有早日抽身退场,还给股票加了不少杠杆,一夜之间爆仓,百万家当灰飞烟灭,以至于负债六十万银元之巨!” 这数字,听得让人心惊肉跳,齐远山当场从座位上蹦起来:“这……常先生……” “我这条性命,也是朝不保夕啊!”常凯申就差当场跪下了,“舍儿在沪上学,竟连几块大洋的校服费都付不起了,思之伤心……” “天有不测风云,股海亦如宦海。” 欧阳安娜意味深长地回了一句,毕竟她在北洋政府外交部做过实习生,参加过巴黎和会凡尔赛条约,见识过当今地球上最有权势的男人们。而她掌握的“达摩山伯爵基金”只做稳健投资,绝不触碰当下流行的股票,此次股灾,非但没有损失,反而逢低抄底了一把,购入不少破产公司与商人的物业。 “安娜小姐,您说得在理啊。”常凯申不是客气话,由衷反省道,“中国商人,势利之重,过于官僚,其狡狯状态,见之疾首!吾对中国社会厌鄙已极,誓必彻底改造之!” “常先生,您此番突然光临寒舍,不是来探讨社会改造的吧?” “惭愧!惭愧!凯申欠下巨债,今日远走广州,既是为避祸,也是因为南方革命事业如火如荼,中山先生招徕天下英才,凯申岂能作壁上观?” 齐远山听着忍不住差点笑喷出来,明明就是躲债,还扯上什么革命事业。 “您要借多少?” 欧阳安娜是个明白人,就不跟他绕弯子了,直截了当问道。 “这个……”常凯申原本编了半天的剧本,倒是被安娜的直爽打断了,挠着头说,“实不相瞒,上海滩的财神爷,上交所理事长虞洽卿先生,已给我资助了六万元。但比起六十万元的巨债,依然杯水车薪。凯申炒股毫无私心,只为革命事业筹措经费,能够早日挥师北上,推翻北洋军阀。” 说到这儿,他怯生生地看了齐远山一眼,毕竟这位还穿着北洋的蓝军装,随时可以将他五花大绑送到吴淞要塞。 齐远山却冷笑一声:“常先生,这是我家,不是北京的陆军部,但说无妨。” “是啊,您给个数字吧?” 安娜又问了第二遍。 即便是平安夜的冬天,客厅里充满三个人呵出的白气,常凯申还是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安娜小姐,我只向您借六万银元!” “六万?”齐远山面色一变,这可是一笔巨款啊,足以买下这栋小洋房了,“常先生,我等无亲无故,就凭着你曾是欧阳先生的门徒?欧阳家遭难,安娜需要青帮兄弟们接济时,怎么没见你们这些人跑出来?开什么国际玩笑?” “远山,惭愧!惭愧!我这个表面上的青帮弟子,实际上的革命党人,怎及得上您这位欧阳先生的关门徒弟啊。” “送客!” “哎呀……我也是走投无路,羞愧难当呢……”常凯申起身向欧阳安娜抱拳,“安娜小姐,祝您耶诞快乐,凯申告辞了。” “您去十六铺码头?” “嗯,但不是上船,而是投江。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常凯申掸掸灰尘,眼中露出枭雄的霸气,“我的同乡,交易所的周骏彦,套利失败欠债二十万,遭到逼债两度跳入黄浦江;操盘手洪善强,昨晚自杀身亡,尚未入殓呢。” 他蹒跚着走到门口,摸了摸那只黑猫,微微叹息:“西洋人说,看到黑猫乃是极大的不祥之兆,明年的平安夜,便是常凯申的一周年祭日呢。” “常先生!”安娜冲到外头,伸手搭住他的肩膀说,“六万银元,我借给你。” “安娜小姐!” 常凯申自己也不敢相信,原以为大半夜造访,人家未必敢开门。就算放他进来,也会像打发叫花子或野狗般的扔两块肉骨头了事。 欧阳安娜将他拉回客厅,取出文房四宝。齐远山面有难色,但终究没有吭声。这个家里的财政大权,完全操控在安娜手中。毕竟“达摩山伯爵基金”并不属于夫妻共有财产,而属于秦北洋。 此时,安娜细细思量——这位常凯申,印象中虽不怎么样,却在革命党中有些地位,又是“杨梅都督”陈其美的拜把兄弟,也与革命党的笔杆子戴天仇情同手足,无论黑道白道都吃得开,未来必有飞黄腾达之日。如果常凯申投了黄浦江,对欧阳安娜并无任何好处,不如把钱借给他,让他欠自己一个人情,总会有用得上的地方。六万大洋,虽是巨款,但对于“达摩山伯爵基金”的一百万两白银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就算是一笔长期投资了! 常凯申当场感激涕零,颤抖着手握毛笔写下欠条,三年内定当连本带利归还。 然后,欧阳安娜亲自用钢笔开了一张六万银元的支票给他。 “安娜小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凯申此生,当效犬马之劳!” “常先生,不必客气,到了广州,请代我向中山先生致敬!” 她与齐远山将客人送到门外。正好下雪了。平安夜的雪。街对面有户法国人,隐隐传来圣诞歌声。 “等一等!” 安娜的这句话让常凯申魂飞天外,以为是不是她有临时反悔了?想不到,她从屋里拿出一条羊毛围巾,亲手裹在常凯申的脖子上。 霎时间,有了春天般的温暖。 常凯申眼眶中几乎含有泪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怀揣救命的支票飞奔而去。尽管这些钱不足以还清债务,至少能让他活到明天早上。 半个世纪后,当他在海岛度过余生,依然不会忘记1921年的平安夜,人生当中最寒冷的时刻,一个琉璃色眼眸的美丽女子,亲手为他裹上的那条围巾——至死依然保存在阳明山的衣柜最深处…… 第二十二章 永隔一江水 次日清晨,1921年12月25日,圣诞节。 雪,越下越大了。 安娜看着小木床上熟睡的女儿。小九色已经十八个月了,又长大了一圈,无病无灾,壮得像头小野兽,果然是吃过几个月鹿奶的。 她换上一身肃穆的褂子,齐远山没穿军装,而是一身黑绸长衫。他俩吩咐保姆照顾好九色,最晚中午就回家。 欧阳安娜是去教堂做弥撒。自从婚礼之后,她再也没去过教堂。从前住在虹口的海上达摩山,每年圣诞节弥撒都是雷打不动。昨晚常凯申来借钱,她已错过了子夜弥撒,早上又错过了黎明弥撒。圣诞节上午的天明弥撒,绝对不能再错过了。 她没有选择去拥有哥特式双塔的上海教区主座教堂的徐家汇天主堂,而是去了法租界内的一家小教堂,专门供奉天使弥额尔——她曾带秦北洋一起去过那座教堂。 齐远山虽然不是教徒,却坚持要陪伴妻子同去,似乎想要取代那个人,尽管那永远都是徒劳的。安娜并未拒绝,他们叫了两辆人力车,来到高耸的教堂门口。 时间正好,管风琴响起,唱诗班的孩子们高歌“进堂咏”—— “有一个婴孩为我们诞生了,有一个儿子赐给了我们;他肩上担负着王权,他的名字要称为神奇的谋士、强有力的天主、永远之父、和平之王。” 很难得的一场中文弥撒,本堂神父是位中国人,操着一口上海话。安娜坐在人群中间,紧握双手,仰望祭坛上的拉丁文“Quisut Deus”,意为“谁如天主”。 唱诗班歌罢,本堂神父开始侃侃而谈。安娜似懂非懂,但是目光虔诚,不断为另一个人而祈祷。齐远山坐在这氛围当中,有些局促不安,只能忍耐下来。祭坛上的油画,描绘着大天使圣弥额尔,美少年手执宝剑,屠杀撒旦化作的恶龙——安娜想起四年前,东海达摩山,十七岁的少年秦北洋,骑在恶龙镇墓兽上,手执三叉戟将之屠杀。 她亲眼目睹过活着的大天使! 会不会,圣经故事里被屠杀的龙或兽,就是上古镇墓兽的原型? 神父开始讲忏悔和赎罪了。欧阳安娜低下头,泪水涟涟,不知该为谁而忏悔?为不知在天涯何处的秦北洋?为此刻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丈夫? 最后恭领圣体,安娜让神父亲手把圣体饼送入她的口中,以表这些年没来教堂的愧疚。 唱诗班的孩子们继续歌唱,每每听到“请看请看小圣婴……”令她越发想念女儿,着急地左顾右盼,又不好意思提前退场,等到中午才走出教堂。 圣诞节的雪继续下,台阶前有白茫茫的积雪,仿佛回到北极冰海孤岛,左手中指上的玉指环隐隐发热…… 一小时前,有人敲响了法租界亨利路的洋房大门。 保姆厌烦地打开门,看到一个肤色白净的客人,年纪不过三十岁上下,身着大衣,头戴礼貌,就像昨晚的那位“常先生”,但显得更年轻更有精神也更帅气。 他操着一口北方话:“阿姐,请问齐先生和夫人在家吗?” “他们去教堂了,下午再来吧。” “对不起,我下午还有事儿,我能客厅里等他们回家吗?” “夫人吩咐过,家里没人时,不准外人进来。” “阿姐,给个方便吧,我是齐先生的好朋友,他见到我必定会很开心的。” 客人的目光很有魅力,欠身靠近保姆,简直温柔客人,往她手心里塞了一块银元。这位保姆也不过三十来岁,男人还在乡下种田,平时也爱打扮,哪经得起这样的殷勤?顿觉受宠若惊。她再看这位客人,文质彬彬,一看就是个读书人,原本的冷面孔给了一丝笑脸,开门将他放进来。 坐在客厅里,沏上一杯茶,保姆还帮他脱下大衣,掸去雪花儿。一边等候主人回家,保姆还跟他聊天,说起江北农村的家常,说起上海的生活,又问客人老家在哪儿? “很遥远的地方呢。” “冬天冷不?” “冷。” 保姆也是闲得发慌,自说自话拉着吧椅子,靠在他的身边问:“先生,您在上海可有夫人相随?” “呵呵,我无亲无故,孤身一人。” “那真是可惜了啊。” “可惜什么?” 客人似乎很懂得女人的心,欲擒故纵。保姆笑而不语,却给他点上一支烟,火柴的焰头几乎烧着他的头发。他有些烟瘾,深深地吸了一口,吞云吐雾,却注意到窗外的黑猫。 黑猫盯着他的眼睛。 “这只猫?” “嗯……夫人从西北带回来的,半野半家的,经常从外面抓老鼠回来,龊气死了!” 忽然,客人咧开嘴巴,发出野兽般的声音,那只黑猫被吓得跳上院墙了。 保姆吃吃地笑着,拍打他的肩膀,用半生的上海话说:“哎呦,先生,你真结棍呢!” 打情骂俏之间,楼上响起了小孩的哭声,保姆尴尬地一笑:“是我家的小主人醒了,我去哄一哄。” 保姆急冲冲地上楼,果然小九色睁开眼睛,自己爬下了床铺。十八个月的小女孩,两条粗壮的小腿儿,在地板上健步如飞,正在满口喊妈妈呢。九色已留足了头发,乌黑乌黑的,绝无半点黄毛,说明这孩子颇为健康。 “哎呀,我的小乖乖,不要吵啦,你妈妈去辣块了?我也不晓得啊。” 保姆不耐烦地塞给九色一个奶嘴,只想让她快点安静下来,好再下楼去陪客人。 “让我来哄哄她吧!” 客人出现在了卧房门口,直勾勾地注视着九色。 “哎呀,先生,你怎么上来了呢?” “不好意思,失礼了!不过,我带孩子可是有经验的。阿姐,我想来帮你嘛。” 客人微微一笑,掐灭手中的烟头,便从保姆手中接过九色,却抱得颇为笨拙。九色怒目圆睁,对他并没有好脾气,再次大哭起来。 “这孩子,真没礼貌,平常可不认生的!”保姆只能伸出手指头逗弄她,“怎么啦?九色?” “她叫九色?” 客人继续盯着小女孩的双眼,几乎要盯出个洞来。 “嗯,奇怪的名字吧?这可不是小名。” “齐九色?” “对啊,这小姑娘,长大后不得了呢!”保姆捏了捏九色粗壮的胳膊,“听说周岁时候给她抓周,结果抓出来个木匠用的墨斗!真是不像话!” “阿姐,她这么哭,是不是热了?生痱子了?”客人把手伸到小女孩的衣服里,“你看穿太厚了吧。冬天啊,小孩不要捂。” “那么冷的天,也会生痱子?” 保姆将信将疑,看了看窗外圣诞节的飘雪。 “给她换一件贴身点的小衣服吧。”客人把手搭在保姆肩头,“换好了,小孩就不哭了,我们继续下楼聊天。” “嗯,先生,您懂得真多,我听您的。” 保姆笑盈盈地解开九色的衣服,这小孩居然犟头倔脑,拼命地蹬腿反抗,下地要往外跑。 “要我帮忙吗?” 客人在门口拽住小九色,保姆说:“太好了!帮我压住她的手脚呢。” 于是,他俩一起将小女孩压在床上,正要更换贴身衣服时,客人特意看了看九色的后背。 小女孩的脖颈后方,长着一对赤色胎记,形如鹿角,烈焰冲天。 “就是她!” 客人伸出细长有力的手指,滑过九色的后脖子。 保姆觉得有些不对劲:“先生,这是要?” 刹那间,客人手中多了一把匕首,保姆还没反应过来,脖颈已多了一道细细的红线。 她瞪大了眼睛,嘴里蹦出个“辣块……”便不再有后半句话,气管和颈动脉都断了,整个人抽搐着倒地…… 一刀封喉。 九色再如何胆大,也被这一幕给吓傻了。客人却给了她一个灿烂的笑脸,将象牙柄匕首擦干净,重新藏在怀中,身上不留一滴血丝。 当他要抱起九色之时,窗户突然开了,风雪钻进房间同时,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猫叫。 野猫飞进来了! 黑色的野猫,如同黑色闪电,从窗台飞向客人的面孔。他能从容地躲避人的攻击,却无法逃脱飞快的猫爪。 于是,他的右脸被重重地挠了一下。 原本干净白皙的皮肤,竟然整个掉落,趴在床上的九色都看呆了——他的脸掉下来了。 但在这张脸的底下,还有另一张脸,虽然还是同样的轮廓,却多了一道蜈蚣般的伤疤。 阿海。 他划过妆,右半边脸贴着假皮,掩盖住那道丑陋的伤疤,重新变成俊朗的面孔。十二年来,他一直梦寐以求的脸,可惜被秦北洋毁灭了。 那只黑猫,似乎火眼金睛,早已看出他来者不善,特意跳到二楼窗外观察。而他杀死保姆的过程,全被这只猫看在眼里。为了保护小主人,它奋不顾身地撞破窗户,冲进来与阿海决斗。幸好阿海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刺客,动作反应超乎寻常地灵敏,否则抓破的不但是贴在脸上的假皮,恐怕眼珠子也难保。 阿海一声暴喝,掏出匕首,向黑猫的脖子捅去。但要杀一只猫,其实要比杀一个人难多了。何况它不是一般的猫。这只不知多少岁的黑猫,把身体蜷缩成弓形,仿佛把自己变成利箭射了出去,一下子就跳到了靠近天花板的衣柜顶上。阿海知道不能爬上去,这简直就变成了刚被割喉的保姆,扫尽了刺客的威风。但他明白,如果要抓一只爬到树上的动物,最好的方法就是把树砍倒!别看他貌似书生相,臂力却是惊人,居然将整个大衣柜扯倒。 随着黑猫的一声惨叫,大衣柜压在了床上——刚才九色趴在的位置。 “不!” 阿海又是怪叫一声,头皮一炸,害怕会不会砸死了小女孩?他急忙将大衣柜抬起,结果却只有九色换下来的衣服。 此刻,十八个月大的小姑娘,早已经躲到了床底下,小身体瑟瑟发抖,盯着地板上死去的保姆,女人的鲜血正汨汨地蔓延而来…… 黑猫匍匐着爬过来,就像一个黑衣蒙面的侍卫。它的蓝宝石般的目光,似乎天生让人镇定,九色不再发出哭声,瞪着双眼,严阵以待。 突然,床脚下又出现了一双眼睛。 他笑了,笑起来很帅,如果忽略蜈蚣般的刀疤的话。 阿海用这辈子最温柔的话说:“九色乖,叔叔是你爸爸的好朋友,自己爬出来吧,我带你去找爸爸!” 九色摇摇头,对他做了个鬼脸般的表情。 “你知道吗?你就跟你爸爸一样倔强!跟另一个九色一样讨厌!” 当阿海把手伸到床底下去捞九色时,黑猫突然从阴影中窜出来,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 又一声惨叫,阿海拼命将猫甩开,捂着鲜血淋淋的右手退出来。他心想,自己乃是全世界超一流的刺客,暗杀过无数达官贵人与军阀政要,居然连一个还没断奶的小女孩与一只老黑猫都对付不了,岂不是刺客行莫大的羞辱? 他暴怒地掀开整张床,露出蜷缩在角落里的九色与黑猫。正当他要用匕首先解决那只猫时,房门打开了。 “九色!” 欧阳安娜一声尖叫…… 正午时分,她刚从教堂做完圣诞弥撒回到家,发现客厅里又温热的茶叶与烟灰。立时引发了她的警觉,毕竟孩子丢失过一次,已让她变得处处疑神疑鬼杯弓蛇影。 难以置信,她竟在圣诞节的自己家里,看到了刺客阿海的脸。原本以为,这个人早已从世界上消失,被名侦探叶克难绳之以法,甚至碎尸万段,腐烂为蛆虫。 地板上躺着保姆的尸体,不消说,必是被割喉所杀。 谢天谢地,九色还在,被掀开的床下角落里,来自永泰公主墓的黑猫正在保护她。 她看到阿海的右手流着鲜血,脸上还有猫爪的印子,想来是这只老猫保护小主人的战绩。 以上整个过程,不过都在一两秒间。 就在齐远山掏出手枪的刹那,阿海已腾身跳出窗外,子弹擦着他的耳边飞过。齐远山追到窗外,只见阿海已跳出院墙,第二枪打断了梧桐树的枯枝。 刺客阿海已告逃脱,无影无踪…… 安娜跨过保姆的尸体,抱住她的心肝宝贝儿,亲着小九色的小脸蛋。又发现女儿的衣服已被换过,立即警觉地检查一遍:“九色,坏人有没有碰过你?” 十八个月大的孩子,只会说些简单的话,九色点头说:“是,但宝宝没事。” 欧阳安娜先是紧张,又松了一口气,搂着女儿发抖。 齐远山忿忿地踢了一脚死去的保姆:“没用的东西,还是把外人放进来了!” “人都死了!就不要怪她了,阿海若想要进来,无论有没有人开门,岂不是易如反掌?”还是安娜冷静,阻止了丈夫的怒火,“要怪就怪浪得虚名的京城名侦探,叶探长答应过我的,不会再让阿海跑了!真是个酒囊饭袋!” 片刻之后,法租界巡捕房来人了。法国探长回国度圣诞节了,办案的是华人总探长——黄金荣。 此人五短身材,圆脸光头,瞪着一对水泡眼,穿着长衫马褂,带领一群头戴斗笠的越南巡捕,气场不像警察,更像黑社会老大。 不错,她认得这位总探长,欧阳思聪的拜把子兄弟,同为上海滩青帮老大,安娜从小就管他叫黄伯伯。 黄金荣查看了命案现场,勃然大怒,谁敢在法租界不打招呼就随便杀人,等于不给他黄某人面子,而且是杀到了青帮老大之女的家里! 安娜又说,凶手便是四年前,杀害父亲欧阳思聪,制造了海上达摩山灭门案的刺客。黄金荣命令法租界悬赏缉拿刀疤脸逃犯,同时通知公共租界与华界,以及全上海的青帮弟兄。 齐远山却在地上捡到一块假皮,正好贴在自己右脸,足够以假乱真。北洋军阀的少校也是个聪明人,代替探长分析——如果有哪个客人暴露一张刀疤脸登门拜访,保姆是绝对不敢让他进来的,更何况给他沏茶敬烟?极有可能,阿海是经过了化妆,掩盖了自己的疤痕,才能骗过保姆。 黄金荣对这位青帮老大的关门徒弟颇为赞赏,直夸欧阳安娜没有选错夫婿,他又给通缉令补充了一句话:刀疤脸善于化妆,必须用手检查嫌疑对象的面孔。 即便如此,欧阳安娜还是决定马上离开上海。 “今天吗?” 齐远山接过九色抱着,安娜回到另一间卧房收拾起行李。 “不错,十二年前,刺客们袭击了天津徳租界,杀死了秦北洋的养父母。次日一早,叶克难就带着九岁的秦北洋逃离天津,前往清朝皇陵地宫避难。如果我们晚走一天,阿海就有可能卷土重来,我不能再让九色收到一点点的威胁!” “哪怕我们在上海另外寻找一个住处?再请法租界的巡捕日夜守护?” “你不要低估了阿海,他都能从叶探长的手中逃跑,说明他不是一个人。”还是安娜看得透彻,“而且他又会化妆术,别指望巡捕房或青帮能逮住他。只要他在上海,必然还能找到我们。” 齐远山盯着怀中九色的双眼:“朗朗乾坤,岂有好人被坏人撵着跑的?” “这年头,哪里是朗朗乾坤?分明是礼崩乐坏,草菅人命,国之将亡!” “安娜,我俩不必争论,我一切都听你的。”齐远山无奈地两手一摊,“我们要逃往哪里?” “广州!” 欧阳安娜仿佛已深思熟虑,脱口而出。 “那么远?我这辈子还去过岭南呢!可是,我们人生地不熟,广州是革命党的地盘,我们若是去了,就等于背叛了北洋政府。” “远山,你就那么留恋这个北洋政府?这个腐败无能、草菅人命、卖国求荣的政府?好,那我一个人带着九色去广州,你回北京做你的军阀梦去吧。” 安娜伸手就来抢齐远山怀中的女儿,他后退一步说:“我跟你走!” “当真?” “当真!大不了脱下北洋的蓝军装,做个平民百姓罢了!” “不必,远山,你天生是个军人的料,我怎能断送你的梦想。” “那你的意思是……” “昨晚,常凯申!” “他?”齐远山的脑筋转得飞快,“我们借给常凯申六万块银元,对他实有救命之恩,这笔投资,立刻就能有回报了?” “北洋军阀已无药可救,迟早会被革命党取代,你何必抱着那棵必倒的老树,不另攀高枝呢?” “你要我去广州投奔中山先生?” “不错,那才是大有可为呢!也是四年前的东海夜航船,我跟叶克难与秦北洋的约定。” 说到秦北洋的名字,齐远山又无语了,但他不再犹豫了,立即收拾行装。 临行前,他们带上了那只黑猫——救过九色的命,哪怕是从坟墓里出来的怪物,也必须带着它。 齐远山电话订了一辆出租汽车,他和安娜坐在后排。九色挤在父母当中,隔着车窗,张望圣诞节的上海,外国人家门口的圣诞树。小女孩的脚边,还趴着那只古老的黑猫。 一路上分外紧张,齐远山始终把手放在枪伤,以免阿海再度出现。 下午三点,抵达十六铺码头。欧阳安娜抱着女儿,黑猫寸步不离地跟在左右,齐远山提着两个大行李箱,买了去广州的一等舱位。 登上轮船,居然还是羽田汽船公司的。齐远山去找舱位,安娜抱着女儿看黄浦江上的风景,冬天水面上的风雪虽大,小九色却并怕冷,还伸出小手来接雪花儿。 背后响起一个声音:“安娜小姐?” 她一回头,果然见到了常凯申,淡然笑道:“常先生,好巧啊!” “好巧!好巧!” “您也去广州吗?” “不,我们先去香港收购一家酒店。” 欧阳安娜不想暴露正在逃难的实情,既然自己是对方的债主,就得把姿态放得更高。 “安娜小姐,如果您来广州,请务必通知我,凯申定效犬马之劳!”常凯申的脖颈上裹着她送的围巾呢,不免摸了摸脖子说,“这条围巾真舒服啊。” “哎……又不值几个铜钿,常先生见笑了。” 常凯申早就注意到了小九色,伸手逗弄小姑娘说:“这是令千金吧?真是漂亮啊!长大后,必是跟妈妈一样的绝代佳人。” “常先生,您也太会说话了,不做政治家真是可惜了。” 两人相对一笑,这时候,轮船鸣响汽笛,船工解开缆绳,缓缓离开码头。冰冷的黄浦江,浊浪滔天,外滩那些欧美风格的大楼,正在薄雾中漂浮不定,宛如海市蜃楼一般。 常凯申从包里掏出个军用望远镜,大概是眺望码头上有没有来追杀他的债主。然后,他又把望远镜给小九色玩耍。没想到十八个月大的小女孩,居然用两只小手把望远镜调节地很好,常凯申夸奖这孩子未来有戎马之才。 “我才不想让女儿做花木兰代父从军呢!” 不过,安娜发现九色抓着望远镜不放,似乎在盯着一艘正在靠岸的轮船。欧阳安娜隐隐有些不安,便夺过女儿手里的望远镜,自己举起来观望那艘船。 常凯申乘势抱起九色,笑着说:“我只有儿子,没有女儿,让她做我的干女儿如何?” 欧阳安娜并不理会他,自顾自调整望远镜焦距,对准那艘招商局的轮船。 她在对面船头看到了一个高大的男人。 黄浦江上的风雪,吹乱他的披肩长发,面孔似乎晒黑了些,依旧穿着朴素的工匠服。 他叫秦北洋。 他与她之间,相隔半条黄浦江。 一艘船靠近码头,从长江顺流而下到上海;一艘船离开码头,即将从长江口前往珠江口。 欧阳安娜还没放下望远镜,她希望那艘船再开得慢一点,哪怕他与她再次擦肩而过,永隔一江水。 “安娜小姐,放下吧!放下吧!” 常凯申已在旁边提醒了好几句,在他怀里抱着的小九色,却向对面的轮船挥手告别,仿佛看到了她认得的人。 永泰公主地宫里的黑猫,也跳上常凯申的肩头,同样望向那艘船上的男人。 这座魔兽般巨大的都市,忽地变得如此不真实…… 第二十三章 再聚上海滩 民国十年,1921年12月25日,雪。 上海,黄浦江。 秦北洋乘坐的招商局轮船并无任何圣诞气氛,反而充满来自汉口与重庆的辣椒与花椒味。他看到对面那艘挂着羽田家徽的轮船,黄浦江滚滚北去,雪花儿撒在波光粼粼的江面。外滩飘扬各国旗帜的摩天大厦成了黑魆魆的剪影,犹如缩小的曼哈顿岛扑面而来。 相隔四年,他回来了。 还有它。 小镇墓兽九色蹲伏在主人脚边,闻到黄浦江上各种轮船的柴油味,垂涎三尺的吃货表情。 不曾想,上海下起鹅毛大雪,无论公共租界、法租界还是老城厢,齐齐银装素裹。雪让空气变得干净,秦北洋神清气爽,牵着汗血马在十六铺码头下船。 老金与中山挑着行李扁担,九色伪装成猎犬。穿过小东门,便是始建于元朝初年的上海县城。在南市乔家路的九间楼,秦北洋找到一间客栈,拥有宽敞的马厩。 客栈外观不起眼,结构却甚为古老,房梁竟是明朝的楠木,当年必是达官贵人所居。秦北洋再向账房先生打听,方知此乃晚明大人物徐光启的祖宅。这位崇祯朝的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内阁次辅,中国最有名的天主教徒“保禄”,就出生于这栋九间楼内。 汗血马留在马厩休息,其余人雇佣一艘舢板,横渡漫天风雪的黄浦江。 秦北洋一身灰色工匠大袍,腰绑黑绸带,背插三尺唐刀。狂风夹杂漫天雪花,吹乱一头乌黑长发,变成真正的“长毛贼”。在他身后的舢板上,依次站着小镇墓兽九色,“镇墓兽猎人”老金,汉服少年中山。 他想起孟婆说过,当年忠王李秀成三打上海,大军压境,胜券在握,可惜寒流突袭,黄浦江冰冻三尺。忠王将士缺乏冬衣,只能草草撤兵,江面上到处是冻成兵人雕像的太平军。 一艘悬挂旭日旗的日本巡洋舰从船头切过。浪头差点将一舟人打翻入水中。他跳到颠簸的船尾,牢牢把控摇橹,驾着一叶扁舟,向着太阳,乘风破浪,在浦东陆家嘴登陆。 空旷的田野,一望无际,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只有一条烂泥渡路。 秦北洋,深一脚,浅一脚,背后是整座魔都,前方有四个男人在等他。 第一个,穿呢大衣,戴礼帽,缠着格子围巾,一身的英伦风,体态修长挺拔,三十岁左右,周瑜般雄姿英发,不知是否小乔初嫁了?不消说,他是剑桥大学物理系博士——李隆盛。 第二个,上着皮夹克,下穿工装裤,头戴贝雷帽,鼻梁上有厚厚的眼镜片,赫然是湖州钱氏名门之后,赛先生机器铁工厂的少东家——钱科。 第三个,长袍马褂,足蹬马靴,头戴貂皮帽子,北人南相,少年得志,中华民国最年轻的国会议员,成吉思汗直系后裔,黄金家族成员,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孛儿只斤·帖木儿。 第四个,竟是一身摩登的飞行员装束,脑袋上裹一层皮帽,飞行眼镜搁在额头,露出一双意大利人的漂亮眼睛,嘴上两撇浓密胡须,世界大战的空战英雄——朱塞佩·卡普罗尼。 他们身后停着一架巨大的飞机。双层机翼双尾梁,三机身,双螺旋桨,单平尾三垂尾布局,涂装着绿白红三色国旗,正是意大利卡普罗尼大型运输机。 “北洋,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钱科用力捶着秦北洋的胸膛,却像地宫墙壁一样坚硬。 两年前,老天爷命令秦北洋死于癌症,但他活下来了;命令他死于北极冰海孤岛的火山口,结果他又活下来了;不晓得下一道命令是什么? 两个月前,秦北洋分别打听到李隆盛、钱科、小郡王、卡普罗尼的地址,遣人下山拍发电报,约定1921年圣诞节,相聚于上海浦东陆家嘴。 四人接到电报,不约而同想起彼此。在德国学习飞行器设计的钱科,操控飞艇与四翼天使镇墓兽,飞越北海到剑桥。卡普罗尼驾驶自家的大型运输机,从米兰飞抵伦敦。这四人连同四翼天使镇墓兽,决定从空中航行到中国,免去轮船风浪颠簸之苦。 运输机从伦敦起飞,横穿欧洲大陆,在布达佩斯第一次加油,在君士坦丁堡第二次加油,在德黑兰第三次加油,在喀布尔第四次加油。去年陪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走过这条路的李隆盛导航,飞越帕米尔高原进入中国,在新疆省首府迪化第五次加油。他们在空中拍摄了丝绸之路的多张珍贵照片:楼兰古城、罗布泊大漠、敦煌莫高窟,直达黄河畔的兰州第六次加油,乘风万里越过黄河流域和长江三角洲,今日刚刚降落在黄浦江边。 “四翼天使在哪里?” 钱科努了努嘴:“还在飞机上呢!” 不错,小镇墓兽九色已经有了感应。 短暂寒暄之后,秦北洋问他们冷不冷?穿着大衣、皮夹克、貂皮帽、飞行服的三位说,在几万英尺高空飞过之人,哪怕这点风雪呢? 幕天席地之间,老金摆出几卷草席与丝绒地毯,铺在泥泞的雪地中,颇有秦汉魏晋时期的古风。中山在周围点起篝火,顿时驱散寒意。 秦北洋按照古人风俗,跪坐在自己脚后跟上。老金与中山都受过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训练,毫不费力。钱科和卡普罗尼就吃力了,他俩都习惯于坐椅子,刚学“正坐”还觉新鲜,没几分钟足弓就快断了,先是交换压在左右脚后跟上,最后变成女生的鸭子坐。小郡王是蒙古人,习惯盘腿而坐。小镇墓兽九色最不怕冷,蹲伏在秦北洋背后。 老金温了两壶白酒与黄酒,五斤牛腱子肉,分给大家共享。卡普罗尼是个美酒与美色的狂徒,嚼着牛肉说,他最爱开飞机同时喝白兰地,空战打下来敌机更多。 若是有个洋人路过,看到这些人跪坐在地上的喝酒吃肉的复古姿态,必是以为碰到了一群圣诞狂欢Costume Play的变态(须知cosplay这个词并非日本人的发明)。 “北洋,你约我们三个万里迢迢回国相会,不是仅仅来喝酒吃肉吹牛叙旧的吧?” 李隆盛言归正传,秦北洋笑道:“就算是喝酒吃肉吹牛叙旧……又如何?《世说新语》载王子猷雪夜访友,到了门前却不入而返,自谓:乘兴而行,兴尽而返!” “好一个乘兴而行,兴尽而返!”李隆盛喝下一杯白酒,“有一位好莱坞电影明星,某日兴之所至,购买船票横渡大西洋,到伦敦特拉法加尔广场喂鸽子,当日启程返回纽约。我等就是在天上飞了一万公里,来到浦东陆家嘴的圣诞雪夜,与北洋兄弟喝酒吃肉吹牛叙旧!” 天色已暗,白茫茫一片。更有《水浒传》风雪山神庙林冲夜奔之意。 这一顿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出乎意料,秦北洋却什么都没说,便带着人马先行告辞。老金留下地毯与草席,中山挑起行李,加上九色坐上小舢板。 钱科依旧呆坐在席上,茫然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困惑不解:“他将我们从欧洲召来黄浦江边,就是为了兴之所至喝酒吃肉?” “不,他的心中有大计划。” 李隆盛嘴角微微一笑,转头看着卡普罗尼的飞机,机舱里沉睡着一尊镇墓兽。 夜已深,雪已止,云破,月出…… 夜渡浦江,又是一番风光。秦北洋到了浦西老城厢,回到乔家路的九间楼。 老金去看了一眼马厩,急匆匆跑来说:“幽神不见了!” “这匹汗血马跟了我一年多,绝不会无缘无故跑了,必是被人偷了。” 老金在西北多年,也常遭遇偷马贼。秦北洋寻到街上,发现雪地里凌乱的马蹄印子,还有脚步印子。说明幽神性子暴烈,偷马贼无法骑乘上马,只能牵着缰绳,徒步将它带走。人与马的搏斗,不可想象。对方必是玩马的绝顶高手,否则早就被马蹄踹断脖子了。 “跟着马蹄追!” 秦北洋、老金、中山,还有九色,再度踏雪而行,挑灯寻千里马。幸好有这场圣诞夜的大雪,否则在这石子铺的马路上,根本不可能留下踪迹。 天寒地冻,积雪异常结实,马蹄印子也很清晰——向西进入法租界,在法国坟山折向正北,穿过爱多亚路,就是公共租界,右边是陷入黑暗沉寂的大世界,幽神的马蹄印消失了。 老金仔细观望地面:“主人,偷马贼很机灵,想到我们会跟踪,将这片雪地扫过了。” 秦北洋蹲下看着小镇墓兽的琉璃色眼球:“九色啊九色,你能找到幽神吗?” 九色的灵石发热,便向着正北方向窜了过去。 一行人穿过有轨电车的轨道,到了跑马厅路,迎面矗立一道高墙。九色用它的钢筋铁骨,向着墙壁撞了两下,又奔到一扇禁闭的大门前。岗亭里亮着烛光,还有印度门卫看守。 微弱的灯光依稀照亮一行铭牌:SHANGHAI RACE CLUB。 秦北洋才想起这是人尽皆知的“上海跑马厅”,高墙里是一片广阔的赛马跑道。此地戒备森严,即便有九色在,依然不可硬闯。 他后退到马路对面,低声说:“我知道谁是偷马贼了!” “主人,你最会断案了!” 老金奉承了一句,秦北洋摇头说:“还记得在长江的轮船上遇到的英国人吗?” “就是那个开价五千大洋要买幽神的家伙?” “他早就对幽神垂涎欲滴了!对了,你注意到他的个头了吗?” 中山总算插上了一句话:“嗯,比我们几个人都矮。” “我听说顶尖的赛马骑手,基本都是小个子,身高体壮的会压得赛马跑不快。此人识马,爱马,甚至要偷马——他认定只有像幽神这样的汗血马,才能帮他赢得比赛!” 老金已经困得不行了:“如何才能把幽神就回来呢?” 秦北洋又靠近跑马厅的围墙,马灯照出墙上告示,下一场比赛时间:1月1日,1922年的元旦,贺岁杯特别赛。 还剩七天。 第二十四章 扬威跑马厅 民国十一年,1922年,元旦。 是日,风和日丽,难得艳阳高照。圣诞节的积雪早已消融,上海的街头略有泥泞。中国店铺打出“喜迎十一年”的条幅,外国店铺则闪烁“1922”的灯箱。 两年来,秦北洋第一次脱下工匠的袍子,换上挺拔的西装,头戴黑礼帽,勉强打上领带,皮鞋锃亮,手提一根欧洲绅士标配的“斯迪克”。最亮眼的是上装口袋里,还插着半截白手帕——百货公司的柜台姑娘帮他打扮的,弄得两人都分外脸红。 九色化装成赤色鬃毛的英国獒犬,雄赳赳气昂昂,吓得外国绅士们的金毛巡回、拉布拉多、罗威纳、圣伯纳、二哈们望而生畏。小镇墓兽的脖颈头一回套着项圈,牵在老金手中。 至于“镇墓兽猎人”老金,不再是西北的土包子,摇身一变而成英国范儿的管家,为主人牵着獒犬,中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简直鸟枪换炮。他这辈子第一次到上海,看到南京路上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中国最大商场的先施百货与永安公司,亦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中山的底子最好,肤白脸嫩少年郎,却换上一身中式长衫,背着书包,手打遮阳伞,貌似富家大少爷的小书童跟班。 三人一兽,从南京路走到上海跑马厅。西式大门外有一对石翁仲,分明是古墓地面的物件,洋人却拿来做装饰品,不懂装懂还装逼的典范。据说这对石翁仲是三国东吴大将陆逊墓前之物,又说是从明朝大臣陆深墓前搬来的——陆家嘴便是因他得名。两尊石翁仲下聚拢了不少女人,竟然坐地赌博,所谓“打花会”,据说通宵达旦不息,照报上说法都是“淫娃荡女”,也把石翁仲当作神像焚香祈祷,传说跑马厅前这对石像很灵,“能夜入人家治病”。 剑桥博士李隆盛,国会议员小郡王,还有钱科与卡普罗尼,他们都穿上正装,精心打扮,由秦北洋邀请来看“贺岁杯”赛马。 上海跑马厅里人头攒动,许多外国人将这场比赛,作为新年伊始的头等大事儿。中国人要么是来赌钱,要么是来凑热闹的,但也有个别华商是赛马的主人。这赛马的风俗,古今许多民族皆有,但纯血马的速度赛马,则是英国人的专利。英国殖民者每至一地,便建立跑马场地,不仅是在赌博敛财,更是弘扬欧洲生活方式,以及白种人勇敢、尚武、自律、诚实的品德,本身就带有征服者的色彩。小刀会起义,太平天国战争期间,上海人口激增,跑马会遂成公共租界的中心地带,也是远东最大的公众户外活动地。 秦北洋跟着人流涌入看台,犹如古时的大校场,外圈是赛马跑道,其中又有草地跑道,四分之一英里的直线冲刺区。中间是跑马会员日常训练之地,还有足球、板球、网球、马球场,甚至还能打高尔夫球。重大节日庆典,外国军队或万国商团也会在此阅兵。 上海跑马厅平常在春秋季赛马,但在元旦的“贺岁杯”最为隆重。马票由跑马总会统一出售,多种玩法五花八门。来自英国的李隆盛指导大家完成下注。观众既有拖家带口的外国人,也有如他这身打扮的富家子,更有不少贩夫走卒,甚至有职业受托代购的。 今天的赛马上场了,看台上欢声雷动。十四匹纯血赛马,其中有一匹黑马——汗血马,乌骓驹,四蹄踏雪,秦北洋的幽神。 它被跑马总会标记为一匹三岁母马,有了个洋名字:Catherine the great。 “叶卡捷琳娜大帝?” 秦北洋立刻就意识到,不能照字面翻译成“伟大的凯瑟琳”。它是一匹母马,因此用最著名的俄国女皇命名。如果按照中国习惯,是不是得取名“武则天大帝”或“慈禧太后叶赫那拉氏”呢? 还有一层天注定——“卡捷琳娜”的昵称就是“卡佳”,这匹汗血马曾经驮着秦北洋与卡佳,一起走过昆仑雪山与塔里木盆地。美人如名马,想起红颜薄命的卡佳,就让秦北洋黯然神伤。为了卡佳,秦北洋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夺回幽神! 骑在幽神背上的骑手戴着头盔,但看体型就是轮船上的英国小个子。 果然是偷马贼。 秦北洋却提了一个专业问题:“从体型就能看出,汗血马和英国纯血马有许多差别,它们能在一起比赛吗?” “照道理是不可以的!”李隆盛在英格兰住了多年,对赛马略知一二,“英国纯血马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马,没有之一。汗血马的价值不低于纯血马,优点在于耐力。可单纯比较短程冲刺,肯定不如纯血马,差不多跟阿拉伯马同一水平。” “那他为何要偷幽神来赛马呢?” “谁知道呢?人也有个体差异,中国人普遍比欧洲人矮小,但也有拔尖的大高个,比如北洋军阀中的张宗昌。” 秦北洋与李隆盛对话之际,旁边有个老赌鬼插话解释道:“侬是刚来上海伐?冷天呢,伐是跑马的好辰光,个么贺岁杯呢,就是个长距离表演赛,要跑好几圈,侬懂伐?所以呢,马可以放宽标准,伐是只有纯血马才好来格。” 无需翻译,秦北洋听懂了,其他人则听得一头雾水。 “各位公子哦,侬看哦,个匹马——Catherine the great。”老赌鬼的英语竟相当标准,“尽管伐是纯血马,但是听讲哦,训练辰光交管灵光!无马能出其右者!” 最后一句,老赌鬼切换到了糟糕的国语:“你们看看,我也买了这匹马啊!哈哈哈,今天就盼着攒铜钿啦!” 李隆盛两手一摊:“我也第一次看到纯血马与非纯血马一起跑的比赛!当今世界有三大纯种马:汗血马、阿拉伯马和英国纯血马。汗血马属于顶级,学名阿哈尔捷金马,阿拉伯马与英国纯血马都有它的血统。而英国纯血马完全是人工培育出来的,十七世纪末由三匹阿拉伯公马与英国母马配种,之后每匹纯血马都严格按照三大父系血统传承,比欧洲贵族谱系还要严格。北洋,你的这匹幽神,怕是中华民国境内唯一的汗血马,价值连城呢!” 小郡王问了一嘴:“值多少钱?” “这条赛道上的每匹马,价值都在几万银元以上!而这匹汗血马嘛,物以稀为贵,十万块大洋起!” “饿滴天呀!”老金连西北话都出来了,“那个英国小子,居然开价5000银元,这不是明摆着坑我们吗?怪不得要做偷马贼!这简直是在偷金子嘛!” 突然,即将开跑的赛道之中,幽神开始发飙尥蹶子了…… 这匹乌黑的汗血马,要么屁股向后踢腿,要么两条前腿高高跃起,远看像条出水的黑龙。英国骑手被困在马背上,既不能控制马,也无法跳下来,应了一句中国成语“骑虎难下”! 这可是上海跑马厅从未有过的状况,骑手与赛马比赛之前,都会经过严格的检验,确保不出现任何意外。周围人想来帮忙控制住幽神,但是无能为力,整个看台一片哗然,连带周围那些马都开始不听话了。 周围懂马的都在说,这匹黑色汗血母马,在上周训练中表现极佳——温顺、沉着、冷静,具有一切纯血马的优点。现在这副狂暴的样子,宛如一个不堪受辱的贞洁女子,只想着跟强盗同归于尽! 只有秦北洋心里明白,汗血马聪明着呢。七天前,幽神被偷马贼带走,关在跑马厅的马厩,如果不听话,无非两种结果——A:挨打挨饿,B:被人转手出卖甚至远渡重洋,那就再也见不到主人了。 幽神只能假装服从,乖乖地让人家骑上来,表现得非常听话和优秀,还能好吃好喝,参加一场比赛。它就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出尽偷马贼的洋相——也许到那时,主人就会看到这个消息,冲到跑马厅来救它了! 要是幽神撒开四蹄,冲上赛道,骑手双腿倒挂在马镫上,很可能活活拖死!这也是在西北草原上最常见的骑马意外。 如果主人再不出来,偷马贼就只能死到临头了。 看台上的女人们纷纷闭起眼睛,男人们高声欢呼,唯恐天下不乱,最好看到跑马厅拖死人的一幕。跑马总会的老板们,马主们都已成热锅上的蚂蚁。最后一个紧急预案,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启用——就是一刀刺中马的心脏,就像斗牛场上的一剑毙命,才能拯救骑手的性命。 就当有人背后藏着尖刀,慢慢靠近疯狂尥蹶子的汗血马……有个年轻人翻越看台跳下,跟着一条赤色鬃毛的英国獒犬。印度巡捕当即要来阻拦,却被他用标准的摔跤动作撂倒。他穿越十几匹受惊的纯血马,攀住上下蹦跶的汗血马的脖子。 幽神在半秒钟内认出了他。 秦北洋,这身欧洲绅士的打扮,一眼未必能认出来。不过,幽神记得他身体的气味! 他一脚撂倒准备刺马救人的家伙,尖刀距离幽神只剩半尺之遥。 他来救马,也是来救人的。 秦北洋利用“刺客道”轻功,飞身骑上马背。他托起已被惊呆的骑手,将这体重不到100斤的英国人,举起放下到地面,毫发无伤。 汗血马撒欢地跳了两下,整个跑马厅响彻它的嘶鸣声。秦北洋尽管穿着一身正装,动作略显笨拙,但他驾驭这匹黑色母马的姿态,却赢得全场雷动的掌声,毫无争议地向世界证明——他才是汗血马的主人! 印度巡捕又冲过来了,要逮捕这个擅闯赛道的家伙。伪装成英国獒犬的九色,向着大胡子红头巾的锡克人虎视眈眈,居然装出凶猛的狗叫声,让周围人等不敢近身——这两年吃了不少镇墓兽的灵石,也让九色的本事变大了。 秦北洋本想驾着幽神,直接冲出跑马厅,但看大门紧闭,看台上几万双眼睛,九色在艳阳下无法变身,只能改了主意,用日式英语对惊魂未定的骑手说:“喂!请你告诉大家,这匹马是你偷来的!” “你是日本人?” “不,我是中国人!” 如此勇武的骑手,竟是中国人,这位偷马的英国职业骑手表示惊叹。 英国骑手羞愧地承认,自己专程来参加上海跑马厅“贺岁杯”,坐骑却意外受伤,马主已投重金,不得不战,勒令他迅速再觅得一匹良马。中国境内的纯血马都自英国引进,能用的屈指可数。骑手听说南京一匹良马,专程前往相马,可惜不堪大用。回上海的轮船上,他意外发现一匹汗血马,想要五千块大洋赚个便宜买下,却被秦北洋等人拒绝。 圣诞节,英国骑手在上海下船,悄悄跟踪秦北洋到九间楼的客栈。趁着主人出门,夜色已深,他才冲入马厩盗马。汗血马不会服从,但他精通驯马之道,躲过尥蹶子的几下,强行将幽神拽出客栈,折腾好久才到跑马厅,还没忘清扫雪地上的马蹄印子。 上海跑马厅主席对秦北洋说:“想要自由地离开这里,而不是被巡捕用手铐带走,你必须骑着叶卡捷琳娜大帝完成比赛!如果你真是这匹马的主人的话。” 看台上观众都已对汗血马下注了,如果退赛,上海跑马厅非但要赔偿,还会影响“贺岁杯”声誉。 秦北洋看着四周的英国纯血马与骑手们——清一色欧洲人,再看着全场鼓噪的数万人,决定完成比赛。 被他拯救性命英国骑手,反过来帮助他更换骑手服装,告诉他比赛时的各种要领,可是跟普通的骑乘大相径庭。秦北洋的缺点就是太高,速度赛马的马镫很高,双腿必须高度蜷曲,长腿者极其难受,还有人认为女人更适合做职业骑手。 比赛推迟了一个小时。开赛前的小插曲颇为精彩,大家都想看看这匹汗血马,还有突如其来的闯入者,究竟有多大能耐?又有新观众不断入场,南京路上全是炒马票的小贩。 秦北洋准备停当,一身欧洲骑手装扮,似乎世界不复存在,只剩一人一马。 小镇墓兽九色顿感失宠,蹲坐在马尾巴后面,又色眯眯地盯着母马的屁股。看台上,李隆盛、小郡王、钱科、卡普罗尼、老金、中山都为他们捏了一把汗。 比赛开始了! 栏杆打开,十四匹马狂奔而出。秦北洋按照骑手的指导,几乎站在马镫上,全身前倾,操控幽神撒开四蹄。耳边全是马蹄声,人与马的喘息声,观众的欢呼与叫骂声,还有冰冷刺骨的寒风声声。 不行,英国纯血马太快了,汗血马根本赶不上,刚跑完一段直线,就已落到最后。 赛道跑完一圈为一英里,若为通常的一英里赛,幽神已敬陪末席。秦北洋毕竟是新手,身高体重都超出职业骑手标准,难以发挥马儿的最佳速度。他的骑马经验来自俄国内战,作为红色骑兵挥舞马刀冲锋。唯一的优点在于胯下坐骑和他完全信任,人马结合犹如一体,甚至如人头马。 “贺岁杯”只是表演赛,放宽参赛马匹的标准,除了英国纯血马,还有几匹一流的阿拉伯猎马,需要长途奔袭三圈,介于速度赛与耐力赛之间。 看台上的观众们陷入疯狂,第二圈已跑到后半程,纯血马的速度明显减慢,阿拉伯马与汗血马慢慢追上。秦北洋汗如雨下,两条长腿蜷得酸痛难当。跑完第二圈,幽神已到了第七第八名的位置。 最后一圈。 观众们看着秦北洋驾驭的黑色母马,正在努力超越几匹纯血马,可惜前面拉下的距离太远,再好的马匹冲刺能力也是有限的,幽神也露出了疲态。 就当秦北洋望洋兴叹,上海跑马厅响起了枪声。 刺耳的枪声接二连三,虽是从看台上传来,却让心无旁骛奔跑的纯血马,受到了严重惊吓。始终一马当先的那匹白马,第一个马失前蹄,那叫摔得个惨啊,不巧绊倒了第二匹马。人仰马翻之下,第三匹马想要飞身跃过,结果角度没掌握好,骑手自己也坠落马下。 1922年的元旦,远东第一大的上海跑马厅,看台上,赛道上,人耶,马耶,全都乱作了一团! 赛马切忌分心,哪怕看台上已杀人如麻血流成河,秦北洋都要驾着幽神跑完最后半圈! 汗血马加速了。前头三匹马都已折了,第四匹马虽没倒地,但被惊吓得没了力气,速度明显放慢,给了秦北洋超越的机会。 “主席台上有刺客……” 尽管秦北洋不去看不去听,但他那灵敏的听觉,仍从风中感知到许多人的叫声。 刺客? 心脏微微一揪,但肯定不是从太白山来的!继续快马加鞭,追上那匹纯血马,渐渐超过一个马头,一个马脖子,一个马身…… 汗血马幽神冲到了第一位。 在全上海荷尔蒙的中心,观众与赌徒再次掌声雷动,哪怕不断有流弹击中倒霉的看客。 看台最上层的包厢里,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身着红色的小大衣,头戴绒线帽子,皮肤半透明般的白,同样欢呼尖叫,用日语的音读喊出“秦北洋”三个字。 她是一道光。 嵯峨光。 包厢正下方的赛道,最后一百英尺,秦北洋一骑绝尘,宛如一道黑色闪电! 撞线,这是一根无形的线,代表冠军的线。 “乌拉……” 秦北洋按照俄国红军的习惯呼喊,就差扬起手臂挥舞马刀了。他这才有空望向看台——枪声依旧,刺杀还没完。 他跳下马,膝盖和小腿都快断了。九色飞奔回主人身边,一人一兽,跳上看台。 一个黑衣男子向秦北洋这边逃来,身后追赶数名巡捕与保镖,四周观众纷纷尖叫四散。 秦北洋没带唐刀,九色也不能变身,何况刚跑完三圈相当于4800米,骑手同样累得气喘吁吁。但他后退半步,伸出一脚,轻巧地勾倒刺客,又一脚踹飞对方手枪,正好巡捕扑到,将刺客捆绑制伏。 这名刺客相当年轻,竟是学生模样,挣扎着怒吼:“军阀即为国贼!人人得而诛之!” 刺客怕是广州军政府的革命党来着,秦北洋已知今日主席台上的贵宾是何等货色了。 因为发生刺杀事件,看台上横尸累累,又有多名骑手与赛马受伤,一匹赛马因为断腿被“人道毁灭”,一剑毙命以解脱痛苦,“贺岁杯”冠军颁奖礼草草举行。 上海跑马总会的英籍主席亲自颁奖,这位全球赛马界的大佬,给秦北洋挂上金牌,说出字正腔圆的伦敦音:“年轻人,如果你的个头再矮半英尺,我保证你会成为全世界最好的职业骑手!太可惜啦!” 秦北洋笑而不语,怕日式英语让人见笑。他挂着金牌,竟还拿到一千英镑的奖金。这可不是小数目,上世纪二十年代的1英镑相当于如今40到50英镑,十九世纪的马克·吐温笔下的《百万英镑》不亚于达摩山伯爵的百万白银。 无心盘算赚了多少钱,他只想着快点牵着幽神离开是非地。跑马总会主席又说:“秦先生,‘叶卡捷琳娜大帝’的主人,想要跟你见一面。” “您反悔了?我才是这匹汗血马的主人!” 主席尴尬地摇头:“不,来这里参赛的每匹马都有主人。就算这匹冠军马是你丢失的赃物,但按照规则,必须由马主才能把它还给你。” 秦北洋无奈回到台上,观众都已散场——赢者少,欢天喜地;输者多,愁眉苦脸,赌博古来如此。 原以为马主是个英国贵族,或大腹便便的富商巨贾,没想到是个年轻的中国人,甚至比秦北洋还显得后生! 皮肤白净二十出头的小子,穿着一身呢子军大衣,头戴东北的水貂皮帽子,居然还有中将军衔的肩章。 秦北洋居然认得这张面孔——两年前,在哈尔滨火车站的刺杀事件,秦北洋还救过他,人称“小六子”。今天在上海跑马厅,又有人要行刺他。地上还有被刺客一枪爆头的侍卫尸体,看来他已见惯了这番场面,小小年纪究竟有多少仇家?或许是他爹惹来的麻烦? 马主“小六子”脱下白手套,向秦北洋伸出手来,东北口音:“恭喜!第一次看到中国人的赛马冠军!” “不客气!” 略一犹豫,秦北洋还是跟“小六子”握了手。 “你是人中吕布,马中赤兔!” 秦北洋毕竟情商弱智,听到“吕布”两个字就连连摇头:“吕布乃是乱臣贼子,命丧白门楼!不才秦北洋,最敬仰诸葛孔明,更爱三英战吕布的刘关张。” “哈哈哈,你真有意思!诸葛孔明!刘关张!”小六子声音虽稚嫩,但眼神已有王霸之气,“那我若将你比作关二爷,最后败走麦城,与赤兔马同亡,不是更不吉利了嘛?” 秦北洋挠挠头,不知如何作答?干脆直说:“将军,刚才英国骑手已经承认,那匹汗血马乃是他偷来的,我才是真正的马主,有请完璧归赵!” “放肆!”旁边的侍卫厉声道,“叫少帅!” 原来“将军”二字给“少帅”降了一级呢,秦北洋苦笑着抱拳:“少帅!” “秦先生,我雇佣的英国骑手不守规矩,给你添麻烦了,我向你道歉!” “多谢!少帅!”秦北洋转身就要跳下看台,“那我这就走了!后会有期!” “且慢!” 侍卫们又将他团团围住,秦北洋拧起眉毛,看了一眼旁边的九色,备感忐忑。 “兄台,你我年龄相仿,不知贵庚几何?” “我是庚子年生的,过年就二十二了。” 小六子微微一笑:“我是辛丑年的,比你小一岁,那我该叫你一声哥了。” “秦北洋何德何能?” “我俩初次相会,杀人偿命,偷盗入狱,我虽不能入狱,但当赔偿你盗马的损失。何况你是今日的‘贺岁杯’的冠军,我以马主之名,收获了比赛荣誉和奖金,这可都是你和你的马带给我的。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我都该好好宴请你!” 哈尔滨火车站的初相逢,小六子是贵人多忘事,哪能记得住一个无名小卒?何况这两年,秦北洋的变化太大,恐怕连自己都认不得了。 “宴请?” “哥,你看天色快要暗了,弟已包下二马路的楼外楼,请赏光移步!” “抱歉啊,少帅,秦北洋只是凡夫俗子一个,今日来到跑马厅,只为找回被盗走的爱驹,绝无出风头之意,恕不能奉陪。” 他刚一转头,就明白走不掉了,四周全是武装侍从,这简直不是邀请,而是绑架了。 “休得无礼!”小六子斥退了左右,“哥,愿意交弟这个朋友否?” 秦北洋犹豫再三,只见主席台下,老金、中山、李隆盛、小郡王、钱科、卡普罗尼正在等着他。 不愿连累这些兄弟们,秦北洋挥挥手说:“诸位,今晚我晚点回去!老金,拜托你把幽神带回客栈,单独一个马厩,好生照看!” “主人!多保重!” 老金还是一副英式管家的派头,将手杖“斯迪克”扔到秦北洋的手中。李隆盛用眼神示意他要小心。 看到老金等人牵着汗血马离开跑马厅,秦北洋今日的任务完成,晚上还得赴龙潭虎穴。 他又推说自己穿着骑手服,得下去换衣服,其实是想悄悄开溜。没想到小六子的侍从们,已将秦北洋换下的西装、西裤、礼帽一套行头都送来了。无奈钻进主席台后的更衣室,少顷出来,变回了翩翩贵公子。 秦北洋跟一身戎装的小六子站一块儿,一个高大却羞怯,一个瘦小却霸气,正青春的好年纪,天造地设并反串的一对儿。 刚要下看台,秦北洋回头看到小镇墓兽九色,便向小六子祈求:“少帅,这条英国獒犬,乃是北洋心爱之物,价值虽不能与汗血马比拟,在我心中却比名马更珍贵,平日寸步不离左右。实不相瞒,我俩晚上就寝都得抱在一起,请允许我带它赴宴!” “哈哈哈……哥,你可是标准的纨绔子弟,声色犬马呢!想必每晚除了名马与名犬,必定还有名美人相伴!我喜欢!” 秦北洋被大队人马簇拥着走出跑马厅,前后都是武装扈从与马弁,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 此刻,他的心头万分懊恼,右手指在左手掌心反复写两个字—— 藏拙 不止一个人说过——秦北洋,虽才智过人,但本性拙,惟其如此,更须藏拙。 上海跑马厅是什么地方?王公将相的名利场,上流社会的销金窟,赌徒浪子的断魂坡。秦北洋一心想着抢回幽神,却忘了“藏拙”的警言,居然驾驭汗血马,意外夺得赛马“贺岁杯”冠军,一夜之间,成为万众瞩目之人物。与其说是展露自己勇武超群的优点,倒不如说是泄露了本应好好保护的秘密。 秦北洋是太白山的主人,刺客联盟阿萨辛的继承人,务必终生隐藏在茫茫人海之中,凡事皆由他人出头即可,切不可争强好胜擅露神器,更不能鲜衣怒马鹤立鸡群。 纵然是一飞冲天的仙鹤,也要伪装成池塘里的丑小鸭。 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万遍,正好有人放起鞭炮,都是押对了汗血马的赌徒,兴高采烈欢送今日英雄——上海跑马厅的第一位华人冠军,中国体育界的民族英雄! 刺耳的二百响声中,秦北洋似乎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居然还是日语!回头张望,南京路上人山人海,哪能分辨出什么熟人? 一辆奔驰汽车开到门口,小六子牵着秦北洋的手,一同坐进汽车后排,前往二马路上楼外楼。 第二十五章 天蟾舞台 民国十一年,1922年1月1日,上海跑马厅。 “秦北洋!” 这句是日语,嵯峨光,与他隔着无数个人头,隔着鞭炮声声的音障。当她换成汉语“秦北洋”,秦北洋已跟随一名年轻的将军,坐进黑色奔驰轿车,在南京路上绝尘而去。 日渐黄昏,夕阳将梧桐枯枝晒得如同金色的碎骨头。 “这算是擦肩而过吗?” 光,看着先施百货早早亮起的霓虹灯光,怅然若失。元旦的寒风卷来,竟被冻出两条清水鼻涕。 她身边有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年纪在三十岁左右,精瘦的个子,文质彬彬,头发向后梳着,露出饱满额头,嘴角尤其有型。他给嵯峨光递出手帕,问出一句日语:“他是谁?” “我的哥哥。” “你有中国哥哥?” 日本少女接过手帕,擦鼻涕同时擦着眼泪:“是的,芥川先生。” 他们身边还有个中国人,三十来岁,裹着棉布长衫,胸口搭一条黑围巾,结结巴巴地用日语说:“我认识这个人,他叫秦北洋。四年多前,在上海,我们打过一些交道。某种程度来说,我还是他的恩人呢。” “陈先生!”光着急地抓紧中国人的胳膊,“您能帮我找到他吗?” “秦北洋坐进了少帅的汽车。我听说少帅广结天下英雄,最爱请朋友看戏。他到上海不到七天,每夜都要看京剧。今晚,天蟾舞台有一出大戏《鱼肠剑》,也许他会去那儿!”说完磕磕绊绊的日语,他又用中国话自言自语,“士别三日,当刮目想看!相隔四年,想不到这小子出息了啊!” 他叫陈公哲,上海精武体育会的骨干。这些年来,他将精武门开到了全国各地,甚至走出国门,在南洋乃至北美宣言霍元甲的精神及武术。 芥川先生来了兴致:“陈先生,我们去天蟾舞台吧!” 光跟着两个男人走过南京路,元旦的黄昏,天早早地黑了,华灯初上,摩肩擦踵,华洋杂处,东京也不见这等繁华。 七天前,圣诞节的这天,嵯峨光乘坐的轮船驶入黄浦江。这是她第一次来到中国,凝望水雾朦朦的外滩,江面上呜咽的巨轮,仿佛窥视一个童话世界。光的父亲嵯峨侯爵,正好来上海办事,不放心把叛逆的女儿一个人留在东京,就像上次把她带去巴黎一样,这回就把她带来了上海。 而光对于上海的印象,主要来自三年前的早春,秦北洋陪伴她流浪时的述说。 她跟父亲住在外滩背后,上海最好的英国饭店内。这是日本驻上海总领事安排的,因为侯爵大人跟明治天皇有亲戚关系,绝对是要拍马屁的对象。 此后数日,她跟着父亲跑东跑西,都是些无聊的公务,帮忙做法语和英语翻译。元旦这天,光只想着去上海跑马厅——这可是当年的日本也看不到的西洋景,近日来上海街谈巷议的都是“贺岁杯”,报上连篇累牍的广告。父亲另有公干无法同行,只能拜托同住一家饭店的芥川先生照顾女儿同行。 说到芥川先生,虽然年纪轻轻,却已是日本第一流的文学家。他是以大阪每日新闻视察员身份来中国的,已从南到北游历了几个月,前两天刚回到上海,准备过几天回日本。 今天,芥川受到嵯峨侯爵的拜托,带着十六岁的侯爵公主早早出门。他先去了虹口的精武体育会,当然不是去送“东亚病夫”匾额的,而是去拜访大名鼎鼎的陈公哲。 元旦“贺岁杯”,上海滩万人空巷,恰好陈公哲预定了上海跑马厅的包厢,又略懂几句日本话,便带着芥川先生与嵯峨光同行,让两位日本客人开开洋荤,这是在东京也看不到的西洋景。陈公哲早就听说过芥川先生的大名,暂且放下中日间的嫌隙,先行待客之道。 在看台上层的包厢内,十五岁的光放肆地喊叫,不停地蹦出“斯古伊”“刚八代”,跟一开始的贵族淑女判若两日,要知道她可是伪装过在妓院长大的。 最后,嵯峨光才认出一个冲过终点线,骑着乌黑的汗血马,身材比所有欧洲骑手都高大的中国人,居然就是“哥哥”秦北洋! 上次一别,还是在巴黎和会,还是哥哥横穿过巴黎下水道救了自己。回到日本以后,她委托羽田大树打听过秦北洋的消息,结果却是哥哥死于北极冰海孤岛的火山爆发。嵯峨光无法相信哥哥已经死了,每次看到富士山,这座休眠中的活火山,便会想起秦北洋的音容笑貌,似乎他已长眠在圆锥体的冰雪之中。 晚上七点,嵯峨光、芥川先生、陈公哲在二马路吃了苏式的鳝丝面,便来到对面的天蟾舞台。外观是个西洋建筑,舞台两侧挂着两只大钟,下面竟还有“三炮台”香烟广告。舞台栏杆中间写着“天生人语”。 陈公哲原来也是一位戏迷,才会知道少帅每晚来此看戏。本想要买楼上的包厢,才知道全被少帅的人马包下了。 三人只能坐到楼下,立刻有堂倌送来热毛巾。芥川先生刚要拿起毛巾擦脸,却看到旁边一位器宇轩昂的中国人,在用热毛巾揉搓面孔之后,竟在毛巾中擤了一泡浓浓的鼻涕。于是,芥川坚定地拒绝了毛巾。 少顷,舞台上的灯光亮起,先是锣鼓,再是胡琴,接着是观众们雷动的掌声…… 今晚演的是《鱼肠剑》,就是刺客的故事——《唐睢不辱使命》中有“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专诸本是吴国士人,为报答公子光,将宝剑藏在鱼腹,刺死了吴王僚,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公子光登基为吴王阖闾。这是比荆轲刺秦王更早的“士为知己者死”。这个故事也被司马迁记录在《史记·刺客列传》之中。 但京剧《鱼肠剑》的主角却是另一人——伍子胥。 主角登场,再次掌声雷动。芥川与光惊讶地发现,舞台上的伍子胥,竟然是一个年轻女子扮演的。尽管穿着男人的戏服,戴着一大把假胡子,化着厚厚的妆容,却依然掩不住青春美少女的眉眼与气场。 “她叫孟晓冬,刚冒出来的角儿,只有十五岁。” 孟晓冬。 陈公哲努力用糟糕的日语为芥川解释。 天蟾舞台上,十五岁的美少女伍子胥,已随着西皮原板开腔了—— 一事无成两鬓斑, 恨光阴一去不回还。 日月轮流长相见, 看青山绿水在眼前。 俺伍员弃楚非本愿, 恨平王杀害我慈颜。 匹马单枪走如电, 黎阳山下遇高贤。 定计出关无风险, 马到长江有渡船。 幸得渔人行方便, 他为我投江实可怜。 浣纱女,实好善, 一饭之恩前世缘。 眼望吴国路不远, 心急求兵马加鞭。 这一段,唱的是一夜白头的伍子胥逃出昭关,遇渔人得渡江,遇浣纱女得饮食。 孟晓冬的气场了得,不能说艳压群芳,而得说勇冠三军!她将伍子胥演的入木三分,台下观众们陷入痴狂,个个都成了她的脑残粉儿。 陈公哲继续为日本客人解释:“她唱的是女老生,扮相俊秀,嗓音宽亮,不带雌音,在坤生中首屈一指!” 光找到了崇拜的偶像——舞台上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姑娘,简直是比宝冢歌剧团更伟大的明星。 日本也有传统戏剧,不过品种就那么几样——最古典的能剧,世俗的狂言,净琉璃木偶戏,还有歌舞伎,显然不能与中国成千上万种地方戏相提并论。 今晚的天蟾舞台,女老生反串中年大叔,京剧昆曲中的美少年或美大叔反串贵妇人也是屡见不鲜,如北京的梅老板。而日本歌舞伎也有类似的传统。 芥川又惊叹于中国戏曲舞台道具之简单,只有桌椅和幕布,却可以表现星辰大海。当角儿模仿拉开门闩的动作,观众们大可以想象这扇门的存在。当角儿抡起流苏鞭子,观众们就仿佛看到他的胯下骑着一匹红鬃烈马,这是东方式的写实主义,充满虚拟世界中的美…… 舞台上渐入佳境,大花脸的净角专诸,同为老生的公子光、孙武子纷纷出场,唯一的旦角是专诸的妻子——史载专诸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勇士,只怕一人,就是老婆。 每次孟晓冬的伍子胥亮相,无论举手投足,还是唱念做打,都是有板有眼,绝无新人之怯场,仿佛天生就是万人迷的大明星。 突然,专诸刺王僚的关键时刻,一只臭鞋底子飞上了舞台。几个流氓在台下鼓噪:“演得什么臭玩意儿啊!”观众们纷纷躲远,这是彼时上海戏院常见的一幕。剧院与戏班子常被青帮黑社会控制,就像后来香港黑社会涉足电影业一样。天蟾舞台的老板,是与欧阳思聪平辈的青帮老大,黄包车夫出身的顾竹轩。来砸场子的流氓,想必是另一位青帮老大黄金荣的走狗,因为天蟾舞台抢了大世界隔壁共舞台的生意。这次来者不善,看场子的打手们,全被这伙流氓打趴下了,顾竹轩的苏北帮要吃苦头了。 舞台上的孟晓冬,扔下假胡子,用京剧念白大喝一声:“呔!伍子胥在此!何人胆敢撒野?” 没想到,那群流氓反而看中了青春秀美的孟晓冬,淫笑着说:“呦!我咋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伍子胥呢?” 流氓们竟然冲上舞台,踢翻了意欲阻挡的刺客专诸,又抽了吴王僚一耳光,将孙子兵法的作者踩在脚下,挥拳击倒后来的吴王阖闾,意欲对美少女版的伍子胥施行轻薄。 学京剧的多少都有些武术功底,孟晓冬正要挥拳抗拒这些流氓,只见一个男人从天而降,口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呔”! 他是秦北洋,从二楼包厢跳下,稳稳落到舞台中央。他将领带塞入上衣口袋,礼帽扔到观众席,正好被光接住了。 一同跳下的,还有一条“英国獒犬”,分明是化装后的九色,幸好主人提前指示,绝对不可变身为幼麒麟镇墓兽,否则今晚的舞台要惨案了。 面对五六个流氓,秦北洋只使用摔跤,三下五除二,全部干倒在地。 孟晓冬的腿一软,刚要摔倒,秦北洋一把揽住纤腰。 “你是谁?” 十五岁的伍子胥,披头散发,任由自己被这石破天惊的年轻男子横身抱着,幽幽地问。 灯光下,秦北洋一时语塞。今晚,他被少帅拖来看戏,只想着怎样“藏拙”?没想到,这舞台上的《鱼肠剑》与少女伍子胥,深深吸引了目光。路见不平,实在藏不住拙了,再加上小六子在一旁挑他:“哎呀!如花美眷,就要被流氓糟蹋了啊!”惹得秦北洋不得不跳下包厢,如同踩着七彩祥云而来的大英雄。 不,还得藏拙!正好旁边的乐师竟然又乘兴拉起了京胡,秦北洋不想暴露身份,只得朗声道:“刺客专诸!彗星袭月!” 这一句话,深深烙入孟晓冬的心底。 大上海,南京路,天蟾舞台,一戏院的人仿佛消失。时光在尘埃中叹息,回到两千五百年前,吴越春秋的姑苏城,刺客专诸捧出鱼肠剑,慷慨赴死…… 十五岁的孟晓冬,心底掠过一个念头:专诸刺王僚不是为公子光,而是为伍子胥? 秦北洋盯着她的双眼,却也被凛凛地电了一下,赶紧转移了目光。孟晓冬的美,旧时文人有诸多记录,笔直不复赘述,总之是一种不可形容之美,让人的双眼和心都不可抗拒。 楼上包厢中的小六子,不禁摘下白手套鼓掌喝彩,心中默念:“真英雄也!真美人也!若要得江山,必要得此英雄美人!” 第二天,上海的小报的头版头条是“中国汗血马,扬威跑马厅”;头版二条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专诸救美伍子胥”。 天蟾舞台,剩下最后两个流氓,慌不择路地逃入观众席,正好撞到芥川先生和光的面前。芥川一介文人,手无缚鸡之力。陈公哲被逼撩起长衫,使出霍元甲真传的招式,一拳一脚,便将两个家伙KO击倒。 秦北洋扶起孟晓冬,再看观众席,正好撞到了光。 “欧尼酱!” 一声清脆的日语,从嵯峨光的嘴里冲出,秦北洋揉了揉眼睛,脑中绽开三年前的冬天,京都嵯峨野竹林里的那道光。 “光?” 秦北洋从记忆中拾回了一个日语单词ひかり。 美少女伍子胥还在纳闷,秦北洋跳下舞台,九色紧跟在后。 百感交集的秦北洋,刚想要抱她,又发觉她已长到尴尬的年龄,已非十二岁的小女孩,不知该把手放哪里了? 光却爬上座位,直接跳到秦北洋的身上,双臂紧紧环绕着她的“欧尼酱”。 天蟾舞台最后一排座位的角落,有双眼睛,有道刀疤,冷冷地注视他俩…… 第二十六章 上海古墓 元旦次日,秦北洋陪同光与芥川先生游览豫园。 昨日,扬威跑马厅,大闹天蟾舞台,收还汗血马,拯救孟晓冬,都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跟嵯峨光的重逢!何况还有救命恩人陈公哲,两人已相约不日再聚。 至于光,过几日就要随父回日本,秦北洋还想好好陪陪她呢。 上海豫园,原是明朝的私家园林,毗邻城隍庙,晚清时为上海多家行业公会所有。小刀会起义,曾在点春堂办公,想必也曾出入“擅使一百来斤大刀的美少女”周秀英。 经过镇园之宝“玉玲珑”,乃是一块硕大的太湖石。重新穿上的工匠袍子的秦北洋,细细观之,据说是宋朝“花石纲”留在江南的遗珠,犹如浓缩的太白山悬崖顶峰。 登上明代叠山大家张南阳所叠的大假山,明知是一堆石头罢了,却给人峰峦叠嶂,涧壑谷邃,林木幽深的错觉,宛如在万山丛中,又有袖里乾坤的古意。 走过九曲桥,来到湖心亭,芥川先生前头,有个身穿浅葱色棉衣,脑后拖着长辫子的中国男子,正悠悠然地向池子撒尿…… 秦北洋看了羞愧难当,蒙住光的眼睛,不让她看到这丢人的一幕。 到了湖心亭茶馆坐下,芥川先生凭栏叹息:“面对耸立在冰冷天空下的中国亭子,一泓布满病态绿色的池水,不仅是一幅爱好忧郁作家所追求的风景画,同时也是对这个又老又大的国家可怕且具有辛辣讽刺意味的象征。” 秦北洋一时语塞,不敢看九曲桥下一泓绿水,最好来一股寒流,彻底把水面结冰了吧。 “秦先生,我来中国游历了几个月,有令我兴奋激动的发现,但更多的是失望!现代中国有什么?政治、学问、经济、艺术,不是全在堕落吗?说到艺术。嘉庆与道光朝以来,有一部可以引以自豪的作品吗?” 秦北洋心中暗暗罗列,只想到《海上花列传》、《孽海花》、《官场现形记》、《老残游记》云云…… 光撒娇地说:“芥川先生,不要这么说嘛!” “对不起,原本我是多么热爱中国!”芥川书生意气,直抒胸襟,倒是有些像秦北洋,“但如今,我已不爱中国了!即使想爱也爱不成了。当目睹全中国的腐败堕落,仍能爱中国的人,恐怕要么是颓唐至极沉迷于犬马声色之徒,要么是憧憬中国趣味的浅薄之人。唉,即便是中国人自己,只要还没有心灵昏聩,想必比起我一介游客,怕是更要嫌恶的吧。” “芥……” 秦北洋感觉无从反驳,作为一个中国人,亦是爱之深!恨之切!甚至嫌恶至极。 “几个月前,我在北京拜访过辜鸿铭先生,他是中国最著名的学问家。他看到我穿了一身中山装,竟说‘不穿西服,令人钦佩。可惜还缺条辫子!’他为我谈论段祺瑞、吴佩孚,又追忆往事说曾经与托尔斯泰通信。辜先生说的意气风发,目光如炬,脸庞竟然像一只蝙蝠!” “生动!不愧为大小说家。” 秦北洋想起三年半前,北京房山石经山金仙洞,那位拖着长辫子侃侃而谈的满清遗老。 “秦先生,难道您也见过辜先生?” “不不不,只是早有耳闻。” “我对辜先生说,为何感慨于时事而不参与时事?老先生便似有所恨地在粗纸上大书曰:‘老、老、老、老、老……’” 芥川颇为形象地以手指蘸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一连串“老”字。 “我爱我从书本中读到的那个中国,我爱活在唐诗宋词八大山人画中的中国,但当我真的来到了中国,看到活生生的二十世纪的中国,那就只剩下‘苍茫万古意’了!” 芥川先生起身,一场本应愉快的旅行,就此草草收场。 离开豫园与老城厢,秦北洋将芥川与光送到饭店门口。十五岁的女孩对他依依不舍,把眼泪水都洒在九色的鬃毛上。秦北洋跟她相约,在她回日本之前,还可以再见一次面。 是夜,光又想溜出饭店客房,却被父亲牢牢看管住了。她扒在窗口,眺望外滩对岸,昏暗的浦东田野,有个光点从地面起飞…… 她不知道,那是钱科与卡普罗尼在操控四翼天使镇墓兽的实验。 一夜难眠,光红着眼圈爬起来。嵯峨侯爵还在处理公务,她到楼下大堂吃英式早餐,盼望能见到芥川先生,但这位文人喜欢睡懒觉,不到十点钟是看不到的。 有个人端着咖啡坐到她面前,用日语问她:“光公主!” “你是……” 光刚抬起头就后悔了,父亲说过出门在外,不要轻易暴露自己身份,这下已经露馅了。 “我是秦北洋的朋友。” 对方穿着笔挺的西装,一看就是上流社会的体面人,年纪跟芥川先生差不多,中分的头发打着发蜡,缺乏血色的面孔白得有些不自然。 “您是中国人?” “当然,我姓海。”他的日语相当流利,这让光感觉很亲切,“前天晚上,天蟾舞台,我也在呢。他有重要的事情找你,但一时脱不开身,便委托我来接光公主。” “海先生,我这就跟你走!” 光迅速吃完早餐,跟着陌生人走出饭店。 “海先生”抬头看了一眼楼上。有扇窗户打开,芥川先生刚刚起床,伸懒腰打哈欠的同时,看到光上了一辆四轮马车,沿着南京路向西而去。 坐在马车厢里,看着对面的男人。他不像是坏人,甚至有一种跟芥川先生类似的气质。“海先生”说自己是个围棋手,也是一位水墨画家,最擅长的是画兰花。他经常去日本卖画与比赛,因此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日语。 “海先生,秦北洋找我有什么事?” “他没告诉我,但你知道的,他总是……很神秘!” “对!我喜欢一切神秘的事情!” 光的胸中小鹿跳着,想起当年跟秦北洋在日本流浪冒险,不晓得又会有啥“神秘”经历? “看来我们又许多相同爱好。”“海先生”靠近光的头发嗅了嗅,“你用的肥皂香味很独特。” “嗯,一位日本外交官从瑞士带给我的生日礼物,只供应给欧洲的贵族。” 说罢,嵯峨光有些惴惴不安,故意把身体往后缩了缩。但她不想就这么回国,东京的寄宿制皇族学校,在她眼中就是一所监狱。她还想再跟秦北洋多说几句话。 马车横穿公共租界,过了静安寺大门口,光看到对面的外国坟山与火葬场问:“海先生,哥哥说他住在老城区,好像不是这里吧?” “是的,光公主。但你有所不知,秦北洋有个怪癖,喜欢住在古墓之中,否则便会生病。” “古墓?” 嵯峨光想起奈良吉野古坟——深入徐福地宫,精通镇墓兽之道的秦北洋,似乎有这可能。 “对了,你的姓氏——嵯峨,其实也跟唐朝陵墓有关呢?”阿海娓娓道来,“嵯峨的姓氏来自嵯峨天皇,这位仰慕中国文化的天皇,派人到唐朝学习典章制度,参与过唐德宗崇陵的建造。崇陵位于关中北部的嵯峨山,这才有了京都的嵯峨山,有了葬在嵯峨野的嵯峨天皇。” “海先生,秦北洋现在哪个古墓呢?” “稍后便知。” 马车飞奔出城区,沿途有西洋人的别墅,大片开阔的江南田野,纵横的阡陌铺一层冬小麦,等到来年开春收获,再播种一季稻子。过了虹桥,一路坦荡西行,进入青浦县的地界,也是小刀会周秀英的老家。 “海先生,我要下车!” 光已察觉到了问题,“海先生”却摇头道:“马车就如弓箭,离了弦,哪能再回头呢?” 刹那间,一支左轮手枪顶住了他的太阳穴。 当时的上海盗匪横行,经常当街枪战与暗杀。她并非懵懂的傻白甜小绵羊,曾经冒充妓院长大的不良女孩,跟秦北洋一起流浪。最近两年,她拜大师学过空手道与剑道,还跟父亲学过骑马与射击,自诩可以对付得了几条大汉。前几日,父亲给她一支手枪防身。 “光公主,嵯峨侯爵有没有教导过您,贵族家的女孩子不要随便玩枪?”面对顶着脑门的手枪,男人镇定自若,“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请把枪放下,否则……” 嵯峨光略一迟疑,“海先生”闪电般地单手夺过左轮枪,同时将她牢牢压倒。他看似书生的身体内,有着远远超乎常人的力量。就像一头野兽。 搏斗的瞬间,光的指甲抓到“海先生”脸上,瞬间撕掉他的半张脸皮,露出一条蜈蚣般的伤疤。 刺客阿海。 光被他拽下马车,任凭女孩使出柔道剑道空手道,一切都是徒劳。草木萧瑟的田野之中,匍匐着一座低矮的小山丘,高度还不及白鹿原的古墓坟冢呢。 “公主殿下,我保证,你很快就会见到你的哥哥了!” 阿海将她拖入密布荆棘的山丘,残存破败的古庙,山坡有个大洞,貌似古墓的盗洞。 光的心里一万个后悔,要是早点看穿他脸上的刀疤,那是打死都不会上车的! 阿海用麻绳捆紧她的双手,进入弯弯曲曲的墓道,阴森的气息渗透到脚底板。墓道两边的壁画都已褪色,只剩灰暗的痕迹,似乎朱雀玄武之类。 “八嘎!”嵯峨光还嘴硬,“我哥哥是个盖世英雄!他会用安禄山的唐刀把你碎尸万段!” “你也知道安禄山的唐刀?你还知道多少?” 明摆着阿海是在套她的话,光却憋不住:“九色啊!它可是一只中国神兽,会用鹿角把你捅成马蜂窝,再用琉璃火球将你烧成灰烬,尸骨无存……” 她已在心底将阿海千刀万剐了无数遍。 “愿遂您心愿,公主殿下!” 阿海全不在意,将她带到墓道尽头,却听到坟墓深处传来某种声音…… 嘘! 阿海做了个禁声手势。前方升腾起一团烟雾,有人举着火把与马灯,正在洗劫古墓之中的坛坛罐罐。那些家伙似是流窜的盗匪,身着厚厚的棉袄,腰上别着大刀与手枪。 盗墓贼只要金银财宝,看到灰扑扑的陶罐,干脆砸得粉碎。这伙人骂骂咧咧,好不容易发现几块金属物件,早就已氧化生锈,如果不能修复原貌的话,只能当作废铜烂铁来卖。 “棺材?棺材在哪儿呢?捣鼓了那么久,还不能打开这道门吗?”这伙人正在想方法打开下一道墓室门,却发现一堆破烂的纸张,“什么垃圾玩意儿?哎呀!我要拉屎了!这几张麻纸的手感正合适啊!” 这句话,似乎彻底惹恼了阿海。他先捆住嵯峨光,让她无法逃脱,便纵身飞入人群。 光看到一道白虹贯日般的光。 象牙柄的匕首,螺钿图案的白虹贯日,刀锋仿佛飞行的子弹,阿海就像骑弹飞行的死神。 没有惨叫声,只有匕首与脖子的摩擦声,气管与颈动脉的断裂声,甚至皮肉外翻鲜血喷溅之声。 一、二、三、四、五…… 李白的《侠客行》说“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阿海这才走完了五步,就已正好杀死了五个人。 地上多了五具尸体,齐刷刷被匕首割喉而亡,几乎每个盗墓贼都死不瞑目,疑惑于为何没有看清凶手的脸。 终于,这些人的鬼魂看清楚了——这张被刀疤装饰的右脸,然后在古墓中下地狱。 “无知愚昧的盗墓贼!” 阿海将地上的纸张重新收拢好,只是要么腐烂要么破碎,让他连连摇头又心疼。 “在你眼里,这些人命都不如这些纸?” 被捆绑的嵯峨光冷冷地问道,阿海将她拖到墓室之中,低声说:“我说我是个围棋手,我也是个画兰花的高手,我没有骗你。我最厌恶的,便是焚琴煮鹤。我最喜欢的,则是让人血溅五步。” 阿海又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下一道墓室门尚未被打开,笑了笑说:“果然是些蠢贼!如果我不杀他们,再等片刻,破门而入,他们会死得更难看!这些人在地狱里会感谢我的。” 他轻轻按了个机关,墓室门自动敞开。 光看到了一尊镇墓兽。 (以上两章,部分文字参考芥川龙之介《中国游记》) 第二十七章 光的气味 同一时刻。 民国十一年,1922年1月3日,正午。 上海,南市老城厢,乔家路,九间楼。 秦北洋盘腿坐在客栈房间的榻上,捂着自己胸口,肺叶里的癌细胞又燃烧起来了。今晚务必找个古墓躲起来。可上海的古墓又在哪里?据说陆家嘴有个陆深墓,荒烟蔓草之中还有遗迹,也许就去那儿?九色已跃跃欲试,蹲伏在主人膝头,等待黑夜出击。 “主人,有客到访!” 十七岁的中山像个小书童,引来了两名客人,全都穿着西装,看相貌气质就是日本人。一个是芥川先生,另一个便是嵯峨侯爵。 也不寒暄,芥川劈头就问:“秦先生,光有没有在您这里?” “怎么了?她又离家出走了?” 秦北洋反复解释,光并没有来过这里,他甚至没告诉过光自己住在哪里?就是怕这姑娘擅自跑过来。 嵯峨侯爵一言不发,当年秦北洋与光结伴在日本流浪,侯爵差点以诱拐罪起诉这个中国留学生,至今依然心存芥蒂。 芥川先生并不怀疑秦北洋的话:“不,有个人把她带走了,但不像是绑架,光是自愿跟那人上了马车的。” “带我去饭店看看!” 秦北洋骑上汗血马幽神,老金与中山也分别上马,加上小镇墓兽九色,跟着嵯峨侯爵的汽车,来到公共租界南京路外滩边的饭店门口。 巡捕房的希尔顿警长也在等待,他们接到日本总领事的通知而来。芥川先生刚起床时,透过客房窗外看到了嵯峨光上了马车,也看到了另一张男人的脸。不愧为日本第一流的作家,对于人物形象的描述极其生动,不但说出了其外形特征,还能窥出其双眼里隐藏的杀气。 “我想是这个人!” 希尔顿警长开腔了,四年多前,虹口捕房大屠杀,正是这位警长负责办案,秦北洋当然还记得他的脸。 警长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悬赏通缉令,上有两张炭笔画像:一张是白净的面孔,一张是右脸有条蜈蚣般的伤疤。底下还有中英文的提示——此人精通化装术,前一张为化装后,后一张为化装前的原貌。 “圣诞节的中午,在法租界亨利路发生一起杀人案,这是巡捕房根据报案人口述记录的罪犯画像。”希尔顿警长将通缉令放到芥川面前,“请辨认一下,是否这个人?” 芥川先生当即确认:“就是第一张画像的面孔,还有第二张画像的眼神!” “阿海!” 秦北洋看到那条刀疤,心中即已明白了……光上了阿海的马车,无异于晴天霹雳。 “此人极其凶残。三年多前,袭击公共租界的虹口捕房,一夜之间,杀死十名巡捕,五名犯人。” 警长是用英语说的,嵯峨侯爵听懂了,两腿一软,几乎跌倒。侯爵只有光这么一个独生女儿,还指望日后招女婿进来继承家业和爵位呢。 “传说他已到了上海……果然露出了马脚,但怎么会来找光呢?” 秦北洋摸了摸背后的长柄伞,藏着他的环首唐刀。 “主人,属下以为,阿海绑架光小姐的目的,是为了将您引出来。”老金咬着他的耳朵说,“不要轻易追过去,以我对阿海的了解,他必已设计好了龙潭虎穴!” “休要多言!若是阿海干的,那是我连累了光!纵是阿海在十八层地狱等我,也要把光找回来。”秦北洋蹲下对小镇墓兽说,“九色啊九色,你能嗅出马车与光的气味吗?” 九色在南京路上走了走,茫然摇头。这里人太多,各种气味混杂,马车也常路过,何况已过去了两个小时。 镇墓兽擅长找古墓,人间的气味哪能跟古墓的气场相比? 秦北洋低头思量问道:“侯爵殿下,昨天,我闻到光身上有一股特殊的气味,是否有什么物件?” “什么?你闻到我女儿身上的气味?” 显然,作为父亲的侯爵想到淫邪之事了,芥川先生尴尬地咳嗽一声:“殿下,本人可以作证,这两日,秦先生与公主殿下从未单独相处。” 秦北洋欲言又止,想起“藏拙”两个字——自从被白鹿原唐朝魔方大墓底下的封印“开光”,包括嗅觉在内的五感便超乎常人了。 嵯峨侯爵回客房拿出一块肥皂,被十五岁少女用过一半,像块珠圆玉润的雪白骨头。 秦北洋将肥皂放到鼻息前,闭上双眼,仿佛海拔升高三千米,石头大厦与黄浦江全部消失,只剩满地葱翠的香草,棉花般的连绵雪山,秀美的少女峰近在眼前…… “阿尔卑斯山?” “你怎知道?”侯爵惊讶地看着秦北洋,“去年,日本帝国驻瑞士公使带给我的礼物,这种肥皂使用阿尔卑斯山少女峰下的香草原料,气味举世无双,适合十二到十八岁的少女,产量极为稀少,只在瑞士本土销售。光很喜欢这种肥皂,每天用它洗澡。” “对了,全上海只有光一个人身上有这种阿尔卑斯山的香草气味!” 秦北洋将这块肥皂放到九色的鼻子前,小镇墓兽如同追逐猎物的獒犬嗅了嗅,双眼发出绿光,仿佛已看见被阿尔卑斯山香草包围的美少女,就要往南京路猛冲。 “九色带我们去找光!”秦北洋跨上乌骓驹的汗血马,转头高声道,“刺客极其危险,芥川先生,请你与嵯峨侯爵留在饭店。今晚,我必将侯爵的掌上明珠奉还!” 小镇墓兽,迫不及待地一骑绝尘,秦北洋强忍灼烧的胸腔,骑着汗血马紧追不舍。老金骑一匹淡栗色银鬃公马,中山骑一匹菊花青母马。希尔顿警察跟几名印度巡捕,驾着汽车跟在后头。 上海滩,南京路,千万种气味纵横交织。各色人种的气味,各色动物的气味,女人的胭脂水粉,男人的烟土狐臭,南货店里的开洋干鲍,小菜场里的花椒大蒜,还有永安百货里的法国香水……在九色与秦北洋的鼻子里,开了一座琳琅满目的气味博物馆。 但没有一种气味,能够掩盖阿尔卑斯山少女峰下的香草,还有这种香草与肥皂的化合物,残留在十五岁日本少女皮肤深处的芳香分子,犹如密密麻麻的昆虫爬入九色的鼻孔,犹如棺椁打开瞬间封闭了三千年的腐烂灰尘…… ※※※ 过了静安寺,过了外国坟山,前方道路变成坦途。进入一派田园风光,唯独冬日的萧瑟让人心悸。小镇墓兽与汗血马走得比谁都快,下午三点,这才来到青浦县的一片荒野,平地凸起一块坟冢般的小山丘。 九色停下来了。 就是这儿?秦北洋下马询问当地农人,方知此地名叫福泉山,曾经有一座古庙,早已破败,据说山下有古墓,百姓称为丞相墓,又称黄耳冢。 “哪个丞相?那个黄耳?” 中国历代那么多位丞相之中,名叫“黄耳”的丞相倒是闻所未闻! 怪不得,越靠近这个地方,胸口的和田暖血玉坠子就越有感应——秦北洋今晚要钻的古墓,已有下落了! 此地农人茫然无知,只指着一块倒在野草中的残碑。秦北洋拂去碑上的灰尘,再用清水一浇,方才显露几行碑文—— 福泉山头丞相墓,通波曲曲绕墓门,日露青枫不知路,寻春来吊墓中魂。 看字体多半是明清人士,但此墓应该不是明清的,碑文当是后人凭吊所留,依然无法解答墓主人的身份。 公共租界巡捕房的汽车也赶到了,但这里已属华界,巡捕房无权执行公务,只能在外等候。忽然,希尔顿警长仔细端详秦北洋的面孔,似乎想起了几年前…… “等一等……我记得你的脸……秦?” “是我,1917年12月,我也上过你们的悬赏通缉令!” 秦北洋淡然一笑,很快发现了墓道口。九色狂躁地要冲进去,还是秦北洋将它牢牢地控制住。 “阿海为何要预设战场于此?”还是老金想的周到,“他不是最害怕九色吗?到了古墓深处,岂非镇墓兽的用武之地?且慢!” 老金三步并作两步爬上山,烧起一堆干柴和牛粪,再向巡捕房要了一个备用轮胎,直接扔入火堆。少顷,福泉山顶升起一堆浓烈的黑烟,如同古代烽火台的狼烟,黑龙般的直冲天际,几十里外都能瞧见。 秦北洋抓起洛阳铲问:“老金,为何点起狼烟?因为将有一场大战?” “主人,关键时刻,自有分晓!” 老金说罢,扛着矿工镐,背上“地宫道”的包袱,步入深深的墓道。 深呼吸,大量古墓里的空气,犹如新鲜的粮食涌入肺叶,瞬间让秦北洋心旷神怡,似乎“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不过,中山却嗅到了一股血腥味…… 尚未通过“地宫道”考试的十七岁少年,除了太白山上的秦始皇陵地宫赝品,尚未真正进入过真正的古墓。 这座墓的规模不大,墓道没走几步,便看到一片空旷的墓室。马灯照亮幽暗飞舞的灰尘,还有地上的五具尸体。 新鲜的尸体,关节还是柔软的,尚残留余温,到处都是血迹。最重要的是,死者的脖颈都被某种利器割断了。 阿海的标志。 尸体又是谁呢?从地上抛弃的镐子与锤子,以及打碎的坛坛罐罐来看,无疑是盗墓贼。 不过嘛,老金判断墓道并非这伙人打开的,几百年前已被盗掘。眼前的盗贼只是碰巧进来顺手牵羊,却意外撞上阿海的倒霉蛋罢了。 九色找到了下一道墓室门,半敞开着,里头亮着幽幽的光。 尽管简短商议,中山毕竟年轻缺乏探墓经验,由他留在门口殿后。交给他一把匕首,一支快枪,还有一张钢质十字弓。 秦北洋与老金钻入墓室门,只见一片破烂狼藉,甚至爬满了蜘蛛网,有尊被打碎的石棺,早已被盗墓贼洗劫一空。地宫角落有不少破碎的骨骸,不晓得是盗墓贼还是墓主人的? “光!”秦北洋高声呼喊着光的名字,“ひかり!” 地宫中传来空空荡荡的回音。 深呼吸,他闻到了光的气味,飘荡在古墓尘埃颗粒之中,阿尔卑斯山少女峰香草的芬芳…… 老金发现墓主人的大棺椁旁,还有个小棺椁,同样被打碎了,难道是小孩子的骨骸? 秦北洋好奇地用马灯一照,似乎是具怪物——不,这不是人类所有的。 棺椁中的头骨、脊椎骨还有肋骨的形状,似乎是一条小狗?什么品种就难说了,或许是学名“中华田园犬”的草狗柴犬?生前体型绝不会超过眼前的九色。 “光在哪儿?” 这回是秦北洋对着九色吼叫,小镇墓兽闲庭信步地走到地宫中央,用蹄子敲了敲地下。 他和老金扫开破碎的砖瓦,露出一方墓志铭。马灯依次照出文字,虽也是工整的楷书,笔锋却与唐朝白鹿原大墓地宫的“大周故终南郡王墓志”明显不同。 秦北洋从小学习墓匠之道,父亲教会他刻碑的基本功,自然也懂书法字体。这墓志是魏碑字体,上窥汉秦,下达隋唐。早期楷书残留汉隶笔法,苍凉悲壮,堪称历代碑帖之极品,可管窥出魏晋风骨之独特美—— 晋故持使节后将军河北大都督平原内史关中侯陆机墓志铭 墓志的标题,表示墓主人身份,秦北洋注意到了“陆机”两个字。 正文第一行“君讳机字士衡吴郡华亭人也祖逊吴丞相父抗吴大司马”。 “陆机,字士衡,吴郡华亭人,祖父陆逊是三国东吴丞相,父亲陆抗是东吴大司马。” 秦北洋低声翻译了一遍。《三国演义》与《三国志》的来龙去脉,他可是如数家珍。东吴风流人物,除了大帝孙权,首推周瑜公瑾,再便是江东大族陆逊,袭荆州,斩关羽,烧夷陵,可说是蜀汉的苦主,逼得刘备死于白帝城。 墓主人已昭然若揭:西晋大文豪陆机,字士衡,又称陆平原。 华亭谷,丞相墓,黄耳冢。 上海,古称华亭,又名云间。静安寺始建于东吴孙权的年代。陆逊被封华亭侯,世居华亭谷,生东吴大将陆抗。陆抗有二子,一名陆机,一名陆云,西晋灭亡东吴。陆氏兄弟出仕京城。陆云字士龙,遇洛阳才子荀隐字鸣鹤,自我介绍“云间陆士龙”,荀隐答曰“日下荀鸣鹤”。两人无意间的“云间陆士龙,日下荀鸣鹤”竟成为史上第一对联,至今无出其右者。 第二十八章 黄耳小犬 秦北洋与九色对着破碎的石头棺椁三跪拜——这座墓的主人,正是陆云的兄长,魏晋文学史上的陆机。 墓志铭旁有个漆盒,秦北洋小心翼翼打开,只见一张脆而薄的麻纸,却写满缭乱的字迹,竟是带有汉朝遗风的“章草”。 借着马灯的光线,他发现竹简隶书般的文字,介于魏晋之间,辨识起来颇有些难度—— “黄耳,吾爱犬也。吾尝笑语犬曰:我家绝无书信,汝能赍书取消息不?黄耳越千里,渡江水,至云间,得报还洛。黄耳卒,吾悲乎,葬之云间兮,堆黄耳冢。” 好不容易读通了,也许还有错误,那得大金石学家才能定论了。不过这短短的几行文字,更像古时候的便笺,墨色微绿,以秃笔写于麻纸,笔锋婉转而质朴。 造纸术发明后,凡写在纸张或丝帛上较短的文字均称为帖。这张帖,无疑是墓主人陆机的手迹,内容是关于一条狗—— 陆机在京城洛阳出仕,从家乡带来一条漂亮的狗,名曰“黄耳”。同时代的文人张季鹰,也是东吴出身,见秋风起,思念故乡的鲈鱼堪脍。陆机则是对爱犬看玩笑:你能为我送信回家乡吗?这条狗跃跃欲试,陆机真的写了一份帖子,塞入竹筒,挂在狗脖子上。 当年,秦北洋在太白山上的“天国图书馆”,读到《晋书·陆机传》与《述异记》,觉得陆机的心可真大,这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想不到,黄耳竟如老马识途,沿驿路南下,饿了打猎吃肉,遇到大江大河,就在渡口装可怜,让人载它一程渡江。黄耳回到华亭谷,家人又修书一封,同样塞入黄耳的竹筒,让它原路返回到洛阳,来回千里奔波,堪称神犬。黄耳死后,陆机厚葬了这条狗,在家乡聚土为坟,世人呼为“黄耳冢”。 此地既叫“丞相墓”,又名“黄耳冢”。原来“丞相”就是曾经官拜后将军的陆机,“黄耳”就是小棺椁里的骨骸。主人与宠物葬于一处,有情有义,有始有终。 秦北洋再次与九色一齐向棺椁跪拜,致敬一千六百年前的神犬黄耳。 “九色啊九色,日后我若是死了,你为我守墓乎?” 小镇墓兽点头,然也。 “你俩别怀古矫情啦!”还是老金说话实在,“看看那边吧!” 随着老金的手指方向,地宫角落之中,亮起一对绿色的目光。 “呔!”秦北洋抽出背后的三尺唐刀,“阿海出来!” 阿海人没出来,声音倒是先出来了,却不是人的声音,而是一声声狗叫。 古墓里的狗? “主人!老金我是‘镇墓兽猎人’,挖墓无数,许多已被盗掘过的古墓之中,因为盗洞的缘故,常常变成动物的巢穴,别说是野狗野猫野兔子,我连老虎、豹子窝都见过!” 老金话音未落,便有一条狗窜了出来,竟有金属的光泽,浑身并无一根狗毛,倒是类似九色身上的鳞甲。这条“狗”的尾巴,有明显的关节外露,犹如九节钢鞭,夹紧在双股之间,明显是来决斗的。“狗”嘴并未淌出诞液,而是露出大金牙似的犬齿,发出咕噜噜的警告。酷似中华田园犬的小小身体里,散发出滚滚热量,就像即将爆炸的火药桶…… 黄耳小犬镇墓兽! 秦北洋瞬间给它起了个名字,云间陆机墓中,还有墓主人手迹的“黄耳帖”,都说明它就是黄耳的化身。 但秦北洋与老金毫不慌张,这尊镇墓兽并非大怪物,几乎是与草狗柴犬相同的体型。这也是九色第一次遇到体型比自己还要小的镇墓兽。 无需主人的命令,九色便喷发出了琉璃火球,闪电般地撞到黄耳的身上。以往遇到体型庞大的镇墓兽,这火球也能让对方遭受重创,而这小狗般的镇墓兽,恐怕就要原地爆炸了吧? 秦北洋正要为陆机的爱犬叹息,闭上眼睛不想去看这惨状,却听到一记清脆的碰撞声,只见琉璃火球撞到黄耳小犬镇墓兽头上,仿佛回力球击中墙壁,又原封不动地弹回来,瞬间撞到了九色的身上。 千钧一发关头,幼麒麟镇墓兽用鹿角抵挡。琉璃火球经过另一头镇墓兽的折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力打力的猛烈冲击,竟让九色踩着地宫表面,往后退了数十尺,四蹄之下,火星四溅,地砖碎裂。 一阵犬吠声中,黄耳小犬已飞身跃起,速度快到在秦北洋眼中连成一串金色铜钱,宛如无数次快门按下的摄影作品。 农家常说会叫的狗不咬人,反之亦然。九色被黄耳的吠声迷惑了,以为它只是孱弱的中华田园犬,想不到作为镇墓兽的黄耳小犬,威力竟已超过最凶悍的鬼脸獒王。而黄耳的体型娇小,又恰好比所有的猛犬都跟灵活,恰到好处地避开了九色的鹿角,从侧面咬中了幼麒麟镇墓的肩部。 九色为自己的轻敌付出了代价。 黄耳的嘴巴不大,但牙齿极为锋利,力道来自镇墓兽灵石所赋予的机械力,蕴藏积攒了上千年,犹如千斤顶又似冲击钻头,立时打破九色的青铜外壳,咬开两个犬齿大小的口子。 幼麒麟镇墓兽愤怒地回头,但是黄耳就是咬住它不放,仿佛牙齿在九色的肩上生根了。这样九色的鹿角也无法顶到自己脑后,琉璃火球更是无法瞄准射击。秦北洋看得揪心,这是斗狗场上顶级斗犬才会使用的格斗策略。 耳听九色发出痛苦的呦呦鹿鸣,秦北洋心急如焚,正要飞身以唐刀劈刺,却听到一阵熟悉的二胡声…… 镇墓兽性喜宫商音律,风雅丝竹。 果然,黄耳停止了第二下攻击,从九色的肩上下来,前腿撑地,虎视眈眈,从进攻变为防守的态势。 作为顶尖的“镇墓兽猎人”,老金精通各种乐器,最拿手中国民间俗乐,一个人能凑出一支农村红白喜事的乐队! 本以为一口吃掉对方的九色受伤了,力量迅速衰竭,无力再发动突击,只能以蹄蹬地,虚张声势。 秦北洋乘势举起安禄山的唐刀,要与黄耳小犬镇墓兽搏命,地宫突然响起噼里啪啦的炮仗声,简直要刺破耳膜,立时压制住了老金的二胡。 噪音代替了音乐,硝烟代替了冷兵器,黄耳又疯狂地冲了过来。九色重新振作精神,勉强以鹿角抵挡它的猛扑…… 这是阿海的计谋,他早已控制了这头黄耳小犬镇墓兽,又算计到老金精通“地宫道”,唯有以毒攻毒,以声音攻击声音,才能克制老金的音乐攻势。就算秦北洋掏出自己包袱里的梆笛,非但无济于事,还会添乱。 黄耳是一条悲伤的小狗,也是一条疯狂的小狗。因为墓主人的棺椁早已被捣毁,哪怕在无尽的岁月之中,不计其数的盗墓贼被它撕碎,但它依然为自己没能保护好主人而内疚。它决心继续在此守护,守护自己与主人的灵柩,如同天下所有的忠犬,不离不弃。 它守了一千六百年。 “欧尼酱!” 忽然,秦北洋听到一句清脆的日语,她是光。 不可思议,在这嘈杂的连续不断的鞭炮声中,如何能听清这一句?难道是脑子里的幻觉?还是某种定向发生的装置。 秦北洋倾向于后一种,他的听觉早已超乎常人,轻易地分辨出了声音来源。 背着唐刀,循声而去,冲向地宫尽头。然后,一脚踩空。 没有尖叫,只有失重与自由落体的惶恐,但他睁大眼睛,在0.01秒的瞬间,坠落了六十个世纪。 尘埃落定…… 秦北洋并不怀疑自己还活着,他感到了疼痛,浑身每根骨头袭来的疼痛,再也听不到鞭炮声声。 他摸到了骨头,屁股底下,后脑勺下,全都是骨头。大部分已经化为齑粉,但有少数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骨头与骨头的碰撞才是最疼的。不仅是肉体的疼痛,还有心疼——那是人死亡前留下的绝望的疼。 他是来找光的,但这里没有光,他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摸到骨头,无尽的骨头…… 他明白,自己坠入了阿海的陷阱。 这是地宫下的地宫,或者说,地宫下的地狱。 “光!” 秦北洋再次吼叫起来,他想,要有光。 于是,有了光。 光从两个角落里照来,好像是矿灯,冷冷的光,仿佛许多个幽灵在光里跳舞。秦北洋看到自己在一个深坑底部,前方有个高台,阶梯状层层升高。中间有个长方形小平台,底下似乎压着一口大缸。 而在平台顶端,光被绑在一根粗壮的石头柱子上。 幽绿的冷光,照着十五岁的光,宛如一棵正在爆芽的鲜绿竹笋。她的双手双脚都被捆绑,浑身动弹不得。她的脚下堆积许多干柴,显然是从地面搬运而来的。而她所处的位置与姿势,仿佛上古时代祭坛上的牺牲品,即将献祭给恶龙之类的怪力乱神…… “欧尼酱!” 嵯峨光看到了秦北洋,疯狂地叫喊起来。秦北洋刚要爬起来,脚下却又陷入碎石而摔倒。 他摸到了背后的唐刀,他在深坑里挣扎,就像在西域大漠中陷入致命的流沙。这里的沙子并非天然形成,而是上古人类的骨灰。他摸到无数碎骨头,几乎完整的头盖骨,有成年人也有颅骨裂缝尚未闭合的小孩子,骨盆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块额骨残留精美的玉器,这是死后的装饰。有些骨头被泥土完好封存,刚被秦北洋扒开的瞬间,保留死亡时的姿态——她是个女子,曲肢侧身,上下肢弯曲而分开,貌似跪着倒下,双手举向天空,似乎还在祈求活下去的希望。 这是人殉。 据说在先秦以前的大墓里都发现过,人、马、车、牛、羊,都被当作畜生和没有生命的物件,被埋入坟墓为主人去往另一个世界。但这绝对不是魏晋时期的古墓,陆机这样的文人更不会搞什么人殉。 秦北洋按照简单的逻辑判断——陆机墓所在的福泉山,其实本身就是上古先民的故园,数千年前就有原始的聚落与墓葬,甚至就是华亭陆氏的直系祖先? 不过,第一次落在人殉坑里,实在是不太好受,甚至有些恶心,怪不得刚才落下来那么疼,那是人殉者最后绝望的悲鸣之痛!他顺便想起了跛子帖木儿的头骨金字塔。 他拼命地往上爬着,才没有被人殉的骨头淹没。光哭喊着为他而加油,哪怕自己也被绑在祭坛上。地宫下的地狱越发明亮,他看到整座祭坛都是红色的,显然是被大火烧过,还能看到残存的介壳末与焦黑的痕迹。底下是活埋的人殉,上面则是火烧的人殉,将人活活烧死祭祀上天,古书上也称之为“燎祭”,堆置土块,集草木而火烧,烧完之后,将人的骨灰与草木灰一起撒入积灰坑中。 倏忽间,光的身边多了一把火炬,只要稍稍一动,就会点着小女孩脚下的干柴,将这娇艳鲜嫩的小身体烧成一堆焦炭。 火炬握在一个男人的手中,右脸颊爬着蜈蚣般刀疤的男人。 “阿海!” 秦北洋叫出了他的名字,阿海居然给他一个微笑:“北洋,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 刚想破口大骂,但看到光的生命捏在他的手中,秦北洋只能强忍怒火。 “喂,你留的长头发很漂亮。” 当一个男人夸赞另一个男人的头发,总让秦北洋感觉到很别扭,甚至有些恶心! “我只是想体验一下春秋战国时代古人的感觉。” “有意思!”阿海的语气越发温柔,“对了,告诉你一件事儿——十天前,圣诞节,我去找了安娜。” “欧阳安娜?她在上海?” 阿海轻描淡写地回答:“还有你的伙伴齐远山,很可惜,他们都不在家。但我见到了他们的女儿,那个叫九色的小姑娘。” “不要!不要!” 秦北洋疯狂地叫喊,无奈脚下全是人骨,几次都滑倒在深坑之中,也无法借力实施“刺客道”的轻功。他想起了十字弓,藏在人殉坑里扣下弩机,射出一支钢箭。阿海却早有防备,举起一面青铜盾牌,轻松地防下了这一支箭。 他捡起钢箭说:“我还帮忙给只有一岁半的小九色换衣服,看到了她的身体,她真的……很漂亮!” “畜生……她是我从永泰公主墓里救出来的孩子!你敢碰她一下!” “放心,她很安全,也很健壮,她的身边甚至有个保护神。你说她是从古墓里出来的,我就明白几分了!”阿海指的是那只黑猫,“现在,小九色在她的爸爸妈妈身边。圣诞节那天,齐远山与安娜跟你擦肩而过,全家搬出上海,不知去了天涯何方?你暂时看不到他们了。” 秦北洋的眼眶似乎要流血了:“齐远山和安娜都是我最好的朋友,不要伤害他们的女儿,你有什么仇怨,冲我来!” 阿海何等聪明,已看出端倪:“原来如此!你还不知道那个秘密,最好不要知道!” 第二十九章 第二局 多年以后,考古队在福泉山的地下,挖掘出了崧泽与良渚文化时期的大量遗迹。同位素碳14测定为距今六千到七千年前,人殉坑中出土了新石器时代陶器和玉器——人兽纹琮形镯、黑陶阔把壶、楼孔足鼎…… 人殉坑前,阿海熄灭火炬,面对白骨累累的人殉坑,朗声高歌—— 置酒高堂,悲歌临觞。 人寿几何,逝如朝霜。 时无重至,华不再阳。 苹以春晖,兰以秋芳。 来日苦短,去日苦长。 今我不乐,蟋蟀在房。 乐以会兴,悲以别章。 岂曰无感,忧为子忘。 我酒既旨,我肴既臧。 短歌可咏,长夜无荒。 世人只知曹操有《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陆机也有一首《短歌行》,开头几句,竟有山寨版曹孟德的意味。唯独最后两句“短歌可咏,长夜无荒”何其应景!在陆机本人的墓穴下,在六千年前的人殉坑前,俨然绵绵不绝的“长夜无荒”。 “《世说新语》记载陆平原河桥败,为卢志所谗,被诛。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 想不到,阿海还能出口成章,乐府诗与《世说新语》信口拈来。 秦北洋趴在人殉堆里说:“陆平原就是这里的墓主人陆机,仕途凶险,江山险恶,陆机一介书生,不是打仗的料,败于八王之乱,临刑前思念华亭故乡的仙鹤,后悔背井离乡上洛谋取功名!” 阿海竟发出仙鹤一样的鸣叫——犹如太白山上的白鹤,让人听得直起鸡皮疙瘩。 “我倒是有些想念太白山了!几年前,老爹问过我,是否愿意娶阿幽为妻,天国不能总是女主当政,阿幽也不能成为武则天,总要有一个男人站出来。”阿海围绕祭坛上的光走了一圈,“想不到,这个男人,就是你!” “我本无心做太白山的主人,但至少不能让你做了去。” “早知道,十三年前的天津徳租界,老爹是去给阿幽找未来夫婿的,我就应该拼了命也要宰了你!” “你现在动手,也不迟。” 陷落在人殉坑里的秦北洋,已无还手之力,阿海只要有一把手枪,哪怕一张弓弩,也能马上要了秦北洋的性命。 阿海淡然摇头:“你还记得在东海孤岛达摩山上,你我曾经在山顶的石头棋盘上,下过一盘围棋。” “记得,我执黑,险胜一目!” “日本围棋界酝酿一种新规则,黑棋先行占优,当给后行的白棋贴目,所以赢的人是我。” 秦北洋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能拖则拖:“有道理。” “但我们的第一局,你还是赢了。” “你说的不是围棋!而是我赢了阿幽的心。” “你我再下一局可好?” “在这儿?下围棋?” 阿海从身后搬出一个石头棋盘,像个大磨盘似的,酷似达摩山顶上的棋盘:“你不晓得,上个月,我专程跑了一次东海达摩山,一个人从山顶把这石头棋盘搬下来……” “你!原来这是你早已计划好的?包括预设战场——福泉山,陆机墓,史前人殉坑?” “加上那尊小狗镇墓兽!我亲自制服了它,毕竟我也修行过‘地宫道’。我发觉这尊镇墓兽非常厉害,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猜……你的小镇墓兽最多跟它打个平手,这样就不会来干扰我俩的对弈。” “你嗅出了光身上的独特气味,知道芥川先生和嵯峨侯爵会来找我,而镇墓兽具有强大的感觉器官,九色将会循着阿尔卑斯山少女峰的香草气味跟踪而来。‘镇墓兽猎人’老金也会跟我同行,所以你准备了鞭炮,噪音让会克制镇墓兽的乐器失灵。”秦北洋越想越后怕,一切都被眼前的仇人算计好了,“阿海,而你在上海的消息,也是故意泄漏的吧?就是为了引我上钩?” “你终于聪明了一回!过去你那么蠢,我怎么没早点抓住你呢?” 说罢,阿海将一根绳索扔到人殉坑里。 秦北洋抓着绳子,艰难爬出流沙般的骨头坑。阿海回头对祭坛上的光说:“大人下棋的时候,小孩子必须要安静,你是嵯峨公主,你的父亲肯定教过你吧。” 光喘息着点头,她看到了阿海腰间的匕首。 阿海怀抱上百斤重的石头棋盘,轻松地跳下祭坛,足见其功力的深厚。 “我为何要跟你再下第二局?”秦北洋抽出唐刀,在阿海的胸口比划两下,“你知道,我做梦想到把你碎尸万段!” 阿海指了指头顶:“你若拒绝此局,祭坛上的祭品,就要去见六千年的老天爷了。” “我若答应呢?” “好!这一局棋,你若赢了我,你和她可以一起离开——阿海我决不食言。” “你在此精心做了一个局,只是为了跟我下一局围棋?” 阿海摸了摸右脸颊上的刀疤:“你我虽有血海深仇,但我未到杀你之时。” “如果我输了呢?” “我还是放人,但你要留下。” “好,我若输了,我留下,你放她走!” 秦北洋向光伸出大拇指,日本女孩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他的眼神让女孩安心,相信他必会救自己的。 “君子一诺千金!北洋,你将武器放到一丈开外。我也把我的匕首拿出来,确保我俩干干净净下棋,心无旁骛。” 阿海先把匕首扔到一丈开外,秦北洋看到祭坛上的光,也把唐刀和十字弓扔出去。 “你会说日语?” 下棋前,秦北洋先问一句,阿海抬起一对单眼皮:“我不是日本人!你不也会日语吗?这年头,稍微有点家底的,去过日本读书,多如过江之卿。” 双方猜先。秦北洋再次得到黑子,这回要贴目了。他抬起食指与中指,先落一子。阿海胸有成竹,快速完成布局,展开刚硬凌厉的攻势,几乎寸土必争,眨眼进入生死搏杀,正如刀口舔血过活的刺客。 秦北洋见招拆招,但一两年没下过棋,自然有所生疏吃力。他用眼角余光看着头顶,寄希望于九色与老金,快点战胜黄耳小犬镇墓兽,从天而降来救他。 为拖延时间,秦北洋问道:“你从小在太白山长大,是谁教你棋的。” “我的父亲是个围棋高手,我三岁就会下棋。父亲在我四岁那年被奸人所害。后来,父亲的好友收养了我,教导我围棋之道。” “你的父亲是谁?” “一个英雄。” “还有呢?” “无可奉告!”阿海怎能轻易被套出话来,“秦北洋,你有数学思维和逻辑思维,还有大局观,这是你下棋的一大优势!” “我听说,你十岁就到了太白山,又是谁陪你下棋的?” “李高楼——太白山上,有两大围棋高手,我排第一,他排第二。” 长考之后,阿海落下白子,巧妙化解了黑子反攻。 “据说只有你见过他的脸?”秦北洋打了个劫才,“他长什么样?” “他的脸……顾名思义,非常可怕!” “孟婆似乎很喜欢他?” “是啊,李高楼是李淳风的后代,清朝皇家风水师的儿子,天生智力超人,简直是个天才,学什么都是最快的。但他不爱说话,终日戴着鬼面具,疯疯癫癫的,蔑视一切同学,除了我这个围棋棋友。十二年前,天津徳租界的那一夜之后,他就消失了。孟婆和老爹说,李高楼给太白山带来了毁灭的灾难,他是一颗灾星,索性就送出了中国。”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些年来,他只短暂地出现过三次——第一次是1917年的秋冬,他跟随我们去了东海达摩山。第二次,是在1918年的春天。当你在昏迷中被绑上太白山,李高楼便来向你教授‘地宫道’。而你从‘天国学堂’毕业,他也就离开了。” “原来,鬼面具老师,他是专门为我一个人来传授‘地宫道’的……” “第三次,1919年的巴黎和会,刺客联盟世界大会召开前夜,他突然出现在巴黎,自告奋勇要参与刺客们的行动。” “他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流利的英语和法语。”秦北洋嘴上这么说,眼睛却已转移到了棋盘上,“这个劫才我笑纳了!” 他提了白棋一子,看出某种端倪,不单单是围棋盘上的。秦北洋并不给他任何机会,步步紧咬不放,阿海只能推枰认负。 第三十章 天使狼烟 第二局,秦北洋又赢了。 阿海目光阴冷地收起石头棋盘上的黑白子,仿佛还准备下第三局:“你……总是赢!” “这不能怪我。” 秦北洋看了祭坛上的嵯峨光,整局棋的过程中,日本女孩始终默默为他加油。 “是,不怪你,不怪你……” 阿海摸着右脸颊上的刀疤,喃喃自语。 秦北洋告诫自己不要心急:“民国八年,西元1919年的春天,纽约曼哈顿,你突然出现行刺,偷走了中国政府要在巴黎和会上使用的绝密档案。” “又如何?” “我问过阿幽,这件事,她并不知情。当时,你跟阿幽、老爹等人分头前往欧洲,你却迟到了整整一个月。而你说,你在船上感染了西班牙流感,一个月后才病愈。这个理由很不错,那时许多人都遭遇了西班牙流感。” 阿海淡然一笑:“我承认,纽约之行,是我的擅自行动。” “如果,你在纽约偷走这批绝密外交档案,唯一的获益人是谁?”秦北洋慢慢地追到了问题的核心,“不用我提醒了吧。” “不用。” “好了,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沉默半晌,阿海摇头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你不知道的秘密。” “你还在想着武则天的乾陵?想着镇墓天子?” 阿海将一枚黑子放在石头棋盘中心的“天元”位置上:“或许更大!” “我已经说服阿幽了,太白山以及放弃了打开乾陵的计划。” “秦北洋,看在我俩有孽缘,送你一句忠告——阿幽何等聪明?她的才智与心思,远胜过你一万倍。与阿幽相比,你秦北洋,不过是一只无脑的蚂蚁。” 阿海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连带右脸颊的刀疤,就像维克多·雨果笔下的“笑面人”。 “休想挑拨离间!” 秦北洋的怒吼却是外强中干,想起初次与阿幽在地宫相逢,那双乌幽幽的眼睛…… “在我遇到过所有人里,阿幽才是最可怕的一个!你永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也不过是她的一枚棋子……” 阿海挥起一拳,击中棋盘上的“天元”,那枚黑子被砸成粉末。 秦北洋瞄了一眼祭坛上的光:“我可以带她走了吗?” “哦……快忘了这第二局棋的赌注了。”阿海点起火把,跳跃的火焰几乎点燃右脸的疤痕,“我说你蠢,丝毫没有侮辱你!有没有人告诉过你?秦北洋,你的脑子里少筋!如果不是好运气跟着你,早就不知死了多少回!” 说罢,阿海将火把扔上祭坛,一片烈焰围困了光。 六十个世纪前的祭坛上,嵯峨光,就要被熊熊烈火奉献给地狱了…… 十五岁的日本小姑娘呼喊救命…… 秦北洋几乎青筋爆裂,当即施展“刺客道”轻功,足尖点着石头棋盘,飞身跃上祭坛。 但他刚飞到一半,脚踝就被一只手抓住了。 冰凉的死人般的手。 阿海白净的左脸对他微笑,右脸的刀疤在抽搐,左手抓住他的右脚踝,两个人一同下坠。坠落中的秦北洋,望向祭坛呼喊,伸手摸到一片灼热的火焰。他猛烈撞击双脚,却无法让阿海松手。 几乎同归于尽的瞬间,他看到头顶的岩石破裂,无数碎石落下,带来灼烧的热流…… 两双绿色光芒,四片剧烈舞动的翅膀,簇拥着一个黑色兽头,狂怒地降落到地狱。 四翼天使。 天上下来两只兽。 一只是四翼天使镇墓兽;一只是幼麒麟镇墓兽。 四翼天使打开兽头,射出加特林机关枪的子弹;九色张开兽口,喷发出琉璃火球。 子弹与火球咆哮着冲向阿海,要把他撕成碎片。 阿海敏捷地跃入人殉坑中,就像跳入流沙般的大海,碎骨头与骨灰瞬间将他掩埋,子弹与火球刚好撞在六千年前的遗骨上…… 秦北洋跃到祭坛上,用身体在火焰上打滚,用双手代替扫帚,工匠袍子已烧成灰烬,身上只有一条条布片,好几块皮肤烧伤,鲜血淋漓。 他顾不得疼痛,赶快给嵯峨光松绑。惊魂未定的小姑娘,抱着他,亲吻他。秦北洋尴尬地松开手,从脸到耳根子都红了。 其实,光的双脚并没有沾着地面,刚才火焰燃起不过几秒钟,除了厚厚的鞋跟烧坏了,几乎毫发无伤。嵯峨光心疼地摸着秦北洋浑身的烧伤,一口一个“欧尼酱”,眼泪刷刷地往下掉。 他第三次救了光的命。 随着两尊镇墓兽一同下来的,还有“镇墓兽猎人”老金,以及四翼天使的主人钱科。 老金用矿工镐在人殉坑里挖掘,小镇墓兽九色也用鹿角帮忙。哪怕阿海已被活埋窒息而死,也要找到他的尸体,总不见得短短一两分钟,已变成古人类的遗骸或半化石了不成? 然而,任凭掘地三尺,直达人殉坑底部,都没找到任何活人或者新鲜尸体的踪迹。 秦北洋喘息道:“狡兔三窟,阿海必然设计好了退路,我猜他已逃出了这片地下世界。” “他娘的!又让这小子溜了!” 老金用矿工镐铲碎了六千年的头盖骨。 浑身烧伤的秦北洋跟钱科拥抱:“兄弟,你是怎么来的?” “中午,我收到老金打给我的电话,说你可能要身犯险境,能否借用我的四翼天使?行动方向在上海西部。” 秦北洋才想起来,从南京路的饭店出发前,老金去打过一个电话。 “我和卡普罗尼操纵飞艇,带着镇墓兽起飞。”钱科拍打四翼天使的兽头,“镇墓兽之间有天然感应,尤其这尊四翼天使,它跟九色之间感应尤其强烈。我们在空中横穿上海公共租界,到了西郊的虹桥,看到正前方升起一团黑烟——这是老金跟我约定好的信号。” “老金,你果然有奇谋!是个出将入相的人才!” 秦北洋拍了拍“镇墓兽猎人”的肩膀,姜还是老的辣,进墓道前,他还不明白老金为何要到山顶点燃狼烟,原来是给四翼天使和钱科留的信号。 “我们循着狼烟,飞到青浦地界,降落在小山丘旁。我看到巡捕房的汽车,还有你的汗血马,我就和四翼天使进入墓道来找你们了。” 钱科说罢,老金补充道:“主人,刚才你掉进陷阱,而我和九色与那条黄耳小犬展开血战,中山也进来帮忙了。但那尊镇墓兽太厉害了!我的乐器完全被噪音掩盖。对峙僵持之中,幸亏钱科和四翼天使赶到。两尊镇墓兽同时上,击败了黄耳小犬,虽说胜之不武……” “你们就从天而降下来了?”秦北洋搂着老金与钱科,“你们救了我和光的命!” 他拍了拍九色与四翼天使,两尊镇墓兽纷纷变成了宠物。 “哥哥,我们该怎么出去呢?” 嵯峨光紧抓他不放。秦北洋将她扶上四翼天使镇墓兽的后背,自己紧跟着爬上去。 四翼天使一声长啸,舞动四扇钢铁翅膀,从六千年前的史前人殉坑,飞到一千六百年前的陆机古墓。 光第一次骑着镇墓兽飞行,兴奋地哇哇尖叫,秦北洋鼻息间满是阿尔卑斯少女峰的芳香。 中山正在等待他们,看到全身烧伤的主人,一脸惊讶。地宫角落,陆机的黄耳小犬镇墓兽,躺在忠犬黄耳的棺椁旁……它的胸膛完全暴露,九色吞吃了黄耳的灵石。 秦北洋向黄耳小犬下跪祈求原谅,镇墓兽的残骸,与一千六百年前小狗的骨骸,同归于时光的尽头。 四翼天使依次把钱科、老金还有九色带了上来。老金的包袱里有金创药和绷带,先给秦北洋简单处理烧伤,又跟中山分别脱下外套给主人穿上。 九色肩部有两个被犬齿咬破的小孔,钱科打开工具包,临时给小镇墓兽打了两块铁皮补丁。 忍着金创药的剧痛,秦北洋的脑子却清醒了,斜睨着十五岁的日本小姑娘——阿海这出戏的真正目的是什么?除掉自己?还是另有所图?他为何要绑架嵯峨光,还差点烧死她呢? 难道又是一出苦肉计?就像当年的阿幽? 细思极恐!秦北洋敲打自己脑门,阿海说他蠢,不是没道理呢! 离开地宫之前,他捡起装有陆机亲笔字帖的漆盒,里面的字帖被冠名为《黄耳帖》——可能是中国保存至今最古老的写在纸上的字。相比其他古墓里的金山银海,翡翠珠玉,这张被盗墓贼擦屁股都嫌薄的小纸片,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冲出墓道口,天色早已黑暗,轮胎狼烟燃烧殆尽。卡普罗尼操纵的硕大飞艇,依然抛锚悬浮于福泉山顶。 公共租界巡捕房的汽车不见了,原来停车的位置留下四具尸体——希尔顿警长,还有三名印度巡捕。 四个人都是被割喉而亡,血还是温的呢。钱科与四翼天使进入墓道之时,这些人都还活着。秦北洋合上希尔顿警长死不瞑目的眼皮。警长刚刚掏出手枪,可惜没有匕首更快。 几分钟前,阿海逃出地下古墓,正好撞到希尔顿警长等人。他用匕首割断了四个人的咽喉,夺走汽车,逃之夭夭。 谢天谢地,汗血马幽神还在,这匹母马看到主人出来,主动凑上来用脖子磨蹭他。 此地不宜久留。朱塞佩·卡普罗尼从飞艇上放下软梯,钱科爬上吊舱,挥手告别。飞艇起锚缓缓上升,四翼天使镇墓兽,展开两对翅膀腾空。 月夜下,飞艇,飞行兽,掠过上海郊野的苍穹,朝着浦东方向而去。 秦北洋跨上汗血马,抓起嵯峨光,让她坐在自己前面,两人共享一副马鞍。风吹乱她的头发,每根发丝里都有少女峰的芳香。秦北洋的头发几乎与她一样长,犹如两篷黑色火焰。 老金与中山分别跨上淡栗色银鬃公马与菊花青母马,紧跟在四蹄踏雪的乌骓驹幽神马尾巴后。 小镇墓兽九色肩上受了伤,跑动速度受到影响,只能跟在三匹马的背后慢跑。秦北洋为了光的安全,也特意让汗血马放慢了速度,毕竟不是在跑马厅比赛。 四人,三马,一兽,穿越上海西郊的黑夜,绝尘而去。 死里逃生的光,抓着幽神的黑色鬃毛,把头靠在“哥哥”肩上,又一个青春作伴好还乡…… 深夜,回到公共租界。南京路,灯如昼,花花世界。嵯峨侯爵与芥川先生苦苦守候在饭店门口,终于看到汗血马上的女儿。 秦北洋将光抱下来,放到嵯峨侯爵怀中。想不到,光挣脱了爸爸的怀抱,从背后抱紧秦北洋的腰,泪眼朦胧。直到他叫唤伤口疼痛,她才松手。这一幕,让侯爵与秦北洋都很尴尬。光被父亲拽回了饭店客房。 芥川先生拍拍他的肩膀说:“秦先生,日本姑娘重情义,轻生死,你可要小心了!” 在日本待过九个月的秦北洋,自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只低头说:“这两天,请关照侯爵小心,请巡捕房在饭店多加守护,以防万一。” “明天一早,我们就会坐船回日本。” “一路顺风,告辞!” 他刚要翻身上马,嵯峨侯爵从饭店里奔出来,拿着一张横滨正金银行的支票,开着十万大洋:“秦先生,多谢您三次救了我女儿,这点小意思,无以为报。” 秦北洋却拒绝了:“抱歉,侯爵殿下,我不是为这个而救光的。她是个好女孩,请多给她一些自由。还有,她很思念过世的妈妈,若有时间,请陪她去给妈妈上坟。” 他不好意思说自己其实拥有五百吨黄金的财富。秦北洋夹紧马刺,汗血马与九色离开南京路,老金与中山紧跟其后,一如古时游侠,只不过天苍苍野茫茫的舞台,变成霓虹闪烁的上海滩。 精通剑道的嵯峨侯爵,目送秦北洋的人马远去,低声道:“原来,中国人也有这样的英雄!我好像看到了宫本武藏!” 回到客栈,老金与中山给秦北洋全身涂抹药膏,重新包扎绷带,几乎成了木乃伊。 但他并未休息,而是打开工具箱,亲手修复受伤的九色。就像当年初到上海,他在虹口的海上达摩山,修补幼麒麟镇墓兽的弹孔。幸好两个犬齿的洞眼不大,折腾到鸡叫天明,才让九色焕然一新。 秦北洋双眼熬得通红,只在床上小憩了一个钟头,便又起身去十六铺码头。 早上八点,他见到了嵯峨光的最后一面。 日本小姑娘已经上船,没想到还能再见到秦北洋,拼命向他挥手。他想起三年前的春天,当自己跳帮逃离神户港,光也是这样送别他的。 这是羽田家的轮船,悬挂着羽田家徽与太阳旗,在黄浦江的旭日下熠熠生辉。 看着天空与船头的两颗太阳,秦北洋心中生出某种恐惧的预感。 视线掠过黄浦江,看向浦东陆家嘴的荒野,一艘标着天圆地方铜钱纹的飞艇正悬浮半空。 第三十一章 墨者天工 当晚,秦北洋横渡黄浦江,来到浦东陆家嘴的荒野。 上次聚会数日后,钱科已搭建了一座简易机库,上空悬浮大型飞艇,屋顶下存放卡普罗尼大型运输机,加上休眠状态的四翼天使镇墓兽。 李隆盛、小郡王、卡普罗尼同样相聚于此。老金照旧铺上草席和毛毯,席地而坐。这回在室内,不用忍受冬夜寒风之苦。中山生起一个小火炉,钱科温着从湖州家乡捎来的米酒,窗外又要下雪了……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小郡王饮了一杯米酒,吟了一首白居易的诗。 秦北洋看着窗外的黄埔江,面朝钱科问道:“赛先生机器铁工厂的少东家,你对这地方点评几句吧?” “此地也是江南鱼米之乡,可种水稻和棉花,但最大的优势,却是黄浦江。” 黄浦江围绕陆家嘴转了个S形大弯,成为三面环水的半岛,陆家嘴那个锐角的“嘴”正对着苏州河口。 “令尊的工厂为何要开在曹家渡?” “毗邻苏州河输送货物便利而且廉价。”钱科跟随父亲懂得不少做生意的道理,“与之相比,黄浦江港阔水深,腹地宽广,地处中国南北海岸线中心,雄踞长江入海口,乘船可以上溯到南京、汉口甚至重庆。明朝黄浦江取代吴淞江,成为一条良港,赋税粮米供应南北两京,棉布纺织业行销天下。清朝乾陵年间,上海已是‘江海之通津,东南之都会’。” “英国人对上海垂涎三尺,鸦片战争开埠后即设租界,成为中国对外贸易之中心。如今,正宗殖民地的香港,也只能称为‘小上海’。” “北洋,你的意思是……”钱科看着一江黄浦水,未开发的浦东处女地,若有所思,“利用黄浦江港口的天然优势,在陆家嘴的田野建立一座工厂?” “好主意!”李隆盛霍地站起,两杯白酒下肚,面孔不红反白,眺望浦西外滩的高楼,“你看对面灯火。浦东与浦西,同饮一江水,为何对岸繁华发达,这边却是平畴田野?如果建造工厂,利用绝佳的位置与黄浦江水运,背靠大上海的两个租界与华界,何愁不再造一个新上海?” “新上海?”钱科也给自己灌了杯黄酒,“什么工厂呢?钢铁?造船?机器?化工?” “你看那里!” 秦北洋指了指窗外的卡普罗尼运输机,就像蹲伏的硕大野兽。 “飞机?”钱科双眼一亮,不断变化着鸭子坐、跪坐与盘腿坐的姿势,“所以,你把我和卡普罗尼先生召来?” “不仅飞机,还有飞艇。一切在天上飞的,都会改变这个世界——比如你的四翼天使!” “借用镇墓兽的力量?” “正解。”秦北洋摸了摸九色的脑袋,“人们已能改造镇墓兽作为杀人武器,为何不能再把其原理研究透彻?若能抢在欧美列强之前,造出镇墓兽飞行器,未来不再是中国卑躬屈膝去欧美购买技术和设备,而是中国的飞行器出口到英国、美国、日本去了!” 李隆盛又向秦北洋敬了一杯酒:“二十世纪以来,西方与日本的科学家一直在秘密研究‘灵魂机械体’,绝非霍尔施泰因博士一人。如果我们继续浑浑噩噩,如同赤贫的守财奴,空守镇墓兽的宝藏,抱残守缺,故步自封,中国将被自己祖先发明的镇墓兽所灭亡。不过,我在英国多年,英伦三岛是工业革命发源地。现代产业需要强大的工业基础,钢铁、机械、动力……还有工程师和技术工人。如果无法掌握核心技术,重要零部件比如发动机,只能从欧美进口,绝非长久之计。” 小郡王帖木儿忧心忡忡道:“有道理!中国连一辆汽车都造不出来,何况飞机?” “最近欧洲流行一门科学‘Bionics’,拉丁文的生造词,我将其译为‘仿生学’。据说墨子发明木鸢,借鉴了鸟类飞行原理。大战时期发明的声呐,借鉴了蝙蝠与海豚的超声波。镇墓兽则要复杂得多,包含大自然的精华,比如镇墓兽的心脏——灵石,还有属于灵的物质。”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秦北洋当场念出一句日式英语,听得李隆盛与钱科都忍俊不禁。 “许多西洋科学家,往往穷其一生亦未能成功。集结我等兄弟之力量,虽然已是最佳组合,但仍要克服无数的困难。北洋,你为何选择我们几个人?” 酒酣耳热之际,李隆盛提了一个重要问题。 “你是剑桥大学理论物理系的博士。关于镇墓兽的科学研究,会涉及理论物理学,甚至许多前沿科学,绝对少不了你这样的科学家。你又精通历史与考古。放眼整个中国乃至全球华人,你是唯一合适的人选。” “隆盛不胜荣幸!” 秦北洋转头对钱科说:“你是湖州钱氏名门之后,令尊是上海工商界大佬,您的叔父又是大学问家。在上海做实业,你有不可取代的优势。何况我俩初次相逢,我就坐上了你的飞艇,岂不是缘分?” “这是我的荣幸!” “小郡王!”秦北洋拍了拍帖木儿的肩膀,“我俩在十五六岁时,就在北京地方法院门口比试过摔跤,而且你赢了。如今,你是中华民国的国会议员。我虽对北洋军阀厌恶至极,但你的议员身份却是一大便利,可以在北京与上海的政商圈子骗吃骗喝。” “还能骗色呢!”小郡王并不讳言,“在中国,从吕不韦到胡雪岩,从没有纯粹的商人,做任何生意都必须跟政府搞关系,否则分分钟就被人灭了。” “不错,你的身份与家世,亦是我这工匠出身的卑贱之人无法比拟的。有你的关系,这家厂子至少不会被人欺负。” 小郡王竖起大拇指:“北洋,两年不见,你不再是头脑简单一意孤行的冒失鬼了。” 秦北洋不觉得这是赞美:“到底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们?” “你们在说什么?” 朱塞佩·卡普罗尼懵懂地说了句英语,刚才大家聊得欢,而他只管大口吃肉,大杯饮酒。 “对了,你是世界大战的空战英雄,欧洲最出色的飞行器设计师,又是大名鼎鼎的乔瓦尼·巴蒂斯塔·卡普罗尼的弟弟,你们家族在米兰拥有庞大的飞机工厂,还能利用意大利人的身份,引入欧洲的技术和人才,甚至打开海外市场。” 钱科用法语对卡普罗尼说:“只要一起合伙造飞机和飞艇,就能天天大口吃肉,大杯饮酒,还有大把的好姑娘!” “我入伙!新年快乐!” ※※※ 浦东,风雪之夜。 秦北洋搂着大伙儿说:“除了小郡王,我们几个人一起去过北极,在冰海孤岛历险,差点丢了性命,这是我们的缘分。你们也见识过镇墓兽的秘密,甚至打开过九色的身体,看到过它的庐山真面目。此乃天注定也。” 九色引颈,呦呦鹿鸣。 浦东陆家嘴的荒野黑夜,圣诞节的风雪洋洋洒洒,竟有回到北极的错觉。 “秦北洋。” “李隆盛。” “钱科。” “孛儿只斤·帖木儿。” “Giuseppe Caproni.” 四人各自干杯,依次说出自己姓名,最后一个是朱塞佩·卡普罗尼。 “黄浦江为证!皇天后土为证!我们兄弟四人,齐心发誓,合伙在此开办工厂,研制生产镇墓兽飞行器,为中国,为亚洲,为世界,筚路蓝缕,开天辟地。” 秦北洋先用汉语说一遍,李隆盛说一遍英语,钱科说一遍法语,小郡王说一遍蒙古语,卡普罗尼说一遍意大利语。 老金和中山,代表秦北洋的属下,也跪在主人背后,饮酒从誓。唯独小镇墓兽九色对他们冷眼旁观。 “我负责谈下这块地!我爹在上海经商多年,颇有人脉,不会让浦东的地主坐地起价。”钱科起身走了一圈,“若要给未来留足空间,还要利用黄浦江港口,自造一个码头,加上厂房、动力车间、科研楼与实验室……再要一条飞机跑道,飞艇仓库,飞机仓库,占地至少一千五百亩,规模超过江南制造局!” 李隆盛看向黄浦江对岸:“江南制造局——那已是当下中国最大的工厂了!” “若以一亩地最低三千块银元计算,光买地就要450万元。” 钱从哪儿来? 秦北洋朗声道:“诸位,不必烦恼,我来提供全部资金!” “你?北洋,你哪来的钱?” 钱科上下打量秦北洋,看他一身朴素的工匠袍子,聚会连个饭店都吃不起,只能跑到野地学古人派头吃雪,就是穷光蛋的做派嘛。 “请君放心,北洋已非吴下阿蒙。” 秦北洋此行下山前,已从阿幽手中取出太白山秘藏的五百吨黄金中的1%——五吨黄金,秘密运送到西安,分别存入几家银行账户,足够用做工厂的启动资金。 “尽快订立地契,当日即可付款。”秦北洋挥斥方遒,就像几块袁大头请顿饭似的,“最近上海股市大跌,还有人要叫我去抄底呢!” 说到这儿,小郡王提醒一句:“忘了一件事,这工厂叫什么名字?” 秦北洋已胸有成竹,老金取来文房四宝,为主人研墨,让他写下一行大字,竟是陆机墓里“黄耳帖”的章草体—— 墨者天工飞行器公司 所谓“墨者”,便是春秋战国时代墨子的门徒,既是“以武犯禁”的游侠,亦是鬼斧神工的匠人。 所谓“天工”,一语双关,既是天工开物,也是天上的飞行器,甚至带有天命之意。 这一夜,浦东风雪大作…… 1922年的春节前,几番讨价还价以及打折,秦北洋支付了400万银元,拿到陆家嘴1500亩农田的地契。 他与李隆盛、钱科共同完成工厂图纸,1500亩土地的一座世界级工厂,犹如史前怪物跃然纸上。趁着现在地价低廉买下,等到工厂全面运行,恐怕价格还要翻番。 他在上海公共租界注册一家名为太白山的公司,股东有两人:秦北洋、洪天幽——1000万银元资本金,俱由阿幽提供黄金兑换。 太白山控股70%成立子公司“墨者天工飞行器公司”,董事长秦北洋。钱科担任总经理。小郡王帖木儿任副总经理。李隆盛任首席科学家。首席工程师兼试飞员朱塞佩·卡普罗尼——他们共同占有剩余的干股。 不过,这家工厂要真正运转起来,还缺少一样最重要的东西。 正月十五,秦北洋的烧伤痊愈。他去了趟虹口,欧阳家的海上达摩山,像被洗劫一空的古墓。阴沉乌云下,他摸了一把废墟中焦黑的石头,眼眶湿润,九色呦呦鹿鸣。 “走!” 秦北洋一声令下,跨上汗血马幽神。老金骑着淡栗色银鬃公马,中山骑着菊花青母马。 三人,三马,一兽,告别上海,踏上北去的千里征途。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镇墓兽飞行器,最重要的原材料,不是钢铁、发动机与零部件,而是镇墓兽的心脏——灵石。 哪怕将太白山囚禁的所有镇墓兽的心脏都挖出来,恐怕都不够工厂塞牙缝的。 唯一的方法,便是找到埋藏于大自然中的灵石矿脉,就像每次制造新的镇墓兽。 灵石是世界上最疯狂的石头,既能让镇墓兽保持几千年的机械动力,也能让人的寿命在几年内燃烧殆尽,比如埋藏在秦北洋体内的癌细胞。 这些疯狂的石头出产于哪里? 秦北洋想起了一个地方。 秦北洋亲身经历过两次镇墓兽建造——第一次是在十岁,跟随父亲为光绪皇帝建造镇墓兽,从清西陵出发上太行山,在山涧边找到大岩石下的洞穴,发现了一大块灵石。第二次是在十六岁,秦氏父子为袁世凯建造镇墓兽,取用了太行山上的灵石洞窟。 民国十一年,1922年,春天。 他从上海出发,骑着汗血马幽神,带着老金、中山以及九色,北上渡过长江与黄河,直到华北大平原的直隶省,路过保定府的易县,经过清西陵入太行山。这是当年跟随父亲秦海关走过的路,十多年过去,就连路过的每个山口的参照物,仍然历历在目。 灵石所在之处,便是龙脉最为旺盛的地带。老金对此也有耳闻:“此山中亦埋藏许多矿产,不少矿工来此挖掘金银铜铁,但没有人来挖灵石。一来是灵石极为稀少,可遇而不可求;而来是灵石对人体有害,一般人不敢轻易接触。” “若是将死之人,也就不怕了!”秦北洋暗指自己,又看一眼九色,这头小镇墓兽的肚子里装着好几颗灵石呢,“你也是吧!灵石饕餮者!” 第三十二章 疯狂的石头 天黑了,三人架起篝火。秦北洋用十字弓打了一只野獐子,剥皮烧烤,打了牙祭。少年中山吃得满嘴油光,唯独九色用厌恶的眼神看着他们。 酒足饭饱的老金抱拳道:“主人,此番上海之行,让我等大开眼界,墨者天宫飞行器公司,亦是高瞻远瞩……” “老金,你就少拍马屁了,有啥想法就直说吧!” 太白山虽在世外桃源,却沾染不少俗世的坏风俗,比如阿谀奉承,老金也不例外。 “主人,俺总觉得啊,营造镇墓兽工厂一事,不像是我们刺客该做的事儿,倒更像是工匠联盟!” 秦北洋微微一怔,以前小瞧了老金,这家伙一眼就窥透了自己心思,也是不可说的秘密——刺客联盟名义上的领袖,阿萨辛的继承人,竟是工匠联盟的初阶会员——这个秘密若是传出去,自己岂非脚踩两只船的无耻小人?无论刺客联盟抑或工匠联盟,人人得而诛之。 他下意识地看了十字弓钢铁弩机上的“独眼金字塔”标志。 “老金,太白山用了四十年,耗费无数生命,复制了秦始皇地宫,囚禁上百尊镇墓兽……你们以身犯险,杀人无数,甚至与北洋军阀作对,获得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只为打开武则天的乾陵?虚无缥缈的镇墓天子?无尽的秘密?人啊人,往往为了一个执念,而做下不可思议之事。” “主人,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 秦北洋一时语塞,索性说透吧:“老金,我有心要彻底改革太白山,你支持我吗?” “您是主人,您的话就是圣旨,老金与中山焉能不从?” “既如此,我先说于公于私的私——你们都晓得,我本是秦氏墓匠族的传人。我原本是最讨厌改造镇墓兽的,我家历代建造的镇墓兽,只为保护墓主人而存在,其使命既非上战场彼此杀戮,亦非博物馆的展览品,更不是商人的摇钱树。但我为何又要做什么镇墓兽工厂?因为如今是二十世纪,中国不会再有皇帝了,也不会再有伟大的陵墓了,但我不能让墓匠族的手艺断绝,就想通过工厂的方式,延续古老的技艺。” “主人,您就不怕三千年祖传的手艺被人偷师了去?这可是工匠行的大忌讳啊。” 秦北洋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因为这些个忌讳,中国许多伟大的技艺失传了,多可惜啊!中国人空有镇墓兽这样高超的技术,却无法发展出近代科技与工业文明。” “主人,老金佩服!佩服!您真是深明大义,泽被苍生!” “拍马屁可以,但休得再提‘泽被苍生’四个字,折煞我也!”秦北洋心想老金人是不错,就是沾染了溜须拍马投上所好的风气,“于公于私的公——工匠联盟一直在寻觅镇墓兽的秘密,这将决定刺客联盟的生死。如果我们不建造镇墓兽工厂,工匠联盟早晚也会走这一步,到那时,我们就只有坐以待毙的一条路了。” “主人,我怎么听着耳熟……阿海也说过差不多的话。” 老金又是一针见血,难道秦北洋要说“英雄所见略同”? “休得在我面前提这叛徒的名字!除非你能将他的人头献来!”秦北洋避重就轻,“我有我的计划方略!世界大势,天命不可违,我们只能做顺应天命时代之事!” “诺!老金罪该万死!岂能以自己愚钝之心,揣测主人之雄才大略。” 秦北洋便不言语了,总觉得老金在说反话。他钻入帐篷睡下,让九色守在篝火前,防范黑夜里的野兽。 次日,他们继续在太行山上寻找灵石,秦北洋越发接近少年时的记忆。进入一道幽深峡谷,听到春雪消融的山涧奔腾之声。果然见到了袁世凯陵墓的废墟,当年被张勋的辫子军炸毁,只剩下断井颓垣。 一条清澈的泉水边,有块硕大的岩石,如猛兽蹲伏饮水。和田暖血玉坠子热了,热流自脚底板源源不断而来,小镇墓兽九色越发激动。秦北洋观测四周地形,强烈的龙脉汇聚而来,直到眼前的大岩石下。 就是这儿了! 秦北洋找到当年的石头缝隙。他让老金和中山留在外面,他扛着洛阳铲,跟九色一块儿钻进去,腰间系着绳索连接洞外,若有意外,老金也可进来救援。 九色的琉璃火球照亮深邃的山洞,强大的灵石力量让人肝肠寸断,它的肚子里装着许多灵石,眼球里闪烁着馋嘴的目光。 终于,秦北洋发现了一座石头堆砌的小坟冢。当年他和父亲刚发现这个地方,还有一位秦氏墓匠族祖先的骨骸,名叫秦拓山,为了建造明朝万历皇帝的定陵,上山来寻找灵石,不幸被困在这个山洞,成为埋骨之所。 他先向祖先的坟冢磕头,便发现了半埋在地下的灵石——十多年过去,除了修建袁世凯陵墓之时,父亲曾经进来开采过,并未有任何改变。 棕黑色沥青般的大矿石,纵横交错着纹路,还有贝壳状断口,仿佛一串串细密的葡萄,泛着半金属的哑光。此地的放射性强烈,秦北洋不敢多停留,立即用洛阳铲切下几大块灵石。九色变身为幼麒麟镇墓兽,用锋利的鹿角帮忙一起切割。 当初秦海关建造一尊镇墓兽,只需要三斤左右的灵石,九色的体型需要的灵石更少。而眼前这些灵石被切割采集后,足以建造四五十尊镇墓兽。地下还有更多的矿脉,如果每年深入太行山来采集一到两次,或许能满足大工业化生产所需原料。 秦北洋不敢用手触碰,取出铁钳与手套——李隆盛给他准备的。剑桥大学物理学实验室,科学家就用这些装备来处理放射性物质。尽管如此,定居在巴黎的居里夫人,后来还是死于放射性引发的恶性贫血症。 他戴着手套,操作铁钳,将被切碎的灵石,依次装入几个结实的皮革袋子,小心翼翼地拽出石穴。份量足有一百多斤,太阳下发出刺眼的反光,几只路过的小鸟从天而坠。 重新封闭洞口,灵石包袱系在淡栗色银鬃公马后背。九色在前开路,秦北洋骑在汗血马上,中山依然骑着菊花青母马,老金远远牵着银鬃马不敢靠近。 这一行人马走出太行山,自上而下纵贯山西省。行到第七天,过了省城太原,刚到汾河谷地,银鬃公马再也走不动了,大口吐血,四蹄抽搐,竟然死了。 一百来斤的放射性元素,让这匹健壮的公马在七天内死亡。尽管中山一百个不愿意,秦北洋强行征用了菊花青母马,重新驮上灵石。 又走了七天,从风陵渡过了黄河,从潼关进入陕西境内,一路到骊山脚下。 骑着汗血马,秦北洋手搭凉棚,只见一座覆斗状的四边形大墓。和田暖血玉坠子,九色的琉璃色双眼,都发出强烈感应。这座平地凸起的大坟冢,远望气势逼人,仿佛有吞吐天地之气,真想立即钻进去,消消肺里的癌细胞。 “这就是真正的秦始皇陵!” 老金一辈子经营秦始皇陵地宫的赝品,这回来到正版跟前,总觉得忐忑不安,仿佛大地会突然裂开,把他拽下去要盗版赔偿。 倏忽间,菊花青母马一声惨叫,倒在秦始皇陵脚下,口吐白沫,抽搐而亡,仿佛是给嬴政殉葬来了。 这匹马前两日就不行了,但秦北洋强行要它上路,这是运送灵石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兔死狐悲,幽神目光惊恐,前腿高高跃起,后边还在尥蹶子。汗血马是骑乘之用,而非运送货物的驮马,宁愿载着主人战死于枪林弹雨,也不愿累死在旅途。 九色蹭了蹭秦北洋的裤脚管,自告奋勇地双眼发光。 怎么把它给忘了?任何牲畜都受不了灵石的放射性,唯独九色例外——它的体内本来就充满灵石,以毒攻毒,甘之如饴。 一百来斤灵石驮到九色背上。它丝毫都没不适,反而健步如飞,如履平地。它知道灵石会损伤人的性命,故意跟其他人隔开一段距离,远远跟在队伍的最后。 半日后,白鹿原到了。 秦北洋来到唐朝小皇子坟冢前,发现许多新盗洞,被炸药点炮打出的大坑。不知盗墓贼挖到了什么?又不知多少土夫子葬身于此…… 许多伟大的古墓,往往只埋葬一位墓主人,却陪葬了无数个盗墓贼。 从骊山脚下的秦始皇陵,到西安城外的白鹿原,相距不过几十里。秦北洋想起一种可能性——白鹿原的唐朝魔方大墓,是否在地下连通着秦始皇地宫? 这又是个无法验证的假说,除非谁能同时挖开这两座大墓。 拜别白鹿原大墓,背着百来斤灵石的九色仰天鹿鸣。 沿着秦岭西行,太白山已遥遥在望。 第三十三章 刺客信条 民国十一年,1922年3月6日,惊蛰,秦北洋回到了太白山。 江南已是早春,秦岭依旧银装素裹。小镇墓兽九色冲在最前头。踏上晃晃悠悠的吊桥。透明空山上,遥遥传来尺八声…… 这不是幻觉,连汗血马都听到了,马耳朵微微旋转。 十九岁的阿幽,深衣襦裙,长袖飞带,白衣飘飘,像曹植笔下的洛神——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她化着淡淡妆容,脑后挽起秦汉女子的“垂云髻”,因为秦北洋字“垂云”。 走过地狱谷上的吊桥,静待她吹完尺八的最后一音。阿幽绽开黑洞般的微笑。秦北洋牵住娇妻之手,经过白雪冰封的大爷海深潭,爬上太白山巅的拔仙台。 去年小雪,秦北洋二十一周岁生日下山,已在外漂泊了三个半月。而今自人间重返太白山,犹如从污浊的世界回到天国仙境。 大伙儿端出几十颗猕猴桃,一大锅甘露水,为秦北洋、老金与中山接风洗尘。 “哥哥,我想你念你甚至怨你,等得心焦,但从没怀疑过你不回来。”小别胜新婚,阿幽满面绯红,咬着夫君的耳朵嗔怪,“你可陪我回闺阁去休息了吗?” 秦北洋耳根子都红了,推说九色携带大量灵石,请娘子稍待片刻。 他与九色回到秦始皇地宫。打开一条秘道,直达地下深处,远离活人区域,单独辟出一间石窟储藏灵石。深呼吸,古墓的气味,让人如沐春风! 小镇墓兽回到地宫中心,秦始皇的黄肠题凑的巨棺,陪伴它的唐朝小皇子去了。 秦北洋刚一转身,嘴唇就被阿幽封住,扣紧手腕脉门,牵入山上的闺房…… 太白山的春夏秋冬,幸福而绵长地过去。阿幽始终没有怀孕迹象,秦北洋也没改变生活习惯——每个后半夜,他都潜回天上地宫,睡在秦始皇的黄肠题凑,唐朝小皇子棺椁旁。 这是他的出生地,也将是葬身地。 盛夏时节,秦北洋通知上海:灵石已准备好了。钱科与卡普罗尼驾驶一艘巨型飞艇,跨越数千里而来。根据秦北洋提供的地图与经纬坐标,飞艇准确地悬浮在太白山顶。全体刺客都跑出来看热闹。亘古以来,从未有任何飞行器驾临过这片云海苍茫。但也有人紧锁眉头,比如孟婆。 九色从天上地宫运出十公斤灵石,装入储存放射性物质的铅皮柜子——这是李隆盛设计的,确保人员安全,不至于飞到一半成了无人生还的飞艇。 次年春天,清明节,太白山开满了奇花异草。 已在山上蛰伏一年的秦北洋,走出天国图书馆,抓着阿幽说:“妹妹,请召集太白山上所有兄弟姐妹到天上地宫,我有重要的事情宣布!” “莫吓我!” 毕竟夫妻一场,阿幽太了解夫君了——他的脑子一根筋,大脑回路不同于正常人,往往容易钻牛角尖走极端。 半小时后,墓道大门敞开,太白山全体男女老幼,齐聚在秦始皇地宫复制品的深处。经过简短清点,包括秦北洋与阿幽在内,合计九九八十一人。 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天上地宫,中国除西藏以外最高的陵墓。尽管只是个赝品,却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千古一帝的赝品。 鲛人油脂的光亮,已燃烧放射了几十年,照耀穹顶流转的日月星辰,灿烂银河…… 秦北洋身着工匠服,披肩长发飘舞,大褂胸口绑着两根带子,仿佛西洋工装裤的吊带。 小镇墓兽九色蹲伏在身边,阿幽与孟婆享受站立待遇,其他人都齐刷刷跪坐下来。 地宫灯火调节到最亮,老金和中山忙活好久,每个灯盏都在剧烈消耗鲛人鱼膏,宛如刺眼的舞台追光。 “阿幽妹妹,请由我做主,宣布一桩大事儿。” “太白山的规矩,主人无论下达什么命令,下属们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秦北洋凝视下面数十张面孔,天国最后的苗裔们说:“过去一个甲子轮回,太白山刺杀过无数人,无论封疆大吏、达官显贵、虾兵蟹将……只可惜,推翻满清皇帝的,不是彗星袭月、白虹贯日、仓鹰击于殿上的匕首,而是武昌起义的子弹!你们心里一清二楚——复兴天国是个妄想!大家遵守旧制度,抱着刺杀习惯,只为提醒自己还活着!” 说罢,他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孟婆。但这老婆婆毫无表情,至少没有明确反对。 按照太白山刺客的家法,谁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是要被点天灯的。但秦北洋的心意已决:“我先下一道命令——订立刺客信条。” “刺客信条?” “昔日阿萨辛的刺客教团,横行于中世纪的欧亚大陆,还是亡于蒙古铁骑。曾经辉煌的刺客联盟,早已衰弱不堪,沦为一盘散沙,要么是阴谋家的棋子,要么是滥杀无辜的恶徒。” 底下人为之耸动,老金低声问:“主人,属下愚钝,请明示!” “你们都在‘天国学堂’修行过‘刺客道’,不会忘记《唐雎不辱使命》最后那段话。” 少年中山背诵道:“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怀怒未发,休祲降于天,与臣而将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 “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秦北洋念出这八个字。 他观察众人表情,孟婆口中念念有词,目光微微赞许。 “这八个字,不仅要成为太白山的刺客信条,还要成为刺客联盟的信条。”秦北洋从腰间抽出阿萨辛的金匕首,“流血五步,天下缟素——绝不滥杀无辜。” 其实啊,秦北洋借鉴了工匠联盟的那句格言:工匠会死,但作品永存。 刺客会死,或如专诸伏尸二人,或如荆轲功败垂成。春秋战国时代的刺客们,士为知己者死,一命换一命,纵然荆轲刺秦王,亦绝不多杀一个。 “遵……命!” 阿幽咬着嘴唇,既然,她已将太白山的最高权力授予自己的夫君,便也不得不从。 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刺客们高声念诵这八字,亘古的黑暗来袭,如同太白山的匕首,刺瞎所有人的眼球。 地宫中的灯火,竟然同时熄灭。有人惊慌失措地尖叫,甚至响起被囚禁的镇墓兽的咆哮。 仿佛秦始皇下葬那一日,工匠们被封闭在墓道中,呼天抢地,等待与时光同归于尽…… 这可是天大的晦气! ※※※ 一枚暗绿色的琉璃色火球,鬼火般飘到地宫上空。小镇墓兽九色变身了。秦北洋拍拍它的鳞甲,高声道:“大家勿慌张!” 众人纷纷打出火折子,宛如停电后的电影院,彼此有惊惧之色。老金检查无数盏熄灭的青铜烛台——烛台都有机关操控,通过玻璃与反光镜,调整光线强弱、角度以及方向,就像舞台上的聚光灯。 刚才秦北洋下令把灯光调到最亮,强度超过平日百倍,竟提前耗尽了鲛人鱼膏。 哪怕是个赝品,依然按照司马迁的记载“令匠作机弩矢,有所穿近者辄射之。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 而这座地宫最耀眼夺目的,便是最后这句话。 人鱼膏。 孟婆发话了:“天上地宫,虽是秦始皇陵的赝品,却是太白山龙脉汇聚之所,鲛人鱼膏之灯,务必经年累月,通宵达旦而不灭。一旦熄灭,便预示着大难临头。老金,你忘记十三年前的旧事了吗?” “婆婆,属下至死都不会忘记!那年早春,鲛人鱼膏耗尽,地宫灯火熄灭,老金远赴南海寻觅鲛人。待到我万里迢迢,背着鲛人鱼膏上山,才发觉天国已成废墟,清廷新军奇袭太白山,天王升天,幼天王与公主被掳。” 年过八旬的孟婆,轻轻一按老金的肩膀,就让他不可抗拒地跪下:“务必速速南下,携带鲛人鱼膏回来,让这天上地宫重新明亮,穹顶下的日月星辰再度运转——否则,太白山必有大变!” “婆婆,属下这就动身去南海。” 太白山上,还是孟婆权威最高,谁让她是天王洪秀全的义妹呢?幼天王都要叫她一声姑姑,论辈分她是阿幽的曾祖母级别。 老金急匆匆走出地宫,秦北洋却在背后叫住:“老金,我跟你一起下山去找鲛人!” “属下倍感荣幸!” 正当老金下跪致谢,阿幽却抓着秦北洋的胳膊:“哥哥!阿幽不想让你走!鲛人鱼膏,就让老金去找就是了,何必亲自下山……” 阿幽欲言又止,潜台词:夫君是要故意借口离开娘子我吗? 待到所有人退去,偌大漆黑的秦始皇地宫赝品之中,只剩下秦北洋与阿幽两个人,还有守在小皇子棺椁门口的九色。 烛光摇曳,阿幽的容颜被照出几分妖异,直勾勾地盯着秦北洋的双眼。过去在太白山上的一年,他已深深领会到这位小冤家的缠人。 “哥哥,此去南海寻找鲛人,必要经过广州——我猜你已知道了安娜姐姐的所在……” “广州?” 阿幽就像秦北洋肚子里的蛔虫,没什么能瞒过她。 秦岭之巅,山高路远,邮政不通,却有古老的飞鸽传书。太白山与上海浦东两地,各养了上百只血统纯正的信鸽,已能准确掌握飞行路线。秦北洋即便困守在山上,也能了解上海工厂的建设进展。 半个月前,秦北洋接到来自上海的飞鸽传书,寄信人是小郡王孛而只斤·帖木儿——信中说安娜和齐远山现在广州,安家在越秀山下。小郡王和安娜是北大历史系同班同学,自有同窗情谊,偶尔保持联系,此说应当可信。 “阿幽妹妹!难道说——你私拆了我的书信?” “哥哥,您是太白山的主人,刺客联盟的领袖,阿幽既要负责太白山的安危,更要确保你的安全,不能再让你如去年在上海,落入阿海的陷进!” 果然,阿幽看穿了秦北洋的心思——不过是假借去南海搜寻鲛人鱼膏为名,顺道在广州看望欧阳安娜与齐远山。 面对妻子冷峻的脸庞,匕首般乌幽幽的双眼,秦北洋低头说:“你真可怕!” “哥哥,你要记住,你是我的丈夫。” 说罢,阿幽拂袖而去,天上地宫中的最后一点灯光也熄灭了,徒留下躺在黄肠题凑巨棺旁的秦北洋。 小镇墓兽九色把脑袋凑过来,用嘴唇碰了碰秦北洋的鼻头。 事已至此,秦北洋只能呆在太白山上,半天陪伴妻子,半天在地宫陪着小皇子棺椁与九色。老金推说要多准备几日再去南海,其实是在观察主人们的风向,到底是男风压过女风?抑或相反? 秦北洋与阿幽冷战了数日,太白山收到一封飞鸽传书,来自三千里外的黄浦江畔。信封上却贴着日本邮票,盖大阪的邮戳,写着“秦北洋樣”,落款羽田大树。 日本来信…… 秦北洋坐在黑暗的秦始皇地宫的赝品之中,背靠黄肠题凑巨棺的柏木枋头,借着一盏马灯,先让九色嗅一嗅确认安全,这才拆开信封。 这封信从日本寄到上海的墨者天工公司,再由钱科飞鸽传书到太白山。脑中浮现那张日本人的面孔,上次见到还是四年前的春天,羽田大树到神户码头来给秦北洋送行。 展开书信,只见工整的日文,汉字明显多于假名——数月之前,羽田大树拜访已受封为公爵的西园寺公望殿下,正好嵯峨侯爵也来道谢,聊到去年冬天,侯爵带着女儿去上海,承蒙秦北洋搭救的故事。羽田大树这才知道秦北洋还活着,并在上海浦东陆家嘴开了一家工厂。 除此以外,并无什么实质内容,多是些日本人的繁文缛节问候话。这就让人蹊跷了。 阿幽肯定偷看过这封信了! 信封里除了一纸日文书信,还有一张白纸,不着一字。 秦北洋思忖许久,认定羽田绝不会无缘无故夹一张白纸。他打来一小盆水,将这张白纸浸泡入水中。 魔术发生了…… 小纸条显出某种颜色,虽然模糊但能看清,还是羽田大树的笔迹,竖写的日文,大意如下—— “1923年9月1日,工匠联盟将在远东大圣殿——东京日本桥,召开年度世界大会。守门人施密特,委托羽田大树邀请秦北洋参加。过去三年的大会,秦北洋都已错过,这次务必出席,大尊者有要事与他商议,千万不要错失,否则将被工匠联盟除名!” 底下不但有羽田大树的签名,甚至有工匠联盟的标志:独眼金字塔的印章,旁边还有守门人施密特的德语签名。 这些文字和印章,必是用“明矾”——十二水合硫酸铝钾写成,浸泡在水中才能显影。宋朝时,中国人就学会使用明矾,制作隐形墨水来写文件,即便信使落入敌手,也不会泄漏机密。据说清朝的宫廷斗争,就常有人使用明矾写密信。 五年前,日本京都,因为羽田大树,秦北洋才知道工匠联盟的存在。羽田虽不是工匠联盟成员,但与守门人施密特关系密切。 不知何故,工匠联盟又惦记起秦北洋这个初阶会员?何况是大尊者? “China ch'in pei yang”作为阿萨辛的继承人,刺客联盟名义上的领袖,恐怕已经传到了工匠联盟的耳中!这封深入虎穴的书信,羽田大树必须明矾密写。 这一去,岂非刀山火海?自投罗网?躺在唐朝小皇子的棺椁旁,回想自己并不漫长的二十三年的人生,无数次坠入过别人的陷阱,他辗转反侧了一整夜…… 秦北洋想清楚了,无论如何,哪怕与阿幽翻脸,都要下山! 他烧掉密信,呼唤九色起身,悄然潜出地宫。回到太白山的月夜下,他叫醒睡梦中的老金与中山,命令立即出发,去南海找鲛人鱼膏。 老金揉着双眼说:“大半夜的,阿幽小主知道吗?” “如果她不知道,你就要违抗命令了吗?太白山,谁才是主人?”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老金不得不从。他和中山迅速准备行装。这一回,秦北洋不能带上汗血马,此行要出海找鲛人,马匹不便同行。 黎明时分,秦北洋通过太白山的吊桥,他的口令是“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作为阿萨辛的继承人,刺客联盟名义上的领袖,太白山上的刺客们,不得不从。 三人一兽,出了春天的秦岭。 秦北洋心中已有计划——先到南海捕获鲛人鱼膏,然后在广州探望欧阳安娜一家。然后,他将独自东渡日本,在东京汇合羽田大树,赶在1923年9月1日,工匠联盟世界大会…… 第三十四章 南行记 此番南行,依然走汉中道,顺汉水而下。 老金一路忐忑,说要不要给太白山带个信儿?免得阿幽小主担惊受怕?恐怕有人误会老金和中山绑架甚至杀害了主人。 到了武汉三镇,秦北洋写了一封亲笔信,寄信到上海浦东的墨者天工公司,通过飞鸽传书可以送到太白山。他让阿幽不要担心,也勿怪罪老金与中山,少则三四个月,多则半年,一定会回来的。 老金这才安心,去了名为“黄鹤楼”的小饭馆,与中山大快朵颐武昌鱼。秦北洋说起三国典故——东吴亡国昏君孙皓欲从建业迁都武昌,丞相上疏“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老金光顾着挑鱼刺,没听出主人话里有话。 吃完武昌鱼,吞下热干面,啃光鸭脖子,老金打了个饱嗝,中山干脆放了个臭屁。 老金羞愧地请罪:“主人,我生在太白山,打从断奶起,每日两餐都是猕猴桃和甘露水。虽说太白山的猕猴桃,吸取天地日月精华,三棵桃子的营养,赛过半斤羊肉泡馍,又无肉食的荤腥油腻,可谓人间极品,但我已经吃了四十年,早就吃到吐了!” 秦北洋笑而不语。他在东湖边的古墓里住了一宿,努力呼吸两千年前的气息,这才登上南下的火车。 粤汉铁路,从庚子年修到现在二十二年,经历过盛宣怀策划的铁路收归国有,敲响清朝丧钟的“保路运动”,南北军阀的拉锯战…… 慢吞吞的绿皮火车,进入春天的湖南。铁路在长沙中断。三人一兽,下车步行。老金到长沙南门妙高峰,代替孟婆送上几支干菊花,烧了三炷香,献给在此中炮升天的太平天国西王萧朝贵。秦北洋掐指一算,孟婆竟已做了七十年的寡妇。 他们在湘江边雇了一艘木船,艄公升起风帆,逆流而上。 又是夜航船。秦北洋与九色在船头,再也不敢“伸伸脚”。 静水深流,岳麓山影影绰绰。对岸灯火,如梦幻一场。月亮像一锅翻滚的浓汤,将自己煮得半生不熟。 路过江心的橘子洲,秦北洋想起欧阳安娜、齐远山……同学少年,如今都在天涯何处? 春风湘江,夜凉如水,钻进船篷,头枕着湘江波涛入梦。 行舟三日,过了南岳衡山与衡阳,转入湘江支流耒水。这一路水浅流急,逆流而上,两岸丘陵夹杂水田,秦北洋驱使九色下地拉纤。直到山区,弃舟上岸,步行赶赴岭南。 是夜,撞见盗墓贼明火执仗挖墓。征得主人同意,老金用矿工镐削掉一个盗墓贼的脑袋,剩下的抱头鼠窜。秦北洋在这座被盗掘一空的南宋古墓里睡了一宿,感慨山河破碎血流千里的北洋乱世,已沦为史上最疯狂的盗墓乐园。 次日,老金爬上一处高坡说:“翻过这座山,离我老家就不远了。” 越城岭、都庞岭、萌渚岭、骑田岭、大庾岭五座大山,横亘于湖南、江西与两广之间,合称为南岭,是为长江流域与珠江流域的分水岭。 秦北洋看着身高体壮的老金问:“你不是生在太白山上的吗?” “别看我一口西北土话,祖上却是广西人。” 原来,早在金田起义之前,老金的爷爷,就跟随杨秀清耕山烧炭,后来加入太平天国土营——史上第一支专业化工兵部队“私挖地道,暗置地雷,以轰城墙”,为天国屡立奇功。 天京陷落,老金爹娘追随幼天王逃上太白山。荣光大殿、秦始皇地宫复制品、天王陵墓等等浩大工程,都由这一家负责完成。 老金是天国第三代,秉承家传手艺。他的“刺客道”只是勉强毕业,挖洞掘墓却是兴趣所在。天上地宫中的镇墓兽,大部分是他亲手捕获的。 天色已黑,他们就在南岭上扎营露宿。 “自古以来,只有我们秦氏墓匠族可以操控镇墓兽。”秦北洋升起一堆篝火,触摸着九色说,“老金,请问你们又是如何做到的?” “金田起义时,从越南来了一位老者,自称姓秦,明朝皇家工匠后裔——明清兴替,他的祖先效忠南明朝廷逃入缅甸。永历皇帝被吴三桂在昆明篦子坡绞杀,他这一支被逼逃亡越南,娶妻生子,繁衍两百年,效忠黎、郑、阮等王朝。东王杨秀清突发奇想——若将镇墓兽驯服,用于讨伐清妖,岂不妙哉?这位秦氏老者没有后代,便将操控镇墓兽之术,传授给了我的爷爷。” “太平天国曾用镇墓兽打仗?” 老金用树枝插了一支野兔,放在篝火上烤得焦香四溢:“太平军初期不过数万人,武器原始落后,为何得以突破重围,入湖南,下武昌,直取天京?概因几次关键大战,镇墓兽将清妖杀得片甲不留,奠定了东王杨秀清的地位。” “除了九色,通常镇墓兽一旦离开地宫,就会变成一对毫无用处的钢铁疙瘩。” “太平军中亦有学过西洋蒸汽机者,对古墓中挖出来的镇墓兽进行简单改造。” “原来,灵魂机械体的近代化改造,最早还是我们中国人!既然,太平天国控制了镇墓兽军团,为何还是败亡?” “我们只学会镇墓兽的操控之术,却不知如何制造?遇到火药与大炮,同样灰飞烟灭。跟墓匠族的高超技艺相比,‘地宫道’不过学了个皮毛。但真正的转折点是天京事变——太平天国被称为‘洪杨革命’,洪与杨平起平坐,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天王不过是东王的傀儡。” “老金,天国的规矩变了,不必讳言。” “天京事变,东王杨秀清被害。那一夜,镇墓兽集体失控,在天京街头狂奔暴走,杀死成千上万的士兵与百姓,甚至攻击天王府。我的爷爷只能将镇墓兽诱入火药库,点火爆炸……战无不胜的镇墓兽军团就这样完了!天王降旨,不得再捕获镇墓兽,免得出现失控的灾难。” 秦北洋心想这就是太平天国败亡的转折点吗?最后一个疑问:“为何历史上从未见过镇墓兽战争的记载?” 老金回答:“清廷消灭或篡改了所有文字,无论湘军的官方记载,还是民间的私人笔记,无一幸免。在他们笔下,太平天国还是杀人如麻的长毛贼呢!清廷不想让世人知道镇墓兽的存在,害怕叛乱者大量挖掘镇墓兽,甚至动摇中国两千多年来君主专制的根基!” 秦北洋看着南天上的星空,惊觉九色双眼放射着绿光。 三天后,沿着西京古道,步行到了韶关。重新坐上火车,辗转一昼夜到广州。来不及去逛荔湾西关的上下九,三人在火车站露宿一夜,便转乘九广铁路东行。 蒸汽火车穿越东莞、深圳,进入香港新界。彼时,广东与英属香港殖民地之间,所有人都可自由往来,终点站是九龙半岛的尖沙咀车站。 香港! 第三十五章 九龙寨城 北望狮子山,南眺维多利亚港,隔着一弯海峡,便是香港岛。太平山顶,如海上突兀的巨兽。海面上,白帆点点,轮船呜咽。岛屿、高山与海湾的形势,相比黄浦江畔的上海滩,另一番风情格局。弥敦道尽头,半岛酒店正在兴建。碧蓝的海湾中吹来湿热的风,秦北洋第一次亲眼看到南中国海。 日暮时分,他们决定在九龙先住一晚。秦北洋告诫自己两个字“藏拙”,此番南行,他要求不显山不露水,绝对不住饭店,客栈也是能免则免。 “我想到了一个好地方!” 没有老金搞不定的事儿,他带着主人来到九龙半岛东北角,有一排荒芜破败的城墙。城门洞子上四个字——九龙寨城。 城内无数破败房屋,衣衫褴褛的贫民。光屁股小孩骑在城墙的老古董大炮上玩耍。城上挂满晾衣被单小孩尿布女人内衣甚至裹脚布,成千上万五颜六色的经幡般飞舞。夕阳下,犹如一片金色的古墓废墟。 “这是什么地方?” “主人,我们正站在中国领土上。”老金走过污水横流的小巷,“第一次鸦片战争,英国割去了香港岛;第二次鸦片战争,又割去了九龙半岛;戊戌变法那年,英国强租新界。唯独这块九龙寨城,为清朝驻军管理之所,主权仍然属于中国。” “这就是国际法中所谓‘飞地’?可如何不见中国的五色旗?” “英国刚侵占新界,便武力驱逐了九龙寨城的清朝官员,但碍于中英之间条约,便成了三不管的法外之地。理论上,中国政府有权在此行使主权,但北洋军阀自顾不暇,哪里还管得到这里?” 中山忍不住问:“金叔,你咋对这里如此熟悉?” “我来过香港两次,都住在这九龙城寨。第一次,太白山遭遇大灾那年,我到南海寻觅鲛人,香港是必经之地。第二次,辛亥革命,我和老爹、阿海奉命来此,潜入中环的香港总督府,刺杀一名参加宴会的清朝大臣。总督府戒备森严,我的‘刺客道’水平稍逊,胸口中了一枪。阿海为了救我,割断数名警卫的喉咙,竟然刺伤了香港总督!” 秦北洋脑中生出一幅“三刺客夜袭港督府”的画面:“阿海对你有救命之恩?” 别看老金像个粗鲁的西北矿工,脑子却比猴还精,听出秦北洋话中带刺儿。 “主人!阿海救过我的命不假,但他背叛了太白山,哪怕是我亲爹也要千刀万剐!” “不必多虑!” 中山干脆拉了一块小板凳坐下:“金叔快说吧!” “那一夜,九死一生!老爹背着我,阿海杀开血路,三个人逃出重围。香港全城大戒严,英国兵、香港兵、廓尔喀兵全出动了。还是老爹机智,将我送到九龙寨城,躲在这片中国领土内。名义上是清朝的领土,但清朝又无法派人过来,三合会的兄弟保护了我。让我藏了七天养伤,最后躲在一口棺材里,伪装出殡的麻风病人出逃。” “还好碰到辛亥革命,满清马上覆灭了。” “捡回一条命,我再也不敢参加刺杀行动了,老老实实待在大西北,放下匕首,拿起矿工镐,整天跟古墓与镇墓兽打交道。到现在啊,我的胸口还有块疤呢。” 老金解开上衣,炫耀似的露出胸肌,明显是枪伤的疤痕。 秦北洋爬上寨城最高的屋顶,眺望整个九龙半岛与香港岛:“好,今夜,我们就住在这片中国的飞地!” 九龙城寨虽是三不管,其实有人在管,就是香港黑社会,更响亮的名字:三合会。 是夜,新月高悬。 三合会的兄弟宴请老金,在鸽子笼般密密麻麻的贫民窟中间,摆开一张黑暗料理的酒席。 老金要将上座让给秦北洋,介绍这位太白山的新主人。秦北洋一上来就打断了老金,自称无名小卒的工匠,跟随“金叔”出来见见世面。他的年纪又轻,一身寒酸的工匠服,几天没洗的油腻腻的长头发,还牵着一条大狗,没人怀疑过他的话。 更让秦北洋惊讶的是,老金竟会说几句半生不熟的粤语。原来是他小时候被孟婆传授的,那才是太平天国的乡音,当年天京朝堂之上,老天王跟兄弟们亲切交流的语言。若是太平天国革命胜利,改朝换代成功,如今的国语就是广东话。 所谓三合会,乃是洪门天地会的分舵。席上有位潮州帮的老大,说当年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战死,接班人天佑洪英号称“天时、地利、人和”,故名“三合会”。洪门洪顺堂印信为三角形,三合会也用三角形为标志,英国人将之翻译为“Triad”。 洪门宗旨反清复明,不少太平天国的残部余党逃亡香港,成为三合会老大。老金作为正宗的天国后裔,受到三合会大佬的盛情款待,摆出“九龙寨城大宴”——桂花蝉、新鲜血蛤、粤西沙虫、黑鸡拆烩老猫公、油炸蚯蚓,最后是不可描述的牛欢喜。 秦北洋只吃几口,便心生恐惧,停箸不动。老金却不亦乐乎,法国红酒配干炒牛河,最后左拥右抱两个日本雏妓,进了三合会安排的春宵帐。 中山也看得双眼放光,秦北洋警告了一句:“你莫学他这样子!” “主人,为何您会允许老金放肆呢?” “我需要观察你们每一个人的本性。老金是物极必反,早晚会有教训的。” 秦北洋租了一个鸽子笼,便跟中山、九色挤进去,暂且熬过这一宿,明早再觅船出海。 漫长的旅途让人疲倦,眼皮一合就睡着了…… 他梦见九龙寨城,在飞速变幻的日月星辰中,涌入越来越多的人,像地洞里的老鼠一样生活,搭积木般一层层垒砌楼房。地球上最伟大的蚁穴蜂巢,堪比古埃及金字塔的奇迹,又像一座反向生长的地宫墓穴,犹如白鹿原魔方大墓,成千上万间墓室与棺椁,向着天空扩张腐臭的版图。那才是真正的钢铁丛林,亚马逊雨林般的暗无天日。星空被不夜的灯火玷污,大地被流动的欲望强暴,苍穹充斥着飞行的野兽。肉体是神经网络的一部分,灵魂反倒成了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流浪者。 等到那个年代,镇墓兽,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 梦醒时分。 秦北洋睁开眼睛,回到公元1922年的春夜,香港腹地的九龙寨城。 鸽子笼外传来嘈噪声,小孩子的哭闹,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咆哮,还有牲口们的嚎叫…… 九色的双眼发出绿光,头顶的鹿角峥嵘,浑身长出青铜鳞甲。中山慌张地掏出怀里一支快枪。贫民窟乱作一团,仿佛马蜂窝被小孩子捅了,马蜂却不知敌人在哪儿? 又要出大事儿了。 第三十六章 血战九龙 九龙寨城。 秦北洋爬到楼顶。月亮隐入浓云,此岸狮子山与彼岸太平山都陷于黑暗,唯独脚下九龙寨城,已被灯火团团包围。数千名香港警察,全副武装的英国驻军,包着大头巾的印度部队,正在攻打九龙寨城。这座城不是中国领土吗?港英当局凭什么要进来?城里的中国居民们取出武器,准备阻挡英国人的进入,害怕自己的贫民窟遭遇强拆。 城外响起大喇叭,先是华人警长用粤语喊话;英国警长用英语喊话,在日本学会英语的秦北洋也只听懂个大概,其中有“抓捕”“逃犯”等词语;最后来了个华人警长,居然喊起了山东话。原来香港警察有“山东差”,自威海卫殖民地招募而来,后世的香港特首梁振英便是威海卫警察后裔。 秦北洋的亲娘是山东威海人,他从小跟父亲学过山东话,北京西郊骆驼村里也有卖烧饼的山东人,立马听懂了警长喊话——这次行动不是强拆,九龙寨城的全体居民都出来,警方要来搜捕通缉犯,罪犯非常凶恶,包庇者立即捉拿起诉。 三不管的九龙寨城,终于要被港英当局管一次了,还得冒着侵犯中国主权,引发外交争议的危险。英国人如此兴师动众,好像世界大战又爆发了,究竟是什么通缉犯? 老金出现了,浑身酒气与脂粉,跌跌撞撞冲到秦北洋身边,跪下来说:“主人,这些王八蛋是来抓我的!” “因为……辛亥年的香港总督府刺杀案?” “他娘的!都过去了十一年,这帮英国人还记在心上呢!我以为,三合会的兄弟们都是赤胆忠心,没想到,如今世道变啦!这帮孙子为了赏金,就把俺老金出卖了!” “你怎知道是三合会出卖了你?” “刚才那两个日本小婊砸,居然在床上给我下迷药!幸亏老金我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悬崖勒马,没有色迷心窍,这才杀出了重围!否则啊,小头就要害死大头了!” 秦北洋反而冷笑两声。天国的纲纪虽然严明,以至于禁欲和苦修,却无法阻止手下人在“走南闯北”之中声色犬马放纵欲望,可见号称“人心坚如磐石”的太白山不过如此。 “那怎么办?”中山到底是个孩子,腿肚子已经打哆嗦了,“既然有人出卖,必然会有内奸,引导英国鬼子来抓我们。” 话音未落,大批港英军警已冲入九龙寨城,将全体中国居民拽出来,收缴武器和违禁品,按照通缉令上的画像,一一甄别清查。 大批警犬狼狗也来了。尽管贫民窟的房间与走道密如蛛网,又似墓道般的迷宫,但警方每一间都不会放过,眼看要爬上九龙寨城的制高点。 “你们准备好了吗?” 秦北洋指着百步开外的城墙,老金皱起眉头:“主人,你是说要我们跳过去?” “‘刺客道’中的轻功,你们都没学过吗?” “但这距离太远了吧?已经超出了轻功极限的两倍!” “给你们这个!”秦北洋从屋顶拔下三根竹竿,“以此摆渡,分成两次跳跃,可达城墙!” 老金接过这根晾衣服的竹竿,在半空中挥舞比划,长度足有三米以上。 “别犹豫了!九色先跳!” 秦北洋与小镇墓兽之间无需语言交流,彼此心领神会。化身幼麒麟镇墓兽的九色,当即纵身一跃,从九龙寨城的最高峰,冲向军警密集的地面。 火麒麟冲向人头攒动的黑夜。英国军队以为有炮弹来袭,纷纷躲开,城中大乱。九色稳稳降落到地面,仿佛屋顶跳下来的野猫,尾巴尖还带着火苗。 警察才注意到这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先是警犬狂吠着冲上来,九色只要瞪着幽绿色双眼,喉咙里滚动某种低沉的咆哮。它体内的数枚灵石,集结了东海恶龙、童男童女、鹰头女神、红山玉龙、汗血宝马等等镇墓兽的力量。德国黑背们发出老鼠般的吱吱叫声,哀嚎着抱头鼠窜,反而把香港警察冲得七零八落。红头巾的印度锡克部队向九色开枪,幼麒麟镇墓兽喷出琉璃火球,飘飘然绕过华人警察,奔着英国与印度士兵而去。 九龙寨城变作人间地狱…… 最高的屋顶上,趁着底下大乱,秦北洋施展“刺客道”轻功,手执晾衣竹竿,飞出去数十丈开外。他还背着三尺唐刀、十字弓、洛阳铲。他用竹竿撑在地面,犹如奥林匹克运动会上的撑杆跳,重新续上力量,又往前飞出去数十丈,落到九龙寨城的城墙上。 中山是少年郎,体态轻盈,练习“刺客道”也不错,如法炮制,施展平地飞升的轻功,加上竹竿撑地的续力,勉强登上城墙。 老金的体重成了大问题,肩上还背着大包袱与矿工镐。香港警察已爬上屋顶,而他就是港英当局悬赏十万英镑的要犯,逼得只能纵身一跃。 老金使出浑身解数,晾衣杆只达到三分之一。九色飞快地冲过去,用自己的后背接住竹竿,再用力往前一甩…… 小镇墓兽的力大无穷,竹竿具有柔韧性,犹如弹皮弓,将老金变成弹丸,以抛物线冲向城墙。幸亏秦北洋伸出双臂迎接,否则老金必得在城墙上脑袋开花。 惊魂未定,香港警察发现了城墙上的他们。九色直接用鹿角撞向城墙,竟将九龙寨城撞出个大洞。毕竟这堵墙低矮破旧,二十多年无人维护,许多城砖被拆下造了贫民窟,脆弱得不堪一击。 秦北洋一跃而下,正好骑到九色的后背。才走几步,却发现无路可走。前有黑漆漆的大海,后有港英当局的追兵。他举起十字弓,准备决死一战。 老金像个汉子那样说:“主人,这是我惹下的祸,让我一人来背好了。您和中山、九色先走,我断后,哪怕被乱枪打死,也不会连累主人。” “我怎能弃伙伴而去?” 秦北洋豪气干云天的说话间,中山却指了指水边的灯光:“好像有艘船!” 一艘单桅小帆船,中间有乌篷船舱,船尾高高翘起,船体狭长,适合航海。大伙儿都跳上来了。船上只有一个老头,一个少女,老金抽出匕首,架在老头脖子上,逼令他赶快驾船出海。 秦北洋与中山一起划船,月光也被乌云吞食。到了维多利亚港的中心,才升起中国式的硬式风帆。九色不知疲倦,绿色的双眼注视维港两岸,只有港岛上太平山的剪影。 老金扔给船家五十块大洋。老头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以为天上掉下了财神爷,熟练地操纵风帆,绕过港岛最西端的青洲,穿越南丫岛与大屿山之间的西博寮海峡。 第三十七章 零丁洋里叹零丁 清晨,海面上升起一轮红日,香港岛已被抛在身后,右侧可以望见渔船密集的长洲岛。 老金用结结巴巴的粤语跟船家聊天,才知道老头与少女是爷孙俩。去年,小姑娘的父母出海,被蛮横的英国军舰撞沉,在维多利亚港葬身鱼腹,仅仅赔偿每人十块大洋。原来在香港殖民地,生命并不是等价的,华人的性命就是这么不值钱。 少女帮助爷爷操舟,皮肤在海上被晒得黝黑。广东沿海有许多这样的“疍户”船民,一辈子住在船上,“浮家江海”,犹如海上游牧民族。到了二十一世纪,香港西贡还有疍户的聚居区。疍户是古越人的后裔,崇拜蛇为图腾。 老金说,有疍户的地方,鲛人就不会太远。 秦北洋钻入船舱睡了一觉。中午醒来,海天辽阔,他问船家到了何地? 答曰:伶仃洋。 “伶仃洋?零丁洋?文天祥的《过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站在惊涛骇浪的船头,秦北洋背诵这首诗作。第三联的“惶恐滩”是江西赣江上的险滩,“零丁洋”就是眼前这片蓝海。 秦北洋看着伶仃洋的天际线,想起自己这辈子颠沛流离,真个是“身世浮沉雨打萍”,不知经历了多少“惶恐滩”与“零丁洋”! 海面渐渐露出星罗棋布的海岛,便是伶仃洋外的万山列岛,传说中鲛人出没的海域,秦北洋问:“老金,鲛人到底长什么样?” “主人,我难以描述,您亲眼看见就知道了。” 疍户船家靠近孤岛。秦北洋手搭凉棚,只见岛上一片荒芜,并无任何人烟迹象。 小岛背面尽是悬崖绝壁,徒然生出一道天然石洞连接海面。小船穿过狭窄的洞口,竟是个天然小港湾,怪石嶙峋,风平浪静,水下深不见底,又有一片白沙滩。古时候,这种地形绝对是海盗巢穴,可以隐蔽很多船只人马,又不被官府发现,还能躲避台风。 这番话又让秦北洋想起达摩山,想起琉璃色眼球的安娜,想起东海上曾经的海盗家族。 夕阳西下,他们在此下锚停泊。秦北洋与九色迫不及待地上岸,攀登岩石到海岛上。 十来天没有呼吸过古墓的空气,他的胸中又开始疼痛。可这南海上的孤岛,又到哪里找什么古墓呢? 万般无奈,他回到疍户的船上,忍着癌细胞的灼烧而躺下。船家少女细心,看出了秦北洋的异样,便给他熬了一碗鱼汤,又唱了一首渔家曲,竟也稍稍缓解疼痛。 老金爬进船舱说:“主人,恭喜您啊,这姑娘是对您有意啊。渔家女多奔放,请勿客气。” 秦北洋立时板下面孔。 夜已深,辗转反侧,头枕着南海的波涛,似乎听到水面下,某种悠悠的歌声。像渔家女的低吟浅唱,又像深海女妖的诱人咒语,如同女人长发般的海藻,紧紧缠绕脖子…… 秦北洋醒了。九色的双眼发射绿光。船上其他人都在沉睡,也许海浪的轻轻颠簸有某种摇篮般的催眠作用? “你听到了吗?” 他低声问小镇墓兽,九色点头,无声无息地走到船头。 秦北洋摄手摄脚地跟过去,整个人趴在船舷边,循着海妖般的歌声,看到水面倒映的一轮月光。 南海,孤岛,神秘海湾,还有月光下的美人。 赤裸的美人,还有一头波浪卷的长发,就像乌黑的海藻,披散在她皎洁光滑的后背上。 秦北洋的心头微微一震,疍户船家的少女下海游泳了?不,那姑娘的皮肤,没有眼前的美人那么白皙,身材也没有她这么匀称惹火,就连唱歌的嗓音都有所不同。 但她唱的不是人类的歌谣,而像海豚发出的叫声。 海豚的频率在200-350千赫以上的超声波,而人类的听觉介于16-20千赫之间,必须经过特殊的技术处理才能听到海豚的声音。如果人类能够用耳朵直接听到,那是因为海豚用了一部分的低频声音。 怪不得,船上其他人完全听不到,依旧沉睡于梦乡,包括在海上漂泊一辈子的疍户老人。 秦北洋惊喜之余,疑问为何只有自己才能听见?对,小镇墓兽一定能听见。 月光加倍明亮,水底有某种荧光物质,子夜的小海湾充满金灿灿的光芒,犹如龙王的水晶宫…… 南海姑娘继续沉吟着海豚的歌声,而她全身的鳞片渐渐发亮,就连一对双乳也铺着细密的鱼鳞,发出白银色的反光。她的双臂腋下有蝙蝠般的翼膜,背后脊椎骨节上生着锋利的鳍翅。只有柔软的小腹部没有鱼鳞,更像海豚皮肤般的光滑…… 秦北洋不敢喘大气了,他用力按着九色,让小镇墓兽不要轻举妄动。其实啊,九色也在月光下看呆了。毕竟是头小公兽,这货儿跟男孩子们一样,哪怕是看到跨越物种的异性,也会心猿意马。 她在海水里惬意地翻了个身,便露出了下半身——她没有双腿,只有一条细长的鱼尾! “啊!” 这一幕,让秦北洋忍不住喊了一声。 鱼尾巴打出水花,她看到了秦北洋。月光在她脸上涂抹一层银白胭脂,眉眼、鼻梁、嘴唇,还有脖颈的像条,完全都是人类少女的模样,十六七岁年纪。腰部以下,少女敏感的位置,缠绕一条半透明的薄纱,飘带如闪光的水草,似乎向海底延伸。 秦北洋第一次看清楚她的脸。 她不惊慌,更不逃跑,而是抬起人类一样的手臂,没有鳞片的纤纤玉指,捋了捋湿漉漉的海藻长发,自然垂落到双乳之上。配上这尾白花花的大鱼,毫无任何性感与色情,就像这月光与海湾,无法形容的魅力。 缓缓摆动鱼尾,玉体横陈,飘浮海面,她竟有一双琉璃色的眼睛,幽幽凝视秦北洋。美目流盼,撩拨人心,直欲跳入海中,随她共舞。 九色也目瞪口呆了,秦北洋探出船舷,竭尽全力伸出右手,似乎要触摸到她的手指尖了。 “住手!” 身后传来老金的一声怒吼。 第三十八章 鲛人之泪 子夜。 她下意识地将手缩回来,目露惊惧之色,翻身潜入海底,徒留鱼尾巴的水花涟漪。 秦北洋的手指摸到一把清冽的海水,心底怅然若失:“是鲛人吗?” “主人,我出来撒个尿,没想到鲛人真的来了?” “女鲛人?” 老金咽着唾沫说:“鲛人有男有女,就是那个样子!” “等我!” 秦北洋摸了摸九色的脑袋,便摘下唐刀、十字弓,脱下衣衫,只留一条裤衩。海水放射着月光,洒在两块结实的胸大肌上。 他自恃水性不错,想要跳海追上女鲛人,却被老金死死地拽住胳膊。 “主人,千万不能被她迷住了!传说女鲛人最爱诱惑年轻的男子,一旦对她生出念想,就会着了道儿,被她拖入海中溺死,成为鲛人献给海神的祭品。” 秦北洋知道老金的忠心:“好,我记住了!但别忘了,老金,我们这次南下是来干什么的?鲛人都自己送上门来了。” “主人,我在西北长大,水性不佳,下不了海。上一次捕猎成功,也是重金雇佣了善于潜水的渔民。”老金说罢,抽出一把锋利的鱼刀,约有一尺多长,“用这个对付她!” “你有心了!” 秦北洋接过鱼刀,衔在嘴里,深呼吸,让充满着肿瘤的肺叶也充满氧气,纵身跃入海中。 老金与中山向水下放出系着铁块的绳索,还有防水的矿灯,以便主人在海底不时之需。 追击鲛人。 南方的海水温柔,舔着秦北洋全身每寸肌肤,不似北极的冰凉,加上春夏相交,即便后半夜,却蓄积着白天烈日下的热量,人体依然可以忍受。 无论“刺客道”还是“地宫道”,这些年平常练功运气,秦北洋一口气息尤其绵长,对于潜水帮助极大。他的心中尚有分寸,知道自己还能潜下去数十米。 他把自己也想象成一个鲛人,追着一道光而下潜。 鲛人之光,那是她腰间缠绕的薄纱,能反射哪怕是最微弱的海底荧光,恐怕是所谓的稀世“鲛绡”。 秦北洋看清了她的全身,在海底游弋的女鲛人,细长水瓶般的身体,鱼尾切开水流,带着一头海藻般的长发。 他要抓住她!但又不能为她迷恋!要让自己铁石心肠,这很难。 看着潜入海底水中央的女鲛人,秦北洋莫名想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在水一方的伊人,终于让他辗上了! 秦北洋抓住她的胳膊,光滑冰凉的肉体,就像一尾激烈挣扎的大鱼。她直勾勾地看着他,那双眼眸,那张面孔,让人无所逃遁。就在他怔怔的一刹那,她吻了他的嘴唇。 鲛人的嘴角露出不可捉摸的笑。 她开始用力呼吸,仿佛强有力的气泵,要把他肺叶中的氧气全部吸出。 女鲛人的两侧腮下,有几条细细的裂缝,大概就是鱼腮?也许,鲛人有两套呼吸系统,既能在水上以肺呼吸,也能在水下以腮呼吸。所以,她能无限地亲吻他,而他只剩下几秒钟的生命。 秦北洋掏出鱼刀,架在女鲛人的脖子上。 无需言语解释,眼神和刀子说明一切——要么继续海底的鲛人之吻,要么当即割破她的咽喉,哪怕同归于尽。 她看着他,目光有些哀怨,但他的神情决绝。 当女鲛人看到秦北洋后脖颈上的一对鹿角胎记,仿佛海底升起的两团火焰,却让她的眼神有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鲛人摆动尾巴上浮。 秦北洋的氧气已耗尽,还得握着鱼刀,再也无力游泳,只得抱着她的腰肢,全身皮肤紧紧相贴,才能避免坠落海底深渊。抱着女鲛人的感觉,就像拥抱一个冰凉的死去的处女。 海水即将涌入口鼻的刹那,鲛人带着秦北洋浮出水面。 呼吸……呼吸……呼吸…… 鲛人刚要摆脱他重新潜入海底,却被牢牢扼住脖子。秦北洋不会让她溜走,老金与中山齐来帮忙,四只手抓住她的头发、胳膊与胸口,像捕猎一条危险的鲨鱼,抓上疍户的渔船。 老金刚要用大木棒子敲打鲛人,就像厨师要把鱼打晕,却被秦北洋厉声喝止。老金只能扯出绳索,将她结结实实地捆扎,就像一只大号粽子似的,扔到渔获的舱格之中,确保她不会再逃跑。 秦北洋跪在船舷边猛烈喘息,想想刚才真是危险——要是缺乏警惕,任由女鲛人亲吻嘴唇,吸干了肺里的氧气,此刻自己就是一具浮尸! 但他摸了摸嘴唇,似乎还有女鲛人残留的气味,便披上衣服,跌跌撞撞冲回去。 她还在鱼舱里挣扎,老金夺走她腰间的薄纱,轻得像片树叶,展开却能把整个人都包裹住。更妙的是,这薄纱刚才一直在海底,如今却一点水珠都不见,好像已被太阳晒干了。 “这便是传说中入水不湿的龙绡?” 秦北洋接过薄纱,用力撕扯两下,居然完好无损,皮筋似的迅速弹回原状,表面玻璃般光滑,在海底也可反光。其柔韧度超出任何一种丝织品,甚至强于二十世纪的化纤材料。 “主人,这玩儿应该很值钱吧!” “干宝《搜神记》有载: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说的是鲛人善于纺织,这种龙绡就是她亲手所织,不晓得什么原材料,肯定不是春蚕吐丝!” “说不定是从她身上出来的某些东西。” 老金抚摸她自来卷的长头发,盯着她布满鳞片的身体,惹得她柳眉倒竖,愤怒地回头差点咬住他的手。 “乖乖!小畜生的性子还真烈!” “《太平广记》说鲛人大者长五六尺,状如人,眉目、口鼻、手爪、头皆为美丽女子。发如马尾,长五六尺。阴形与丈夫女子无异,临海鳏寡多取得,养之于池沼。交合之际,与人无异,亦不伤人。” 老金继续盯着女鲛人说:“重点在最后两句——鳏夫寡妇把他们抓来养在池子里,当作小妾或面首夜夜交欢!” 放在现代人的话语里就是“性奴”。 “老金!休说这些淫邪之辞!” “属下该死!不过嘛,鲛人浑身上下都是宝贝,比如这个……” 老金突然扇了她一个耳光,他能制服镇墓兽也有内功,这一巴掌下去可不含糊,当即送给女鲛人五道红印子。 “你这是干嘛?” “主人,鲛人并非人类,只是生活在海中的畜生,就跟鲨鱼海豚甚至海龟无异,请千万不要把她当人来看。否则,刚才您也不会那么危险!”老金又扇了女鲛人一耳光,“鲛人身上最值钱的——就是她的眼泪!” “沧海月明珠有泪?” “不错,这便是所谓‘鲛珠’,价值胜过任何一种天然珍珠。”老金又粗暴地抓住女鲛人,在她鲜嫩的肚脐眼上用力掐捏,使出几十年修为的内力!这块地方没有鱼鳞,乃是鲛人身上最脆弱之点,“两千年来,本地渔民抓住鲛人以后,都是采用这一招的!” 旁边的疍户老头连连点头,小孙女看不下去,捂着眼睛躲到船尾去了。 秦北洋听到了鲛人的尖叫,唯独他才能听到的声音,如同海豚在深海下的超声波,绵绵不绝地穿透头颅骨,传递入他的大脑皮层。小镇墓兽九色也听到了,它的琉璃色双眼哀婉,深切感受到了鲛人的疼痛。 美少女鲛人撕心裂肺的惨叫,似乎随着整个南海的波涛而传递,秦北洋的心脏都要受不了了,他敢打赌要是老金等人听得到这声音,绝对再也下不了手! 终于,女鲛人的眼角通红,酝酿出一团晶莹剔透的液体。 第一滴眼泪,刚刚滑出眼眶,接触空气,就在几秒钟内固态化了,变成一颗晶莹剔透的珍珠。船上的马灯昏暗,却在这颗“鲛珠”上反射出耀眼夺目的光。 老金急忙伸出双手来接,常年挖墓寻矿的手掌心皮糙肉厚,否则会被鲛珠烫出个洞来! 第二颗、第三颗眼泪接踵而至…… 她不仅是肉体疼痛,还有内心悲伤,预感到死亡将近。南海姑娘的青春韶华,就要付之于秦始皇地宫的人鱼膏!无语泪千行,只有秦北洋能听到她的超声波悲鸣。 这一晚,老金赚大发了。女鲛人一连哭出来十九颗眼泪,凝结为玻璃弹子大小的鲛珠,在船舱里熠熠生辉,仿佛南海上的满天星斗,全都坠入这座小海湾来了。 鲛人痛苦到再也哭不出来了。毕竟鲛珠珍贵,不是随随便便一场哭就能制造的。她的泪腺需要回复一段时间,也许几个昼夜,也许几个月? 为了验证这些鲛珠的价值,老金吹灭了船上所有灯,又把船舱四面都封闭起来,避免月光泄漏进来。 果然,在古墓地宫般全然幽暗的环境之中,这十九颗鲛珠仍然放射出绚烂的光芒。 “金叔,这些宝贝放到陵墓中,甚至墓主人嘴里,绝对可以替代夜明珠啊。” 少年中山正在跟随老金修行“地宫道”,因而三句话不离古墓。 “不错,这真是鲛珠对于我们的意义。” 老金用丝绸将十九颗珠子包起来,再放入防水的油纸包裹之中,呈献给了秦北洋。 “我们像是一群强盗!” 话虽如此,秦北洋还是将这些价值连城的鲛珠塞入怀中,紧贴心口,仿佛能缓解肺叶的疼痛。 “主人,别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四面环山的小海湾里,一轮月光洒在女鲛人的脸上。她的双目幽怨而绝望,哀求般凝视着秦北洋,好似坠入陷阱,行将被猎人剥皮的小母鹿。 鲛人鱼膏,顾名思义,来自鲛人的尸体。其油脂的燃点极低,一滴燃烧数日不灭,若有数具鲛人的尸体,可成两千年不熄的长明灯。它们的最佳归宿就是秦始皇地宫,别管是真品还是赝品,这也是秦北洋与老金万里迢迢南下的目的。 中山把疍户老头赶去船尾,杀死鲛人,制作人鱼膏的过程,据说相当血腥残忍,而且是一项古老的技术活,最好目击者越少越好。 老金抽出象牙柄的匕首,螺钿图案是白虹贯日,慢慢接近女鲛人的脖子。那里有一对鱼鳃,同时连接着颈动脉和气管,只要轻轻地一下…… 女鲛人琉璃色的双眼颤抖,发出海豚音超声波的哀嚎,只有秦北洋与九色能够听到。 终于,他已忍无可忍:“慢!老金,我们把她带回太白山再杀不迟!” “主人,不行啊,鲛人就像鱼儿,虽然也能用肺呼吸,但离开水的话,顶多只能坚持一天,就会浑身腐烂脱皮流脓而亡,简直成了下水道的美人鱼!到那时,鲛人的尸体就变得一文不值,非但无法熬制成人鱼膏,反而还有剧毒,会把我们都害死的。” 老金描述的场景让人恶心,秦北洋低头再看眼前被五花大绑的鲛人,实在不敢想下去了。 “别无他法吗?” “哎呀,这就像大师傅做菜,必须讲究一个活杀!哪个饭店敢上死鱼死鸡啊?”老金手中的匕首都被他玩出了花活,在女鲛人的面前上下翻飞,“必须趁着鲛人还活着,赶紧把她杀了,这样新鲜出炉的尸体,做成的油脂才有用呢。” “老金,请把匕首交给我。”秦北洋板下面孔,“我想亲自动手!” “恭喜主人,唯有亲手杀戮过,才能在这乱世中活下来,带领大伙儿逐鹿天下!” 秦北洋接过老金的匕首,在女鲛人的面前晃了晃。她很悲伤,但也放弃了抵抗,也许这就是鲛人的命运。嘴唇蠕动着却不知要说什么?也许,是对他的诅咒。 然后,秦北洋一刀下去,没有刺破鲛人的心脏或脖颈,而是割断了她身上的绳索。 “主人!您……您这是唱得哪一出戏?” 老金面色大骇,秦北洋不怒自威:“老金,你要听我的!” “遵命,主人!” “我们为了秦始皇地宫,还是个冒牌货,居然要消耗天下至宝的鲛人鱼膏,并且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有违天理人伦!” 老金怯生生地问:“可孟婆说的太白山的厄运呢?” “我不相信这种迷信。”秦北洋蹲下来,注视已经松绑的女鲛人,盯着她那双黑洞般的琉璃色眼睛,“嘿!我叫秦北洋,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也不知道你到底活了多少年?但你可以走了!现在是二十世纪,不是明朝也不是清朝,人类没有那么容易被你们害死了!总而言之,请远离人类!” 女鲛人用胳膊爬出了鱼舱,身上伤痕累累,掉了许多鳞片,还有几处在流血,全是老金虐待她求眼泪的伤痕。 她正要跳下船舷,忽又回头,狠狠地咬住秦北洋的嘴唇。 这一回,不是去吸他肺里的氧气,而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亲吻。 猝不及防又荡气回肠。 这是感激的报恩,还是某种天长地久有时尽的情感表达?秦北洋不得而知,虽然,她并不是人类,但心里滋生的某种感觉,却又跟人类并无不同。 正当她要跳海离去,疍户渔船猛烈摇晃起来。似乎船底龙骨被什么东西撞到了?但这是个风平浪静的深水海湾,绝对不可能是触礁了。摇晃越来越厉害,直到木船破了个大洞,海水如同泉涌进来。 船要沉了! ※※※ 民国十一年,1922年,六月。 南海,伶仃洋外,万山列岛。 剧烈摇晃间,秦北洋和女鲛人都掉到水里。九色也跟着跳下去,吞食过东海恶龙镇墓兽的灵石,它具有了海底游弋的能力,再不惧怕五行“水克火”。 秦北洋在海底看到许多鲛人。 男鲛人,有着强壮的个头。跟女鲛人相比,他们的野兽成分更高,体型像凶残的鲨鱼。海底才是杀戮战场。 他们杀过来了,阻止秦北洋上浮。湍急的海流与水压之中,九色将身体拉长,张开青铜鳞甲,尾巴变形为鳄鱼尾,飞快划动四肢,更像一只南洋咸水湾鳄。 女鲛人站在一块珊瑚礁上,附近充满了荧光生物,让这块红珊瑚显得晶莹剔透。 她正在召唤他?还是死到临头的自作多情? 胸口的和田暖血玉坠子发热了,他被憋气与肿瘤同时折磨的肺部,重新看到一丝微弱的光。九色也向女鲛人的方向游去,难道海底才是逃生之路? 光彩夺目的红珊瑚树下,竟有个石条修砌的拱券门,就像陵墓的金刚门。 石条上爬满海洋生物与贝壳,成了生蚝的天堂与坟墓。秦北洋游到女鲛人身边,才看到石门上打着许多门钉,门缝里泄露耀眼的光。 绝对是人工建造的产物,不知这个“人”是陆地上的人类,还是海底的鲛人? 女鲛人打开了墓室门。 他们钻进去,墓室门自动关闭,水位下降,头顶露出空气。 秦北洋凑近天花板大口喘息,赶在肺叶爆炸之前。死里逃生,他搂着九色,感激地看着女鲛人,得到她的一个微笑。 她在报恩。如果没有秦北洋的相救,她就要被老金熬成人鱼膏,变成秦始皇地宫赝品中的一道光,就像佛祖驾前的一根灯芯。 强烈的古墓气息,让秦北洋的肺叶舒服了好多,九色也变得神气活现。 走入一条幽深的甬道。鲛人只是用双臂与鱼尾巴爬行,每前进一步腰肢和臀部都会猛烈扭曲,秦北洋看着都感觉别扭。他一把将女鲛人抱起来,份量真的不轻,鱼尾巴的脂肪含量更高,哪怕上半身尤为曼妙。 短暂挣扎过后,她反而双臂勾环秦北洋的脖子,含情脉脉地凝视,或者说,诱惑他。 鲛人无法发出人类的语言,尽管拥有跟人类相似的嘴巴、牙齿和舌头,她只能发出海豚般的超高频率。不过,她能听懂秦北洋的每句话,也明白他与老金之间的对话。鲛人拥有与人类相近的智力水平,或许也有相近的文明? 九色喷出琉璃火球,照出一方幽冥世界。墙上浮雕进贤冠,罗袍裙,方心曲领,束大带,手执笏板,白绫袜黑皮履的朝服公卿;还有头戴幞头,脚登革履,圆领大袖,下裾横襕,束革带,佩鱼袋的常服官员。 另一边,却是身着重甲的武将,护心镜、山文甲片还有头盔,都不同于唐朝,更像“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年代。也许那位威风凛凛林的将军,就是精忠报国的岳武穆?旁边是韩世忠? 雕了那么多位官居一品的文成武将,必是亲王以上的级别才能享用。 秦北洋抱着女鲛人走向一具硕大的石头棺椁,就像怀抱衣衫褪尽的小媳妇去洞房花烛夜…… 一股热流,闪烁两道绿色目光。女鲛人把秦北洋推开。九色猛然冲到前头,张开锋利的鹿角,如同参天大树保护主人。 那是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圆卵形身体,伸出八条粗壮的腿,每条腿都有两排吸盘,由粗变细,向四面八方辐射而去。 秦北洋在日本读高中时,常吃章鱼丸子,可不是眼前这个大怪物。但让人产生密集恐惧症的吸盘小孔,还有中央头顶的两个大眼睛,分明就是同一物种。 深海巨型章鱼? 庚子赔款百万白银失踪那年,也有传说是巨型章鱼干的。可章鱼离开水就死了,章鱼也不可能发出热量,又不是鲸鱼之类哺乳动物。这只能是一尊镇墓兽。 巨型章鱼镇墓兽? 秦北洋感觉脚腕被人抓住。章鱼的八个腕足之一,出其不意地缠住他的脚,将他拖向章鱼的血盆大口——在它的八个腕足与十六排吸盘中心,菊花状的中心,让人作呕! 秦北洋心想自己要被章鱼菊花吞噬,不知要化作什么物体?心中徒自悲伤…… 突然,小镇墓兽九色的琉璃火球,猛烈撞击到了章鱼的腕足,竟然将其硬生生地切断。 在一团黏液的包裹下,断裂的腕足横截面中,露出盘根错节的钢铁与皮条,说明这并非真正的章鱼,而是一个“灵魂机械体”。秦北洋这才脱身,但章鱼腕足在他脚上打了死结,加上强有力的吸盘,一时半会也解不开。 章鱼镇墓兽愤怒了,虽说“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但它还剩下七个腕足,便齐刷刷冲向秦北洋。 九色再次用鹿角抵挡,如同海底的珊瑚树,与章鱼腕足牢牢纠缠,竟然不相上下。 终于,章鱼小丸子放大招了。 它的身体向后猛然收缩,形似菊花的嘴巴喷射出一团黑烟。 九色的鹿角与脑袋上,还有秦北洋的脸门,全被浓稠腥臭的黑色汁液涂满,就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墨汁! 章鱼具有跟乌贼相同的功能——遇到危险时喷墨! 秦北洋和九色全都傻了,彼此看着对方,一个变成了黑人,一个变成了黑鹿,忍俊不禁,嘴里也喷出墨汁,狂笑起来。 女鲛人也笑了,原本你死我活的关头,画风突变,竟然有些尴尬。 然后,她开始尖叫…… 女鲛人的尖叫。 就像秦北洋在地下世界漫游,渡过亚特兰蒂斯大陆的地心海,如同奥德修斯听到塞壬的歌声。 也许,古希腊神话中的女妖,就是中国南海鲛人的某种同类? 章鱼的眼睛巴瞪巴瞪,“表情”时而凶悍,时而可爱,慢慢松开七个腕足,向后退却。章鱼能听懂鲛人的话,也许它和鲛人一样聪明。西洋人认为章鱼具有未卜先知的功能,能助吉普赛人预测吉凶。 巨型章鱼镇墓兽接受了女鲛人的命令,像她饲养的宠物,退回到墓主人的石棺旁边,变成了一尊金光闪闪的青铜章鱼。 第四十章 海底崖山 地球生物史上第一次鹿角与章鱼的战斗结束了,双方暂且偃旗息鼓。 女鲛人牵着秦北洋的手,绕过鹿角峥嵘的九色,爬行到地宫的边缘。这里有个大水池子,也许连通着海底,长满五颜六色的水草,还有许多奇异的热带小鱼。 她拉着秦北洋跳入碧蓝的水池,为他清洗章鱼墨汁。池里的水草有疗伤功能,她被老金折磨过的伤痕迅速消退复原。水底有一张漂亮的珊瑚床,精心打磨出各种蕾丝边,加上粉色的海星装饰,简直像西洋女孩子的闺房。 秦北洋被女鲛人拽到她的床上,名副其实的“水床”。 对啊,这儿就是她的家! 九色也跳下来了,第一次主动洗澡。这是一池活水,下方有个隧道,可以容纳女鲛人自由通过,海水如同山泉不停冲刷,可以永葆清澈。 秦北洋看着她的琉璃色眼球,简直跟欧阳安娜如出一辙。 安娜的妈妈,不是来自南洋的爪哇岛吗?说不定啊,安娜的母系就混有鲛人的血统呢。 他并不留恋女鲛人的床,翻身爬出水池,回到宋朝地宫,凝视棺椁前的章鱼镇墓兽。 秦北洋发现一块石碑。不是墓志铭,也不是六朝骈体文,而是简明易懂的古白话文—— 呜呼!大宋三百年江山亡矣!臣秦念北,将作监墓匠,世代为帝王营造陵墓及镇墓神兽。元贼南侵,江山沦丧,百姓涂炭。十万军民,死守崖山,全军覆灭。大宋末帝,讳昺,年七岁,丞相陆秀夫背负末帝跳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臣苟且偷生于海岛,为大宋尽忠,营造陵墓地宫,制作镇墓神兽一尊,特作此碑,若有后人至此,切记为大宋复国! 短短数行,秦北洋已完全明白了。“秦念北”的名字,亦有宋室南渡后的“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之风骨——他就是从襄阳逃亡至江南的秦楚之子? 蒙古大军横扫欧亚大陆,摧枯拉朽,欧洲人称为“上帝之鞭”,从基辅到多瑙河,人烟断绝;从撒马尔罕到巴格达,赤地千里;屹立百年的阿萨辛刺客教团,高处于太白山似的险峻山巅,亦被夷为废墟。文强武弱的南宋帝国,竟苦苦支撑四十多年。经历过多次襄阳保卫战,蒙古大汗蒙哥也战死于四川钓鱼城下。元朝集结四大汗国之力,攻击南宋一隅。忽必烈远征吐蕃、大理,从西南完成战略大包围。襄阳陷落,顺流而下,攻克临安。 南宋小朝廷流亡,宋端宗继位,不久夭折。皇弟赵昺继位,历史书上只有宋末帝“帝昺”的称号。南宋军民死守广东崖山,文天祥已在五坡岭被俘。元朝汉人大将张弘范,率水陆大军围攻崖山。一场决定中国历史命运的大海战,南宋全军覆灭。左丞相陆秀夫,不愿重蹈北宋灭亡时徽钦二帝被掳的羞辱,背着七岁的小皇帝投海殉国。南宋遗民集体跳海自杀,崖山海面竟有十万浮尸…… 眼前这尊青铜章鱼镇墓兽,就是宋朝最后一个皇帝的镇墓兽。 石碑另一面,六百多年前的秦念北,还刻下这样一段文字—— 五十载前,小臣在崖山一战,死而后生,浮舢板至南海孤岛,海中有男女鲛人众多。小臣见海中有男童遗骸,上有群鸟遮蔽,面色如生,着黄龙袍,必是末帝。臣恸哭矣,帝既崩于水,此岛四面环海,故营造陵墓于海底,是为海底崖山。臣久居海岛,私女鲛人,结为夫妻,再未踏上神州大陆一步,至今五十年矣。今日,小臣耄耋之年,齿摇发落。然吾妻尚二八青春美娇娘,五十年未曾变化,鲛人之寿命远胜于人矣。小臣行将就木,愿吾妻长生不死灭,与天地日月同春。秦念北绝笔! “是你吗?” 反复念诵三遍,秦北洋指着姿态妖娆的女鲛人。 她变得忧伤,看着水池边上的一个小坟冢,那便是秦念北的埋骨之所? “私女鲛人,结为夫妻”就是她。 秦念北与女鲛人在共同生活了五十年,在南海深处为宋朝最后一个皇帝守墓,他老得行将就木,她却依然是青春美少女。 人会老去,但鲛人不会。或者说,她的衰老是个漫长的过程。从宋朝灭亡到中华民国的六百多年,对她而言,不过相当于人类的六个月。 她究竟几岁了? 女鲛人将他一把拽入水中,躺在红珊瑚床上——恐怕是六百年前,秦念北为他的美娇妻亲手打造的。 水中无声,情义缱绻,她的手指甲扣入秦北洋的后脖颈,无语凝噎…… 女鲛人是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夫君? 也许,秦念北的相貌跟六百年后的子孙秦北洋很像? 秦北洋感到她在亲吻自己的脖颈,才意识到那对鹿角形胎记——每一代秦氏墓匠族都有遗传啊。相同位置的相同赤色印记,让她把秦北洋看做六百多年前的爱人重生,带着一具相同的年轻肉体,魂兮归来! 他在水中回头,却不敢看她的眼睛。 因为,他看到了她的欲望,跟天底下女人相同的欲望,并且压抑了漫长的六百年。 女鲛人展示自己的下体,腰肢以下,鱼尾以上,居然也有与人类完全相同的女性生殖器。 她可以与男人完全交配。在与人类工匠共同生活的五十年间,他们度过了漫长的幸福时光,才让秦念北在南海孤岛不那么寂寞。 但也许,五十年,对她来说,不过是一瞬间。 秦北洋却想的更远?越想越发邪恶——她的面孔、身材,还有胸和腰,放在人类的世界也是那么完美,真是“南海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不晓得女鲛人能否生出跨物种的混血儿?尽管这违背了生物学的规律。 刹那间,秦北洋脑中信马由缰,竟生出个念头——留下来!就像自己的祖先一样,为宋朝皇帝守墓,与女鲛人结为夫妻,在这神仙般的南海深处,度过神仙般的人生。她会为他抓来鱼儿、虾蟹、贝壳、海藻,一同环游海洋,从南中国海到太平洋甚至大西洋!五十年后,他白发苍苍地死在爱人怀中,而她依然二八韶华的美娇娘。 她继续亲吻他的脖子,秦北洋一睁眼,却看到小镇墓兽九色干巴巴的目光。 为了九色…… 还有,太白山上的阿幽,秦北洋告诫自己不能留下! 对不起了,秦北洋挣脱她的臂弯,翻身跳出龙床,湿漉漉地回到地宫。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秦北洋说了这句宋朝大词人秦观的《鹊桥仙》,当年脍炙人口的情诗,水井酒肆的流行歌曲,身为南宋人的秦念北,恐怕也对眼前的女鲛人唱过吧? 她记得这句话,也是男女分别时的借口——又岂在朝朝暮暮? 女鲛人悲伤地点头,泪水又从眼角滑落,一接触空气就变作鲛珠。秦北洋没有去接,任凭一连串刚刚固态化的鲛珠,如同断了线的珍珠项链,又被通往深海的隧道慢慢吸走…… 她红着眼眶从水里爬出,捡起一枚锋利的生蚝贝壳,在古墓的地砖上用力刻划。 这是在干嘛? 第四十一章 鲛人鱼膏 秦北洋与九色都凑过来,看到女鲛人在地上刻出了许多线条——先是一条鱼,然后鱼鳍越长越长,进而变成了双手,能够用来打造工具,接着鱼头也开始变化,渐渐有了近似人类的上半身…… 她又画出了一片陆地景象,早已灭绝的上古神兽,比如西伯利亚的猛犸象,在天上飞行的黑色巨龙,隐藏在大泽深渊里的蜃龙,甚至还有一头九色神鹿——就像隐藏在小镇墓兽外壳里的那一头! 然后,女鲛人画出了成群结队的猿猴,他们渐渐变成不同的模样,开始从树上下来,在大草原上直立行走。这些“猿猴”开始用双手捕猎,学会了保存和使用火,彼此互相协助。 那是几万年前的地球,人类的黎明,创世纪的伊甸园,达尔文的进化论。 贝壳刻出的“猿猴”惟妙惟肖,却不断被野兽捕食,死于疾病和灾难,最后留下一小群人,外观跟现代人很接近,但是衣不蔽体,行为残忍,毫不留情地杀死野兽与同伴。他们学会了制造和使用武器,用长矛和弓箭捕猎神兽,杀死猛犸象,杀死天上的飞龙,杀死水里的蜃龙,杀死火中涅槃的凤凰,甚至杀死利维坦与十角七头…… 公元二十世纪,南海之下,宋末帝的陵墓地宫,为小皇帝守陵六百年的女鲛人,双手同时用贝壳画出人类与鲛人的进化史。 在海洋,男鲛人变得强壮,女鲛人变得柔美,竟然生出哺乳动物才有的乳房。小鲛人从卵泡中出来,就有了类似人类婴儿的雏形。女鲛人将孩子抱在怀中,再用乳汁喂养。鲛人是史前半人半兽的进化产物。 一万年前,陆地上的人类日益繁衍,遍布于地球,不但狩猎和采集,还学会了驯化牲畜,在大地播种耕作,采桑织布,筑造房屋。人类经历了大洪水,砍伐森林,消灭野兽,在沙漠中造起金字塔,在大河边筑起堤坝,在旷野中修建城市。一座旋转通天巨塔,在两条河流之间拔地而起——巴比伦塔? 女鲛人加快了左右手的绘画,也许她的左右半脑可以同时协调运作,更强大的进化。 人类第一次在大海中遭遇鲛人,使用各种残暴的武器——鱼叉、渔网、弓弩,甚至毒药……鲛人被融化成人鱼膏,能够点亮黑夜,帮助船只彻夜航行;鲛人被俘虏遭受虐待,悲伤逆流成泪珠,形同灿烂的夜明珠,可以装饰人类的妻子与女儿,甚至坟墓。 数千年来,男女鲛人们化作人鱼膏,化作地宫中永不熄灭的光。 因为鲛人极其长寿,有的可以存活数万年。故而虽然稀少,却仍未灭绝。 面对这个经历过石器时代、青铜时代、黑铁时代、火药时代和电气时代却依然青春的女鲛人,秦北洋看到了秦朝徐福“长生不老之药”的秘密。 “谢谢!” 简单的两个字,却仿佛代表秦北洋的祖先,说出千言万语。 她牢牢抓着他的手腕,最后一刻,冰凉的手指才松开,就像让风筝断线飞入苍穹。 面对宋末帝赵昺的棺椁,以及秦念北的埋骨之所,秦北洋双膝跪地磕头。 九色紧跟在他脚边,来到面朝深海的墓室门内。深呼吸,让肺叶充满古墓的空气,酝酿能够回升到海面的那口气,也为抑制癌细胞而积攒的那口气。 打开墓室门,海水汹涌而入,秦北洋与九色游了出去,犹如两只海兽,穿过发光的珊瑚树,笔直向海面上升。 女鲛人跟在后面,再度抓住他的脚腕。秦北洋本以为她还是舍不得自己,但她疯狂地尖叫,眼神与手势都表明——让他不要那么快地浮上海面。 她是在救秦北洋的命啊。 人体每下潜十米,相当于增加一个大气压,经过血液循环运送到全身,产生大量的氮气泡。从深海上浮如果太快,气泡就会聚集在组织和血液中形成栓塞。有的人即便浮出水面,也会迅速死亡。潜水员用水肺潜水会有减压病,自由潜水也会有的。 秦北洋左右为难,如果不迅速上浮,肺里憋的那口气就会用完,与其活活在深海淹死,他也要冒险奔向海面去呼吸啊。 女鲛人再次抱住他,猛然咬住他的嘴唇。她没再吮吸秦北洋肺里的空气,反而给他源源不断补充氧气。只要他和她接吻,四片嘴唇紧紧相连,秦北洋就能缓慢上浮。 南中国海的幽暗深处,数十个大气压之中,这个荡气回肠的吻,持续了半个钟头。 浮出海面,黎明的天空升起太阳,将怪石嶙峋的孤岛投射成一片逆光的剪影。 女鲛人陪伴秦北洋游弋,像一条不时跃出水面的白海豚。引着他来到海岛另一边,悬崖下有个海蚀溶洞。 秦北洋跟她游入溶洞深处,像九曲十八弯的暗河。洞里藏着十几个大酒桶,秦北洋看得真切,就是橡木酒桶。 山洞不大,却有几件西班牙式头盔与胸甲——日本人叫“南蛮胴”,还有西洋佩剑,十六世纪的火绳枪,断裂的铁十字架,甚至一本残缺不全的拉丁文《圣经》。 女鲛人再捡起两块生蚝贝壳,左右手同时在地上刻划—— 西洋帆船来到南中国海,载着火炮和高鼻深目的欧洲人。他们杀死大量鲛人,在岛上烧了一口大锅,煮了上百具鲛人尸体,熬制出海量的人鱼膏,装满橡木酒桶,等待季风运回欧洲。幸存的鲛人决定复仇,凿沉巨大的帆船。欧洲人被困在孤岛,只要下海捕鱼,就会被鲛人抓住,直到全部饿死。盛满鲛人鱼膏的酒桶,永远留在洞中…… 秦北洋推算时间,应是十六世纪初期,大航海时代,明朝正德年间,葡萄牙人刚到中国的海岸线。 女鲛人打开橡木桶的开关龙头,流出一小团粘稠的黄色液体,就是传说中的鲛人鱼膏。 她用石头打出火星,人鱼膏立时燃烧,耀眼的绿色火光。 “你要干什么?”秦北洋拍着四百年前的橡木酒桶,“要送给我一桶人鱼膏吗?” 今晚,他与老金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她明白他为什么会来南海。 这一桶价值连城的鲛人鱼膏,便是她送给秦北洋的礼物,一为感谢救命之恩,二为六百年前的夫妻之情。 秦北洋用葡萄牙人留下的铁索,将小镇墓兽与橡木酒桶捆在一道,一齐游出海底溶洞,回到旭日东升的海面。 他望见海岛沙滩上的老金、中山,还有疍户老头和少女。 秦北洋与女鲛人终将分别。他和她的长发纠缠在一起,像两团海藻,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少年中山抛来三尺唐刀,秦北洋接住刀,反手斩断相缠的头发。 女鲛人没入充满泡沫的海水,就像安徒生的小美人鱼在太阳下化为泡沫…… 第四十二章 分道扬镳 孤岛沙滩,秦北洋拥抱老金与中山,庆幸还能活着相见,却又抹干泪水,红着眼眶说:“哎呀,沙子就是讨厌,总是钻到眼里!” 对于在海底发生的故事,秦北洋只字不提,只说鲛人鱼膏已找到。 九色绑着沉重的橡木酒桶爬上来。老金拧动开关,尝试点燃一滴人鱼膏,升起刺眼的火焰,燃烧一昼夜而不熄。 “主人,可喜可贺啊,一个鲛人只能熬出差不多一酒壶的人鱼膏,而这么一大酒桶人鱼膏,恐怕需要一百个鲛人。别说十年,就算再过两千年,天上地宫的光明也不会枯竭。” 不过,疍户的帆船沉了,大伙儿枯守在孤岛上,决定捕鱼生存。这些天起了风浪,只钓上来几条小鱼,完全不够五个人充饥。少年中山只得跟疍户少女去礁石上捡贝壳,用坚硬石头敲打“藤壶”,所有海岸都能看到的小贝壳,乍看就像马的牙齿,拥有极强的吸附力。 忍饥挨饿三天后,海边涌来大批鱼儿。海滩上全是活奔乱跳的大鱼。点起篝火烤鱼,老金与中山不亦乐乎。疍户老头说现在并非渔汛季节,从没碰到过这种情况。 秦北洋心里明白,女鲛人在海底赶来了渔汛,送到海滩帮助他活下去。 老金没放弃希望,每天释放烟火。黑夜里,小镇墓兽九色吐出琉璃火球,高挂在夜空求救。 时光一天天流逝,秦北洋心急如焚,在岩石上刻划日期,还剩不到一个月——1923年9月1日,工匠联盟世界大会,即将在日本东京召开,他务必准时赶到。 这个秘密还不能让老金和中山知道。 终于,有一艘广东帆船发现了他们。老金与中山抱着大酒桶上船。秦北洋坐在翘起的船尾,眺望南中国海的夕阳。 波光粼粼的金色海面,女鲛人在追赶这艘船。 六百年,下一次再见面,还会再等六百年,甚至六千年。 秦北洋挥手高喊:“快回去!回到你的家!不要靠近人类!永远!永远都不要!” 他从怀里掏出十九颗价值连城的鲛珠,全部用力抛入大海,把她的眼泪还给她。 更多的鲛珠从她的眼角产生,散落在南中国海的暮色,沉入海底。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她时。 她的时间,是我们的时间的无数倍。 望着浊浪滔天的海面,秦北洋不禁念出一句《庄子》“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与其让鲛人困于陆地,或者让人类陷于海洋,不如相忘于江湖…… 两天后,帆船在澳门靠岸。他们抱着橡木酒桶下船,迎面是香火旺盛的妈阁庙。城头飘扬葡萄牙国旗,屠杀鲛人制造人鱼膏的葡萄牙人,或许也是第一批占有澳门的人们。 少年中山与疍户少女依依不舍,执手相看泪眼。孤岛上的日日夜夜,伊甸园的少男少女,自然有了私情。 秦北洋将中山拉到一边:“你若真喜欢她,就留下来!太白山不是苦修会,我不责罚你。” 中山看了一眼楚楚可怜的疍户少女,她光着脚丫坐在码头边,爷爷准备再造一艘新船。 “不,主人,我不想一辈子活在船上。” 少年不再犹豫,秦北洋仿佛看到好几年前的自己。 疍户少女挥手作别,哭成了泪人……古来如此啊,姑娘们! 三人一兽,买了一辆独轮车,护送一大捅鲛人鱼膏,转过葡萄牙式样的澳门街道,路过大三巴牌坊,从拱北海关回到广东香山。 秦北洋绕道去了崖山,渡过两条大江,在新会县境内,谭江入海口,大宋三百年江山亡于此。本地百姓仍在崖山祠中供奉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三位忠臣…… 人说“崖山之后无中华”,秦北洋并不同意。他站在时代的裂缝上,面前不再是六百年前的崖山,甲申崇祯十七年的北京,而是这个天崩地裂的二十世纪。这一代中国人啊,倒真是要“民国之后无中华”了! 两天后,走水路到了广州。『tχt小言兑下載噈找◇酷◇书◇网Kùsùù.ňěτ』 秦北洋在码头上,抓着老金的胳膊说:“你和中山带着鲛人鱼膏回太白山去吧!” “主人,您不回去吗?” “我会回去的,但要处理两件事儿,等到秋天再回太白山,请阿幽小主不必挂念。” 老金拧起眉头:“您是太白山的主人,阿萨辛的继承人,刺客联盟的领袖,天王的女婿……可不能单独行动啊,不少人都把您当作眼中钉,肉中刺,包括该死的工匠联盟。您若是有个好歹,那可是刺客联盟不可挽回的一大损失呢。” “能说点吉利话吗?”秦北洋板下了面孔,“我不是单独行动,还有九色陪着我呢!” 小镇墓兽双目放射精光,虎视眈眈地盯着老金。 “主人,您到底还要去哪儿?” 秦北洋踌躇再三,低声说:“日本。” “您去哪儿干嘛?” “有些私事儿,不便透露。” 少年中山听到要去日本,跃跃欲试:“主人,我陪您一块儿去,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你始乱终弃了人家疍户姑娘不够,还要去糟蹋日本姑娘吗?”秦北洋难得对属下大发雷霆,“你俩不懂日本话,去那边容易出岔子,不如早点护送鲛人鱼膏回去报平安,免得阿幽心焦。否则我以家法伺候!” 秦北洋摸了摸背后的唐刀,摆出太白山主人的威严。 老金与中山无奈,退后说:“主人,愿您一路平安!若有什么需要,请务必给西安的联络员发电报,我等立即赶赴日本来救援。” “远水难救近火!我自当小心。” 其实,秦北洋不想泄漏自己参加工匠联盟世界大会的秘密!万一被老金发现,传到刺客联盟的耳朵里,必有血光之灾。 老金与中山上了轮船,装满鲛人鱼膏的橡木酒桶托运在货舱。此行要走海路到上海,再溯长江与汉水而上回太白山。 分道扬镳。 秦北洋与九色留在珠江边的码头,买了一张前往日本的船票,明日启航,终点站大阪。他给大阪四天王寺的羽田商社总部拍了封电报,约定在那里跟羽田大树碰头,然后结伴去东京,恰好能赶上9月1日的工匠联盟世界大会。 然后,他去看一个人。 下雨了。 广州的雨,打破了亚热带的炎热,似乎一雨成秋。好多天没有进入古墓了,秦北洋胸口隐隐作痛,癌症似乎要复发。他没有撑伞,戴着一顶斗笠,披着蓑衣,就像珠江上的艄公。 一人一兽,来到越秀山脚下。去年毁于陈炯明兵变的粤秀楼侧畔,有座不起眼的庭院,门前种着芭蕉与红豆树。 就是这儿,他深呼吸,刚要敲打铜门环,胳膊却僵硬下来。 疯了吗? 雨打芭蕉,雨打红豆,雨打在他的脸上,目光低沉,撞到小镇墓兽的琉璃色双眼。 忽然,门里有脚步声。秦北洋立即后退,躲藏到对面篱笆丛中。 门开了。 一个女子,仿佛一绺烟雾飘出门扉。烟雨蒙蒙,越秀山下,她穿着岭南妇人的衣裙,二十出头年纪,自来卷的乌发挽在脑后,白皙皮肤近似透明,有着与九色相同的琉璃色眼珠子。 欧阳安娜。 第一次见到她,六年前的上海虹口,海上达摩山,为修复刚从白鹿原大墓挖出来的小镇墓兽,十七岁的安娜,像一道光,射入十七岁的秦北洋的心里。 人与人的相遇,就像上帝掷出的骰子。无法预料也无法算计,这个点数一旦投出,无论天涯海角,日月变幻,都再也无法改变…… 这才是秦北洋必须在广州单独停留的原因。 他想要见一眼安娜,哪怕远远地窥视。 视线穿过篱笆墙的缝隙——欧阳安娜没带伞,走过门前的小径,伸手拨弄着芭蕉叶,任由雨水淋湿自己。 门里冲出个男子,身着广州革命军的制服,帽徽是国民党的青天白日。他也不过二十来岁,个子很高,容貌俊朗,配上这身军装真是鲜衣怒马。他匆匆地打出一把油纸伞,为妻子遮风挡雨。 他是齐远山。 第四十三章 红豆生南国 广州的雨。 灰蒙蒙的越秀山下,欧阳安娜对丈夫回眸一笑,显出少妇的妩媚。一个大丈夫,一个美娇娥,他俩站一块儿,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神仙眷侣是也。 一年半前,圣诞节,刺客阿海造访了欧阳安娜在上海的家。为了女儿九色的安全,她决定当天搬家逃离上海。一家三口与常凯申同行,乘船南下广州。 齐远山脱离了北洋军阀,加入国民党,担任大总统的警卫官。在中山先生居住的粤秀楼侧畔,安娜买了一栋独门独户的旧庭院,门前种着红豆与芭蕉树。 结满红豆的春天,欧阳安娜在书桌前,用小楷反复抄写王维的“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女儿正在咿呀学语,便也跟着妈妈背出了这首诗。 雨打芭蕉的夏天,她抄写蒋捷的《一剪梅》“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度与泰娘娇。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刚满三岁的九色,耳濡目染,不但会背古诗词,还认得了不少字儿。 欧阳安娜生于东海孤岛,成长于上海滩,在北京读大学,如今又漂泊避难到南国羊城,就像她的妈妈来自赤道以南的爪哇岛,或许命中更爱热烈的南方。 广州多雨。但她不喜撑伞,宁愿让雨点打湿衣衫。 因为伞,就是散啊。Оふ說下傤憱找●酷o书o网●κúsúú.йètО 少女时代,她天不怕地不怕,跟青帮老大的爸爸一样百无禁忌。如今初为人母,嫁做人妇,却有了很多忌讳,比如再也不碰生梨了,原因无他,生离啊! 去年夏天,陈炯明兵变,叛军炮轰围攻粤秀楼。齐远山出生入死,保护中山先生突出重围。安娜抱着女儿风餐露宿一夜,陕西永泰公主墓里出来的黑猫,寸步不离地守护在母女身边。次日,齐远山接妻女登上停泊珠江的永丰舰。中山先生与夫人、常凯申也在舰上,众人团圆,不胜唏嘘。中山先生转往上海,齐远山与欧阳安娜避居香港半年。 年初,陈炯明的叛军被驱逐,广州重回革命党手中。安娜回到越秀山的老庭院,只因喜欢那两株红豆树与芭蕉树。 手握大权的常凯申对齐远山多有提携,全看在欧阳安娜的面子上——因为1921年的平安夜,那笔慷慨的借款,堪比救命之恩。 身处大革命的中心,风云人物际会的漩涡,欧阳安娜却对政治不感兴趣。几年前,她梦想要做中国第一位女外交官,第一位女公使,第一位女外交总长,甚至第一位女总统。但自从女儿九色来到世上,她便放弃了所有梦想。 何况,她也是真正见过世面的人,参加过巴黎和会,近距离接触过地球上最有权势的男人们,比如美国总统、英国首相、法国总理……但在贫穷落后的中国,哪怕爬上权力的高峰,就像占据北洋政府的衮衮诸公,放到国际舞台上还不是个屁? 如今,她的人生便是相夫教子,闲来读读《浮生六记》,想象沈三白与芸娘的日子。哪怕芸娘吐血早逝,依旧值得安娜羡慕,这是她从未享受过的幸福。而她除了照顾女儿,便是回忆与秦北洋相处过的短暂时光,听着广州淋漓的雨声,看庭前花开花落,天上云卷云舒,春风红豆,夏雨芭蕉…… 八月这一日,欧阳安娜难得出门,又撞上下雨天。齐远山跑出来为她撑伞,夫妻俩结伴去西关采购些粮米与衣服。三岁的女儿正在小床上午睡呢。而他们并没有发现,家门口对面的篱笆丛里,藏着一尊小镇墓兽,还有男人红肿湿润的双眼。 齐远山与安娜在伞下远去,秦北洋才从篱笆背后钻出来。他不是不想跟安娜打声招呼,跟结拜兄弟的远山叙叙旧,但仿佛他们之间有一堵墙,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或者会尴尬得想要死掉。 他抚摸九色的鬃毛,决定告别越秀山,找个屋檐下度过两日,等待登上去日本的客轮。 忽然,红豆与芭蕉树掩映的门扉开了一道缝。 先出来一只猫,全身乌黑的猫,核桃仁般的猫眼,正好看到了秦北洋。 哪怕有一万只黑猫在眼前折腾,他也会一眼就认出这只猫——来自武则天的孙女,唐朝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的姐姐——永泰公主地宫的老猫,不晓得活了多少年,竟然还能在这里碰上? 猫直勾勾地看着他,也认出了他。 然后,九色向这只猫发出了咆哮。 一般来说,镇墓兽不会搭理普通的动物,尤其是人世间的猫猫狗狗,除非这动物已然成精,或是伪装成动物的镇墓兽? “别动!” 秦北洋按住九色的脑袋,让它稍安勿躁,也许它闻到了这只猫散发的唐朝古墓气味? 照道理说,猫碰到凶悍的狗,必然是一溜烟就跑了,可这只老猫居然纹丝不动,镇定地看着不速之客的九色与秦北洋。 忽然,门扉里又钻出来一个人。 小女孩,三四岁模样,个头已长到秦北洋的胯部,披着一头自来卷的乌发,完全遮盖了后脖颈的鹿角胎记。她戴着一顶小小的斗笠,足蹬适合雨中行走的草鞋。 她很漂亮,近乎牛奶的白皙,琉璃色的眼珠子,就像她的妈妈,冷冷地看着秦北洋,目光里有成年人才有的犀利。 小镇墓兽九色一看到她,立时变得安静,竟然乖乖地蹲伏在芭蕉叶下。黑色老猫跳上小女孩的肩膀,像一条盘踞在身上的蛇。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九色。” 小女孩细细的声音,仿佛一根丝弦缠绕在秦北洋的心上。 他难得笑了一回儿:“你也叫九色?” “齐九色。” 女孩补充了自己的姓名,秦北洋微微点头:“你妈妈给你起了个好名字!” “叔叔,你是谁?” “我是……你爸爸的朋友。” “妈妈说,任何陌生人都不能进我们家门,请你在门口坐一会儿,我给你那把伞来吧。”她带着肩上的猫回到院子里,给秦北洋拿了把油纸伞出来,“爸爸妈妈很快就回家了。” “谢谢你!九色!” 撑起伞,世界仿佛变小了,外面洪水滔天,里面只剩下一人一兽。 小姑娘九色看着小镇墓兽九岁说:“它叫什么名字呢?” “它……也叫九色。” “这条狗跟我一个名字?” 秦北洋点点头:“嗯,但它不是狗,它是我的伙伴。” “我能摸摸它吗?” “当然。” 九色乖乖地甚至贱贱地把头凑过来,任由小女孩伸出肉肉的手,抚摸它的赤色鬃毛与头顶绒毛。 “奇怪哦,它还想好长着角。” 女孩九色摸到了小镇墓兽的鹿角伸缩处,平常都被绒毛掩盖住了,只有两块锋利的凸起。 忽然,趴在小姑娘肩上的那只黑猫,哇一声尖叫起来,向着女孩身后跳跃而下。 秦北洋不明就里,下意识地伸手要抓后背的唐刀,才发现老黑猫在红豆树下的草丛中,竟然逮住了一条翠绿的竹叶青……毒蛇! 不得了,竹叶青可是十大毒蛇之一,岭南地带有颇多分布,尤其是在雨中湿润的越秀山。若不是这只老猫有敏锐的感觉,说不定已咬中女孩九色裸露的小腿肚子。 竹叶青不是好惹的,秦北洋担心这只老猫会不会被咬中? 不可思议,这只猫把身体拉长,先是如同一只黄鼠狼,然后变得像条长蛇,前后竟有七尺多长,仅仅一两寸的圆径,像条黑色的毛茸茸的大蟒蛇,一口将竹叶青整个吞吃下去。 它不是猫。 而是某种介于蛇与猫之间的特殊物种。 秦北洋搜肠刮肚,得出一个新物种:蛇猫? 转瞬间,这只乌黑的“蛇猫”又恢复成猫的形状。吞吃了竹叶青,似乎也没有中毒的迹象,核桃仁似的猫眼,乌幽幽地看着秦北洋与九色。 小姑娘九色将它抱在怀中,亲了亲猫耳朵说:“谢谢你救了我!” 秦北洋明白,乾陵脚下的永泰公主墓中,含有公主亡魂的姑获鸟镇墓兽,将小九色当作自己胎死腹中的小女儿——即便被秦北洋救走,仍然派遣这只介于蛇与猫之间的“蛇猫”神兽,也许已在古墓中活了一千两百年,小镇墓兽九色同时代的产物,忠诚地守护这位天命选定的小姑娘。 有了这只古墓蛇猫,斗得过毒蛇,打得过刺客,仿佛看家护院的侍卫,就让秦北洋放心了。他带着小镇墓兽九色匆匆转向篱笆丛中,小姑娘九色在后面喊:“叔叔!你不等我爸爸回来吗?” “不啦!代我向你的爸爸妈妈问好!” “您叫什么名字?” “马蒂亚斯!” 秦北洋喊出自己的德语名字,便跟小镇墓兽一同消失在茂盛的树林之中…… 片刻后,齐远山与欧阳安娜挽着买菜的竹篮回来,还给女儿带了半匹做裙子的布。 小九色站在屋檐下说:“刚才有个奇怪叔叔来过,他说是爸爸的朋友,但是又走了。” “他叫什么?” 安娜警觉地抱起女儿,还想要检查她的身体。齐远山掏出手枪搜索周围,担心是不是阿海卷土重来? “马蒂亚斯!” “这名字……”安娜觉得有些耳熟,“外国人?” 小九色搂着黑猫摇头:“不,是中国人,还有一条跟我相同名字的大狗。” 话音未落,欧阳安娜冲入烟雨蒙蒙之中,却再也觅不到她的马蒂亚斯·北洋·秦。 第四十四章 东京!东京! 秦北洋与九色坐上羽田汽船的客轮。 他在三等船舱躺下就睡,胸口积满古人气息。昨晚,他在破碎的地宫中睡了一宿——九色在越秀山下找到一座古南越国的墓葬,早已被盗墓贼光临过了,为了让主人准备接下来满航的旅途。 睡梦中离开珠江口,进入烟波浩渺的南海,穿过台湾海峡与东海,经过鹿儿岛以南的大隅海峡进入太平洋。 三天后,轮船从纪伊水道进入大阪港口。 秦北洋依旧穿着工匠服,夏日里卷着袖子管,背后长柄伞里藏着唐刀,腰间遮挡着十字弓,唇上冒出一圈茂盛的胡须。 第二次踏上日本的土地,九色还记得这里的空气。秦北洋把日语捡回来,找到大阪四天王寺。羽田大树已在麒麟神社门口恭候他了。几年不见,羽田更像个商人的模样,跟他的秦氏本家热烈拥抱。见到小镇墓兽九色,羽田还是那副夸张表情,神社里供奉的就是酷似幼麒麟镇墓兽的青铜像。 他们在麒麟神社小住一晚,便在大阪火车站坐上前往东京的特快列车。 明天上午,1923年9月1日,工匠联盟本年度的世界大会,将在联盟的远东大圣殿,东京日本桥召开。 羽田大树买了一等包厢,这样九色也能单独坐下。它趴在秦北洋的大腿上,看着车窗外的日本风景…… 又是熟悉的京都与琵琶湖,穿过关原大战的古战场,进入美浓与尾张的原野,从爱知县到静冈县,东海道的铁路擦着高山与大海经过。秦北洋看到温泉胜地箱根,北条家的小田原城,古老的镰仓,进入关东平原地带。东京湾西岸,樯橹如林的横滨与川崎,来到德川幕府的江户,日本帝国的东京市——二战后期才改称为东京都。 黄昏时分,他们在东京车站下车,走出模仿荷兰阿姆斯特丹中央车站的红砖大楼,日本各大铁路干线的起点站,也是东京的“表玄关”。 第一次到东京,出站来到丸之内地带。没走几步,便出现护城河与绿树掩映的城堡,便是日本天皇的宫城,后来改叫“皇居”,最醒目的却是骑马着大铠的楠木正成青铜雕像。 羽田大树毕恭毕敬地鞠躬,便带着秦北洋去附近的旅馆,准备小憩一夜,明早参加工匠联盟世界大会。 吃了一顿寿司,两杯清酒下肚,东京的口味果然比关西重多了。忽然,秦北洋提出要去找光,听说嵯峨侯爵的府邸就在东京。 羽田大树噗嗤一笑:“你还对光公主念念不忘呢?” “我记得,她的生日是8月31日,就是今天!”秦北洋低头对九色说,“你想见光吗?” 小镇墓兽何等精怪,自然点头。 嵯侯侯爵的府邸,就在日本皇宫的背后,只隔着两条街,就像北京紫禁城背后的什刹海两岸,遍布着许多座满清王府。 秦北洋用长柄伞伪装着唐刀,将十字弓藏在背后,九色照旧打扮成英国獒犬。出门先去银座的商店,趁着没打样,羽田大树买了瑞士的巧克力,秦北洋买了个意大利的肥皂盒子。 乘坐出租马车绕过皇宫,来到一座气派辉煌的西式宅邸门前,一大群乌鸦轰然起飞,铺天盖地的黑色翅膀,几乎遮挡了月色…… 羽田不明就里地皱起眉头:“奇怪啊!这些乌鸦怎么平白无故黑夜起飞呢?” 宅邸内正灯火通明,想起乐队的旋律声,门口停着许多汽车与马车,东京的达官贵人们都来参加嵯峨光的十六岁生日宴会了。 没有请柬,自然是进不去的。秦北洋想起了翻墙,羽田大树摆摆手,他早已换上绅士的燕尾服,写了张纸条请门房传递。稍后片刻,便有人送来请柬,欢迎羽田商社、羽田汽船株式会社的社长参加宴会。秦北洋和九色自然成了羽田社长的随从与爱犬。 走入侯爵府邸的大院,草坪上张灯结彩,一栋文艺复兴式的大屋底楼,正在举行华尔兹舞会。宾客们有日本的亲王和华族,当年的公卿与大名后代——大政奉还的德川家、加贺百万石的前田家、长州藩的毛利家与萨摩藩的岛津家的各位当主。还有三菱、三井、住友、安田等四大财阀的少东家。席间穿梭着不好盛装出席的外国宾客,列国驻东京的公使或参赞。最重要的一位客人,则是当今日本的皇太子裕仁。 嵯峨光是侯爵的独生女,自小当做掌上明珠,如果召个入赘的女婿,拥有体面的出身,便可能继承爵位。若是来参加宴会的贵族子弟,或者财阀继承人们,能被嵯峨侯爵相中,做了嵯峨家的乘龙快婿,便能继承侯爵家的百万财富,尤其是在东京、大阪以及京都拥有的几十处地产。 前方高朋满座,珠光宝气,伪装成下人的秦北洋,自然无法进入宴会的核心地带,只能被安排在其他下人和随从的区域,远远听着舞会乐队的演奏。他的身边坐着一群秘书、侍从甚至军官,还有好几只贵妇人的宠物狗。只要九色的目光一沉,那些秋田犬和金毛们,便吱吱叫着后退了。秦北洋的穿着最为朴素寒酸,别人不怎么搭理他,侍者送来水和点心,他便用日语感谢一声。 忽然,有个身着洋装的少女,端着酒杯闯入下人的区域。她的身材娇小,皮肤白皙,眉眼既像日本人,也像北京城里的旗人,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有人劝她回到舞会中去,却被她推开,跌跌撞撞地倒向桌子,秦北洋无奈搀扶住她,闻到浓浓的红酒气味,原来是喝多了。 “芳子?” 秦北洋居然认出了她!四年不见,她长高了,变漂亮了,不再是“天国学堂”顽皮精怪的小师妹,而是个雍容华贵的美少女。他俩曾经睡过一个被窝,芳子还自称神婆,用周易给他算过命。少年中山说她前些年就下山去了,至今音讯渺茫,果然是到了日本! 毕竟相隔四年,女大十八变,会不会认错了呢? 不过,秦北洋是用中国话说的“芳子”,她立马就有了反应,表情变得异常紧张,说明她能听懂中国话,而且知道这是自己的名字。 她也看清了秦北洋的面孔,眼神说明了一切——她认得他,即便他的容貌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过,她猛然摇头说出娴熟的日语:“先生,我是芳子,但我不认识你。” “别走!” 秦北洋放下装有唐刀的长柄伞,交给九色看管。他追在芳子的身后,抓着她的胳膊,改换日语说:“你为什么离开了太白山!” 这时候,旁边有个管家走上来说:“先生,您认识这位女士吗?” 眼看秦北洋要被管家带走,芳子却说:“对不起,他是我的朋友,请不要带他走。” “谢谢你,芳子!” “我喝醉了吗?”十七岁的芳子放下酒杯,靠在秦北洋的肩膀上,呢喃着日语说,“是不是一个梦?就像我们死后前往‘天国学堂’……北洋,我为什么会见到你?” “这不是梦!” 秦北洋瞪着一双眼睛,看到微醺的芳子眼角的泪花儿。 这时候,宴会厅里的舞曲换成了勃拉姆斯的匈牙利圆舞曲,随着泼辣而欢快的舞步,芳子搂住了秦北洋的肩膀,自己右手握紧他的左手,又将他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腰肢上。 “陪我跳一支舞!” 她趴在秦北洋的耳边,说出一口标准的京片子。 好尴尬,但他无从抗拒,舞池里每一对男女都在翩翩起舞。他穿着一身朴素的衣服,在众多燕尾服洋装中间显得不伦不类。他也不会跳舞,只能滥竽充数装样子,接连踩到芳子的脚。她只是叫唤几声,胡乱地迈着步子,带着秦北洋旋转到舞会的中心。这支勃拉姆斯的舞曲节奏相当快,让人酒后越发兴奋,转得他几乎头晕。 就在莺歌燕舞的舞池之中,秦北洋也被芳子带得迷醉,一回头却见到今日宴会的主人。 她是光。 十六岁的嵯峨光,穿着雪白的晚礼服,头一回露出光滑的脖子与胸口,佩戴卡地亚的钻石项链。她的头发被做成各种卷曲的形状,模仿欧洲上流社会的公主。又隔了一年半,她已是个大姑娘了,胸脯也渐渐发育起来,脸上却还稚气未脱。她就像一只白天鹅,降落在无数鸟儿展示羽毛的池塘,头顶戴着灿烂的冠冕。 而跟她牵手共舞的男子,是个瘦小个子穿着军装的年轻人——二十二岁的日本帝国皇太子裕仁。 当今在位的大正天皇身体虚弱,并且患有严重的精神病,皇太子在两年前摄政监国,众人皆知他即将登上天皇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通常不会来参加这种生日宴会。不过,嵯峨侯爵的家族与明治天皇有姻亲关系,论辈分嵯峨光是皇太子的远房表妹——日本皇室有近亲结婚的传统,她甚至符合皇太子妃的选择标准。 虽然与未来的天皇共舞,嵯峨光却并未太多欢愉,而是如临大敌额头布满冷汗。 她的视线掠过裕仁皇太子的肩膀,正好撞到了秦北洋——隔着芳子的后脑勺。 一瞬间,嵯峨光的舞步大乱,恰好踩到了裕仁皇太子的脚尖。这一脚踩得太重了,皇太子忍不住尖叫一声,这下整个舞池都安静了。乐队也停止了演奏,侍从武官们立时冲上来,以防皇太子遭遇什么意外。 按照宫廷礼节,嵯峨光应该马上向皇太子道歉,然后重新开始舞步。她却完全把裕仁皇太子晾在一边,直勾勾地看着秦北洋的双眼。 秦北洋松开了手,醉醺醺的芳子摔倒在地,又是一声尖叫。 “欧尼酱!” 光走到秦北洋的跟前,本想悄悄地进来送生日礼物,没想到却成为整个舞会的焦点。 裕仁皇太子走过来说:“光公主,这位是您的朋友吗?” “嗯,他是我的哥哥。” 皇太子向秦北洋微微鞠躬,颇为客气地说:“您好,我是裕仁,请多多关照。” “您好,我是……秦北洋。” 舞会那一头,嵯峨侯爵正走过来,秦北洋已无法隐瞒身份,只得如实回答。 “您是中国人?” 秦北洋比皇太子高了一个头,挺起胸膛俯视道:“我是中国人。” “对不起,殿下,我能与他跳舞吗?” 光走到了秦北洋的身边,又同样问了旁边的芳子。 “当然!” 裕仁皇太子并无不快,只是脚面被踩得很疼,一瘸一拐地被侍卫搀扶走了。喝醉了的芳子,却不知躲藏去了哪里?也许,她的酒已经醒了。无论她到底是什么人?秦北洋可以肯定,今晚,她不是来刺杀皇太子的,否则绝不会喝醉。 于是,乐队重新奏响曲子,却换了小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 光主动搭住了秦北洋的手,让他托住自己的小蛮腰,随着乐曲翩翩起舞。尽管秦北洋的步子是那么笨拙,就像在工地上搬砖的节奏,光却仿佛来到维也纳的美泉宫,就像茜茜公主遇见了弗朗茨皇帝。 他们在多瑙河波涛中旋转着前进,光是今天宴会的女一号,所有人都给跌跌撞撞的秦北洋让路。嵯峨侯爵刚要去阻止女儿的荒唐行为,羽田大树却拦住他敬了一杯香槟:“让公主再快乐一会儿吧。” 可惜快乐永远是那么短暂,《蓝色多瑙河》才跳了一半,大宴会厅头顶的吊灯就开始闪烁,忽明忽暗,就像被幽灵附体,引得宾客们惊慌失措,女生们纷纷尖叫。乐队继续演奏,华尔兹却不得不暂停了。 在闪烁的灯光与混乱之中,嵯峨光躲过了父亲的追捕,拉着秦北洋躲到宴会厅的幽暗角落,把头靠在他的肩头说:“哥哥,你是专门来参加我的生日宴会的吗?” “不是啊……”秦北洋还是情商为零,不晓得如何讨女孩子喜欢的说话,“明天我在东京有一件要事——不过嘛,我必须要来参加的生日宴会。” 最后一句话,才让嵯峨光喜笑颜开,用小拳头捶着他的胸膛。 秦北洋才想起生日礼物,从工匠兜里掏出意大利的肥皂盒子——他知道光最爱用的阿尔卑斯山少女峰香草肥皂的尺寸。没有这个肥皂的香味,他和九色也不可能追踪到上海西郊的古墓,从阿海手里解救了光。 “哥哥,你太了解我啦!” 其实,秦北洋暗暗在想自己最不了解的就是女孩子的心。 他又打了个响指,隔壁房间的九色,便叼着伪装成长柄伞的唐刀奔过来了。 “九色耶!卡哇伊!” 光抱着小镇墓兽的脑袋,九色摆出乖巧的模样,聪明的宠物惯用的伎俩,利用可爱帮助主人泡妞。 嵯峨侯爵终于找到女儿了,正要发作之间,宴会厅里又响起一片尖叫。原来地下冒出了许多老鼠,密密麻麻地窜过地板,吓得女士们纷纷跌倒,有人一屁股坐下压死了两只耗子。而隔壁的宠物狗们纷纷窜出来,上演一场狗拿耗子的好戏。侯爵只得回去维持秩序,现场乱作了一团。 光茫然地说:“我们家从来没有闹过老鼠,今晚是怎么了?” 说罢,九色也开始不对劲了,它体内的几块灵石发出热量,琉璃色眼睛放射精光,撒开四条腿奔出宴会厅,来到侯爵府的大草坪上。 秦北洋与光追了出去,只见地下亮起诡异的白光,一股雾气渐渐升腾而起。草坪里有个水池子,却在不断向上翻涌,几乎变成喷泉的感觉。回头再看整个府邸,整栋楼的灯光都在跳跃闪烁,管家和电工正在忙着检修,却找不到问题的来源。 “井水翻涌,地光泄漏,电磁异常,动物逃难……还有最灵敏的镇墓兽!”秦北洋想起了一个可怕的明天,“大地震?” 第四十五章 一级警告 1923年8月31日,深夜,嵯峨侯爵公主的生日舞会刚到高潮。 “哥哥,你在说这些都是地震前兆吗?” “我在京都第三高等学校读书时,专门看过地震学方面的书。今晚这些异常现象说明,很可能会有破坏性极强的大地震!” 光抓着他的胳膊:“你确定?” “我……不知道!” 秦北洋茫然地低头看着九色,问出同样的问题。 小镇墓兽点头,眼神明白无误地确定——地震即将来袭。 要知道,它在白鹿原魔方大墓地宫被关了一千二百年,对于地下世界的每个细微变化都极为敏感。 秦北洋趴在大草坪上,让耳朵与心脏紧贴大地,感受地壳内部的脉动…… 自从进入过白鹿原魔方大墓,揭取封印时遭受电击,他便能感知到天地万物各种细小的变化,无论眼耳口鼻舌等各种感觉器官。某种程度来说,秦北洋也拥有了近似于镇墓兽的敏感度,也像老鼠、蟾蜍、小猫小狗们那样。 胸口的和田暖血玉坠子都亮了。 闭上眼睛,眼前掠过一片天崩地裂,高楼广厦千万间的东京,顷刻间陷入熊熊火海,数百万人的阿鼻地狱,被毁灭的索多玛城。 秦北洋翻身跃起:“我确定!” 电工已紧急修复了所有的电路,却搞不清原因为何? 今晚的女一号,嵯峨光提着裙摆,回到舞池中央,夺过司仪的麦克风大声说:“诸位!很高兴大家来给我庆贺生日,但我要宣布一件重要的事!事关到你们每个人的生命!” “光!” 嵯峨侯爵气势汹汹地上来,夺过女儿的麦克风,将她拖下去,并向宾客们道歉。这个女儿向来任性,毫无宫廷贵族淑女风范,平时总做些出格的事儿,爱幻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胡说八道,有时说自己家是开妓院的,又说日本帝国将在下一次世界大战中败亡,让他这个朝廷重臣丢尽了颜面。 女儿又从父亲手中抢回麦克风,脱掉高跟鞋,爬到乐队的钢琴上说:“今晚的种种异常现象表明,东京即将要爆发大地震!请各位速速离开室内,在开阔地上避灾,否则你们每个人都会死!都会死的!” “疯了!”嵯峨侯爵简直要被气晕过去,女儿在生日宴会上说这种晦气话,“恶作剧开得太过分了!” 宾客们纷纷摇头,虽然大家都目睹了电灯事故、老鼠横行、草坪上的地光与地气等等诡异的地震预兆,但没人相信这个十六岁小姑娘的警告。有人说,日本自古以来多地震,就算有这种前兆也没关系,早就习以为常。 事已至此,这场生日宴会不欢而散,宾客们纷纷告辞离去,包括众星捧月的裕仁皇太子,日本帝国未来的天皇。 秦北洋还想去找芳子,却发现她早已无影无踪。羽田大树拽着他迅速离开,刚才那出戏已让嵯峨侯爵勃然大怒,免得侯爵编个理由把他们都抓起来。九色却站住不动,秦北洋一回头,才发觉府邸洋楼闪起火光。 乐队、仆役、保镖们纷纷逃出来,大火迅速从厨房蔓延到宴会厅,又窜上了楼上的各个房间。有人打开大草坪上的消防水龙头,却无法控制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 嵯峨光和父亲都逃出来了,侯爵被烧掉半边头发,狼狈不堪;公主的裙摆上还烧着火,管家好不容易帮她扑灭,结果晚礼服被烧成了小礼服,小腿肚子还被浅浅地灼伤了几块。 侯爵大发雷霆地咆哮:“光!我要把你送到少年管教所去!” 原来啊,这把大火,竟是嵯峨光自己放的。 “父亲大人,如果我不放这把火,全家几十口人都会在大地震中死无葬身之地。我不想让你死!我想拯救所有人的生命!” 光又对跑到大草坪上避难的管家、女佣、仆役们关照,让他们哪里也不要去,就在草坪上原地休息过夜,反正今晚天气炎热不会冻着,千万不要再去找房子住宿! 这时候,消防车已呼啸着开进来,水枪已无法挽救这栋豪华的大厦,房梁轰鸣着坍塌,烈焰冲上高天,火星仿佛飞溅到月亮上,附近的日本皇宫都被照得通亮……真个是“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今晚是周末,接近子夜,那么多人不可能再找到旅馆了。嵯峨侯爵被逼无奈,只得下令在大草坪上搭建帐篷过夜,同时尽量抢救火灾废墟里的财产。 侯爵狂怒已极,他决定将女儿送去警察局,哪怕以纵火罪惩罚这个疯狂的公主,但他一回头,光已经消逝了。 数百米外,十六岁的嵯峨光已逃到幽暗的街道上,冲入秦北洋的怀中,回头遥望着火光冲天的侯爵府邸,大声说:“我是光!” “你这把光也忒亮了点!”秦北洋哭笑不得地说了一句中国话,又跟出一句日本话,“公主殿下,你可太任性了!我只说发现大地震的预兆,可没叫你把自家房子给烧了啊!” “可我不烧房子,怎么把那伙人赶出来呢?” “有你这么一个邪乎的闺女!我现在开始理解嵯峨侯爵的痛苦了。”秦北洋抓着她细细的胳膊,“快点回到你爸爸身边去吧。” “以诶!”光摇着头,咬着嘴唇,“我不能回去,爸爸说我犯了严重的纵火罪,要把我送到少年管教所去。” “别骗我了!” 秦北洋回想起四年前在京都的冬天,就是着了这小姑娘的道儿。 “我没骗你!”光的眼泪水又下来了,哀求旁边的羽田大树,“羽田先生,求求你们,带着我走吧!” “光公主,今天是您的生日,可不能哭呦!”羽田大树还是把光的小手交到秦北洋的手中,“北洋,你是甩不掉她了!” 秦北洋拍了拍额头,再看光又抱着九色的脑袋,好像这尊小镇墓兽成为她的宠物。 “冤家!” 三人一兽,没入东京的黑夜。 一路上,不时有老鼠大军在街上横冲直撞,飞鸟与蝙蝠们纷纷逃离城市,月夜下不断掠过黑压压的飞行生物。奇怪的雾气在地面升腾,有时甚至有干冰的效果,加上诡异瑰丽的地光。秦北洋相信九色的判断没错——毁灭性的大地震近在眼前,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就是不晓得何时劈下来? 他们不敢再回旅馆,只能在东京的街头流浪,并且避开各种建筑物,只见河边的开阔地而行。羽田大树打电话给报社、电台、气象局甚至警察局……可惜子夜时分,谁都找不到。若是后半夜发生地震,便会造成毁灭性的灾难。 穿着烧焦的晚礼服的嵯峨光,坐在日本桥川的水岸边,托着下巴说:“我再去把这些房子烧了吧?把睡觉的人们赶出来!” “八嘎!”羽田大树真想抽她一耳光,“公主殿下,地震还没来,东京大火灾就会烧死几十万人了。” “哦……” 光弱弱地缩回去,抱着九色相依为命的可怜模样。秦北洋摘下她胸口的卡地亚钻石项链,戴着这个值钱的家伙走在夜里,要是没有他的保护,下一分钟就被人抢劫甚至绑架了。 第四十六章 日本桥下 凌晨时分,他们绕过日本皇宫,终于来到日本桥。 羽田大树示意大家小心,前方弥漫的雾气之中,灯光照亮日本桥柱上的麒麟与狮子。带着翅膀的青铜麒麟雕像,竟然酷似九色变身后的幼麒麟镇墓兽,坐姿却像西方的恶龙。举着盾牌的青铜狮子,既像中国工匠的手艺,又带有欧洲近代风格。 秦北洋正要仔细端详,青铜麒麟雕像下出现几个影影绰绰的男人,仅从背影看就比日本人高大健壮。 羽田按住他肩膀,低声说:“他们是工匠联盟的人!” “工匠联盟远东大圣殿,就在这儿?” “嗯,日本桥!” 羽田示意秦北洋在桥边露宿一宿,大会要明天早上才开始。 秦北洋有些摸不着头脑,总不见得在桥上开会吧?这里是东京的市中心,紧挨着火城站与皇宫,乃是全日本的交通要道。他又爬到桥洞底下,便是黑漆漆的日本桥川水面,看不出有何特殊机关。 光已经困了,抱着九色睡着了。秦北洋给她披上自己的外套,又让九色离她远一点——有了卡佳之死的前车之鉴,还有他肺叶里的癌细胞,这头小镇墓兽不得靠近任何对他来说重要之人。 羽田大树也打了个瞌睡,唯独秦北洋一宿未眠。等待大地震随时来临的漫漫长夜。 天亮了,晨曦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东京恢复了活力,日本桥上的车辆川流不息。 地震却还没来! 秦北洋心中“咯噔”一下——难道自己和小镇墓兽的判断出错了?嵯峨侯爵的府邸白白被光一把火烧了? 羽田大树买了几个饭团,秦北洋和光用过早餐,来到日本桥边一栋不起眼的西式洋楼。 “凶宅耶!” 光知道这栋楼,原本是明治时代的富商所建。日俄战争期间,富商破产自杀,并用斧子砍死全家十三口人,从此成为凶宅,至今无人问津。因为这宅子靠近皇宫,自然成为贵族学校女生们的灵异传说。 工匠联盟远东大圣殿,就埋藏在这栋紧挨着日本桥的闹市凶宅之下,就像北美大圣殿处于纽约曼哈顿哈莱姆黑人区贫民窟的地下。 真个是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 虽是十六岁的小姑娘,但光的胆儿肥,因为从小见惯了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哪怕凶宅也毫无畏惧,便跟着九色闯入一扇摇摇欲坠的门里。将近二十年前,这里曾经陈尸数人,依然散发着亡灵的怨气…… 凶宅的客厅尽头,布满灰尘的窗外可以模糊地看到日本桥上的青铜麒麟,九色小心翼翼地嗅着气味,它能感到地下布满杀机。 忽然,斜刺里出来个身着黑色工匠服的男子,欧洲面孔,满脸须髯,手握一张十字弓。 “施密特!” 羽田大树叫出他的名字——工匠联盟的十二守门人之一。 施密特摘下鸭舌帽,举起马灯照亮秦北洋的脸。 “Guten Morgen!” 秦北洋用德语向他问候“早上好”,施密特微微点头,他将羽田大树与嵯峨光推向外边,示意只有秦北洋与九色可以参加工匠联盟大会。 羽田无奈地辩解几句,徒劳无功,工匠联盟的规矩森严,不是会员绝对禁止入内。秦北洋关照他俩留在外边,千万不要等在凶宅里头,万一地震来袭就完蛋了。 “哥哥!那你干嘛要去地下?” “我不能让全世界顶尖的工匠们都死在东京的地下。”秦北洋伸手抚摸着光的脸颊,“我要是没有出来,你就赶快回去找你父亲!”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交到羽田大树的手中:“羽田先生,我若有个三长两短,请把这封信寄到上海浦东陆家嘴的墨者天工飞行器公司。” “诺!” 羽田大树本想说些鼓励的话,但想想大地震即将来袭,也就沉默不语了,将这封信牢牢地揣在西装内袋之中。 昨晚,秦北洋临时起意写了这封信,大意若是自己死了,请阿幽重新继承太白山主人之位、阿萨辛的继承人以及刺客联盟的领袖。上海浦东的镇墓兽飞行器的工厂,请务必继续经营下去。 嵯峨光含泪向哥哥告别,秦北洋拍拍小镇墓兽九色的鬃毛,跟着守门人施密特走入地下室。 头顶的门楣藏着一只“独眼金字塔”的标志…… 中华民国十二年,日本大正十二年,公元1923年9月1日。 这是一个铭记史册的日子,既在每个人都能看到的公开历史书上,也在所有人看不到的秘密历史书上。 日本桥,横跨于东京市中心的日本桥川上,始建于德川家康的年代,成为纵贯全日本的五条街道基点。江户时代的浮世绘,日本桥常与富士山出现在同一幅画面之中。明治四十四年,西元1911年,日本桥被改建为西洋式的花岗岩双拱石桥,桥上铸造了飞翼麒麟与持盾狮子的青铜雕像,象征明治时代日本的腾飞,亦是日本所有道路基点。若说东京有条龙脉,日本桥就是龙脉的眼睛。 明治年代,一位日本富商祖传了高超的漆器手艺,作为东方第一流的漆器工匠大师,成为工匠联盟第一位日本会员。他将自己在日本桥的宅邸,贡献给了工匠联盟。他用了毕生的心血和光阴,在自家房子下秘密开挖,修建了一座地下圆形圣殿,据说一边靠着日本皇宫的护城河,一边位于日本桥川的河床下。 这就是工匠联盟远东大圣殿的由来。 十九年前,地下圣殿完工的同一日,这位日本漆器工匠大师,突发失心疯,用斧头砍死全家上下。地上的房子成了凶宅,地下却为工匠联盟所有。 秦北洋和九色穿过深深的地道,跟随守门人施密特的背影,来到这座圆形圣殿的台阶上。四周坐满了身穿黑袍或工匠服的男人们,他们都是秘密地进入日本,分头行动以免引人瞩目,还好东京是日本最洋气的城市,闹市街头的西洋人也不稀罕。 灯光亮起,圣殿上方悬挂两张巨幅画像,分别是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中国春秋战国的墨子,代表东西方两大工匠精神的传统。 公元1279年以来,工匠联盟第二十四代大尊者,端坐在两幅祖师爷画像下的靠背椅上。四年前在纽约,秦北洋见到大尊者尚是半黑半白的须髯,如今已是须发皆白了。 大尊者背后站立三名白袍人,一人执圆规,一人执矩尺,还有一人捧书本。 施密特低声为秦北洋介绍:“这是工匠联盟仅次于大尊者的三大执事:圆规执事、矩尺执事、典籍执事。” 施密特走入场子中央,加入十二名黑袍工匠的行列——右手宝剑,左手执十字弓,身着工匠装束,头戴鸭舌帽,代表第一代大尊者秦晋的十二门徒,如今演化为十二守门人。他们的头顶悬挂着“独眼金字塔”,就跟秦北洋腰间的十字弓隐藏的标志一样。 大圣殿墙角堆放无数巨大物件,这些东西不可能从凶宅的地下室出入,必定另有宽敞的入口,才能秘密运入地下。 这一回,大尊者一言不发,施密特代表他发话,就跟四年前一样:“工匠联盟的会员们!来自世界各地的伟大工匠们,请齐声高呼工匠格言——工匠会死,但作品永存。” “工匠会死,但作品永存!” 整座圆形地宫此起彼伏不同的语言,从德语、英语、法语到意大利语、西班牙语、俄语甚至荷兰语、捷克语、瑞典语、希腊语、波兰语…… 这一回,增加了秦北洋的中国话。 “世界大战的创伤正在渐渐弥平,在欧洲,在北美,甚至在日本和中国,工匠们的活动日益繁荣。我们在曼哈顿搭建摩天大厦,在英格兰营造航空母舰,在意大利设计飞行器,在法国发展坦克与装甲力量。漫长而残忍的俄国内战已经结束,人们正在摆脱饥饿,国际联盟将会开创一个持久和平的盛世。第一代大尊者秦晋为我们安排的使命,正已接近完成。” 施密特的德语发言被翻译成各种语言,确保与会的每个人都能听懂。 秦北洋却在心想,自己的秦氏祖先,第一代大尊者的使命究竟是什么? “灭绝刺客联盟,恢复天下和平!” 施密特振臂高呼,底下的工匠们纷纷呼应,各种语言飘荡在东京的地下…… 身处于工匠联盟世界大会的龙潭虎穴之中,秦北洋听来分外刺耳——他们发誓要灭绝的刺客联盟的领袖,阿萨辛的继承人,太白山刺客们的主人,正在自己啊。 忽然,手执圆规的大执事用英语伦敦音说:“据可靠消息,经过世界大战的内斗,刺客联盟元气大伤,尤其是欧洲各国。四年前,巴黎和会期间,刺客联盟召开了一次世界大会,选出了阿萨辛的继承人,也是我们的死对头。不过,他们行刺凡尔赛宫的三巨头失败,阿拉伯的老阿萨辛已经毙命。” “如今,刺客联盟的重心已转到中国,阿萨辛的继承人,亦是中国刺客的大首领。”手执矩尺的大执事接口道,却是美国口音的英语,“上个世纪,中国刺客仿造阿萨辛的天国花园,在高山之巅建立‘天国学堂’,训练一批刺客少年,在中国大地疯狂盗掘镇墓兽,其用意不言自明,就是对准我们工匠联盟的。” “趁着刺客联盟内乱不断,自相残杀,尚未形成一个核心,其所谓的‘领袖’不过徒有其名,我们立即联合统治中国的军阀势力,对刺客联盟进行毁灭性地打击。” 说话的是工匠联盟的典籍执事,抱着本砖头般的精装书,却操着一口法语。 秦北洋听得心惊胆战,如此重要的一次会议,商讨事关工匠联盟与刺客联盟生死存亡的大事儿,为何要邀请他来与会?岂不是严重的泄密吗?他将手按在九色后背,随时准备变身战斗。 守门人施密特俯身在大尊者身边,两人窃窃私语了几句,施密特便朗声道:“接下来,开始展示一年一度的工匠大师技艺!” 如同四年前的曼哈顿,全世界各地的工匠大师们,各自携带千奇百怪的奇技淫巧登场,争奇斗艳,群芳竞技,有的还停留在中世纪,有的已进入工业革命的蒸汽机时代,有的已是二十世纪的电气文明。 虽然,秦北洋坐在最后一排看得精彩,心中却是忐忑,一是为自己的特殊身份,二是大地震不知何时来到?还是根本就没有什么地震?抑或其他某种可怕的灾难? 最后一位出场的工匠,真是四年前展示杀人机器“普鲁士玫瑰十字缝纫机”的德国人汉斯·波尔。他仍然是除了秦北洋以外,工匠联盟最年轻的成员,这一回他展示的机器是毒气室。陷于远东大圣殿的空间狭小,他只能在图纸上解释这个毒气室的原理。 “诸位!当今的地球上有太多的人口,而我们生产的粮食,根本不足以养活这么多人。比如这个狭窄的岛国日本,势必要不断向亚洲大陆扩张,侵略中国获得生存空间。日本如此,英国、法国、德国莫不如此,世界大战迟早还要爆发!如今在巴伐利亚,民族社会主义德国工人党获得了民心所向,他们的领袖是一位出生在奥地利的天才,工匠联盟要想要消灭刺客联盟,要想要发展壮大,实现第一代大尊者的宏图伟略,必须得到他们的支持。” 汉斯·波尔的这番话,引起下面一阵阵骚动,这位德国人言归正传:“刚才说到生存空间的危机与人口危机。为了避免世界大战,为了来之不易的和平,务必消灭多余的人口——精神病人、老年人、残疾人、无政府主义者、艺术家、痨病鬼、瘾君子,还有犹太人!但用暴力的方式成本太高,而且会引起他们的强烈反抗。因此,我发明了这个毒气室,用最文明最优雅的方式,无声无息地夺取他们的性命。而且效率极高,每次可以消灭上千人,每个月就能消灭数万人。如果把这套毒气室推广到全世界,准备一万间,则可以淘汰掉地球上许多渣滓,这是一间净化人类,促进文明进步的大善举!” 秦北洋能听懂他的每一句德语,却只觉得超级恶心,简直要把胃里的饭团全吐出来了。 这时候,施密特与大尊者耳语几句,便阻止了汉斯·波尔对于毒气室的演示。 工匠大师们的技艺展示到此为止,接着大家开始自由发言讨论,也可以彼此交流心得,这是一年一度工匠们的盛会,彼此就像兄弟一般畅所欲言。 守门人施密特穿过人群,来到最后一排的秦北洋面前,低声说:“大尊者想要见你!” 秦北洋摸着九色的脑袋说:“我能带着它吗?” 工匠联盟守门人施密特微微点头。 二人一兽,沿着远东大圣殿的边缘穿行,进入一间花岗岩装饰的客厅,三大白袍执事正在等候他。 “这位是圆规执事约翰逊。” “这位是矩尺执事谢林汉。” “这位是典籍执事马克龙。” 施密特向秦北洋一一介绍了三大执事,他们平起平坐为工匠联盟的第二号人物,集体管理联盟日常运作的中枢神经,相当于英国的内阁,清朝的军机处。 不过,三大手握权力的执事,对于秦北洋颇为警惕,有的对他的年轻表示蔑视,有的对他的中国面孔表示歧视,有的对于他的阿萨辛继承人“中国秦北洋”的身份表示憎恨。 在面见大尊者之前,他们要求秦北洋交出身上的武器。唐刀、十字弓都被没收。他被迫接受了搜身,包括像监狱那样检查肛门,全身每个角落都查遍了,为了防止匕首、毒药、微型手枪之类刺杀工具。 圆规执事约翰逊看到十字弓上的“独眼金字塔”标记:“你怎么会有这个?” “亚历山大·安德烈耶夫,您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典籍执事马克龙说:“我记得这个俄国佬!全世界最顶尖的捕兽工具大师。十多年前,他曾为工匠联盟仿制镇墓兽,可惜被刺客联盟破坏了。他现在怎么样?” “他死了,将这把十字弓送给了我。” “太遗憾了!”矩尺执事谢林汉摘下头顶的罩袍,露出一张英国人的脸庞,“秦,请把这条大狗也留下。” 第四十七章 两个联盟的谈判 1923年9月1日,上午十点。日本帝国东京市,日本桥地下二十米,工匠联盟远东大圣殿。 秦北洋警觉地按住九色的脑袋:“它不是狗,而是镇墓兽。” “我知道,请把它留下,它才是你身上最危险的武器。” 不错,四年前在纽约曼哈顿的工匠联盟世界大会上,九色展示过作为幼麒麟镇墓兽的强大威力。 施密特点头说:“为了大尊者的安全,请把它留下!第一代大尊者秦晋,就是被刺客联盟派遣的刺客所害。六百多年来,我们对于刺客联盟百般提防,务必保护好大尊者。” 秦北洋蹲下来凝视九色的双眼,这是日本桥地下的密室,它随时可以变身,它在吞吃过那么多镇墓兽的灵石之后,早已拥有比四年前强大得多的力量,应能独自应付各种局面。 九色、安禄山的唐刀、俄国工匠的十字弓,全都留在花岗岩客厅。施密特打开铁门,引着秦北洋进入一间密室。 工匠联盟第二十四代大尊者,正端坐在靠背椅上,欢迎秦北洋的到来。 施密特拽着秦北洋一起单膝跪地,低声说:“工匠联盟的低阶会员,本来是没有资格面见大尊者的,这是给你的破例。” “China ch'in pei yang!” 大尊者的声音异常虚弱,他的形象第一次完整地暴露在灯光下。灰白须髯掩盖一张衰老的脸,沟壑纵横的皱纹,浑浊发黄的眼角膜,不时垂下涎液的嘴角,看来已病入膏肓。 秦北洋此时的身份是工匠联盟成员,用德语谦卑地说:“大尊者在上,请受中国秦北洋一拜。” “我所说的中国秦北洋,是刺耳联盟的领袖,阿萨辛的继承人,太白山刺客们的主人,就是你!” 大尊者终于说了一句完整的话,带有奥地利口音的德语。 秦北洋沉默几秒,仰起头来:“是,我是工匠联盟的领袖。” “六百年来,工匠联盟与刺客联盟的领袖,第一次面对面的密会。” 守门人施密特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大尊者,如果你们要消灭刺客联盟,现在把我杀了,不久可以实现了吗?” “幼稚!或者……你是故意在激怒我?秦,请记住——你只是刺客联盟的摆设,一个漂亮的花瓶,杀你无用!” “也许吧。” 他感觉到了大尊者与施密特对自己深深的蔑视。 “秦,你知道为什么吗?小小年纪,你就能成为阿萨辛的继承人?” “因为我在巴黎地下墓穴通过了考试,拯救了大家的生命,得到阿拉伯老阿萨辛的认可。” “不是的,那是他们骗你的!”工匠联盟大尊者说出真相,“当今世上至少有十位大刺客,他们都有能力有资格成为刺客联盟的领袖,但为何偏偏选出了你?” “因为……我最弱小?” 秦北洋的脚底板一凉,想起光绪皇帝驾崩前,慈禧太后为何不选择光绪帝的弟弟载沣,而选择载沣的三岁儿子溥仪?因为小皇帝好控制在女人手里啊! 刺客大佬们宁愿选出一位最弱小的乳臭未干的继承人,没有任何势力基础的孤家寡人,只能是刺客联盟名义上的领袖。就如春秋战国徒有其名的周天子,三国时候被曹操控制的汉献帝,日本幕府时期的傀儡天皇,中国北洋军阀拥立的“大总统”…… 分散于各国的刺客组织,依然过着独立王国的逍遥日子,不必服从联盟管束,干着职业杀手的生意,数着钞票受雇杀人,再也不必冒着身家性命与政府死磕,岂不威风快活?若是选出一个强有力的领袖,能以铁与血将一盘散沙的刺客联盟重新统一起来,对于据地称雄的各路刺客诸侯们来说,反而是最大的一个威胁,甚至远远超过来自工匠联盟的威胁。 因此,当初在巴黎召开的刺客联盟世界大会,除了中国派遣了太白山刺客教团的最强力量,欧美各国并未倾尽全力,许多顶级刺客也未能与会,比如美国排名第一的刺客“天使”迈克尔,德国人阿道夫·卢森堡。既是在拆刺客联盟的台脚,也是为了保存实力——顶级刺客们都知道争夺阿萨辛的继承人的“考试”极其凶险残酷。于是乎,真正在巴黎和会期间损兵折将,以至于为了行刺三巨头而覆灭的,基本都是来自殖民地与弱小国家的刺客们。 阿幽为何要首当其冲?率领老爹、阿海、脱欢、鬼面具冲锋陷阵?难道是为了重整太白山的权威,在刺客联盟内部获得更大的话语权? 还是……为了秦北洋? 细思极恐啊,难道阿幽早就策划好了,通过越南志士阮志明,将秦北洋引入巴黎地下墓穴,帮助他成为阿萨辛的继承人? 电光火石之间,秦北洋已如围棋手的思考,想出了上百手可能性的棋局变化。 “上天眷顾工匠联盟,邪恶的刺客们并不知晓一个秘密——你也是工匠联盟的成员。”大尊者微微欠身,靠近秦北洋的耳朵说,“如果,你能召集一次刺客联盟世界大会,将全世界各地的刺客首领,集中到某个地方,比如——刺客联盟的北美大圣殿:旧金山唐人街。” 秦北洋心头一颤,这是要把自己当作特洛伊木马,名副其实的混入刺客队伍的内奸。 他也是头一回听说刺客联盟还有北美大圣殿:旧金山唐人街,远东大圣殿则是太白山,那么欧洲大圣殿又在哪里? “大尊者,既然您说——我在刺客联盟之中,不过是个傀儡领袖,又如何能把这些刺客首领们,召集到一起开会呢?” “利益!总有利益会把他们邀请到一起。” 显然大尊者深谙此道,他剧烈咳嗽一番,施密特赶忙给他吃下几枚药片。 “完美的计划!只要把这些刺客首领们汇聚到一起,就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一劳永逸地解决刺客联盟与工匠联盟的六百年秘密战争。剩余的刺客们不过是散兵游勇,永远满足于职业杀手的生意,沦为鸡鸣狗盗之徒,再也不敢与工匠联盟相抗衡。” “你懂就好!” “大尊者,可为我为什么要答应你?”秦北洋拧起浓眉,后退一步,“我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成为刺客联盟的叛徒,阿萨辛的不肖传人,太白山的刘阿斗败家子,成为人人得而诛之,钉死在耻辱柱上的犹大?” “因为这是你的命!刺客联盟不能给你任何未来,你只是一个女人的傀儡。” 秦北洋明白大尊者所说的女人,就是自己的妻子,天王洪秀全的曾孙女——洪天幽。 “不错,若不是我违背了她的命令,今天又怎能来到这里?” “秦,你是一个男人!工匠联盟鄙视女人,禁止女人加入联盟,我对于你被女人所摆布,感到无限的同情。” “我不这么觉得,我不认为女人低于男人。” “不讨论这个!”大尊者的精气神缓过来几分,“只有工匠联盟,才能给你未来。如果,你能协助我们消灭刺客联盟,你将是六百多年来,工匠联盟最伟大的英雄。我甚至会考虑,将大尊者的位置,传给你!” “大尊者!” 守门人施密特低吼了一声,显然这次对话超出了他的预料。 秦北洋诚惶诚恐地摇头:“我只是一介小小工匠,着实承受不起!请大尊者另请高明!” “我老了,四年前就患上了癌症,时日无多。”大尊者又开始咳嗽,生命正从他的眼里溜走,“外面三位大执事——美国人约翰逊、英国人谢林汉、法国人马克龙,只等着我立下遗嘱,从他们中挑选一人继承我的位置……不过,施密特,你说吧!” “这三个人都是野心家,各自在工匠联盟内部培植派息,背后也都有各自国家的势力。” 施密特目光阴沉地回答,他明白密室之外的花岗岩客厅中,那三个人究竟是何等货色。 “工匠联盟若是落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人手中,都可能沦为某个大国的工具。六百多年前,第一代大尊者秦晋,因为身怀工匠绝技,又不想受到罗马教皇、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法兰西国王中的任何一个摆布,因而创立工匠联盟。” “大尊者,您的担忧,我懂了!工匠联盟属于全天下的工匠大师,而不属于任何一个国王或者总统。” “你是第一代大尊者秦晋的后代,中国最伟大的工匠家族的传人,只要能消灭刺客联盟,立下六百年来最伟大的功绩,自然有资格成为工匠联盟的第二十五代大尊者!” “您这是先让我交出上梁山的投名状,再把大当家的宝座让给我?”秦北洋说了句中国话,苦笑着再说德语,“大尊者,很抱歉,我无法完成这项任务!我对于您的宝座毫无欲望。而我成为阿萨辛的继承人,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并非自己本意。我只是个工匠的儿子,我宁愿一辈子做个工匠,顺便发明创造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你说的发明创造,是指在上海的镇墓兽飞行器工厂?” 工匠联盟果然是有备而来,早已把秦北洋的底细都摸透了。 “不错,这虽然违背了秦氏墓匠族的祖训,但我想这反而是第一代大尊者秦晋的心愿,让镇墓兽的技术发扬光大,不但为陵墓里的死人所用,还将服务于现在所有活着的人。” “秦,你应该知道,越庞大而复杂的工厂,越容易因为某个微不足道的细节毁于一旦!” “您是在威胁我?” 秦北洋已听出了大尊者的恶意,只要派遣一两名技艺高超的工匠,就能毁灭他的墨者天工飞行器公司。 “不要再纠缠了,我的时间不多了!在我病死以前,在我立下大尊者的遗嘱以前,请你给我一个回答。” “不。” “秦,你太让我失望了!在伟大的工匠联盟与阴暗的刺客联盟之间,你竟然选择了邪恶的那一边!选择了曾经杀害过你的养父母的刺客!你愿意做邪恶的代言人?玷污你那伟大的秦氏祖先的荣耀?” “大尊者,请您告诉我,在你们的口中——何为正义?何为邪恶?标准又是什么?” “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个话题。” 看到大尊者的面色不太好,用手帕捂住嘴巴咳嗽,守门人施密特举起十字弓,顶在秦北洋的后心。 上一回在京都,施密特用弹珠打中了秦北洋的额头,这一回却是足够穿心的钢箭。 “要杀我?” 施密特不言语,手上力道千钧,拽着秦北洋离开密室——另一道门可以出去,就不会被九色发现。 “你无法囚禁我……因为这里的所有人都会死!” 秦北洋吼了一嗓子,施密特停止脚步,大尊者回过头:“什么?” “你们没有发现异常吗?昨晚开始,乌鸦黑夜起飞,老鼠夺路而逃,井水往上翻涌……你们看,地下泛起一股奇怪的雾气,还有诡异的光亮,这就是地震预兆的地气与地光。” 他说得没错,这股翻腾的地气,从地砖的缝隙间涌出,渐渐淹没了他们的脚踝。 “嗯,我注意到了。” “日本列岛,处于欧亚板块与太平洋板块的结合部,地址结构极其不稳定,富士山就是一座休眠的火山,尤其是关东地带,发生大地震的概率很高。” 施密特却以德国人特有的严谨态度反驳道:“地震预测是世界性的难题,任何科学家或仪器都无法准确预测地震。许多声称大地震即将来临的人,多数是算命的占星的,或自称拥有未卜先知能力的巫师。” “我不是巫师,但我相信镇墓兽的感知力。古墓连接着大地的脉动,尤其是同时拥有数尊镇墓兽灵石力量的九色。”秦北洋竭尽全力要说服施密特,“在大自然的灾难面前,任何强大的力量,上到皇帝老子,下到工匠联盟,根本微不足道,蚂蚁般渺小!” “你在说什么?我们都会在地震中死亡?” “是的,从今天凌晨开始,我来参加工匠联盟世界大会的目的,已经不是来商量什么要事了,既不是工匠联盟初阶会员,也不是刺客联盟的傀儡领袖,而是来警告你们,请尽快逃离这个地下!撤退到地面的开阔处,否则全都会被震死的!” 沉默半晌的大尊者再度发声:“根据工匠联盟的惯例,一年一度的世界大会,将要在地下圣殿召开一个昼夜,盛会才刚刚开始。” “撤退!全部撤退!我才不管你们是什么人?工匠大师还是流浪汉或乞丐?我也不管什么刺客联盟与工匠联盟的六百年战争,全是毫无意义的小孩子吵架和流氓打群架!我只要你们赶快撤出地下!该死的!”秦北洋注视着密室墙上的挂钟,“现在是日本时间1923年9月1日上午11点50分,就在我们的头顶,东京的街头,日本桥上,人来人往,他们都将逃过一劫,而我们却要被送入地狱。” “你确定?” 面对大尊者的犹疑,施密特对他耳语道:“别中了中国小子的阴谋诡计,他只是不想被我们关起来,突然编出一个可笑的理由……” 话音未落,脚底板下传来微微的颤抖。 大尊者脸上的老人斑在颤抖,桌上的水杯里荡漾起一圈圈涟漪,甚至有水底飞溅出来…… “通知所有人——紧急撤退!” 工匠联盟第二十四代大尊者用权杖敲打地面,这是今天他说的最有力的一句话。 “大尊者!” “执行命令!施密特!” 守门人施密特无法抗命,他打开密室大门,面对花岗岩客厅里的三大执事吼叫道:“大尊者有令,全体人员疏散,立刻撤退到地面!” 三大执事面露不解之色,但他们也感受到了脚下的异动。 “立刻撤退!” 施密特换成英语和法语怒吼的同时,九色用嘴巴叼起唐刀,前腿挎住十字弓,飞也似的从守门人的裆下窜过去,正好奔入密室之中。 大尊者按下一个机关,密室另一头的房门敞开了,他咳嗽着说:“秦,你快点走吧!从这条路出去会更快一点!” “大尊者,我保护你撤退!” “我是被人用担架抬进来的,你们要是再把我抬出去,恐怕要一起葬身在地下了!我的生命只剩下不到两个月,提早结束也是一种解脱,而你却是工匠联盟的希望,快点走!还有施密特,你要保护他出去!” 大尊者始终坐在这张靠背椅上,刚才那番话已耗尽了他的体力,以至于接近昏厥了过去。 施密特还想尝试把他背起来,但是大尊者的身高在两米以上,体重超过一百公斤,要想背着他快速出逃是不可能的事儿。 九色将唐刀与十字弓还给主人,飞快地窜出了密室的另一道门。头顶的石条已纷纷坠落,眼看工匠联盟远东大圣殿就要塌了。秦北洋强行拽着施密特冲出密室,只留下靠背椅上的大尊者,平静地等待末日审判来临。 这一刻,日本帝国大正十二年,公元1923年9月1日,中午11点58分。 关东大地震爆发了。 第四十八章 日本沉没 灾难来临时,恰好是星球六的中午。 从东京市到神奈川县,跨越数条河川,沿着东京湾车水马龙。日本桥上人头攒动,人们从东京车站出来,进入银座的商店。家庭主妇点起炭火煮饭,餐馆里生意兴旺,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正午11点58分,东京赤坂离宫,皇太子兼日本帝国摄政的裕仁,正在举行盛大国宴。当他想起昨晚嵯峨侯爵府邸的生日宴会,十六岁的嵯峨光的胡言乱语,脚下传来一阵闷雷般巨响,大地深处的剧烈颤抖,宴会厅的餐具碎裂,吊灯坠落,各国使节发出刺耳尖叫。裕仁皇太子踉跄着冲到宫殿外的花园,双眼呆滞地目击到天崩地裂的灭顶之灾…… 二十年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作为昭和天皇的他还会再目击第二遍。 东京与横滨所有的建筑物,同一时刻开始摇晃,瓦片坠落,墙壁坍塌,房屋崩裂,仿佛史无前例的大轰炸。十二层的东京塔,火柴棍似地断裂为两截。地面如同波涛汹涌的大海,裂开无数道巨缝,成千上万人掉入无底洞中,又被闭合的地缝所吞噬。人们仿佛置身于一叶小舟之上。正午厨房烹饪的火星飞溅,点燃榻榻米草席与纸板墙,木结构的日式房屋陷入火海。所有高楼消失,东京变成一片空旷的废墟荒野。 日本即将沉没。 秦北洋却还活着。 工匠联盟远东大圣殿,日本桥畔的凶宅已彻底坍塌。秦北洋、九色还有守门人施密特,他们在秘道中狂奔数十米,冲出河对岸的第二出口,满身尘土与碎屑,鬓成霜,发成雪。施密特的右腿被石头砸断了,幸好秦北洋及时将他拖走,否则便要永埋地下。 深呼吸,重新见到太阳。东京陷入一片火海,耳边充斥惨叫声与哭喊声,热量如火山爆发滚滚而来。脚下裂开缝隙,柏油路面变成蛇形碎片,差点将他吞没入幽冥世界。日本桥居然还没塌,桥头长着翅膀的青铜麒麟,正威严地凝视秦北洋。 日本桥的对岸,数十名狼狈不堪的西洋人,都是工匠联盟的成员,属于跑得快死里逃生的。不少人头破血流,手脚折断,倒在地上呜呜痛呼。剩余的都死在远东大圣殿的废墟下。 幸好在地震大爆发前的几分钟,大尊者果断下达撤退令。 一次可笑的世界大会,讨论议题以及谈判内容,皆是如何痛打落水狗,彻底消灭刺客联盟,终结长达六百多年的人类暗战史,结果大会本身却几乎将工匠联盟团灭! 三名白袍大执事都还活着,他们跌跌撞撞,满脸是血,似乎刚刚经历过灭门惨案,正好看到桥对面的秦北洋,发出饿狼般的目光。 然后,他看到了嵯峨光。 刚过完十六岁生日的日本女孩,面无惧色地踏过日本桥,向着秦北洋狂奔而来,身后是气喘吁吁的羽田大树。 光用小拳头捶着秦北洋的胸口:“哥哥!我等得你好心慌啊!” 断腿的施密特哼哼唧唧地说:“秦,快点走!他们要来抓你了!” 大地震后的正午,九色也无从变身战斗。秦北洋抓着嵯峨光的手,转身冲入烈焰翻腾的东京街道…… 遍地都是尸体,家破人亡的逃难者。许多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变成废墟,用鲜血淋漓的双手挖掘木头砖块下的家人,或者被惊呆了而坐以待毙。地震过后几分钟,东京湾掀起狂澜巨涛,潮水向海岸边的码头与工厂袭来。一边是海水,一边是火焰。这是人间的修罗场,这是二十世纪的炼狱,这是两次世界大战的杀人盛宴之间的小甜点。 三十多岁的羽田大树边走边哭…… 他看到一辆汽车坠入地缝,连同车上的人被压成铁饼与肉饼。有的地裂如同喷泉飞溅海啸带来的东京湾海水,将尸体冲入高空再摔得粉碎。海水纷纷涌入街道,路面塌陷变成数十米宽的天坑,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东京西部的丘陵滑向大海,一路裹挟大片废墟与尸体碎片。无数逃命的人互相冲撞,广场上发生了可怕的集体踩踏,成百上千人瞬间被窒息叠压而死。人们在大火中惨叫,烈焰如死神的亲吻,席卷过东京与横滨的闹市。地震的冲击波带来狂暴的风,火势加倍燃烧,商店、民居、学校、工厂……消防队也束手无策,因为消防水管全被地震破坏。为了逃避大火,许多人跳入海水,然而因为燃油泄漏,海面同样燃起大火,无数人在海里被活活烧死。 秦北洋与光经过东京车站,大钟定格在11点58分,铁轨与列车早已扭曲变形,站前广场挤满了逃生的人们。在大地震后的街头穿行,就像走过枪林弹雨的堑壕战场,绕过皇宫的护城河,来到嵯峨侯爵府邸。 侯爵府所有人安然无恙,地震发生之时,大家都在大草坪上,躲在帐篷里休息,躲过了这场巨大的浩劫。 嵯峨光在自己的生日宴会上放的这把火,竟然救了爸爸和这些人的生命。 她远远望见毫发无伤的爸爸,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既然大地震发生了,爸爸就不会把她送去少年管教所了。 “光,你快点回到爸爸身边吧!嵯峨侯爵肯定担心死你了。” “哥哥,你已经拯救了他们的生命,我要继续跟你走,我们去拯救更多人!” “你怎么知道我还要去救人呢?难道……” 秦北洋的话还没说完,嵯峨光向侯爵挥手高声喊道:“爸爸!光没事儿!请不要担心!” “光!”侯爵看到女儿还活着,又惊又喜,“快回来!我不骂你了!你救了所有人!你是个好姑娘!” “爸爸,我会回来的!” 说罢,她抓着秦北洋的手,飞也似的奔入火海冲天的东京街道…… 1923年9月1日上午11点时58分44秒,相模湾海底百米深处,发生了里氏8.2级的大地震。向日本陆地下方移动的菲律宾海板块,与日本列岛发生碰撞,释放出场长期聚集的巨大能量,相当于引爆八百万吨TNT炸药——二十二年后,投放在广岛的那颗原子弹,仅仅相当于关东大地震的八百分之一。 地震引发的大火燃烧了三天三夜,无数人在瓦砾堆下被活活烧死。一家工厂里聚集着三万多逃难者,结果被大火包围,竟无一人能幸免。事后统计关东大地震的死难者和失踪者,总计达到十四万两千人,还有数百万人无家可归。 秦北洋和光奔向房屋倒塌严重的街区,九色就像一只能够探测生命的猎犬,它知道哪里底下掩埋着活人。小镇墓兽并不惧怕危房,它多次钻入废墟深处,救出奄奄一息的日本人。即便发生二次坍塌,将被救援对象活活压死,九色的钢筋铁骨也能毫发无损的逃出来。 从下午直到黄昏,他们救出了至少一百个活人。 第四十九章 东京大屠杀 关东大地震的黄昏。 日本人说黄昏是阴阳交替的“逢魔时刻”,魑魅魍魉出没,独行在野路上的人,将被迷惑而入歧途乃至失魂落魄。彼时光影暗淡,若是夕阳逆光而来,人们互相看不清面目,擦肩而过,便会低声问一句:你是谁?(誰そ彼)由此而来日语中的“黄昏”(たそがれ)。 “你是谁?” 秦北洋看不清光的脸,光从落日的方向而来,在光的皮肤上涂抹一层金黄油脂。 “我是光。” 十六岁的小女孩,迎着黄昏的光,迎着北洋的眼睛回答。 长着赤色鬃毛的九色,引颈发出呦呦鹿鸣,它的外壳与皮毛上全是灰土残渣,还有被救者的鲜血与内脏。 秦北洋、嵯峨光、羽田大树,他们穿行在烈焰翻腾的东京街道,依靠小镇墓兽的九色的神力,一路救援废墟下的受困者。但他们不是医生也没有药物,救人后只能留在路边,继续搜索下一栋倒塌的房屋。有些人侥幸活了下来,有些人落下终身残疾,有些人却没能熬过地震后的第一夜。 黑夜降临,明月高悬。 他们走到一处庞大的空地,到处都是露宿的日本人,衣不蔽体,哀嚎遍野,饥肠辘辘。有些人开始猎杀野狗野猫,捕猎池塘里没能溜走的青蛙与鱼儿为食,人们排着几公里的长队,只为了等候每人每天一个饭团的救济。 秦北洋不想给灾民们添麻烦,他找到一处平坦的废墟,九色真的派上猎犬的作用,捕杀了几只在地震中受伤的乌鸦与貉——日本人称为“狸”。羽田大树用破烂的木板点起篝火,大快朵颐这些野味。光的胃口小,她只吃了几口,便将乌鸦肉送给附近的灾民,结果几百号人围着她,差点将这小女孩也当作食物吃了,还是秦北洋用武力将她救了出来。 九色则对肉食分外厌恶,一忽儿就不见了。秦北洋皱起眉头说:“它饿了!” 羽田大树忧心忡忡地问:“它要去吃死人吗?” “不,它要吃的是比尸体更可怕的东西。” 一公里外,东京湾填海造地的台场上,有座硕大的石油化工厂,全在地震中化为灰烬,泄漏的燃油与有毒废料熊熊燃烧,冲天黑烟几度遮盖月光。 九色闯入这片废墟,就像陷入厨房的饕餮,大快朵颐化工废弃物。它大口吞食了至少几十吨废料,又从肛门排泄而出,但将最毒的部分留在了体内。 秦北洋远远观望着疯狂的小镇墓兽,它是为了满足体内数枚灵石的欲望,才成为了这样一个怪物。 “哥哥,你不觉得很可怕吗?”光在他的耳边吹气如兰,“四年前,我们和九色一起在西日本流浪时,九色可不是这样的!” “人会变,镇墓兽,也会变!”秦北洋看着大地震之后的阿鼻地狱,看着燃烧烈火的东京湾,“这是一个天崩地裂的时代,一切都会变的!” 既然,放射性的灵石喜欢这些恶心的脏东西,或许在一百年后,这个国家还会产生更严重的放射性污染…… 供电网早已中断,彻夜不熄的大火,却将天空照得如同白昼,燃烧着东京两百万幸存者的心灵。 九色回来了,浑身沾满化学毒素,它识相地不敢靠近主人,而去水塘里打滚洗澡,尽量消除有毒的恶臭。 嵯峨光从废墟下发现了一个留声机,原来这里曾经是个酒吧。留声机被卡在楼梯下的三角区,几乎完好无损,里头藏着一张唱片《费加罗的婚礼》。 “莫扎特!” 到底是贵族家的公主,光从小就学过古典音乐,尤其喜欢这部莫扎特创作的歌剧。 秦北洋低声问:“你喜欢?” “嗯,可惜没有电,不能听唱片。” “交给我!” 他带着九色去废墟下挖掘,找到一些废铜烂铁的电器,包括蓄电池、变压器、整流器还有电线。秦北洋折腾了两个钟头,利用在京都的第三高等学校学过的电工知识,将多个蓄电池里的直流电源变成交流电,从而让留声机的唱片转动起来…… 费加罗的婚礼。 关东大地震的第一夜,烈焰滔天的东京湾畔,避难场里的灾民们,奇迹般地听到夜空中响起一群意大利人的歌声。 先从《再不要去做情郎》费加罗的咏叹调开始,然后是男仆凯鲁比诺的咏叹调《你们可知道什么是爱情》,再是罗西娜的咏叹调《何处寻觅那美妙的好时光》…… 秦北洋又改造出许多个扩音机,架设在残垣断壁的梁柱上,面对苍穹把音量调到最高,确保歌声可以传出去很远。他半躺在废墟中的一张破沙发上,双脚翘起搁在九色后背。小镇墓兽乖乖蹲伏,给主人做了最拉风的脚垫。嵯峨光也拖了一张红沙发过来,跟秦北洋两个人并排躺下。暂时忘却大地震的炼狱,悠闲地双手托着后脑勺,闭起眼睛享受莫扎特的曲子。羽田大树啃着篝火上的乌鸦肉,跟着唱片哼起罗西娜与苏珊娜的二重唱。 这首歌叫《微风轻轻吹拂的时光》。 哭泣着度过地震后漫漫长夜的日本灾民们,抬头仰望一个个大喇叭,倏忽间变得异常安静。整个东京只剩下大火焚烧的噼啪声,还有意大利语的女声二重唱,仿佛比安魂曲更让人沉醉。 秦北洋能听懂日语、德语、俄语、日式英语以及一点点法语,唯独对意大利语一窍不通。他不明白今晚响彻东京的这两个意大利娘们到底在唱啥?他唯一知道的是,这歌声妙不可言,直冲飘满亡魂的星空,或许将抵达宇宙的中心…… 他睡着了。 光跳下沙发,给他盖上一床毛毯,并亲吻了他爬满胡茬的脸颊。 天亮时分,蓄电池早已耗尽,《费加罗的婚礼》曲终人散。 ※※※ 关东大地震24小时后,又发生一次强烈地震,之后一周迎来数百起余震。 秦北洋、羽田大树与光守在废墟上,守着电台里不断传来的消息——已升任中华民国外交总长的顾维钧讲话:“我国本救灾恤邻之义,不容袖手旁观,应由政府下令,劝国民共同筹款赈恤。”濒临破产的北洋政府赠送日本20万银元。最先抵达日本的外国救援船来自中国,向日本捐款的第一人是举行义演筹款的梅兰芳。上海总商会送来面粉一万包、大米三千包,是日本接收的第一笔国际援助。中国红十字会是到达日本灾区的第一支国际医疗救援队…… 羽田大树不断听着电台里的消息,眼眶湿润地跪在秦北洋面前:“我从未见过像中国这样以德报怨的国家!” 震后第三天,东京熊熊燃烧的大火才被扑灭。灾民们纷纷赶回自家倒塌的住宅,搜寻幸存者与财物。秦北洋刚要准备把嵯峨光送还侯爵府,却发现东京西南角又升起滚滚浓烟。 九色一马当先,他们循着烟尘而去。在一大片荒芜的街区,秦北洋发现大量新鲜的尸体,这些人有男有女,并非死于地震,而是被枪弹射杀,有的是被刺刀捅死,甚至被刀剑砍下人头和四肢。 “朝鲜人!” 羽田大树能够准确分别出朝鲜人与日本人,朝鲜是日本帝国的殖民地,在东京有许多朝鲜移民,从事着环境恶劣的体力劳动。 关东大地震的第二天,就出现了朝鲜人趁乱放火,并在水井中投毒的谣言,甚至说朝鲜人要在东京暴动。于是,日本军队与民众开始大肆屠杀朝鲜人。在地震后的混乱时局之中,已经完全丧失了秩序和法制,杀人就像杀鸡般的容易,反正把死人往废墟里一扔,也根本不会有警察来过问。不但是朝鲜人,还有许多日本的无政府主义者,也被军部趁机屠杀。 忽然,前头出现荷枪实弹的日本陆军,秦北洋急忙带着大伙儿躲入残垣断壁。 这些士兵的刺刀上滴着血,驱赶着许多衣衫褴褛的工人,排着长长的队伍恐怕有上千人。从这些人的相貌与衣着来看,似乎都是中国人!当时在日本有数千名中国劳工,大部分来自温州农村,彼此说着让秦北洋难以理解的温州话。 日本士兵让这些中国工人站在废墟之中,突然大喊:“地震来啦!” 处于求生的本能,工人们纷纷趴在地上,士兵们就端起三八式步枪开火了。 秦北洋心惊胆战,即便这些天见到成千上万人的死亡,因为这是赤裸裸的东京大屠杀! 第一轮子弹射入中国人的后背,军官下令停止开火节省弹药,纷纷上刺刀解决问题。中国工人绝望地起来反抗,但赤手空拳又如何敌得过训练有素的士兵?就像是军队的刺刀训练,他们把活人当做木桩子来捅,霎时间血流遍野…… 天,正好黑了。 无需主人的命令,九色自动变身为幼麒麟镇墓兽,长出雪白鹿角,披挂青铜鳞甲,接连不断地喷射琉璃火球,将日本士兵们一一烧成灰烬。秦北洋接着夜色掩护,用十字弓射出钢箭,接连射死多名低级军官。 这支日军总共不过百余人,短短几分钟被消灭了半数。幸存的中国工人们一哄而散,至少有五六百人死里逃生,废墟中留下数百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日本士兵们还在射杀这些逃难者,秦北洋跳出来高声呼喊:“住手!” 他认出了日方的军官,那个面容刚毅威猛的男人,秦田三郎——如今已是陆军少佐的军衔,举着滴血的军刀,接着附近燃烧的火光,直勾勾地看着秦北洋的双眼,还有他背后的羽田大树。 “HATA……” 秦田说出一个日语训读,既是“羽田”,也是“秦”。 三年前,在俄国远东,秦田三郎作为日本西伯利亚派遣军的代表,曾经与红军翻译的秦北洋打过交道,因而记住了这张脸。 “日本帝国,陆军少佐,秦田三郎……我们见过,秦先生,羽田先生!” “哦?”羽田大树装傻的本事一流,“您是秦田少佐?哎呀,我想起来了!我们都是秦氏的后代。” “光公主!” 秦田三郎认出了嵯峨光,四年前的巴黎和会,他在凡尔赛保护过侯爵大人的掌上明珠。 “秦田先生,你们在干什么?不去救助灾民,反而屠杀朝鲜人和中国人?” “这是上级的命令,我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嵯峨光摆出侯爵公主的气势,指着秦田三郎的鼻子:“那我命令你,立即撤退!不准再滥杀无辜!” 面对十六岁的光,秦北洋、羽田大树,还有杀死了数十名日本士兵的幼麒麟镇墓兽,秦田三郎脸上的肌肉在抽搐——九色不就是四年前在吉野古坟实验中他梦寐以求的“灵魂机械体”吗? 虽然,秦田可以命令军队与秦北洋与九色火并,大不了同归于尽。 但他绝不敢向嵯峨光开枪。 投鼠忌器,秦田三郎向光公主深鞠躬,下令全军撤退。 “穷寇莫追!” 秦北洋阻止了九色继续杀戮的欲望。他冲上废墟中的尸体堆,看着横死于他乡的中国工人,不禁眼眶湿润。尸体太多了,他们根本无力埋葬,但也不能点火焚烧,这等于毁尸灭迹。他们只得离开这一带,到处是被屠杀的朝鲜人,偶尔夹杂着中国人。 嵯峨光说要把这个暴行告诉父亲,让裕仁皇太子摄政严厉处分军部,务必要把秦田三郎等凶手送上军事法庭,甚至判处死刑! “不会的,杀了那么多人,皇太子摄政身边的元老们会不知道?若要追究起来,难道皇太子没有责任?结果不言而喻——不了了之!” “如果,今天东京大屠杀不处理不惩罚,这些残暴的军队将来进入中国的土地,必然还会有北京或南京的大屠杀……” 提早十四年,秦北洋一语成谶! 大地震后第七天,他们回到了东京市中心的日本桥。秩序正在渐渐恢复,终于见到有组织的救援队伍,正在挖掘惨不忍睹的废墟。九月的秋老虎,被掩埋的尸体迅速腐烂,到处散发着刺鼻的恶臭。而掩埋尸体最多的地下,就是那座曾经的凶宅,工匠联盟远东大圣殿。 秦北洋见到了守门人施密特。 这个德国工匠拄着一根拐杖,右腿打着石膏,一瘸一拐向他走来,逼入残垣断壁的拐角下。 施密特用德语低声质问:“你怎么还在东京?” “怎么了?” “今天早上,刚从远东大圣殿的废墟下,挖出大尊者的遗体。” 想起关东大地正爆发前的几分钟,秦北洋微微叹息:“他果然没有逃出去!” 守门人施密特回头看向日本桥的方向,挖掘的人群中夹杂着几张西洋面孔,显然都是工匠联盟的成员:“别让他们见到你!” “难道说……”秦北洋想起了一种最危险的可能性,“他们以为?” “三位大执事认为是你刺杀了大尊者!” “因为我是刺客联盟的领袖,阿萨辛的继承人,假借谈判之名前来行刺?听起来倒是顺理成章。” “每个人都这么认为!” 秦北洋躲藏到一间半倒塌的危房中,沉声问道:“既已发现大尊者的遗体,为何不检查死因呢?是不是死于刺杀,至少法医会有结论!” “大尊者被压在远东大圣殿最底下的密室废墟之中,早已经粉身碎骨,只有一张面孔还基本完整,根本无从检验死因。” “施密特!你亲眼所见,我是清白的!” “不错,但我的职衔只是守门人,三位大执事已代行大尊者的权力,他们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们嫉恨我!”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秦北洋原本以为太白山与刺客联盟如此,组织严密的工匠联盟原来也不能免俗。 “我和大尊者的家族是世交也都说德语,因而成为大尊者的心腹亲信,他总是当着众人面夸我:你办事,我放心!三位大执事,分别是美国人、英国人和法国人,认为我在世界大战中站在德国一边,违背了工匠联盟秘密支持协约国的精神。大尊者身患绝症,时日无多,是被我们抬着来参加世界大会的,大伙儿又认为我趁着大尊者病重而摄行大政。三大执事,表面上共同进退,其实面和心不和,各自拉帮结派了一伙人,背后便是各自国家的势力:美国帮、英国帮、法国帮……原本还有个德国帮,但随着德国的战败,大尊者的去世,即将土崩瓦解。” 史密特道出了工匠联盟的内部斗争,原来也是一部精彩的宫斗大戏。 “懂了,大尊者之死,正是他们盼望已久的结果!” 君主崩而未能立储,诸子必为争位而大战——秦北洋用中国历史的规律来思量工匠联盟。 “嗯,现在的三位大执事,都想登上第二十五代大尊者的宝座,工匠联盟必将陷入腥风血雨的内战,幕后各国的势力也将粉墨登场。” “此消彼长,这次关东大地震,会不会是工匠联盟由盛转衰,刺客联盟由谷底而复兴的转折点呢?” 羽田大树忍不住插了一嘴。这次地震不但震死了工匠联盟第二十四代大尊者,还消灭了半数的守门人,以及超过四十名欧洲工匠大师被压死在远东大圣殿下——这意味着许多伟大的技艺将要失传。 刺客联盟不费吹灰之力,仅以大自然的力量,就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三大执事达成了一个秘密协议,谁要是能为大尊者复仇,抓住或者杀死你——‘中国秦北洋’,就拥戴谁登上下一任大尊者的宝座!” “所以,工匠联盟的每个人都要杀我?” “必杀令已经下达!” 守门人施密特的表情严肃,绝对不是开玩笑的。 “这是我的命运!我会坦然接受!” 作为跟大尊者一样身患绝症的必死之人,秦北洋面不改色。 “如果不能在日本杀死你,工匠联盟就会想办法进攻你们的巢穴。” “你是说——刺客联盟的远东大圣殿,太白山也会有危险?” “就像六百多年前,第一代大尊者秦晋帮助蒙古人攻克了阿萨辛的天国花园,工匠联盟也可以重演第二遍。” “阿幽……” 秦北洋皱起浓眉,他并不为自己的生死而担忧,唯独不想连累到太白山上等他念他怨他的妻子。 “秦,我已警告过你了,接下来,你好自为之吧!快点离开日本!尽快脱离刺客联盟,不要再做那个傀儡领袖了!否则你将死无葬生之地,还有你身边的人们!” 施密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十六岁的光。 “最后一个问题,施密特,你为何要帮我逃脱?” “第一,是因为这里!”施密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良心的意思吧,“第二,大尊者有意要让你继承大位,总有他的原因,我相信他的判断没错。” “多谢!请受我一拜!” 秦北洋双膝跪地,施密特已拄着拐杖,不声不响地离去了。 羽田大树拍拍秦北洋的肩膀:“你可又摊上大事了!” “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对话全是德语,嵯峨光一句都没听懂,但能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出问题的严峻。 “你绝对不能再跟着我了!我先送你回家!” 秦北洋的目光凶狠,这回再也不能让小女孩任性了,嵯峨光怯生生地点了头。 他换上一件死人的衣服,用风帽遮住自己的脸,避免被工匠联盟在东京的眼线所察觉。 趁着夜色,绕过日本皇宫,走到嵯峨侯爵府邸,大草坪上已搭建起临时的木板房。 光与秦北洋相拥告别,他答应会给她写信的,也许将来还能在上海再见。 “北洋,我保证会将光公主送到嵯峨侯爵手中。”羽田大树拍拍他的肩膀,“对不起,是我邀请让你来日本的,结果给你惹来了那么大的麻烦。” “不,我要谢谢你,羽田先生,因为你的来信,我有幸与工匠联盟大尊者对话,同时知道了那么多秘密,于我而言,意义重大!至于危险,从我诞生在唐朝古墓地宫的那一日起,就从没离开过我。” 秦北洋松开嵯峨光的手,为免小姑娘缠人,他与九色头也不回地跑了,背后响起一声声的“欧尼酱”…… 次日,黎明,秦北洋来到横滨港的码头。一艘来自中国的万吨轮船,已经卸下全部救灾物资,准备返航。他决定和九色潜入船舱,几天后就能回到上海。 他正要爬上舷梯,背后响起一句纯正的中国话:“秦北洋!” 警觉地回过头,拂晓时的亮光,照出一张少女的脸庞。 “芳子?” 他认得这张脸,太白山“天国学堂”的同窗好友,曾经在同一间宿舍里住过几十天。 “北洋哥,别来无恙!” 这一回,芳子穿着日本的学生装,耳边扎着两根乌黑的辫子,白皙的脸庞就像东京湾海面上的晨光。 “你怎么来了?” 芳子目光哀怨地说:“地震前一天,嵯峨公主的生日宴会上,我们的舞还没跳完呢!我想让你再请我跳一支舞。” “对不起,我必须要走了!” “我知道,你是工匠联盟全球追杀的对象,你想要秘密逃回中国去。” “所以,你就守在这里等我?” “北洋哥,还记得在‘天国学堂’,鬼面具老师的周易课上,我给你算过的命吗?” “记得,我的五行命盘是庚金,属阳金,犹如一把宝剑,重义气,轻生死,锋利夺目,宁折不弯,豪气干云天!” “还有我算你的桃花运——你就像一堆烈火,女人就像飞蛾,总有姑娘们飞蛾扑火而来,死在你的身上。” 他被这句话说得头皮发麻,卡佳已如飞蛾而死,安娜远居广州,阿幽在太白山上独守空房,还有刚刚摆脱的嵯峨光…… “芳子,你原来是日本人。” “你错了,北洋哥,我是中国人。”她说起一口京片子,“我出生在北京。” “我相信你有个非凡的身世背景,背负上一代人的仇恨,才会被四川道人送上太白山。” 芳子咬牙切齿地回答:“我的身上背负着国破家亡之恨!” “国破?” “大清帝国。” “家亡?” “满清皇室,爱新觉罗皇族,宿亲王善奇。” 秦北洋后退半步,盯着芳子的细长脸和小眉眼,果然有北京城里旗人姑娘的风味。 “你是宿亲王善奇的女儿?辛亥革命,善奇反对清帝退位,被革命党用炸药行刺身亡。” “那一年,我才五岁,这便是国破家亡!” “照这么说,你还是一位满清格格?” 芳子的眼眶又红了:“我原本叫爱新觉罗·显芳,父王阿玛被暗杀后,额娘上吊自杀了。当年父王忠于朝廷,杀戮革命党最凶,不少同盟会员被他下令处决,王府上下害怕遭到报复,能跑得都跑了。只有一位父王的密友,他就是四川道人,将我从王府接走,渡海送到日本来养育,改名为芳子。” “你是在日本长大的?” “十二岁,我被四川道人送到太白山。我必须伪装成日本人,谎称从小在北京长大,因此一口京片子。我每天都提心吊胆,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世——如果让人知道我是宿亲王的女儿,爱新觉罗家族成员,肯定当场就没命了!太白山的刺客们跟满清有不共戴天之仇。” “那一年,我们在‘天国学堂’相识了,我却以为那只是个漫长的梦……” “还记得吗?我们在太白山上同窗一场,我给你算过命。你告诉我,你的生辰八字——庚子年,丁亥月,庚子日,未时。” 秦北洋想起来了:“嗯,我的八字中有二金,四水,一火,一土,五行水旺缺木。” “你的五行命盘是庚金,属阳金,犹如一把宝剑,重义气,轻生死,锋利夺目,宁折不弯,豪气干云天。你的眼中容不得沙子,喜欢有聪明才智之人,厌恶懦弱胆怯之辈。你亦是知恩图报之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尽管命如宝剑,你的内心却分外敏感而脆弱。就是吃软不吃硬,绝不会辜负他人之好意。” “但我也会过分轻信他人,容易上当受骗。”他清楚自己的弱点,就是不知道如何改正?身怀利器之人,如若使用不当,也会伤人伤己,“我的脑子里缺根筋,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黄河不掉泪。社会智力为零。” “北洋哥,我还给你算过桃花运。你啊,天生就有女人缘,会有许多女孩子喜欢你,如同飞蛾扑火而来……她们的结局注定悲惨,红颜薄命。你的一辈子,必有不少情缘甚至孽缘。” “孽缘?” 秦北洋脑中自然浮现起安娜,心中如打鼓似的不安。 “是啊,你离我远点吧!”芳子半开玩笑地拂袖远去,又嘻嘻笑着回来,“我再给你算算财运吧!” “我哪有什么财运啊?身无分文,居无片瓦的穷光蛋一个!” “不对!你未来会非常有钱!简直腰缠万贯!” “芳子啊,你是故意埋汰我吧?” 秦北洋面上苦笑,心里却想到“达摩山伯爵基金”,那笔庚子赔款的一百万两白银,不由得让人心惊肉跳。 “不,我是认真的!假以时日,你将富可敌国,但你绝非奢侈之人,更不会花天酒地,依然将过着俭朴的日常生活。但你会利用钱来生钱,投资广阔的产业,或者搞赏身边的伙伴,最后留给一个女子。”芳子淡淡苦笑,“你放心,那个女子,绝不是我。” “芳子,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五年前的春天,当你毕业离开太白山,我却一直在想念你,期待等到十七岁,能再见到你,无论在天涯海角。” “这……” 秦北洋自作多情地脸红了,心想当时芳子也才十二岁啊。但那“天国学堂”就像《红楼梦》的大观园,少男少女都不过十几岁。 “你还记得,当你从‘天国学堂’毕业的那天,我为你唱过一首送别的歌吗?” “嗯,我记得!”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烟痕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大灾难后的东京湾畔,芳子竟又唱了一遍,歌声婉转而悲戚,多了几分苍凉古意。晨曦洒在她的脸颊,泪水垂落香腮,仿佛回到太白山的云海之巅,春天百花盛开的山顶,飞来数不清的蝴蝶,两两成双,缠缠绵绵。它们并不留恋花香,而是围绕秦北洋飞舞,仿佛他浑身飘满异香,最后齐齐扎入冰凉的大爷海,不晓得是同归于尽,还是化蝶重生? 这首不知名的歌,停留在秦北洋心中,久久萦绕不散,直到五年后的日本…… 他忍不住靠近一步,几乎紧挨着她的鼻头:“芳子,你发生了什么变故?” “他不是人,他是个魔!” “他是魔?” 芳子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哭泣:“对不起,北洋哥,从昨天起,我不再是个少女了!” “什么意思?” “你太傻了!还不懂吗?” “四川道人?果然是个魔!畜生不如的东西!他就在东京?或者横滨?” 不过,秦北洋就算再傻也明白,芳子是从太白山“天国学堂”毕业的,掌握有“刺客道”与“地宫道”的绝学,谁能欺负得了她?除非,是比她本领更厉害的高手。 “北洋哥,求你救救我!” 芳子的悲伤是真的,她解开自己的衣襟,露出雪白的胸口,竟然布满鲜血淋漓的伤痕,这是一个性变态对少女施加的虐待。 “我去宰了他!” 秦北洋心中最柔软的那部分被击中了,一个有着同窗情谊的女同学,泪眼婆娑地祈求将她从火坑里拯救出来——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拒绝。 他跟随芳子离开横滨港,走向残破的中华街…… 第五十章 黑龙会 横滨中华街。 明治维新时代,这里便是中国人的居留地,俗称的唐人街,至今已布满鳞次栉比的商店和餐馆,但在关东大地震中全都化作瓦砾。秦北洋照旧掩盖着自己的脸,以免被工匠联盟的眼线发现,九色都做了二次化妆,从英国獒犬改装成了日本秋田犬。 芳子已抹干净眼泪,直夸九色长得可爱。她知道,这就是普天下独一档的小镇墓兽。 穿过中华街,一片竹林掩映之中,藏着一座颇具规模的日式大屋。这房子造得颇为结实,竟没在大地震中倒塌,只是掉落了一地瓦片,有几根柱子歪斜,似乎成了危房。 “那个人——不,那个魔,就在这里?” 芳子用气声在耳边回答:“北洋哥,你要小心!” 木板墙在地震中破了块大洞,秦北洋抽出背后唐刀,悄悄潜入日式大屋。他并不急于杀了这个魔,而是想要将其俘虏,好好盘问过去二十年来的秘密。 九色走在前头,双眼发出幽暗的亮光,似乎嗅到了某种同类的气味?屋内的环境极度幽暗,到处布满倒塌的梁柱,仿佛进入一间颓败的古墓。它变身为幼麒麟镇墓兽,头顶鹿角,身披青铜鳞甲,吐出琉璃火球照明。 芳子手中多了一把象牙柄的匕首,施展在“天国学堂”练就的刺客道,走路悄无声息,贴着地面而来,拉开一扇几乎完好的日式移门。 他们看到一个正方形大厅,四周铺着许多榻榻米,中间却有个圆形的水池,荡漾着一池深不见底的黑水。 “这是什么地方?” 秦北洋话音未落,水面开始泛起泡泡,接着水花越来越大,如同喷泉一般翻涌。黑水喷溅到他的脸上,虽不至于是污秽之水,却有一股熟悉的腥味。 终于,翻腾的水面上涌出一对鹿角。 比九色的鹿角更大,在琉璃火球照射下发出金灿灿的反光。接着是一对眼睛,圆形铜铃般放射赤色光芒,无数触须摇摆挥舞,露出森严锋利的牙齿。整个狭长的头部露出来了,然后是悠长的脖颈与身体,如同粗壮的蟒蛇从黑水中蜿蜒而出,围着水池缠绕了几圈,若是拉长至少有数丈,前后排列着两对爪子,如同四指的鹰爪,镶嵌在被黑水打湿的榻榻米上。它的身体表面覆盖着一层黑色的鳞甲,犹如黑鱼的鳞片发出重金属光泽。 这是一条龙。 黑龙! 秦北洋与九色都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黑龙尼德霍格?他想起四年前的北极冰海孤岛,自己在维京人的陵墓深处坠落火山口,便是一条黑龙拯救了他的性命。 这条龙常年盘踞在世界树下,不断啃噬粗壮的树根,矢志不渝地要将世界树摧毁,引发“诸神的黄昏”大末日。 但眼前这条黑龙的形象,身体与尼德霍格酷似,头部却是中国龙的形象,或者说是中国版的尼德霍格? 黑龙的身体在蠕动盘旋,龙头扬起在半空之中,目露精光,直勾勾地看着不速之客的秦北洋与芳子。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又是从哪里的龙?” 面对黑龙的眼睛,芳子浑身战栗,拽着他退到房间角落,打摆子般哆嗦着说:“北……北洋哥……庚……庚子年,一支日本探险队,在我父王的批准下,来到中国的黑龙江边,他们从江里捕获了一条黑龙,秘密带回日本。” 庚子年,不就是秦北洋出生的那一年吗? “果然是从中国来的龙!” “第二年,日本人在横滨为黑龙造了一座监狱,用铁条与花岗岩封锁的地下水池。” “这就是黑龙会的坛口?” 秦北洋拧起浓眉,想起羽田大树曾经说过,日本有个势力庞大的秘密组织,名叫黑龙会,因为觊觎中国的黑龙江流域而得名——这伙人宣言“兴亚论”,主张以日本为核心,联合中国,吞并朝鲜,弘扬亚洲文明,抗衡白种人势力。据说同盟会就成立在黑龙会的东京会所,早年革命党人背后多有黑龙会的势力。 “不错!北洋哥,这里就是你要寻找的地方!四川道人,那个魔!就住在这儿!” “我们是不是走得太快了点?” 秦北洋警觉地举着十字弓,对准张牙舞爪的黑龙的双眼。原以为要找到四川道人,查出阿海的底细,还要花费好几年光阴,没想到芳子已把自己带到了龙潭虎穴。 忽然,黑龙张开血盆大口,眼看就要把秦北洋与芳子一口吞下,九色的鹿角阻挡住了这一击,否则主人已成了黑龙的午餐。 鹿角与龙齿之间,发出铿锵的碰撞之声。幼麒麟镇墓兽的鹿角迅速变化,成长为一株参天大树,它的双眼放射凶光,四只爪子被黑龙向后顶入地板深处。一团琉璃火球从九色口中喷出,直勾勾装在黑龙的胸口。霎时间,火星四溅,却并未撕裂黑龙的鳞甲。 秦北洋的十字弓却射出一支钢箭,准确地攒入黑龙的双目之间。 黑龙发出痛苦的嘶吼咆哮,身体蠕动着向后退去,龙身已浸泡入那一池黑水。 九色不敢跳入水中追击,秦北洋回头一看,却发现芳子不见了! 心脏猛然收缩,又是一个美丽的陷阱? 不过,秦北洋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当芳子哭着哀求他时,便知这少女未必可信。即便她被人欺负虐待,包括胸口的伤痕都是真实的,结果却是要引他身犯险境。 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为打探四川道人的真相,刺客阿海的身世,他甘愿冒这天大的风险。 黑龙的身体绵长,后半截还在水池之外,龙尾悄然绕过整个大殿,从背后将秦北洋打到在地。但他警觉地反手持唐刀,扎入黑色鳞片的缝隙。而他的这一刀,汇聚了安禄山的力量,足以刺破钢铁。 鲜血喷溅了秦北洋一脸。这不是镇墓兽,而是真正的龙,上古神兽的生命体,也许已在冰冷的黑龙江底潜伏里数万年!或者说,因为有了这条黑龙,所以才命名了“黑龙江”。 黑龙咆哮着升起在水池之上,它具有腾空而起的能力,几乎就要撞破天花板了。外面是光天化日,如果被它冲破的话,阳光射入幽暗的室内,九色就会丧失战斗能力,重新变成一条大狗,说不定就会被黑龙吞噬。而这条龙一旦逃出去,必会在灾后的日本大开杀戒,无数人都会命丧龙爪之下…… 秦北洋决定杀死这条黑龙。 九色明白主人的意图,再次连续喷出多团琉璃火球。不断扩大的鹿角,死命纠缠黑龙的下半截身体,让它难以全力冲撞那根摇摇欲坠的房梁。但黑龙的力量强大,不断拍打出乌黑的水花,如同海浪冲撞秦北洋与九色,让他们都难以站立,脚底打滑。尽管现在是九月,但这水寒冷彻骨,犹如北国的黑龙江。幸好小镇墓兽四条腿站得稳,秦北洋已被摔得鼻青脸肿,十字弓也失去了准头,接连几支钢箭都擦着黑龙身边飞过。 “北洋哥!接着!” 原来芳子并没有走远,她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支十文字枪,从大殿之外用力投掷过来——日本战国名将的兵刃,仅仅枪尖就有半米多长,打造成十字形,枪杆又有四米多长。名将真田幸村曾在大阪夏之阵中,用十文字枪杀入德川家本阵,逼得老乌龟德川家康几乎自尽。 秦北洋飞身施展“刺客道”的轻功,勉强接住十文字枪的木制枪杆。唐刀的长度有限,无法与绵长的龙身缠斗,十字弓的钢箭已经用尽。十七岁时,他在东海达摩山屠龙,用的却是古老的三叉戟,正与这十文字枪有异曲同工之妙。 趁着九色与黑龙纠缠,秦北洋双脚踩着墙壁而行,犹如回到太白山上的“镇墓兽大斗兽场”,螺旋形地飞奔到一丈之高,双脚用力一跃,几乎正好与龙头平行。 黑龙的双眼在看着他,赤色的目光闪烁,龙嘴鲸吞般的张开,正要一口将他吞噬。 而秦北洋腾跃之时,却把十文字枪反手藏在身后,这时才把这支长兵刃送到身前,正好对准黑龙的血盆大口。 等到黑龙看见寒光闪闪的十字形枪尖,距离它已不足一尺。 黑龙口中喷出大量黑色毒液,一股脑儿地溅到半空中的秦北洋头上,却无法阻止十文字枪被秦北洋投掷而出,犹如长长的标枪刺入黑龙的口腔与咽喉。 对于披挂坚硬鳞甲的黑龙来说,身上唯一的弱点就是张开的嘴,相当于阿喀琉斯之踵。 十文字枪带着秦北洋的臂力,贯穿入黑龙的咽喉深处,或许已接近了心脏。大量鲜血喷溅而出,又将刚被染上黑色毒液的秦北洋,喷成了司汤达的小说《红与黑》。 黑龙开始坠落。 也许是体内的那口气被戳破了,黑色鳞甲也不再是铜墙铁壁,被九色的鹿角纷纷洞穿。秦北用坠落的同时,抽出背后的唐刀,再给同时坠落的黑龙补了一刀,正好切在脖颈之处。深入龙脖子的三尺唐刀之刃,正好碰撞到了插入龙咽喉的十文字枪尖。 就在秦北洋与九色合力要杀死黑龙之际,地下开始剧烈颤抖,释放出摧枯拉朽的能量,那池黑水再度翻涌喷溅,头顶的房梁咔嚓一声断裂了! 余震…… 关东大地震的余震,每天都要发生几十次,不断动摇这栋坚固的日式大屋,终于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随着地动山摇,整个屋顶塌陷,无数木头碎片坠落,从封闭古墓地宫般的环境,变成露天的废墟。午后的阳光如同利剑,刺在幼麒麟镇墓兽的身上。即便它体内的灵石再多,也无法抵抗太阳的力量,鹿角自动收缩,鳞片消退变成绒毛,重新化作一条赤色鬃毛的大狗。 连绵不断的余震,将秦北洋的脚下撕开一道缝隙,那池黑水连同千疮百孔的黑龙,一同被吞入地缝之中,也许粉身碎骨,也许被永久囚禁在地壳深处…… 秦北洋与九色赶紧后退,免得与黑龙一同被大地吞噬。他趴在碎木瓦砾之上,回望阳光下的黑龙会废墟,大声呼喊:“芳子!” 他没有看到十七岁的少女芳子的脸,却看到一张男人的脸。 六十来岁,瘦长脸儿,高鼻梁,双目深邃,太阳穴鼓鼓的。黑袍裹着中等身材,下半身几乎埋在断垣残壁中。半黑半白的胡须,很像已死去的刺客“老爹”,但他又比老爹多了一丝阴鸷之气。没有任何表情,即便在午后阳光下,那种不可言说的寒冷目光,依然让人犹如坠入冰冷的子夜。 他在看着秦北洋。 秦北洋从没见过这张脸,但他能感觉到芳子所说的那一句“他不是人,他是个魔!” 魔。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活着的魔鬼。 任何古墓里的镇墓兽,或者地下世界的神兽,比如刚才那条凶恶的黑龙,与眼前的这个男人相比,不过都是些调皮的小动物。而秦北洋从太白山跨越大陆与东海而来,就是为了抓住这个魔。 一记沉闷的响声,久久飘荡在震后的废墟与竹林。 秦北洋感觉被人打了一拳,却没有后退半步,硬生生地接下这致命的一击。他看到自己胸口渗出一滩血迹,在几秒钟内染红了整个上半身,鼻子里嗅到衣服与皮肉被烧焦的气味。 一枚11.43MM的金属弹壳,正镶嵌在他的右侧肋骨与胸腹横膈膜之间。 对面的男人,那个魔,握着一把勃朗宁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冒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 九色疯狂地向他冲去,可惜在太阳下无法变身,只能像条疯狂的猎犬。 “四川道人……” 秦北洋伸出左手指着他,刚想要举起右手的唐刀,却再也没有力道,鲜血正携带生命离开他的体内。 “北洋哥!” 身后响起芳子的呼唤,她终于钻出日式大屋废墟外的竹林,狂奔着冲过来。 秦北洋还没倒下,只是双膝跪地,依旧直勾勾盯着对面的男人,盯着那双魔一般的眼睛。 他的左手捂住汨汨淌血的胸口,低沉嘶吼:“回……回来……九色……” 脱离了黑夜与幽暗环境的九色,无法施展出镇墓兽的威力,更无法杀死对面的男人,秦北洋不想让它也落入魔掌。九色恶狠狠地瞪了老头一眼,别转回头,来到秦北洋的身边。 老头冷冷地注视他们。 一台挖掘机从竹林另一端开来,柴油机轰鸣着,履带犹如坦克,碾压过崎岖的瓦砾堆。 胸口中弹的秦北洋,根本没有逃跑的可能。但他不想把唐刀和十字弓留给敌人,便将这两件武器交给九色。它围绕主人转了两圈,摇尾乞怜地悲鸣着,琉璃色双眼几乎分泌出液体。 “走啊!我不会死的!去找光!去找光!” 秦北洋再次命令九色,挖掘机已近在眼前,若不走的话,小镇墓兽就会被碾压成碎片。 终于,九色不舍地转身离去,叼着三尺唐刀,十字弓挎在前腿上,向着东京飞奔。它明白,嵯峨光一定会来救它的主人,也是她的“欧尼酱”。 挖掘机来到秦北洋面前,跳下两个穿着黑衣的男子,将身受重伤的秦北洋架起来,双手牢牢捆绑在身后,扔到挖掘机的驾驶座背后。 芳子在坎坷的瓦砾中摔了两个跟头,毕竟没能赶上挖掘机,她跪下泪水涟涟:“北洋哥,我害了你!” 失血过多已让秦北洋神志不清,他的脑袋垂在挖掘机履带侧畔,几乎倒挂着喃喃自语:“对不起,芳子,我没能杀了他!” 那个魔,深一脚,浅一脚,缓缓走到芳子面前,太阳下的阴影遮盖了少女。 芳子目露凶光,袖管里反手藏着匕首,突然刺向他的咽喉。老头早有防备,闪电般地抬起手,紧紧扼住她的手腕,当即让她骨头碎裂! 少女一声惨叫,象牙柄匕首坠落在地,镶嵌成“彗星袭月”的螺钿崩裂了两块。 太阳下,余震不断袭来,四周蔓延着可怕的地缝…… 老头非但没有逃跑,反而将芳子压在废墟上,粗暴地扒开她的衣衫,暴露出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胸口,咬着她的耳朵说:“芳子!你想要让秦北洋来杀我?但我要感谢你!七天前的关东大地震,破坏了囚禁黑龙的监狱,它即将要逃出来杀死无数人。而放眼整个日本,唯有秦北洋与那尊小镇墓兽,才有可能制服黑龙。感谢你们,拯救了这个国家。” 芳子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喷溅在老头的脸上。但这反而激起了他的魔性,就像一头贪婪的野兽,在阳光下疯狂地强暴芳子…… 他是魔。 与此同时,挖掘机轰鸣着碾过地震后的横滨,绑着秦北洋奔向神奈川县以西的湘南地带……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秦北洋看到了富士山的雪峰。这个国家到处满目疮痍,高山变形,丘陵移动,道路断裂,海啸淹没过的村庄,尸体腐烂发臭,活人无力埋葬死人,只能集体火化,骨灰在天空飘舞,洒满地震中心的相模湾…… 第五十一章 日本破坏王 六小时后,天黑了。 数辆东京警视厅的大型吉普车,呼啸着警笛从东京飞驰到横滨,碾过中华街的瓦砾堆,直达竹林深处的黑龙会关东总部。 而在这辆吉普车跟前,还有一条赤色鬃毛的大狗,它的四条腿跑得比四个轮子还快,这让开车的警察啧啧称奇。 黑龙会的废墟前,后车门打开,跳下四五个警察,还有羽田大树,以及穿着校服的少女——嵯峨光。 她大声呼唤着“欧尼酱”,九色引颈发出鹿鸣。许多警察打着手电筒照射,期望找到秦北洋的踪迹,却只发现一条深深的地缝,发出黑龙蠕动的热流…… 数小时前,小镇墓兽九色飞奔着完成了横滨到东京的三十公里冲刺。它找到日本皇宫附近的嵯峨侯爵府,撞翻阻拦的保镖与仆人,直到刚过完十六岁生日的光公主面前。 羽田大树也在侯爵府避难,看到它口中衔着三尺唐刀,前腿挎着十字弓,便知秦北洋凶多吉少。 光跑到父亲跟前苦苦哀求,毕竟是秦北洋以及九色救了侯爵府所有人的生命。羽田大树也请求侯爵出手相助,否则会被说成是忘恩负义之人。嵯峨侯爵犹豫再三,便给东京警视厅打了电话。 九色充当向导,在数辆警车面前带路。嵯峨光与羽田大树,加上侯爵派遣的保镖,跟随警察一同前往横滨。 九色不会认错地方,黑龙已被埋在地缝深处,除非再发生大灾难,不会有机会跑出来害人了。 秦北洋不见了。 并不意外,尽管九色不能说话。不管工匠联盟,还是其他什么恶人,都不可能把他留在原地,无论是死是活。 嵯峨光绝望地抓住他的双手:“羽田先生,哥哥会不会……” “不会!”羽田大树斩钉截铁地回答,“秦北洋是无价之宝,没有人敢轻易杀他。” “那就把他找回来!” 光命令警察把搜索范围扩大,在方圆十公里方位内寻找秦北洋。到处是残垣断壁,人们还在倒塌的建筑上挖掘死人。夜里有许多野狗在啃噬尸体,腐烂的恶臭甚嚣尘上…… 秦北洋依然渺无踪迹。 九色再也感应不到主人的方位了,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带着嵯峨光和羽田大树,越过道路毁坏的富士山以北公路,到达群山之间山梨县,战国时代的武田信玄的甲斐国;沿着相模湾穿过箱根与热海,来到风光旖旎的伊豆半岛。九色又北上进入群马县与栃木县,又从茨城县来到太平洋海岸边…… 显而易见,秦北洋已被带出了关东地区,距离九色异常遥远。 警视厅的人马早就撤了,关东大地震造成几十万失踪者,无论还在呼吸或已化为腐尸,大家都在瓦砾堆与难民营里寻找家人。哪怕嵯峨侯爵的势力再大,除非裕仁皇太子摄政降下敕令,不可能将警力消耗在一个中国人身上。 回到东京的侯爵府,光请羽田大树给工匠联盟传话——嵯峨侯爵下令保护秦北洋,不管刺客联盟与工匠联盟之间恩怨如何,务必遵守日本帝国法律,不能在日本土地上随意杀人。 羽田将以上警告传达给了守门人施密特,但他认为这只是徒劳——工匠联盟才不管什么法律,他们自认为是正义与秩序的代言人。 秦北洋被绑架的地点,是横滨中华街背后的黑龙会。自然而然,黑龙会是头号嫌疑对象。这让嵯峨侯爵为难,身为日本的公卿贵族,他极端厌恶浪人们的组织黑龙会,不想与之有所瓜葛。但侯爵害怕女儿把重建中的侯爵府又一把火烧了,便透过旧士族的朋友联系了黑龙会。 羽田大树携带嵯峨侯爵的亲笔信,以及羽田商社提供的昂贵礼物,登门拜访黑龙会的东京总部。那是个戒备森严的道场,虽在地震中损毁严重,却依然有大批身着和服,腰配武士刀的浪人守卫。十八年前,中国同盟会就在此成立。 接见羽田大树的是日本的“浪人之王”,黑龙会的创始人——头山满。 这位满面白须的老头,生于风起云涌的幕末时代。虽是破落武士之家出身,全日本六万浪人甘愿为他赴汤蹈火。头山满提倡大亚细亚主义,曾是孙中山的密友,全力支持同盟会推翻清廷。大正时代,他甚至干预国政,围绕皇太子裕仁订婚事件,派遣刺客威胁日本陆军巨头山县有朋,又让浪人痛殴西园寺公望公爵的养子,竟让山县有朋与西园寺公望这对老冤家互相道歉,共同向天皇请罪,可见头山满势力之强大。 数年前,羽田大树的父亲就是被黑龙会的浪人们乱刀砍死,如今再见到头山满,恨不得食之肉,寝之皮…… 头山满看过嵯峨侯爵的亲笔信,接受了羽田的礼物,最后盯着一张白纸上的姓名—— 秦北洋 “羽田先生,很抱歉,我不知道这个人。” 头山满在榻榻米上鞠躬,便准备送客了。 “黑龙会横滨会所,听说囚禁着一条来自中国黑龙江的黑龙?” “二十年前,我在满洲旅行时发现的。普天之下,能有几人亲眼见得巨龙?我雇佣了上千名猎人与渔夫,用了几百公斤的火药,甚至用超大电量刺激黑龙江,水面上飘满死鱼,下游许多俄国人都被电死了,方才捕获这条黑龙。我向清国的官吏行贿,将它秘密运送到日本,成为黑龙会的守护神。地图上的日本列岛就是一条龙。有了这条来自亚洲大陆寒冷大江底下的黑龙,镇守帝国的心脏地带,绝对有利于日本的国运!” “但黑龙也是一把双刃剑。” 老头捋了捋胡须说:“可惜啊,囚禁黑龙的大殿已毁于一次余震,幸亏黑龙坠入地缝,否则它一旦逃出来,恐怕会造成比关东大地震更大的破坏。” 羽田大树一无所获,不知头山满是否说谎?黑龙会的势力盘根错节,谁都不敢轻易动他们。 九月底,不再有余震来袭。东京与横滨的救灾进入尾声,该从废墟里挖出来的都挖出来了,许多尸体残缺不全或高度腐烂,已经无法辨认——而光顽固地相信秦北洋并不在其中。 羽田大树离家一个月,娇妻与孩子甚为挂念,终于返回大阪。 嵯峨侯爵府邸重新盖好还要几个月,全家搬离臭气熏天的东京,来到轻井泽高山上的洋房别墅。光从未放弃过寻找秦北洋,她派遣侯爵府的下人去到日本各地,搜寻关于“中国人秦北洋”的消息。她小心保管着环首唐刀与俄国十字弓,定时请工匠师傅磨刀和养护,免得秦北洋再回来时刀与弓都不堪使用了。 九色暂时成了光公主的宠物,跟着她终日徜徉在高山草甸之上,仿佛回到云雾缭绕的太白山。这里是日本列岛的屋脊,第一场大雪洋洋洒洒地落下。嵯峨光总是长吁短叹,抱着小镇墓兽眺望浅间火山喷发的烟雾。 十一月,第二场大雪落下时,九色不见了。 当嵯峨光动员山上所有仆人,四处寻找走失的“猎犬”,九色已穿过积雪的中山道,经过真田家的故乡,来到古时候的信浓国,如今的长野市与善光寺,武田信玄与上杉谦信龙争虎斗的川中岛古战场。 主人千叮咛万嘱咐过——不要靠近阿幽或者光,因为小镇墓兽体内强大的灵石放射性,会像杀死白俄美人卡佳那样,杀死所有主人心爱的人儿。 所以,为了保护光的生命,九色必须离开光,独自陷入黑暗。 自从六年前,白鹿原唐朝小皇子之墓被打开,幼麒麟镇墓兽来到人间,九色跟随秦北洋环游了世界,甚至穿越过地球的内部。除了主人去“天国学堂”的两个月,以及在日本蹲监狱的一段时光,九色几乎从未与他分离过。 如今,身在异国他乡,小镇墓兽遍寻不见主人,唯有千里独行。九色相信,只要距离秦北洋在一百公里以内,哪怕四周有千万人,就能嗅到他的气味…… 但九色感知不到秦北洋在哪里? 它一路向北而去,进入古时的越后国,沿着北陆道的日本海沿岸,踩着厚厚的积雪前行。小镇墓兽不想引人瞩目,它的赤色鬃毛太扎眼了,专挑专人迹罕至的崇山峻岭行走。九色穿过了整个本州岛,在青森县的津轻海峡南岸,眺望大雪弥漫的北海道。无需渡船,它钻入冰冷的大海,尽管它的五行属火属金,原本最害怕水,但因为吞食过东海恶龙镇墓兽的灵石,让它也能像条龙似的翻江倒海。它无声无息地渡过海峡,在北海道南部的函馆上岸,爬上五棱郭,深入一片白雪皑皑的世界…… 九色决定踏遍日本列岛。它在北海道的大雪山遇到过凶猛的黑熊,九色用鹿角与熊搏斗,杀死了那头庞然大物。它又沿着太平洋海岸南下,重新经过本州岛的东部,从东海道回到近畿地区。九色忍不住对于有毒物质的欲望,袭击了大阪的化工厂,大快朵颐了足以杀死一半日本人的毒物。它觉得自己越发强壮,没有任何人和动物可以阻挡它的脚步。 小镇墓兽再次渡海来到四国岛,在高知县的群山之中,坂本龙马的故乡,它遇到一群凶猛的土佐斗犬。正好在白天的野外,敌人是体型巨大的猛犬,重量在一百斤以上,数十只冲上来围攻九色。它无法变身,只能以大狗的姿态应对。但它没有狗的牙齿,无法反过来撕咬对方。但它坚硬的身体外壳,却崩裂了土佐犬的许多颗门牙。颤抖一直等到夜幕降临,它才变身长出鹿角,将这伙土佐犬一个不留地全部捅死,然后用琉璃火球烧成灰烬。 它变得越发嗜血,尽管镇墓兽根本不需要吃肉喝血,它只是渴望杀死一切凶猛的动物,挑战任何敢于挑战它的存在。从四国来到九州,在鹿儿岛县的小渔村,它下海杀死许多在海湾里洄游的海豚。它甚至爬上阿苏火山,吞吃大量有毒的硫磺。 九色所肢解撕碎的动物尸体,不可避免地被人所注意,日本的农夫或渔民认为出现了一个凶残的史前怪物,并给它起了个外号—〈ジラ。 民国十三年,1924年,春。 终于到了樱花绽放的时节。这一年,日本人不再有赏樱的兴致,而将迅速凋落成泥碾作尘的樱花,当作去年关东大地震的亡魂。而在东京与横滨的每一株樱花树的根须,仿佛都浸泡着遇难者的鲜血。 小镇墓兽九色走遍了日本每个县每个市,又回到秦北洋失踪的原点——横滨中华街背后的竹林,曾经的黑龙会道场。 至今仍是一片废墟,黑龙会知道地缝里藏着黑龙,故意不修复,而让它永远埋葬。 九色躲藏在竹林中,只见春天的艳阳下,出现一张年轻女子的脸。 一身干练的西式女装,头戴鸭舌帽,穿着背带工装裤,腰间似乎藏着一把匕首。她转回头,春风吹拂乌黑的发丝,还有乌幽幽的一双眼睛,如同在地宫深处寻觅哥哥。 她是阿幽。 第五十二章 秦夫人 六个月前。 老金与中山千里迢迢从南海返还太白山,将整整一橡木酒桶的人鱼膏,送入秦始皇地宫的赝品,无数鲛人尸体炼成的光明,将再度照亮墓穴里的日月星辰,烘托黄肠题凑直到下一个千年。 不过,他俩当即被阿幽下令捆绑起来,监禁在太白山的地牢中施以酷刑。 太白山的酷刑,沿袭自太平天国,集合了明清两朝酷刑之大成,又加之刺客事业的六十年腥风血雨,对于人之肉体与精神的毁灭,难以尽述。 阿幽之怒。 她原本不准秦北洋离开太白山,无论是去看望欧阳安娜还是去找什么鲛人鱼膏,没想到秦北洋与九色擅自下山。老金与中山两个白痴,居然违背“阿幽小主”之命,跟随“主人”秦北洋一同南行。此其一也。 他们走了也就走了,至少有老金在身边监视秦北洋。阿幽曾派人马南下寻觅他们踪迹,只知老金等人在香港九龙闯下大祸,竟然造成港英当局军警的大量伤亡,此后便渺无音讯。想不到,获取鲛人鱼膏之后,老金居然任由秦北洋单独留在广州,自己与中山两个回到太白山,简直酒囊饭袋! 阿幽亲手用皮鞭抽打老金的后背,以至于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但她并没有处死老金与中山,她知道,这样秦北洋恐怕永远都找不到了。施加酷刑之后,阿幽又派人用最好的草药给他俩疗伤,让他们从死亡边缘救回来。老金身上有硬功夫,中山年轻底子好,又加上太白山的水土饮食天然适合康复,他俩不到半个月已能下地行走了。 经过这次严酷的惩罚,老金与中山“从灵魂深处”忏悔了自己的错误,付出惨重代价才弄明白——太白山真正的主人,依然姓洪,而不姓秦。 阿幽深谙恩威并施之道,当着全体刺客们的面饶恕了这两个人,让整个太白山都对她服服帖帖。这也是她经历了阿海叛乱之后,渐渐总结吸取的经验教训,再也不能用小姑娘的妇人之仁来统御刺客们了,绝不能给人一丝一毫的叛乱贰心。 解铃还须系铃人,老金与中山必须戴罪立功,要把阿萨辛的继承人,刺客联盟的领袖秦北洋找回来。 阿幽也将亲自下山寻夫。她将太白山托付给孟婆打理,便带领老金与中山走过吊桥。两年多来,她第一次离开刺客们的巢穴,脱下洛神般飘逸的汉服,不再把自己当作枯守空房的小媳妇,而换上农家女出门行走的装束,腰间藏着“仓鹰击于殿上”的象牙柄匕首。 穿过日渐凉爽的秦岭山谷,还走汉中道,沿着汉水到武汉三镇,再转铁路、水路与山路。辗转了二十多日,过了中秋,方才抵达依旧湿热的岭南,已是阳历十月。 阿幽第一次到广州。 无暇他顾,第一时间,来到越秀山下,沿着篱笆墙的小径,来到一处翠绿的庭院前,门口种着一株红豆树,一株芭蕉树。 这是齐远山与欧阳安娜的家。 老金趴在篱笆墙后的树丛潜伏,中山则爬上庭院背后的越秀山,选择一处山坡居高临下监视,阿幽在从越秀山到西关的必经之路上,租下一处民宅,日夜守在木板百叶窗后。 果然,阿幽看到了她的“安娜姐姐”。只不过,当年上海滩青帮老大与达摩山海盗的女儿,如今已是风韵满满的小媳妇,牵着三岁多的小女儿,走在秋雨绵绵的小径上,不用伞,却用斗笠和蓑衣遮挡风雨。 名叫“九色”的小女孩,强壮得就像一头小野兽,飞快地在妈妈跟前奔跑,跳起来能抓住蝴蝶,笑起来声音爽朗洪亮,隐隐就像一个人。 这个似是而非的发现,让阿幽的心里头又打了个颤…… 齐九色的肩头,经常盘踞着一只猫,如同焦炭般油亮的黑猫,猫眼总是警觉地射向老金与中山潜伏的位置,并且呲牙咧嘴发出警告。可惜欧阳安娜无法理解猫的语言。 不过,阿幽从这只猫的眼睛里嗅出了古墓的气味。 她看到了齐远山,二十三岁的年轻军人,早已摘下北洋军阀的五色星徽,穿上广州革命军的朴素军装。眉宇之间,雄姿英发,真个是三国周郎赤壁,小乔就是安娜。当年在北京,阿幽与安娜姐妹相称,还跟齐远山在同一屋檐下住过数个月呢,直到刺客们的主人身份曝光。 阿幽耐下性子,在广州监视了整整七天七夜,她判断秦北洋也可能潜伏在这附近。 但老金、中山与她都没能发现秦北洋的踪迹,倒是齐远山与安娜家里,每天都有贵客来访:廖仲恺、戴季陶、许崇智、李济深……甚至共产国际代表鲍罗廷。 二十年代,中华民国第一位临时大总统孙中山,正陷入空前危机,多次北伐失败,陈炯明叛变,一度失去广东地盘。为了挽回颓势,确定“联俄容共”的大政方针。经过常凯申的推荐,扈从中山先生有功的齐远山,开始在苏俄协助下筹备黄埔军校,奔波于大元帅府与军营之间。 宾客们都羡慕齐远山与欧阳安娜的郎才女貌。齐远山是北洋将门之后,留学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高材生;欧阳安娜则是北大历史系才女,尽管他俩都只是肄业。大家都夸他们的小女儿漂亮聪明,继承了妈妈自来卷的乌发与琉璃色眼睛。自封“干爹”的常凯申,总是一身军装,抱着小九色在广州到处游玩。 第七天,阿幽不能再等下去了。 这天黄昏,最后一位客人离去。这是个相貌英俊的男子,相比早衰谢顶的常凯申,更有一番男人的魅力。齐远山与安娜对这人分外高看,口口声声称其为“汪先生”,一路送到门外的小径。 他叫汪兆铭,曾是刺客。辛亥革命那年,他在摄政王必经之路的桥下安放炸弹,还没行动就被警察抓获。虽有必死的决心,干活却太糙了,在狱中写下绝命诗“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刺客杀天下闻名之人于无声,甘当历史的配角,岂能喧宾夺主成为主角?这种人是连进刺客联盟的门儿都没有。可惜彼时彼刻,同样身在北京的阿幽,只是个八岁的小姑娘,被幽禁在陵墓监督的府邸,否则必要杀摄政王给父母与兄长报仇。 ※※※ 待到齐远山与安娜回到家里,客厅中多了一个年轻女子。 她身着朴素的小碎花衣衫,仿佛广州西关荔湾一带常见的平民之女。虽然,她很美,却有一双乌幽幽的黑洞般的双眼。她半蹲在小九色的面前,跟这三岁小丫头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九色并不讨厌这位小姐姐似的客人,嘴角似笑非笑,突然唱起儿歌:“青龙头,白龙尾,小儿求雨天欢喜。麦子麦子焦黄,起动起动龙王。大下小下,初一下到十八。摩诃萨……” “阿幽!” 一记声嘶力竭的尖叫,欧阳安娜认出了这张面孔,几乎把自己的心脏吓得碎裂,立刻将女儿拽回来,紧紧搂在怀中。 齐远山闪身拦在妻女面前,掏出中山先生相赠的勃朗宁手枪,对准这位不速之客。 但在他的身后,又出现了两个男人,一老一少,老得手执矿工镐,少的握着把左轮手枪,他俩可以同时在齐远山的脑袋和后背心上开两个洞眼。 不消说,齐远山与安娜送客人的空挡,阿幽、老金、中山无声息地翻墙潜入庭院深处。 阿幽还像是个北方小丫鬟似的行了个万福礼:“远山哥哥,安娜姐姐,别来无恙!” “阿幽妹妹,多年未见,姐姐甚为挂念。你来广州,我岂能不欢迎?入乡随俗,我必奉上好茶以待!而妹妹亦大可以敲门,何必翻墙做梁上君子状?” 自己一家三口的身家性命都在这儿了,对方却是三个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欧阳安娜抱着三岁的女儿,内心恐慌到了极点,嘴上却是不卑不亢不动声色。 “佩服!”阿幽着实被对手的镇定自若惊到了,“安娜姐姐,当初我俩在京城百花深处胡同,互以姐妹相称,每夜抵足而眠,我就知道姐姐绝非普通女子!” “恕我眼拙,当年却没能发现阿幽妹妹更是女中豪杰!” 安娜这句话,半是恭维,半是自嘲。 阿幽却微笑着摇头道:“如今,我已不是刺客们的主人,也不要叫我阿幽妹妹了,姐姐可以叫我秦夫人。” 秦夫人! 欧阳安娜心中一阵惊惧,这个“秦”无疑是秦北洋,他果然已娶阿幽为妻了? 她的嘴唇发紫,女儿伸出小手来拍拍妈妈的脸颊,她亲了亲女儿,强颜欢笑:“恭喜了!” “多谢姐姐的祝福!”阿幽仿佛一个胜利者的宣示,“我把我所拥有的一切都给他了,包括我的身体和我的心,也包括太白山与整个刺客联盟。” 安娜仰头不去看她,强忍着不哭出来。她知道,作为齐远山的妻子,自己根本没有资格流眼泪。眼前的阿幽是秦夫人,而现在的安娜却是齐夫人啊。 保护在妻女跟前的齐先生,当然也不傻,他摇摇头说:“阿幽,不管你叫什么?这是北洋与你之间的事,跟我们又何干系?” “我想知道秦北洋现在哪里?” 阿幽不再绕弯子了,面对冰雪聪明的安娜姐姐,无需设计阴谋诡计。尽管如此直截了当地问出来,实在有失作为“秦夫人”的颜面。 果不其然,安娜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包含无限复杂的意味,也有少许的嘲讽。但她到底还是担心秦北洋,如果神通广大的阿幽都找不到他,必是真的失踪了。 “他不见了?” “今年八月,我的夫君来过广州。” 欧阳安娜如实相告:“对不起,我没见过他。但我不会隐瞒,他确实来过这里,在八月末的一个雨天。当时我和远山不在家,他跟我女儿说过几句话,身边还带着小镇墓兽九色,然后就走了。” “嗯……只有这些吗?” 安娜认真地回答:“我猜,秦北洋早就离开广州了。” “我能跟九色聊聊天吗?小孩子是不会说谎的。” “阿幽妹妹,你怀疑我骗了你?” 阿幽淡淡一笑,却只盯着安娜怀中的小女孩说:“小九色,你还记得那个叔叔吗?” “他叫马蒂亚斯。” 九色依然记得那个名字。 话音未落,安娜怒目圆睁,侧了侧身子,将女儿靠近齐远山那边,并向阿幽狂吼起来:“我不准你碰她!不准你靠近她一步!” 阿幽将手缓缓伸向腰间,齐远山再次把枪口对准阿幽。突然,两枚金钱镖破风而出,正好嵌入齐远山的手腕,勃朗宁手枪应声坠地。老金早就盯着屋里的每个人,眼看火药味道渐浓,便施出早就藏在手指间的暗器。 没有了武器,欧阳安娜已作了与刺客们同归于尽的决心。 “姐姐,得罪了。” 阿幽并没有去掏匕首,而是靠近小九色的脸,还想要跟小女孩说话。 突然,房梁上掉下来一条黑色的东西,乍看仿佛一条长蛇,却有着毛茸茸的身体,缠绕在阿幽的脖颈之上。 蛇猫。 从唐朝永泰公主墓里出来的千年老猫,早已无声息地躲藏在屋顶,虎视眈眈着屋内的对峙,最危险的时刻才杀出来。阿幽猝不及防,被这长蛇般的猫紧紧纠缠,倒在地上接连翻滚,拔出匕首的力道都没了。 老金与中山不知所措,他们可以轻易地杀死这只古怪的蛇猫,却是投鼠忌器,害怕同时伤害到“阿幽小主”。 突然间,齐远山趁着混乱的空档,捡起地上的勃朗宁手枪,高声叫喝:“阿幽!我不许你在我家里使用武器!不许你伤害到我的妻子和女儿,否则我会带领黄埔军校的学生军,诛杀刺客联盟,踏平太白山!” 这些年来,他也听说了太白山刺客教团的故事,也知道秦北洋成了阿萨辛的继承人,以至于刺客联盟的领袖。 终于,阿幽使出全身的内力,挣脱了蛇猫的束缚,面孔青紫,几近窒息,蜷缩在角落里发抖。她的脖颈上有道黑紫色勒痕,残留的乌黑猫毛,隐隐发出古墓里的光。 蛇猫变回猫形,如同黑色闪电窜回房梁,躲在众人不见的角落,随时准备第二击。 老金与中山护卫在主人的左右,被齐远山与欧阳安娜的气势震慑住了。哪怕当年不可一世的小徐将军,也没有齐远山如今的这般气场,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但关键是那只蛇猫,不晓得它又会何时冲下来?阿幽心里明白,那只猫刚才手下留情,它已缠住自己脖颈,轻易就能咬断她的颈动脉或气管,就像刺客们用匕首割喉。若不是齐远山的一声警告,让蛇猫觉得刺客们不敢造次,阿幽已然血溅五步。 “好,安娜姐姐,远山哥哥,我相信你们的话,多有得罪,阿幽告辞!” 阿幽剧烈咳嗽着说出这段话,便飞身冲出窗户。老金与中山也先后逃出去,翻墙没入越秀山的秋色。 黑猫从房梁跳下,闪烁着核桃仁般的猫眼。欧阳安娜紧紧搂着女儿,搭着齐远山的胳膊说:“我们又该搬家了!” 齐远山却低头沉思:“我好像见过那个少年?” ※※※ 七天后。 阿幽、老金、中山,乘着招商局的轮船,就像六年前的东海夜航船,穿过万里长江入海的吴淞口。 黄浦江上,秋风秋雨愁煞人,烟雾濛濛。 阿幽站在船头,脖颈上缠着一条丝巾,遮盖蛇猫留给她的伤痕。 七天前,他们在广州告别了欧阳安娜。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阿幽更了解安娜了,她相信“安娜姐姐”没有说谎。从广州北上的轮船上,中山的神色凄惶,老金问他为何?他只答,看到阿幽小主遭遇危险,感到内心惶恐。 上海!上海! 一艘给日本运送救灾物资的中国轮船,刚刚完成任务回国,停靠在黄浦江对岸的码头。 江风吹乱“阿幽小主”的发丝,乌幽幽的双眼,盯着陆家嘴的田野…… 上世纪二十年代,如果你站在“从苏伊士运河到远东白令海峡最华贵的建筑”外滩汇丰银行大厦的窗口,可以看到工业文明正在一穷二白的浦东大地生根萌芽。一座实验室大楼已完工,按照实用主义原则没有任何装饰,考虑到中国处于乱世,唯一要求是结实耐用。规模宏大的厂房、机库还有码头正在兴建。密如蛛网的脚手架,如同一座森严的竹林,烘托着红砖堆砌的烟囱。 墨者天工飞行器公司,沿着黄浦江的岸边,飘扬着太白山的旗帜——中间有个圆形黑白图案:幼麒麟镇墓兽的印章。 从广州出发之时,阿幽对老金和中山说:“上海浦东陆家嘴,哥哥魂牵梦萦的工厂,这是他的命!去那儿就能找到哥哥。” 在十六铺码头下船,三个人渡过黄浦江,走进墨者天工飞行器公司的大门。 为了工厂的安全,钱科雇佣了数十名武装护卫,彻夜守卫巡逻。这天已是黄昏,门房立即将三个不速之客拦下来。 老金只说一句:“烦请通报钱总经理——立即迎接秦夫人。” 钱科第一次见到自称秦夫人的阿幽。 实验室大楼的三层,有间装修简单的会议室。而在三层楼的地下,则是存放灵石的仓库——按照剑桥大学物理系实验室标准建造,拥有双层墙壁与天花板,墙壁之间填充铅罐与铁罐组合,外层包裹厚木板与钢板,确保最高的密封性,避免放射性泄漏。 李隆盛恰好也在实验室。最近几个月,他都在分析这些灵石的物理结构与元素成分,发现不同于居里夫人的研究成果。 正在外滩酒会上的小郡王帖木儿,接到钱科的电话,紧急乘坐舢板渡江回到工厂。这个月,北洋政府的多事之秋。曹锟贿选为大总统,紧接着《中华民国宪法》颁布,被全国人民视为废纸一张。小郡王虽没接受曹锟的贿赂,却被迫来到上海安抚局势。他不是没想过辞去国会议员,但若失去这个身份,恐怕不利于墨者天工的发展,不如身在曹营心在汉。 墨者天工飞行器公司,70%的股权归属于注册于上海公共租界的太白山公司——这家控股公司的股东只有两人:秦北洋、洪天幽。 公司的老板娘终于登场了。 不过,阿幽对待钱科、李隆盛、小郡王三人还是先礼后兵,还是行了个谦卑的万福礼,柔声道:“各位先生,可知我的夫君在何处?” 实验室三楼会议室的窗外,上海的秋夜上空挂着一轮暧昧的月亮,一如仿佛从地宫壁画里走出来的小侍女般的阿幽。她的身后并排立着老金与中山,仿佛一老一少,两尊恶煞雕像,目光如同钉子,戳在对面的三个男人脸上。 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间的打颤声。七年前,他从秦北洋手中抢走了十三岁的阿幽,用双峰驼将小姑娘从北京带到蒙古草原,却因为一场家族内乱,而让她意外地重获自由。当初还是安娜逼迫他在北大校园烧了阿幽的卖身契,如今却已是太白山刺客们的主人,这家公司的老板娘“秦夫人”。 根据墨者天工的公司章程,总经理是这里的负责人,钱科大着胆子憋出一句话:“夫人……很高兴能接待您!我最近一次见到秦北洋,是在去年秋天,我驾驶飞艇来到太白山,运走了一批灵石,就储存在这座楼的地下仓库。” 李隆盛补充了一句:“我最后一次见到秦北洋,是在去年春节,他一掷千金买下浦东的这块地,开始工厂的筹备工作,便离开上海回太白山去了。” “一掷千金?不错啊,四百万银元买地,一千万银元资本金,未来还将追加投资。你们是否知道?秦北洋一个颠沛流离的小工匠,被政府悬赏追拿的通缉犯,哪里来的这笔巨款?他是男人,自不好意思说出口——这是我从闺房枕头下贴出来的娘家钱!” 阿幽机关炮似的说完,仿佛一家子真正的女主人降临。三个男人面面相觑,尤其是曾经把她当作婢女使唤的小郡王。 “夫人慷慨解囊,我辈感激不尽!”还是李隆盛沉得住气,三个男人当中,就数他的年纪最长,见识过的人物与风雨最多,“墨者天工的大老板,自然是秦先生与夫人。但我们这几位兄弟,也拥有公司30%的股份。您是想要召开公司董事会吗?” 眼看李隆盛把话题扯远了,阿幽言归正传:“我对你们的工厂不感兴趣,我只要秦北洋的人!如果你们不帮我把他找回来,我会立即召开劳什子的董事会,代表太白山撤回投资。你们如果想继续玩下去,就请自筹资金吧。” 此言一出,钱科就像被兜头浇了盆了冷水,先不说这个董事会是否开得成,也不说“秦夫人”是否有这权利?但太白山母公司的金山银海,掌握在她手中却是千真万确。 某种程度来说,眼前这目光幽深的小女子,或许是中国的女首富,不,就是首富?钱科心想,也许古今无不同,中外无不同,真正富甲天下之人,往往隐藏在不起眼的角落。 李隆盛镇定自若地回答:“秦夫人,北洋是我们的好朋友,也是公司的创始人,我们必会竭尽全力将他找回来。若有消息,我会在第一时间,向太白山飞鸽传书。不过嘛,请您不必太忧虑,吉人自有天相,北洋不会有事儿的。” “我不想等。”阿幽的语气并无变化,目光却咄咄逼人,“要么你们帮我在三天内找到秦北洋,要么我就撤资。” 老金又补充一句:“诸位先生,我已经查过公司的账户,原来的一千万银元已所剩无几。不会有任何银行敢向你们贷款,目前公司的现金流为零,所谓的‘镇墓兽飞行器’,行业内普遍认为是个骗局。如果太白山不再给你们一大笔钱,工厂就只能关门大吉了。” “我们并没有乱花一分钱,建造实验室大楼花费不少,尤其是存放灵石的地下仓库,大部分原材料都是进口货。”钱科作为总经理自然要辩护一番,“我们聘请了许多工程师,其中数位是朱塞佩·卡普罗尼从欧洲挖来的。至于我以及隆盛先生的工资,均未超过行业内的平均水平,因为我们也都是股东,把这公司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 “钱先生,我并没有怀疑过你。可对太白山说,建造这座耗资千万的工厂,乃是我的夫君一时头脑发热,是他一贯不切实际的工匠梦想,完全违背了我们刺客的事业。简而言之,刺客联盟跟工匠联盟是死对头,我们不想掺和工匠们的活计!”阿幽至此说得很直白了,却话锋一转,“但若你们能帮我找到秦北洋,我可以继续维持这家工厂,秦北洋是我的心爱之人,这家工厂又是他的心爱之物,你们懂的……” 李隆盛已经解读出了她的意思——墨者天工公司,镇墓兽飞行器,都是秦北洋这个大男孩的奢侈玩具,只要阿幽仍然爱着这个男孩,便会允许他继续玩下去,并且为他支付账单,哪怕是个天文数字。 原因无他,第一,她爱他;第二,她太有钱了。 李隆盛自然想起三年前,他在新疆丝绸之路探险时,听说过的沙俄五百吨黄金储备的秘密…… “三天!就给你们三天!” 阿幽抛下墨者天工的生死期限,起身走出会议室。老金向他们挤眉弄眼,意思是小主军令如山,只盼着他们尽快找到秦北洋。 钱科看了一眼小郡王,帖木儿又看了一眼李隆盛,剑桥博士却看了眼窗外,黄浦江的对岸的外滩,似乎升起一团诡异的火光。 奇怪,好像是一团绚烂的焰火,今天是什么节日?干嘛有人要放焰火? 焰火在黄浦江的高空绽开,随着一声巨响,漆黑的苍穹爆开一个硕大的图案,竟然是一座金字塔,中间还有一只眼睛。 独眼金字塔…… 这是工匠联盟的标志,已经持续了六百多年。全上海都能目睹这团焰火,这颗独眼金字塔,夜空中久久消散不去,许多人挤出窗外来看热闹。 李隆盛却知道大事不妙了。 爆炸发生了。 墨者天工飞行器公司的总装车间,按照设计将成为亚洲最大的工厂。考虑到飞行器的规模巨大,厂房的穹顶高度,相当于黄浦江对岸的汇丰银行大厦。工期从1922年末开始,预计在1924年秋天完工,至今已完成一半,毛竹编织的脚手架,犹如一座硕大的城堡…… 上海的一个秋夜,阿幽只眨了个眼睛,整个半成品的厂房,全被炸上了天。 她已走到实验室大楼门口,对面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还是少年中山反应迅捷,将主人牢牢压在地下,翻滚着躲进坚固的高墙背后,并抬起胳膊保护脑袋。他们的耳膜都被震出了血,玻璃全部碎裂划破了双手,并能感到地面的剧烈晃动,仿佛一场毁灭性的大地震来袭,或者一颗天外陨石撞击了浦东陆家嘴。 一分钟后,他们才能抬起头来,看到眼前燃起熊熊烈火。陆家嘴的荒野上到处是破碎的水泥块、毛竹竿,还有建筑工人烧焦的残肢。耳边烧得劈啪作响,仿佛有一万串名副其实的爆竹燃放。滚滚黑烟遮盖上海的夜空,以至于月光暗淡无色。阿幽的头发和脸上沾满灰烬,仿佛刚从烧炭的土窑里钻出来。幸好这栋实验室大楼无比坚固,李隆盛按照能抵抗轰炸的标准设计的,除了所有玻璃碎裂以外巍然不动,并且保护了阿幽、老金、中山、钱科、李隆盛、小郡王的生命。 而从这片火海之中,却飞出了一只火凤凰。 浴火涅槃而重生的凤凰,却带着四片硕大的翅膀。 四翼天使。 阿幽认出了这个怪物,原本封存沉睡在厂房之中,却依靠镇墓兽的敏锐感官,察觉到了危险将近,在爆炸前一秒钟苏醒,扑扇两对羽翼,飞出刀山火海…… 终于,钱科在窗户前长吁一口气,跪地感谢老天开眼,留下他的镇墓兽的一条活路。 四翼天使镇墓兽,四扇翅膀上残留许多火星,翱翔在烈焰翻腾的苍穹,最后缓缓降落在幸存的实验室屋顶。 今晚,加上四翼天使在内,整个工厂只有这七个幸存者。 李隆盛走出实验室大楼,在阿幽身后低声说:“工匠联盟来了!他们在外滩燃放焰火,留下了独眼金字塔的标志!” “独眼金字塔……” 阿幽蹙起娥眉,喃喃自语,想起秦北洋的十字弓钢弩上的印记。 第二次世界大战,刺客联盟与工匠联盟之间的大屠杀,即将在这个地球上徐徐展开。 浦东陆家嘴的烈焰将持续整夜地燃烧秦北洋的墨者天工,似乎要烤化阿幽腰间的象牙柄匕首,但这只是一道漂亮的开胃小菜…… 清晨,墨者天工飞行器公司已成一片焦黑的废墟。 数十具建筑工人的尸臭将要连续数日挥之不去。唯一幸存下来的是堡垒般坚固的实验室大楼,以及埋藏在地下仓库的数十公斤灵石——万一这些东西泄漏,那将造成更可怕的后果。 四翼天使的兽头注视灾难后的工厂。钱科跪在余烬未熄的瓦砾堆中,放声痛哭。若不是小郡王帖木儿死死地抱住他,怕是要投入黄浦江自尽。最冷静的是李隆盛,但他清楚公司账上资金所剩无几,还要给遇难工人家属赔偿抚恤金。他后悔没去对岸的美国或英国的保险公司给工厂上个财产险或意外险。 如无意外,下个礼拜,墨者天工公司就要宣布破产,关门大吉。 一只鸽子飞临工厂废墟,原本的鸽棚以及数百只信鸽,早已在爆炸中灰飞烟灭。这只灰色信鸽有些手足无措,茫然地在实验室大楼屋顶盘旋。李隆盛将手指放入嘴巴,打了个响亮的唿哨,然后抬起胳膊,让信鸽降落在他的手肘。 这只鸽子看起来很累,刚完成两千多里地的飞行,翅膀上仿佛残留太白山的初雪。李隆盛抚摸它的脑袋,喂了几颗青豆,便取下爪子上绑着的铁管,掏出一卷薄薄的书信。 阿幽、老金和中山都彻夜都留在工厂,他们也都注意到了鸽子的降临。众人围拢在李隆盛身边,看他展开这卷来自太白山的飞鸽传书,书信大意如下—— 十天前,一名由欧洲派遣的刺客联盟代表,乘坐飞机跨越欧亚大陆,在西安降落后辗转来到太白山。 代表向中国刺客的主人通报——工匠联盟已正式向刺客联盟宣战,德国、法国、英国、意大利都已经血流成河,十多个刺客家族遭到血洗,多位杀人如麻的刺客大师,反而遭到工匠联盟的追杀,要么横死街头血溅五步,要么无声无息地消失。 工匠联盟公布了宣战的原因:刺客联盟的领袖,阿萨辛的继承人“中国秦北洋”,在1923年9月1日——关东大地震同一日,秘密潜入在日本东京举行的工匠联盟世界大会,携带一尊镇墓兽,成功刺杀了工匠联盟的第二十三代大尊者——这是六百多年来,第一代大尊者在巴黎圣母院遇刺身亡之后,第二位被刺客暗杀的工匠联盟大尊者。 如今,秦北洋已是工匠联盟的头号敌人,据说谁能杀死他,便有机会登上大尊者的宝座。 ※※※ 飞鸽传书读罢,阿幽一声轻吒:“哥哥已危如累卵!” “昨晚,工匠联盟袭击了墨者天工,恐怕就是对于秦北洋的报复。他们神通广大,必已查到黄浦江畔的这座工厂,便是在太白山与秦北洋的名下。工匠联盟还故意在外滩放烟花,让全上海都能看到独眼金字塔的标志,简直是一场谋杀启事!” 倒是从英国剑桥留学回来的,李隆盛分析起来颇有侦探小说的范儿。 “阿幽小主!”老金跪在阿幽面前双手抱拳,“您可错怪主人了!他并非贪恋广州的齐远山与欧阳安娜,而是孤身前往日本,携带九色行刺了工匠联盟大尊者。主人绝对是六百年来,刺客联盟头一号的大英雄,完成了数代刺客都未能完成的伟业。这一回,他成了名副其实的阿萨辛的继承人,太白山的主人,刺客联盟的领袖。全世界的刺客都会对他顶礼膜拜俯首称臣!” “不,他是闯下了弥天大祸!”阿幽仰天一声叹息,“哥哥从诞生的那天起,便不断身犯险境,为了救我而被禁闭地宫,被我们诬陷为上海公共租界的杀人犯,被我们推上刺客联盟领袖的傀儡之位,承担了本不应该由他承担的危险。对不起,哥哥,是我连累了你。” 倒是李隆盛看得开,劝慰阿幽道:“这是秦北洋命中注定的大事业,也是成就他的必经之路,无论对刺客联盟还是工匠联盟。” 阿幽冷冷地回头道:“我只要我的夫君好好活着,不要他做什么英雄!若必有一人要冒险,那么我来好了。” “北洋有妻如你,不知是否他的幸运?” 李隆盛话中带刺儿,阿幽早就听出来,但并不理会,自顾自说:“哥哥在9月1日刺杀了大尊者,如今已过去将近两个月,工匠联盟至今仍在追杀他。照道理说,他闯了那么大的祸,必要回来向我求助,为何渺无音讯?除非……他还在日本?” “阿幽小主,您的意思是……” “我们去日本找他。”阿幽走到黄浦江畔,身后是陆家嘴的田野,大爆炸后的工厂废墟,“今天就出发。” 1923年,深秋。 阿幽、老金、中山乘坐羽田汽船株式会社的轮船,横跨东海前往日本寻找秦北洋。 从上海出发前,阿幽留下一张银行支票,写上三百万银元,送给钱科、李隆盛与小郡王三人,作为太白山对墨者天工的追加投资。公司有了这笔钱,自能渡过难关:支付遇难者的抚恤金,清理善后大爆炸后的废墟,工厂的建设从头再来。 钱科等人感激不尽,而对阿幽而言,不过是留给夫君一份礼物,待到秦北洋回到中国,还能继续把弄这个大玩具。 同时,阿幽修书一封,通过飞鸽传书送还太白山,命令刺客们勤于练习武艺。如今是工匠联盟与刺客联盟的世界大战,必须严加防范外敌入侵,绝不能重演十四年前太白山毁灭的悲剧。她又派遣多名刺客,分头前往北京、天津、东三省、山东、福建、广东等地,甚至还有人去了白鹿原与达摩山,都是秦北洋曾经走过的地方。 渡过东海,阿幽先到神户,再坐火车到大阪,在四天王寺的麒麟神社,找到羽田商社的总部。刺客们知道,秦北洋在日本有个本家名叫羽田大树,此人在日本也属于大财阀之一,或许他知道秦北洋的下落。很可惜,阿幽抵达大阪的两天前,羽田大树已去了美国出差,商谈轮船公司的并购案。此案要打通华盛顿与华尔街的关节,至少要去三四个月才回日本。 阿幽等三人又去了东京。关东大地震的灾后重建才刚开始,他们来到传说中秦北洋行刺大尊者的日本桥,地下圣殿早已坍塌无迹可寻,倒是桥上的麒麟之翼注视着阿幽。 她确信,秦北洋还在日本。 他们在东京常住下来,刺客们无需住旅店,早已习惯了风餐露宿。就在日本桥的桥洞下,或在东京车站的屋顶阁楼之中。可是阿幽、老金与中山均不通日语,打探起来,颇不方便。 一次偶然,他们遇到在日本打工的温州工人,才得知在关东大地震之后,日本军方曾经大肆屠杀朝鲜人与中国人,幸好得到一位穿着工匠服的年轻人以及赤色鬃毛大狗的相救——不消说,这就是秦北洋与九色。 阿幽雇佣了三位华侨作为翻译,分头陪伴自己、老金与中山走遍东京与横滨,寻找秦北洋的下落。她已下了决心,若是没有夫君的消息,便不回中国了。 她知道,秦北洋只有在古墓中才能活下来。他们到处挖掘日本的墓穴,可惜日本人几乎都是火葬,要找个藏着骨骸的棺材都不容易。照道理说,秦北洋是无法在日本长期存活下来的…… 从秋天到冬天,搜索范围也从关东地带扩展到整个日本列岛。 当阿幽走到北陆地带,听说当地出现过一只怪物,白天是赤色鬃毛大狗,晚上就变成长着鹿角的麒麟,到处吞吃有毒化学品。到了白雪皑皑的北海道,又看到许多被杀死的棕熊,冻僵的尸体有九色鹿角的痕迹。阿幽穿越了全日本,在九州的海岸线上,听渔民们说起一个叫“ゴジラ”的怪物,下海猎杀大批海豚,直到鲜血染红了小海湾…… 这所谓的“ゴジラ”,无疑就是小镇墓兽九色。 只要找到九色,就能找到秦北洋,这是过去六年来一贯的逻辑。 老金作为资深的“镇墓兽猎人”,对于镇墓兽具有天然的感应力,就像老猎人能轻易闻出狼的气味。老金带头寻找九色,好几次都发现了它的脚印,却又让它悄悄地溜走。小镇墓兽似乎发现有人追踪,而它的能力也是今非昔比,让老金追得极为吃力。好几次,他们只能追着九色的屁股,发现被小镇墓兽破坏成废墟的化工厂或发电厂。 1924年,开春。 阿幽、老金与中山来到横滨。中华街背后的竹林之中,至今未能恢复的残垣断壁,老金感受到了镇墓兽的气息。 “九色!”阿幽扯开小姑娘尖锐的嗓子,“你在等待主人吗?我也在!请你出来!” 一双琉璃色的眼眸从竹林中飘浮而出。 阿幽看着这双眼睛,感受道九色浑身散发着恶臭,仿佛背着一具腐烂的墓主人尸身。它的目光暗淡,口角流着金属光泽的有毒液体,赤色鬃毛近乎紫色,全身的白绒毛也变得肮脏不堪。最让人惊讶的是,九色的体型似乎增大了一圈,若说以往像条英国獒犬,如今更像一条德国黑背,甚至巴斯克维尔的猎犬。 她蹲下来说:“九色!我发誓会找到秦北洋!” 第五十三章 芳子 中华民国十三年,日本大正十三年,1924年4月5日。 清明节,樱花已经开始凋零。 废墟上的东京到处是脚手架与新盖的房屋。靠近皇宫的嵯峨侯爵府邸已经落成,按照地震前被光公主一把火烧掉的原样重建。 嵯峨光十七岁了,枯守在窗边看着院子里的落英缤纷,仍未放弃在日本各地寻找秦北洋。 门房通报,羽田先生求见。光飞快地奔下客厅,以为羽田先生去美国转了一圈,是否带回了跟秦北洋有关的消息? 然而,羽田大树的背后还有三个人与一只兽。 阿幽、老金、中山,还有九色。 光一声尖叫,首先扑倒小镇墓兽的身上,上次跟它在一块儿还是在秋高气爽的轻井泽。九色已被刺客们清洗过了,暂时消除了那股有毒化学品的恶臭。但光也看出了九色跟以往的不同之处,体型好像变大了?眼神也变得有些吓人,仿佛这次来到的不速之客——二十出头的中国女孩,瞪着一双黑洞般的眼睛。 “你是谁?” 光摆出公主的气势,冷冷地质问客人,羽田大树低声做了翻译。 “我是秦夫人。” 阿幽几乎不眨眼地回答,同样充满女主人的霸气。 几天前,她听说羽田大树终于从美国回来了,立即派遣老金将他从大阪绑架到了东京。面对这位“秦夫人”,羽田自然无所保留,还被迫为她带路做翻译,来到嵯峨侯爵的府邸。 经过翻译,光皱起眉头:“谁的夫人?” “光公主,秦北洋是我的丈夫。小女子姓洪,名天幽,听说我的丈夫在日本期间,多多承蒙您的关照,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阿幽按照日本人的理解向光深鞠躬,语气却甚是坚硬,反客为主的气场,盖住了堂堂的嵯峨侯爵的公主。 九色不像过去那样在小姑娘怀里撒娇,而是默默走回阿幽身边,一人一兽的冷酷气场颇为般配。 光怔怔地看着阿幽的双眼,咬紧嘴唇,同样低头深鞠躬:“光一直承蒙秦先生的关照,今日得见秦夫人,荣幸之至。” 毕竟是日本贵族家的小姐,她务必表现得极为得体,不要被眼前的秦夫人比下去了。 “北洋肯定说起过我吧?” “嗯……是啊,哥哥经常说起您!” “哥哥?” 光对着担任翻译的羽田大树说:“五年前,秦先生在京都救过我的命,从此我们就以兄妹相称。” 看到小姑娘颇为骄傲的表情,阿幽才明白当年在巴黎,秦北洋为何拼命地把她救出来。 阿幽冷笑着说:“我的夫君最喜欢小女孩,他在全世界各地认了不少干妹妹嘛。” 看到羽田大树的表情尴尬,她又催促一声:“请如实翻译!” 羽田只得清了清嗓子,将这段话翻译完毕,又用日本话补了一句:“公主殿下,得罪!” “没关系!”经历了这半年来的风风雨雨,光也变得比同龄人更加成熟,“秦夫人,您是来日本找我哥的吧?我也一直在找他。我有东西要给您,请稍后。” 嵯峨光回到书房,取出秦北洋留下的环首唐刀与俄国十字弓:“这是哥哥留下的武器,我代为保管了半年,现在可以还给您了。” “多谢!”阿幽接过安禄山的唐刀,仍然沉甸甸地,仿佛还残留那个邪灵的力量,转而交给老金保管,“光公主,羽田先生已告诉了我一些情况。但我想知道更多,比如,关东大地震的前一夜,你的生日宴会,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生日宴会?我把我家烧了……对不起,我跟哥哥重逢,欣喜若狂,我抛下皇太子裕仁,跟哥哥跳了一支舞。” “他会跳舞?” 阿幽的面色不太好看,秦北洋居然跟这小妮子跳舞,他还从没跟娇妻跳过舞呢! “您不必误会,哥哥丝毫都不会跳舞,是我带着他跳的……”光闭上眼睛,回忆那一夜的狂欢,当初的宴会厅,早已烧成了灰烬,如今的府邸是在原地重建,应该还是这个位置,“我想起来了,哥哥是先跟另一个女孩跳舞,然后才碰到我的。” “还有女孩?” 阿幽简直要火冒三丈,强行按捺住愤怒。 光点了点头:“让我想想……她叫——芳子。” 羽田翻译完毕,中山立即想起了“天国学堂”的女同学:“芳子?” “她长什么样?” 嵯峨光详细描述了芳子的相貌,从年纪到眉眼特征,完全符合在太白山上学习“地宫道”与“刺客道”的芳子,显然是同一人。 “让我想想,她姓什么?怎么会有我的生日宴会请柬的?”光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她叫中岛房子!她的父亲是日本剑道大师,在关东一带很有势力,有许多弟子,结交了不少贵族。” “中岛芳子?”中山微微点头,“从前在‘天国学堂’,我们只知她叫芳子,从未问过彼此的姓氏,既已相信在死后的世界,生前姓什么?来自哪里?也就不重要了。三年多前,芳子从‘天国学堂’毕业,跟着阿海下山执行任务,从此再无音讯。” 老金皱起眉头,俯身对九色说:“你可记得芳子?主人出事前可见过她?” 小镇墓兽的双眼亮了,腾身跃起,用头撞击客厅的柱子。 毫无疑问,芳子才是关键角色。 中岛芳子的父亲叫中岛浪速。 经过羽田大树的调查,剑道大师中岛浪速,年近六十岁,曾是“兴亚会”成员,在东京外语学校学习汉语,具有极高的中国语水平。甲午战争期间,他曾为日军做过翻译,后在台湾总督府任职。庚子事变,八国联军占领北京,中岛浪速出任日军占领区长官。后来长期留在北京,被清廷聘用为客卿,担任高级巡警学堂的总监。辛亥年后,他才返还日本,但也经常来往中国。关东大地震之前,他常年定居在横滨,借用中华街背后的黑龙会坛口,开了一家剑道道场。 不言自明,这位中岛浪速,便是孟婆所说的“四川道人”。他假冒成太平天国的后代,将天资过人的孩子们送上太白山,养成天下顶级的刺客。虽不知芳子的真实来历,但必与秦北洋的失踪有关。 行动前夜,在东京的一座墓地中,九色已变化成了幼麒麟镇墓兽,鹿角在月光下如同分岔的枯骨。 阿幽正在质问中山:“你和芳子同时上山,都是‘四川道人’送来的孩子。无论芳子是什么人,但她已叛变了太白山。第一个被‘四川道人’送上山的阿海也叛变了。那么你呢?” “对不起,主人,根据天国的规矩。不能说上山前的事儿。因为上了太白山,那就是我们的上辈子,必须忘记!忘记!” “就算你喝过‘孟婆汤’也必须告诉我!” 阿幽已掏出了匕首,老金攥着矿工镐,瞄着少年的后背心。 十八岁的中山,闭上双眼,听着墓地里被惊起的乌鸦尖叫,低声说:“在我七岁那年,我爹被人暗杀。不久,我娘也病死了。我和我哥孤苦伶仃,在街上流浪。有一天,我被一个男人带走,他自称四川道人。” “你爹是谁?” “我爹……”中山沉静了半晌,仰天叹息,“我爹是北洋第六镇步兵协同齐重兵。” 老金眉头一紧,插嘴道:“我听过这个名字!辛亥年,齐重兵死心塌地效忠清朝,袁世凯却在向清廷逼宫,就派人暗杀了齐重兵。” “你是齐远山的弟弟?” 还是阿幽的眼睛毒辣,迅速联想到了在广州,越秀山下的小屋内,齐远山与中山的容貌有几分相似。 “不错!他叫齐远山,我叫齐中山,我们兄弟俩,已经分别了十年。我被四川道人带走的时候,才只有六七岁。在广州,他怕是没认出我来。” “我想起了脱欢,他是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的堂兄弟。看起来,四川道人就喜欢你们这种世家遗骨。告诉我,他长什么样?” 阿幽始终都没能找到中岛浪速的照片,因而想从中山的口中确知。 “十年前,他大概四十多岁,留着两撇浓黑的胡子,双眼炯炯有神。他带我在天津住了好几个月,又游历过上海、南京、杭州、苏州很多地方,差不多有三年时光。他还教我读书写字,教我练习防身术和擒拿术。他像待亲生儿子一样待我。而我只管他叫义父。如果没有他的话,我早就死在街头,或被卖去戏班子或相公堂子!我把他视作救命恩人,不是父子,胜似父子。” “该死的!阿海也是这么想的吧!” “阿海怎么想?我不知道!”中山嘴唇颤抖着后退,“在我十岁那年,我又认识了芳子,我们都是被四川道人收养的。他说,要带我们去一个新世界。我们走了很长很长的路,直到一座巍峨的高山前。然后,我就昏迷了。等我醒来,便到了天国,再也见不到义父。孟婆告诉我——我已是个死人了!” “西洋人有《荷马史诗》,其中《伊利亚特》篇有木马屠城记。”这些年来,受到秦北洋的感染,阿幽也看了些西洋书,“中山啊,你就是四川道人——中岛浪速安插在太白山的木马!包括阿海与芳子,你们都是乱臣贼子!今早,我已给太白山发了电报,告知孟婆要小心内奸。” 话已至此,中山跪倒在阿幽面前:“主人,我对太白山一片忠心,若您不信任中山,我甘愿受戮。” 少年仰起脖子,面对阿幽的匕首,准备接受死亡的洗礼。 “阿幽小主!念在中山年幼,并无叛乱之实,老金请求网开一面!让他戴罪立功。”老金放下矿工镐,跪倒在阿幽面前,“大战当即,拯救主人要紧,我们在日本,孤立无援,切勿自损大将!” 墓地的月光下,阿幽收回匕首,抬头看到一轮冷月。 九色像头饥饿的野兽,用鹿角拱开一个个墓穴,可惜日本人的墓地里只有骨灰…… 春夜,一轮明月高悬。阿幽匍匐在河边的芦苇丛中,冷冷地注视那座日式大屋。 羽田大树趴在她的身边,操着中国话低声说:“大地震后,黑龙会横滨会所化为废墟,中岛浪速将道场搬迁到东京郊外,千叶县与茨城县交界的利根川畔,继续招收剑道弟子,就是这儿!” 老金扛着矿工镐,中山握着一支快枪,正从前后两面包围了剑道道场。 而在阿幽的身后,还有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偷偷从侯爵府逃出来的嵯峨光,穿着一身联系剑道的和服劲装,背后藏着一支祖传的太刀,若是被父亲发现非得打断她的腿不可。 羽田大树回头乞求道:“光公主啊,千万不要冲出去,就守在这里好吧?我保证帮你把秦北洋找回来!” “公主,相信我,你对秦北洋有暗恋之心,这是你自己的事儿,也许等你长大,就不会那么愚蠢了。”阿幽话虽这么说,心想自己算是长大了吗?接着说,“但我是他的妻子,我绝对会保护好他的。何况,我还有九色!” 幼麒麟镇墓兽,正从芦苇掩盖的利根川流水中探出头来,一对鹿角反射着月光。 老金第一个闯入剑道道场,接着是戴罪立功的中山。他们确认日式大屋前没有守卫,也没有特殊的防御机关。接着阿幽与九色潜出芦苇丛,羽田大树战战兢兢地跟在最后。五百米外,还有他带来的三名武装保镖。 这就是中岛浪速的剑道道场,大厅里铺着许多张榻榻米,两边陈列着武士盔甲与太刀,挂着一张张书法条幅。 不过,没有人。 老金与中山悄无声息地在大屋里搜索,翻箱倒柜,就连地板都撬开来看了,确认并没有地下室的存在。 最后一间卧室,一个穿着衬衫和西裤的小伙子,躲藏在衣柜之中,飞身用肋差短刀袭击了老金。幸好老金的反应机敏,短刀擦破了他的肩膀,几乎要了他的性命。 九色吐出琉璃火球,照亮了幽暗的卧室,少年中山举起快枪,对准了那个家伙。 “芳子?” 中山喊出一个名字。不错,眼前身着男装,剃着短发的小伙子,原来是“天国学堂”的同学芳子。 可她为何身着男装?剃了头发?形如一个高中男学生。 芳子的眼眶发黑,面容憔悴,脖颈似乎还有伤痕,蜷缩在老金与中山的面前。当她再看到虎视眈眈的九色,便全都明白了,苦笑一声:“你们终究是来了!可你们来得太晚了!太晚了!” “芳子,你还认识我吗?” 阿幽走到她的面前,袖管里藏着匕首。 “阿幽小主?”芳子的面色惨白,羞愧地挡住自己的板寸头发,“我是不是很丑?” 到底是女人相间,第一想到的还是美啊丑啊,阿幽淡淡地说:“不,你很漂亮。” “是那个魔……那个魔让我变成了这个样子!从上个月起,我已彻底清算了自己的少女时代!” “魔?”阿幽已猜到了几分,“四川道人——中岛浪速?” 芳子似乎受到过百般折磨,精神有些错乱,毫无“刺客道”与“地宫道”修行的高材生的风范,蜷缩在墙角发抖:“是,我不敢说他的名字,我不敢……” “他现在哪儿?” “我不知道……昨天还在这儿。” 中山却跪倒在芳子跟前:“你想要说什么?你是说,义父欺负了你?让你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怎么可能?当年,我们两个还是小孩子,他对我们那么好,拯救了我们的生命,让我们在这乱世活下去……” “你错了,中山,他是魔!” 芳子紧紧搂着自己的胸前,就像被男人欺负过的小姑娘,再也不见太白山上飞檐走壁英姿飒爽的模样。 “中山,你出去警戒!”阿幽拍了拍芳子的后背,“我还有很多疑问!第一个问题——秦北洋在哪里?” “太白山。” “什么?” 芳子嘤嘤地说:“去年,关东大地震后,秦北洋为了救我,为了杀死那只魔,他被人抓走了。如今,他在太白山上。” “你是在逗我玩吗?我们就是从太白山到日本来找他的。” 后半夜,中岛剑道道场的深处,阿幽的目光变得冷酷,缓缓抽出腰间的匕首。 第五十四章 飞越三千里 1924年,春天,黎明之前。 日本千叶县与茨城县交界的利根川畔,中岛剑道道场。 那个魔不在。 阿幽、老金、中山还有九色,他们只擒获了“天国学堂”毕业的少女芳子。 如今,她叫中岛芳子。 身着男装,剃着男人头,不施粉黛,宛如鬼魅的芳子。 “你说秦北洋在太白山?” 阿幽的匕首已搁在芳子的脖颈上了,九色锋利的鹿角顶着她的后背心。 “不是中国的太白山。” “世上还有第二座太白山?” “朝鲜——在朝鲜半岛东部,有一条纵贯南北的太白山脉。” 老金摸了摸头皮:“朝鲜太白山?唉呀妈呀!怪不得,我们和九色都走遍了日本列岛,连主人放过的屁都没闻到,原来压根儿就不在日本啊。” “芳子,你还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这些,是那个魔带走了他……对不起,我真的不想害他。但我实在受够了,我不是没想过,偷偷爬上那艘轮船,跟着北洋哥一起回中国去。但无论我逃到天涯海角,那个魔都会把我抓回来。一劳永逸的办法,就是杀了那个魔!我也知道,这件事非常危险,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才能帮我做到……” 十八岁的异装癖少女,已然哭得雨打梨花,毕竟只是个假男人,但她还能算女人吗? “芳子,我想说,你太自私了!你只想到你自己!你就像一个赌徒,总是侥幸自己能赌赢这一把!你倒是没什么损失,反正你也一无所有,你本来就是那只魔的囚徒。一旦赌输了,我的夫君却将陷入绝境,跟我生死两茫茫……” “我很抱歉,阿幽小主。” 太白山真正的主人收起匕首,停顿片刻,低声问:“你遇到过阿海吗?” 芳子的目光变得慌张:“阿海……是!我见过他。” “糟糕!”阿幽的双手在发抖,“哥哥落到了阿海的手里!” 倏忽间,中山飞身回来说:“外面有动静!” 阿幽俯身冲到剑道道场的墙边,点破窗户纸向外观察,黑漆漆的夜里,月光下耸动着许多人影,各自好像携带着兵刃——就是日本刀,怕是中岛浪速的剑道徒弟们。 羽田大树趴在她的身边,瑟瑟发抖地说:“不知光公主怎么样了?我那三个保镖能保护好她吗?万一被侯爵大人知道,他会亲手杀了我的!” 阿幽攥着匕首,冷冷地回答:“我会保护好光的!” 剑道道场已被包围,恐怕藏有某种自动报警装置,一旦有外敌入侵,附近的门徒宿舍就会响起警报。 但在天亮前,有小镇墓兽九色在,又有何惧? 当剑道弟子们挥舞着日本刀,犹如柳生谷的门客们冲向道场,九色挺着雪白鹿角而出,喷出琉璃火球。 这是一场屠杀。 暗夜中此起彼伏着惨叫声,中岛浪速的门徒们如凋谢的樱花,瞬间化作灰烬,洋洋洒洒地被风吹入利根川中…… 剩下几个漏网之鱼,已被老金的矿工镐,中山的快枪,阿幽的匕首一一毙命,没有留下任何活口。 全灭,干脆利落。 当阿幽抹干净匕首上的鲜血,回到日式大屋的深处,却发现芳子不见了。 后门敞开着,他们追出去,河边的湿地上一连串脚印,直到没入冰冷的春水。 “芳子趁机潜水溜了!”老金扛起矿工镐,往手掌心吐了吐唾沫,“怕是去了下游,我们去搜她!” 阿幽将匕首插回腰间:“不要徒劳了!天快亮了,太阳一旦升起,九色就再无用武之地。” 羽田大树颤颤巍巍地补充一句:“也许还会有浪人们赶来,黑龙会的,警视厅的,甚至日本陆军。” 天上挂着一颗启明星,阿幽摸了摸九色的脑袋,走出中岛剑道道场。 芦苇丛中,三个保镖扈从着嵯峨光,她颤栗着注视满地的尸体与骨灰,低声问:“姐姐,有消息吗?” “秦北洋在朝鲜的太白山。” 光皱了皱眉头:“我明白了!他们怕九色在日本找到哥哥,就把他囚禁在了朝鲜。” “我们这就去朝鲜!去太白山!去救秦北洋!光公主,请你回到侯爵大人身边,不要再出来冒险了。” 她长出一口气,握着阿幽的双手说:“嗯,秦夫人,拜托你,一定要救出哥哥。” “我是秦夫人,无需你的拜托。光公主,若我救出他,将会允许他给你写一封亲笔信,这样你就放心了!” “谢谢!” 旭日从太平洋的方向升起,刺客们迅速离开利根川畔的剑道道场,并且放了一把大火,毁尸灭迹。 烈焰熊熊,阿幽背着日出的方向,双目幽幽然,往西而行…… 七天后。 阿幽、老金、中山加上伪装成大狗的九色,包袱里藏着秦北洋的唐刀与十字弓,横穿日本到达下关,登上羽田家的轮船,渡过朝鲜海峡,抵达釜山港。 暮春时节,他们都是第一次踏上这块日本的殖民地。朝鲜人与日本人泾渭分明,即便身着洋装也能一样分辨而出。街头尚有许多穿着朝鲜民族服饰的男女,穿着白色韩服的女人们,习惯于头顶着陶罐行走。 老金呼唤了一名朝鲜刺客来做翻译和向导,此人名叫尹吉,二十来岁,少年时不堪忍受日本殖民统治,流亡中国东三省,参加了刺客联盟,去年行刺大卖国贼李完用失败,正在被朝鲜总督府悬赏通缉。但他善于伪装,拥有无数个假名字,说得一口地道的东北话,又兼通日语。 尹吉铺开朝鲜八道的地图,颇为自豪地讲解三千里江山,尽管比之中国不过两个省的面积。他指着地图右侧,紧挨着日本海,南北纵贯着朝鲜半岛的东海岸,便是号称朝鲜半岛屋脊的太白山。至于朝鲜的另一个屋脊,则是最北端的高原山地,紧挨着中国的长白山。 “太白山,全长五百多公里,平均海拔八百到一千米,天下闻名的山峰有金刚山、雪岳山、五台山,还有主峰也叫太白山。” 听完尹吉的东北话,老金敲着一支旱烟枪杆子说:“中国的太白山是秦岭主峰,仅有一座大山。而朝鲜的太白山则是一条山脉,寻找范围可是大了去了。” “把烟灭了!” 阿幽不喜欢烟草的气味,老金赶紧扔掉烟杆子,跪下磕头:“属下该死!冒犯了小主!” “诸位,我们一座座山头找过去!只要哥哥在,九色就能感应到!直到天荒地老,我也不会放弃!” 她摸了摸小镇墓兽的脑袋,琉璃色双眼放出骇人的精光。 于是,刺客们决定从釜山开始,自南向北,沿着朝鲜半岛东海岸,搜索整条太白山脉。朝鲜半岛的地势,恰恰与中国大陆相反,呈现西高东低,河流多半从东往西而去,平原、城市以及人口密集区,都集中在面向中国的西海岸,因而历史上受到中国影响极深。即便在日本殖民时代,中山在街头买了几张报纸,也是朝鲜谚文与汉字共同书写,重要的标题几乎都是汉字,颇有日文汉字与假名同书的味道。 第一站是蔚山,万历朝鲜战争在此打过一场恶仗,几乎要了加藤清正的命。第二站是浦项,绕过迎日湾,进入狭窄的东海岸。一边是阴冷的日本海,一边是巍峨的高山,天气阴晴不定,时常海面卷起大浪。 九色走在最前面,阿幽为了掩人耳目,也换上了朝鲜姑娘的衣裙。老金穿上朝鲜男人的灯笼裤和坎肩,叼着旱烟杆子,绝对以假乱真。中山则穿着日本的学生服,也是朝鲜学生的装扮。此地百姓异常贫困,许多人停留在古时候的生活状态,妇女甚至裸露胸部以便哺乳。 这一路走得很慢,九色时常似乎有了感应,带着大伙儿往西翻越山脊,在崇山峻岭上搜索一番,却又败兴而归。走走停停,沿着海岸线经过雪岳山和金刚山,都是朝鲜历史上的名山,拜访了不少名胜,直到山脉尽头的元山港,已到了朝鲜半岛的北半部,却未曾找到秦北洋的踪迹。 但九色不会放弃。 从春天走到盛夏,踏遍了三千里江山,阿幽又驱使九色折向南去,沿着朝鲜半岛的内陆搜索。 秦北洋只有在古墓中才能活下去,他们特别关注各种陵墓或古迹。好在朝鲜的葬俗接近中国,不像日本那般全部火葬。老金用铁镐翻了几十座新罗与高丽时期的坟冢,也没找着镇墓兽的迹象,墓中宝物相比中国亦逊色不少。 九月,他们来到江原道南部,涉渡过汉江上游,重新进入重峦叠嶂的山区。尹吉操着东北话说:“再往前走,便是太白山脉的支脉小白山脉。” 老金若有所思道:“中国的太白山南麓流淌着汉水,而朝鲜的太白山则是汉江的发源地,或许有些渊源吧。” 突然,九色的琉璃色双眼瞪得锃亮。 它撒开四蹄飞奔,穿过荒凉的峡谷,攀上茂盛的森林,直到怪石嶙峋的半山腰。此处的地理环境,都跟中国的太白山相似,只是靠近海洋,气候偏于潮湿。小镇墓兽领着阿幽与老金,穿过一条盘山小径,远望云海苍茫,直达登上山巅,几乎可以望见苍茫的日本海。 “秦北洋在哪里?” 阿幽狂怒地尖叫,九色用蹄子敲打山顶的一块岩石。 “小主,九色说就在我们脚下?” 老金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攥着矿工镐轮起来,三下五除二,砸碎了那块巨石,露出底下两扇铁门。这镶着铆钉的门上印着几行日语,现代工业文明的产物。中山小心地撬开铁门,露出一条往下深入的墓道。 “除了我们在太白山顶建造的秦始皇地宫赝品,我老金还第一次碰到造在山顶的古墓。” 老金提着马灯,扛着铁镐在前探路,注意墓道两边的壁画与纹饰。颜色鲜艳而浓烈,人物像条有些抽象,面目模糊不清,笔法飘逸潇洒。这感觉就像进入唐朝古墓,这是老金在朝鲜挖了那么多古墓以来,规格最大保存最好的一座。 九色又冲到了前面,化身为幼麒麟镇墓兽,顶着那副骇人的鹿角,浑身金属光芒,让后面的少年中山看着有些害怕。 不过,这里没有刚被打开的古墓的气息,就是那种令人窒息的腐臭味。说明这座墓早已被人盗掘,或者有活人存在的迹象。 穿过两道墓室门,尹吉发现一块门檐下的壁画上,写着几行密密麻麻的字儿。 老金好奇地问:“是朝鲜文吗?” “这是汉文。”尹吉掌着灯,细细地辨识释读,“剥落褪色了许多,只能猜出大概的意思——这是一座新罗时期的古墓,墓主人乃是文武大王金法敏的王子。” “新罗?相当于唐朝?” 尹吉祖上是两班贵族的破落户,从小读过中国与朝鲜的史书:“嗯,唐朝灭亡了高句丽与百济,最终却由新罗统一了朝鲜半岛,文武大王金法敏就是这位伟大的君主,正与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同一时代。这位王子争夺王位失败,被流放到太白山后自杀而亡。文武大王为他建造了这座山顶上的坟墓,仍然按照王族的最高规格埋葬。” “为何都是汉文?” “朝鲜文是相当于明朝初年才创制的,汉文自古至今都是朝鲜的官方文字。”尹吉赞叹道,“能见识到一座保存完整的新罗古墓,三生有幸呢。” 老金发现了地宫,但有一道敞开的钢板门——并非一千两百年前的古物,而是后人重新安装上去的,犹如一座监狱。 九色产生了强烈反应,它第一个钻进去,紧接着是阿幽。 看到琉璃火球照亮了密室,墙上是朱雀玄武和三足乌,穹顶遍布二十八星宿图。一千二百年前的空气早已耗尽,只剩下破碎的棺椁与骨骸。 阿幽闻到了丈夫的气味,一个男人长久以来不洗澡和洗头的臭味,简直如同牲口棚的刺鼻味道。她闭上眼睛,呼吸,深呼吸,让地宫的幽暗淹没自己,仿佛那个男人还在这里,哪怕只是一个魂魄,缠绕着她的头发与皮肤,钻入每一个毛细孔和血管。 老金也进来了,他看到了棺椁,早就被打碎了,里面只有残破的骨骸。 但没有活人。 “阿幽小主,您来看呢!” 最后进来的中山一声叫唤,他发现在地宫的石壁上,依稀可辨三行浅浅的刻痕—— 工匠会死,但作品永存 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不疯魔,不成活 第一行,工匠联盟的格言,出自第一代大尊者秦晋。 第二行,秦北洋去年为刺客联盟选定的刺客信条。 第三行,则是秦北洋从小在光绪帝的地宫之中,听父亲说起的那句话。 而这刻痕的笔迹也是秦北洋的,如假包换,而他被囚禁在这座古墓监狱之中,又是用了何种工具呢? 老金擅长于此道,仔细查看了刻痕的细节,包括石壁的质地等等,甚至还有残留的血迹以及指甲碎屑,确认这是秦北洋用自己的手指头刻出来的。 囚禁秦北洋的恶人,绝不可能给他任何坚硬物体,也为防范他自杀。虽说秦北洋从小在地宫练功,这些年又修行“刺客道”与“地宫道”,但也不至于拥有武侠小说里才有的“铁指功”。最重要的是,从去年九月的关东大地震至今,他已在此被囚禁了整整一年。所谓“水滴石穿”,秦北洋有超乎常人的意志力,老金跟他相处这些日子,早就知道他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固执脾气,饱含力量的十指,日日夜夜,分分秒秒地抠着这堵石壁,最终形成了这三行格言,总计二十三个汉字。 细心的老金在墙角发现几块吃剩下的食物残渣,他竟捻起一块塞到自己嘴里咀嚼,又吐出来说:“阿幽小主,应当是一两天内才吃过的,并未完全腐烂。” 阿幽忍住恶心,瞪大乌幽幽的双眼:“你是说,北洋哥刚走不久?” “是,主人应当是昨日离开这里的,我们堪堪只差了一天!又是擦肩而过。” 不错,九色在地宫中来回踱步,燃烧的琉璃色眼球说明,秦北洋并没有走远…… 先别管这座监狱是谁所改建,至少囚禁秦北洋的恶人们,已经摸到了他的命门——只有在古墓才能让他活下去。 众人匆忙冲出地宫,下山只有一条道路,除非秦北洋是从天上走的。 辗转来到太白山下的一座小村,尹吉向当地百姓打听,才知道昨天黄昏,从山上下来一伙奇怪的人,运送一口破旧的棺材,往汉城方向而去了——日据时代叫做京城,如今称为首尔。 “棺材?” 阿幽蹙起娥眉,这可是刺客们最爱用的藏身工具了,谁会检查棺材呢? “小主,难道是阿海他……” “阿海知道北洋哥必须在古墓之中存活,就用了一口某个古墓里挖出来的棺材运送他,如同一个浓缩的地宫,北洋哥可以苟延残喘地活下去。”阿幽低头摸着九色的鬃毛,亲昵地咬着小镇墓兽的耳朵说,“九色!九色!你可以感受到主人的气味吗?” 九色的双目放光,沿着汉江顺流而下,奔向朝鲜半岛的心脏——汉城。 三天后,到了汉城。九色嗅到了主人的气味,到了朝鲜王朝时期的故宫——景福宫。 为何到了王宫? 当年统治朝鲜半岛五百多年的李氏王朝,早已退位成了日本帝国所谓的“李王”,搬迁到了昌德宫,曾经金碧辉煌的景福宫也就落得个凄惨下场,许多古老宫殿正在被日本人拆除,宫门前正在建造一栋浩大的西洋文艺复兴式建筑——朝鲜总督府。 尹吉走在无人看守的破败宫殿里,哀叹做了亡国奴的不幸,忽然想起一事:“阿幽小主,我听说咱们的主人是满清皇家工匠的后人,世代为中国皇帝建造陵墓与镇墓兽,莫非日本人囚禁了主人,是要他给朝鲜王室修建陵墓?我们大韩帝国退位的皇上,正在日本人的软禁之中,据说御体欠安时日无多……” 阿幽却摇摇头,她与九色的目光齐齐投往西北方向:“若说退位皇帝,北京故宫之中还有一位呢。” 第五十五章 紫禁城的鬼魂 北京,故宫。 民国十三年,1924年11月4日,夜。 紫禁城,这座雄踞帝都中轴线正中心的宫殿,始建于明朝永乐大帝的年代,使用一百万民工,历时十四载,耗尽西南深山楠木、房山汉白玉、苏州金砖,建成房屋殿宇9999间半。明朝十三位君主先后再次统御神州,崇祯皇帝吊死在煤山,李自成短暂地占据了四十天,最后一天才登基加冕,便从山海关外迎来了留着鞭子的新主人。明亡清兴,历经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十朝,最后一位名叫爱新觉罗·溥仪的弱冠少年,至今仍然居住在这座深宫之中,按照中华民国对待外国君主之礼仪,关起门来做皇帝也…… 今夜,将是这位中国最后一位皇帝在中国最后一座皇宫中的最后一夜。 阴历十月初八,天上新月如钩。寒衣节刚过了七天,一阵秋雨一阵凉的时节。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中华民国最年轻的国会议员,孛儿只斤·帖木儿身着黑绸缎的蒙古袍子,凝望着护城河后背后的紫禁城。 同行的是北京警察厅的叶克难,名侦探就快四十了,依然是四九城里大姑娘小媳妇的梦中情人,也是京城小报花边新闻与侦探小说连载的主角。唇上两撇胡须越发浓密,深蓝色大褂长衫,颈子裹着两圈围脖,故意压低帽檐,掩饰一双子弹般犀利的目光。 他俩穿过东华门,进入故宫的黑夜。小郡王的祖先们,每次进京都会穿过这道门,来到这片红墙碧瓦的宫殿,来给满清皇帝请安献上贡品,皇帝再会赏赐不计其数的绫罗绸缎,装在几十峰骆驼的背上返回鄂尔多斯草原。 小郡王踮着脚尖站在文华殿外,隔着一排宫墙,遥望故宫三大殿巍峨的屋顶。清帝逊位以后,故宫三大殿等“外朝”已收归民国政府所有,而乾清门后的内廷依然属于清朝皇室。 今晚,太和殿屋顶上的脊兽,骑凤仙人到鸱吻、狮子、海马、天马、狎鱼、狻猊、獬豸、斗牛、行什,竟在月光下清亮可辨。小郡王想起五年前在巴黎,秦北洋说过巴黎圣母院塔楼上的石雕,半夜都会自由地翱翔在巴黎夜空,故宫中的这些小怪兽们是否也会活呢?就像镇墓兽。 一个穿着清朝官袍留着辫子的老头,恍如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正在两个太监的掌灯下迎接他俩,此人就是内务府总管大臣绍英。这位满清遗老的头目之一,故宫的大管家恭敬地向客人作揖:“小郡王、叶探长,您二位能来帮忙,绍英感激不尽。” 小郡王装模作样地作揖还礼:“总管大人,您客气啦,我家是蒙古世袭郡王,世受大清皇上恩典,宫中发生了如此离奇之事,父亲命我竭力保护皇上安全,这是我们做臣子的本分。” “好啊!现如今,外头兵荒马乱,冯玉祥发动政变,占领了北京城,这个杀人如麻的乱臣贼子,天天叫嚷着要把皇上请出紫禁城。这不今儿,紫禁城的卫队都被国民军给缴械撤编了。”总管大臣压低了声音说,“今儿晚上,这宫墙就是纸糊的,皇宫啊——不设防!” “大人,关于这些天在故宫发生的命案,您能说得更详细吗?” 叶克难不想跟内务府总管废话,还是向侦探办案那样直奔主题。 “哎,叶探长,我都好些天没睡过安稳觉喽……从上个月起到昨儿个,已经死了这个数。” 总管大臣将右手五指聚拢在一起。 “死了七个?” “不错,七个老太监,先后离奇地死了。被下毒的,上吊的,抹脖子的,甚至半夜巡逻遇到前朝的宫女鬼魂被吓死的。” “前朝宫女的鬼魂?” 在中华民国的年代,所谓“前朝”就是清朝,但在清朝末代内务府总管大臣口中,这个“前朝”却是明朝。 “对啊,有小太监说,那个被吓死的老太监,临死前叫唤着杨金英的名字,殊为可怕!” “杨金英?莫不是那个差点勒死嘉靖皇帝的明朝宫女?那是将近四百年前的旧事呢。” “可不?历朝历代宫里都传说,那个宫女杨金英弑君犯上被凌迟处死之后,冤魂不散一直飘着呢。” 叶克难冷笑着摇头:“我已经查看过几位公公的遗体,已经确认是被他人所害。” “叶探长,您说是有奸人在宫内连续杀人害命?” “我听说这七位被害的公公,有两个共同点:一是掌管宫中的库房,二是品性端正老实。” 总管叹息一声:“不错,如今礼崩乐坏,无论是遗老遗少还是太监宫女,都只想着大厦将倾何时早点逃命,顺便摸走宫里的金银财宝。这些年来,宫中火灾频发,就是有些太监偷走了字画瓷器等宝贝,为了掩人耳目故意放的火。” “嗯,这七位公公是难得出淤泥而不染者,却也因此而葬送了性命。” “您是说,凶手的目标在宫中的宝贝?” 小郡王总算插了一句:“总管大人,我早就听说,如今有不少太监里应外合偷盗文物,怕是这些被杀的公公,不愿监守自盗同流合污,而被恶人暗害了吧。” “这……小郡王,您也怀疑我吗?” “不,我只是随便一说嘛。大人,如今宫中储藏文物最多的地方在哪儿?” “自皇上退位以来,紫禁城的宝物,大多集中到了延禧宫。” 叶克难朗声道:“好,请领我们去看看,我将彻夜蹲点,看看那恶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若真有恶人行凶,务必将之捉拿归案。” 内务府总管大臣绍英,带着叶克难与小郡王穿过故宫的东路,经过明清太子所居的南三所,也就是俗称的东宫,便来到了供奉满清皇帝列祖列宗牌位和画像的奉先殿。黑夜中仰望这座巍峨的大殿,却是在帝国灭亡的年代,小郡王的脚底板传来一阵阴森之气…… 再往里走,便是内廷的东六宫区域,排列着景仁宫、承乾宫、钟粹宫、景阳宫、永和宫、延禧宫等六座宫殿。路过宁寿宫花园的北门,只见月光下照亮一只雪白的野猫,踏着宫墙的琉璃瓦而来,暗夜中的猫眼闪烁宝石般的光辉,直勾勾地盯着来人的眼睛。 叶克难眯起双眼,这双黑洞般的猫眼,让他想起一个年轻姑娘,她是刺客们的主人…… 不知怎地?名侦探有了某种奇妙的第六感——这一晚,阿幽将会出现在故宫。 就当叶克难与小郡王都在欣赏月夜下的猫眼,内务府总管却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嘴里喃喃自语:“珍……珍主子……” “什么人?” 叶克难也掏出了怀中的手枪,原来宫墙下有一口水井,从中升腾起浓黑的烟雾,接着出现一只女人的手。 月光下,惨白惨白的手,细长的指节有腐烂的痕迹,还有修剪成匕首形状的锋利指甲,正好抓住了井口边缘。接着是一头乌发,就像绵绵无绝期的黑色藤蔓,从井口往外萌芽生长…… 小郡王感觉那黑烟冲入自己嘴巴,仿佛被一根女人的手指堵住咽喉,瞬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到了,叶克难也看到了,这不是梦…… 井中爬出了一个女人。 没有清宫女子复杂的头饰,也没有华丽厚重的朝服,只有一身轻薄的白色长衣,犹如戏台上的倩女离魂,在这紫禁城的深宫禁苑。 “珍妃娘娘!害死你的人是大太监崔玉贵,小的绍英尚不在朝内,与小的无关呢。” 六十来岁的内务府总管已扑通跪下,那从井里爬出来的白衣女子,以乌黑长发覆面,看不清容颜,每走一步都如此艰难,在这故宫的月夜下让人浑身汗毛倒竖。 忽然,名侦探叶克抬头挺胸,朗声道:“珍妃娘娘!大清已经亡了!十六年前,太后老佛爷已升天,光绪爷亦已驾崩,如今安葬在西陵。您的大体也已安葬在光绪爷的陵寝侧畔,尽享哀荣。小的叶克难,当初为了护送一位男孩,曾经到过营造中的光绪爷地宫。而今千秋事已了,这座深宫之中,大清皇上恐怕也留不了几日。庚子年,您的仇,您的怨,历史已经为您复仇,请勿再执念。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光绪爷凄苦了一辈子,终于得到解脱,正在地下等着您盼着您去团圆呢,请回吧……” 看不见脸的珍妃,听到叶克难的声音,微微一颤,便缓缓地原路后退,就像一团烟雾,又缩回了那口水井之中。 内务府总管绍英早已面如灰土,继续在地上磕头说:“庚子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两宫即将逃亡西安之际,崔玉贵奉太后老佛爷之命,将珍妃娘娘推入这口井里淹死。后来,一年后,娘娘的尸身虽被打捞上来,从此便有了珍妃井闹鬼的传说。” “皇宫里的鬼可真多!”叶克难一语双关,也不忌讳,便将总管大臣搀扶起来,“我听说,珍妃娘娘是因为支持光绪皇帝维新变法,才被太后老佛爷嫉恨除掉的呢。可若是当年变法成功,戊戌六君子还活着,说不定而今龙旗还没降落,坐在龙庭上的还是光绪爷呢。” “方才所见那只雪白的猫,恐怕也是某个鬼魂所化吧……” 小郡王也是一把冷汗,手里攥着枪,跟随内务府总管进入东六宫,当年都是嫔妃居所,阳气不足,阴气森森。怪不得,整个紫禁城的温度都要比外面低,一年四季,莫不如此。 延禧宫到了。 然而,月光下所见到的宫殿,却与故宫中的任何一座截然不同,而是一座西洋式的三层楼。楼宇四周围绕着水池,主楼每层九间,环以围廊,四角各有三层六角亭一座。 叶克难与小郡王叹为观止的是,延禧宫以铜作栋,以玻璃为墙,夹层便是玻璃鱼缸,游弋着无数金鱼,还有模仿水族的荷藻,水光折射月光,如梦如幻,仿佛晶莹剔透的东海龙宫。 内务府总管介绍道:“原来的延禧宫早已毁于大火,我们眼前的这座西洋宫殿,是在老佛爷与先帝驾崩之后,由隆裕太后下令建造,又称水殿,也是紫禁城中最后建造的一座宫殿。张勋复辟之时,南苑航校的飞机,还从天上将一颗炸弹扔到过这里呢。” “这里就是文物库房?” “这座水晶宫啊,还没造完大清就亡了,从没真正用过。三十年前,皇家风水师李先生在世时,说过这块地方的风水适合藏古物。这些年呢,宫中失窃的宝物太多了,为了在避免损失,我下令将内府收藏的宝物集中一处管理,便选了四面环水的延禧宫。” 叶探长自然明白了:“因为文物最忌火灾,水晶宫便是最适合的所在,万一有祝融光顾,便能就地灭火。” “不错,叶探长,我刚才可是被珍妃娘娘吓死了,我可得回府去休息了,您二位怎么说?” “总管大人,今夜,我和小郡王殿下,就在这座延禧宫中蹲点守候,看看横行在紫禁城中的凶手究竟是谁?” “告辞!请保重呢,咱们明早见。” 内务府总管大臣绍英再次作揖,便在两个太监的护卫下溜了。 延禧宫外的水光荡漾,反射月光到叶克难与小郡王的脸上。 “叶探长,您说今晚真能抓到凶手吗?” “鬼知道呢?但我听说,冯玉祥即将对小皇帝动手,或许过了今晚,我们就没机会可抓了。”名侦探压低了声音,指着西洋水晶宫里的一盏灯光,“里头有人,或许是库房值班的老太监。这家伙,要么是监守自盗的内贼,要么今晚即将命丧黄泉。” 忽然,宫门外响起一片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小郡王立时紧张起来,似乎又要撞鬼了。叶克难迅捷灭了灯,两个人攀爬上宫墙,躲藏在琉璃瓦的屋檐后,居高临下窥视,一如刚才那只鬼魅般的白猫。 一口棺材。 五名身着黑色大褂的男子,抬着一口摇摇欲坠的棺材,居然堂而皇之地进入了皇宫大内。 叶克难屏息静气,脑中极速转动,刚才内务府总管大臣已经说了,紫禁城的卫队已被冯玉祥缴械,今夜的皇宫堪称“不设防”。故宫的太监们早已离心离德,多半也有内奸把这伙人放了进来,否则棺材岂能飞檐走壁而来? 棺材在水晶宫门口放下,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这伙不速之客撬开棺材盖板上的钉子,犹如盗墓贼即将进入最惊心动魄的时刻。 趴在墙顶上的叶克难,借着清亮的月光,见到了棺材里的尸体。 一具男尸,昏暗中看不清年纪,面目模糊,只能看出是满面须髯,长发披肩。没有闻到腐尸的气味,似乎刚死去没多久,或者…… 尸体睁开了眼睛。 面对故宫角楼上的新月,棺材中的男人放射出骇人的目光,胸口挂着一枚鲜艳夺目的血玉。 叶克难与小郡王都认出了这张脸。 他是秦北洋。 第五十六章 秦北洋回来了 秦北洋在棺材中睁开眼睛。 北京,紫禁城大内,东六宫之延禧宫。 他看到了月亮。 故宫之月,像一弯美人儿的眼睛,散发着琉璃色的清辉。 他的眼球开始转动,隔着充满木屑的棺材板,视线触及一座铁骨与玻璃鱼缸组成的三层楼宇,水光折射月光以及金鱼,仿佛来到海底的水晶宫。 仿佛从一千二百年的长眠中苏醒,他的听觉也渐渐恢复,先是北京深秋的夜风,吹过故宫角楼的铃铛。再是隔壁宫殿中的铜壶滴漏,大珠小珠落玉盘,就像瑞士钟表的秒针,一格一格,无数格的积累,叫做时光。 然后,他看到一张脸。 一张被刀疤所覆盖的脸,三十多岁的年纪,面目依然清秀俊朗,只可惜被他打上了一个永不磨灭的烙印。 阿海? 他的脑中掠过一个名字,然后,他想起了另一个名字——秦北洋。 这是自己,嗯,记忆还在…… 去年,1923年,九月,关东大地震一周后。 横滨,化为废墟的黑龙会。 他看到了魔。 四川道人的一发子弹,击中了秦北洋的胸口。白昼中无法变身的九色,被迫带着唐刀与十字弓逃走,前往东京寻找光公主,祈求她来拯救主人。芳子的刺杀失败,她再度被那个魔强暴。秦北洋则被捆在挖掘机上离开了黑龙会。 当他醒来,已是三天后…… 颠簸的车厢铁壳内部,发动机的轰鸣让他的脑袋发胀。手指头有了触觉,汽油味道刺激着鼻子,眼前是黑暗无边的世界,犹如古墓深处一具钢铁棺材。他还活着,并非一千年后的木乃伊。胸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倒是像木乃伊似的裹着厚厚的绷带。谢天谢地,他不再流血了。他觉得自己可以动,但手脚都被绳索捆绑,每次挣扎都会让皮肉更加痛苦。和田暖血玉坠子还在胸口,隐隐发出热量。但他失去了九色、唐刀、十字弓后,这是唯一还有价值的身外之物。 铁皮车厢打开,他看到一张刚毅的男人的脸。三十多岁的日本男人,唇上留着浓黑的胡子,头上没有戴军帽,露着一头钢针般的板寸。 他认得这张脸——日本帝国陆军少佐:秦田三郎。 对方竟给了他一个微笑,并不符合严肃的日本军人画风:“三天前,我看到你时,你快要死了。日本最好的军医为你做了手术,取出了射入你右胸的子弹,再偏一厘米就会要了你的命。你很幸运,不是吗?但告诉你一个坏消息,我们的军医发现,你的肺里有癌细胞。” 秦北洋无力多说,也不愿面对这张脸。数日前,关东大地震的劫后余生,确切地说是东京大屠杀的修罗场,他从秦田三郎的屠刀下,拯救了上百名中国工人的生命。 “你为什么还活着?” “这个问题好,但我不知道……” 几名士兵将秦北洋抬下来,穿过月光下的飞机跑道,迎面是一架硕大的双翼运输机。 螺旋桨在转动,狂风吹乱头发。他仿佛被再次塞入棺材,进入充满汽油味的机舱。他闭上眼睛,感到飞机正在滑行,剧烈颤动之后,他脱离了大地。 秦北洋醒来时,一条黑布蒙住他的眼睛。他能感受到阳光的灼烈。还有风。高山上的风,肆意地呼啸而过,让他想起遥远的秦岭,并更湿润。地势越走越高,崎岖不平,他能听到秃鹫盘旋的呼号声,还有脚下石头子坠落悬崖的滚动声。身边的人在喘息,显然也是恐惧。前方传来一声惨叫,有人失足跌落了万丈深渊。 终于,秦北洋被推入一条地道。 他嗅到了古墓的气味,混着古物、棺椁还有墓主人遗体的空气,仿佛清晨六点绽开的玫瑰花香,源源不断地输入鼻孔。 秦北洋跪倒在地上,让肺叶灌满这种气息,就像消防队用水龙头熄灭一场大火。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癌细胞的衰退和死灭。古墓中像是充满了再生细胞,修补他已病入膏肓的肺叶。 当漫长的跋涉停止,秦北洋听到铁门关闭之声。他有力气摘下蒙脸的黑布了。深呼吸。墙上有一盏油灯,照亮一间狭窄的地宫。墙上画着朱雀玄武和三足乌,还有二十八星宿图。他看到了棺椁,早就被打碎了,里面只有残破的骨骸。没剩下多少古物,全部盗墓贼洗劫一空。秦北洋看到一些零星的汉字,记载着天干地支以及吉祥字,但没有墓志铭之类的东西。难以判断年代背景,也许是南北朝?也许是隋唐? 这里不是日本。 长头发又留到了肩头,因为多日不清洗而油腻打结。抚摸自己的下巴,长满茂盛而坚硬的胡须,让他想起死去老父的络腮胡…… 秦北洋昏沉地睡了一宿,不晓得白天或黑夜?身体舒服了太多,肺叶里充满古墓的气息。 坟墓让人自由。他用力捶打铁门,疯狂地呼唤九色,呼唤光。灯亮了。铁门底下有道格栅打开,送来了食物。居然是寿司,一小杯茶叶,甚至有一碟清酒。他风卷残云般地吃下去。他破口大骂,用北京话、上海话、山东话、日本话、德国话甚至俄国话,咒骂秦田三郎与“四川道人”。 铁门打开一道缝隙,惨白的灯光下,他看到了一张脸。 刀疤。 右脸上的刀疤,相比十五年前的暮春之夜,变得更成熟而幽暗…… 秦北洋心头一阵狂跳,下意识地去摸背后,可惜,既没有了唐刀,也没有了十字弓。肺癌让他浑身无力,就连掐对方脖子的力道都没有了。 阿海伸出手,掐住了秦北洋的脖子。 “你好,北洋小弟,别来无恙?很高心又见到你。” 秦北洋在喉咙里酝酿了一口浓痰,吐到了阿海的脸上,但愿里面包含一些癌细胞。 “你很不友好。”阿海后退一步,用手帕抹去脸上的浓痰,“但没关系,我知道为什么要死了,因为只有古墓才能让你活下去。” “为什么不杀了我?” “我说过,我从没有想过杀你。”阿海的嗓音像从地底升起的干冰,“哦……别忘了,全世界都在追杀你,你以为我囚禁了你?不,是我保护了你。” “工匠联盟?” “嗯,如果我把你放出去,你随时可能被他们碎尸万段。”阿海又咯咯地笑起来,“你可真有能耐啊!居然刺杀了工匠联盟大尊者,还是在他们的世界大会之中。想当年,我在纽约被你追逐,误闯入曼哈顿哈莱姆区,工匠联盟的北美大圣殿,还中了十字弓的一箭,差点就交代在那儿了。还是你厉害!干成了六百多年来的第一遭英雄壮举,成了全天下刺客们的楷模,二十世纪的荆轲刺秦王呢。” 秦北洋的双手抓着栏杆怒吼:“我没有杀他!大尊者原本就是重病缠身,加上关东大地震来袭,我也是死里逃生!守门人施密特可以为我作证!” “北洋小弟,你还是太年轻了,你要知道,人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故事——刺客联盟的领袖,太白山刺客教团的主人,阿萨辛的继承人,孤身闯入工匠联盟远东大圣殿,趁着关东大地震的混乱刺杀大尊者——多么惊心动魄的故事啊,惊天地,泣鬼神,堪比彗星袭月,白虹贯日,仓鹰击于殿上!” “这是我和工匠联盟之事,你要么把我交给他们处置,要么把我杀了,不必煞费苦心地囚禁我!” “还不明白吗?你的命,不属于你自己。” “不要再说我了,说说你吧,阿海!”透过无穷无尽的幽暗,秦北洋似乎见着了阿海狼一样的双眼,“我看到他的脸了!” “谁?” “四川道人!” 秦北洋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四个字。 “哦……终于被你看到了……”阿海轻描淡写地回答,“他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他是魔。” “谁说的?芳子吗?小姑娘的话,你别信。你忘了吗?我在上海的黄耳冢古墓之中,对你说过的话。北洋小弟,你那么相信阿幽——结果呢?” 这话说的秦北洋心惊肉跳,阿海的洞察力惊人,他的预言都成真了,自己确实成了阿幽的傀儡,甚至差点成了她的囚徒。 秦北洋不想再讨论这些了:“你是魔的儿子。” “我不是。” “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 阿海渐渐后退,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这里是太白山。” 秦北洋在那座暗无天日的地宫之中,度过了漫长的一年。而他能做的唯一的事儿,便是用自己的十根手指头,水滴穿石般地在墙上刻下三行汉字,分别是工匠联盟、刺客联盟以及老爹秦海关留给自己的座右铭。 一个月前,不知何故,秦北洋突然被人从监狱带走。漫长的古墓监禁,虽然让他充分抑制了癌细胞,却因为不见天日、营养不良并且缺乏运动,从而身体极度虚弱,根本无力逃跑。 他被装入一口古老的红木棺材。他能从气味中嗅出来,这棺材是从真正的古墓里挖出来的,故而能模拟一部分地宫环境,更难掩人耳目。棺材被一路颠簸着运下山,似乎又乘坐了一程船,然后坐上火车——他能感受到蒸汽机的轰鸣,接连几个昼夜的铁轨震动,温度渐渐变冷进入深秋。最后一段旅程,棺材中的空气都有些干燥…… 每一夜,棺材盖会打开一道缝,给他送来食物和水,取走他的排泄物,让他慢慢地恢复体力。 这是哪里? 秦北洋不得而知,但他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坐起来。相比一年前,肌肉有些萎缩,也许皮肤变得苍白。满脸都是胡须,就像西洋男人那样,头发肮脏而打结。若是任何人看到自己的样子,都会以为碰上了乞丐或者鬼。 不过嘛,五年前他就应该死了,活到今日,也跟鬼没有分别。 阿海伸出手,将他从棺材里拽出来。 但他无法逃脱,因为腰间捆着一根铁链子,另一端掌握在阿海的手中。而在阿海的身边,还有四个同样穿着黑色大褂的男人,他们背后都插着长柄刀剑,腰间似有鼓鼓囊囊的快枪,每个人的身形与眼神,都是一等一的杀人高手。 阿海脸上的刀疤微笑着,又为秦北洋喝了一口热茶,力道十分刚猛,让人浑身燥热,怕是上等的高丽参茶。 果然,秦北洋的一些精气神回来了。 他看清了眼前的西洋式水晶宫,这让他无法判断自己在哪里? 忽然,门开了。 里头穿着清朝衣服的老头,面白无须,说话嗓音尖细:“阿海大人,您来啦……” 秦北洋霎时明白,这是个老太监! 他被阿海裹挟着进入宫殿,想不到竟还通着电,亮着几盏淡黄色的白炽灯。墙上挂着许多字画,其中有个条幅是宋徽宗的瘦金体—— “桂彩中秋特地圆,况当余闰魄澄鲜。因怀胜赏初经月,免使诗人叹隔年。万象敛光增浩荡,四溟收月助婵娟。鳞云清廓心田豫,乘兴能无赋咏篇。” 便是这位亡国之君的名帖:闰中秋月。 “这是哪儿?” 隔了这么久,秦北洋终于说出第一句话,幸好刚才那口高丽参茶,否则咽喉都要黏连了。 “紫禁城,延禧宫,灵沼轩。” 阿海在他耳边回答,四名黑色大褂男子,两人守在宫殿大门口,还有两人紧跟在阿海与秦北洋身边。至于那口破烂棺材,依然停留在外边。 进了这间西洋水晶宫,不知今夕何夕的秦北洋又问一句:“这是哪一年?” “西元2024年。”阿海右脸上的刀疤分外刺眼,但见秦北洋的面色惊变,他又微微一笑,“开个玩笑!现在是民国十三年,西元1924年,阴历十月初八,阳历11月4日。” “请上二楼。” 老太监掌着灯,恭敬地将客人送上楼梯。秦北洋爬楼有些吃力,阿海伸手扶了他一把。 到了这层楼,几盏电灯同时打开,只觉双眼又被刺得睁不开,心头莫名狂跳起来,满屋尽是身着汉服的美人儿,似乎莺莺燕燕地走上前来,这不是嫔妃要服饰皇上就寝吗? 满清早已灭亡,小皇帝溥仪虽已大婚,也不过婉容与文绣两位后妃。眼前的美人竟不下十位之多,难道还是光绪皇帝留下的妃子?但皇帝都死了十六年,不可能还有青春美艳的姑娘了,除非是庚子年死在井里的珍妃的鬼魂…… 不对啊,满清的嫔妃怎会穿着汉服?难道是前朝的大明嫔妃鬼魂?来自吊死煤山的崇祯皇帝的后宫?据说李自成打进北京之日,崇祯亲手杀光了宫中嫔妃,就此留下怨魂,她们是把自己当作了亡国之君朱由检? 阿海却在他肩上拍了拍,低声说:“是为《十二美人图》。” 原来并非活人或鬼魂,而是十二幅接近真人尺寸的屏风。秦北洋在古墓与棺材中被囚禁太久,以至于气虚体弱,尤其是在故宫这样阴森的气场,黑夜与古画让他产生了幻觉。他依靠自己的双腿走上去,依次观赏这十二扇屏风中的汉服美人,分别是博古幽思、立持如意、持表对菊、倚榻观雀、烛下缝衣、倚门观竹、烘炉观雪、桐荫品茶、美人展书、消夏赏蝶、捻珠观猫…… 这些美人神态各异,背后的室内家具摆设,俱是明朝的典雅气质。秦北洋甚至认出了“多宝格”上的“仿汝窑”瓷洗、“郎窑红釉”僧帽壶,又有董其昌的诗句书画,甚至西洋天文仪与珐琅表,说明彼时欧洲物件已是宫廷时尚。 老太监笑盈盈地说:“二位,此乃雍正爷最爱的宝物,原在圆明园深柳读书堂围屏上,后被送到宫中保管。别看雍正爷治国严厉,但他在宫中却常穿前朝汉装,甚至西洋服饰,留下不少画像。而这十二美人图,据说也是他让宫中嫔妃穿上汉装所画的。” “雍正是满清入关的第二位皇帝,却已汉化如此,唯独让我们脑后与心中多了一根辫子。但在他的治下,若是民间百姓如此穿着汉装,恐怕早已被砍头了。” 要是二十年前在这宫禁之中,任谁说出这番话怕也是人头不保。秦北洋想起自己九岁那年,半夜想要逃出清朝皇陵,却误闯雍正帝陵寝,偶遇四爷的鬼魂。 “嘘……”老太监吓得面无人色,看来是做奴才惯了,“免得被雍正爷听到了。” “这些画里都有古人的魂魄?”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清朝灭亡后的深宫里头,是没有时间观念的,一日还是一月,一年还是一个世纪,不过天地万物的一瞬间罢了。阿海淡淡一笑,催促道:“公公,可以办正事儿了。” “哎呀,您看我这脑子。” 老太监走到握着珐琅表,看着菊花瓶,背后还有天文仪的美人儿跟前,轻轻一推,原来屏风背后还有个暗门。 秦北洋瞪大双眼,跟着阿海走入暗门,两名黑色大褂的男子,也跟着一同进入,唯独老太监留在外头说:“您们忙吧,但愿今夜能把事儿了了,万岁爷还等着呢……” 第五十七章 乾隆的瑞士机器人 暗门内是一间硕大的密室,四周都是金属墙壁,没有窗户,全靠数盏灯泡照明。 房间正中摆着一台巨大的钟表,高度相当于一个成年男子,镀金的外壳与支架,雕琢着繁复的欧洲洛可可式的花纹,加上钟面上隐藏的无数镜子与玻璃,犹如凡尔赛宫镜厅的微缩版,让他想起五年前刺杀三巨头的那一夜——阿海也是当年刺客中的一员。 眼前的钟表分为四层阁楼——顶层是个圆形的亭子,两个穿着十八世纪欧洲服饰,头戴三角帽的西洋小人。 第二层才是真正的钟表,罗马数字的钟面,美轮美奂,至今仍在准确地走着秒表,此刻正是深夜十点零五分。 第三层,竟然是个西洋乐队,一伙人各自手执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竖琴、短笛、长笛、双簧管、单簧管、圆号、小号、长号、大号、定音鼓、小军鼓、大鼓、三角铁、钹、锣……只是这些小人固定不动,各有活灵活现的神态,不晓得动起来会是怎样? 第四层,有个金发碧眼的西洋少女,还有个虬髯大汉。少女手执中国文房四宝,站在一张书桌跟前,似乎是伺候文人墨客写字的小婢女。虬髯大汉穿着西洋绅士服装,手中提着一支毛笔,对准一张迷你的宣纸,却还未着一墨,留白以待君来填。 “这是……” 秦北洋捂着自己嘴巴,不可思议故宫之中,竟然埋藏这样的珍宝,却听到密室角落里传来一个干枯嘶哑的声音—— “乾隆皇帝最爱的瑞士钟表机器人。” “谁?” 这声音让人吓了一跳,阿海也下意识地拔出匕首,护卫在秦北洋的身前。 角落里亮起一盏灯光,原来有张小床,躺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子,留着花白的辫子,看年纪快八十岁了。他穿着灰扑扑的工匠服,留着一把灰白胡子,显然不是被阉割的太监。 “我……我是内务府皇家工匠……钟尽善……” 老头说话气息奄奄,眼睛虽然睁着,却是浑浊无光。秦北洋大胆地靠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居然毫无反应——是个瞎子。 “您的眼睛?” “一个月前……瞎了。”钟尽善抬起胳膊,准确地指着瑞士钟表机器人说,“为了修复它,我已在这间密室中住了十年……已经修到了最后一步……老天不可怜我啊,却让我的眼睛瞎了,还差那么一丁点儿啊……” 秦北洋已经明白了大概,这位皇家工匠为了修复这台奇珍异宝,竟然白白消耗了十年光阴,日日夜夜盯着钟表里的小机关和小零件,就算天生视力绝佳的神枪手也熬成瞎子。 “您在这儿修钟表,这是内务府总管大臣特许的吧?” 按照规矩,后宫之中,除了皇帝与未成年的皇子,绝不可有正常男性过夜。放在二十年前也是要砍头的,饶是现在清帝退位,小朝廷也这是做做样子,经过溥仪的允许,也就让他留在权作宝物库房的延禧宫了。 “是皇上特许的。” “哪个皇上?” “放肆!自然是当今圣上——我大清英明神武的中兴之主宣统皇上。” 秦北洋无论如何都没能把这位老钟表工匠口中的皇上跟十八岁的末代皇帝溥仪联系在一块儿,他也不想跟老人家争辩,便坐在行将就木的钟尽善身边说:“您老辛苦啦。” “啥您老您老的,就叫我老钟好了。”瞎眼老头打开了话匣子,“十年前,皇上才八岁,他老人家可是天纵英才啊,自个儿钻到延禧宫来,看中了这台乾隆爷的瑞士钟表机器人。可惜呦,这宝贝只为皇上表演了一次,因为一百多年都没用过,再也动不了了,除了上头的表针还在转,其他那些个机关啊,比方乐队啊、写字小人啊全失灵了。虽只看了一次,皇上就被这台钟表给迷上了,派俺老钟来修理……这不,十年过去了,我是老不中用啦,还没能把它给修完,就差一口气!我的眼睛又瞎了,哎,我对不起皇上呢。他老人家虽年轻,可聪明着呢!洋文也会,汉文也好,特别是喜欢钟表这些能工巧匠的玩意儿。他要是早生个十年二十年,大清国也不会亡呢。” 秦北洋听着有些心酸,不晓得该怎么说?想不到,阿海走上一步,挨着老工匠的耳边说:“老钟呢,刚才跟您说话的小伙子,他也是内务府的皇家工匠,被总管大臣派来接您的班,今晚上就来修复这尊宝贝。” “啊……自从大清灭亡,内务府的皇家工匠们,死的死,逃的逃,还有剩下的?” 别管阿海怎么吹牛皮,秦北洋跪在老钟面前说了句实话:“老爷子,俺爹也是内务府皇家工匠,他叫秦海关,您可认识俺爹?” “老秦?嘿!你是老秦的孩子?” 行将就木的老头猛然咳嗽几下,眼睛再也亮不起来了,却兴奋地抬起胳膊,宛如临死前的回光返照,紧紧抓着秦北洋的双手。其实啊,他是在摸秦北洋手掌心的茧子,那才是工匠特有的标记。 “对啊,俺爹说,他在颐和园当差的时候,曾经跟一位皇家钟表匠学过修复乾隆皇帝的西洋钟,那就是您吧?” “对对对……颐和园……因为老佛爷常年住那儿,咱们这些工匠呢就都过去了。秦海关比我小几岁,他一直管我叫哥,虽然是给皇家修陵墓的,可他的手可巧呢,脑子也比我好使。照道理说,我这手艺是不能传给外人的,但我无儿无女,连个干儿子都没有。老秦愿意跟我结拜为兄弟,我就收了他做弟弟,把这钟表手艺传给了他。” “十年前,我和爹住在京西骆驼村,爹传给我一些钟表手艺,但我天生愚笨,只学了一些皮毛而已。” “好好好……虎父无犬子,有老秦的孩子在,我就放心啦,今儿晚上,就算拼了我这条老命,也得跟你一起把这宝贝修好!”老钟又使劲摸着秦北洋的脸庞,摸到他满脸的胡须与长头发,“没想到啊,老秦的儿子也成大老爷们了。当年他在颐和园,总是说媳妇肚子不争气,一直没跟他生个一儿半女,长吁短叹秦氏墓匠族的手艺要断了,如今后继有人,他该有多开心呢!对啦,老秦怎么样?身子骨可比我好吧?” “俺爹……五年前就过世啦……” 瞎眼的老钟流不出眼泪,但也满面哀伤:“哎呦,你瞅瞅,咱们这一代工匠啊,我怕是最后一个老不死的了。” “老钟啊,明儿一早,就是皇上给我们下的最后期限,无论如何,他要亲自来延禧宫看这台瑞士钟表机器人的表演,今儿晚上,咱们必须把它给修复了。”阿海搂着秦北洋的肩膀说,“北洋,普天之下,老钟之后,这个活儿计,就只有你能胜任了。” “可这乾隆爷的瑞士钟表机器人,钟老爷子修了十年都没修好,我这建造镇墓兽的手艺,能把它给修好吗?” 老爷子喘息着握紧秦北洋的手:“小秦呢……我修了十年……但只差最后一口气了……你一定能行的……” “北洋,你就把这最后一口气,给这台老钟续上,也不枉老爷子十年的心血。” 阿海又是一语双关,老钟既然是钟表匠,也是这台一百来年前的瑞士钟表机器人呢,而今晚上闯入紫禁城的使命,就是给这“老钟”续命呢。 秦北洋低声对他耳语:“阿海,你把我在古墓中关了一年,又用棺材把我运到故宫,就是为了让我来修一口钟?” “这难道不是你这辈子最大的乐趣吗?” 阿海这家伙,又是一语中的——修补器具,干工匠活,确是秦北洋这辈子最大的乐趣。修复这台乾隆皇帝的瑞士钟表机器人,可比做劳什子的刺客联盟领袖,阿萨辛的继承人有意思多了……他该有多理解爱做木匠活的天启皇帝与设计了断头台又被断头的路易十六呢。 可他怎能听阿海的摆布呢?秦北洋用眼角余光瞄着四周,这间水晶宫二楼的密室,四面都是钢铁,连跳窗的机会都没有。如今自己身体虚弱,胸口的肺癌没有复发就烧高香了,腰间捆着铁链子,面对阿海这个绝顶高手。而他身后那两个黑大褂的汉子,背后藏着刀剑,绝非善类,自己绝无反抗逃脱的可能。 最重要的是,秦北洋缺少一个无所不能的帮手——小镇墓兽九色,更别提安禄山的唐刀与俄国十字弓了。 “先让我仔细瞧瞧这件宝物……” 秦北洋瞪了阿海一样,拽着身上的铁链条,慢慢环绕了瑞士钟表机器人一圈。虽然密室里亮着许多盏灯,他还是提了一只手电筒,照射出钟表底座的背后,刻着两行洋文。仔细分辨之后,发现是法语和德语,秦北洋认出了其中的德语—— 工匠联盟第十七代大尊者PierreJaquet-Droz敬奉中国大皇帝陛下。 倒吸一口凉气,想不到在这紫禁城深宫之内,乾隆皇帝最喜爱的瑞士钟表机器人,竟然是工匠联盟大尊者的作品? 秦北洋闭起眼睛,想起一年多前在东京日本桥,关东大地震来临之前,地下密室所见到的工匠联盟第二十三代大尊者的真容…… 现如今,恐怕全世界都认为,是秦北洋刺杀了这位大尊者。这一年来,工匠联盟与刺客联盟之间的腥风血雨,不知已白白葬送了多少条生命…… “钟老爷子,您可知,这件瑞士钟表机器人是何人所造?” “瑞士国的皮大师。” 听到老钟说起“皮大师”,秦北洋按捺住想笑的冲动,瑞士钟表大师PierreJaquet-Droz的名字就是Pierre,这是个法语字,中国通常翻译为“皮埃尔”。那位上海法租界的古董商,大画家高更的侄子,就叫皮埃尔·高更。 “这位皮大师的宝贝,怎会落到乾隆皇帝的手上?” “乾隆爷八十大寿之时,两广总督福康安向广州十三行的英国人订购了这台寿礼。” 秦北洋想起坊间传说——这位权倾一时的福康安,本是乾隆皇帝的私生子,果然是有一份孝心呢。 “英国洋行就找到了瑞士国的皮大师?” “不错,皮大师,乃是泰西欧罗巴诸国不世出的能工巧匠,曾经周游列国,”老钟的眼睛虽瞎,脑子却很清楚,“皮大师最擅长做机械偶像,这些小机器人拥有三大绝活,一是写字,二是画画,三是弹奏乐器。以至于大奥国、大普国、大瑞国的贝勒格格们,都以为碰到了邪魔巫术。据说啊,大法国的皇后娘娘,也曾一掷千金求购这些宝贝。” 老爷子说的“大奥国、大普国、大西国的贝勒格格们”想必就是奥地利、普鲁士以及西班牙的王子和公主们。“大法国的皇后娘娘”再次让秦北洋哑然失笑,却想起在巴黎地下墓穴的石棺中的断头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不朽真容,在这帝制覆灭后的紫禁城,不免心中胆寒…… “皇上既然喜欢这台钟表机器人,为何不请瑞士的钟表匠人来修理?” “早就去瑞士公使馆问过啦,可人家瑞士人说,那户钟表工匠大师的后人,只剩一个手表牌子,已经无人能修理这件宝贝了。”老钟又连续咳嗽几下,指着自己的床底下,“小秦呢,我这辈子所有的工具都在这儿,我全都送给你啦,就当收了个关门徒弟,咱们来……” 秦北洋从老钟的床底下翻出各种乱七八糟的修理钟表的工具,许多都是第一次见到,奇形怪状却又颇具心思。 阿海在他身边催促:“北洋,时间紧迫,我们只有一夜!” “若我修复好了这件宝贝,你会放我走吗?” “你相信我吗?” “我不信你说的任何话。”秦北洋已在阿海身上吃过不止一次亏,“何况,我为何要跟杀父杀母的仇敌,又是刺客联盟的叛徒做交易?” “但你别无选择……” 阿海脸上的刀疤一翘,匕首悬在老钟的头顶,若是秦北洋不答应,老头子当场血溅五步。而他的动作颇为轻巧,瞎眼的老工匠毫无所知。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秦北洋控制自己的呼吸,免得让老钟察觉出来,叹息一声:“好吧,为了钟老爷子,我答应你。” “好嘞!”老钟颇为兴奋地起身,伸手摸到了瑞士钟表机器人前,又准确地抓起一件工具,“小秦,咱们就从最底下的第四层开始……” “北洋,我对你有信心哦。”阿海饶有兴趣地双手抱肩,守在密室的门口,监视着秦北洋与老钟的修复,他看了一眼钟上的表盘,“现在是晚上十点四十五分,距离鸡叫天明还有三个半时辰。” “活该我是天生的工匠命呢。” 其实,秦北洋刚一看到这个宝贝,就已经手痒痒想要打开试试。自从他上了太白山与阿幽结婚,有差不多一年时光,就把自己关在山顶上,钻研瑞士大型钟表的修复技艺。他还命人从欧洲购买了两台十八世纪汝拉山区的古董钟表,模拟花鸟虫鱼的运动,以及当时人物风貌甚至战争与格斗。这是秦北洋不可逃脱的宿命,若是死到临头,也会请求给自己最后一次捣鼓机械干工匠活的机会。 他成了瞎眼老钟的眼睛,在老爷子的指导下进行修复。老钟反复说着“只差一口气”。他旋开底座螺丝,才见到精美绝伦的复杂机关。有些密如蛛网,钢丝比头发丝还细,代表工业革命以前,西洋手工艺的最高水平。 霎时间,秦北洋的脑中自动浮起各种齿轮与纵擒结构,犹如一副让人产生密集恐惧症的图纸…… 这不是秦北洋生命中最漫长的那一夜,但是这座宫殿最漫长的那一夜。 第五十八章 故宫苍狼 凌晨五点,月牙儿重新挂在故宫的角楼上。 北京,紫禁城,延禧宫。 六小时后,秦北洋与老钟修复瑞士钟表机器人,真正到了最后一口气的时刻。此时此刻,八十岁的瞎眼老钟正在燃烧生命最后的灯芯,秦北洋也已到了筋疲力尽的临界点。 终于,完工了。 秦北洋和钟老爷子都累瘫在地上,钟表正在自动上发条积蓄力量,一个小时后才能重新启用…… 阿海和两名黑大褂的汉子,同样一夜未曾合眼,给他俩喂了热滚滚的高丽参茶,不然怕是晕倒了再也醒不来。 忽然,楼下传来老太监的声音:“阿海大人,今儿晚上,又有宝贝来了。” 阿海对着楼梯低声道:“上来吧。” 楼下的老太监上来了,颤颤巍巍地送出一个卷轴:“终于得手了。” “哪样宝贝啊?” “咋家也不清楚,但也是乾隆爷的御藏,不过这酬劳么……” 阿海从怀里取出两个布袋子,一个装了五十两马蹄金,另一个装了半斤上等的烟土,塞到老太监的手里。原来这监守自盗的罪魁祸首,就是这位看守故宫宝物仓库的管事太监。 “多谢阿海大人赏赐,那咱家就打开瞧瞧了。” 老太监的手指刚触到卷轴,秦北洋便听到叮叮咚咚的琵琶声…… 这铁屋里哪来的琵琶?接着是如泣如诉的笛和萧,甚至还有一个女声在唱着阿娜的歌谣。 声音来自卷轴之内。 “我来……” 秦北洋捧起卷轴,不过是一卷裱画的份量,却在他的手掌心鼓瑟齐鸣,仿佛清宫中的瑞士八音盒,尤其是那女子的歌声,婉转动听如枝头夜莺,似是《阳关三叠》或《忆江南》。 自右到左打开卷轴,仿佛荆轲刺秦王的图穷匕见。秦北洋没有看到匕首,只有一场盛大的夜宴。 这是一幅色彩绚丽清雅,线条流畅的古画。首先是许多男女围坐,听一个唐装女子弹奏琵琶。长脸美髯的中年男子,坐在最显赫的位置侧耳倾听。第二段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双手向后跳着某种奇异舞蹈,长胡须的男子又出现了,敲打一面红漆鼓助兴,必是整幅画的主人公。第三段,他与四个女子坐于榻上。第四段,主人公竟袒胸露肚,全然没了士大夫的矜持,五个女子并排吹奏箫和笛子。第五段,曲终人散,主人拿着鼓槌站在正中,欲言又止…… 夜宴散场。 “难道……”秦北洋用袖角掩着口鼻,避免口水或湿气碰上画卷,“这便是大名鼎鼎的——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 “画中颜色与笔法,人物衣着与家具,都有晚唐五代到宋初的风格。韩熙载乃五代十国名士,南唐后主李煜欲用他为相,又听说他夜夜笙歌,行为不端,便命画师顾闳中潜入韩熙载府邸,将夜宴全程画下,以窥究竟……若说瑞士钟表机器人是价值连城,那这幅南唐《韩熙载夜宴图》便是无价之宝,堪比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 阿海自称中国画的高手,目光已凝固住了,像尊雕塑般弯腰低头,宛如对神佛顶礼膜拜。 不错,画卷上还有历代收藏家的印章,并非后人的赝品。 “据说,此画在南宋被皇家内府皇家收藏,流传有序,到清朝雍正年间落入年羹尧大将军手中。雍正帝杀了年羹尧,这幅画便被收入紫禁城中。”阿海指着画卷一角上的印章,“你看印中‘双峰’二字,便是年羹尧的字,还有他的题跋——韩熙载所为,千古无两,大是奇事,此殆不欲索解人欤?” 就像按图索骥破解密码的侦探,阿海与秦北洋又找出了乾隆皇帝的题跋“后主伺其家宴命闳中辈丹青以进,岂非叔季之君臣专事声色游戏,徒贻笑于后世乎?”同时布满了乾隆的“古希天子”、“石渠宝笈”、“太上皇帝”等十二方印章。 笛声又吹响了。 竟然是她? 秦北洋揉了揉眼睛,画中女子的手指挑起,端着一支竹笛,嘴唇缓缓蠕动,身体前倾,美目流盼,对画外的人眨了几下。 《韩熙载夜宴图》中的的女子在吹笛子。 画中所有人都动了起来,整幅画卷似乎成了缩小的舞台,而画中人都成了出色的演员,这些男男女女或彼此交谈,或弹奏手中的乐器,从千百年前的坟墓中复活了。 夜宴图就是一座坟墓。 所谓画龙点睛,妙笔生花,天才的画家往往能天地之灵气,在他们的画笔下任何东西都能活起来,包括这七百多年前夜宴。 秦北洋看到那女子的舞蹈,夜宴宾客间的杯酒言欢,年轻男子与侍女的耳鬓厮磨。画中还传出人们的说话声、鼓掌声、嬉戏声等等,甚至连夜宴中的烛火也亮了起来,把整个屋子照得通明…… 忽然,头顶传来一声叫唤:“哎呦……” “有人偷看!” 阿海立时将手指塞入嘴里,打了个尖利的唿哨,又紧急将《韩熙载夜宴图》重新卷起来。 此时此刻,延禧宫的三楼,隔着一层铁皮地板的缝隙,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帖木儿抬起头来,他拍了拍大腿:“糟了!看到《韩熙载夜宴图》我就没忍住。” “憋了一晚上,也难为你了。”叶克难后悔没来得及捂住他的嘴巴,“他们就快要上来了,你先撤吧。” 名侦探掏出手枪,指了指头顶。原来这栋西洋宫殿的屋顶,已被他俩悄悄掀开,从天上潜入延禧宫的三层阁楼,透过地板缝隙,窥视二楼密室内的秦北洋与阿海等人…… 话音未落,一名黑衣大褂的男子已上了楼梯,叶克难抬手就是一枪。对方身手极其敏捷,在地板上蜷缩着翻滚,竟然躲过了名侦探的子弹。 小郡王刚要从屋顶逃跑,便发现上头也有了脚步声。原来阿海一声令下,两名刀客从楼梯上来,另有守在底楼的两个家伙,直接飞檐走壁上了三层楼顶。 无路可逃。 叶克难向侵入三楼的刀客开火,想不到对方身上不但有刀剑,也藏着快枪,立即压制住了名侦探的火力。对方两个人都上来了,小郡王虽是弯弓射大雕的蒙古王子,枪法却只能说一般,显然不是对面的敌手。而屋顶上的两个家伙,也已冲入三层阁楼,形成合围之势。 小郡王眼看陷入绝境,而这三层阁楼里存放了许多古兵器,多是清朝皇帝的御用刀剑。他随手抄起一把康熙帝用过的腰刀,突然从斜刺里杀出来,劈向眼前的黑大褂汉子。这下是出其不意,别人以为他会开枪还击,没想到来了个近身缠斗。 趁着对方闪避的机会,小郡王从楼梯滚了下去,这下摔得鼻青脸肿,却意外地到了二楼,闯入钢铁密室之中,面对乾隆皇帝的瑞士钟表机器人。 “帖木儿……” 秦北洋叫出了他的名字,阿海则亮出了匕首。 与此同时,楼上的叶克难舍生忘死地阻挡那些家伙,结果肩上被砍中了一刀。对方的长柄刀剑杀伤力惊人,名侦探当即血流如注。但他同时一枪打中对方的肚子,延缓了刀客们下楼支援阿海的时间。 看到小郡王要与阿海对决,秦北洋憋着最后一点力气,猛然一拳挥向阿海的面孔。 他已看穿了敌人的命门——无论如何,阿海是不会杀死秦北洋的。若自己成为一具尸体,才是阿海最大的失败。 果然,阿海没敢用匕首割断他的咽喉,而是硬生生挨了这记老拳。若是秦北洋体力充沛,这一拳打出去,至少让人皮开肉绽掉落两颗门牙。可惜他的力道不足,阿海脸上只是多了道红印子。 秦北洋立即朝小郡王奔去,可腰间的链条却被阿海攥在手里。 说时迟,那时快,孛儿只斤·帖木儿飞身跃起,举起康熙皇帝西征的宝刀,力拔千钧地劈在这根铁链子上…… 正好秦北洋与阿海互相拉扯链条,已紧绷成了一根直线,当场迸发火星,断裂成了两截。 小郡王心中狂喜,谢过康熙大帝在天之灵,历时二百余年,宝刀锋利如新。 秦北洋自由了。 他如出笼的小鸟,穿过暗门,便是雍正帝的十二美人图的屏风。小郡王也逃出来了,他俩冲下楼梯到底楼,正要跑出延禧宫,却发现大门被牢牢锁上。这门是西洋钢铁做的,任何刀剑都看不开,而楼上的阿海与黑衣刀客们也追了下来。 秦北洋在水晶宫底楼乱转,正好撞上了老太监,这家伙上了鸦片瘾,举着大烟枪吞云吐雾呢。 他掐着太监的脖子说:“怎么出去?给我们开门!” “好……好……” 老太监按了床边一个花瓶,秦北洋与小郡王脚下的地板打开,他俩同时坠落到了深渊…… 延禧宫的地下,远远传来小郡王的咒骂声:“断子绝孙的王八蛋……” 太监的面色阴沉,悠悠地吐出一口鸦片烟,低声道:“去死吧,臭小子诶!” 秦北洋与小郡王坠入黑暗的地底。 很深很深的地底,小郡王几乎被砸晕过去。他呻吟着做起来,点起口袋里的火柴,照出一片幽暗的光阴——这不是西洋式的水晶宫的地基,墙边堆砌着苏州香山烧制的金砖。 所谓“御窑金砖”并非黄金或镀金,而是用特种工艺烧制的地砖,再浸泡桐油数日,形成油量光泽的颜色,铺设在太和殿的地板上。 深呼吸,秦北洋长出了一口气…… 腰上依然拴着那根铁链条,只是已不再操控在别人手中了。他被小郡王搀扶着起来,摸着额头的鲜血,刚才坠地摔得鼻青脸肿,眼前也是一片模糊。 但他的嗅觉完好,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 严格来说,这是古墓里才有的气味,不,就是镇墓兽的气味…… 紫禁城内廷的地下还有镇墓兽? 果然,对面亮起一双绿色的眼睛。那对目光几乎代替灯火了,照亮这间幽暗的地宫,也刺得秦北洋睁不开眼。 他看到了一头狼。 不是一条狼,也不是一匹狼,而是一头狼。 因为它很大,大得完全不像一条狼,更像一只老虎或狮子。但它的脑袋、耳朵与体型,还有拖在地上的尾巴,分明是狼的形状——草原狼,皮毛浅灰色的草原狼。 秦北洋从小就在太行山打过狼,后来又杀过西伯利亚狼,他知道真正的狼体型也就跟狗差不多大,这是狼的某个异种?还是…… 胸口的暖血玉坠子发烫了,他感受到了镇墓兽灵石的热量。 “苍狼!”小郡王认出了这只野兽,“长生天啊,这就是传说中的苍狼!” “苍狼镇墓兽?” 这头狼正在渐渐迫近,它的双眼发出绿光,呲牙咧嘴地对准秦北洋,眼看就要把他们都撕碎了。 小郡王眼看不对劲,低声问道:“喂,九色呢?” “不知道……” 如果有小镇墓兽九色在,秦北洋完全不必担心,可如今手无寸铁,也没有“地宫道”所需的乐器,还有小郡王这么一个累赘,简直是羊入狼口。 “原来阿幽还没把你找到。” 帖木儿也来不及说去年阿幽到上海来找秦北洋的事儿,他惊恐地退后几步,对着头顶的深井高喊:“救命……救命……” 苍狼镇墓兽继续靠近,并且发出刺耳的狼嚎,仿佛地狱沸腾的烈焰…… 突然,小郡王发现身边多了两根绳索,上头闪过一道亮光,接着是阿海的吼声:“快上来!” 果不其然,阿海不想让秦北洋死去。 小郡王与秦北洋立即抓着绳索,飞快地爬上深井,而这苍狼镇墓兽紧接着追来,一口扑了个空。 他俩拼命地爬啊,大约有两层楼的高度。秦北洋呼吸到镇墓兽的气息,肺叶反而舒服了不少,否则根本没有体力爬上来。 终于,阿海伸出手来,将秦北洋与小郡王又拽了上来。 四名黑色大褂的刀客,同时用刀剑架在他们脖子上。一旁地上躺着叶克难,肩上中了一刀,双手被反绑在背后,还在哼哼唧唧地坚持着。 “这下歇菜了……” 小郡王叹息一声,却听到地底下一阵躁动,那只镇墓兽发出整耳欲聋的咆哮,似乎不断攀爬深井,就要破土而出的节奏。 阿海回头抓着老太监的衣襟问道:“这是什么怪物?” “二……二百年前……康熙爷远征准格尔大汗噶尔丹,在喀尔喀部的深谷之中,发现一只硕大的铁狼,便运回了紫禁城里。皇家风水师李先生认为此物不祥,但康熙爷很喜欢这个古物,将之封闭在延禧宫下的地窖之中。老宫殿早一把火烧干净了,这地窖却没人动过。十多年前,人们盖起了水晶宫,却意外发现了地窖。但没人敢动它,便在地窖口做了机关封闭。” “你也没见过那怪物?” “咱家刚净身入宫时,听大太监李莲英说过,这延禧宫地下有妖怪,月圆之夜便会发出吼声,仅此而已……” 老太监尖利的嗓音未落,脚下的地板便破裂了,秦北洋、小郡王、阿海等人纷纷倒地。 地下巨狼跳出来了。 就像一头跳出陷阱的野兽,苍狼镇墓兽疯狂地破坏所见到的一切。老太监逃得最慢,已被它的爪子扑倒,瞬间撕成碎片…… 秦北洋已然明白,苍狼已在紫禁城的地下沉睡了两百年,作为康熙皇帝的战利品与大玩具。两百年后,因为自己的闯入将它激活——作为墓匠族的后人,他的血液和气味天然地能够唤醒镇墓兽。 一个黑褂汉子被逼入绝处,不知死活地反手劈出一刀,正好砍在苍狼的脑门上,却发出金属碰撞之声——果然是钢铁或青铜铸造的外壳。镇墓兽张开血盆大口,将整个人吞没进去,飞快地咀嚼几下,又从嘴里吐出来,原本堂堂的七尺男儿,竟已被狼牙咬成一团肉泥,犹如从屠宰场的绞肉机里出来…… 苍狼向着小郡王扑来,成吉思汗的子孙,已经无从躲避,只能闭上眼睛,等待自己也变成肉泥的那一刻。 突然,镇墓兽的狼嘴在小郡王的头顶停止了。 它似乎认得他? 小郡王,孛儿只斤·帖木儿睁开双眼,盯着苍狼镇墓兽绿色的眼珠子。 秦北洋和阿海都被这一幕惊呆了,不晓得为何苍狼停止了攻击? 下一秒钟,秦北洋的背后传来另一股热量,胸口的和田暖血玉又开始热了。 那是?内心仿佛一锅烧开的水,瞬间无比沸腾…… 一阵巨响从身后传来,延禧宫原本封闭的铁门,已被某种力量撞开。无数钢铁碎片飞溅,秦北洋的眼角余光瞥见雪白的鹿角,金灿灿的青铜鳞片,还有一只变大了的幼麒麟镇墓兽。 九色来也! 很久很久以前,漠北草原上的战乱过后,只剩下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男孩名叫孛儿贴赤那,意思就是苍狼。女孩名叫豁埃马阑勒,意思就是白鹿。这对男女结为夫妻,逃难到斡难河的源头不儿罕山,这便是蒙古人的祖先。 民国十三年,1924年11月5日,清晨五点五十分,天还没亮。 紫禁城,延禧宫的地下,苍狼从黑暗中的一点微光处走来,它获得了自由。 月牙儿尚未坠落,苍狼见到了白鹿。 秦北洋也见到了,他的小镇墓兽九色,失散了一年零两个月,日思夜想的伙伴…… 此刻,九色的体型已被一年多前庞大了一圈,更像一头威严的猛兽。虽然,它还顶着雪白锋利的鹿角,青铜鳞甲却已退去,重新长出一层白色茸毛。 “苍狼白鹿!” 小郡王死里逃生,连滚带爬地躲到秦北洋身后,叫唤出蒙古人传说中的始祖。 就当苍狼与白鹿相对而视,被九色撞开的那个大洞里,钻进来三个影子。 月光泄漏而来,加上水晶宫里的电灯,秦北洋认出了阿幽的面孔,那双乌幽幽的黑洞般的双眼。她的身后是扛着矿工镐的老金、握着一柄快枪的少年中山。 秦夫人来了。 一个月前,阿幽、老金、中山还有九色,为了寻找秦北洋,走遍了朝鲜的三千里江山。在汉城,九色嗅到了秦北洋的气味,从景福宫转到火车站,又沿着铁路线北上。这条铁路叫“京义线”,从朝鲜京城直到鸭绿江边的新义州。他们一路奔波过了平壤,到了新义州的铁路大桥,跨过涛涛的鸭绿江,便回到了中国的东三省。 秦北洋加上古老棺材的气味,让九色十分断定,主人刚刚经过这条铁路。这头小镇墓兽正在变大,力量变得更强,感觉器官也更为敏锐。朝鲜人尹吉回国去了,阿幽等人买了三匹快马,继续沿着铁路线到奉天,又折向西南前往山海关,沿着满清进关夺取天下的路线,晓行夜宿,快马加鞭,直达北京城墙下的正阳门火车站,却发现城头变幻了大王旗。 那几日,正好碰上第二次直奉大战,沿路全是战火硝烟,张作霖的奉军与吴佩孚的直军在九门口长城杀得尸山血海。原本铁路线已经断绝,不想原属直军阵营的冯玉祥倒戈,自古北口回师占领北京,推翻了贿选总统曹棍,是为“北京政变”。 这一夜,九色清晰地嗅出了秦北洋的棺材踪迹,一路冲过兵荒马乱的京城,直到故宫护城河边,已是凌晨五点。阿幽心中打鼓,反复询问九色,秦北洋是否真在深宫之中?小镇墓兽频频点头,绝不会有错。原本紫禁城有严密守卫,昨日却被冯玉祥的国民军缴械了。有了个“不设防”的空档,阿幽、老金、中山便用爪勾与绳索爬上故宫城墙,又用绳子把九色也吊了上来。阿幽扎起衣裙与头发,亮出象牙柄的匕首,宛如民间传说潜入宫禁刺杀雍正帝的女侠吕四娘。 九色带着他们在紫禁城中穿行,躲过巡逻的太监们,无声息地来到内廷东六宫,这座钢铁与玻璃建造的延禧宫前。 阿幽看到了一口硕大的棺材。 “哥哥!” 伴着阿幽一声尖叫,老金将带着刀鞘的安禄山唐刀,捆着钢箭的十字弓,扔向秦北洋而去。 “阿幽妹妹……” 秦北洋高高跃起,右手接过唐刀,左手接过十字弓,终于拿到这两样吃饭家伙了。 九色看懂了主人的意思,锋利的鹿角刺向眼前的苍狼镇墓兽,几乎戳破了狼嘴。苍狼惶恐地后退,接着九色又吐出琉璃火球,猛然撞击到狼头上。出人意料,苍狼镇墓兽的外壳极度坚硬,居然只被打出个凹陷。但它晓得遇上了狠角色,九色的体型虽然还比苍狼小一圈,战斗手段与杀手锏却更多。九色守住延禧宫的大门口,不让它就此逃窜出去。苍狼镇墓兽一声咆哮,扭转身躯的同时,狼尾扫过九色的面门,它仓皇地爬上了楼梯。 九色紧追不舍,二楼雍正皇帝的十二美人各自花容失色,眼看着苍狼白鹿两头猛兽,又顺着楼梯爬上了三楼。 这里刚才经过了一场搏斗,变得满目狼藉。苍狼镇墓兽无处可去,索性撞破头顶的额天花板,一跃而上延禧宫的西式屋顶。 两百年,这尊镇墓兽第一次面对苍穹,却已是二十世纪,引颈发出狼嚎…… 苍狼面对西沉的落月,正准备纵身一跃,跳入隔壁的景仁宫。 清晨六点零一份,东方的第一抹晨曦,正穿越渤海与华北平原,度过通州与大运河,翻越北京的朝阳门城楼,越过皇城根儿与紫禁城,照射到帝国内廷深处,延禧宫三层阁楼顶上。 太阳,金色而微凉的旭日,就像一大片金色油漆,涂抹在苍狼镇墓兽身上,瞬间“石化”,重新成为一堆钢铁雕像。 苍狼凝固了。 就像所有的镇墓兽的那样,一旦离开地宫的环境,来到白昼之中,受到阳光照耀,就会变成没有生命的雕像。 与此同时,正当苍狼镇墓兽与小镇墓兽九色在延禧宫的楼上追逐,阿幽已对阿海亮出了匕首。 三名身着黑大褂的刀客,分别亮出长柄刀剑,向着阿幽、老金与中山冲去。 交手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全是一顶一的高手,胜负生死都只在毫厘之间。而太白山一方的软肋则是中山,毕竟他的年纪轻道行浅,但也因此,他弃绝了冷兵器的对决,直接扣下了快枪的扳机。 一名黑衣刀客当即爆头,脑浆与鲜血喷了中山一脸。 秦北洋也在旁边举起十字弓,觑准其中一人射出钢箭。那人正与老金对决,长柄刀剑砍在矿工镐上,钢箭正好从空档飞入,射穿了对方的咽喉。 只剩最后一个黑褂男子,正要转身逃跑,已被阿幽追上,刺客们的主人快如闪电,已从背后抹断了他的脖子。 黑褂高手们全灭…… 阿海呢? 秦北洋喘息两下,只见延禧宫的大门外,闪过一个黑色人影。 他要溜了。 秦北洋挥舞唐刀追上去,这时刚刚天亮,晨昏交替之间,水晶宫门口有些昏暗,阿海竟被那口棺材绊了一跤。 “去死吧……” 秦北洋举起唐刀,正欲将阿海劈成两段,却见到他背后斜挎这一副卷轴——《韩熙载夜宴图》。 原来他想要携带这幅国宝逃走,秦北洋立时改变了主意,守住右手的唐刀,左手扯下了阿海身上的卷轴——相比自己的复仇,这幅《韩熙载夜宴图》更为宝贵呢。他不愿在砍死阿海的同时,也破坏了这件中国的无价之宝。 失去了《韩熙载夜宴图》,阿海却有了喘息之际,重新施展轻功,飞檐走壁而去。秦北洋还想追赶,只感到脚底打晃儿,毕竟身子骨虚弱,在棺材里关了那么多天。他眼睁睁看着阿海逃跑,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无影无踪。 万幸的是,《韩熙载夜宴图》却保住了,秦北洋小心翼翼地抓着卷轴,贴在自己心口,似乎听到一千年前的夜宴声声…… 延禧宫,西洋楼的三层阁楼之上。 苍狼镇墓兽,已在屋顶的晨曦之中,成为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九色没敢再爬上去,它停留在延禧宫的三层,收起张牙舞爪的鹿角,恢复成了一条“大狗”。 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冲上三楼,阻拦在九色跟前说:“不要伤害苍狼!不要吞吃它的灵石……我猜,这是蒙古帝王的镇墓兽。” 秦北洋斜背着《韩熙载夜宴图》卷轴,已经爬上三层楼梯,从背后抱紧九色的鬃毛。 久别重逢,小镇墓兽回过头来,亲吻失散了一年的主人的嘴唇,胸中爆发熊熊热量,几乎就要变成一团火燃烧了秦北洋。 “你长大了……”相隔一年零两个月不见,秦北洋可以明显察觉九色的变化,“你从小男孩变成少年了……” 九色点点头,千言万语,只化作一个撒娇的眼神。 “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秦北洋搂着它,忍不住泪崩了。 小郡王帖木儿已爬上屋顶,俯瞰着紫禁城的三宫六院,查看凝固成雕像的苍狼镇墓兽。 接着初升的朝阳,他发现苍狼雕像的底部,刻着一行奇形怪状的文字,分辨了半天才认出来:“八思巴蒙古文。” “你说什么?” 秦北洋也爬上屋顶,在古墓与棺材里憋屈了一年多,都快忘了天空长啥样?不见天日的皮肤,如同苍白的吸血鬼,他要拼命地呼吸阳光。 小郡王盯着苍狼底座上的文字说:“这是忽必烈皇帝命令国师八思巴创制的蒙古文字,也是元朝的官方文字,但因为八思巴大师是藏传佛教萨迦派的第五代祖师,他创制的文字自然脱胎于藏文字母,蒙古人使用颇不方便,因而很快变成了死文字。” “如此说来,这尊镇墓兽的墓主人是……” “元世祖忽必烈。” “忽必烈大汗的镇墓兽?”秦北洋一脸惊骇,“可是蒙元时期葬俗,不是没有陵墓,将地毯包裹遗骸任由草原上万马奔腾而过吗?” “因此,即便忽必烈统一了中国,按照汉人习俗,命令墓匠族为自己修建了镇墓兽,死后还是未能埋入陵墓。他的镇墓兽来自蒙古人始祖苍狼白鹿的神话,苍狼代表我们成吉思汗的后裔,可惜并无用武之地,被抛弃在蒙古草原。两百年前,它被西征准格尔的清朝大军发现,成为康熙大帝的收藏品。” 秦北洋若有所思:“想起来了,刚才这尊苍狼镇墓兽,几乎就要把你吃了,却突然停止进攻,是闻到了你身上的蒙古人气味?” “不止,还有我身上有黄金家族的血脉。苍狼是忽必烈大汗的镇墓兽,而我恰好是忽必烈大汗的直系后裔。它的魂魄就是我的祖先,因此认出了我,绝对不会伤害我。” “小郡王,你倒是可以成为苍狼镇墓兽的主人呢!就像我成为九色的主人。” 帖木儿却指着秦北洋身上背着的卷轴问:“北洋,《韩熙载夜宴图》被你救回来了?” “要打开看一下吗?” “别!阳光会损害古画的。”小郡王出自诸侯贵胄之家,对于古董字画也略知一二,“我算是明白了,阿海那家伙,他跟延禧宫的老太监里应外合,偷盗故宫中的国宝文物,每夜都运出去好些宝贝。然而,总有一些忠于职守的太监,拒绝同流合污,结果却被这些王八蛋害死了。这就是内务府总管大臣请求叶探长所要调查的真相。” “怪不得,看到《韩熙载夜宴图》里的异相,你就发出声响暴露了。”秦北洋眯起双眼,注视故宫层层叠叠的屋顶,包括巍峨的太和殿上的琉璃瓦,“不过,以我对阿海的了解,恐怕不止是盗窃文物国宝那么简单……” 北京的清晨,两人坐在延禧宫的西洋屋顶上聊天,守着一尊镇墓兽的雕像,眺望金灿灿的故宫东北角楼。 忽然,一只细细的手缠住了秦北洋的脖子。 他刚想要反抗,却听到阿幽的温柔的声音:“哥哥,我来了。” 不知不觉,她也爬上了高高的屋顶,抚摸秦北洋满面的胡须,毫不嫌弃他那头油腻而打结的长发。 “阿幽妹妹,对不起,我答应过你的,少则三四个月,多则半年,就会回到你的身边……我让你久等了。” “哥哥,就算阿幽等到头发白了,等到这紫禁城化作灰烬,我也会把你找回来的。” 看着小夫妻重逢卿卿我我的样子,小郡王尴尬地想要钻下屋顶,却听到宫墙外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秦北洋也警觉盯着底下,只见延禧宫的大门敞开,许多太监冲了进来,看人头估计有上百人。他们前呼后拥着一抬敞篷轿子,坐着个身着白西装的年轻人,梳着油光锃亮的大背头,瘦长而苍白的脸,没有胡须,戴着一副圆框眼镜。 他是紫禁城的最后一位主人,中国最后一位被历史书所承认的皇帝——爱新觉罗·溥仪。 第五十九章 再见!皇帝! 民国十三年,1924年11月5日,清晨七点。 北京城沐浴在朝阳之中,故宫角楼闪闪发光,宛如一尊被打磨过的镇墓兽。 按照约定好的时间,十八岁的溥仪前来延禧宫,观赏修复的瑞士钟表机器人。 秦北洋瞬间想起阿海说过的话——天亮时分,“皇上”就要看到这台宝贝的表演。他们迅即退入三层阁楼,只留下苍狼镇墓兽端坐在屋顶。 阿幽、老金、中山、小郡王、叶克难以及小镇墓兽九色,全都藏在阁楼之上。叶克难的肩膀受了刀伤,阿幽还亲自给他包扎。至于老太监与几名黑褂男子的尸体,全被他们扔入了地下深井。 等到秦北洋跑回二楼密室,瞎眼的老钟气息奄奄,通宵不眠的修复工作,已让老爷子油尽灯枯,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太监们已踏入延禧宫,护卫着“皇上”步入二楼,穿过十二美人图中的暗门,来到乾隆皇帝最爱的瑞士钟表机器人跟前。 相比身着清朝袍服脑后拖着辫子的太监们,他们的“皇上”倒是剪着西式发型,西装革履,戴着眼镜,犹如吃过洋墨水回来的留学生。而在溥仪身边,还有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西洋人,他便是中国第一位西洋“帝师”,小皇帝的英语老师,苏格兰人庄士敦。 秦北洋看到年轻的溥仪,也不下跪,只是九十度鞠躬道:“工匠秦北洋拜见陛下。” “放肆!什么人啊,穿得像个叫花子,头发多少天没洗过了?牲口都比你干净,见了当今皇上真龙天子,还不下跪叩首?” 旁边的太监正要抽他耳光,逼迫秦北洋下跪,却被溥仪阻拦道:“住手,这位小师傅是朕请来的客人,休得无礼。” “扎!奴才该死!” 溥仪厌恶地说了一句:“滚……” 那太监听闻皇上的命令,竟然真的从楼梯咕噜噜地滚了下去。 苏格兰人庄士敦在旁边用英语低估:“果然是个奴才。” “阿海先生呢?” 溥仪竟然问起了阿海……秦北洋故作镇定道:“陛下,昨晚阿海先生带我来到宫里,他说有要事处理,已先行告退了。” 他称溥仪为“陛下”而不是“皇上”,盖因根据中华民国优待清室条例,是以外国君主之礼对待退位的皇帝,称呼陛下就好像面对英国国王,才是符合官方礼仪的。 “外面那口棺材什么意思?”溥仪掏出手绢蒙住口鼻,想来是受不了秦北洋身上的味道,“多晦气啊?朕都差点不敢进来。” 秦北洋随口胡诌了一个理由,“阿海先生有诸多怪癖,他喜欢把维修工具都放在棺材里,说是能够吸取古人精华之气,有助于修复古董。” “这理由倒是新鲜。” “陛下,您要修复的乾隆皇帝的瑞士钟表机器人,小人已在钟师傅的指导下完工了。” “真的吗?太好了,速速为朕表演!”溥仪坐在太监们端来的一张龙椅上,翘起二郎腿,悠悠哉地说,“自从朕八岁那年,见到过这间宝贝的表演,就对它念念不忘,这不已经等了十年……庄老师,您也坐下瞅瞅?” 太监又给庄士敦赏了一把椅子,洋老师和他的皇帝学生,并排坐在延禧宫二楼的密室中,开始观赏PierreJaquet-Droz制作的钟表机器人。 这台宝贝早已上紧了发条,秦北洋又细细检查了一遍,以免再出什么篓子。 深呼吸,一晚上的搏命折腾,终于要化作这几分钟的华彩演出。 率先开始的是钟表机器人的第三层,这是一支交响乐队,许多西洋小人各自手执乐器,有人拉响了小提琴,有人敲响了三角铁,还有人弹拨起竖琴…… 整个延禧宫的三层楼,仿佛变成了音乐厅,传遍了巴赫的《B小调弥撒曲》。这是个庄严的宗教音乐,十八世纪可没有留声机,全都依靠这些机械小人操作乐器,形成了交响乐队的奇妙效果,这让苏格兰人庄士敦大为惊讶,不久便陷入沉醉的神情。 接着底层的两个写字小人,西洋少女擦去小桌上的尘土,倒水入砚台,然后小心翼翼地磨墨。而那虬髯男子,提起迷你的微缩狼毫毛笔,沾着黑色墨水,开始在宣纸上落笔。只有亲手修复的秦北洋才知道,控制写字的机械部件是三个圆盘,边缘有长短距离不等的凹凸槽,按照每个笔划与笔锋特制,分别控制横竖笔划与上下移动。欧洲大胡子绅士一手扶案,一手握笔,气定神闲,工架十足,仿佛欧洲洛可可版的王羲之、颜真卿、柳公权,有板有眼地在纸上写下八个汉字。 “八方向化,九土来王!” 在巴赫的交响乐伴奏下,中国最后一位皇帝轻声念出这八个字,仿佛大清帝国从废墟上崛起,回到康熙乾隆的盛世,万里之外的蛮夷仰慕中华的美德与威严,纷纷远渡重洋跨越大漠前来敬奉贡品。 当然,这只是瑞士钟表机器人为十八岁的小皇帝营造的一个务必美妙的梦幻…… 别看这西洋小人的交响乐队与写字都很成功,秦北洋的心弦却绷得紧紧的。古董钟表极其脆弱金贵,稍微有任何差迟,俺怕多了一粒灰尘都会让钢丝偏差,把那八个汉字给写丑了。 最后一关,最顶层的两个西洋小人,他俩如同土耳其旋转舞般转圈,两人之间展开一张卷轴横幅,分别用满文与汉文书写着“万寿无疆”——毕竟是给乾隆皇帝八十大寿的贺礼嘛。 “好!” 十八岁的溥仪立时鼓起掌来,英文老师庄士敦也赞叹了一个“Perfect”。 表演终了,秦北洋终于跪下了,却不是给皇帝下跪,而是给匠人钟老爷子磕头。 老爷子已经死了。 他一定是听完了巴赫的交响乐,听到了小皇帝的那声“好”,这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秦北洋想起昨晚上,修复瑞士钟表机器人的过程中,瞎眼的钟老爷子不断地说一句话:“择一事,终一生……咱们做工匠的,守护的不是大清朝或大皇帝,而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手艺和宝贝。” 秦北洋的膝盖不是献给大清朝的小皇帝,而是献给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手艺和老工匠们。 “还愣着干嘛?快点给赏啊……” 溥仪一声催促,旁边的太监掏出几十块银元塞到秦北洋手里,却被他冷冷地拒绝了:“陛下,小的修复这台宝贝,不为别人,只为了老钟。” “阿海先生可不是这么对朕说的。”溥仪起身拿起放大镜,仔细观赏瑞士钟表机器人中的所有细节,“这些天,直奉大战,时局动荡,冯玉祥控制了北京,阿海先生劝朕去大连,为了安全起见。” “去大连?那不是日本人的殖民地吗?” “朕也是这么说的,朕是一国之君,就算死,也得死在紫禁城里。阿海先生还是不停地来劝朕,说留在这里太危险了。直到有一天,他把朕劝得烦了,朕就说——你要是帮我修复了乾隆爷最喜欢的瑞士钟表机器人,朕就跟你去大连!” 溥仪说罢,旁边的庄士敦提醒道:“皇上,可别再说了。” “无妨,既是阿海先生请来的,就请这位妙手回春的小师傅,代替朕给阿海先生传个话吧——朕念在阿海先生一片忠心,修复了这件朕的心爱之宝物,万一形势逼人,朕要出宫避祸的话,可以考虑去大连。” 小皇帝的这番话,让庄士敦吓得面无人色,立时高声道:“皇上!您可千万不要去日本人的地盘啊。” 秦北洋的肩膀在发抖,既是一夜折腾下来的疲倦,也是愤怒于自己再次被阿海所利用,修复这台瑞士钟表机器人的目的,原来是要胁迫末代皇帝溥仪去大连。 阿海啊阿海,你真是为日本人服务的!为虎作伥,恶事做绝,若是将年少无知的溥仪骗去大连,日本人就能利用他搞出“满洲独立”等勾当了…… 突然,秦北洋从密室角落里抽出三尺唐刀,吓得小皇帝与苏格兰老师瑟瑟发抖,但他并不是来“弑君”的,而是挥起一刀劈碎了乾隆皇帝的瑞士钟表机器人! 金属的破碎声,玻璃、齿轮、发条、弹簧…… 从头到底被劈成了两半,许多西洋小人要么身首异处,要么斩成两截,交响乐队也发出各种美妙的噪音。碎片在延禧宫二楼密室中四处飞溅,有些划破了秦北洋的脸颊,有些从溥仪的头顶飞出去。 “有刺客!” 太监呼喊一声便脚底抹油溜了。 溥仪蜷缩在角落,只有庄士敦还在保护他的学生。当年的御前带刀侍卫、大内高手们早已烟消云散,剩下的都是贪生怕死手无缚鸡之力的太监们,均已做了鸟兽散…… 秦北洋亲手劈碎了自己亲手修复的文物至宝。 他刚想要说一句,满洲是你的故乡,但绝不是你的归宿——从三层阁楼之上,阿幽、老金与中山飞身而下,他们各自亮出兵刃,冲着溥仪小皇帝而去。 原来,阿幽惊觉紫禁城的守卫如此松懈!自从六十年前,太平天国残部逃上太白山,开始漫长的刺客生涯,但他们终极的刺杀目标,永远都是满清的皇帝——阿幽做梦都想着要杀到紫禁城,刺杀爱新觉罗的大首领,为天国兄弟们复仇,也为自己的父母与哥哥复仇。 秦北洋却伸出唐刀,拦在阿幽身前,厉声道:“阿幽妹妹,你若杀了小皇帝,还会引起更大的腥风血雨,天下战火烽烟,妻离子散,白骨累累,谁人为之负责?” “栽赃在冯玉祥头上不就行了?世人都知他痛恨清廷,要将小皇帝驱逐出宫。” “惟其如此,军阀混战便会愈演愈烈,日本人还会利用溥仪之死,掀起中国更大的内乱。” 这对小夫妻说话之间,溥仪与庄士敦师徒早已吓得魂飞天外,自己小命就捏在秦北洋与阿幽的手中。 “哥哥,当初在巴黎凡尔赛,刺客联盟世界大会,我们刺杀三巨头,也是被你阻挠,你的心太软,成就不了大事儿!” 秦北洋淡然一笑:“我本就是个小工匠,从来没想过什么大事儿。” “你要放他走?我们等了六十年的复仇机会,近在眼前,天赐良机呢……” “那是你们等了六十年,不是我……溥仪只是个十八岁的退位皇帝,尚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你若杀了他,天下共讨你,太白山也就离毁灭之日不远了。” 听完秦北洋的这番话,阿幽沉默了几秒钟。忽然,延禧宫的楼下,内务府总管大臣绍英狂奔而来,哭丧着嚎道:“皇上!大事不妙!冯玉祥麾下大将鹿钟麟,已经带兵闯入宫中,要求大清皇室立刻搬出紫禁城。” “啊……”溥仪已吓得面色惨白,“今儿是什么日子啊?朕的列祖列宗啊……” 秦北洋冷冷地说了一句:“陛下,请下楼吧,我们不会害你。” “小师傅,多谢救命之恩!您说……我该不该走?” “快走吧,这座宫殿再掌握在你们这些人手里,文物国宝们迟早要被糟蹋干净!” “多谢指点迷津!” 溥仪与庄士敦搀扶着下楼,秦北洋又追了一句:“无论走到哪里?北京、天津、上海……但不要出山海关,不要去日本人的地盘!” “明白啦。” 小皇帝逃出延禧宫,跟着内务府总管大臣去开“御前会议”,商量如何应对鹿钟麟? 二楼密室之内,秦北洋抓着阿幽的手说:“妹妹,我们已见证了历史,足够幸运了,不需要再改变历史。” “好吧,哥哥,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够了。”阿幽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吹气如兰,“咱们回家吧。” 告别延禧宫,秦北洋对着死去的老钟再磕头。 他将《韩熙载夜宴图》留在二楼密室。至于苍狼镇墓兽,只能留在屋顶上,着实无法把这个钢铁雕像运走了。 阿幽走在最前面,接着是秦北洋与九色,小郡王背着受伤的叶克难,老金与中山殿后。他们都收起了兵刃,免得被人看到惹来麻烦。 他们换上太监的衣服,路过一座宫墙边,只听到墙那边传来一个男人洪亮的嗓音:“快去告诉外面,时间虽然到了,但事情还可商量,先不要开炮放火,再延长二十分钟。” 叶克难在小郡王的背上暗暗一笑,心想鹿钟麟还挺会心理战的。 这伙人沿着故宫东路,一直出了故宫的东华门。许多太监宫女们已经往外逃命了,以为景山上架起了大炮,即将把紫禁城炸为火海。 过了护城河,他们在南池子大街盘桓休息,只见数辆汽车也开出了东华门。透过汽车玻璃,秦北洋似乎看到了溥仪忧郁的面孔。 从此以后,紫禁城里再也没有皇帝了。 再见!皇帝! 当晚,秦北洋出了北京城。他与名侦探叶克难相拥告别,想不到堂堂的叶探长,竟为他洒落眼泪。他是想起十五年前,自己亲手从天津德租界带出来的九岁男孩,历经九死一生,终成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满面须髯的爷们。 “活下去……” 这是叶克难在他耳边关照的最后三个字。 秦北洋心中谨记。小郡王也跟他告别,时局多变,还是回上海的墨者天工工厂去吧。帖木儿没敢告诉秦北洋,上海工厂去年遭到袭击烧成废墟,如今只能从头再来。 阿幽在北京城外的香山,租下一间农家小院,为秦北洋剪干净头发与胡子,亲自为他劈柴烧水,服侍他洗了把热水澡,冲去一年多来的层层污垢。秦北洋泡在一个大木桶里,氤氲的热气蒸腾,仿佛在白云深处的太白山。 阿幽为他换了一桶水,忽然脱去身上衣衫,解开胸前的红肚兜,如同一条白花花的大鱼,钻入秦北洋所在的大木桶中。 “哥哥,我想为你尽妻子的本分……” 他俩分别了已近一年半,秦北洋乍有些不适应,耳根子竟然红了。阿幽无所顾忌,亲吻着他的脖子,一直到肌肉有些微缩的胸口,还有浸泡在热水中的每一寸肌肤。 阿幽趴在他的胸口,用手指尖在他的肚子上画圈圈,低声说:“哥哥,你不在的日子里,不断传来工匠联盟与刺客联盟血战的消息。” “工匠联盟三个大执事,只是要树立一个外敌,便于他们攥取更大的权力。很不幸,他们挑选了我,因为我的身份最合适。” “我听说‘天使’迈克尔在纽约百老汇表演魔术时遭到袭击,重伤几乎身死,幸亏多名北美刺客相救,他才侥幸脱险。” “迈克尔?当初他冒死上山,为你平定叛乱,夺回太白山立下大功,我还时时惦念着他呢。”秦北洋捏起拳头,“我给他惹麻烦了,但愿他没事儿。” “哥哥,而你订立的刺客信条——‘流血五步,天下缟素’,已被翻译成英文、法文、德文、俄文、日文以及阿拉伯文,刺客联盟的兄弟们,全都引以为座右铭。大家都说你孤身闯入龙潭虎穴,在工匠联盟世界大会上刺杀大尊者的行为,堪比荆轲刺秦王图穷匕见,普林西普刺杀奥匈帝国皇储斐迪南大公的壮举。” “荆轲是英雄,普林西普却只是个冲动又怯懦的年轻人。” 洗完澡,秦北洋变得清清爽爽,不再是个丐帮大叔,而是如假包换的二十四岁大小伙子。 在京西一座古墓中度过一宿,秦北洋吃饱喝足,拼命呼吸古墓里的气息,这才渐渐恢复了体力。 一个月后,他们沿着庚子年慈禧太后西行的路线,回到了陕西秦岭脚下。这回没有再去白鹿原,而是直接登上太白山。 漫山遍野都是积雪,九色打着头阵,艰难地穿过最后一道峡谷,走过吊桥,回到冰雪世界的山巅。 孟婆依然穿着左衽的太平天国服饰,黑布裹头,迎接秦北洋的归来。 谢天谢地,阿幽下山寻夫的一年多来,太白山平安无事,工匠联盟暂时没有来找麻烦。 回到秦始皇地宫的复制品中,秦北洋拜谒了唐朝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的棺椁。当他从黄肠题凑巨棺中出来,阿幽却板下面孔:“哥哥,是你违反了我们之间的约定,请你留在太白山上,这些日子里再也不要离开了。你若是肯听我的劝,没有执意溜下山的话,也不会造成如今的局面。” “阿幽,我对不起你,我答应你……” “有请哥哥在三年之内,不得离开太白山。” “三年?” “工匠联盟在全球范围内对你发出了必杀令,无论你躲到天涯海角,都会遭到恶人们的追杀,唯有藏身于此才是安全的。”阿幽抚摸着他的胸口,“哥哥,你先在太白山上陪伴我三年,好好过我们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小日子,等三年过去,或许工匠联盟内部又会有大变化。” “嗯……这倒不是没有可能,我看那三个大执事,各自心怀鬼胎,早晚都要内讧。” “哥哥,那你答应我了吗?三年!先守着我三年。” “三年以后呢?” “三年之后,若是外面风声不那么紧了,只要我同意,哥哥便能自由下山,但可不能长期滞留山下,贪恋外面的花花世界哦……” “三年后还要你同意?” 秦北洋心中悲戚,自己名义上是太白山的主人,阿萨辛的继承人,刺客联盟的领袖,其实不过是阿幽这个小女子的囚徒。 但他违背诺言在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又是阿幽把自己从紫禁城拯救出来,他必须答应呢。 “阿幽妹妹,这是我欠你的孽缘……” “哥哥,咱俩谁也不欠谁的。”阿幽搂了搂九色的脑袋,“对了,我在广州见过安娜姐姐了。” “安娜……你没有对她……” 秦北洋的心悬了起来,几乎就要给阿幽跪下。 “放心!我怎么会害自己的姐姐?他和齐远山在广州过得很幸福,他们有个很漂亮的女儿——她也叫九色。” 到这时,秦北洋不再说话,这是阿幽对他的威胁吗?他绝望地闭上眼睛,倒在秦始皇的地宫之中,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前。 从朝鲜太白山上的古墓真品,回到中国太白山上的古墓赝品,从一座监狱到另一座监狱。 若说有什么不同?唯有九色相伴。 民国十三年,1924年12月。 还有漫长的三年…… 第五卷 第一章 太白山 三年…… 阴历的三年,是1080天;公历的三年,则是1095天。 民国十六年,1927年,十二月。这一年,在中国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上,发生了许多翻天覆地的大事儿,本书不复赘述。 白雪皑皑的太白山已沉入夜色,茫茫云海簇拥下,犹如没入深海的孤岛。只可惜秦北洋看不到。三年来,他被关在秦始皇地宫的赝品之中,从未踏出过墓室门一步,更未曾呼吸过太白山上的空气,未曾见识过秦岭云海上的日出月落。惟其如此,他那充满癌细胞的肉体,才能在古墓之中长久存活下来。仿佛回到十八年前,九岁的他离开天津德租界,被禁闭在清西陵的光绪皇帝地宫。只是父亲老秦早已化为一捧枯骨,埋葬在万里之外的巴黎凡尔赛。当年陪伴他的除了一豆灯芯,便是几十本书册;而今却是鲛人鱼膏的灯火,几百个巨型书架,陈列着数万册古籍,混合着手抄或印刷的油墨气味,以及纸张被蛀虫啃噬的腐烂味…… 天国图书馆,藏有一套《永乐大典》。这是天底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宝贝,哪怕庚子赔款的四万万五千万两白银,恐怕也抵不上这一套书。明朝永乐年间,明成祖朱棣命内阁首辅解缙总编,汇集古代图书七八千种,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百科全书。足以证明中国文明未必最古老,但用汉字书写的文明却最丰富,三千年绵延而不绝,别无分店。 《永乐大典》正本仅有一套,传说葬在明十三陵中,究竟是永乐大帝的长陵?还是曾经重修副本的嘉靖皇帝?抑或几十年不上早朝的万历皇帝?无从考证,除非把这些皇帝的陵墓都挖开来。但在这世外桃源的“天国”,怎会有这部早已亡佚的《永乐大典》?据说是在秦北洋出生的那一年,八国联军打入北京,存放唯一副本的翰林院紧挨着东交民巷。太白山派人秘密潜入北京,将《永乐大典》副本抢出,世人却以为这本经典已经毁于庚子年的战火。 如今,一整套《永乐大典》,七八千种几万册,搬到天上地宫,陪伴秦北洋度过漫长的三年。但要全部看完,穷极一生都无法做到。秦北洋只能如一块海绵,从总共三亿七千万字中,挑选最感兴趣的部分吸取。 秦北洋又给老金下了第二道命令——守护中国之文物。 老金回答,这座天上地宫,一百多个帝王将相的棺椁与镇墓兽,不已经在守护了吗? 秦北洋说远远不够,中华之国宝,岂止于棺椁与镇墓兽?更不仅是金银财宝。他从陆机墓中带出来的‘黄耳帖’,不过一张白纸黑字,在盗墓贼眼中分文不值,在读书人眼中却是无价之宝。 他要在太白山上造起一个中国的卢浮宫。云遮雾绕的秦岭之巅,天上地宫,镇墓兽监狱,恐怕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博物馆。三年来,他不断改造原本为了模拟征服镇墓兽而建造的这座地宫,仍然保留秦始皇的黄肠题凑巨棺,将许多洞窟辟为恒温恒湿的文物库房,存放陆机的《黄耳帖》、“云居四宝”,还有老金从全国各处抢救来的绝世国宝。 每一件文物,经历千百年,都有其灵魂,不是文物本身的灵魂,就是建造文物的工匠的灵魂,或者文物曾经的主人的灵魂,或者一尊佛像所蕴含的佛性。 秦北洋重新捡起父亲传授的修复文物的技艺。每一次修理文物,便是一次精神的修行。人的生命渺小易逝,多么伟大的帝王,最终不过白骨一堆。更不幸的,将落入敌人或盗墓贼手里惨遭侮辱。唯有文物千年不朽,哪怕朽烂了,其存在过的精神与灵魂亦不朽。人类追寻不朽的信仰。文物不朽,信仰亦不朽,人类同不朽。哪怕地球毁灭,宇宙坍塌,但这其中的沧海一粟,每个从未在历史上留名的普通人的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才是永恒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这是秦北洋要用毕生完成的格物致知。 至于小镇墓兽九色,多数时候守在秦始皇的黄肠题凑跟前,守护一千三百年前的唐朝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的棺椁与不腐真身。 但九色并不安分,不再是那个被封闭在白鹿原大墓中的唐朝镇墓兽,它已见识过天崩地裂的二十世纪,被照射过X光射线,甚至被机械工程师用科学的方式修复过,也大量吞噬过剧毒重金属化学物质。它的力量不断蕴积增长,像一口蓬勃的活火山,被强行按压在地壳下。原本琉璃色般清澈的双眼,变得越发浑浊暗淡,有时竟会发出赤色目光。秦北洋每每看到它的双眼,抚摸它胸口灼热的力量,便会惴惴不安,仿佛身边沉睡一颗定时炸弹。有时九色还会走到秦始皇地宫赝品周围各个洞窟,观察那些被囚禁的镇墓兽。它对这些帝王将相的守卫者们垂涎欲滴,让人不寒而栗…… 三年之约已满。 阿幽来了。她穿着汉时女子的衣裙,裹上一件冬天的皮毛袄子,袅袅婷婷地来到地宫之中。不再是当年的小姑娘或新媳妇,她已长成为二十四岁的美少妇。九色蹲立在黄肠题凑之前迎接太白山的女主人。秦北洋盘腿在地宫中央闭目打坐。三年以来,他几乎没修剪过头发与胡须。垂到后背的长发,宛如古时候的男子,其间夹杂几茎白发,更是符合太平天国“长毛”的形象。他的络腮胡须洋洋洒洒垂到胸口,宛如二十世纪最时髦的马克思与恩格斯。他甚至还长出一层薄薄的胸毛,都是来自父亲秦海关的遗传。 “君可思念奴家?” 阿幽用冰凉的手指甲在他的胸膛上画着一个又一个圈。 “妹妹,你怎么变了?” “我没变!哥哥,从我六岁那年,你认识我的第一天起,我从没变过!” 三年来,阿幽一遍遍手抄白行简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春夏秋冬又一春,此夫妇四时之乐也。 她满面绯红,斜倚着秦北洋宽阔的肩膀,牵着他布满老茧的大手,后头跟着小镇墓兽九色,一齐走出地宫,来到太白山的太阳下。 正值寒冬,一派银装素裹,北风凛冽,犹如回到西伯利亚甚至北极冰火岛。九色看到天地,到底还是一头幼兽,不禁痛快地撒欢起来。秦北洋背负安禄山的三尺唐刀,斜挎俄国十字弓,贪婪地深呼吸,哪怕这幕天席地大自然的空气,会迅速让肺里的癌细胞死灰复燃。 老金、中山带着一众刺客们,皆在山巅跪拜迎接主人出关。还有阔别三年的汗血马幽神,居然在马槽上长出了一层膘。老金越发会说话了,夸赞秦北洋须发飘飘,简直上古圣贤再世;阿幽如古画上的吴带当风,真个是神仙眷侣。 中山已从天国学堂毕业,成为太白山最后一位刺客。他的相貌为之一变,已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留起两撇小胡子。看到中山这番模样,秦北洋想起了另一人——齐远山与齐中山,果然是一对亲兄弟。 秦北洋问起孟婆?阿幽说,孟婆年事已高,正在闭关静养。这三年来,太白山的事务,全由阿幽一人独断专行,犹如女皇武则天。山上的第二号人物,自是左膀右臂老金。 来到格物致知大殿,秦北洋看到广场上多了一具雕像,高达数丈,青铜铸造,矗立在积雪上分外醒目。他再定睛一看,那身材那脸型那眉眼,赫然是自己的塑像。非但是秦北洋,脚边的小镇墓兽九色,背后的唐刀与十字弓,全被铸造成了青铜。 “老金!这是何意?” “主人,您是再造太白山的英雄,刺客联盟的大首领,阿萨辛的继承人,树立起这尊青铜雕像是名至实归!” “放肆!”秦北洋几乎要抬手抽他耳光,“这尊雕像违背了天国的规矩。” “主人,如今一切都变了,这可是您说的啊,我们得按照新规矩来。” “好,我就给你看看什么是新规矩。” 秦北洋命人送来一把大铁锤,抡圆了砸向雕像。太白山上众兄弟,看得目瞪口呆。老金的面色尤其难看,与其说敲碎的是秦北洋的青铜雕像,不如说是把老金的脸面砸碎了。 唯独阿幽颇为冷静,待到秦北洋发泄完了在地下养精蓄锐三年的力量,在夫君耳后柔声道:“哥哥,莫生气。” 阿幽继续牵着他的手,避开老金、中山与众刺客们,进入山岩上的洞窟闺房。九色蹲守在门口,她推开悬崖上的窗格,看着白云慢慢飘入室内,从背后抱紧秦北洋的腰。 他喷出浓重的声气:“妹妹,三年前,我们说好了的,只要我在山上闭关三年,我便可以下山。” “哥哥,你还是要离开阿幽?” “我只是想去上海看看我的工厂,看看我的朋友钱科、朱塞佩·卡普罗尼还有小郡王。” “为了这工厂,你就如此疯魔?” “不疯魔,不成活!”秦北洋想起小时候,父亲在地宫里告诫过自己的话,“哪怕再过十年,二十年,哪怕头发白了,只要还活着,就能看到镇墓兽飞行器翱翔于中国的天空。纵然死了,请将我的人头挂在工厂大门口,日日夜夜,魂兮归来!” 最后一句,让人后背心凉飕飕的,阿幽捅捅他的腰:“哥哥,快到腊月过年了,能说些吉利话吗?” “我诞生在唐朝古墓棺椁上,生下来就百无禁忌。” “罢了罢了,哥哥别忘了,这工厂也有阿幽的一份呢。”阿幽满心委屈,“若非阿幽雪中送炭,恐怕早已化为废墟。” 秦北洋却没心没肺地说:“明日,我可下山否?” “哥哥太心急了!为何不顾妹妹感受?年关将近,请伴我过完春节吧。外头风声甚紧,工匠联盟重金悬赏你的人头。你若下山,我必将陪你,还要提前命人打探虚实,无论太白山周遭五百里内,还是到上海沿途各处要害,确保万无一失才行呢。” 说得滴水不漏,秦北洋不得不答应。他望向窗外的秦岭群峰,隐隐有白鹤飞过,自己也恨不得插翅飞下云海而去…… 两个月后,太白山下已是春意盎然,山上仍是银装素裹。 秦北洋白天陪伴阿幽住在洞窟闺房,闲来骑着汗血马幽神,奔驰在山巅的积雪之上,冰封的大爷海天池周围,每晚回到天上地宫,陪伴唐朝小皇子与九色睡觉。只有呼吸古墓的空气,才能让他感觉自由。 这一日,秦北洋收拾行装,准备下山去上海。 阿幽在闺阁中劝阻道:“哥哥,你真的那么见不得阿幽吗?你还恨着太白山?” “不,我不恨这座山,更不会恨你,妹妹。我只恨生不逢时。”秦北洋沉默许久才说:“禁闭在秦始皇地宫中的三年,我一直在回想,从我俩见面开始的每一日每一夜——从第一天开始,我便将你当作是妹妹。” “但我从六岁开始,就不仅仅只把你当作哥哥。” “对不起……”秦北洋冷冷地抬起双眼,“阿幽妹妹,你可别忘了,你第一次陷害我,让我成为海上达摩山灭门案的通缉犯;第二次陷害我,让我做了德胜门内陇西堂灭门案的通缉犯。你的目的是什么?四个字——逼上梁山!不,就是逼上太白山!” “哥哥,我都早已跟你解释过了,何必再旧事重提?” “无论我到哪里,你都会在我的附近出现。整整十年前,民国七年的春天,你又将我绑架到太白山,让我在最短的时间内,修行‘刺客道’与‘地宫道’。但你欲擒故纵,将我送还北京,又在房山唐朝大墓底下,将我救出小徐的追兵围捕,送我上了去日本的轮船。你不是不想得到我,只是时机尚未成熟。关键是,我也尚未成熟,不过是个冲动易怒脑子里少根筋的少年罢了。” “这都是老爹和阿海的注意,那时候,我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 “不,阿幽妹妹,你的心思缜密,远远超出了年纪。”秦北洋终于说出埋在心底很久的疑惑,“其实,你一直想要除掉阿海与老爹。因为只要有他们二人——我的杀父杀母仇人,我就不可能跟你在一起。所以,你也恨他们,是吗?” 第二章 幽神之死 阿幽的肩膀微微颤抖,但不置可否。 秦北洋说下去:“阿幽,你虽是太白山的主人,但老爹是这里的元老,刺客们都听他的号令,而阿海是刺客中身手最好的,要除掉他们二人,谈何容易?你不过是一介少主,就像少年康熙不敢去动鳌拜。至于阿海的叛乱,我不相信你没有预感。你恰恰需要这样一场叛乱,就能名正言顺除掉阿海。而老爹是忠于你的,你又可借阿海之手除掉老爹。然后,你再把我带上太白山,请来美国头号刺客迈克尔为帮手,老天爷还把小木送到我们手心,作为对阿海的诱饵。而你还留了一个后招,便是孟婆。她是何等聪明之人?焉能看不出你的计谋?我猜想,你和孟婆早就算计好了,万一刺杀阿海不成,便由孟婆来救我,最终让我复仇,手刃阿海——可惜,阿海逃跑超出了你们的计划。但在太白山上,你我之间的障碍扫除了。若说还剩下什么障碍的话,便在这里了。” 秦北洋拍拍自己心口,这是心魔。 “哥哥,你说的这一切,我都承认。” “你着实可怕!太白山追杀了我十多年,命运转了一大圈,我却自投罗网。我可不是来这里做囚徒的,我也不稀罕什么天下的主人。十九年前,我的养父母被你们刺客所杀。养父留给我一份绝命书,愿我‘他日龙飞天下’。那一夜,我从仇小庚变成了秦北洋。我才发现,自己是一介工匠之子,一条出生在古墓棺椁上的贱命,注定要在地宫中颠沛流离。” 阿幽却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哥哥,你不觉得我俩很像吗?都来自伟大的家族,都身怀神秘的技艺,你的技艺是造镇墓兽,我的技艺是杀人。我们从小都目睹父母被杀,又几乎同时被送到陵墓地宫之中。” “我们两个人,就像两朵开在黄泉路上的彼岸花,最向往的不会是地狱,而是太阳啊。”秦北洋决然摇头道,“阿幽,你放我下山,我们好合好散吧!” 阿幽的眼眶里已滚动大团泪珠,转了几圈却没掉下来:“哥哥,事已至此,我送你一程。” 已近黄昏,太白山上金灿灿的,此时无声胜有声。秦北洋带着九色走到吊桥边。化身为獒犬的小镇墓兽一步三回头,小皇子的棺椁还留在天上地宫,它又怎能放心得下? 他们没有惊动山上的众兄弟,老金与中山都一无所知,唯有阿幽牵着汗血马相送。 阿幽微笑着抚摸马鬃:“多好的马啊,它叫幽神,你用我的名字给它命名,骑着它就像骑着我一样……哥哥,幽神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我也可以收回来!” 秦北洋尚未反应过来,阿幽已从腰间抽出象牙柄匕首,当场割断了汗血马的脖颈,滚烫的鲜血当即喷溅在他们的脸上。幽神惨叫着高高跃起,两只前蹄蹬倒了阿幽。秦北洋冲上去要抓缰绳,但悬崖边缘的小径狭窄,加上积雪打滑,汗血马的两条后腿已然踩空,整个坠入云海中的万丈深渊。秦北洋趴着鲜血淋漓的石头台阶,眼睁睁看看云朵被马血染红,乌骓驹幽神化作一个黑点,消失无踪,就连最后的嘶鸣也被风声淹没。 幽神死了。 九色也把头探出悬崖,发出悲伤的鹿鸣,小镇墓兽与汗血马,曾经一起穿越新疆沙漠与昆仑山,走过秦岭上下与大江南北,亦是一对好伙伴,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秦北洋则想起几年前在上海跑马场,他骑着汗血马幽神赢得冠军,一人一马成为全上海人眼中的英雄,那是何等威风快活? “为什么要这么对待幽神?你杀它就像杀条狗?你知道它是我的伙伴!” 秦北洋抹掉一脸腥热之血,疯子似的冲向阿幽,双手掐住她的脖子。 阿幽满面涨红,几乎被丈夫掐得窒息,发出含混嗓音:“唐太宗李世民有名马师子骢,没人能调教好它。少女武则天初进宫,对唐太宗说:妾能制之,然须三物,一铁鞭,二铁楇,三匕首。铁鞭击之不服,则以铁楇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 秦北洋松开手指,胸口的和田暖血玉又热了,摇头退却:“你把自己比作武则天?把我比作你的马?你也要断我的喉?” “哥哥!很抱歉,我给了你一切,我也可以收回这一切!” “我的一切不是你给的。” 阿幽抹去匕首上的血迹:“你去找安娜姐姐吧。”。 这反让秦北洋手足无措,这是威胁吗?她既能眼皮不眨地杀了幽神,又为何不能去杀欧阳安娜? 忽然,头顶传来老金的声音:“启禀主人!孟婆不行了!” 孟婆快死了。 秦北洋暂且放下跟阿幽的恩怨,老金与中山引着他们转过大爷海,爬上幽深的山洞,飘来浓烈的腐烂味。过去三年,孟婆隐居于此,几乎足不出洞。 孟婆躺在一张草席上,依然穿着太平天国时期的衣装,仿佛从天王府的殿堂下来,黑布裹头,圆领长袍,寿服般的左衽,简直可以装棺出殡了。她已九十多岁,不再鹤发童颜,头发掉了大半,脸上露出纵横交错的皱纹,铜钱般的老人斑,雕凿出了死神的模样。 “婆婆!”秦北洋扑到孟婆身边,抓住她干瘪松弛的手,就像摸着一块冰凉的枯树根。 “北……北洋……你终于来了……”孟婆已气若游丝,但一看到秦北洋,仍然双眼放光,犹如太奶奶看到了重孙子,临终前的回光返照。 “婆婆!您不会有事的,我这就下山去给你找大夫,太白山北麓不是有孙思邈的药王谷吗?我给您去摘最好的草药,保准您能活到一百零八岁!” 孟婆嘴角泛出微笑:“北洋……你过来……我跟你说个秘密。” 秦北洋凑近她的嘴巴,不想孟婆又看了阿幽一眼,抬起枯树根般的右手摆了摆,意思是让阿幽回避。难道还有什么惊人的秘密,连天王的女儿都不能告知,只能让秦北洋知道?阿幽识相地退出,在秦北洋耳边关照:“照顾好婆婆!” 阿幽退出后,孟婆拉着秦北洋的手说:“北洋……婆婆这辈子……终于要到头了……天国无法复兴,这是我最大的遗憾。但再想想,我这一生看到过的人啊,经历过的事啊,还有天国的兴起与灭亡,就像看到了整部历史。也许唯一的遗憾,就在于我要告诉你的秘密。” 第三章 孟婆之死 “婆婆,你不必要告诉我的。” “我不想让这个秘密被我带入天国。”孟婆双眼放光,憋足最后一口真气,让自己的嗓音重新变得洪亮,尽管广东口音依旧难懂,“我说过,我本是天王的义妹洪宣娇。天京陷落之时,是我保护幼天王冲出重围,逃亡到太白山上重建了小天国。而在南昌被清廷凌迟处死的幼天王不过是个少年侍卫的替身。” “不错啊,因此才有太白山上每年的‘升天祭’。” “但这是一个谎言……”孟婆沉重地喘着,“太平天国甲子十四年,天国覆灭的大劫难。我保护幼天王从天京颠沛流离到了江西。我洪宣娇无能,未能保护好幼天王,让他被清妖捉了去。当我带着一支精锐来救幼天王,却在死人堆里找到做替身的少年侍卫。我们计划在南昌劫狱,几次三番却告失败。也许是我要营救幼天王心切,反而促使清廷痛下杀心,以免夜长梦多。我躲藏在围观百姓之中,亲眼看着十六岁的幼天王被千刀万剐,却无能为力救他。我只能用重金买下他被割下的骨肉与内脏,在南昌郊外草草掩埋……” “婆婆,您是说,早在六十多年前,幼天王已被清朝凌迟处死了?”秦北洋的脑袋急速转动,“那么太白山上的天王又是谁?阿幽又是谁的后代?难道说是做替身的少年侍卫?” 孟婆的双眼流出浑浊的眼泪:“幼天王已经升天,但天国的大旗却不能倒。恰逢遵王赖文光派人来接我们去太白山,我就想起长相酷似幼天王的少年侍卫。哪怕是个冒牌货,却也能凝聚人心,只要振臂一呼,管他是真是假?必有东山再起的一日。整整六十年前,我们登上太白山,拥戴少年侍卫登基为天王。我们欺骗了所有人,天国余部都相信他就是幼天王。我一心一意要复兴天国,为幼天王复仇,发誓刺杀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甚至满清皇帝与淫妇叶赫那拉氏!因此才有了太白山刺客教团。” 秦北洋想起欧洲传说末代沙皇全家并未被杀光,还有个公主死里逃生到了西方世界,正在号召白俄的遗老遗少们效忠呢,恐怕也是个冒牌货吧?但对政治而言,是不是真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是否相信他(她)是真货。 “原来阿幽并非天王洪秀全的曾孙女,她是少年侍卫的后代,她是个替身的后代,她原本也根本不姓洪?” “是啊,这才是太白山真正的秘密。”孟婆淡淡一笑,“每年的升天祭,其实祭祀的不是替身,而是真正的幼天王洪天贵福!” 秦北洋颓然道:“既然,连幼天王都是假的,那么秦始皇地宫赝品之旁的天王陵墓,想必也是一个赝品了?” “根本不存在天王灵柩……要知道,当年天京沦陷之日,连个活人逃出来都极其艰难,更别说逃出来一具棺椁了。” “对啊,这是一个常识问题,人们却往往宁愿相信神话,而不愿相信常识。” 孟婆还有最后一点点力气抬手抚摸秦北洋的下巴:“北洋,我没有看错你啊。这尊灵柩,或者说这座天王陵墓,只是为了团结太白山的人心士气,将太白山包装成天国的圣地。” “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包括信仰……” 秦北洋竟也流下眼泪,虽然他始终未曾真正融入太白山,永远不会放下对刺客们的仇恨,却对这座山上蹉跎了三代人的天国后代们,无限同情与怜悯。有些人为之奋斗了毕生的理想和信念,却是建立在谎言的基础上。也许这才是历史的真相与常态。 “这秘密原本是要告诉楼儿的,既然他不在山上,我只能告诉你了。” 楼儿是谁?秦北洋想起一个名字——李高楼,便是“鬼面具”,也是孟婆最喜欢的太白山上的学童,如今缥缈无踪。 突然,孟婆从席子上坐起来,倚靠在秦北洋肩头,双眼放射精光,高呼故乡的客家话:“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洪宣娇灵魂归荣上帝享福之天堂!天王哥哥,妹妹来也。” 这话中气十足,吐出最后一点生命,仿佛面对天京沦陷的烈火熊熊,面对幼天王被千刀万剐的惨叫……九十岁的孟婆闭上双眼,身体重新柔软,轻得宛如三尺白绫,躺倒在秦北洋怀中。 孟婆再也不会醒来,她的魂魄已升上太白山的云海,飘过千山万水,去天王府的荣光大殿,去金田村的上帝教营盘,去广东花县的官禄布村,去洪秀全与杨秀清的身边。 秦北洋抱着死去的孟婆,双眼噙着泪水走出洞窟,走到白雪茫茫的大爷海前。阿幽、老金、中山以及太白山上的众兄弟,包括小镇墓兽九色,全都齐刷刷跪下,送别升天的孟婆。 按照太白山的风俗,守灵七日后下葬。孟婆在闭关的山洞的石壁上留下遗言——太平天国未曾光复,遗体不得入土,而要抛下悬崖,魂归天国。 至于孟婆的秘密,秦北洋没想好是否要告诉阿幽?如果幼天王是个冒牌号,那么阿幽也是个冒牌货,自己这个天王曾孙女婿更是个冒牌货,恐怕太白山上的一切都将烟消云散…… 告别日,恰是头七,太白山又下起大雪,夹杂灰色烟尘,洋洋洒洒如天国覆灭的灰烬。秦北洋亲手抬着孟婆灵柩来到拔仙台,将上个世纪的中国历史推下悬崖,穿破茫茫云海,直入尘埃。白鹤围绕孟婆告别,灵柩仿佛插上翅膀,翱翔三圈,魂兮归来,消失无踪。 阿幽抹干眼泪,命令老金与中山等众人散去,悬崖边只剩秦北洋与她二人,以及九色相伴。 她凑在夫君的耳边说:“哥哥,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有了你的种。” “什么?” 秦北洋惊得跳开三尺外,只见阿幽抚摸着自己小腹。 “傻瓜,你还不懂吗?”阿幽身着为孟婆守丧的白衣,却笑盈盈地捏了捏他的胳膊。 “你……” “嗯,你要做爹了。”阿幽把头靠在秦北洋的肩上,这一回他却没有躲避。 “冤家啊……”秦北洋长长探出一口气,这一辈子都要被栓牢在太白山上了。 阿幽勾住他的胳膊,吹气如兰:“哥哥,你别走,你要陪着我,陪着我们的孩子。” “嗯,妹妹,我答应你。”他下意识地抚摸阿幽的头发,粗壮的大手摸到她的肚子,仿佛有个螺蛳般大小的镇墓兽,正在缓缓萌芽孕育。而他回头盯着九色说,“九色啊九色,勿要靠近阿幽,君知否?” 九色跟着秦北洋闯荡人间多年,早已粗通人事,可怜兮兮地逃入天上地宫,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前。它明白自己体内的数块灵石,已让主人身患绝症,如今更不能靠近孕妇。它半是哀怨自怜与嫌弃,半是嫉妒阿幽的肚子,恐怕那里头孕育的小生命,将会取代自己在主人心中的地位…… 第四章 小木 民国十七年,公元1928年的春天。 出了洛阳南关,他来到伊水边的龙门石窟,只见气势磅礴的卢舍那大佛。卢舍那意为光明遍照。大佛脸庞圆润,头顶波形发纹,双耳下垂,高直鼻梁,眉如新月,秀目微凝,宛若慈祥的中年妇女,淡然而永恒地俯视终生。据说武则天施舍了两万贯脂粉钱暂住,命工匠按照她的容颜雕凿。 经过龙门石窟,他从伊河逆流而上,走了十里地,只见几亩撂荒的薄田,密密麻麻的砖瓦房。走过村口的歪脖子老槐树,挂着一口战国青铜大种,底下排开几十块墓志铭。 他知道,这是洛阳盗墓村。 村民们看到这位不速之客,做针线活的女人躲进屋子,娃娃们藏到水缸里头,十来个男人扛着洛阳铲出来,拦在他的面前:“什么人?” “我是来收货的,跟你们的大首领约好了。” 他举起手中的钱袋子,男人们喜不自禁。这几年,盗墓村的生意火爆,从原本的门可罗雀到如今的门庭若市,文物贩子和古董商络绎不绝地登门求购。 来到一间不起眼的院门前,周围矗立许多崭新的宅院,哪一家都比这家强。两个男孩打闹着冲出院门,看来像是兄弟俩,已有十岁出头了。门里奔出个少妇,灰扑扑的衣服,头发挽在脑后,身材出奇地匀称诱人,烘托一张微微晒黑的俊俏面孔。她是两个男孩的妈妈,用力抽打他们的屁股,骂出一连串最肮脏的话语,教训孩子不要乱跑。少妇微微一笑,竟有些乡野村姑的风情万种,尴尬地说:“客官莫见怪!快请进啊!俺们家又来了好多货色。” 他低头跨入这间小小的院子。地上铺满了商周青铜器、春秋竹简、战国铁剑、秦朝瓦当、汉朝鎏金铜车马,甚至摆着一株金光闪闪的摇钱树,让人几无立椎之地。 有个年轻男人蹲在地上,用毛刷子清理东汉双兽耳青釉陶器,左手断了一根指头。 收赃的古董贩子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只盯着牛粪的苍蝇,他根本不屑于抬头,还是专注于清理古墓挖出来的陶器:“宝贝就在这里,挑中哪一件就开价吧。” “我挑中的是你!” 他冷冷地回答,瘦弱白净的男人抬起头,看到了阿海的面孔。 小木的脸部肌肉僵硬了。 很久没这么僵硬过了,原本细皮嫩肉眉清目秀的脸庞,顷刻间变得有些可怖。 数年前,小木带着海女,还有两个姓欧阳的男孩,回到洛阳盗墓村,阔别已久的故乡。因为挖了唐朝上官婉儿的墓,他成为盗墓村的首领,走上盗墓世家梦寐以求的生涯。 他有了自己的地盘,如同割据一方的诸侯。盗墓村的年轻后生们,初生牛犊不怕虎,扛着洛阳铲奔赴中国大地,从冰天雪地的长白山,到四季如春的苍山洱海,都留下他们的脚印或尸体。 小木貌似好欺负,却有一颗坚如磐石的心。他定了几大规矩,违令者死—— 第一,任何人不得擅自行动,必须听从首领指挥,犹如纪律严明的军队。 第二,挖墓不得过于频繁,每月行动最多两次,一年不能超过二十次,免得破坏龙脉,引起天怒人怨,务必讲究人与墓的平衡之道。 第三,土夫子以墓为生,墓主人就是衣食父母,需有一颗敬畏之心,可以“升棺发财”,但不能侮辱和破坏遗骨。从前有盗墓贼打开棺材,发现年轻貌美的女尸尚未腐烂,竟有猥亵乃至奸尸的变态行为——这已被小木严厉禁绝的。 第四,不得挖掘清朝以后墓葬,这些墓大多还有后人,或者聚居在祖坟附近,如此挖墓太丧阴德,并且容易被人抓获,便是死路一条。小木谨慎小心,挖墓本身已有极大风险,他不想再冒地面之上的风险。 第五,盗墓村的老规矩,兔子不吃窝边草,不能挖洛阳本地墓葬,河南省境内墓葬也尽量不挖,避免引起本身官府的缉拿。 以上,为盗墓村的“五条誓文”——因为小木在日本生活过半年,直接盗版了日本明治维新的“五条誓文”名称。 有趣的是,日后的《中国盗墓史》,将上世纪二十年代洛阳盗墓村的改革,称为盗墓界的“明治维新”。 小木的队伍日益壮大,海女也夫唱妇随,跟着他走南闯北。他们再没遇到真正的镇墓兽,倒是挖出好多“伪镇墓兽”——战国的木雕,秦汉的石雕,还有灿烂的唐三彩,都被小木包装成正宗的镇墓兽,卖给北京琉璃厂与上海法租界的古董商,换来了白花花的袁大头。 八年来,盗墓村过上了好日子。所有的销赃收入由小木统一管理,第一笔钱,先给在盗墓中出意外死亡的人家作为抚恤金;第二笔钱,分给村里的鳏寡孤独以及老人;第三笔钱,才奖赏给幸存回来的后生们;最后一笔钱,小木留给了自己和海女,还有两个孩子。 虽然,小木和海女从未拜过天地办过喜酒,但大伙儿都将海女看作盗墓村的女主人,两个孩子也被当作小木亲生的。 上个月,他们刚在山东翻了一座诸侯王墓,挖出来不少好东西,用了几十匹骡子才运回来。为啥这么多宝贝堆在院子里,因为屋子里甚至炕头都已堆满了啊…… 此刻,满院子的宝贝中间,还多了一张让小木永生难忘的脸。 阿海撕下贴在右脸的假皮肤,露出蜈蚣般爬过的刀疤,太阳下发出金属色反光…… 他在对小木微笑。 仿佛大白天见到恶鬼,小木仰天摔倒在地,将价值千金的东汉青釉陶器砸得粉碎! “小木,别来无恙?” “阿海哥……” 他已面如灰土,仿佛目睹死神,双膝一抖,便跪在地上,响起一片瓷碗破碎之声。 “啊!”海女这才认出阿海,当即揽着两个孩子跪下。美丽的少妇摸了摸自己丰满的胸脯,索性豁出去了,“大兄弟,请你饶了我们当家的一命,我可以跟你睡一宿。” 原来这海女天性豪放,并不忌讳男女之事,她也晓得小木怕死,只要能活命,对这种事不会忌讳。 阿海怒了,扇了海女一个耳光。 欧阳樯橹与欧阳连帆两个男孩,颇能领略形势之严峻,立时大哭起来。这一家子四口,仿佛已上了刑场。 盗墓村的后生们听到哭声,各自提了家伙要来救老大。阿海关紧了院门,再用铁棍顶死。他将匕首顶在小木脖子上,对爬上院墙的人们高喊:“谁都不准进来。” 同时村外响起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似是千军万马包围了这小村落。小木在军阀部队里待过,知道这动静不是开玩笑的,他甚至辨认出了马克沁机关枪的射击声。 马克沁终结一切。 “八年了,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杀我?” 小木想起八年前,东三省的春天,渤海古国七层石头大墓顶上,他用唐朝的铁锥子几乎刺破阿海的心脏,才得以侥幸逃脱。 “我从来没想过杀你。” “你可以杀我!但不要伤害女人和孩子,放他们走吧。”小木难得硬气一回,“阿海哥,盗墓村的父老乡亲,请不要为难他们。这些后生只是跟着我混口饭吃,惩罚我一个人就够了。” 他不想看到自己苦心经营的盗墓村玉石俱焚。 阿海却摇头微微一笑:“小木,我邀请你跟我去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儿。” “什么事儿?” 阿海眯起双眼,目光迷离地注视院墙外的群山,低声说—— “我们去挖开清朝的皇陵。” 第五章 安娜 三千里外,江海茫茫之间,矗立着一座巨大的城市。黄浦江大拐弯处的陆家嘴,一座工厂的烟囱正在喷射黑烟,颇像某位诗人刚写完的诗句“黑沉沉的海湾,停泊着的轮船,进行着的轮船,数不尽的轮船/ 一枝枝的烟筒都开着了朵黑色的牡丹呀! / 哦哦,二十世纪的名花! / 近代文明的严母呀!” 民国十七年,公元1928年的春天。一双琉璃色的眼睛,注视黄浦江对岸的工厂。她的背后,矗立着列强们的建筑,那是从苏伊士运河到太平洋最雄伟的大厦,和平女神像如同纽约的自由女神像,俯瞰着初次下船来到这座城市的芸芸众生们。 她是欧阳安娜。 对岸的工厂叫墨者天工飞行器公司。一听到这名字,还有飞行器,以及公司的总经理叫钱科,她自然想起了秦北洋。 去年,国民政府还都南京。齐远山在军事委员会任职,奔波于南京与上海之间。元旦刚过,欧阳安娜带着女儿九色,还有从永泰公主墓里出来的千年黑猫,告别五羊城与越秀山,乘船来到上海,定居在法租界。回到上海才发现,达摩山伯爵基金,经过投资房产与债券的增值,已远远超出百万白银。 安娜收回其中一栋小洋楼居住,把女儿送到上海最好的法国小学读书,每日有司机与保镖接送。春节过后,齐远山奉命参加二次北伐,终于有了带兵打仗的机会。他在常凯申的麾下,准备从徐州北上,进攻山东河北等省,直捣北京,推翻奉系军阀把持的北洋政府。 三月春光,欧阳安娜渡过黄浦江,登门拜访了墨者天工飞行器公司。走进开阔的厂区,车间里响起机器轰鸣之声,坚固的实验楼进出西洋人的工程师。 倏忽间,背后响起一个男人醇厚的嗓音:“安娜?” 她一回头,春日的阳光洒在一张俊朗的脸上,仿佛每寸皮肤都在反弹着水滴。 安娜脱口而出:“李隆盛?”『tχt小言兑下載噈找◇酷◇书◇网Kùsùù.ňěτ』 “真是贵客喜从天降,我们有八九年没见了吧……别来无恙?” “哦……是……是啊……”安娜下意识地整理头发和裙摆,依稀记得上次见到李隆盛,还是从北极冰海得救,她刚与秦北洋生离死别,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儿,“别来无恙!” “你我皆无恙,甚好!甚好!” “说话不用酸了,我都是当妈的人了。”安娜直接冲了李隆盛一句,看着浦东一侧的黄浦江水拍岸,“你不会不知道吧?” “略知一二。” “你呢?”欧阳安娜眯起双眼,看着阳光下李隆盛的面孔,想起当年在纽约曼哈顿,中国外交代表团的招待舞会上,跟这个玉树临风的男人跳过一场华尔兹。 “昨天刚到上海,前些日子在英国剑桥。”李隆盛的笑容没变,只是脸上多了几道岁月痕迹,“我是这家工厂的首席科学家,我还有些工厂股份呢,这次回来要做个新实验。” 安娜不再绕弯子了:“这家工厂的主人是不是秦北洋?” “你果真还是问到了……不错!”看到欧阳安娜的眼神微微一颤,李隆盛追问一句,“你还想要见他吗?” “不,见他做什么?我和他早就没有瓜葛了,如今我是齐远山的夫人。” “安娜,这可不是你的真心话。”李隆盛看人的眼睛果然毒辣,“我带你去见几个老朋友吧。” 欧阳安娜何等聪明,她已猜到会见到谁了。李隆盛领着她来到墨者天工的办公楼,在总经理办公室里,安娜先是见到钱科——工厂的总经理,湖州钱氏传人,也是中国第一代的飞行器工程师。 接着是风流倜傥的意大利人朱塞佩·卡普罗尼,他已在上海扎根,一心要造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飞行器。当年在巴黎,他还想要对安娜一亲芳泽,结果被她抽过一马鞭。如今再见到这位意大利飞行英雄,安娜大大方方地还以西洋礼仪,与卡普罗尼握手拥抱。 最后一位,年纪与安娜相仿,穿着白西服,梳着油光锃亮的头路,赫然是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帖木儿。他跟欧阳安娜可是北大历史系的同班同学,多年不见,分外唏嘘。 小郡王已猜到安娜为何而来,尴尬地咳嗽两下说:“我已好几年没见过秦北洋了,上一回还是冯玉祥逼宫,将末代皇帝请出紫禁城的时候呢。” 钱科点头附和:“我只知他在太白山上,去年起,太白山就切断了通往上海的电报联系。原本我们的飞艇去运载过灵石,如今音讯渺茫。” 李隆盛皱起眉头:“难道山上出了什么变故?” “听说秦北洋被夫人囚禁在山上了。” “秦北洋的夫人?”欧阳安娜茫然问道。 小郡王却掐了掐钱科的大腿,让他不要乱说话。欧阳安娜想起几年前在广州与阿幽见过一面,心头自然一沉,脸上却无表情:“原来是阿幽妹妹啊。” 其实,钱科对于秦北洋始终心心念念,这番话他是故意说给安娜听的:“据说是有三年的约定,秦北洋被阿幽禁闭在太白山上。如今三年之约已过,但他还是没有消息,怕是出不来啦。” 欧阳安娜踱了两步,看到窗户对面的工厂作业区里,一架意大利卡普罗尼双翼运输机正在进入机库,脱口而出:“我们一起去救北洋吧。” 李隆盛走到她面前:“安娜,你可当真?” “我当真。” “何时出发?”钱科已经摩拳擦掌,搭着朱塞佩·卡普罗尼的肩膀。 两日后,欧阳安娜带着八岁的女儿去了趟南京,找到常凯申的官邸。 几个月前,常凯申在上海新婚。夫人系出名门,毕业于美国名校。齐远山与安娜夫妇都去吃了喜酒。小九色还给新郎新娘做了花童。于是,安娜拜托常夫人照顾九色几日。常夫人非常喜欢九色,既然这孩子是常凯申的干女儿,常夫人就成了干妈。如今的天下,常凯申的府邸,正是警备最为森严之地。 安娜跟女儿亲吻着告别,那只古墓里出来的黑猫,不肯被常夫人抱,总是警觉地盘在小九色左右。她相信九色在此暂住,不必挂念安全问题,只是有些不舍而已。 她独自返回上海,坐上朱塞佩·卡普罗尼驾驶的大型运输机。钱科还带上了四翼天使镇墓兽。他明白灵石的放射性严重,这些年来,四翼天使一直被隔离在工厂地窖内,没有像秦北洋与小镇墓兽九色那样朝夕相处。 起飞前,引擎开始轰鸣,李隆盛大声说:“安娜,你想好了吗?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我这辈子做出过的决定,从不后悔!” 安娜撩拨着额前的头发,早已换上一身干净利落的工装,腰上插着一支手枪,怀里还有几张空白支票,如今她最不差的便是金钱。 “齐远山知道这件事吗?” 小郡王多嘴一句,他毕竟参加过他俩婚礼。 “我已告诉齐远山,我要去太白山寻找秦北洋。远山说,北洋是他的结拜兄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只可惜,远山在北伐前线打仗,每日枪林弹雨戎马倥偬,实在无暇抽身,否则他会比我更早前往太白山。” 事已至此,无需多言。五人一兽,从上海浦东陆家嘴起飞,飞越黄浦江与外滩,告别远东第一大都市,飞入春寒料峭的江南大地。 卡普罗尼沿着长江飞行。到了汉口降落加油,短暂休整一夜,继续沿着汉水西行。 安娜从空中俯瞰变乱的中国大地。这两年,城头变幻大王旗,北洋政府终要被国民政府取而代之,政治中心即将从北京变为南京。但这片土地上老百姓的苦难,却丝毫没有减少过。 春天,飞机在汉中城外的简易机场降落,却下了一场大雪。 卡普罗尼留守在飞机旁边,其余人等用大车装着四翼天使,踏上前往太白山的道路。 出发第二天,李隆盛便不见了。谁都不晓得他去了哪里?大家寻找了他三天三夜,终究没有任何音讯。 安娜决定立即前往太白山,雇佣秦岭山民为向导,加上数十匹骡马组成队伍。山中大雪,众人劝她不要冒险。她说既已千里迢迢来了,为何不上去看一眼?小郡王也早就听闻太白山大名,心中也有些痒痒,若能登上传说中的秦岭之巅拔仙台,也算不枉此行。 他们在秦岭腹地走了好几天,却始终不得要领,找不到通往山顶的道路。六十年前,天国余部在太白山上定居,便破坏了自古以来的栈道,新辟一条秘密小道,以至于在此定居千年的山民们,再也无法登上太白山。 这天夜间,堪堪抵达太白山脚下。欧阳安娜遥望山顶,却发现燃起了熊熊烈火,伴有雪崩与泥石流的巨响,仿佛整座秦岭即将崩塌…… 她看到了太白山的末日。 第六章 李高楼 十二小时前…… 太白山的清晨,春日皑皑的白雪,如同镜子反射金灿灿的阳光。 洞窟闺房门外,响起老金结结巴巴的声音:“启禀主人,鬼……鬼……” 阿幽从床上翻身跃起,披着衣服到门后说:“天国圣地,太白山巅,哪里来的鬼?” “主人,我这舌头没捋顺,我是说鬼面具来啦!” 秦北洋一骨碌滚下床问:“你是说——李高楼来了?” 片刻之后,秦北洋与阿幽来到格物致知大殿,但见一个身材瘦长的男子,身着风姿绰约的白色长袍,背后有个硕大的包袱,竟如扁担般长短,也许就是“地宫道”的包袱?他戴着狰狞的鬼面具,就像重生的兰陵王。会不会面具底下的人已经换了?但他身上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场,仙风道骨,隔着一里地都能闻出来。不错,他是鬼面具,大唐李淳风的后裔,清朝皇家御用风水师之子,真名李高楼。 面具背后的那双眼睛,看到秦北洋与阿幽便又亮了。秦北洋握住他的双手,亲切拥抱,咬着耳朵说:“我好想看看你的脸啊!” “那你会被吓坏的!”鬼面具朗声大笑,听声音还显年轻。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请受我一拜!” 想起在秦始皇地宫和‘天国图书馆’的修行,如今再见到鬼面具,秦北洋当着众人之面,以刺客领袖之尊,向他屈膝一拜。 “折煞我也!你是‘天国学堂’最好的毕业生,也是阿萨辛钦定的继承人,更是拯救天国的英雄,我不过是个无用之辈。”鬼面具又抓起阿幽的手,“北洋,阿幽,当年巴黎凡尔赛一别,我又在天下仗剑漫游了十年,可惜错过了你们的喜酒。对了,孟婆何在?” 秦北洋与阿幽面面相觑,索性把阔别太白山已久的鬼面具,带到山巅的拔仙台。今日雪霁天晴朗,云海中又有白鹤飞舞,犹如宋徽宗的画作。 鬼面具朗声道:“这白鹤非普通鸟类,可能已活了上千岁。” “鹤兄也是神兽?不,是神禽。” 秦北洋想起十七岁那年在达摩山海岛,明清官服补子的梗——满朝文武,衣冠禽兽。 “小时候,我在这拔仙台上练习刺杀之术,不小心一个跟头翻下去,就要摔入地狱谷时,一只白鹤将我救起,托着我腾云驾雾,一直带我到巢穴。” “你还去过鹤巢?有没有小鹤或鹤蛋呢?” 鬼面具摇头笑道:“鹤兄孑然一身,孤苦伶仃,连个伴侣都没有。鹤巢在悬崖绝险之地,哪怕飞鸟都不敢上来。我猜啊,它已孤孤单单了数百年!由此,我建立了跟鹤兄的情义。” “它能听到你的言语?” “然也,此物非普通的禽兽,而是通人性,懂人言,比人更知廉耻,守信义。”鬼面具退后一步,“告诉我,孟婆到底如何了?她是否还活着?” 秦北洋不得不说了:“昨日此时,孟婆就从你所在位置升天。” “果然如此,孟婆也将近百岁了吧。”鬼面具俯瞰悬崖之下,叹出长气,“一个月前,我忽地梦见孟婆,想到太白山六十年甲子庆典即将到了,便跨越千山万水而来,只为见婆婆一面。天可怜见,我只错过了一日啊。” “婆婆是寿终正寝,亦可算是喜丧。” 秦北洋安慰一句,鬼面具口中飘出两汉音韵——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这不是《古诗十九首》的《西北有高楼》? 鬼面具一曲歌罢,秦北洋问道:“听说你的真名叫李高楼?孟婆也一直惦念着你,叫你楼儿,就是因为这个?” “不错,先父是清朝御用风水师,生前酷爱诗书,尤爱汉朝的《古诗十九首》,其中有一篇《西北有高楼》,他以此为我取名。” 阿幽插了一句:“我们不会忘记孟婆的。高楼哥哥,明日便是太白山六十年甲子庆典,你来的正是时候呢。” 这一晚,山上所有兄弟都在准备庆典。老金与中山为鬼面具李高楼接风洗尘,还是太白山的老规矩,用甘露汤与猕猴桃。李高楼在外闯荡多年,再尝这两样食物,竟然大哭一场。 秦北洋与李高楼喝了几盅酒,关于这些年经历之事,一言难尽,喝得胃里难受,早早回房间睡了。上了床,阿幽像只八爪鱼缠绕在他身上。自从怀孕,阿幽一改过去三年的强势,变回刚结婚时的乖乖小媳妇,大门不迈,二门不出,总是在闺房缠着秦北洋。 阿幽把头枕在秦北洋的胸膛,在他的乳头上画着圈说:“哥哥,你说我的腹中是男孩还是女孩?” “你说呢?” “我猜是个女孩!”她又亲了秦北洋一下,“你想啊,孟婆刚一升天,我就发觉自己怀孕,明日又是太白山六十年甲子庆典,这不是孟婆的转世投胎吗?” “婆婆转世投胎到你腹中?还是我们的女儿?这……” 秦北洋不知是喜是悲,忽然肺里灼热起来。离开地宫数日,老毛病便又犯了。他让阿幽先睡,自己务必回到地宫,呼吸古墓气息,否则便会被癌细胞杀死。 太白山上,月黑风高,春寒料峭,积雪尚未消融。秦北洋转过大爷海,攀上高峰,钻入天上地宫。经过天王陵墓的墓室门,来到秦始皇地宫的赝品。深呼吸,冷水破灭肺叶里的火,这才感觉到自由。 巨大的黄肠题凑之中,九色蜷缩在唐朝棺椁前,守候它的小皇子李隆麒。秦北洋搂了搂小镇墓兽,数日不见主人,它竟有些撒娇。但他觉得耳边有人说话,平常九色也会向他传递某种奇怪的声音,但是这次不同,声音是从棺材板里发出的。他狐疑地把耳朵贴着浓墨彩绘的梓木棺椁,仿佛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好像棺材里的少年正在整理衣冠。秦北洋倒吸一口冷气,便大胆地推开棺椁盖子。 就像第一次看到小皇子的真容,又似回到自己出生的古墓地宫,飘出一片冷入骨髓的寒气。他看到一床轻柔的罗衾被子,填满武则天时代的金银珠玉。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之孙,睿宗李旦第六子,终南郡王李隆麒,依然栩栩如生,金色袍服,面容苍白,头顶束起发髻,赤色金边丝带缠绕,穿透锋利金簪。他已沉睡了一千二百年,穿越重重尘埃与蛛网,唯一生死相随的伙伴,是一头名唤“九色”的幼麒麟镇墓兽,也许还有秦北洋…… 他翻身钻入棺椁,小心翼翼地躺在唐朝小皇子的身边,免得压坏了那些陪葬品,侧身对着李隆麒的耳朵,发出幽幽的气声:“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死…… 秦北洋仿佛听到了一个“死”字。他闭上眼睛,眼前燃起熊熊烈火,鲜血从自己胸口的和田暖血玉蔓延——这玉原本就来自白鹿原大墓,唐朝小皇子的胸前,就像红色的溪流慢慢淹没整口棺材,又淹没了自己的鼻息,从棺椁四角源源不断溢出,染红了黄肠题凑的无数根柏木心子,也染红了秦始皇地宫赝品的地砖…… 死…… 第七章 刺客的礼物 秦始皇陵地宫的赝品。 秦北洋重新睁开眼睛,已然浑身冷汗。他怕自己的汗水与体液或口中呼出热气,会破坏唐朝小皇子不腐的尸身,赶紧钻出棺椁,重新封上棺盖。 他把九色关在天上地宫,独自走到山顶,已是天明时分。他才发觉昨晚又下了一场大雪,如今雪霁天晴朗,漫山遍野都是琼玉般的雪白。 老金一大早就开始忙活了,还有中山也鞍前马后的,指挥着太白山的一众人等,清扫小广场前的积雪,将格物致知大殿布置得金碧辉煌,今晚还要张灯结彩,庆祝太白山刺客教团一甲子六十周年。他俩变得不像是刺客,更像是大饭店的经理和门房。阿幽虽然怀着身孕,但毕竟只有两三个月,体型上基本没有变化,同样事无巨细地安排今晚的大典。秦北洋却显得无可事事,闲散地在雪中漫步,只有戴着鬼面具的李高楼陪伴他左右。 走过银装素裹的大爷海,李高楼背着大包袱说:“十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从甲子、乙丑、丙寅、丁卯直到最后一个癸亥,恰好六十个组合,为一甲子循环,如此周而复始,永无止境。古时候的中国人,用天干地支来表示年、月、日、时,犹如天地间的四根柱子,支撑起时间这个概念。” “时间……”秦北洋仿佛在跟他讨论某个哲学命题,“你让我想起一个朋友。” “六十年前,太平天国余部护送者幼天王,以及天王的灵柩,避难逃上太白山,效仿七百年前波斯国的山中老人,创立了这个刺客教团。今晚的一甲子庆典,实为六十年来最重要的喜事。” 说话间,李高楼不停仰望天空,也不晓得鬼面具背后是双怎样的眼睛? 秦北洋抬头看向大雪后冰冷的苍穹:“你在看什么?” “看血光之灾。” “朗朗乾坤,哪里有什么血光之灾?” 秦北洋虽如此说,却想到凌晨时分,躺在唐朝小皇子棺椁里做的那个梦。 李高楼拍着背后的大包袱说:“但愿没有。” 天黑了。 太白山六十年甲子庆典正式开始。既是太白山六十年来的大喜事,又怎能少得了刺客联盟的宾客与贺礼。太白山的吊桥放下,老金与中山率领数名刺客,怀揣着匕首,肩背着快枪,迎接来了六名刺客联盟的代表。 六名操着各种语言,长着不同肤色的顶级刺客,各自带着贺礼穿过吊桥。如今是刺客联盟与工匠联盟大战的多事之秋,他们都交出武器以示无害。 格物致知大殿,众人齐声高呼秦北洋制定的“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信条。太白山的男女主人,共同坐在宝座上。秦北洋腰间插着阿萨辛的金匕首,阿幽佩戴等级最高的象牙柄匕首,两人容光焕发,十指相扣。老金站在第一个位置,其次是鬼面具李高楼,第三个是年轻的中山,他的资历最浅,地位却远远超过了许多老兄弟。 刺客联盟的第一位代表是美国人,却不是上一回来帮助阿幽平定天国之乱的“天使迈克尔”,而是换成了黑头发鹰钩鼻的白人,却又不像是金发碧眼的日耳曼—盎格鲁人。来人以西洋礼仪向阿萨辛金匕首的继承人,刺客联盟名义上的大首领致敬。他自称维托·科里昂,老家在地中海的西西里岛,纽约黑手党成员,刺杀过无数大佬,也干过政治谋杀的勾当。两年前,工匠联盟血洗了美国刺客联盟的老巢,杀了他的父亲与三个兄弟。他对工匠联盟有不共戴天之仇。维托·科里昂带来的贺礼是哥伦比亚留声机公司一套最新的唱盘式留声机,并附有一套意大利语的古典歌剧唱片。 秦北洋对这份礼物甘之如饴,亲手接过留声机和唱片,用早已生疏的日式英语问道:“可有《费加罗的婚礼》?” 维托·科里昂拿出一张唱片放在唱盘上。前两年,老金已为太白山装上小型发电机,插上电源,两个意大利女人的歌声传遍格物致知大殿,扶摇直上到秦岭的夜空和宇宙…… 阿幽兴致颇高,众人移驾秦岭之巅的拔仙台,坐在姜子牙庙前赏月。山上积着茫茫白雪,有的险峻之处,几可埋没膝盖,分外壮阔明媚。 太白山,拔仙台,传说乃是姜子牙封神之所。三千年前,武王伐纣之后,共封365座尊神,覆盖整个中国神仙界,姜子牙也成为太白山主神。庙里的姜子牙塑像,胯下骑着一头四不相,酷似变身为幼麒麟镇墓兽的九色。秦北洋每次来到这里,都会想起难道九色的神兽祖先,曾经是姜子牙的坐骑?帮助武王伐纣,开创了周天子的江山? 当年天国避难于太白山,根据天王的老规矩,是要砸烂这些旧神灵,供奉皇上帝的。好在孟婆对姜子牙网开一面,任由这座古庙在山顶破落,但禁止任何人崇拜神像。 拔仙台上,大家摆开猕猴桃与甘露水,听着哥伦比亚留声机的《费加罗的婚礼》。秦北洋已精神萎靡了一整天,听到这音乐声颇为振奋。 美国刺客进奉贺礼之后,西班牙刺客送上一支来自格拉纳达的阿罕布拉宫的古典吉他,法属叙利亚的阿拉伯刺客送上一把大马士革圆月弯刀、英属印度的拉杰普特刺客送上一颗“海洋之光”钻石,荷属东印度的爪哇刺客送上整整一麻袋的龙涎香。 最后一位刺客联盟的代表,便是朝鲜刺客。 阿幽只问一句:“为何不是尹吉?” 她想起了几年前,帮助她在朝鲜搜寻秦北洋的那位年轻刺客。 来宾身着布带打结的韩服长袍,年纪在三十岁以上,捋着胡须,用半生不熟的东北话说:“回太白山的主人,本人姓金,名正云,乃是朝鲜独立暗杀团之一员。去年,尹吉图谋刺杀日本新近登基的昭和天皇,东窗事发,流亡上海租界避难呢。他特地委托小的为太白山的女主人,也为阿萨辛的继承人,奉上一支天字号高丽参。” 所有贺礼都被老金与中山检查过,朝鲜人再次打开高丽纸的包装,取出一支晒干的小婴儿般的高丽参。秦北洋从前也见过高丽参,却从未见过如此巨大漂亮的人参——长约七寸有余,表面红棕色,火光下发出某种哑光,略显油润,并存两个短粗凹窝状的根茎,又称“蝴蝶芦”。茎痕尤似碗口,根上布满横环纹,中下部则有纵皱和纵沟,下部有多达四条参腿,形如小孩子的脚丫,散发着浓浓异香,让人如坠梦中。秦北洋深深呼吸一口,便觉肺腑燥热,一股纯阳至刚之气,从丹田到涌泉滚动不息,感觉鼻血都要喷出来了。 “高丽参,乃是百草之王,滋阴补肾,扶正固本之极品,可以大补元气,宁神益智,延年益寿。正宗的高丽参是选用了六年的人参炮制而成,其过程中会采用其他中药材以化解人参之燥气,这个配方掌握在朝鲜国的几位大师手中,密不外传。因此,就算是有人在中国的长白山挖出了野山参,但是未经过朝鲜国大师之手,依然不能与高丽参相提并论呢。自古以来,高丽参便是朝鲜国王进贡给中国皇帝的头号贡品,而这样的极品高丽参,恐怕清朝的康熙、乾隆等大帝都未曾享用过呢。”朝鲜人金正云淫邪地一笑,“从前啊,清朝的达官贵人们都说,若是没有朝鲜国的高丽参,恐怕连床笫之事都很困难,连儿子都生不出呢。” 听到后半段,老金哼了一声:“这就有些吹牛逼了吧?” “试试也无妨!”阿幽抚摸着自己腹部说,“哥哥,这支高丽参,我给你炖汤喝了,包你还能再生个儿子。” 秦北洋竟然满脸通红,这方面他还跟当初的少年似的。 朝鲜人金正云捧着这颗价值连城的高丽参,谦卑地弯着腰,高高托过头顶,仿佛当年给清朝皇帝进贡的朝鲜使臣,慢慢靠近阿幽和秦北洋。 忽然,阿幽拔出腰间的象牙柄匕首。 秦北洋、老金和中山,以及多位刺客代表都瞪大了双眼,看到金正云的咽喉上,瞬间多了一道血链子。他的气管暴露在山巅冰冷的空气中,身体还僵硬在原地。阿幽的出手动如脱兔,眨眼之间完成一次杀人。 原来,就在一秒钟前,她发觉这个朝鲜人的目光深处,泄露出某种不可名状的杀气。她没有任何犹豫,秦北洋就在身边,她决不能容许夫君有任何闪失,哪怕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可疑者。何况如今天下人都要取他的项上人头。 金正云虽被割断了喉咙,全在死亡前的一刹那,捏碎了手中的高丽参,红棕色的根茎碎片飞溅,同时喷溅出大量黑色粉末。 阿幽先是一把猛推开秦北洋,再要闭住气息往后退却,鼻息间也飘入了几许粉末。 而在周围,美国刺客维托·科里昂却已面色发黑,当场口吐鲜血,捂着喉咙,倒地抽搐,几秒种后便断气而亡。 高丽参中的粉末有毒。 众人纷纷退散,秦北洋捂着鼻息后退,逼入姜子牙庙中,中山为他送来一张面罩。阿幽却是面色铁青,盘腿坐在姜子牙的塑像前,通过周身吐纳,希望把呼吸到的粉末逼出体外。鬼面具李高楼也为她点了几个穴位,意图迟滞血液流通以及神经。但她知道粉末已侵入肺叶,尽管可能只是几粒的尘埃,依然有十足的毒性。 少顷之后,阿幽的嘴唇已经透出黑紫之色,感觉五脏六肺都疼痛起来,血管中似有无数只小虫子爬行,让她抬起胳膊都觉得剧痛无比。 她瞪着双眼下令:“杀了所有刺客联盟的使者!哪怕全部错杀!” 老金与中山立即执行了命令,西班牙、阿拉伯、英属印度、荷属东印度的刺客们,全部被快枪与匕首诛杀,尸体连同他们进贡的贺礼,全部被抛下拔仙台。 秦北洋确信自己并未中毒,海拔三千七百多米的拔仙台上的夜风,早已吹散稀释了高丽参里的毒药。 这个朝鲜刺客金正云是工匠联盟派来的奸细吗?堂堂的工匠联盟,大尊者秦晋开创的世界顶级工匠的兄弟会,竟也学会了刺客们的伎俩?高丽参本为救命的顶级中药材,却被嵌入致命毒药,让人防不胜防,真是卑劣至极。 忽然,秦北洋又听到姜子牙庙外,老金的叫喊声:“主人,大事不妙啦!” 他冲出去,站在拔仙台上,俯瞰月光下的太白山,只见格物致知大殿,燃烧起熊熊烈火。山上的风不再冰冷,反而夹带某种呼呼的热流。整座山巅响彻木头燃烧的劈啪作响声,人们的惨叫与喧哗声。太白山上的夜空,忽地被映得通红,仿佛火烧云的晚霞卷土重来。 那火焰竟然是从天上落下来的,就像是对刺客们的天谴。 然后,秦北洋看到了镇墓兽。 起先就是九色,头顶峥嵘雪白的鹿角,身披金光灿灿的鳞甲,幼麒麟镇墓兽,口中喷射出琉璃火球。自从阿幽怀孕以来,九色便一直躲在天上地宫,从未跑出来过一步。 不是一只镇墓兽,而是许多只镇墓兽。太白山的月光下,秦北洋看到一张鬼魅似的猴脸,鲜红的鼻梁两侧布满皱纹,褐色毛发蓬松浓密——这不是东吴大帝孙权的山魈镇墓兽吗?紧接着,刘备的的卢马镇墓兽,关云长的赤兔马镇墓兽,司马懿的巾帼妇女镇墓兽全都袭来。 也算是开了眼界,为何司马懿的镇墓兽竟是个妇人?概因五丈原对峙时,诸葛亮给司马懿送来一套妇人的巾帼,为了激怒他以便交战,没想到司马懿如同老乌龟,竟然笑纳了这套女人衣服,终于拖死了诸葛亮。 秦北洋看得眼花缭乱,太白山上的镇墓兽越来越多。完全分不清谁是谁了?也许春秋五霸、五虎上将、唐太宗的凌烟阁二十四名臣全都从镇墓兽监狱中逃了出来。听说自从天国余部来到太白山,便开始修建天王陵墓,又花了四十年,慢慢仿造出秦始皇陵地宫,集齐了一百单八尊镇墓兽…… 它们可不分敌友,见到活人就撕咬成碎片。就像地狱开了庙会,四乡八邻的妖魔鬼怪牵着牛犊骑着毛驴来赶集了。 “饿的老天爷呢!”老金几乎跪下了,这些镇墓兽大多是他亲手抓上山来的,“今晚是啥日子呦?” 鬼面具李高楼也倒吸冷气:“太白山的末日来了。” “是谁把它们放出来的?是谁打开了洞窟监狱的铁门?” 秦北洋狂怒地吼叫着,今晚是太白山六十周年甲子庆典,这就是献给庆典的惊喜礼物吗? 不过,镇墓兽彼此之间也在争斗,开始互相撕咬打斗起来。但它们却有个共同敌人,便是九色——过去三年来,秦北洋与九色就住在地宫之中。镇墓兽监狱里的每一个囚徒都认识他们,九色更像镇墓兽界的典狱长,终日趾高气昂地巡视整个地宫,时不时吐出琉璃火球,威胁那伙镇墓兽一番。 此刻,九色用鹿角杀死了几尊镇墓兽,无奈敌人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对它实施攻击。 秦北洋抽出三尺唐刀,冲下拔仙台,不想让九色孤身陷入重围。幸好秦北洋在地宫内蛰伏三年,他的地宫道身手丝毫没有退步,反而有所精进。他并不畏惧这些镇墓兽的群起攻之,仿佛回到镇墓兽大斗兽场,再使出华佗的“五禽戏”,避开那些致命的攻击,又用唐刀劈开好几个镇墓兽的脑袋,终于跟九色汇合在一道。 除了无数镇墓兽的咆哮,耳边又想起猛烈的枪炮声,他听出了三八大盖、马克沁机关枪的扫射声。天空竟然飘着五艘硕大的硬式飞艇。月光照出飞艇的纺锤形气囊,竟然涂装着独眼金字塔的标志。 独眼金字塔?这不是工匠联盟吗? 除了飞艇,一架滑翔机穿破云端,借着亮如白昼的熊熊火光照明,竟然降落在大爷海跟前的雪地之中。秦北洋惊讶地发现,太白山顶的这片高原般的平地,却像是一片天然的飞机跑道。 第一架滑翔机轰鸣着降落在大爷海前。机翼上是中华民国五色旗的涂装,许多士兵从机腹中鱼贯而出。这些全副武装的士兵,穿戴皮毛帽子。军官们更是浑身貂裘。显而易见,这是东北张大帅的奉军。 紧接着来了第二架滑翔机、第三架、第四架、知道最后的第五架…… 足足五架滑翔机,先后在太白山顶的平地降落,运来了数百名士兵,恰好避开了太白山的天险。什么秦岭绝径,什么悬崖绝壁,什么吊桥堡垒,在滑翔机与齐柏林飞艇的面前,全都成了秃子头上的虱子。 十多年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墨索里尼被意大利人囚禁在亚平宁山脉的雪山之巅。希特勒派出滑翔机在山顶降落,竟然营救出了墨索里尼,这样的奇迹其实早已在中国发生过了。不过巧合的是,营救墨索里尼的德军指挥官,“欧洲最危险的男人”斯科尔兹尼少校,脸上有一道极其明显的刀疤。只不过,他的刀疤是在左脸上。 秦北洋看到了刀疤。 最后一架滑翔机上,走下来一个男人,右脸上爬着一道蜈蚣般的刀疤,那是将近二十年前,秦北洋送给那个人的礼物。 阿海回来了。 第八章 鬼面具的背后 他回来了。 阿海穿一件黑色大氅,腰间藏着象牙柄匕首与勃朗宁手枪,脚踩大爷海畔融化的冰块,凝视烈焰火海中的太白山。 太白山顶有大块开阔地,犹如突兀在云端的一张桌子,长度至少有两千米。马鞍形的两座山峰在东西两端,滑翔机从北往南降落,便几乎毫无阻拦。今晚月光很亮,加上提前点亮火光,飞艇会在半空盘旋,提供强光照明,等于一块天然的夜间滑行跑道。 第一架滑翔机强行降落,有惊无险。后面四架先后降落,无一损失。后半夜的大爷海,寂静无声,冰雪尚未消融,平坦得就像一面白色的镜子。也没有任何人前来阻挡。太白山的防范重点全在吊桥和碉堡,谁会想到神兵天降?阿海不禁嘴角上扬,竟有古代名将之自诩,一如六百多年前的蒙古西征,在波斯的崇山峻岭,奇袭阿萨辛的天国花园的汉将郭侃,以及工匠联盟的第一代大尊者秦晋。 兵不血刃,三百名士兵,加上所有武器装备,降落在太白山上。天干地燥,入侵者在空中泼洒汽油,天降火焰,火借风势,转眼烧遍太白山。格物致知大殿,顷刻付之一炬。 突然,一团琉璃火球烧到阿海跟前。他飞快地辗转腾挪,才没被烧成灰烬。阿海命人打开探照灯,照亮对面山峰上的一人一兽。 人是长发飘飘的长毛男子,背插安禄山的唐刀,肩挎俄国人的十字弓;兽是头顶鹿角,身披鳞甲,金光灿灿的幼麒麟镇墓兽。相比数年前的分别,这一人一兽,似乎有长大了一圈。尤其是那头小镇墓兽,赤色鬃毛越发丰满,犹如一头少年雄狮,对他射来两道琉璃色目光。 第三道光是一支钢箭,来自秦北洋手中的俄国十字弓。 可惜距离数百米,中间隔着一个大爷海,太史公有云“且彊弩之极,力不能穿鲁缟;冲风之末,力不能漂鸿毛。”钢箭飞到阿海眼前,已失去气力,匕首轻轻一拨,便打落在地。 秦北洋并不气馁,他拍拍九色的脑袋。幼麒麟镇墓兽撒开四蹄冲出,琉璃火球烧死敢于抵挡的士兵。马克沁机关枪的子弹也奈何不了它。九色冲过大爷海和滑翔机,头顶的鹿角长成参天大树,每个分岔都如张翼德的丈八蛇矛,挑着一两具尸体。勇猛善战的士兵们,看到这样一个怪物,都被吓得屁滚尿流。 阿海继续岿然不动。 一大群镇墓兽拥上来——分别来自春秋五霸、战国七雄、三国演义、八王之乱、五胡乱华十六国的墓葬。这群在天上地宫被囚禁了数十年的镇墓兽,将秦北洋与九色团团围困。眼看要同归于尽,头顶却响起悠扬的古琴声。镇墓兽们仿佛被电流贯穿,目瞪口呆地不动了。 “地宫道”有言——镇墓兽,传诸商周先秦,性喜宫商音律,风雅丝竹。 秦北洋与九色趁机后退。但见月光下的拔仙台,盘腿坐这个白衣飘飘的男子,脸上戴着鬼面具,手中抚着一张七弦古琴。 鬼面具——李高楼。 原来这副古琴,就是藏在他背后包袱里的宝贝,也是克制镇墓兽的法宝。李高楼的十指修长有力,全神贯注于抚琴。空弦犹如磬钟撞击,一个人代替整个编钟乐队。若不看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具,必以为伯牙或钟子期再世,抑或嵇康二度走上刑场。 古琴乃纯正的中国本土乐器,不似二胡、琵琶、扬琴、唢呐等等都是西域或游牧民族传入的。传说伏羲作琴,又说神农作琴,在中华乐器中最为崇高。仅仅七根弦的空灵之音,涵盖芸芸众生,大千世界,乃至于宇宙万物,胜过西洋教堂中巴赫的管风琴圣乐。 上百只镇墓兽被这洪钟大吕的音色震慑,从癫狂恢复安静。九色没有攻击对手,反而颇有魏晋风度,摇头晃脑地享受古琴韵味,哪管刚才还在你死我活地搏杀。 云海中飘扬古曲《文王操》。古琴最初五弦,内合金、木、水、火、土五行;外应宫、商、角、徵、羽五音。周文王被囚羑里,思念长子伯邑考,加一弦,为文弦;周武王伐纣,加一弦,为武弦,合称文武七弦琴。 李高楼十指抚着七根琴弦,走近三千年前的岐山周原。周文王姬昌怀着生啖长子之肉的悲愤,将伏羲八卦演绎为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四爻,方有后世《周易》;然后是两千五百年前的孔子,身高两米的东方巨人,坐牛车,率门徒,步履蹒跚,走过杀伐不断的春秋列国…… 秦北洋让九色守卫在拔仙台下。他独自攀爬到山顶,来到姜子牙庙前。太白山的女主人,嘴唇到面色都发黑了,有烟熏火燎之色,身上有点点鲜血梅花,看来中毒已深。 她一只手捂着下腹部,一只手抓紧夫君的胳膊,遥遥望向对面的阿海,喃喃自语:“哥哥,我们早该杀了他。” “阿幽妹妹,我们当中出了内奸。”秦北洋压低声音,看一眼她的下腹部,自己的骨肉正在其中孕育呢,“你想想,孟婆刚刚升天,今晚又是太白山六十年甲子庆典,朝鲜刺客用高丽参毒药行刺,阿海偏偏选在这个节骨眼儿突袭,绝非偶然。” 《文王操》的古琴声依旧在拔仙台上飘荡,秦北洋却盯着正在抚琴的鬼面具:“李高楼!你为何在失踪十年后现身?你知道孟婆死了,你知道太白山的一切秘密,你也知道如何将天上地宫的镇墓兽放出来……” 古琴声中断。李高楼回过头,鬼面具背后双眼闪烁,幽幽地说:“内奸是谁?” 秦北洋二话不说,抡起三尺唐刀就向他砍去。李高楼站在拔仙台最高处,背后便是云海缭绕的万丈深渊,根本无处可逃。他的手上除了一张古琴,别无兵刃,便如松树一般挺胸肃立,直面夹带着安禄山邪灵之刀。 就在唐刀要把李高楼劈成两半之际,秦北洋犹豫半分,手腕力道微微回收,刀锋刚一劈到鬼面具,便如同电动开关般地静止下来。 鬼面具上多了一道裂缝。 拔仙台的月光下,鬼面具的裂缝比刀疤更长,从额头右上角破裂到嘴角左下方。秦北洋慢慢收回唐刀。鬼面具裂成两半,坠落在拔仙台的雪地上。 秦北洋看到了鬼面具背后的脸。 一张完整的脸,没有任何疤痕,也没有鲜血。这也是一张完美的脸,漂亮,高贵,像古希腊的雕塑,又像唐朝古墓里的壁画。 秦北洋认得这张脸。 他是李隆盛。 上次见到这张脸,在六年前冬天的上海。剑桥大学理论物理系博士,自称唐玄宗李隆基后代,亦是墨者天工首席科学家。这张面孔与鬼面具,就像天使与魔鬼,分处于光谱两端。 “原来是你……”秦北洋将唐刀插回背后,“怪不得,你们说话的腔调那么像。” 李隆盛,或者说,李高楼,抬手捂着失去鬼面具的脸,打摆子般颤抖,像瞬间被剥光衣服的大姑娘。 “不错,是我,戴上鬼面具,我就是大唐李淳风的后代李高楼;摘下鬼面具,我就是唐玄宗李隆基的后代李隆盛。”李隆盛放下双手,大大方方地暴露面孔,额头上有一道血印子。方才若是秦北洋的力道稍微大半分,他的脑袋就变成两半了,“但我不是内奸。” 秦北洋一步步走近,唐刀重新对准他的眉心:“那你告诉我,内奸是谁?” 李隆盛看向他的身后说:“北洋,你想一想,今日之庆典,我们对所有刺客们都搜了身,检查其携带的贺礼,为何独独漏过了高丽参?虽说在高丽参里掺放毒药,防不胜防,但若用银针刺入,便能发觉,太白山上精于此道的刺客也不少,为何没有想到?今夜,究竟是谁负责检查朝鲜刺客贺礼的?” “是谁……” 秦北洋若有所思,回头看着中毒的阿幽,身边有两个人在保护她,一个是老金,一个是中山。 老金,今日是他负责检查所有刺客联盟的贺礼,包括高丽参。 老金的目光微微一跳…… 第九章 太白山之死 太白山的末日到了。 秦岭绝顶的拔仙台,姜子牙庙前,月明星稀,白雪皑皑。中毒面色发黑的阿幽,发觉后脑勺被一支坚硬的圆柱体顶住了。 “阿幽小主,内奸是我。” 老金的声音,顶住阿幽后脑勺的是一支左轮手枪,枪膛内有六发子弹。 另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同时对准秦北洋——这支枪握在中山的手里。 老金的左手还有第二支手枪,恰好瞄准了李隆盛。 “老金、中山……你们俩?” 阿幽的声音在发抖,过去数年,她完全信任老金,也放过了中山。谁曾想养虎为患,中山狼反噬了主人。 “不错,主人,是我勾结了阿海,也是我向他通风报信。是我悄悄闯入天上地宫,放出了洞窟中囚禁的一百单八尊镇墓兽。它们当中的大部分,可是我亲手捕获回来的,我也可以亲手把它们放出来。唯有这些镇墓兽,才能克制九色。” 老金大言不惭地承认。秦北洋能闻到老金与中山的枪膛里子弹润滑油的气味。 阿幽问:“七年前,你们俩忠诚于太白山,没有跟阿海同流合污,为何如今却变了?” “人总是会变的!”老金的笑声像挖掘地洞的老鼠,倒是符合他当年伪装成矿工的形象,“七年前,我不过是个镇墓兽猎人,被主人发配到大西北掘墓。那时我的脑袋就是个榆木疙瘩,只知效忠天国,效忠阿幽小主,哪敢欺师灭祖不忠不孝?七年后,我已是太白山的第二号人物,代表天国纵横全世界各地。我既已尝过外面世界的甜头,享受过美酒佳肴与美色,又怎甘心天天吃猕猴桃甘露汤喝西北风?每到冬天就要被大雪覆盖好几个月,你可以说是神仙日子,也可以说是禽兽生涯。但我已经受够了。什么天国,什么刺客联盟,全是骗人的鬼话。人这一辈子,不过几十年,我可不想永远像狗屎似的浪费在这里。” “老金,怪不得你在广场上竖立起我的青铜雕像!” 秦北洋心中叹息:凡是把你吹捧到天上去的马屁精,往往第一个背叛你。 “主人,我们做个生意如何?”老金在阿幽脑后说,“阿海此来,一是复仇,二是寻找五百吨沙俄黄金。只要您让我成为黄金的主人,我就帮助你杀死阿海。您接着做太白山的主人,而我带着黄金下山,去做俗世凡尘的主人。” “老金啊老金,你终究是被金子迷住了。” “当年在天山脚下的耶律大石陵墓,金子也是我一起发现的,为何我就没份?”老金的声音低沉下去,“若是您不交出黄金,我就杀死您的夫君。” “动手吧,老金。” 秦北洋心想自己这个病鬼,活到二十八岁也不算短命。死则死尔,只可惜了九色。天上的齐柏林飞艇依然盘旋,工匠联盟的独眼金字塔标志,凌驾于刺客联盟中国圣山之上。吊舱里清晰可见几支枪口,也许是狙击步枪,对准秦北洋与阿幽。即便能趁其不备杀死阿海与中山,飞艇上的火力也能顷刻消灭他们。 “等一等,老金,我把黄金交给你。你们谁都不准动北洋!”阿幽中毒颇深,拼劲力气吼道,“黄金就在我们脚下,拔仙台的姜子牙庙之中,塑像背后有道暗门。” “阿幽,你果真把黄金都藏在其中?” 这不是老金的声音,拔仙台上来了第六个人。 他是阿海。 右脸上的刀疤,在山巅月光下闪烁。失去了文王操的古琴之声,九色重新陷入跟镇墓兽们的缠斗。阿海趁机爬上来拔仙台。他还带着数十名士兵,全都穿戴毛皮帽子,显然是奉军的亡命之徒,多半是胡子响马出身,终日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举起快枪对准秦北洋、阿幽与李隆盛。 “阿海哥,你终于回家了。” 盘腿坐在姜子牙庙前的阿幽,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 “阿幽,对不起,高丽参中的毒药是用工匠联盟的配方做成,任何人一旦中毒,快则几秒钟,慢则两个钟头,绝无活命的机会。” “阿海!” 秦北洋爆喝一声,正要举刀拼命,却被十几支枪口拦住。 “哥哥勿妄动!” 阿幽捂着胸口,每次大声说话,都会让毒素加快向心脏流动。 不过,等到众人一回头,却发现老金不见了。 老金去找金子了。 五百吨沙皇黄金,竟然藏在“天上”——太白山的最高点之下。 一分钟前,老金转入姜子牙庙,在塑像背后发现一道暗门。老金在西北掘墓多年,任何石门都奈何不了他,从背后掏出矿工镐,眨眼打开暗门。老金步入一条秘道,辗转经过几道石门,一一破解,直达开阔的岩石大厅。原来拔仙台下早被挖空,恐怕是六十年前,天国余部刚来到太白山的秘密工程,只有孟婆与历代天王才知道。 老金看到无数个铁皮箱子,印着俄文字母,果真是当年他亲手从耶侓大石墓中挖出来的。他打开其中一个箱子,双眼几被金灿灿的光芒刺瞎——五百吨黄金,沙俄帝国的民脂民膏,尽在手中。 他拿出一根根分量十足的金条,伸出舌头舔着,纵声狂笑。憋屈了一辈子的人生,终于盼到了头。 突然,老金听到外面响起轰隆隆的巨响,犹如剧烈爆炸,天崩地裂…… 十秒钟前,拔仙台上。 阿幽夺过中山手里的枪,对着头顶的飞艇,猛然扣下扳机,子弹钻出枪膛,旋转着射入纺锤形的气囊。 工匠联盟独眼金字塔的标志被子弹撕开,气囊中充满易燃的氢气,一旦被子弹击中便会引发爆炸。第一次世界大战,无数飞艇因此在空中殉爆,飞艇上的人只有两个选择——摔死,或烧死。秦北洋几乎听到吊舱里的惨叫声。气囊上爆开一朵红黑相间的罂粟花,接着转为剧烈爆炸,硕大的飞艇在几秒钟内烧成一团火球。 拔仙台上的人们纷纷低头趴下,阿海也闪身躲入一块大岩石下,来不及躲避之人,已被天空坠下的火星烧死。 但比飞艇爆炸更为可怕的是雪崩…… 秦岭主峰拔仙台,乃是青藏高原以东,台湾玉山以西的中国第一高峰。这些积雪恐怕已有几万年乃至几百万年之久,当人类尚未走出非洲,亚洲大陆仍然一片蛮荒之际,便已覆盖在太白山顶。虽然山脚下已是春暖花开,山上却刚下过洋洋洒洒的大雪。今晚山上燃起大火,坚冰渐渐消融,加上飞艇爆炸的巨响,如同雷霆万钧,震撼了终年不化的累累积雪,变成惊天动地的雪崩…… 雪崩震动了拔仙台下的岩石,储藏五百吨沙俄黄金的秘密洞窟,瞬间被撕开一个大洞,向着悬崖下方倾斜。老金就算有天大本事,也是插翅难飞。他被裹挟在数百个装满黄金的大铁箱子之间,四肢断裂五脏六肺破烂鲜血脑浆横流,飞出拔仙台下的半空。 第二分钟,太白山上的万年积雪、百万年的岩石、五百吨黄金宝藏,连带粉身碎骨的老金,飞流直下三千尺,砸入冰封的大爷海天池,激起惊涛骇浪。雪崩与泥石流同时淹没无数只镇墓兽,还有停在山顶的五架大型滑翔机。无论公元二十世纪还是公元二世纪的钢铁,全都化作一团废铜烂铁。这是大自然的力量,浩浩汤汤,不可违抗。 唯独拔仙台岿然不动,只是半山腰缺掉了一大块,这便是原本储藏五百吨黄金的区域。 阿幽从姜子牙庙前爬过来,俯瞰悬崖下白茫茫一片雪野:“老金,你要金子,我就给你金子,你与金子千年万载永在一起吧。” 镇墓兽已全军覆没,九色也被掩埋了吗?秦北洋正要跳下拔仙台,却被李隆盛拽住。 李隆盛看着大爷海说:“此水极深,我少年时,曾做一竹筏,撑到大爷海中心,放下数百尺长的铁链探测。然而直到铁链用尽,仍然触及深潭之底。古时候就有传说,坠入大爷海的物件,是绝对捞不上来的。” “如果有人潜水呢?”秦北洋竟想起南海鲛人。 “大爷海极深又极寒,任何人潜入水中,不超过一分钟便会冻死。” 这番描述让秦北洋想起北极冰火岛。这五百吨沙俄黄金,永生永世都无法捞上来了。 阿幽的声音越发虚弱:“阿海的叛乱,老金的变节,太白山上无穷无尽的内乱,皆是这五百吨黄金所致。” “是这些黄金毁灭了太白山。”秦北洋看着她幽深的双眼,“阿幽妹妹,其实你老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你才故意把五百吨黄金运上山,将之作为阿海叛乱的诱饵?” “哥哥,你终于聪明了一回。” “你们住嘴!”阿海站起来,身后还有中山和十来个幸存的士兵们,“阿幽小主,你这一招,果然厉害!只可惜老金贪得无厌,与五百吨黄金一同葬身了。” “难道你不是为了这些黄金?” “不,我是为了他。” 阿海的匕首指着秦北洋。 “别杀我的夫君!”阿幽拦在秦北洋身前,双目闪着幽光。 “我还为了一个人——白鹿原唐朝大墓之中的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的真身。” “阿海,十年前从上海公共租界虹口巡捕房惨案开始,你们就在寻找唐朝小皇子,他对你真的如此重要?” “他是一把钥匙。” “打开乾陵的钥匙?”秦北洋苦笑着摇头,“你们都中了什么疯魔?可谁又能知道插入钥匙的锁孔在哪里呢?你在乾陵上找到过吗?” “早晚会找到的。” 太白山上的风吹乱了阿海的头发,匕首慢慢靠近秦北洋的咽喉。 秦北洋纵声叹息:“我死不足惜,可惜了我的九色,跟一百零八尊镇墓兽陪葬了。” 忽然,太白山的月光下,飞来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鸟。不,它有两对翅膀,宛如四翼蝙蝠,扑扇着冲向拔仙台而来。 秦北洋痴痴地望向夜空,他认出了他的天使。 苍穹之上,破风而行的飞行兽。 四翼天使镇墓兽,来自北京房山唐朝景教徒大墓。墓主人是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的伊斯。它是世界上少有的几尊接受过机械化改造的镇墓兽,真正意义上的灵魂机械体,远渡过巴黎,航行过北极,又在上海的墨者天工飞行器公司蛰伏。 四翼天使来了,秦北洋的朋友们还会远吗? 然而,天上还有四艘工匠联盟的飞艇,吊舱下都装着类似战斗机的航炮。四艘飞艇射出四串炮弹,从各个角度打向四翼天使镇墓兽。 拔仙台上的秦北洋,仿佛回到巴黎埃菲尔铁塔。四翼天使的一片翅膀中弹,发出火星四溅的爆炸…… 飞行兽的四片翅膀已少了一片,四翼天使变成三翼天使。但它向着拔仙台滑翔而来,降落到姜子牙庙的屋顶上。 李隆盛第一个爬上屋顶,骑上四翼天使的脖子,呼唤秦北洋与阿幽上来。 士兵们鼓噪着冲上来,要么将秦北洋乱枪打死,要么将他们生擒活捉。突然,阿幽飞身弹向阿海,袖子管里多了一把匕首,反手划向他的脖颈。 阿幽要抢在自己毒发身亡之前,拽着阿海,拉着太白山,同归于尽。 太白山已死。 彗星袭月、白虹贯日、仓鹰击于殿上…… 可惜,阿海本是绝顶的刺客,整个人腰腹倒向地面,侥幸躲过这一击。 阿幽接连刺出三刀,每一击都是搏命。阿海本能地用匕首还击,原以为阿幽会闪身躲避,但她非但没有让开,反而挺着胸膛挨下了这一击。 象牙柄匕首刺入她的胸口,鲜血飞溅了阿海一脸,那条刀疤仿佛瞬间爆裂。 一秒钟后,阿幽浑身绵软地倒下,倒在秦北洋的怀中,碧血染红拔仙台上的残雪。秦北洋已惊得浑身发抖,不敢拔出她胸口的匕首,那镶嵌着螺钿的象牙柄,就像九岁那年插在养母后背心的那一支,并且来自同一个人的手。 阿海也被吓到,放弃匕首,抹去脸上鲜血,举着手枪后退。中山直接跪在地上,向着阿幽小主磕头谢罪。 阿海吩咐士兵们不要轻易开枪,务必活捉秦北洋。拔仙台上的四翼天使叫唤两声,飞艇航炮也不敢开火,生怕打到近在咫尺的阿海。两个大胆的士兵冲上去,却被飞行镇墓兽拖在地上的铁翼切成两段。 阿幽倒在秦北洋怀中,摸着自己肚子,气若游丝:“哥哥,对不起……” 秦北洋亲着她的脸颊:“阿幽妹妹,我只要你活下去。” “我骗了你。我没怀孕,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阿幽淡淡一笑,月光下,竟像六岁那年光绪地宫的小丫头,“我在想,六岁那年,如果我们没有分开……” 说罢,阿幽拼劲最后一口气,便从秦北洋的怀中挣脱开,又将他推向四翼天使镇墓兽。 秦北洋与李隆盛正要再向她冲去,只见阿幽硬生生拔出插在自己胸口的象牙柄匕首,顿时鲜血迸流如泉涌。阿幽举着阿海的匕首,再次向他搏命冲去。 阿海再也不敢抵挡,更失去了开枪的胆量,仿佛打在阿幽身上的每一颗子弹,都将要刺入自己的心口。他本能地向旁边闪身避让,阿幽的匕首一击刺空,强烈的惯性使然,大量失血加上中毒,让她完全无法控制步伐与平衡,整个人冲出了拔仙台悬崖。 阿幽的胸口喷洒鲜血,把自己变成一把彗星袭月的匕首,攒着仇恨刺向星辰大海。 “阿幽!” 秦北洋再次怒吼,将自己变作第二把匕首,紧跟着阿幽冲向万丈深渊。 在海拔三千七百米的高空坠落,他看到一片苍茫的暗夜白雾,阿幽正在冲向无尽的深渊。他已头下脚上,面孔冲着深渊,双手竭尽全力伸向阿幽。地心引力与自由落体定律让他注定无法抓住阿幽,只能勉强摸到她的一绺发丝,又在瞬间永别。 尼采说,当你凝视深渊的同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秦北洋看到阿幽的最后一眼,是在茫茫黑夜的虚空之中,两道被泪水模糊的目光…… 这是阿幽对他最后的凝视,也是深渊对他的凝视。 接下去就是秦北洋了,他看到自己的泪水在高空飞舞,他几乎看不到头顶的拔仙台,只剩下狂风、云雾以及黑魆魆的陡峭悬崖。 若阿幽粉身碎骨,我也粉身碎骨,秦北洋心想…… 就当秦北洋闭上双眼,准备迎接与大地相撞的时刻,一片坚硬的钢铁托住了他的身躯。接着又是一双男人的手臂紧紧将他抓住,然后感到一团灼人的热浪。秦北洋重新睁眼,才看到四翼天使镇墓兽的脑袋,它的双目发出赤光,拖着受伤的身躯,正在太白山的半空中翱翔。 李隆盛也骑在四翼天使身上,抱着它背部的钢铁网格。几秒钟前,他驾驭着飞行兽,冲出阿海与士兵们的重围,跃下拔仙台的悬崖,前来拯救秦北洋。可惜,四翼天使已折断一片翅膀,剩余的三片翅膀无法造成升力,只能向着山下滑翔俯冲。但在幽暗的悬崖峭壁之间,随时可能撞得粉身碎骨。幸好它有蝙蝠般的能力,可在黑暗中辨别方向,通过人耳所听不到的声波,判断距离的远近高低。 秦北洋搂住镇墓兽的脖颈,疯狂地高呼阿幽之名,希望四翼天使下去寻找阿幽。但在这黑茫茫的暗夜,折翼的四翼天使能踉跄着盘旋飞行已属不易,再要飞下去救人绝无可能。李隆盛从背后抓着秦北洋,贴着他的耳朵说:“北洋!冷静!阿幽走了!救不回来了!” 突然,半山腰间冲出一条黑影,闪烁两道琉璃色光芒。同时传来幼麒麟镇墓兽的气味。 九色还活着。 片刻之前,它被雪崩与泥石流掩埋,却没像其他镇墓兽那样呜呼哀哉。因为它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镇墓兽。九色从滑翔机的钢铁废墟中钻出来,双眼透过黑暗,看到缓缓滑翔的四翼天使——只是缺了一只翅膀,飞得踉踉跄跄,只能盘旋滑翔而下。 九色既是火麒麟,也是翼麒麟。它发出呦呦鹿鸣,爬上陡峭的悬崖,纵身凌空飞越,跳向四翼天使镇墓兽的后背。 九色来了。 秦北洋回过头,看到它牢牢抓紧四翼天使的尾巴,如同攀上猛虎后背的猿猴,轻巧地攀爬到飞行兽的后背。九色擦过李隆盛,赤色鬃毛摩擦秦北洋的脸颊。镇墓兽比人类更为敏感,它没有看到阿幽,同时感受到主人心中的悲恸,鹿鸣变为悲戚的哀嚎。 四翼天使镇墓兽继续下降,它载着秦北洋、李隆盛,还有九色,这些份量让三只翅膀再也无法驾驭空气。 李隆盛高声呼喊:“不要坠落地狱谷!” 飞行兽理解他的意思,否则必然撞得粉碎。它再次鼓动残缺的翅膀,勉强向外飞出数百米。秦北洋看不清幽暗的世界,仿佛那不是地狱谷,而是地狱本身…… 最后一百米,掠过地狱谷上空。四翼天使沿着陡峭的半山腰,滑落到茂密的树林上空。钢铁之躯的镇墓兽,压断无数枯枝败叶。秦北洋与李隆盛的脸上被划得一道道血痕。 终于,他们坠在山坡的积雪之上。排山倒海般的冲击力,让秦北洋重新陷入雪地,仿佛每根骨头都要断裂,几近窒息。九色就地打滚,安然无恙,跑过来咬着秦北洋的胳膊,这才把他拽出来。李隆盛早有准备,施展“刺客道”轻功,飞上最近的树叉。 四翼天使再也飞不动了,双眼渐渐暗淡,三片翅膀折叠起来,胸口灵石也不再发热,就像正在变冷的阿幽。 九色再次呦呦鹿鸣,喷出几团琉璃火球,在半空中徐徐转悠,发出噼啪巨响,仿佛战场上的信号弹。李隆盛抬头仰望太白山,仍然不断有积雪与碎石坠落。山顶的大火经过雪崩,已经渐渐熄灭。 秦北洋翻身而起,摊开右手的掌心,惊觉手指尖上,缠绕着一绺乌黑的发丝,冰凉而有光泽,就像当年在光绪地宫看到的那双目光——阿幽的头发,最后被他触摸到的一部分。 当他再次高呼阿幽,就要冲向地狱谷去寻找妻子之时,正前方却飘来几支火把,照亮这片荒芜雪野。四翼天使已然无力战斗,小镇墓兽九色与李隆盛摆出决一死战的架势。 倏忽间,秦北洋看到几张熟面孔——首先是钱科,时隔数年未见,打着火炬照亮秦北洋的脸。 秦北洋与李隆盛都松了一口气,钱科与他俩紧紧相拥无言。松开双手,钱科又扑到四翼天使镇墓兽身上,心疼地摸着它断裂的翅膀与伤口。 第二个是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孛儿只斤·帖木儿,这位蒙古诸侯的眼眶有些湿润,捶着秦北洋的胸口说:“你他妈还活着啊!真好!真好!老子就说你命大!” 还有第三个人,松明火把滋滋作响,照亮一双琉璃色的眼睛,缓慢地分泌泪水。她的皮肤依旧苍白,头发如少妇挽在脑后。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而来,从十年前的上海滩,从达摩山舍身崖的大海,从北大公主府的屋顶,从纽约自由女神像,从巴黎圣母院的塔楼,从北极维京古墓的欲望女神的密室…… 她是欧阳安娜。 第十章 地狱谷 时隔七年,欧阳安娜再次见到了秦北洋。 太白山腰的峡谷之中,她的双眼滚动着泪花,却发现秦北洋双眼通红,如同一头发狂的野兽。她还看到了小镇墓兽九色与折断了一支翅膀的四翼天使。九色怎会不认得她?它用脑袋蹭着安娜的裤腿,她发觉这尊镇墓兽长大了,不再是当年大狗的模样。 小郡王猛然捶了李隆盛胸口一拳,骂他为何在汉中不辞而别,怎又会在这里见到他?李隆盛无法解释,他喘息着说:“各位,我们必须尽快撤离,万一阿海与工匠联盟又找下来!” “你说啥?”小郡王惊诧道,“阿海在上头?工匠联盟也在上头?太白山上的这把火是他们放的?” 钱科望向太白山的高空,月光下依稀有几艘飞艇的影子。 秦北洋面对突如其来的他们,尤其是琉璃色眼球的欧阳安娜,一时间仿佛如在梦中? 但他使劲揉了揉双眼,再看着手指尖上的一绺乌黑发丝,便转身冲向地狱谷底。除了李隆盛与九色,其余人不明就里,只能跟着他穿过荆棘的密林,又跳下陡峭的岩石斜坡,来到一片光秃秃的乱石谷底。 扫开表层的积雪,地面到处都是白骨,主要是各种动物的残骸,有华南虎、金钱豹、金丝猴、梅花鹿……甚至大熊猫。间或夹杂着人类的骨骸,有的只剩下残骨碎片,有的还有完整的头骨与肋骨,甚至有太平天国特有的服饰与武器。 秦北洋疯狂地在骨骸堆里寻找阿幽,哪怕只是破碎的身体,哪怕只是一段段的手指头。小镇墓兽九色也在帮助主人寻找,它的感官异常灵敏,绝对不会漏过阿幽的气味。 小郡王与钱科也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帮助秦北洋一同寻找。然而,他们哪怕掘地三尺,将几百千年前古人的遗骸都翻出来了,也未曾发现阿幽的丝毫痕迹。 难道她已变成无数细小的尘埃碎片?抑或追随数日前升天的孟婆去了另一个世界? 阿幽死了?还是羽化飞升了? 刚刚看到秦北洋,安娜准备了千言万语,此刻全被自己活活咽了回去。她没想到这番上太白山,竟会看到这样凄惨景象。想起十年前在北京城里,百花深处胡同,安娜与阿幽姐妹相称,每每抵足而眠,真个希望一辈子都在一起啊。几年前,阿幽以“秦夫人”的身份造访广州越秀山下,安娜心中有过瞬间的怨恨。但她并不怨恨阿幽。安娜怨恨的是自己,怨恨的是命。 “北洋!不要再找了!”一个时辰后,已是黎明时分,李隆盛规劝了一句,他仰望太白山的峭壁悬崖,如同刀削般垂直落下,断无中途逃生之可能,“阿幽没有存活下来的可能,何况她的胸口中了阿海的匕首,又被高丽参里藏的剧毒所害,恐怕还未落地便已……” “住嘴!”秦北洋疯狂地叫喊,双手插入地狱谷的骨头堆里,“阿幽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小郡王与钱科劝他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欧阳安娜沉默地退到一边,却撞上了九色。 “九色,我知道,只有你才能劝说北洋。”欧阳安娜凑着九色的鬃毛说。 小镇墓兽走到主人身边,先用鼻尖蹭了蹭阿幽的脸,再用一双琉璃色眼睛盯着秦北洋。九色的眼里竟也滚出一行泪水,这可不是秦氏墓匠族建造镇墓兽时的设计,而是上古神鹿的眼泪。幼麒麟镇墓兽的泪水发出晶莹的反光,仿佛南海鲛人的眼泪。九色用眼泪说话,用泪水的反光与折射,告诉主人——阿幽死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绝不会放弃阿幽的。” 钱科与小郡王异口同声地叹息:“不想北洋竟是如此痴情之男子。” 李隆盛却看了一眼退到侧旁的安娜,双眼闪烁道:“天底下,最难以捉摸的,莫过于男女之间的情事,我等岂能随意揣测?” 秦北洋在地狱谷中下跪,将阿幽残留下的一绺头发,用绸缎包好塞入怀中。 他的一生送别过三个女人:一是九岁那年养母被杀,那是痛彻心扉;二是白俄美人卡特琳娜·沃尔夫娜,可说是追悔莫及;三是妻子阿幽,却是百般滋味,难以言说……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李隆盛说罢,将跪地不起的秦北洋搀扶起来,眺望高天上的星辰。 数个月前,身在英国剑桥的李隆盛,与工匠联盟的执事施密特秘密联络——关东大地震后,工匠联盟大尊者之位空缺,其下三大执事,分别是法国人、英国人、美国人,各自争权夺利,谁都互相不买账。而工匠联盟与刺客联盟的大战,不亚于异常隐蔽的世界大战,数年来已牺牲成千上万的生命,有些小国家的刺客组织甚至已全灭,背后必有凡尔赛体系英美法意日五强之因素。 最近有个中国男子拜访了工匠联盟欧洲大圣殿——来人右脸有道刀疤,自称刺客联盟中国分支的死敌,愿与工匠联盟携手攻克太白山,俘获秦北洋与阿幽。这送上门来的大礼,工匠联盟焉有不纳之理? 至于奇袭太白山的滑翔机,以及身着毛皮军装的士兵们,显然来自奉天的张大帅。阿海果然是通天的人物,也许他放出了太白山上五百吨黄金的诱饵?如今北伐军咄咄逼人,奉军节节败退,急需军费购买武器,便与阿海做了这个交易。 阿海选择突袭的时间点,恰是太白山六十年甲子庆典前夜。这一夜,必是山上戒备最松之日。山上传来消息,孟婆最近刚刚升天,所有人都目睹遗体被抛下拔仙台的悬崖。上次阿海叛乱失败,最致命的失误,便是没能找到孟婆。如今老天爷帮忙除去孟婆,可谓天时地利人和…… ※※※ 星空似乎坠落了无数颗。 拂晓天明,太白山上的众兄弟,想来已全军覆没。谢天谢地,工匠联盟的飞艇并没有飞下来。秦北洋倒是盼望着再见到阿海,亲手杀他复仇。 李隆盛判断,阿海和飞艇同样元气大伤,损折绝大部分兵力,无力再下山来搜索秦北洋,多半已飞离了太白山。 秦北洋决定上山再查看一番。钱科与马队留守在半山腰,还要看护和修复受伤的四翼天使。李隆盛、小郡王、欧阳安娜还有九色,陪伴秦北洋登上太白山。他们在隐秘的山间小径走了数个小时,方才走到太白山的悬崖对面。 昨晚的变乱已毁灭了吊桥,李隆盛却知道堡垒中藏着备用的吊索。他按下机关,便有一条带着抓钩的钢铁吊索,牢牢搭在对面的乱石上。大家用绳索绑在腰间,抓着吊索爬到悬崖对面,一时惊险不已。九色虽然沉重,但它的四蹄长出爪子,猴子般灵敏地爬过了吊索。 太白山上已狼藉一片。清晨的太阳出来,积雪放射着阳光,泥石流的碎石到处都是,还有滑翔机的钢铁残骸。山上依旧飘着一阵浓烈的焦味,格物致知大殿已烧成了白地。至于被烧死、杀死以及雪崩压死的尸体,更是触目惊心遍地皆是。 秦北洋闯入天上地宫,闻到一股浓烈的火药味。天王陵墓已被阿海炸开,“洪秀全”的棺材被撬开,当然空空如也,没有任何陪葬品。李隆盛见到这番凄惨景象,不禁跪下磕了三个头。秦北洋相信阿海一无所获,本来就是空棺,什么幼天王什么天王灵柩全是谎言。六十多年前,洪秀全已在沦陷的天京灰飞烟灭了。 九色疯狂奔向秦始皇地宫的赝品,面对黄肠题凑巨棺,九色发出悲惨的哀鸣。秦北洋钻进去一看,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已不见了。 阿海偷袭太白山,除了要活捉秦北洋,也是为了获得这副棺椁,以及其中的终南郡王李隆麒的真身。 他们搬走了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吊装上工匠联盟的飞艇,不知飞去了何处?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小皇子啊,生前英年早逝,死后也多灾多难,先是坟墓被军阀盗掘,棺椁又几经辗转,无数人为争他而命丧黄泉。 九色再次与小皇子分离。秦北洋搂着它的鬃毛,自己是丧妻之痛,九色却是丧主之灾。 存放在地宫深处的灵石却还在。阿海也知道这东西的厉害,或者说是个祸害,不敢轻易接触,只能任由其留在山上。 李隆盛叹息道:“北洋,太白山已经彻底毁灭,不要再想着重建天国了。太平天国能在太白山上苟延残喘了六十年,活到天崩地裂的二十世纪,便是个奇迹了。” “是,我余下的一辈子,所能做的只有两件事。”秦北洋抽出三尺唐刀,披在黄肠题凑的柏木黄心上,“一是为阿幽复仇,杀死阿海、中山等叛徒;二是夺回唐朝小皇子的棺椁,为了九色。” 他们走出天上地宫,回到太白山绝顶的拔仙台上,看着云海间沉浮的太阳。 虽然,太白山毁灭了,但刺客联盟依然活着。秦北洋的腰间,仍然藏着六百年前阿萨辛的金匕首,可以号令天下的刺客。 关中平原的春天,风沙从长城外黄河边阴山下吹来,夹着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故乡的气味。已届而立之年的小郡王,一套蒙古王爷的装束,骑着黑骏马冲在最前头。 第二个是匹枣红马,骑手是脸上蒙着黑布的李隆盛,西北人在风沙天常见的装扮。 第三个却身着西洋女装,戴着一顶女士遮阳帽,同样蒙着面纱,下半身一条英姿飒爽的骑马皮裤,足蹬乌黑的马靴,胯下全身雪白的母马,她是欧阳安娜。 第四个全身工匠装扮,膝盖甚至打着补丁,就像大西北走村串乡的木匠或石匠,背后插着伪装成长柄伞的三尺唐刀,胸口挎着俄国十字弓,骑着一匹杂色的公马。他的长发如同马鬃飞舞,数夜之间,两鬓竟已变得灰白,容貌似乎也沧桑了十岁,不再是当年鲜衣怒马纵横四海的翩翩少年。而他的双眼里没有别的,只有两个字——复仇。 还有第五个,一条赤色鬃毛的大狗,更像高原上的藏獒,凶猛地跟在主人后头,胸口发出滚滚热流。 四骑一兽,涉过浑浊的渭水,奔向西北方向的乾县——女皇武则天与高宗李治的合葬地乾陵。 三天前,他们离开了被毁灭的太白山。钱科从秦岭南麓折返汉中,带走折翼受伤的四翼天使,乘坐卡普罗尼的飞机回上海。他将在墨者天工飞行器公司修复这尊飞行镇墓兽。 秦北洋、李隆盛、小郡王与安娜决定同行,帮助秦北洋为阿幽与太白山复仇。阿海既已得到唐朝小皇子的棺椁,武则天的乾陵恐怕就危险了。他们四人带着九色,星夜赶往乾陵。 远远望见两座乳峰般的山丘,中间一条司马道,矗立着高宗李治的述圣记碑与武则天的无字碑。安娜下马,大胆地爬上乾陵的坟冢之巅。数年前,齐远山曾在此驻扎,女儿九色就是在乾陵丢失的。 谢天谢地,乾陵安然无恙。这座一千三百年的大墓,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被挖开的。她跪在无字碑前,祈求武则天保佑,必要夺回女皇小孙子的棺椁,杀死恶人阿海,才能确保唐朝唯一没有被盗掘过的陵寝安全。 离开乾陵,渡过渭水,绕过西安城墙,来到白鹿原。秦北洋再次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唐朝小皇子的大墓前,依旧荒烟蔓草。秦北洋找到那株老槐树,往下挖三尺就是墓道口。他仔细检查一番,包括底下回填的泥土,确认最近并未有人闯入。尽管坟冢附近仍有几处新鲜的盗洞,但如果没从墓道口闯入,要么徒劳无功,要么已命丧地下。 秦北洋想到了一个人——小木。 过去多年以来,太白山的刺客们拥有了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却未能越雷池一步,因为缺乏两个关键人物:一是秦北洋,二便是小木。 阿海并不擅于掘墓,老金又已死于雪崩,普天之下,唯有小木有能力进入白鹿原唐朝大墓的核心区域,其余任何闯入者都可能在魔方般移动的地宫中困死。 第十一章 从关中到西陵 关中。 四人一兽,告别白鹿原,纵马向东而去。路过秦始皇陵的真品,绕过华山,出了潼关,在漫天黄土间东行百里,便是丝绸之路的起点洛阳,如今也是陇海铁路的终点站。 出了洛阳南关,沿着伊水路过龙门石窟,便到了大名鼎鼎的盗墓村。 村前有几栋房子被烧成了残垣断壁,空气中残留着焦味。几口新坟刚刚堆起,有女人孩子趴在坟头哭着。秦北洋小心翼翼地抓着缰绳。村民们纷纷逃窜到屋子里,或干脆跑到光秃秃的山梁上。这些家伙们对死人并不客气,看到活人反而怕得要命。 好不容易抓到个老妇人,欧阳安娜下马打听小木在哪儿?对方吓得魂飞魄散,问你们找小木干嘛?安娜想了想说,我是小木媳妇的亲戚,她的孩子们的姐姐——这还真不是说谎。 终于,他们找到了小木家的院子,天井里是一堆被砸烂的坛坛罐罐。秦北洋的眼睛却看出那都是古墓里挖出来的宝贝,随便哪样东西送到北京琉璃厂都能换回好几百块大洋。 “你们是来找小木的吗?”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蜷缩在墙角,搂着两个男孩说,“他已经被人抓走了。” 她的口音明显不同于盗墓村的本地人,而是带着江浙与海岛的气味。 “海女?” 安娜蹲下来,仔细看着她的容颜,曾经是东海达摩山上的维纳斯。 多年未见,海女的身材变得更加丰腴,肤色也被晒黑了,眼角多了许多细纹,唯独头发还像是海藻般的光滑。 “我是安娜!”她摘下面纱。安娜的变化并不大,若非一身成熟装扮,还能伪装成女大学生呢。安娜抚摸着两个男孩,“都那么大了啊。” 她还记得这两兄弟的名字——老大叫欧阳樯橹,老二叫欧阳连帆,他们是欧阳思聪的幼子,也是欧阳安娜的同父异母弟弟。 海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一个月前,有支军队包围了盗墓村,抓走了小木。村民们意图防抗,毕竟小木是盗墓村的首领,军队无情地开枪,杀死十几个男丁,烧了几栋房子,便扬长而去。绑走小木的那个男人,脸上有一道刀疤,他是阿海。 “果然是他!”安娜问,“你可知阿海要把小木带去哪里?” 海女皱起眉头想了想,好像阿海说起过“挖开清朝的皇陵”? “挖开清朝的皇陵?” 小郡王倒吸一口冷气,他可是世代蒙受满清册封的蒙古诸侯,要是郡王老爷子听说了简直要气死。 “我明白了!”李隆盛说,“阿海跟我一样,对于清朝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因此,他才会从小被送上太白山,被训练成以推翻清廷为己任的刺客。” “去清朝皇陵!”秦北洋跨上马,看着九色的琉璃色双眼说,“我们去阻止阿海。” “好,我们一起去。” 安娜也翻身上马,临行前交给海女一百块银元,说是给两个弟弟的礼物,买些干净衣服,别饿着冻着了,更要送去学堂读书,别只顾着盗墓耽误了学业。 海女说这两个孩子,是海盗之王欧阳思聪的种,宁肯让他俩长大后做海盗,也绝不会做盗墓贼土夫子的。她又捏着安娜的手,再看了一眼秦北洋说:“求求你们,把小木活着带回来。除了掘墓,他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儿。现在他才是这两个孩子的爹。” “我懂了。”欧阳安娜抱起两个男孩亲了亲,不免想起留在南京的女儿。 出了盗墓村,俯瞰静静的伊水,秦北洋在马上说:“安娜,你不必跟着我们去,你回上海去照顾女儿吧。” 欧阳安娜微微一愣,虽说久别重逢,但秦北洋陷于悲恸,除了分析如何找到阿海,始终沉默寡言,尤其避免跟安娜单独相处。每到夜里,秦北洋还要寻找古墓钻进去,形如食尸恶鬼,教人望而生畏。 原本安娜已鼓足勇气,准备告诉秦北洋——你就是我的女儿的爸爸,小九色是你的亲生骨肉。可看到秦北洋这样的状态,何必再让他承受第二个晴天霹雳?这对秦北洋来说并不算喜讯,只是徒增无穷无尽的烦恼罢了——何况这对齐远山也不公平。 她直视着秦北洋的双眼:“你要赶我走?” “复仇是男人的事,与女人无关。”秦北洋转头看向苍穹,“这是我与阿海之间的仇怨。” “与我无关?你忘了吗?十年前,上海虹口海上达摩山的灭门案,我的父亲欧阳思聪,便是死于阿海之手。”安娜纵马向前,朗声道,“北洋,若是三个月内,还是不能找到阿海复仇,我自会离去,请你不必担忧。” 秦北洋无语,他要报杀父杀母与杀妻之仇,安娜同样也要报杀父与灭门之仇。 李隆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的身边总有奇女子。” 数日后,已是暮春,秦北洋、欧阳安娜、小郡王、李隆盛穿过华北平原,北上来到保定西北的易县。二十年前,秦北洋被京城名侦探叶克难从天津带到这里,从此改变一生。 小郡王手搭凉棚,西望太行山紫荆关,永宁山的松柏如大海起伏,埋葬着前清的雍正、嘉庆、道光、光绪四座帝陵,还有三座后陵与三座妃陵,更埋着王公、公主等许多皇亲国戚。穿过火焰牌坊,便是巍峨的大红门。当年守门的八旗兵丁,早已树倒猢狲散,门槛内外布满杂草。闻着陵墓的气息,九色冲到最前头,犹如倦鸟归巢。清朝灭亡也才十多年,神道上的石像生已经残破了。 秦北洋先去看了雍正皇帝的泰陵。小时候,他还曾夜闯宝顶城楼,意外撞见过四爷的亡魂呢。四人围绕宝顶一周,加上九色对于陵墓的敏锐感觉,确认这座坟墓尚未被盗掘。 他们又查看了嘉庆的昌陵,道光的慕陵,幸好都没有被破坏过的迹象。只是荒烟蔓草遍地,恐怕过不了几年,就会像明十三陵那样陷入尘埃。 最后来到光绪帝的崇陵。门口倒是有几个守陵的老旗人,世代居住在皇陵。满清覆灭,八旗粮饷断绝,只能种地伐木,自力更生,生活落魄,形如乞丐。他们看到穿着蒙古袍子的小郡王,仿佛见到亲人。帖木儿赏给每人几块大洋,打听近日是否有可疑人等来过皇陵? 回答皆是没有,这几年天下大乱,皇陵倒成了世外桃源。不知有晋,无论魏汉。他们也不知如今是谁坐了天下,还以为“万岁爷”溥仪依然住在紫禁城里呢。 小郡王谎称自己是来祭拜光绪皇帝的,守陵的旗人们恭迎他们入内。先是五孔石桥,过桥有两尊石望柱,接着是大牌楼与碑楼。然后是宏伟的隆恩殿,木料皆为坚硬的铜铁藻,犹如铜梁铁柱。一路畅通无阻,穿过三道琉璃门,进入宝城,迎面是石五供与明楼。地宫就在明楼背后的宝顶底下。 除开窃国大盗袁世凯,这是中国最后一座帝陵。清朝灭亡前夕,墓匠族秦氏父子建造了陵墓最核心的部分。秦北洋人生当中第一次禁闭与博览群书,也在这座地宫内。他想念起了镇墓兽“大羿”,却祈祷永远别再见到“大羿”,因为那意味着陵寝被侵犯,老爹秦海关的心血被糟蹋。秦北洋跟阿幽第一次相遇就在这里,在地宫旁的密室,从老太监手里救了阿幽的命。那一年,他九岁,她六岁。 秦北洋躲到宝顶坟冢后大哭一场。九色跑来用脑袋顶了顶主人,这是一尊懂事的镇墓兽。 小郡王却在嘀咕:“李隆盛上哪去了?” 他们在明楼上找到了李隆盛,这里有尊石头刻着“德宗景皇帝之陵”。李隆盛竟在给光绪皇帝鞠躬上香。秦北洋惊骇自己抹眼泪是为阿幽,李隆盛又是为谁?太白山的教育不是对满清恨之入骨吗? “我本名李高楼,清朝皇家风水师李先生的幼子,大唐李淳风的后人。”李隆盛回头哑然叹息,“自从上了太白山,我就只知天国梦与推翻满清暴政。” 秦北洋这才回过神来:“说起来,我们两家还是世交。” “风水师李家,工匠秦氏,建筑师样式雷——李、秦、雷,这三个古老家族共同撑起了清朝二百六十八年的皇家陵寝。” 李隆盛看着雕梁画栋的明楼,自然出自样式雷的设计;而这帝王陵寝的点穴布局,又是自家祖传的技艺;秦氏墓匠族负责挖掘金井,营造陵墓,制作帝王镇墓兽。三家原本即属内务府的同僚关系。慈禧太后执政时,李先生并未嫌弃秦海关的工匠出身,两人私交颇好,经常一块儿探讨风水与手艺,在圆明园大水法的废墟中走象棋。 “不错,我爹也这样跟我说过。” “先父虽是皇家风水师,却非闲云野鹤之人,而是心系江山社稷与黎民百姓。他属于帝党,认定光绪帝是比肩俄国大彼得、日本明治天皇的一代明君。父亲支持康有为、梁启超的戊戌变法。当初他算过一卦,认定袁世凯不可信任,但是谭嗣同不听劝,结果铸成大错。戊戌六君子被斩首时,父亲带着八岁的我,来到刑场给英雄们送行——父亲强迫我亲眼看看,中国人的英雄是怎样被自己的同胞屠杀的。” “可惜了戊戌六君子!” 秦北洋在心中念了一遍“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六君子上法场,光绪帝被禁闭。父亲甚至策划过光绪帝逃出瀛台,避难到上海租界另立朝廷的计划。两年后,庚子变乱,八国联军即将打破北京。叶赫那拉氏那个老淫妇,害怕八国联军利用我父亲来反对她,下令对我家诛灭九族。不足十岁的我,亲眼看着父母双亲、弟弟妹妹,老小十几口人,全被清廷秘密处决。有的用刀子,有的用石头,有的用热毛巾捂脸窒息,有的……” 光绪帝的明楼上,仿佛站在皇帝棺材板上,欧阳安娜与小郡王听着这番对话,后背心一阵阵冷汗。 秦北洋摆了摆手:“清廷之野蛮残暴,可想而知,你不必细说!” “而我侥幸活了下来,因为落到一个太监的手中。” “太监?” 秦北洋想起九岁那年,就在这座陵墓之下,遇到过一个可怕的老太监,却把阿幽的哥哥灌入水银做了人殉。但那太监誓死效忠光绪帝,岂能与李先生作对呢?必然不是同一人。 “嗯,太监都是阉人,不能行男女之事,却热衷于玩弄戏子与娈童。”李隆盛后退几步,嘴唇颤抖,“而我十岁那年,长得眉清目秀,不是戏子,胜似戏子,便被那龌龊的太监……” “你不必说了……”秦北洋盯着李隆盛近乎完美的面孔,“我懂!” 李隆盛的眼眶发红:“你不懂!我落到那太监手里,七天七夜,那是我这辈子最惨痛的日子。最后一夜,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那太监要跟慈禧太后西逃。我趁乱逃出他家,正要跳入水井自尽,恰好被人抓住了脚脖子。” “是谁救了你?” “孟婆。” 秦北洋恍然大悟:“怪不得,她最惦念的人是你。” “嗯,庚子年,孟婆到北京,是为在兵荒马乱中,寻找刺杀慈禧太后的机会。可惜她没能得手,却意外救出了我。我想她也是看中了我的身世,看中了我对清廷的不共戴天之仇,决定把我培养成天下第一等的刺客。可我根本不想做什么刺客,而是一心求死。但孟婆不让我死,我便求孟婆一件事,让她给我一副鬼面具。” “这是何意?” “你可知兰陵王?” “北齐兰陵王高长恭?”秦北洋自然知道,哪怕只是稗官野史,“据说兰陵王长相极为俊美,在战场上容易被敌军轻视,便戴上鬼面具上阵杀敌,以让敌军胆寒。唐朝还有《兰陵王入阵曲》,后来传至日本,为宫廷雅乐。我在京都读书时,还看过日本人表演的兰陵王。” “不错,十岁的我之所以戴上面具,是因为受到那个太监的欺负,让我再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总觉得只要任何人看到我的脸,就会要欺负我占有我。” “我明白了……” 秦北洋微微叹息,果然如托尔斯泰所说,不幸的各有各的不幸。 “无妨!无妨!但知道这秘密的人,寥寥无几,只因你我有缘,我才告诉你。”李隆盛按着他的肩膀,“孟婆给了我一张鬼面具,让我戴在脸上,又用黑布蒙面,以免引人注意。我们尾随着慈禧太后逃亡的队伍,一路翻山越岭来到西安。” “我的爹娘也在那逃难队伍里,严格来说,我也在啊——在我妈的肚子里。” “北洋,我认得你爹,小时候我叫他秦叔叔。”李隆盛靠近一步,“你我生来便有缘分!” “难不成……你看着我的出生?” 秦北洋细思极恐,后背心都嗖嗖发凉了。 “孟婆尾随慈禧太后,除了想要刺杀,还有一个目标,便是你的父亲——皇家工匠秦海关。孟婆原计划是绑架你的父亲。我记得那日节气小雪,我和孟婆尾随你爹娘到白鹿原。到了唐朝小皇子大墓前,你娘竟然临盆要生孩子。一眨眼,飞沙走石,你爹和你娘渺无踪迹。孟婆也一筹莫展,我们在乱草从中静待半个时辰,听到古墓里发出轰隆声,仿佛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才见到你爹带着你娘出来,怀中抱着个婴儿!” “那就是出生在唐朝古墓地宫中的我。” 秦北洋低头看着九色——原来这头小镇墓兽,不是自己出生的唯一见证人。刚才李隆盛说“你我有缘”,原来就是这缘分! “当时孟婆就说,这个孩子比秦海关重要一百倍。她的第二句话是——等这个孩子长大。当日,我就跟着孟婆离开西安,上了太白山,成为天国学堂的学童。” “所以……二十年前在天津徳租界,你们对我动手,杀害我的养父母,也是因为孟婆的这句话?”秦北洋的眼眶发红,“可我还是个九岁的孩子。” “对不起!孟婆计划在你十六岁时动手。但西元1909年,清廷偷袭太白山,劫走了阿幽兄妹俩,我们不得不提前行动。” “Das Schicksal.” 秦北洋说了德语“命运”,记不清上次说德语是什么时候了?搜肠刮肚,只得一句。 “很抱歉,二十年前的事,也有我的一份。刺杀的那一夜,我在你家巷口望风。” “原来第三个刺客就是你?” “那时我只有十九岁……”李隆盛拔出腰间“白虹贯日”的匕首,放到秦北洋手中,神色无畏,引颈就戮。 握着这把象牙柄的匕首,秦北洋的右手在发抖,安娜尤为紧张,害怕会爆发一场血战。 李隆盛坦然道:“自古以来,习武之人,只知江湖恩仇,不问金瓯破碎,更不问天下苍生。戊戌变法失败,像大刀王五那样的侠义之士,屈指可数。” “哐当”一声,匕首落在崇陵明楼的地砖上…… “杀你又有何用?自我出生二十八年来,你们杀来杀去,无辜献祭的生命,毫无意义的牺牲,难道还少吗?”秦北洋仰天苦笑,“而我躲过这一劫,来到西陵地宫,恰好救了阿幽的命。” “北洋,你我可否约定,绝不以个人的快意恩仇,凌驾于四万万同胞之上。” “一言为定!” 李隆盛与他双手相握:“你我是敌是友?自有时间来证明。” “可你后来又是如何摘下鬼面具的呢?” “二十岁,孟婆准许我离开太白山。她说我很聪明,博览群书,而我既不适合做刺客,更不适合去挖墓,像老金那样做个‘镇墓兽猎人’。她劝我不要在太白山上蹉跎岁月。何况清廷奇袭太白山,酿成那场大灾难,还是因我而起,不如把我这个灾星送走。当我下山来到人间,只得摘掉鬼面具,露出本来面目。我带着孟婆赠送的一笔巨款,远渡重洋,到了英国读书,改名李隆盛,自称唐玄宗李隆基之后,考进了剑桥大学物理系。” “我羡慕你,跟我同样遭遇大难,孤苦伶仃,但您能读上最好的大学,而我呢?” “后来,我回到过太白山几次,有一次,便是专门为你而回来的。” “就是整整十年前的春天,我被阿海等人掳到太白山,我还以为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在梦中,有个戴着鬼面具的老师,教授了我‘地宫道’。” “当我戴上鬼面具,我就有仙风道骨。而当我摘下鬼面具,我就有了人性的弱点,有了酒色财气,比如我对楼兰英卡的始乱终弃。” “戴上鬼面具,你就是内圣;摘下鬼面具,你则是外王。” 这回说话的是欧阳安娜,刚才听李隆盛说了他的故事,听得她是惊心动魄,也对这男人从好奇到同情甚至可怜。 小郡王也插上了话:“哎呀,只要先帝的陵寝安全,我等就放心了,还是快点走吧,别总是踩在光绪爷的头上。” 九色抢先冲出崇陵。光绪帝陵侧畔东侧一里地外,还有一座小型陵寝。小郡王向路过的旗人打听,才知道这是崇陵妃园寝,葬着光绪帝的两位嫔妃,一位是珍妃,另一位是瑾妃。 李隆盛叹息道:“珍妃娘娘与光绪帝情深意浓,庚子年,被慈禧太后下令,由崔玉贵执行,沉于紫禁城的井中。” “几年前,我都亲眼看到过故宫中的珍妃娘娘显灵呢!”小郡王下马对着珍妃墓跪拜。 安娜吒道:“休得怪力乱神。” 孛儿只斤·帖木儿又对着瑾妃墓跪拜:“末代皇帝溥仪被赶出故宫之前,瑾妃娘娘刚过世,她是三年前才下葬的。北洋,我们到紫禁城来救你之时,瑾妃尚停尸在宫中呢。” 秦北洋回头看了光绪帝的崇陵一眼,这位墓主人命运多舛,郁郁不得志,最后十年沦为阶下囚。他的一生贵为帝王,却只钟爱一个女子。死后同穴而葬的是皇后,两位嫔妃只能葬在陵寝之外。秦北洋想起自己这一生爱过的女子,因为自己而死去的女子,再看看眼前的欧阳安娜,不禁心头唏嘘。 出了皇陵的大红门,安娜信马由缰道:“这里暂时是安全的,难道海女听错了?阿海并没有挖掘清朝皇陵的计划?” 小郡王的面色已经发白,胯下黑马频频扬起前蹄,他费劲地驾驭着马匹说:“这里是清西陵,埋葬着四位皇帝。但在北京以东的遵化县,却还有一座东陵,埋葬顺治、康熙、乾隆、咸丰、同治等五位皇帝。慈禧太后也葬在东陵。” “晚清以来,同治、光绪不过都是傀儡,真正执掌大权的是慈禧太后,犹如女皇武则天。阿海若是仇恨满清,首先便是仇恨慈禧太后。他的目标怕是要去挖清东陵的慈禧太后墓!”李隆盛的声音微微颤抖,“叶赫那拉氏!杀我全家!我也恨不得掘了她的墓!” 秦北洋看着九色说:“我爹说过,慈禧太后的镇墓兽就是他亲手做的,我可不想让我爹保护的陵墓被盗掘!” 第十二章 从北京到北平 数日后,四人一兽,跨过永定河的卢沟桥,经过兵荒马乱的南苑,踏进了北京正阳门。 已是阳历六月天,大前门箭楼上,五色旗竟已换成青天白日满地红旗。门口站岗的士兵也换成了国民革命军。更要命的是,昨天北京刚改名为北平,恢复了五百年前朱元璋封四皇子朱棣为燕王时的旧名。既然去掉“京”字,便不再是中华民国的首都。风水轮流转,孙中山先生钦定的南京终于扶正为首都了。 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一打听才知——数日前,盘踞北京的奉军刚撤退,张大帅乘专列出山海关去了。专列路过奉天郊外的皇姑屯,突遇炸弹,整节列车炸上了天,大帅隔天身亡,今日才公布消息。有人说,张大帅是被国民革命军炸死的,也有人说奉系军阀地内讧。 李隆盛分析道:“恐怕是日本人干的吧!” 路过前门大栅栏,商家们都已换上青天白日旗。要是哪天清朝复辟了,同样这批市民也能马上举起黄龙旗,甚至装上假辫子。 小郡王是北洋政府的议员,尽管议会早已被军阀解散,但他在北京有根基,在南锣鼓巷置办了一处大宅门,金屋藏娇了几房姨太太。他明媒正娶的是前清的格格,远在鄂尔多斯的郡王府里侍奉公婆呢。帖木儿把秦北洋、欧阳安娜与李隆盛都安置在府邸中,每人单独一个院落,各有仆役伺候,果然是达官贵人气派。 安娜刚安顿下来,忽地想起齐远山。无论如何,这男人还是自己丈夫,还是女儿的“爸爸”。上个月,听说日本人为了阻挠北伐军,出兵济南,杀伤中国军民上万人。齐远山很可能也在这支北伐军中,不知他的安危如何?是否逃过这场劫难? 欧阳安娜抓起电话,给南京常凯申的官邸打了个长途。她跟常夫人唠了唠家常,便急着让九色听电话。小女儿说话不慌不忙,颇为乖巧地向妈妈问好,让妈妈在外行走注意身体。她又说干爹干妈都对自己很好,常夫人还带她去玄武湖和紫金山玩过呢。 常夫人接过电话:“达令,你不要挂念齐远山了,他为二次北伐立下了大功,如今就在北平的司令部,你还快不去找他?夫妻该团聚啦,上帝保佑你们!good night.” 这位常夫人留美归来,满口洋文,还是个虔诚的基督徒,让常凯申都改信洋教了。 安娜长出一口气。原来丈夫就在北平,此地名媛如云,漂亮戏子也不少,或者身边已有了佳人?她狠狠心,决定暂时不去找齐远山。如今国难当头,多事之秋,就让他安心领兵打仗吧。中国需要一个优秀的将军,可不要拖了他的后腿。待到杀了阿海,安娜自会回到丈夫和女儿身边。 突然,房间里电灯灭了。安娜惊慌出来,整个大宅门漆黑一片,仆人们说是全城停电了。 秦北洋也冲到四合院里,他问有没有看到九色?安娜摇头。他们没再多说话,都猜到九色去了哪里。两个人坐在屋檐下,心里头有千言万语,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默默遥望北平的月牙儿。 后半夜,九色回来了。它是幼麒麟镇墓兽,慢慢收起鹿角,褪下鳞甲,变回一条獒犬的模样。但它浑身臭不可闻,任何人靠近都会被熏得晕倒,全是重金属化学污染物。时隔多年,九色的“毒瘾”又犯了,半夜逃出去偷袭了发电厂,吞吃了大量有毒物质。 秦北洋半蹲下看着它的琉璃色双眼:“九色啊九色!你会不会变成一只怪物?” 次日一早,秦北洋与九色出西直门,去了一趟京西骆驼村。 当年的山神庙还在,他掘开摇摇欲坠的山墙背后,掘地三尺,发现空空如也——十年前,秦北洋亲手在此埋下的《秦氏墓匠鉴》不见了。 这可是秦氏墓匠族传承了千年的宝贝,他的老爹秦海关心心念念的传家宝,记载了墓匠族与镇墓兽的许多秘密技艺,天下工匠梦寐以求之物,恐怕也是盗墓贼惦记着以便制服镇墓兽的法宝。 秦北洋后背心直冒冷汗,胸口的和田暖血玉也热了。他发觉这地下泥土,有被松动过的痕迹。他才发觉整个骆驼村,都有被新近挖掘的痕迹,几乎家家户户房子都不完整,许多地窖都被挖开。 他向村民们打听,才知数日前,有只军队赶走骆驼村全体村民。隔了两天,村民们回家,整个村子已面目全非,满地狼藉,仿佛被掘地三尺了一般。村民们辨不清国民革命军与北洋军阀,也不晓得是哪家的来路。 有人盗走了《秦氏墓匠鉴》,秦北洋让九色嗅着墙角气味:“九色啊九色,你闻到阿海的味道了吗?” 九色摇头,表示一无所知。秦北洋没辙,只得悻悻然回北平城里。 到了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官邸,他抓着帖木儿说:“我们还是快点动身去东陵吧!” 小郡王捂嘴道:“莫着急,去东陵前,务必在北平见几个人,否则就算到了东陵,也可能徒劳无功。” “要见谁?” “其中一位,恰是你的老熟人。” 小郡王带着秦北洋、欧阳安娜以及李隆盛,牵着九色出门,来到鼓楼外的一个四合院。敲开门,主人穿着宝蓝色薄布长衫,六月天也没法戴围脖,黑礼帽下目光凌厉,鼻子下两撇浓黑的胡须。 果然是老熟人——京城名侦探叶克难。 “北洋!”叶克难看到满头长发的秦北洋,唏嘘不已,“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四年前,托您和小郡王的福,把我从紫禁城里救出来。叶探长,我这辈子只想做一件事,这件事也与你有关。” “难道你还想着复仇之事?” 叶克难是何等聪明之人,听到也与他有关,自然想起了二十年前,天津徳租界的灭门案。某种而言,正是叶克难找到了秦北洋,才引来了刺客们,引来了无穷无尽的灾祸。当年的秦北洋,尚是个九岁的孩子,如今已长成魁梧成熟的男子。 “不错!这次不仅是杀父杀母之仇,又新添了杀妻之恨!” “你是说阿幽……” 秦北洋不想再提起太白山上的伤心事,仰天道:“一言难尽!” 欧阳安娜与叶克难也好久不见,两人寒暄叙旧一番。叶克难虽在北京,对南方形势也颇为关心,他知道齐远山如今是国民革命军的红人,前途无量。身为齐夫人的安娜,又是达摩山伯爵基金的操盘人,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姑娘了。 但对李隆盛,叶克难颇为防范,他把秦北洋拉到后院问:“北洋,此人到底是何来路?你在我眼里始终是个孩子,可不要再上当受骗吃闷亏了。” 秦北洋也无需为李隆盛隐瞒:“二十年前,摄政王派遣新军精锐偷袭太白山,就是为了抓他!” “你是说……”叶克难倒吸一口凉气,“皇家风水师李先生的幼子?” “正是他。” “怪不得,第一眼见到此人,便有一股肃杀之气。” “叶探长,袁世凯称帝那年,以及张勋复辟那时,秦北洋两次遭遇太白山刺客们的袭击,您都恰到好处地及时相救,这可不是巧合呢。” 说话的是李隆盛,不知不觉间,他已站在叶克难与秦北洋的身后。 “此话怎讲?” 叶克难没有轻易否认,便让秦北洋觉得惊奇,关于这个问题,他也思量过许久,哪有那么巧合之事?但过去叶克难并未正面回答过。 李隆盛微微一笑:“叶探长,您收到的那些小纸条,都是我托人送给您的。” “你……”叶克难舒展双眉,“原来是你!” “惭愧惭愧,我虽在太白山长大,身在刺客们阵中,但我太了解阿海了,我怕北洋你会遭遇不测,便还是向叶探长通风报信了。” 秦北洋也瞪大双眼:“如此说来,是你和叶探长共同救了我的命。” 李隆盛点头道:“直到第三次,我才没有通知叶探长——便是国会议员曲靖和被刺,你追踪阿海与脱欢到铁狮子胡同的陆军部。是我亲手将昏迷中的你带走,连夜乘坐火车再换快马上了太白山。因为我得到孟婆的指令,必须让你活下来,绝对不能有半点伤害。” “想不到,你们还有那么多秘密。” 小郡王打断了他们忆旧,单刀直入,说起此次拜访的要点——阿海毁灭了太白山,得到唐朝小皇子的棺椁与尸身,又绑架了洛阳盗墓村的首领小木,下一步行动目标,极可能是清朝东陵。 “东陵?”叶克难装作不慌不忙,其实内心已波澜起伏,“如今局势动荡,东陵处于北京与山海关之间,长城脚下的军事要地,兵连祸结的重灾区。于盗墓贼而言,却是动手的好时机。” “不错,叶探长,但仅凭我们几人,未必能阻止得了阿海。而且我听说,东陵所在的遵化县,如今驻扎着上万人的军阀溃兵——原属直鲁联军麾下的孙殿英部,已被国民革命军收编为第十二军。” “我明白了,你们要阻止阿海与军阀盗墓,保护清朝皇陵。清朝的是非功败,留待历史学家去评说,但这清朝皇陵,却是绝对动不得的!” “但我想,阿海也不会轻易动手。”安娜开始分析了,“叶探长,你想想,若是真有人要动手,他们会有什么准备工作?” 叶克难在四合院里踱步,又摸了摸九色的脑袋说:“我想起一人,或许可以帮助我们!” 后海北沿,荡漾的水面上开满了荷花,竟有江南水乡的错觉。一路上的都是王公贵族的宅邸,其中最显赫的一栋,便是当年的摄政王府,也是末代皇帝溥仪的出生地。 李隆盛认得这个宅门,却在门槛前停下不动:“对不起,叶探长,我不能进去。” “因为二十年前的旧事?” “当年摄政王载沣为了抓我,派兵偷袭了太白山,激起一连串腥风血雨。我怕见到载沣之后,忍不住当场刺杀了他。”李隆盛摸着腰间匕首说,“当我长大成人,曾经无数次探访摄政王府,知道这里头戒备森严,几番刺杀不成。我怕是今日进去,反而自投罗网。” “也好,你在王府外等着吧。”叶克难刚走出几步,又回头,“若非摄政王的密令,我也不可能在天津找到北洋。载沣并非恶人,只是各为其主,劝你一笑泯恩仇。” “一笑泯恩仇?”李隆盛后退半步,“谈何容易!” 叶克难、小郡王、秦北洋、欧阳安娜带着九色进入摄政王府,果然在第一道门厅被搜身检查,交出所有武器。即便安娜这样的女眷,也被王府的健妇搜身。 终于,叶克难领着大家在西花厅见到了摄政王。载沣已经四十五岁,依然留着辫子,身着长袍马褂,逗着鸟笼子里的画眉。 “呦,我的大探长,什么风儿把您给吹来了?” 摄政王对于叶克难颇为客气,命人给客人们上了铁观音茶叶,京城的蜜饯,还有西洋的糖果和巧克力。 摄政王抛开旁人,却只注意到九色,赞叹这头藏獒漂亮。他还大着胆子靠近九色,抚摸小镇墓兽的赤色鬃毛,秦北洋真担心九色会把摄政王的脑袋给咬下来。 小郡王是世受皇恩的蒙古诸侯,逢年过节都会来拜访孝敬摄政王,老郡王吩咐不能丢了的老规矩,上来就给载沣磕了个头。摄政王皱起眉头道:“小郡王啊,什么年头啦?还搞这一套?大清早就亡啦,皇上也从紫禁城被赶到了天津租界。而您可是中华民国的红人,折煞我这遗老了。” 摄政王口中的“皇上”,就是他的儿子爱新觉罗·溥仪。 帖木儿起身道:“王爷,此番我与叶探长登门拜访,是想打听一件事儿。” “但说无妨!” 叶克难抓着秦北洋的手说:“好啊,王爷,我先带一位小朋友给您见见。” 秦北洋心想我都二十八岁了,两鬓斑白,还什么小朋友啊,也许在叶克难心中,他永远都是天津德租界里九岁的仇小庚。 “这位少侠是……” 摄政王见多识广,看到秦北洋魁梧的身材,炯炯有神的双眼,以及长发披肩的气概,要么是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要么是行走四方的江湖豪侠。 “王爷,您还记得吗?二十年前,您给我修书一封,让我寻找一位皇家工匠失散的幼子。” “这……”载沣喝着盖碗茶,看着西花厅的地砖,“对!想起来了!那老工匠就在这个地方磕头,脑门把我的地砖都砸碎了。那天还来了太白山的……哎呦……不说啦……” “我就是秦海关的儿子。” 秦北洋直截了当,面对摄政王,没有任何礼节。如果载沣不提老秦磕头砸碎了地砖,说不定秦北洋还会看在老爹面子上鞠躬作揖。既然提了这档子事,反而让秦北洋挺直脊梁,双目直视二十年前的帝国独裁者。 气氛略尴尬,小郡王拉了拉秦北洋说:“王爷,我这位朋友,在外头闯荡多年,不知京城的规矩礼节,请您多担待了。” 摄政王坐回到太师椅上:“无妨!见到我当年亲笔信解救的孩子,而今长那么大了,我自然高兴都来不及呢,这可是积阴德的好事儿呢。” 秦北洋正想说若非你的一纸密令,我的养父母也不至于惨死,但叶克难在场不说罢了。 “王爷,还是说正事儿吧。当年您要我这孩子,是为修建德宗崇陵的镇墓兽。如今我们再来找您,却是为了东陵。” 说到这个点上,载沣眉毛微微一跳:“东陵又怎么了?” 名侦探看了一眼秦北洋说:“王爷,您当年派兵上太白山要剿灭的那伙刺客,如今尚有残部活动,他们对于大清可是有着国仇家恨。” “这些乱臣贼子!难道他们盯上了东陵?” 小郡王补充一句:“据我们的消息,极有可能!何况如今兵荒马乱,改朝换代,北京又被改成了北平,东陵驻扎着多只军阀部队,这些家伙早就垂涎于皇陵里的宝贝。” “放肆!”摄政王气得砸碎了茶杯,暴跳如雷,“朗朗乾坤,还有没有王法了?当初皇上退位,可是跟中华民国政府签订了条约,务必要保护大清列祖列宗的陵寝,岂能自食其言?” “中华民国的条约不如说是厕纸!”身为国会议员的小郡王自嘲了一句。 “对不住各位,我失态了!毕竟我是皇上的生父,天下既已丢了,我也绝无再重新升起龙旗之心,只求子孙后代富贵,中华国运昌盛,祖宗陵寝平安。” “王爷,不瞒您说,我们计划过几日去东陵,阻止那伙恶人与军阀们的盗墓企图。” “好啊!叶探长、小郡王,还有这位秦小朋友。”摄政王对着众人抱拳作揖,又看了一眼安娜,“对了,这位小姐如何称呼?” “欧阳……我是齐夫人。” “好,请各位帮助我保护好东陵。”摄政王又命人从库房取出黄金一百两,“这是我的一点点心意,敬请笑纳。” “不必了!”叶克难代表大家推辞了黄金,尽管这足够他做探长一辈子的薪水,也足够在北京城里买一个大宅门了,“王爷,我们可不是为了满清皇室保护东陵,而是为了中国。” “对,中国!说来惭愧,东陵之中,自然埋葬着中国的民脂民膏。” “盗墓本属伤天害理之事,何况墓中文物俱是国宝,岂能落入恶人之手,万一将来流于海外,岂非民族之耻?”叶克难在西花厅里踱了两步,“我想,这伙企图盗墓的恶人,绝非泛泛之辈,尤其要盗掘前清皇陵,必会做大量的准备工作。” 秦北洋插了一句:“除了擅长掘墓的小木,还需要有熟悉陵墓之人。古代陵墓相隔久远,没有资料可循,只能依靠盗墓贼的经验和胆魄。但清朝皇陵不过百十来年,尤其慈禧太后的陵墓也不过二十年。当年参与陵墓修建以及葬礼之人,不少还活在世上呢。” “正是!”叶克难点头道,“我怕他们会先去找熟悉慈禧太后陵墓之人。” 摄政王重新沏了一碗茶说:“当年的陵墓监督早已去世。不过有位老太监,名叫何常在,从前随侍在太后左右。太后归天之前,指定此人负责下葬事宜,恐怕知道详情最多。” 叶克难急忙问:“这位何太监还活着吗?” “嗯,今年春节,他还来给我拜过年,说是住在中官村。” 中官村,位于北京城外西北方向的海淀,临近圆明园与燕京大学。明朝时候,太监便在这一代购买墓地,久而久之,形成了太监们养老送终以及埋葬之处。“中官”便是太监之意。清朝覆灭,小皇帝又被冯玉祥赶出紫禁城,太监们流离失所,大多聚居到了中官村,以便死后可以就近入土。解放后,因为嫌弃“中官村”不吉利,郭沫若建议改名“中关村”。谁曾想到,百年之后,此地竟成了中国的硅谷,林立各大互联网企业,房地产大兴土木之时,还从地下挖出了许多太监墓。 秦北洋、欧阳安娜、叶克难、小郡王、李隆盛以及九色,出了德胜门,骑马来到中官村。一群身着清朝大袍,脑后留着发辫,貌似老太太的人们,正坐在屋檐下晒太阳。 安娜低声说:“这些人让我感觉恶心。” 小郡王甚至认得其中几张面孔,当年去紫禁城进贡时碰到过:“他们都是太监。” “我看他们更像僵尸。” 秦北洋联想到古墓中见过的那些怪东西,直到几年前,这些家伙还堂而皇之地霸占着北京城的正中心。 小郡王下马打听到“何公公”住所,来到一处富丽堂皇的宅院门口。满清太监最为腐败,各种索贿受贿与贪污,老了以后都能置办宅院,可惜没有子孙可传。五人踏入宅门,却见得一片萧条破落景象。 令人称奇的是,屋里还有女人。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稍稍有些姿色,叉腰横眉问道:“什么人?” “请问何公公在府上吗?”还是小郡王最会说话,情商也最高,提起手里一盒礼物,“晚生从鄂尔多斯来,早年承蒙过何公公关照,特来探望致谢。” “七天前,他被一伙强盗抓走了。” “什么?”叶克难走到她跟前问,“请问你是?” “我是何常在的媳妇。” 安娜忍不住问:“太监也有媳妇?” “我本是宫女,在宫廷服侍裕隆太后,又服侍皇后婉容,前几年被赶出了紫禁城,便跟何常在做了夫妻。” 小郡王常在宫廷行走,明白这在古时被称作“对食”。太监并非完全与男女之事无关,有的嫔妃长期得不到皇帝恩宠,或年纪轻轻守寡,欲火难填,会让年轻貌美的小太监服侍自己,便是所谓“上床太监”。传说安德海便是慈禧太后的“上床太监”。而太监娶妻,一方面是照顾家务,另一方面也是老太监性虐待的对象。 “能去屋里坐坐吗?”叶克难总在试探遇到的每一个人,“我是警察局探员,何公公被强盗抓走,此案重大。” 老宫女不敢阻拦,带着大家进了屋子。叶克难看到墙头有个相框,是个中年太监穿着官袍,背景像中南海瀛台。李隆盛也凑过来看照片,直勾勾盯着太监的面孔。 “看什么?”老宫女警觉地抢过相框,李隆盛尤其让人害怕,“照片里的人,这就是何常在,这是庚子事变之前,一个西洋摄影师给他拍的。” 突然,李隆盛从怀里掏出象牙柄匕首,直接插上相框,恰好命中照片里何常在的眉心。 秦北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认得他?” 李隆盛收回匕首,退到屋里角落,不再言语。 叶克难又问:“请问何公公被抓走时,身上可曾携带什么贵重之物?或者被强盗劫走了财物?” “强盗什么都没抢,只说何常在本人就是无价之宝。”说话间,老宫女下意识地往头顶瞟了两眼,“自从大清国翻了船,我们啥都没有啦,早年老何的积蓄早就花光了,家里值钱的也都给了当铺,偶尔从紫禁城里偷点古董去琉璃厂还钱,还不够平常的吃用开销呢。” “等一等!” 叶克难看着头顶房梁,迅速沿着墙根爬上去,在屋顶下仔细搜索,终于在暗格里发现了个木匣子。 老宫女脸色分外难看起来,小郡王拦住她以防万一。 叶克难取下木匣,上头还有把铜锁。他问老宫女拿钥匙,自然得不到回答。 秦北洋上来仔细琢磨铜锁,前些年他还自学成才了锁匠手艺,搞来铁丝三下五除二便开了锁。 木匣子打开,里头竟是个账本,蒙着厚厚的灰尘,仿佛死人骨灰扑面而来。 安娜皱起眉头,秦北洋小心地捧出账本打开,写满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其中还有不少圈圈点点涂涂画画,字迹模糊形如狗爬,显然是文化水平不高的太监手抄的。 随手翻到一页,秦北洋轻声读出—— “太后未入棺时,先在棺底铺金花丝褥一层,褥上又铺珠一层,珠上又覆绣佛串珠之薄褥一。头前置翠荷叶,脚下置一碧玺莲花。放后,始将太后抬入。后之两足登莲花上,头顶荷叶。身着金丝串珠彩绣礼服,外罩绣花串珠挂,又用串珠九练围后身而绕之,并以蚌佛18尊置于后之臂上。以上所置之宝系私人孝敬,不列公账者。众人置后,方将陀罗金被盖后身。后头戴珠冠,其傍又置金佛、翠佛、玉佛等108尊。后足左右各置西瓜一枚,甜瓜二枚,桃、李、杏、枣等宝物共大小200件。身后左旁置玉藕一只,上有荷叶、荷花等;身之右旁置珊瑚树一枝。其空处,则遍洒珠石等物,填满后,上盖网珠被1个。正欲上子盖时,大公主来。复将珠网被掀开,于盒中取出玉制八骏马一份,十八玉罗汉一份,置于后之手旁,方上子盖,至此殓礼已毕。” 秦北洋念得不紧不慢,老宫女早已面色煞白,仿佛慈禧太后的棺材已横在面前。小郡王与叶克难的目光凝重,就连小镇墓兽九色都威严地蹲立于地,仿佛重新回到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宫。唯独安娜不解地问:“怎么棺材里放那么多西瓜、甜瓜、桃、李、杏、枣?死人又吃不了,不怕很快腐烂发臭了吗?” “这可不是瓜果实物,而是稀世的翡翠、玉石雕刻品。”小郡王为安娜科普,好歹都是北大历史系的同窗,“当年慈禧太后就赏赐给过我父亲一块翡翠西瓜,绿玉皮紫玉瓤,中间切开,瓜子都是黑色的,巧夺天工,价值在十万两白银以上。” “这份账簿到底是什么?” 李隆盛再次掏出匕首,这回秦北洋等人没有阻拦他。 老宫女已吓得魂飞魄散,只能交底:“老佛爷下葬前,大太监李莲英誊写了陪葬品清单,我们家老何偷偷手抄了一份,就是这本账簿。我说这会惹来杀生之祸,劝他早点烧了,老何不听,还把账簿藏在房梁上,哎……” “慈禧太后陪葬品的清单!”小郡王双眼发直,“这几张破纸里的记载可谓价值连城呢。” 秦北洋却面不改色,他是见识过五百吨黄金之人,再多的金银财宝堆在面前都如粪土,何况纸上的文字?便自顾自地念下去—— “金丝锦被值价八万四千两,镶八分珠一百粒、三分珠三百零四粒、六厘珠一千二百粒、米珠一万零五百粒、红蓝宝石大块者约重四钱十八块,小块者六十七块、奶奶绿五分者二块,碧玺、白玉共二百零三块,略估珠值八十五万四千二百两,宝石约值四万二千两。绣佛串珠褥制价二万二千两,用二分珠一千三百二十粒,约估值二万二千二百两。头顶翡翠荷叶重二十二两五钱四分,估值八十五万两。脚登碧玺莲花,重三十六两八钱,估值七十五万两。后身着串珠袍褂两件,绣价八千两,共用大珠四百二十粒,中珠一千粒,一分小珠四千五百粒,宝石大小共用一千一百三十五块,估值一百二十万两。后戴朝珠三挂,两挂珠,一挂红石,约值二百四十五两。后戴活计十八子珠镜等,共用八百粒,宝石三十五块,约值十九万两。陀罗经被铺珠八百二十粒,估值十六万两。珠冠制价五万五千两,用大珠四两者一粒,估价一千万两……” 说到这价值一千万两白银的大珠子,小郡王的下巴快要掉下来了:“我的老天爷呢!英国王冠上的那颗世界最大钻石‘光之山’恐怕也值不了一千万两白银吧?” “老佛爷最爱这些东西了,什么珍珠、玛瑙、碧玺、玉器、金银器皿……”老宫女索性打开话匣子,“老佛爷升天之后,有七个贴身宫女为她沐浴,为她穿殓衣、覆面巾,沐浴器皿事后都要埋藏,我就是七个宫女里头的一个。那些个翡翠西瓜啊甜瓜啊,都是我亲手放在老佛爷身上的。” 秦北洋狠狠瞪了她一眼,念到账簿的最后一段—— “自东陵完工至封闭三十余年,陆续在地宫内放置珍宝数万件。宝物殓葬完毕,棺内尚有孔隙,又倒进四升珍珠,八分大珠500粒、三分珠2200粒,二分珠1000粒;红蓝宝石、奶奶绿宝石2200块,填空的珍珠宝石值223万两白银……” 说话间,仿佛这屋子里堆满珠光宝气,慈禧太后的尸体直接变成一枚硕大的钻石,万丈光芒刺瞎所有人的眼睛。 秦北洋念完账簿里所有宝物,直接加出了白银价值:一亿一千六百万八十三万两! “相当于庚子赔款的四分之一。”叶克难猛然一拳打到墙壁上,想起当年在东海达摩山上,他们从恶龙镇墓兽爪下救出了庚子赔款百万白银,跟慈禧太后陵墓里的珍宝相比,不过是百分之一的零头罢了,“当时全中国库存白银不足七千万两,多少老百姓因为一两银子便饿死街头。” “好几支北洋舰队都被装到慈禧太后的棺材里了!给这个女人陪葬的是整个中国的国运哪!清朝焉有不亡之理!” 秦北洋心想这其中还不包括父亲为慈禧太后制作的镇墓兽的价值呢?但这属于绝密,哪怕账簿中都不会记录一笔的。 小郡王又对老宫女说:“大婶你别怕,我们都是摄政王载沣老爷派来的,目的要保护老佛爷陵寝,请问何公公是被什么样的人抓走?我们这就去把他救回来。” 老宫女瘫软在暖炕上说:“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 “阿海!” 秦北洋一拳便把桌子砸得粉碎。 叶克难给了老宫女几块银元做赔偿,又给她写了一张收条,带走了慈禧太后陪葬品的账簿,说明自己不是强盗,但这账簿务必要归还民国政府的绝密档案库。 众人离开中官村,约定明日清早,一同赶赴东陵。 第十三章 从北平到东陵 穿过万山丛中的河谷,风景荒凉辽阔,山脊犹如高墙,依稀有残垣断壁。过了将军关,便是黄崖关与马兰关,自先秦以来即为兵家必争之地。农耕民族在群山上筑起高墙,从未真正阻挡过游牧民族的马蹄。长城犹如山脊上起伏的龙脉。烽火敌台,全为戚继光所造,虽大多残破颓倒,但雄立山巅之气势,岂是千百年所能穷尽? 一驾马车内,小木全身绵软地躺着。他犹如被土匪绑票的小媳妇,即将被送上山做压寨夫人。从东方徐徐吹来的风中,他嗅到某种熟悉的气味——自打出生起就闻着的,离开这味道仿佛就不能苟活。那是陵墓的气味。 这气味很新,不像小木从前挖过的战国、两汉与魏晋古墓,气味里夹杂不同年代的土层,早已化为灰烬的墓主人叹息,朽烂的木头与剥落的壁画以及慢慢氧化的青铜器。此刻闻到的气味,像一具新鲜尸体,肌肉关节都是柔软的,残留一点点温度,留待他去打开触摸…… 两个月前,河南洛阳盗墓村。 阿海带着军队将小木劫走。他被绑到西安的飞机场,再被士兵们塞上一艘飞艇。刷着独眼金字塔标志的巨大气囊,仿佛一具飞行的棺材,穿越关中平原的黑夜。小木看到月夜下覆满白雪的秦岭主峰——拔仙台。 天国后裔们苦心经营六十年的太白山付之一炬。无数镇墓兽横行,又有数架滑翔机降落。一艘飞艇气囊爆炸,引发太白山雪崩…… 小木才看到拔仙台绝顶上,站着一个身材巍峨,长发飘飘的男子。他是秦北洋。 然后,阿幽、秦北洋、李隆盛与四翼天使先后坠入拔仙台。 阿海带着小木与幸存的士兵闯入天国地宫,炸开天王陵墓,却发现棺材空空如也,传说中的天国宝藏也没能找到。阿海又打开秦始皇陵地宫的赝品,在黄肠题凑巨棺的心脏,找到了白鹿原唐朝小皇子的棺椁。 阿海亲手打开棺材盖,小木只看一眼,便确认躺在其中的少年,正是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孙子——终南郡王李隆麒。 盗掘出土十年后,小皇子的尸身仍然未曾腐烂,栩栩如生。小木当即跪下。 士兵们搬来工匠联盟提供的机械设备,将巨大的唐朝棺椁搬出天上地宫,装上齐柏林式飞艇的吊舱,扔下无数镇墓兽与人类的尸体。 阿海的下一步行动计划,便是清朝东陵。只要小木一同前往,施展祖传的盗墓技艺,阿海便让他负责看守唐朝小皇子的棺椁。这是小木的软肋,也是他日思夜想无法抑制的欲望。 小木答应了。 飞艇离开陕西,向东北方向飞行到一片寒冷地带。小木一路上被蒙着眼睛,不晓得到了哪里?下了飞艇,小木被送上马车。除了阿海,还有个年轻男子同行——他叫中山,相貌让小木想起一个人。 数日前,刚到如临大敌的北京城,阿海、中山以及小木,便被投入北洋军阀的监狱。毕竟阿海损折五架滑翔机,他又并未带来承诺的五百吨沙俄黄金。 三人原本要被枪毙,却因奉军撤出北京,张大帅被炸死在皇姑屯而作罢。国民革命军进入北京之际,阿海趁乱逃出监狱,带走中山与小木。他们在北京盘桓数日,在中官村找到老太监何常在——此刻就被捆在第二辆马车里。 这道劫难是躲不过了,透过窗帘缝隙,小木远远望见马兰关南的昌瑞山,东陵到了。 陵区最南端,天台、烟墩两山之间,有个险要山口,一条激流而出,两岸壁立,水势冰冷,又称龙门口。清朝帝后梓宫下葬的必经之道。阿海暴露着脸上刀疤,他与中山各赶一辆马车,遥遥望见巍峨的石牌坊——五间六柱十一楼,中国面阔最宽的大牌坊。 过了石牌坊,便是大红门。三个门洞犹如三口坟墓的眼睛,两侧逶迤绵延着东陵的风水墙,将整个陵园连同昌瑞山牢牢包裹。大红门前有荷枪实弹的士兵驻守,不过衣衫褴褛,跟土匪也没啥区别。 大红门外东侧,有一座古朴却破败的陵墓,侧面可见宝顶上的明楼——孝庄皇太后的昭西陵。说起来这位孝庄皇后也是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的同族,都是成吉思汗的黄金家族后裔。她是顺治的母亲,康熙的奶奶,亦是多尔衮的嫂子。这是清朝级别最高的皇后陵墓,亦是东陵辈分最高的一位清室祖先。 墙上贴着告示,上书国民革命军第六军团第十二军,大意是本部正在剿匪,进出陵墓的道路封闭,百姓不得擅闯,违令者,杀无赦。 守卫大红门的士兵看到阿海,便拉动枪栓,准备射击。阿海高声吆喝:“请通报军长阁下,就说海先生从北平来访。” 等了不久,有个军官走出大红门,请入这伙不速之客。神道两边有许多被砍伐的木桩。陵区内曾有八百万株大树,群松遮蔽山峦。即便酷暑,亦似寒秋,被称“海树”。还有三条防火道,扫除树木杂草,为免山火蔓延焚烧。前清鼎盛时,陵园内有八旗兵丁一千余人,山后马兰关绿营还有三千余人,加上内务府与礼部驻扎人员,总计超过八千人。除了紫禁城,皇家陵园是头号禁区,擅自砍树、打猎者都要斩首或充军。如今所见,一派童山濯濯,陵寝已陷入滥砍滥伐之境。清朝覆灭的十余年间,满清皇室虽然还有守陵大臣,却是个昏聩无能监守自盗的王公贵族,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穿过顺治皇帝的神功圣德碑楼,两侧华表,遥相辉映。神道两旁遍布着石像生,从狻猊、骆驼到大象、麒麟、卧马,以及清朝服饰的文臣武将。到了六柱三门四壁的龙凤门,镶嵌着琉璃壁,门上盯着火焰柱,跨过此门,即为阴阳两隔。 马车无法再过此门,小木被拽下来。阿海吩咐给他松绑,到处都是士兵岗哨,根本没有逃脱的机会。小木乖乖地守在阿海身边,用眼角余光偷瞄风景——正北方的群山,如同九龙入海。虽是七月盛夏,陵园内却有肃杀之气。 阿海掀开第二辆马车帘子,扯下老太监何常在。这阉人已有七十多岁,面色惨白,形同鬼魅,脸上布满褶子,牙齿脱落,脑后竖着雪白发辫,像个掉了头发的北方老太太。何常在抬手挡着烈日,似乎这具僵尸般不完整的身体,转眼会在阳光下灰飞烟灭。当他看到东陵的龙凤门,一座座红墙黄瓦的陵寝殿宇,便惊得跪倒在地磕头。 中山厌恶地踹了老太监屁股一脚:“等打开慈禧老妖婆的棺材再磕头吧。” 龙凤门后是顺治帝的孝陵,满清入关以来第一座皇陵,也是东陵的开山祖陵。顺治皇帝幼年即位,痴迷信佛。清初三大疑案,即有顺治帝五台山出家之说,民间传说因为董鄂妃,又以讹传讹为董小宛。老百姓都认为孝陵是一座空冢,并无皇帝棺材埋葬,也无金银财宝,竟然逃过了中华民国年间的种种盗墓劫难。 前两天,老太监何常在已把秘密告诉阿海——顺治帝连同棺材在景山寿皇殿火化,遵循了满人在关外的葬俗。顺治帝与皇后、董鄂妃的三个骨灰盒,安葬于遵化马兰峪的孝陵。以后的康熙、乾隆、咸丰、同治等子孙只能沉睡在其左右。 过了七孔桥,士兵护着他们拐弯,路过乾隆皇帝的神功圣德碑楼,向最西端的定陵而去。明十三陵也有一座定陵,墓主人万历皇帝,几十年后同样惨遭挖墓之祸,是为后话不提。清朝定陵是咸丰皇帝的陵墓。咸丰在位期间多灾多难,太平天国占据半壁江山,英法联军又打进北京城,火烧圆明园,逼得他远遁承德避暑山庄而亡。陪伴他逃亡的一位皇后一位妃子,日后都葬在他的陵墓之旁:一位是慈安太后钮钴禄氏,另一位便是慈禧太后叶赫那拉氏。 慈安太后才是咸丰皇帝正牌的皇后。慈禧不过是妃子,但她是同治皇帝的娘,母以子贵,才成了太后。慈安与慈禧两宫并尊,共同垂帘听政二十年——中国同时掌握在两个女人手里。只不过慈安太后性情温顺,早早入土为安,因祸得福,逃过了盗墓贼的惦记。 军官毕恭毕敬地对阿海说:“军长阁下正在慈安太后陵墓隆恩殿里等候。” 中山有些紧张,仿佛要赴一场鸿门宴。阿海面不改色,穿过双下马碑、神道碑亭、三孔石桥与隆恩门,踩着凤在上龙在下的丹陛,便踏上了隆恩殿。 小木行走在烈日下,本已汗流浃背,到了幽暗的大殿中,立时阴凉下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大殿里的宝座已被撤除,屏风与牌位等一扫而空,倒是架起了电话线,墙上贴了军用地图,俨然是个司令部。坐在正中的将军,穿着国民革命军的军服,年纪在四十岁左右,脑袋半秃,满脸麻子,想是生过天花的斑点,便是乱世枭雄孙殿英。 阿海叛逃出太白山后,结交了不少北洋军阀,其中就有这位外号“孙大麻子”的将军。两年前,孙殿英栖身于张宗昌麾下,寄人篱下,艰难困苦,受到了阿海的资金赞助。有几位孙殿英的政敌,亦是阿海派遣刺客干掉的。 看到旧友来访,孙殿英起身相迎,亲自搬来太师椅请客人坐下。他又命勤务兵沏茶,对中山、小木与老太监待以贵宾之礼。 阿海双手抱拳:“大帅,阿海这厢有礼了。” “哪儿的话!阿海兄弟,此番又有什么好事情找老哥我啊?” 孙殿英哈哈大笑,阿海一下子将他捧到与张大帅吴大帅同等地位,岂不心花怒放? “大帅,您驻军清东陵,司令部设在慈安太后的隆恩殿,隔壁就是慈禧太后的陵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哈哈哈……知我者,阿海也!”孙殿英字魁元,自幼舞刀弄枪,颇有游侠之气,“实不相瞒,俺老孙也是被逼出来的啊!谁不想风风光光地在战场上一决胜负?谁不想打下北京天津这样的大城市花天酒地?如今形势吃紧,眼瞅着要改朝换代。我这小小的一方诸侯,若是站错了队,跟错了霸主,还不得顷刻间脑袋搬家?” “我倒是觉得,大帅转投国民革命军这招棋不错呢。” 几个月前,孙殿英还是北洋军阀直鲁联军的十四军军长,上个月摇身一变成了国民革命军的十二军军长,全靠麾下这一万多号人马。 “可常凯申早晚要对我动手。”孙殿英走到隆恩殿门口,指着宏伟的陵园建筑,“既然如此,不如干他一票!说不定挖出个金山银山来,也能解俺的燃眉之急!” “孙大帅,阿海此番前来东陵,就是想助您一臂之力!” “我正愁如何下手呢?” “关于挖墓,我倒是有些经验。”阿海望向宫墙的屋檐说,“盗墓不可枉用蛮力,虽说炸药势不可挡,但若运用不当,亦可能将所有宝贝炸成齑粉。必须按照门道来盗墓,这样才能确保自身与宝物安全。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确定盗掘那一座陵墓?东陵坐拥五座皇帝陵墓,无数后妃王公与公主墓,务必一个个来解决。” “自然是慈禧太后的陵墓!” 阿海脸上的刀疤金光闪闪:“当年,慈安太后与慈禧太后的陵墓同时动工兴建,两者紧紧相邻,形制几乎完全相同,就像一对双胞胎姐妹,显示东西两宫垂帘听政之地位平等。但在慈安太后下葬之后,慈禧便不甘于跟‘姐姐’享受同等的死后待遇,便在光绪二十一年,下令把自己修建了二十二年的陵墓——包括方城、明楼、宝城、隆恩殿、东西配殿、东西燎炉等等全部拆除重建。故而表面看起来一样,实际上却大不相同。” “我就知道有不少门道,不是行家办不了这个活儿。”孙殿英出自中原草莽,干过土匪,少不了跟盗墓贼打交道,“我孙麻子在此发誓,只要阿海兄弟能帮我打开慈禧太后的陵墓,挖出所有宝物,你可分得二成!” “行家在此!”阿海轻舒猿臂,搂着小木与老太监的肩膀,“没有这两位,任谁都打不开慈禧太后的陵墓呢。” 阿海为孙殿英介绍了小木与老太监何常在,称赞小木是盗墓界的奇才,世上没有他打不开的墓。小木谦虚两句,说武则天的乾陵与秦始皇陵是这辈子都不敢想的。阿海贴着他的脸颊说:“在孙大帅跟前,你就放心大胆地干吧,挖了慈禧太后的陵墓,你便是古今中外最伟大的盗墓英雄,日后盗墓界的徒子徒孙都以你为祖师爷了。” 孙殿英当场赏给小木两百个大洋,又说晚上要赏两个大姑娘给他,小木红着脸谢绝了。 阿海又拽着老太监何常在说:“这位何公公,亲历过慈禧下葬全程,只有他知道墓道口在哪儿,也只有他知道地宫里头藏了多少宝贝。” 孙殿英照例给老太监赏赐了两百大洋,才想起这老家伙下面没有了,便省却了赏赐大姑娘这道流程。 何常在早已瘫软在地,磕头如同捣蒜。他并非给眼前的活人磕头,而是给这座陵墓以及隔壁的死人磕头。 孙殿英拉着阿海的手走出隆恩殿:“阿海兄弟,你看你脸上有道刀疤,而我满脸都是麻子,咱俩可真是天生一对,命中注定要携手干大事的啊。” 出了慈安陵墓门口的三孔石桥,隔壁便是慈禧陵墓,同样有一路三孔石桥。碑楼里有只大王八般的赑屃,底座石头四角分别刻着螃蟹、乌龟、大虾和鱼。乌龟壳托着个大石碑,用满汉两种文字刻着慈禧太后的谥号—— “孝钦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配天兴圣显皇后” 此谥号之长度为清朝皇后之最,可惜才上了三年,大清就完蛋球了。老太监何常在跪下磕头,阿海却向赑屃脑袋上吐了口浓痰。 穿过隆恩门,便是富丽堂皇的隆恩殿。老太监一路走一路磕头,碰到凤在上龙在下地丹陛石,更是磕得厉害,仿佛老佛爷仍然端坐在隆恩殿里。殿前有鎏金铜鹤与铜鹿,寓意“鹿鹤同春”。阿海与孙殿英走入隆恩殿,满目金碧辉煌,士兵们都流下哈喇子。 “老佛曰的陵寝啊,豪华程度可是超过了紫禁城,可谓金、木、石三绝。咱先说这‘金’,隆恩殿和东西配殿用的叶子金啊,就有四千五百多两,彩绘两千四百多条金龙,六十四根柱子上是铜鎏金盘龙。定东陵虽不是皇帝陵,耗费却超过了大清朝所有帝王陵,所有原材料都是最好的,京西房山的汉白玉,云南大理的大理石,山东临清的澄浆砖,还有苏州的桐油金砖……”老太监的尖细嗓子说,“再说木绝——整座大殿的梁、枋全都是用海南岛的黄花梨木做成,可谓是寸木寸金啊。” “这是个黄花梨木大殿?” 孙殿英也不是完全的文盲,知道黄花梨的价值,抬头张望高大的梁柱枋头,果然是贵气逼人。 老太监说开了:“最后是石绝——老佛爷陵寝一律用最好的汉白玉,石雕更是极品。您看那些石望柱,上头雕刻着凤凰,柱身里内外侧各有一条飞龙,大清朝独一无二的‘一凤压二龙’。这意思啊,就是老佛爷压着同治爷与光绪爷两位皇上。当年我曾经代表老佛爷,来监督陵寝工程,亲眼见到一个姓秦的皇家工匠,雕凿出了这些巧夺天工的汉白玉。” 阿海的眉头微微一跳:“何公公,您说的姓秦的工匠,莫不是内务府世袭工匠秦海关?” 何常在唯唯诺诺道:“名字不记得啦,只知道他的活计是给老佛爷造镇墓兽,在定东陵的地宫里关了五年才造出来。” “镇墓兽?”孙殿英阴沉下面孔:“阿海兄弟,我听说,帝王陵墓中大多藏有一种守墓冥器。所有见到过这种宝物的盗墓者,全被它给杀了……” 阿海转身问:“何公公,您可知道秦海关造的镇墓兽什么模样?” “那可是皇家的绝密,只有工匠本人与陵墓监督知道。老佛爷下葬那日,我虽也下过地宫,却未曾见到过镇墓兽。” 孙殿英摸着柱子上的金龙说:“阿海兄弟,难道你见过这种宝物?” “嗯,非但见过,还有些缘分呢!”阿海又抓着小木的手,“还有你!” 阿海强行掰出他的左手,露出十来年前,在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宫之中,被幼麒麟镇墓兽九色咬掉的半截手指头。 有个副官匆匆爬上台阶,在孙殿英耳边通报:“将军,国民革命军的代表从北平到了。” 孙殿英拧起眉毛,用手指关节敲打着汉白玉的石栏杆,身边两个师长问道:“大哥,来者不善,见还是不见?” “见!”孙殿英抽出手套来抽了抽大腿。 “在哪里见呢?这里不太妥当吧?” “就在这里见!慈禧太后的金銮殿上!”孙殿英有枭雄之霸气,“若是藏着掖着,此地无银三百两,人家反而要怀疑咱,不如光明正大。大家记着,咱可不是土匪,也不再是北洋军阀了,而是堂堂正正的国民革命军!” 阿海低声说:“孙大帅,若有客人来访,我不如退避一番?” 孙殿英点头道:“也好,省得惹麻烦,那就委屈一下阿海兄弟了。” 阿海与中山躲藏在隆恩殿的屏风后。小木与老太监何常在,分别关押在东西配殿。尤其是何常在,还得给他嘴巴里塞进破布,免得发出鬼喊鬼叫,提醒地下的慈禧太后。 一个青年军官踏入隆恩殿,身材颇为高大,肩膀宽阔,胸膛挺直,穿着朴素的北伐军装。青天白日徽章的大盖帽下,藏着一双冷峻的眼睛,当即被穷奢极侈的黄花梨木大殿震惊。 但他迅速恢复镇定,气定神闲地打量宝座上的孙殿英,行了个标准军礼,微微鞠躬:“本人齐远山,国民政府特派员,奉常先生之命从北平而来,特与军长阁下商讨裁兵事宜。” 第十四章 远山与中山 齐远山是从徐州踩着尸山血海一路打到北平的。 从春天到夏天,二十八岁的他身为师长,参加过七次战役。与他齐头并进的师长们有薛岳、卫立煌等未来的名将。济南之战,齐远山亲临矢石,攀登城墙,逼得“狗肉将军”张宗昌狼狈逃窜,徒留一首《大风歌》“大炮开兮轰他娘,威加海内兮回家乡,安得巨鲸兮吞扶桑!”这时日本出兵济南,大肆屠杀。齐远山发现对面的日军联队长是在陆军士官学校读书时的同学,便用日语呼喊,希望对方撤军,可惜与虎谋皮。不久,齐远山接到不抵抗命令,被迫撤军,留下一城生灵涂炭。国民革命军绕过济南北上,六月占领北京,改名北平。 前几日,常凯申率领国民政府大员们到了北平,祭祀中山先生灵柩。1925年,孙中山在北京逝世,此后停灵于香山碧云寺。齐远山参加了祭祀仪式,莫名想念秦北洋——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好兄弟,不也在碧云寺暂住过一段日子吗? 常凯申没忘记驻扎在东陵的孙殿英,派遣齐远山为特派员去视察。齐远山带着一个连的骑兵出了北平,经过蓟县到了遵化。沿途俱是战乱后的荒野,路有遗骨,赤地千里。 到了东陵,骑兵连被孙殿英的军队拒之门外。齐远山只身进入陵园,如同到了鸿门宴。一路走来,他将东陵的驻军情况记在心底。没想到孙殿英招待他的地点,竟在慈禧太后的隆恩殿上,真是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面对“麻脸将军”孙殿英,齐远山从容说出“裁兵”二字,便有一股杀气从大殿四周升腾而起。自“同治中兴”起,清廷任用湘军淮军平定太平天国,埋下尾大不掉的种子。后来的北洋军阀,官兵只知效忠将军,却不知效忠国家,以至于内战不断,藩镇割据,军队犹如土匪强盗,裁兵相当于裁了命根子。 孙殿英麾下三个师长,个个脸上阴沉,有的翻白眼,有的咧嘴冷笑,还有的干脆把手放到枪套上了。唯独孙殿英大笑道:“远山老弟,久闻大名!你是晚清新军大将安重兵之子,‘北洋之龙’王士珍推荐你去日本留学,还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高材生,几年前又南下投奔革命党,成了常先生跟前的红人。这次北伐大战,你可杀得我们直鲁联军很惨咧。” “军长阁下谬赞了,远山不过是为国家尽忠,为革命办事罢了。”齐远山心想常凯申派他来做这个特派员,跟旧军阀商量裁兵之事,简直是羊入虎口借刀杀人嘛。但他临危不乱,侃侃而谈,“自古以来,将军的实力取决于麾下兵马,您又是出了名的爱兵如子。若是裁兵,手下弟兄们的生计便成了大问题,远山说的不知在理不在理?” “哎呦我的妈呀!远山老弟,您可是说到俺的心坎上了!” 孙殿英笑着摘下帽子,摸了摸半秃的脑门,下令送上黄金二百两,今晚从县城绑两个黄花闺女给贵宾享用。 “将军,您这是在侮辱我吗?齐远山岂是贪财好色之辈!” “得罪得罪!远山老弟。今晚我俩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一醉方休!” 慈禧太后陵墓的东配殿,让给齐远山做了卧室。虽是配殿,同样全由黄花梨木构成,梁柱上贴满龙凤呈祥的贴金彩绘,豪华奢侈,自不必说。 孙殿英与齐远山彻夜饮酒,席间有两个漂亮的少年勤务兵作陪。麻脸将军先表忠心,拍胸脯说要誓死效忠国民政府,愿意做前锋打进山海关,活捉小六子。他又拜托齐远山向常凯申说情,值此危亡之秋,若是轻易裁兵,恐怕会影响统一大业。齐远山满口答应,称赞孙殿英是草莽英雄,国家急缺的栋梁,麾下人马必是未来的国军精锐。 然而,齐远山话锋一转:“军长阁下,您驻军在这东陵,又请我住在慈禧太后的陵墓,怕是还有更大的计划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孙殿英索性挑明:“远山老弟,咱明眼人不说瞎话。不管能耐多大的主儿,在这儿饮酒作乐,说不定明天一早,脑袋搬家,粉身碎骨。你说关外的张大帅,半年前还是中华民国的海陆军大元帅,多大的风光呢?还不是一夜之间,就被日本人炸上了天?啥荣华富贵啊,都他娘狗屁!对不住了,老孙俺嘴上没把门的。” “话糙理不糙。” 半斤白酒下肚,孙殿英已经大舌头了:“有……有句话啊……就是及时行乐……不是说俺要花天酒地,十七八个姨太太,而是握在手里的权力和金子,绝不能浪费了。您看我们脚底下踩着的是什么?就是天大的权力与金子啊!” “嗯,权力与黄金就是划等号的。”齐远山蹬了蹬地上的“金砖”,底下传出瘆人的回应,仿佛慈禧太后也听到了,“这清朝的皇陵,代表至高无上的权力,同样藏匿着富可敌国的财宝。” “对啊!你说这满清皇帝坏不坏啊,掠夺了民脂民膏,既不抵抗洋鬼子,又不造福老百姓,反而埋到了地底下,给慈禧太后去阴间享用了,这不是天大的罪孽吗?” “古来如此啊,从秦始皇到武则天……慈禧太后又是一个新版的武则天。” “俺老孙没读过几天书,不管这些古时候的皇上,俺只说这满清朝廷。如今啊,俺也是国民革命军的军长,咱国民革命军是不是孙中山先生的信徒?” “当然!前些日子我还陪常先生在香山碧云寺祭奠中山先生呢。总理临终遗言:和平、奋斗、救中国!”齐远山将杯中酒洒在地上,“晚生没齿难忘,誓将奋斗毕生。” “中山先生姓啥?” “这还用问吗?姓孙啊。” “俺也姓孙!”孙殿英又干一杯,“自然要继承中山先生的革命遗志。俺老孙可不是乱攀亲戚,俺虽出身草莽,但也是忠良之后,俺的祖先乃是大明辽东经略孙承宗。” “孙承宗?”齐远山熟读过史书,立即想起这个名字,“可是镇守辽东,提拔袁崇焕,抵抗满清的民族英雄?” “我这位祖先在直隶高阳殉国,满门老小百余人无一投降,全部遇难,崇祯皇帝也为之流泪。” 齐远山心想这年头乱认祖宗的不少,河南人袁世凯也差点认了广东人袁崇焕做祖宗,只能抱拳道:“军长阁下果然是英烈之后。” “跟俺的祖宗比,俺孙殿英可是惭愧啊!远山老弟,说到革命,中山先生前半辈子都在革谁的命?” “自然是革满清王朝的命。” 孙殿英拽着齐远山的袖子管说:“冤有头,债有主,满清王朝的总头目是谁?” “慈禧太后!” “那个老女人杀了多少革命党?你算算看?秋瑾、徐锡麟……” “还有改良派的戊戌六君子。” “血债累累啊!远山老弟,你以为慈禧太后二十年前死了,就能逃过这一劫吗?不能!那可是太便宜她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现在正正好好,我们就要革慈禧太后的命!革叶赫那拉的命!革大清朝的命!也是俺老孙给孙中山先生在天之灵的投名状!” “军长阁下,您对革命的忠心,真让远山惭愧!” 齐远山心里却想,这个孙大麻子满口革命,不过是打着革命的幌子盗墓罢了。 “好,远山老弟,今晚你好生休息,明天一早,我就要带领兵马,就地革命!”孙殿英掏出手枪指着地砖,“咱们兄弟也能开开眼界,看看慈禧太后到底长啥样?” 孙殿英有些醉了,晃晃悠悠出了东配殿。齐远山独自住在这偌大的宫殿里,仿佛跟慈禧太后的鬼魂相伴。他坐在行军床上,反复擦拭手枪。今夜凶多吉少,孙殿英已交了底。白天在隆恩殿,齐远山总觉得有双眼睛在背后盯着自己,后脖子飕飕发凉。 这一宿,睡不着了,无论是住在东配殿里的齐远山,还是住在齐远山脚下数十米深处的慈禧太后。 后半夜。 齐远山梦见了她,谁都不知道她的真实名字?梦见她在圆明园的波光水色里流连忘返,倚靠着年轻的咸丰皇帝。那样的青春无敌,容光焕发,她在幻想未来的灿烂人生,幻想整个天下在花盆鞋底下拜倒…… 头顶有阵风呼呼的吹下来。齐远山睁开眼睛,圆明园的艳阳天,变成清朝皇陵的暗夜。叶赫那拉家的女儿如同灰烬被风吹散,只剩屋顶上一轮月亮。 这不是做梦,而是东配殿的屋顶开了个缺口,有人掀开几块瓦片,垂下一根绳索。 齐远山提着手枪,翻身而起。他的枪法与眼力极佳,一眼便看到屋顶上的人。刚要抬手射击,上头传来一个声音,宛如石头砸下,听得清清楚楚—— “今夜凶险,请跟我上来!” 其实音量很轻,旁人根本听不到,仿佛接了一根耳机线,直接从屋顶插到耳里。“凶险”二字,齐远山早有预料,却不知屋顶上是何方神圣? 犹豫再三,决定上去。齐远山把手枪插在怀中,双手抓紧绳索,双脚在下盘夹紧。这两年戎马倥偬,他越发孔武有力,轻轻松松爬上房梁。 钻出东配殿的屋顶,四周呼啸陵园的风,夹着清朝五位皇帝的灵魂,齐远山才看清对方容颜——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着黑衣劲装,跟自己相似身形,脸庞轮廓以及五官,都有几分神似之处。 他是中山。 “我们见过吗?” “几年前,在广州,越秀山下。” “你是?”齐远山皱起眉头,月光越发明亮,记忆也越发清晰,“阿幽的手下?太白山的刺客?” “嗯……”中山控制情绪,低声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速速离去。” 东配殿门口,包括隆恩殿都有卫兵站岗。陵园外响起行军操练声,偶有一两声枪响,看来大部队正在调动。齐远山知道事态严重,便跟着中山从东配殿爬下去,抓着绳索翻墙,出了陵园。 黑魆魆的荒野中,背后是枝繁叶茂的山坡,尽是风吹松林的沙沙声。齐远山问道:“你为何要救我?” “哥,你不认得我了吗?”中山拖着齐远山来到山窝子里,打开火折子,照亮自己面孔,“我是中山,你的弟弟啊!” 话音未落,齐远山伸手触摸弟弟眉眼,仿佛触摸一团火焰。兄弟俩的父亲是在辛亥革命那年,被袁世凯派遣刺客所杀,不久便流落街头分离。那时齐远山已十二岁,牢牢记得父亲被杀,全家人痛哭的场景。他被送到军营去做小兵,心里却还惦念弟弟,曾经偷偷跑出来寻觅,却再没了中山的踪迹。 齐远山一把将弟弟推到,扒开中山的上衣,看到肩膀上有块三角形疤痕,泪如雨下……他记得小时候,兄弟俩过年玩炮仗,自己一不留神将鞭炮扔到弟弟身上,炸开一个血口子,留下这道三角形疤痕,他被爸爸吊起来打了三天。 “中山!” 这回不会有错了,兄弟俩终于相认,抱头痛哭。齐远山说怪不得啊,几年前在广州越秀山下,看到阿幽身边这个少年,就觉得面相很熟,骨子里有不可言说的亲切感。 齐远山刚想问他这些年怎么过来?又怎会跟太白山的刺客混到一块儿?却听到陵园外响起激烈的枪炮声。齐远山心中一紧,登高远望,黑夜的大红门外,亮起一大篷火光。 “哥,别看了,你带来的骑兵连,已被孙殿英包了饺子。” “岂有此理!” 齐远山并非没有心理准备,只不过孙大麻子前脚刚跟自己喝过酒,后脚便刀子,果然心狠手辣。 “这一带兵匪横行,孙殿英计划声称是你路遇军阀余部,或撞上关外小六子的部队,全军覆没,命丧长城下。”中山冷笑一声,“哥,军阀就是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弟弟,若非你来提醒,恐怕我已没命了。” 话音未落,慈禧陵墓四周亮起无数火把,果然有大队人马来搜捕他了。 中山拽着他的胳膊说:“哥,我好不容易才见着你,快点逃命去吧。” “弟弟,你不跟我一起走?” “明日我还有要事,我们兄弟俩自会再见面。” 齐远山俯瞰陵园:“难不成,明日你也要参与盗墓?” 中山不知该如何作答,背后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不错,明日就是打开慈禧陵墓的大日子。” 这声音让齐远山的心脏几乎爆裂,他刚转身要摸手枪,一只匕首已顶住脖颈。 月光照亮一道刀疤,齐远山看到了阿海的脸。 “阿海哥!”中山当即跪下为齐远山求饶,“请不要……” “中山,我早就猜到你会这么做了。只是你应当提前告诉我,而非擅自行动。”阿海后退半步,将匕首从齐远山的脖子上撤走,“齐远山,你走吧。” “你为何不杀我?” “杀你对我有何好处?” “阿海,你留着我这条命,必别有用心。” “你是聪明人,不必多问,山上有的是藏身之所,千万别再下来。等过几日,清朝皇陵被挖空了,孙殿英自会撤军,你便能回北平去了。” 齐远山后退两步,双手抱拳:“算我欠你的!” 中山催促一声:“哥,快走啊。” “弟弟,保重!” 说罢,齐远山钻入山上的莽莽丛林,纵使孙殿英派兵去搜山,也未必能摸到一根毛。 中山依然跪在阿海面前:“阿海哥,你要杀我吗?” “杀你作甚?”阿海冷笑,“你能跟着我从太白山上下来,我俩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到秦北洋那边去了。” “是啊,这都是命呗。” 中山心底叫苦不迭,后悔听信了老金的话,关键时刻背叛太白山,非但一两黄金都没分到,反而跟着阿海到这里来挖墓了。 阿海收起匕首:“我不相信命。” “可你为何放走了齐远山?” “你可知《三国演义》,赤壁大战后的‘捉放曹’?” “华容道?阿海哥,你是自比关云长?” “错了,我可不是关云长,我才是曹孟德。” 阿海俯瞰着整个东陵,看着大红门外的熊熊烈焰,山脚下两座陵墓的宝顶。 第十五章 老佛爷的地宫 宣统元年,农历十月,公元1909年11月15日,慈禧太后正式下葬埋入地宫。 不到二十年后,大祸就要临头了。 次日清晨,大队人马已在慈禧陵墓的隆恩殿前聚集,一半人挺着明晃晃的刺刀,另一半人却扛着铁铲和锄头。 孙殿英抽了手下军官两个耳光:“妈了个巴子!居然让齐远山逃跑了!” 阿海低声说:“孙大帅,山前山后都有人马把手,我怕他也逃不远。” “今天就动手吗?” “事不宜迟,不要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孙殿英站在大殿前,整了整衣冠,清了清嗓子,发表动员讲话—— “诸位兄弟同袍!请听俺老孙几句话。有人说,咱今天的行动是盗墓!是盗墓吗?是!老子就是盗墓!但老子除了盗墓,还是革命!满清杀了我祖宗三代,不得不报仇革命。孙中山有同盟会,革了满清的命;冯焕章用枪杆子逼宫,把末代皇帝赶出紫禁城。我孙殿英枪杆子没得几条,只有革死人的命……发掘满清东陵,有三大好处,第一,满清入关后大兴文狱,枉杀士人,诸如吕留良等都被开馆戮尸,我虽不才,亦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第二,满清统治三百年,搜刮的财帛不知多少,今天我发陵,是为通天下财货,收运转之利,丰藏中华国库。第三,东陵百姓向本座诉苦,多年以来,附近常有尸变为害。俺老孙在河南老家打过僵尸,知道尸变的根源在于坟墓。清廷以金玉珠宝养尸也,久久为患民间,今日本座发掘东陵,便是为民除害,为中国除害,此为一大义举,堪比李寄斩蛇,后羿射日!” 这番讲话看似冠冕堂堂,官兵们振臂高呼革命口号。阿海的嘴角也与刀疤连成了一线。 中山打开个大木箱子,取出一堆玩具积木般的小房子,却是整座慈禧太后陵墓的模样。 “这便是样式雷的‘烫样’。‘样式雷’家乃是清朝皇家建筑设计师。这‘烫样’是呈献给慈禧太后所看的小样。数日前,我费了不少周折,才从‘样式雷’后人手里弄来。” 阿海没说他是盗窃来的。他将盗墓贼小木和老太监何常拖过来问:“你们两位瞅瞅,墓道口到底应该在哪儿呢?” 果然,看“烫样”就一目了然,省却了绕着陵墓和宝顶转圈之苦。小木不敢说话。老太监吊着嗓子说:“这‘烫样’确属‘样式雷’所做,但要老朽说墓道口在哪儿?还是得到了方城明楼下才能清楚。” 孙殿英、阿海、中山,带着小木与何常在,以及数百名精心挑选过的士兵,穿过隆恩殿背后的三洞琉璃门,便看到了慈禧太后的明楼与方城。 方城就是陵墓坟冢前的一道方形城墙,上头有木制城楼便是明楼。前头还有石五供以便祭祀。穿过方城下的门洞,便是宝顶,俗称月牙城。 虽是盛夏,却是阴气森森。迎面一块琉璃照壁,通常墓道口就在照壁下。阿海转身问小木:“以你的经验,应该从这里开挖吗?” 小木战战兢兢地回答:“这里只是名义上的入口,您若不信,可以向下挖挖。” 阿海又问老太监:“何公公,您记起来了吗?” 何常在照例又给慈禧太后磕头,念念有词:“老佛爷在上,小的罪该万死……” 几个士兵上去扒光了老太监的衣服,露出光秃秃的下身,大伙儿哄堂大笑。何常在这把年纪,又受这等羞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这一幕,看得小木心惊肉跳,怕是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 阿海沉下面孔,帮老太监把一件件衣服重新穿回去,贴着他的耳朵说:“何公公,这回你想起来了吗?” 何常在哀嚎着说:“咋家……不……奴才……奴才……想起来了……” 阿海与中山架着老太监的胳膊,绕着宝顶转了好几圈。他们走得迷迷糊糊,后边跟着上百号士兵,铁铲与步枪相互不断碰撞出金属之声,孙殿英又骂骂咧咧了。 突然,老太监指着宝顶侧面的一块砖墙说:“好……好像……是这儿……” 阿海又把小木拽过来说:“你瞅瞅,是不是?” 当年在太白山,老金是“地宫道”的好手,精于挖墓和捕捉镇墓兽。而阿海则是“刺客道”的高手,爱好把活人变成死人。但他对死后的世界毫无兴趣,“地宫道”的功夫早就荒废了。既然老金已死于太白山雪崩,普天下除了秦北洋,唯一能帮助他的人,便只有盗墓之王小木了。 小木仔细查看宝顶方位,再结合陵墓与山坡的位置,以及此处与明楼方城的角度关系,提起洛阳铲探了探深浅,点头道:“应该是这里了。” 阿海贴着他的脸颊说:“你骗过我很多次,这一次,我暂且相信你。” 孙殿英也不客气,吩咐工兵营就地挖掘。幸好是光天化日之下,还有几百号人壮胆,许多士兵脱了上衣,光着膀子,挥汗如雨。孙殿英点上一支烟,又亲手给阿海点了一支。火柴划了几次都灭了,其实是手在发抖,却尴尬地说是地底下吹的阴风。 但这墙体极其坚固,不知渗了什么特殊材料?也许是铁汁铜液。工兵营挖了两个钟头,这才挖出金刚墙的砖头。老太监何常面色一变,再次跪下磕头。小木用手指关节敲打,又把耳朵凑到金刚墙上,点头说:“就是这儿了。” 工兵继续挖掘,但这金刚墙如同其名,任由铁铲如何飞舞,只是砸出几个白坑,连裂缝都看不到。这支部队本就缺少粮饷,武器装备低劣,更不会有工程机械。阿海连连摇头,心想这帮没用的家伙,要是有工匠联盟来帮忙挖墓就好了。 孙殿英心急如焚道:“妈了个巴子!照这么挖下去,下一次改朝换代才能把慈禧太后给拖出来啊,干脆用炸药吧!” 众人立即退散到方城外,工兵营在金刚墙下埋了炸药,远远按下起爆器。霎时间,宝顶下天崩地裂,巨响震动整个清东陵,阿海感觉仿佛有人在挠他的脚底板…… 硝烟与灰尘渐渐散去,孙殿英重新走近宝顶。原本坚不可摧的金刚墙,果然被炸开一个大口子,宛如某种怪兽的嘴巴张大,四周砖块就像牙齿与舌头。 阿海将两个火把扔进去,再让小木与老太监辨认,露出一条幽深的甬道,如假包换的墓道口呢,一团带着腐烂气息的烟雾,若有若无地飘入鼻孔…… ※※※ 孙殿英召集敢死队。第一批由三名军官带队,各率数名亲信,总共二十余人,皆是亡命之徒。每人都签下生死状,奖赏一百块大洋,若是不幸死了,就抚恤给家属。他也把丑话说在前头,所有官兵一律单衣单裤,进出都要搜身检查,私藏宝物者,杀无赦。孙殿英还给大伙准备了践行酒,仿佛要上刑场的断头酒。 阿海与中山、小木以及何常在,四个人走在队伍最前头。步入幽深的地宫,仿佛从盛夏钻入寒冬,人人都打了冷战。老太监每走几步就要磕个头,后面的士兵免不了要踹他屁股。马灯与火把照亮前方,升起一团黑乎乎的雾气,又像女人的头发丝,从每个人的脚底下慢慢缠绕,顺着小腿肚子爬入身体…… 有人吓得绊了一跤,手里的步枪走火,当即打中前头的士兵。灯火乱晃的刹那,有人以为遇到鬼魂,纷纷拉开枪栓射击。阿海与中山急忙拉着小木卧倒,老太监别的本身没有,保命的本领一流,早就趴在墙角下了。这番交火持续好几分钟,不断传来惨叫声,直到阿海大喝一声:“还没到地宫呢!别都自相残杀死光了!” 枪声停息下来,大家小心翼翼地起来,再用火炬马灯一照,地砖上躺了七八具尸体,全是被自己人打死的。这伙人连个墓室门都没摸着,就背着自家兄弟的尸体出来了。孙殿英又抽了军官的耳光,立即填补人马,重新深入墓道。 这一回,大家吸取了教训,就当是一次演习,再没有草木皆兵。阿海告诉士兵们——小木是挖墓的高手,别看他细皮嫩肉的,可是河南洛阳盗墓村的大首领。小木平生翻过的古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不也活得好好的吗?看他手里的洛阳铲,这可是他发明的独门兵刃。只要胆大心细,祖上积阴德,哪怕是盗墓贼,也有活到七老八十善终的呢。何况,咱也不是盗墓,咱是革命。 火把照出了第一道墓室门。门上有精美绝伦的高浮雕,似兽非兽,似佛非佛,完整的汉白玉石板雕刻而成。门上还有石雕的屋檐,乍看以为是木质宫殿,想必出自秦北洋老爹手笔。 老太监何常在照例又是磕头。士兵们一齐用力推门,却是纹丝不动,有人要举起铁铲和锤子,却被阿海阻拦,怕这样的震动会引发某种机关。 “小木,只有你能打开墓室门。”阿海搂着小木的肩膀,将他推到门缝前。 “俺先看看。” 小木虽然盗墓无数,但习惯于挖掘一千到两千年前的古墓,最近的也有一二百年,却从未挖过如此新鲜的墓——地宫封闭至今尚不满二十年,反而让他紧张。他从盗墓包袱里掏出工具,一根细细长长的铁丝,伸入门缝之间。甭管是两千年前还是二十年前,从秦始皇传承下来的顶门石却从未变过,盗墓贼打开这道门的方法也是万变不离其宗。小木的双手抖抖豁豁,折腾半晌,终于开了墓室门。 门开了。 又一阵烟雾忽明忽暗地升腾而出,众人急忙戴上口罩,几个军官还戴上了防毒面具,看起来更像是魑魅魍魉。小木已经不需要这些个东西了,他早就习惯于古墓里的空气。何常在原本就跟鬼魅差不多,浑浊的双眼直勾勾看着墓道深处,好像遥远的主子正在召唤奴才。 中山面色为之一变,他跟老金下过墓捉过镇墓兽,但毕竟年轻,看到这阵仗也有几分惊恐。唯独阿海面不改色,勾着小木的胳膊肘,两个人并排闯入墓室门。 墓道没有台阶,只有斜坡慢慢伸入地下。后边的士兵鱼贯而入,排成整齐队形,没有命令谁都不许开枪。第二队士兵紧跟着上来,在墓道两旁列队站岗,还有四挺机关枪架在墓道口。孙殿英早已做了预案,假若慈禧太后尸变,便以机关枪射杀之。 第二道汉白玉墓室门露出来了,形制跟第一道墓室门大同小异。小木再次拿出看家法宝,塞入墓室门的缝隙,如法炮制地推开了顶门石。 门打开的刹那,一阵阴风呼呼吹出,何常在捏着嗓子提醒一句:“里头就是老佛爷的寝宫啦。” 阿海紧急吩咐大家趴下,就像平常操练散兵一样,士兵们齐刷刷倒在地上。小木也蜷缩在门边的角落中,借着火光往里观察。盗墓无数的他,练出超乎常人的眼力,哪怕在漆黑的古墓之中,只要有一星半点的光,也能看清楚个大概。 慈禧太后的地宫。黑烟渐渐散去。小木屏着呼吸,扛着洛阳铲,几乎在地砖上爬行,嘴里叼着一支手电筒,照亮前方黑雾。 后面人等胆子再大,也都上下牙齿打架了。还是阿海与中山押着何常在,走进这间汉白玉石铺砌的地宫石室。许多火把与马灯都进来了,前方越来越亮堂。黑烟仿佛起伏的水面,承载着一艘黑漆漆的木船。 阿海想起白鹿原唐朝小皇子的棺椁,乍看起来不也像一艘木船吗? 他吩咐大家镇定,抢到小木身边,火把照亮那艘“木船”。 慈禧太后的棺材。就像突然冲破狂风巨浪的艨艟,几乎要在礁石上撞得粉身碎骨。 地砖上有一座汉白玉石台“宝床”,停放一具硕大的棺椁,便是晚清帝国独裁者的梓宫。这座棺材大如一尊小房子,又像带着蚊帐的大架子床,全由价值连城的云南金丝楠木做成,不同于古墓里的朽烂气味,下葬不过二十年,至今散发着木料原始的香气。外棺表面刷了七七四十九道油漆,再用金线描绘四大天王与藏文经咒。 老太监看到棺材,立时泪如雨下,标准的“不见棺材不掉泪”。阿海确信慈禧太后正躺在棺椁之中。地宫内还有石墩台,放着记录慈禧谥号的宝册。四周堆放不少紫檀木的小柜子,自然装满了陪葬品。军官下令谁都不许动,必须先打开棺椁,让军长查看过才能动手。 不过,棺材盖子与身体之间绝无缝隙,钉子才过了二十年,也没有腐烂的可能,只能用斧头强行劈开。士兵们早已备好了工兵斧,阿海问小木:“你说从哪儿砍?” 小木没有看向棺椁,而是直勾勾地注视棺材正后方,一团黑影正覆盖眼球…… 第十六章 凤凰于飞 慈禧太后下葬十九年后,秦海关亲手制作的镇墓兽来了。 清朝皇室规定只有皇帝墓才能使用镇墓兽,严禁王公贵族与后妃墓葬中出现此物,否则便是大逆不道的僭越。但慈禧太后的权力早已超过皇帝,一凤压两龙,她要给自己造镇墓兽,谁又胆敢阻拦呢? 黑影已铺满整个地宫穹顶。发出炙热的温度,原本的阴风变成热风,仿佛闯入一口蒸笼,让所有人变得汗流浃背。一对翅膀在地宫中翱翔,缀满金色羽毛,响起金属的碰撞声。 小木看到一只挺立的鸡头,又像燕子与蛇的脖颈,后背隆起如同乌龟,尾巴却像一条大鱼,又拖着五彩斑斓的羽毛,就像孔雀修长婀娜。 凤凰镇墓兽。 阿海与中山纷纷后撤,扔下老太监何常在。小木想起自己左手断指,便也拔转屁股逃跑。凤凰扑到士兵们身上,青铜爪子拧下两个人头。刚才士气高昂们的官兵们,全都丢盔卸甲地往外逃。 阿海的刀疤也被温热的鲜血沾满,但他是“刺客道”高手,踮着脚尖从士兵们的头顶与肩膀上飞踩过去。 凤凰向着小木袭来,他被堵在地宫角落,无处可逃,绝望中举起洛阳铲,竟然挡下了青铜做成的凤凰鸟喙的一击,但强劲的力道已将虎口震得鲜血迸裂。这一瞬间,他看清了凤凰镇墓兽的全貌…… 晋朝郭璞注《尔雅》,说凤凰“鸡头、燕颔、蛇颈、龟背、鱼尾、五彩色,高六尺许”。东汉许慎《说文解字》载“凤之象也,麟前鹿后,蛇头鱼尾,龙文龟背,燕颌鸡喙,五色备举。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过昆仑、饮砥柱,濯羽弱水,暮宿风穴,见则天下大安宁。” 秦海关为慈禧太后设计制造的镇墓兽,按照古书上的记载完成,而非后世经常出现在戏台和木雕上的凤凰。想想隆恩殿上的丹陛石,凤在上,龙在下,慈禧太后用凤凰作为自己的镇墓兽,恰是最贴切不过了。 这是一只火凤凰,浑身冒出烈焰,就要把小木烧成灰烬之际,机关枪开始咆哮了。 四挺奉天兵工厂生产的马克沁机关枪,已被推到第二道墓室门外,对准凤凰镇墓兽射出几百发子弹。 马克沁终结一切…… 这是用古老方式制造的青铜外壳无法承受的冲击力。就像僧格林沁的蒙古铁骑在北京八里庄被英法联军的火力方阵横扫。小木的耳膜与心脏几乎同时爆裂。他从指缝里看到弹壳横飞,一半在凤凰胸口弹开,一半射入镇墓兽体内,烧出赤色的火焰。他听到齿轮与弹簧被打断的声响,闻到某种焦烂的气味。凤凰仰着脖子冲天而去,却撞在墓室门的顶端,又轰然坠落倒地。 小木感到镇墓兽的温度正在下降,凤凰的双眼渐渐暗淡。但这并不意味着安全。 几个死里逃生的士兵回来,他们晓得一旦逃出墓室门,非但原本许诺的赏金没有了,反而可能落个临阵脱逃的罪名,当场被拖出去枪毙。 有个军官胆儿肥,端着驳壳枪走到镇墓兽跟前,用脚底板踩了踩凤凰的鸡冠,发出铿锵的金属之声,不禁发出大笑:“脱毛的凤凰不如鸡嘞!” 话音未落,慈禧太后的棺材背后,飞出了第二只凤凰。 第二只镇墓兽。 军官丝毫没有防备自己身后,后背心遭到重击,胸口多了一只鸟嘴,叼着一个活蹦乱跳的心脏。军官亲眼看着自己的心脏碎裂,嘴里轻轻喊了一句:“妈了个巴子!”然后脑袋一歪,洪水般的鲜血喷涌而出,整个人扑倒在凤凰镇墓兽身上。 小木从未见过一个坟墓里竟会有两尊镇墓兽! 两尊镇墓兽都是相同的凤凰形态,不但打破了清朝两百多年来的祖制,也打破了中国帝王镇墓兽几千年来的传统。双兽(或者说双禽)保护一个墓主人,这待遇恐怕已超过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不是武则天,胜似武则天。 第二只凤凰镇墓兽,仅仅杀死了一个军官,并未乘胜直追。对面的机枪手们,刚刚吓得魂飞魄散,扔下马克沁机关枪逃出去了。盗墓贼小木心想这回必死无疑,没想到这只镇墓兽竟趴在第一只凤凰身上,用青铜鸟喙轻轻拨弄死去的鸟头,仿佛鸳鸯般的情意绵绵,发出阵阵哀鸣。 小木再细看两只镇墓兽,并非完全没有差别。倒地的第一只凤凰更加鲜艳,身上缀满金片;后面出来的第二只凤凰,相较起来更为素净,没有那么多花哨颜色。就像自然界的鸟类,通常雄鸟漂亮,雌鸟朴素,恰恰跟人类相反。 死去的镇墓兽是凤,活着的镇墓兽是凰。 雄为凤,雌为凰——所谓凤凰,就是雄凤雌凰的合称。 秦海关为慈禧太后制作的镇墓兽,实为空前绝后的双镇墓兽。照道理说,镇墓兽本为至阴至阳之物,若在同一个地宫内,应是互相排斥,很可能自相残杀。一山不容二虎,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岂可两个镇墓兽同守一穴,同事一主?但若用“凤、凰”镇墓兽,本来就是一雄一雌,一阳一阴,如天地万物之奥妙,皆在阴阳共生,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道…… 秦海关是最后的墓匠族大师,竟然参透了这个道理,反其道而行之,设计“凤凰双兽”为慈禧太后镇守阴宅。果不其然,这对凤凰镇墓兽,就像夫妻般恩爱,雄凤被马克沁机关枪索莎莎,雌凰在死去的伴侣身边徘徊,犹如杜鹃啼血,子归哀鸣。 雌凰浑身燃烧的火光,照亮雄凤尸身上的一行铭文,小木依稀辨认出几行小篆——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蔼蔼王多吉士,维君子使,媚于天子。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蔼蔼王多吉人,维君子命,媚于庶人。” 这行文字出于《诗经·大雅·卷阿》。这样离经叛道的设计,不可能不经过慈禧太后的同意,但也正是“凤凰于飞”四个字,打动了这个更年期女人的内心。 小木的遐想只持续了几秒钟,耳边再次呼啸炙热的子弹。四挺马克沁机关枪重新咆哮,将数百发钢铁弹头射入雌凰的胸膛。 逃跑的机枪手全被孙殿英的警卫队杀了,又换一批士兵,迅速更换子弹带,对准哀鸣的凤凰镇墓兽,扣下扳机…… 第二次屠杀只持续半分钟,雌凰轰然倒地,恰好压在雄凤之上。它的双眼看着地宫角落的小木,渐渐暗淡冰冷,再也没有光芒。凤凰于飞,坠落在地下宫殿。凤与凰,生亦同穴,死亦同穴。 另一批领了重赏的士兵们,“汉阳造”上着明晃晃的刺刀,如履薄冰地靠近,似乎要与镇墓兽肉搏,抑或与棺材里尸变的慈禧太后血战。 满地的鲜血、残肢以及内脏,让清朝皇陵的地宫宛如污秽的屠宰场。阿海大胆地把手指头深入镇墓兽身上的弹孔,确认它们再无杀人的力量。 中山文绉绉地念了半首诗,竟是西汉司马相如的《凤求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阿海吼了一嗓子:“小木!你还活着吗?” 小木从角落里钻出来,除了虎口震裂,几乎毫发无损。劫后余生,阿海拥抱小木一把。士兵们清理地宫,先把尸体与残肢搬出去,但把两只镇墓兽的残骸留下。 尸体堆里却还有个活人,原来是老太监何常在。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们都死了,唯独这风烛残年的老头子活着。何常在又对慈禧太后的棺椁磕头,说是老佛爷显灵保佑自己不死。中山擦干净老太监脸上的血污,整张面孔是越擦越白,好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 众人聚齐到慈禧太后的棺椁前。阿海拿起工兵斧,爬上朱红色外棺盖,排山倒海般劈下去。他拥有畜生般的体格,加上运用一口真气,没几下就劈烂了金丝楠木的外棺。 凡帝王陵墓皆有外棺内椁,慈禧太后的内椁暴露在灯光下,同样是红漆填金的一口重型寿材,只是相比外棺小了两圈。阿海用手指关节敲打内椁盖子。老太监何常在已瘫软在地。 “慈禧太后就躺在这里头!”阿海长出一口气,“有请孙大帅开棺!” 孙殿英在亲兵簇拥下步入地宫,绕过地上两具镇墓兽的残骸,惊骇地说:“阿海兄弟,千万不要再用蛮力开棺了,免得坏了棺材里的宝贝。” 小木提醒可在棺盖下打几个洞,再把棺材盖撬开,这是多年盗墓的经验。阿海亲自动手,用斧头劈开若干长方形裂缝。几名身强力壮的士兵,便用刺刀插入撬动,听到内椁盖子响起“嘎嘣”一声。 孙殿英摸着胸口后退几步,众将官各自掏出家伙。小木提起洛阳铲,小心挪开棺材盖,阿海与中山上来帮忙,将棺盖轻轻地卸到地砖上。 慈禧太后的棺材打开了。 没有想象中的腐烂气味,反而飘出一阵异香,仿佛陈年香料涌入每个人的鼻孔,如同飘满肉豆蔻与檀香木气味的南洋海岛。 棺材里射出耀眼红光,所有火把与马灯都黯然失色。孙殿英下意识挡住双眼,捂着颤抖的嘴巴说:“小木兄弟,有请你先看看吧……” 小木知道这回躲不过了,无声无息地走到棺材边,踮起脚尖往里看…… 地宫主人的面孔还未露出,却有一层薄薄的梓木板覆盖。小木在明清王公墓里看到过,这玩意叫“七星板”,表面用金线金箔勾出经文与菩萨像。 “七星板”下是由数千颗珍珠缀成的被子,又称“网珠被”。小木凝神静气,再把“网珠被”掀开。这一下,灿烂夺目的光芒再次蓬勃而出,犹如火山爆发,把地宫的穹顶都照得透亮,又像是在东海龙王的水晶宫里,四壁荡漾着水波般的光影。 终于,小木看到了她的脸。 第十七章 叶赫那拉氏 道光十五年,农历十月十日,她出生在北京西四牌楼劈柴胡同,今日的辟才胡同。父亲叶赫那拉·惠征,原是镶蓝旗人,并非满洲显贵,后来父以女贵,才升为上三旗的镶黄旗。惠征出身监生,当过笔贴式等小官,在地方上做过道员。 史书很少给女人留名,贵如女皇武则天,也不过留下个自己改的日月当空的“瞾”字。有人说,这座坟墓的女主人小名“杏儿姑”,因为家中四合院种有白杏树,爷爷给她起名“杏贞”。也有人说她本是汉人,生于山西农村,本姓王,幼时被潞安知府惠征收为养女,改名“玉兰”,冒充亲生女儿选秀入宫——此说存疑。 十七岁的她成了咸丰皇帝的兰贵人,两年后晋封懿嫔。彼时彼刻,帝国半壁江山已经姓洪了,天王北望燕京,虎视眈眈。二十一岁,她为咸丰帝生下唯一的皇子,母以子贵,晋封懿贵妃。她跟武则天同样写得一手好字,皇帝总让她代笔批阅奏章。帝国四万万人的命运,全部浓缩在她朱红色的毛笔尖上。二十五岁,洋鬼子打进北京城,火烧圆明园,她陪皇帝逃亡热河。第二年,她成了寡妇,六岁儿子当了皇帝。咸丰帝驾崩前留下顾命八大臣,他们厌恶她,她也厌恶那八个男人。辛酉年,她学会了政变这一招,诛杀肃顺等顾命大臣。她重用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汉人重臣,开创“同治中兴”。 四十岁那年,她唯一的儿子死了。她厌恶自己的儿媳妇,让那可怜的女孩吞金自杀,跟丈夫一同埋入东陵中的惠陵。 三十年后,她也被埋入坟墓,距离儿子媳妇的坟墓不过数千步之遥。历史书上给她的名字叫叶赫那拉氏,徽号慈禧,谥号孝钦显皇后。 又隔二十年,她从坟墓中苏醒。 叶赫是女真最古老的氏族之一,明朝初年,叶赫那拉氏与爱新觉罗氏征战不休,双方几为世仇。努尔哈赤兴起,方才彻底征服叶赫那拉,留下“灭建州者必为叶赫”的说法。 此时距离清朝灭亡,已过去了十六年。 她依然闭着眼睛,但她不像是个死人,而像刚刚睡着了一般。 唤醒她的是三个男人:一个穿着军装,满脸麻子;一个身着黑衣,右脸爬着一条蜈蚣般的刀疤;还有一个身着盗墓贼的衣衫,面孔白净,眉清目秀。 三个人头碰头扒着内棺边缘,眼睛都被珠光宝气炫得几乎瞎了,许久才适应这灿烂的光芒,看清楚躺在棺材里的她。 她死时已有七十三岁,容貌却仿佛中年妇人。给她拍摄过照片的西洋摄影师,陪她一起看戏游园的公使夫人们,都说她比实际年龄更显得青春永驻,皮肤及气色都极好。当她长眠在棺材之中,同样保持生前姿容,只是多了一层厚厚的妆粉隔离空气。 对于活人来说,空气是生命之源;但对于死人来说,空气就是死神之吻。 阿海尽管咬牙切齿,却大气都不敢出了;孙殿英几乎从棺材上摔倒,革命斗志烟消云散。地宫中还响着“砰砰砰”的磕头声,先是来自老太监何常在,接着是其他军官和士兵们。 小木注意到她的双手叠加放于腹部,握着一支玉莲花。她的手背由龙凤袍子的袖子管覆盖,手指甲如鹰爪般锋利细长,装着金银珠玉和景泰蓝装饰的指甲套……这倒不是盗墓者传说的人死后还在长指甲头发,而是晚清达官贵人喜欢留长指甲的陋俗。慈禧太后更是此种风尚之引领者,概因留出锋利的长指甲就说明无需干活,劳心者治劳力者。晚清社会的阶级划分,多半可从指甲长短看出。 但在指甲套与袖子管指间,暴露出了她的几节手指头,全都长满白毛,长达一寸有余,就像家里放了两天没吃过的豆腐。 她不是睡着了,而是死了。只是时光被塞进保险箱,将二十年凝固成了二十秒钟。 二十秒后,完整的容颜开始了变化。空气就是死人的死神,空气像尖刀,空气像子弹,空气像毒药,空气像烈火,空气触摸着亲吻着尸体表面,让她的皮肤与肌肉开始剧烈收缩。原本四十余岁的面孔,瞬间变成满面皱纹的老太太,双颊与眼窝凹陷,嘴唇开裂,皮肤由苍白变得乌黑,最后化做一张僵尸的脸。 孙殿英彻底摔倒,阿海也摇晃两下,唯有小木纹丝不动,这番情景早在预料之中。 人永远不可能既不打开冰箱又能吃到雪糕的。 老太监被押到棺材边,被逼目睹慈禧太后迅速腐败的遗容,并要他指点每个宝物的要领。何常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中山的匕首架在脖子上,尽管活了那么大把年纪,求生欲却一点不比年轻人少,嘴里尖利地嘟囔着:“老佛爷,小何子对不住您老人家了,小何子还想多活两天呢。” 阿海拍了拍小木的肩膀,无需多言,轮到他大显神通了。两个士兵扛着块木板,小木爬上木板,全身跟尸体平行,双手正好腾空出来,可以触摸到棺材内任何地方。 在何常在指点下,小木慢慢取下慈禧太后头顶的九龙戏珠凤冠,顺便缠下几绺乌黑的头发丝,也不知是否染黑过。凤冠由珍珠宝石锒嵌,有颗大如鸡蛋的珍珠,捧在手心里约重四两。小木知道古董市场上的行情,每每刚打开棺材,便能在心中计算出大概的价值。但凤冠上这枚珠子,实在超出了测算范围,简直天文数字。 盖在尸身上的织金陀尼经被,明黄缎底,捻金织成密密麻麻的陀罗尼经文,缀着八百多颗珍珠。小木颇有经验的从经被两端挑起,就像截取木乃伊身上的纺织品。 士兵们扛着木板调转方向,小木从慈禧太后头顶摸到脚底板,掏出一篷碧玉莲花——头顶荷花,脚蹬莲花,便是“步步生莲”。 小木又摸出两颗翡翠白菜,绿叶白心,白菜心上落有一只翠绿的蝈蝈,白菜叶旁有两只马蜂——正如翡翠白玉和红烧肉奇石,日后竟成台北故宫镇馆之宝。中国人的审美水平,在清朝的两百年内,实在是大大倒退了。 一株珊瑚树,六匹翡翠马,十尊佛与翠玉佛,十八尊金罗汉、一百零八尊翠佛……都在孙殿英的亲自监督下,由亲兵们放入事先备好的木箱子。 终于,硕大的翡翠西瓜出来了,灿烂的光色让小木双手发抖,仿佛一颗还没成熟的西瓜,就等着刀劈下去露出鲜红的瓜瓤呢。 老太监何常在跪着说:“这枚翡翠西瓜,并非缅甸翡翠,而是西洋大美国大统领进贡给老佛爷的碧玺,制造商叫蒂凡尼……” “慈禧太后喜欢蒂凡尼?”阿海听说过这个牌子,“何公公,您的记性不错啊。” “说是大美国大统领进贡和孝敬,其实啊,都是白花花的银子采办来的。”何常在揉了揉眼睛,“当年呢,大美国的商行还给俺老何贿赂过一个小碧玺西瓜,为了能让大美国的碧玺卖个好价钱,不晓得掏空了多少大清国库的白银呢。” 棺材里的翡翠西瓜共有四枚,两个白皮黄籽粉瓤,两个绿皮白籽黄——后来的珠宝专家鉴定为加利福尼亚的碧玺矿出产。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美国加州开采的碧玺,大半漂洋过海到了紫禁城,价格也翻了好多倍,原因无他——老佛爷喜欢呗。待到慈禧太后进了坟墓,大清朝被辛亥革命推翻,订单立马断了,加利福尼亚碧玺滞销,被迫关闭矿山了事。百年之后,中国市场又把碧玺价格炒上去了,加州的碧玺矿山才重新开发。 棺材里能摸的都摸了一遍,露出棺材底部的金丝织宝珠锦褥,镶着上万颗大小珍珠,几百块白玉,数十块红蓝宝石,两颗祖母绿,金碧辉煌,熠熠生辉…… 小木憋着一口气,慢慢抬起慈禧太后的尸身。士兵们便用刺刀挑起锦褥,这下棺材里的金山银海才算是被搜刮一空——大清帝国数年来的财政收入都在这儿了。 搬空了相当于整个国库的宝藏,小木累得不轻,靠在棺材旁边喘息。士兵们却还没完没了,干脆扒下慈禧太后的袍子,将贴身珠宝洗劫一空。 阿海咬着小木的耳朵问:“嘴里还有东西吧?” 小木故意张大嘴巴:“我可没有私藏宝物啊。” “我说的是她的嘴里……” 这下是瞒不过了,小木想保住慈禧太后嘴里的夜明珠,等到有机会自己偷出来,只能点头:“多半有货色吧。” 阿海掏出象牙柄匕首,切开慈禧太后嘴角,将手深入腐烂的口腔,抠出一颗蓝光耀眼的夜明珠。 老太监看到夜明珠滚出来了,当场嚎哭不已,便被士兵们拖到一边去了。夜明珠中间有条缝隙,透出一道绿光。小木不是没见过夜明珠,许多帝王陵墓的尸骨之中都发现过,但因为遗骨腐烂破碎,夜明珠往往散落在棺椁角落,或被压在碎骨与纺织品之间,直接从嘴巴里掏出来的夜明珠极为稀罕。何况这夜明珠的亮度与成色,超过了他这辈子见过的所有珠宝。 所谓“夜明珠”并非某一种天然物质。凡是能在黑暗中自行发光的珠宝,都可概称之。最大的功能,却是在陵墓之中,据说可保尸身万年不腐。最好的夜明珠,乃是地球深处经过几亿年磨炼的火山岩浆。春秋战国时有“悬黎”和“垂棘之璧”的珠宝,只有陶朱公范蠡才买得起,怕是专门为了点缀西施美人吧。传说秦始皇就有夜明珠殉葬。东汉光武帝的小舅子郭况炫富便是“悬明珠与四垂,昼视之如星,夜望之如月”。明朝也有人以红宝石与祖母绿为夜明珠,宫廷甚至派人采购锡兰国的宝石。 孙殿英、阿海、中山都被照得睁不开眼。小木第一个适应过来,才发觉这夜明珠是由两块半圆形珠宝拼成,合拢便是个圆球。孙殿英吩咐士兵们暂时熄灭火把与马灯。棺材里的灿烂珠宝,已被藏入木箱子。地宫陷入开启前的黑暗,唯独这夜明珠流光溢彩,将整个墓穴照得如同白昼。哪怕最深的角落凹陷,也能照得清清楚楚。 “老子这辈子算是没有白活!”孙殿英又命人重新点灯,免得在绿光照耀之下,棺材里的慈禧太后会有啥动静。他拽起老太监问,“何公公,别哭啦,你给俺们说说,这颗夜明珠到底是啥来头?” 何常在抹去眼泪鼻涕:“回大帅的话,《周礼·地官·舍人》有言‘天子含实以珠,诸侯以玉,大夫以玑,士以贝,庶人以谷实’。大清朝早有规矩:皇上与皇后可以含珠下葬,二品以上官员含玉,七品以上只能用金木屑,士用金银屑,庶人用银屑。” 孙殿英当场抽了老太监一个耳光:“妈了个巴子,本帅问的是这颗珠子!” “哎呦……老佛爷的这颗夜明珠嘛,奴才听大太监李莲英说起过,早先属于印度皇帝。他的宠妃是波斯国的美人儿,名叫泰姬。这宝珠以皇帝命名,赠送给美人。泰姬因分娩而亡,印度皇帝为她营造了一座举世无双的陵墓,据说比咱们中国唐宋元明清所有的陵墓都要漂亮。后来阿富汗国打破了印度国,劫走这颗本要埋入泰姬陵墓的夜明珠。乾隆爷远征回疆,威震西域,阿富汗酋长称臣纳贡,奉上这颗夜明珠,这才送入紫禁城。百年后,太后老佛爷偶然从库房里发现这颗宝贝,便决定为自个儿陪葬。这颗夜明珠原本是要给波斯头号大美人泰姬陪葬的,太后老佛爷是咱们大清国的头号大美人。普天之下,除了泰姬,只有太后老佛爷配得上这颗夜明珠。美人配明珠,黄泉之下,永不朽矣……” 老太监捂着脸说到最后,竟然文绉绉起来,想必在怀念当年太后老佛爷的姿容? 小木可不知道什么泰姬,他从包袱里取出一杆小秤,原本并非盗墓行祖传的家什,就跟洛阳铲一样,也是他这两年新想出的花样,用来给墓中宝物称重,便于计算价值。毕竟有时宝物太多无法两全,必须要舍弃掉一些累赘。小木将夜明珠放在小秤盘上,精准测算出其重量为三两一钱四分。 阿海立时跟孙殿英耳语道:“这个份量的夜明珠,恐怕价值在一千万两白银以上。” “一千万两?白银?”孙大麻子几乎摔倒,“这能换来多少挺马克沁与捷克机枪啊?装备三个师都不止呢。” 阿海双手抱拳道:“恭喜大帅,得此宝物,可得天下也。” “怪不得嘞,老人们说古时候的反贼们,都要刨前朝皇帝的陵墓,得到这种宝贝,才能打下天下,坐得龙庭呢。” 孙殿英从小木手中接过夜明珠,放入随身口袋之中,似乎把江山社稷、揣在胸口。 他又想起什么,走到棺材跟前,望向正在腐烂的慈禧太后问:“她怎么办?” 阿海正要回答,有个军官急冲冲跑进地宫,对着孙殿英的耳朵说:“启禀军座,乾隆皇帝的墓打开了。” 第十八章 乾隆皇帝 “东陵到了!” 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孛儿只斤·帖木儿骑在乌黑的蒙古马上,手搭凉棚,望向连绵起伏的昌瑞山。 李隆盛拍马赶到:“东陵正是我的七世高祖父选定的风水宝地。你们看这昌瑞山,重峦如涌,万绿茫茫,日照阔野,紫雾霭霭。顺治帝将随身佩鞢放入风水师选定的穴中,便是孝陵之金井。我家自先祖李淳风所传手艺,阴宅要讲究龙脉,东陵山川形势极为兴旺。而昌瑞山属于燕山之一部分,作为京畿屏障,向东延伸到山海关,清朝人认为燕山与长白山同属一脉。关外的长白山正是满清龙兴之地,可保万年基业。” “可清朝入关二百六十多年还是亡了。” 名侦探叶克难摘下白礼帽,在烈日下解开领口,遥望形如巨龙的燕山山脉。 “叶探长,先父跟我说过,再好的风水,再强的龙脉,也抵挡不了天下大势。龙脉在地,大势在天,地怎能压得过天呢?”李隆盛拍了马脖子说,“科学的说法,便是万物皆有半衰期。比如原子开始衰变,数量会越来越少,衰变速度减慢,产生出另一种元素,释放出阿尔法、贝塔粒子或中微子。衰变是把质量转为能量的方式,直到原子衰变至稳定的同位素。” 这一众人里,仅有的女子,英姿飒爽地穿着西洋装束,头戴狩猎帽,脚蹬皮靴,骑在一匹白马上,瞪着琉璃色的眼珠子说:“清朝漫长的衰变,释放出太平天国、列强入侵、割地赔款、辛亥革命等等巨大能量,最终变成另一种物质,便是中华民国。” 李隆盛点头赞同:“中华民国也会按照这个逻辑衰变成新的朝代——这是比龙脉、风水更大的规律。如今时髦的话来说,也是赛先生的规律。” “诸位,别管赛先生还是德先生,前头那条龙就快死了!”一个身着工匠服,长发披肩,胡须浓密的男子说,“不,龙早就死了,前头是龙的尸体。” 他是秦北洋。 他的马蹄边站着一条凶猛的獒犬,却长着赤色的鬃毛,它是九色。 两天前,秦北洋、小郡王、李隆盛、名侦探叶克难,还有九色与欧阳安娜出了北京城,沿着长城向东骑马奔赴清东陵。 一路兵荒马乱,土匪和溃兵横行,还有许多被盗掘的古墓。秦北洋随便找了一座辽代古墓,钻进去一宿续命。 到了东陵,风水墙内传来阵阵炮火之声。秦北洋爬上高坡,可见东陵中有至上万人的军队,到处是站岗放哨的士兵,许多部队向着旷野放枪射击,不时升起滚滚硝烟。 叶克难重新戴上礼帽:“他们要动手了。” “看来大门是进不去了,风水墙也不用想了。”李隆盛下马走了几步,“我们可以爬上后山,进入陵寝。” 众人弃马步行,攀登险峻的山岭。在松林中走了一个多钟头,才望见山脚下红墙碧瓦的宫殿。 这时候,山下一座巨大宝顶中,响起轰隆隆的爆炸声,脚下也传来震动,九色的双眼再度发亮。李隆盛说从这陵墓规格来看,必是帝王陵寝无疑。从后山下来就像走后门,与平日进入陵寝的方向正好相反,省却了神道、碑亭、隆恩殿等等关卡,直接到了宝顶和月牙城的正后方。果然没看到几个士兵,大队人马都看守在陵墓正前方。 他们用绳索爬上坟冢宝顶,发现墓道口已被军阀打开。爆破造成严重破坏,地面散乱夯土与砖石,不断有人马鱼贯进入陵墓。 宝顶另外几个角落,也看到明显的盗洞与爆破迹象——这伙士兵同时在宝顶上挖洞,就看哪一条通道能挖入地宫,这是乡野盗墓的土办法。 小郡王提醒:“虽然不晓得是哪位皇帝的陵墓?但我们不能硬闯,否则会被机关枪打成筛子的。” 忽然,宝顶下传来一片尖叫,士兵们狼狈逃窜出来。其中一个没有脑袋的身体狂奔几步,倒在地上抽搐,腔子里喷着鲜血。 “底下有镇墓兽!” 秦北洋判断无疑,他摸了摸九色的脑门。这只小镇墓兽未等主人指令,便已转身钻入宝顶上方一个盗洞。 “九色!回来!” 秦北洋的呼喊没什么用。九色像一条饿极了的猛兽,终于发现猎物近在眼前。秦北洋只能跟着九色钻进去。 小郡王与欧阳安娜面面相觑,李隆盛低声说:“不能让北洋身陷险境,我跟他下去,以防不测。你们几位就守在宝顶之上,若有士兵发现,务必赶紧撤退,不要管我们。” 安娜拽着李隆盛的胳膊说:“我也要跟你们下去。” “不必了,这座陵墓内有镇墓兽,我和北洋都修行过‘地宫道’,而你们下去凶多吉少。自从太白山毁灭后,我时常告诫自己——生命可贵,切不可无谓牺牲。” 李隆盛说罢,微微一笑,明眸皓齿,让人心旌摇荡。 欧阳安娜叹息道:“你们务必要活着回来!” “遵命。”李隆盛纵身钻入盗洞。 盗洞极为深邃,至少往下打了几十米,李隆盛终于摸到了秦北洋。 黑暗中的九色变身为幼麒麟镇墓兽,用鹿角向前挖掘。镇墓兽对于陵墓有特殊感应,绝不会无缘无故打洞,说明这条盗洞确有可能通往地宫。但是军阀炸开了宝顶下方的墓道口,自然放弃了这条自上往下的盗洞。 秦北洋几番让九色住手,他说自己是来保护陵墓的,这下反而成了挖墓的。但九色嗅到了同类的气味,已几近失控,疯狂地用鹿角挖掘泥土与砖石。 终于,盗洞正下方被挖通了。一股腐臭霉烂之气扑面而来,九色、秦北洋与李隆盛随之跳下去。 两人身上都有“刺客道”的轻功,落在一片青石砖上。九色吐出了琉璃火球,照亮一根长长的甬道,四周铺着精美绝伦的高浮雕,不是佛像就是金刚,显然是帝王的墓道。 秦北洋贪婪地呼吸了陵墓之气,犹如从地狱回到人间。他看到地上散落着血迹,成百上千的金属弹壳,断裂的人体残肢,甚至内脏和肠子…… 墓室门打开一半。倒下的那一半是被炸药粉碎的,剩下完整的那一半雕刻着四大天王,青白石仿木门楼上雕满繁复的吉祥物,还有多如瀚海的藏文和梵文佛经。 秦北洋感觉脚下踩到一片污水,墓道中泛起臭味与淤泥,说明这座帝王陵墓早已严重渗水。盗墓贼闯入之前,无孔不入的水,早已淹没了地宫。 九色冲在前头,它虽五行属火,但吞噬过东海恶龙镇墓兽的灵石,自然也不惧怕水了。到了地宫门口,污水淹没到了胸口,前头飘浮几具穿着军装的尸体,难道要游泳进去不成?水面上飘来一具木筏,上头还有几支竹竿,显然是盗墓的军阀为进入地宫而临时拼凑的。 秦北洋与李隆盛爬上木筏,撑着竹竿,缓缓深入地宫,九色行走在水中,头顶雪白鹿角,喷射琉璃火球,照亮地宫内的角落。 木筏旁飘浮过来一具棺材。 硕大的帝王棺材,金丝楠木的外壳,简直千钧之重,却依然在水上飘浮。秦北洋不禁哑然,什么伟大的帝王,死后就算住进这样的宫殿,也免不了要随波逐流,生前又怎能想到这样的结局? 不仅是一口棺材,水面上还飘浮好几口棺材,远看像硕大的尸体,或者一头露出水面的鳄鱼。这些棺椁的保存程度与大小各不相同,最大的一尊棺椁,形如飘浮的游船,仿佛还载着帝王与后妃,游荡在圆明园或避暑山庄的湖光山色之中。 这艘巨型棺椁突然加速,仿佛潜艇射出的鱼雷,猛然冲向秦北洋的竹筏。九色距离他们遥远,已无法前来救援。李隆盛举起竹筏,正好撑住棺椁正前方。但棺椁背后有强大力道,逼得竹筏连连后退,直到地宫角落。 眼看就要翻船,棺椁背后露出一双幽暗目光,某个活物爬上棺椁表面,却只有个残缺的脑袋,半个峥嵘的鹿角,布满弹孔的鳞片身体,如同一条大蟒蛇,却已被斩断后半截。 这是一条龙。 潜在水中之龙。 这也是一尊镇墓兽,胸口发出灵石的热量,头角都有金属反光,断裂肢体内暴露齿轮和发条等等零部件——制造它的工匠是秦北洋的爷爷,或者曾祖父,或者爷爷的爷爷…… 秦北洋迅速给它起了个名字——潜龙镇墓兽。 它刚刚消灭了入侵地宫的士兵们,但也遭遇了马克沁机关枪的扫射,甚至集束手榴弹的攻击。这尊龙形镇墓兽被彻底打垮了,在冷兵器的年代它是无敌的,即便在冷热兵器并用的清朝,它也是坚不可摧的。但到了二十世纪,却只能成为被屠杀的对象。 如果在十分钟前,秦北洋与李隆盛见到这尊猛兽的话,必会被它撕成碎片。但此刻,潜龙镇墓兽已是强弩之末,只能将身体盘在自己守护的棺椁之上,这是它最后的尊严。 另一只镇墓兽爬上棺椁,它顶着雪白鹿角,披挂着鳞甲,双眼发出贪婪的琉璃色光芒。 “九色!” 秦北洋大声呵斥,但九色越来越不听话了,无法遏制对于灵石的渴望。它用双角刺破潜龙镇墓兽的胸口,挖出一颗正在变冷的灵石,大口将它嚼碎了吞入腹中,仿佛饿了三天的野狗。已经无法统计,这是九色吞吃的第几颗灵石了。 “北洋,这是天数。”李隆盛安慰一句,“这座陵墓,以及镇墓兽,乃是你的祖先亲手打造,也是我的祖先选定的位置,注定在劫难逃。” 琉璃火球的光芒所到之处,水面上除了六具棺椁,还飘浮许多木头箱子,至于金银珠宝之类,多半都藏匿在水底和淤泥深处了。 有个木箱正好飘到竹筏旁边,秦北洋将它搬上来打开,取出不少硕大的卷轴。 李隆盛打开第一个,铺开在自己膝盖上,却是一幅黑白画卷,画满了险峻的山川形势,树立几十个碉堡,都有手持火枪的男女守卫。围攻的士兵们则是清朝衣冠,同样大多使用火枪,还有红夷大炮伺候,夹杂刀枪弓弩等冷兵器。每个人物都画得活灵活现,细节栩栩如生,竟有一种浮雕般的立体感,截然不同于传统的中国画。 “这是西洋铜版画!”李隆盛看出了门道,“想必是清宫中的西洋画家所作。比如乾隆皇帝时候的耶稣会士郎世宁,就是一位宫廷画家。” 秦北洋脑中闪过某种图景:“此图中的碉楼,少年时,我在北京香山看到过。那里的老旗人说,这是乾隆朝平定大小金川之乱,模拟金川碉楼建造,转为训练八旗士兵。” “这么说来,这张铜版画便是《平定金川战图》。”李隆盛又打开几幅卷轴,全是类似的铜版画,也都是在崇山峻岭之中的碉楼攻防战,“大小金川之战,是乾隆朝重要的战争,平定川西大小金川土司之乱。金川遍布碉楼,易守难攻,前后历时数十年,死伤数万,耗费白银七千万两。” 秦北洋又翻开几幅卷轴,还是同样风格的铜版画,内容却截然不同,变成大队骑兵之间的争斗。双方都装备大量火枪,还有骆驼骑兵与炮兵,俨然十八世纪的欧洲大战。只不过人物衣着却是东方式的,一方是清朝衣冠,一方却是蒙古与西域的衣冠。 “这是平定准噶尔统一新疆之战吗?” “不错。”李隆盛从木箱子里打开几个卷轴,“这些铜版画描绘的都是乾隆皇帝的‘十全武功’。” “两次准噶尔之战,一次回部之战,两次金川之战,一次台湾平叛之战,一次缅甸之战、一次安南之战,两次廓尔喀之战,加起来总共十次战争。” “好大喜功的乾隆皇帝因此自称‘十全老人’,命令宫廷画家制作成铜版画。” 秦北洋慢慢收起卷轴,放回到木箱,免得落入污水之中:“中国可有铜版画艺人?” “乾隆帝下令必须按照奥格斯堡铜版画雕刻家卢根达斯的风格完成。郎世宁等宫廷画家先绘制小尺寸底稿,万里迢迢送到法国,由巴黎工匠转刻铜版印制,再将铜版和版画一起送回中国——这些都是我那皇家风水师的父亲告诉我的。” “这里的主人必是乾隆皇帝无疑。”秦北洋看着硕大棺椁上的九色,“他就在里面。” 李隆盛借着琉璃火球的光芒说:“至于其他五尊棺椁,必是乾隆皇帝的后妃,比如他的先后两位皇后,还有三位皇贵妃。” “我倒是好奇,乾隆皇帝真面目为何?民间有传说,乾隆皇帝本为汉人,乃是海宁陈阁老之子,出生后被继位前的雍正帝抱养。” “就像有人说明成祖朱棣实为元顺帝之子一样,都是无稽之谈。乾隆皇帝的画像,这几年也从宫禁流落民间,乾隆帝是个典型的满人:长脸,白肤,细长眼,胡须稀疏……” “就让流言都变成武侠小说罢了。”秦北洋干脆躺倒在竹筏上说,“听说乾隆皇帝的墓里,还有干将莫邪剑呢。” “别想太多!既然乾隆皇帝的地宫已被破坏,镇墓兽也被打死,我们该怎么出去呢?” “我是来找阿海复仇的,没有见到阿海,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秦北洋话音未落,地宫外边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有几十号人马赶来,还有枪支来回碰撞之声。 李隆盛趴在竹筏上说:“他们来开棺了!” 九色站在飘浮的棺椁上,顶着鹿角,准备决一死战。 外面的士兵们开始尖叫:“我的妈呀,地宫里有人在说话!该不是乾隆皇帝显灵了吧?” 地宫外响起一片鼓噪之声,又传来两声枪响,也许是胆小鬼擦枪走火了。这帮军阀的匪兵,还没踏入地宫一步,自己便已乱作一团,枪声接二连三,甚至传来几声惨叫,必是黑灯瞎火打中自己人了。 秦北洋将计就计,索性跟李隆盛大声说话:“我们被困在地宫了,如何才能逃出去?” “我也不晓得,难道躲在这口棺材之中?” “你们太白山出来的人就喜欢藏棺材!” 秦北洋自然想起了当年香山雪夜行刺,还有阿海与脱欢躲入唐朝小皇子的棺材行刺小徐将军的往事。地宫中的声音加上那么多积水,形成奇妙的共鸣效果,犹如魔鬼的歌唱,悠扬飘荡到墓道深处。 于是乎,外头响起一哄而散的逃跑声。这帮士兵实在没用。可想而知,阿海并不在乾隆皇帝的陵墓,否则绝非这个局面。 李隆盛在地宫中撑着竹筏,就像在剑桥的康河划着小舟,快速冲出墓道。秦北洋用俄国十字弓护在胸口,九色也喷出琉璃火球开道。 火球上下翻飞,前方传来几声惨叫,士兵们更加后退。秦北洋与李隆盛穿过两道墓室门,便被密集的枪林弹雨挡住。不能再往外冲了,一旦出了墓道口,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九色就会恢复成为大狗模样,秦北洋与李隆盛也会被机关枪打成筛子。 两人一兽,走投无路,头顶却垂下一根绳索,正好晃到秦北洋的鼻子跟前。 “什么人?” 秦北洋警觉地抬头往上看。头顶是刚才自己跳下来的盗洞。他抓住绳索扯了扯,上头传来力道。 真是天降救兵,李隆盛先爬上绳索,接着是秦北洋,最后是四条腿并用的九色。 他们沿着粗壮的绳索爬上墓道穹顶,又从盗洞原路返回。从古墓的地狱爬上来,秦北洋的双眼几乎被太阳刺瞎。盗墓士兵们的注意力全在墓道中,没人注意到宝顶之上还有人。 除了秦北洋与李隆盛,还有第三个男人,他是齐远山。 第十九章 香妃 齐远山已在东陵背后的山上躲藏了一天一夜。 他不晓得,阿海为何要放他逃生?也许因为中山?也许别有企图?欲擒故纵?无论如何,此番与失散十多年的弟弟中山重逢,是绝境中的一大收获。 齐远山无路可逃,山上是唯一安全的。口渴至极时,恰好发现一眼山泉给自己续命。等到下午,他听到山下发出轰隆隆的爆破声。不消说,孙大麻子开始挖墓了。 他来到半山腰,居高临下俯瞰,只见乾隆皇帝的宝顶正上方,裂开一个大豁口的盗洞。还有两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守在这个盗洞跟前。但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又绝非是盗墓贼。 齐远山再揉了揉眼睛,惊觉那女人分外眼熟,不就是欧阳安娜吗? 不曾想到,在这长城脚下,乾隆皇帝的陵墓之中,竟然见到了自己的妻子。 安娜怎会来到这里? 还有另外两人,齐远山也认出来了——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与京城名侦探叶克难,他们跟安娜一起聚在盗洞前,叶探长还将耳朵贴着盗洞,似乎下面还有什么人? 一支军阀的巡逻队绕行宝顶一圈,正准备从侧面爬上来。齐远山知道危险,他又不能大声呼叫,怕引来更多士兵。他急中生智地操起一块小石头,用力砸向宝顶正上方的盗洞。齐远山是神枪手,投掷石头也是准得很,不偏不倚地砸中了小郡王的后脑勺。 这下提醒颇为关键,叶克难发现了巡逻队即将上来,他拽着安娜与小郡王爬下宝顶,借着围墙与树丛的掩护,躲过士兵们的视线。他们三个闯入隔壁另一座陵寝,几乎已成一片废墟。齐远山很想追上去保护安娜,不巧又一队士兵经过陵墓围墙。欧阳安娜算是运气好,前后脚擦肩而过,再晚几秒钟会被发现。 此时,乾陵皇帝的宝顶上空无一人。士兵们都聚集在底下的墓道口,似乎出了什么变故? 齐远山躲过巡逻队,大胆地跳下山坡,爬上月牙城与宝顶。他想要看看刚才安娜和叶克难、小郡王围着的盗洞里究竟有何宝物? 这是个新鲜的盗洞,还有某种坚硬物体挖掘过的痕迹,底下竟然传来说话声,仿佛有人在喊救命。正好宝顶上有被工兵丢弃的绳索。齐远山抓着一端,又将另一端扔下去,如同钓鱼一般,竟然钓上了秦北洋与李隆盛这两条大雨。 还有九色。 回到光天化日之下,幼麒麟镇墓兽变成了灰白色被毛赤色鬃毛的大狗。秦北洋痴痴地看着齐远山的面孔,怕是在心里叹息命运的神奇。他们彼此记得对方的脸,哪怕化作枯骨,烧成灰。 忽然,秦北洋抓着齐远山的胳膊问:“安娜呢?” 安娜在香妃的地宫中。 十分钟前,叶克难、小郡王、欧阳安娜遇到士兵巡逻,他们被迫放弃盗洞,慌不择路地逃亡,却闻到一股异香。她在广州相夫教子的几年,闲来学会了香道,可以分辨出不同的熏香原料,唯独此刻的异香不知何物?安娜循着香味而走,翻墙来到隔壁的陵寝。 这里不同于帝王陵墓,除了一座大宝顶,两座小宝顶,还整齐分布着三十来座小宝顶,就像佛寺的塔林。 此处同样被盗墓的士兵们洗劫一空,许多宝顶被炸开和挖开。看来军阀们满载而归,地上布满破碎的砖瓦、木头与瓷片。他们就像一群蝗虫,毁灭了一片庄稼又去下一片祸害。 安娜在几十座小宝顶间搜索,走到东端第一排第一座,已经完整暴露出墓道口——异香是从这里发出的。 按理说,古墓中只会发出腐臭,何来异香?难道是防腐的香料?但闻起来却有一股活人的味道。 安娜忍不住闯入地宫,叶克难在旁边保护她。据说清朝陵墓只有皇帝能用镇墓兽——慈禧太后是个例外,这些小宝顶坟冢之内,是不会有镇墓兽的。 墓道很短,墓室门早被炸开,里头是个小小的地宫,棺材板也被盗墓士兵们打碎了,地上零散着珠串等不值钱的陪葬品。那股沁人心脾的异香,正是从棺椁里散发而出的。 小郡王也感到新奇,这里毫无污秽腐臭之气,仿佛身处百花盛开的山谷,竟有几只蝴蝶蹁跹飞来。 叶克难在地宫角落发现了墓志,掏出手电细细观看道:“她是香妃!” “香妃?” 欧阳安娜颇感意外,但这异香扑鼻,恐怕就是出自棺椁中的墓主人。 “香妃——便是乾隆帝的容妃。”叶克难看着墓志说,“容妃为和卓氏,世居叶尔羌。乾隆二十四年,平定回疆之后,容妃亲族被召进京,封官晋爵,定居回子营。容妃被送入皇宫,册封为贵人。乾隆皇帝宠爱容妃,为她请了回民厨子,为她在中南海建造宝月搂,登楼便可见长安街对面的回子营。” “这宝月搂便是如今的新华门吧。”小郡王插了一嘴,“袁世凯把它改成了总统府的大门,我还经常出入这道大门呢,原来是乾隆爷为香妃所造啊。” “容妃一生备受乾隆恩宠,五十五岁逝于圆明园,葬入裕陵妃园寝。传说容妃天生异香,没想到至今暗香犹存。”叶克难颓然道,“可惜还是被这群军阀盗墓贼侵扰了。” 小郡王抓耳挠腮道:“看来他们是要把东陵每个墓都要挖一遍啊,忒狠了啊!” 忽然,墓道口外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安娜!” 这喊声惊得小郡王差点心脏碎裂,这并非秦北洋的嗓音,而是另一个男人。 欧阳安娜一阵诧异,又一阵心悸,慌张地冲出去。宝顶外的阳光下,三个男人并排站立,前头还有装扮成獒犬的九色。 欧阳安娜看到了秦北洋和李隆盛,也看到了自己的丈夫。 “远山?” “安娜。” 齐远山挺直胸膛走近妻子,却没有伸手或拥抱,而是保持一尺距离,看似相敬如宾,其实敬而远之。 秦北洋摸着小镇墓兽的脑袋说:“是九色把我们带到这里来找你们的。” 众人聚齐,来不及叙述各自经历,叶克难说:“诸位,我们此行是来保护皇家陵寝,不是为了清室,而是为了中国。我们无力保护乾隆皇帝的陵墓,那么去看看慈禧太后的吧。” “八成已经被翻了吧?我们来晚了一天,怕是要无功而返了。”小郡王义愤填膺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两百多年前,鄂尔多斯差点被准噶尔大汗噶尔丹攻占,幸亏得康熙大帝御驾亲征,击败乱臣贼子,才保住郡王世袭领地。小郡王帖木儿的高祖父作为蒙古诸侯,又曾跟随乾隆皇帝的西征大军,一路打到伊犁草原,天山南北,在帕米尔高原接受阿富汗大酋长的臣服。康熙、乾隆两位皇帝都葬在这东陵,遭到军阀的这番侮辱,小郡王感觉愧对列祖列宗。 秦北洋说:“无论如何,去跟慈禧太后打个招呼吧。” 第二十章 慈禧太后的金井 昨晚,齐远山还住在慈禧太后的东配殿里呢。他走在最前头,身后跟着秦北洋和九色,然后是叶克难、小郡王与李隆盛。 欧阳安娜反倒落在最后。面对自己的丈夫,她似乎有些尴尬,不晓得能说些什么好?这并不是她的性格。 他们小心翼翼地摸到定东陵,孙殿英的军队已经撤离。到处是爆破与挖掘的痕迹。宝顶下的琉璃影壁已消失了,墓道口如同猛兽的嘴巴,朝向盛夏的天空。 秦北洋说:“老规矩,你们在外面守着,我和九色、隆盛下去看看。” “北洋,务必小心。” 欧阳安娜并不忌讳丈夫在身边,关照了秦北洋一句。 九色打着头阵,深入慈禧太后的墓道,重新化作幼麒麟镇墓兽,吐出琉璃色火球。 秦北洋与李隆盛,慢慢隐入一个女人的世界里…… 什么都没有了。 幽深无边的墓道,通往地底世界的入口,向上喷涌着冰冷空气。地砖上残留破碎的瓷片,还有被水冲刷过的血迹——军阀正在清洗来过的痕迹,想要销毁隐匿所有罪证。 墓室门尚完好无损,并非被外力强行打开。天底下能有这种能力之人,必是盗墓界的精英,比如小木。 九色加快脚步,最后一道墓室门口,它发现了镇墓兽的残骸。 凤凰于飞镇墓兽,一只凤,一只凰——秦北洋头一回看到“一穴二兽”的奇观,在祖传的《秦氏墓匠鉴》里绝无仅有。 九色的双目放射贪婪的光,嘴角里似乎流出涎液——体内肮脏物质化成的。九色用两只爪子扒开“凤”的身体,开始吞噬那颗硕大的灵石。 秦北洋高声训斥,却无法阻止九色的行为。 李隆盛轻轻拽了拽他的胳膊:“我看到她了。” 她? 秦北洋一回头,看到地宫角落,被劈开的金丝楠木棺椁,地上躺着个正在腐烂变质的老年女尸。她的上身包裹黄绸,裤子绣满寿字,右脚穿着白绫袜,左脚袜子却已不见,身体各部位都很完整。 “她……” 秦北洋顾不得九色了,他打起火折子,趴在地砖上,照亮那具尸身。 “就是她!”李隆盛压低声音,“慈禧太后,叶赫那拉氏。” 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女人,掌握着全中国所有人的生命,将四万万人的财富攫取于自己的棺材之内,将帝国最后的六个忠良送上断头台,也将爱新觉罗家族的基业彻底葬送,就像三百年前努尔哈赤心心念念的那个诅咒…… 她静静地躺在地宫一隅,慢慢地腐烂成灰泥,连同中国过去的三千年。 但在她的身后,暴露出了汉白玉棺床,却还趴着四个男人。 四个活着的男人。 第一个看起来像老太婆,花白的发辫拖在脑后。秦北洋看他一眼,就觉得自己的眼睛脏了,胃里恶心了,脑袋龌龊了。 第二个男人,便是洛阳盗墓村的大首领,盗墓中原流的继承人,小木。 第三个最为年轻,不过二十来岁,来自太白山的齐中山。 第四个,几乎让秦北洋的眼珠子爆裂,这人斜长的嘴角,似乎与刀疤连在一起微笑——阿海。 阿海。 他并没有跟着军阀的部队离开,而是留在慈禧太后的陵墓中。孙殿英留给他的那一份分赃,已封存在一个大箱子里,刚被掩埋在山上,只有阿海一个人知晓的某个隐秘所在。随后,阿海召集了中山、小木以及老太监何常在,重新返回慈禧太后的地宫。 小木说,陵墓中还有个重要位置——金井,常为盗墓者忽视,因为金井位于棺椁正下方。除非把棺材挪动位置,否则看不到金井。 阿海与中山将破碎的棺椁移开,果然在汉白玉棺床正中,暴露出一口水井般的洞眼。 这便是风水师亲自点穴的金井,整座地宫以及陵墓都围绕金井而营造。从荒野平地之中挖掘金井,可说是陵墓奠基的第一步。 金井之中,通常会放置墓主人生前常用之物。慈禧太后的身边物,必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或许会比棺材里的宝贝更为值钱。但阿海所要得到的,其实还不止这个价值。 老太监何常在也交底了。定东陵完工后,慈禧太后曾经亲自勘察,她将身上佩戴的十八颗珍珠、日常佩戴的金枣花手镯、白玉透雕夔龙天干地支转心壁佩、金镶万寿执壶、白玉灵芝天然小如意等等巧夺天工的配饰,全都扔到了金井中。 小木用一根绳索套着簸箕,小心地垂入金井深处,钓鱼似的要钓出一条金龙。他拧着眉毛扭曲着面孔,仿佛金井变成了一口高压锅,几乎要将他的半边面孔烫熟了。 秦北洋、李隆盛与九色闯进来了。 复仇的时候到了。 秦北洋走了一千多里路,从春天走到盛夏,从太白山走到清东陵,只为这一刻。 他一声不吭地举起俄国十字弓,扣下扳机,钢箭呼啸过腐臭的空气,刺向阿海的眉心。 阿海已有防备,抄起手中的棺材板,正好挡住这一箭。金丝楠木的棺材板还是被射穿了,却减慢了速度,让他躲过了这一箭。 秦北洋也不废话,抽出唐刀,纵身跃起,几乎跳到地宫穹顶,用尽全力向阿海劈去。这一刀,既是为了阿幽,也是为二十年前的养父母。 他感觉双手已不属于自己,而属于毁灭唐朝的安禄山,仇恨让他的双眼变成黑洞,似乎将阿海劈成两半,劈成碎片,劈成无数原子。 仇恨也会让人眼前模糊,如同坠入深夜,再也无法看清楚自己。 唐刀并没有劈到阿海,只轻轻削去他的两片衣角,秦北洋已失去重心,秤砣般坠向慈禧太后裸露的棺床。 但他继续坠跌,仿佛撞破汉白玉棺床底座,撞破地宫下的地宫,撞破地下世界的入口。 他感到炽热的金光笼罩自己,仿佛浑身浸泡在沸腾的铁水之中,将整个肉身与骨头融化。他的手边全是坚硬的石壁,无法舒展四肢,就像被关进一个巨大的枷锁之中。 秦北洋坠入了慈禧太后的金井。 他想起二十年前,初到清西陵与生父秦海关相会,他也意外坠入光绪帝的金井。当年的金井是尚未完工的地宫。这一个金井,却已被慈禧太后压在身下整整二十年。 这个金井的位置,恰是皇家风水师李先生所选定。故而摄政王务必要剿灭太白山,捉到李先生的幼子李高楼,否则便是皇家陵寝的心腹之患。 坠入金井,秦北洋感觉上半身炽热,下半身却又冰凉。金井并非深不见底,下面有一层流水,不知水源何来?空间虽小,但水质奇佳,并无任何异味。据说这种金井底下的水,也可以保护上方的尸身不腐。秦北洋无法转身弯腰,但感到脚底踩着许多小小的圆形颗粒,想必是慈禧太后随身佩戴的珠宝。 秦北洋仰着脖子,金井正上方的圆形出口,宛如一轮圆月,闪着奇异的光芒。若是无人前来救他,恐怕若干年后的盗墓贼,会发现金井底下还藏着一具枯骨,带着强烈的怨念,坐井观天,直到天地毁灭…… 第二十一章 阿海挖的不是墓 慈禧太后的地宫。 幼麒麟镇墓兽九色带着浑身热流,以及嘴角淌下的肮脏液体,趴到汉白玉棺床上的金井洞口,张望着地狱深渊里的秦北洋。 另一边,李隆盛已掏出了匕首。即便没有戴上鬼面具,面对阿海右脸上的刀疤,李隆盛也觉得自己长出了一张杀气腾腾的鬼脸。 阿海认出了他——从小一块儿在太白山上长大的“鬼面具”李高楼。 当年在“天国学堂”,他俩可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小伙伴。阿海唯独没有看到过鬼面具底下的真实面孔。 “高楼贤弟,数月前在太白山,我才第一次看到了你的真面目!小时候,你心心念念要为全家一门老少复仇,你在拔仙台上发誓,要捣毁满清的皇陵,尤其是慈禧太后叶赫那拉氏……今日,阿海我问心无愧,已经为你做到了!” “对不起,我这次来到东陵,不是为了掘墓,而是来清理门户。”李隆盛将匕首指向阿海的咽喉,同时瞟了中山一眼。 “总有一天,你会感激我的。”阿海还不想跟李隆盛拼命,何况九色已经回头,瞪大琉璃色的双眼,准备喷射琉璃火球了,“走!” 一声暴喝,阿海拽着中山纵身飞出地宫,两人施展“刺客道”轻功,如同两团鬼魅,风驰电掣地穿过墓道,径直撞到宝顶外。 迎面一片金灿灿的夕阳,阿海与中山下意识地抬手遮挡眼睛,却看到叶克难、小郡王、齐远山以及欧阳安娜。他们四个一直守候在墓道口,没想到跟阿海撞个正着。 阿海无心恋战,挥出匕首,虚晃一枪,纵身攀上慈禧太后的宝顶。他与中山踮着脚尖,眨眼间已飞出月牙城。唯独齐远山爬上宝顶,奋不顾身地追上去。 安娜在后喊道:“远山!穷寇莫追!” 阵阵阴风从东陵的昌瑞山上袭来,齐远山一门心思跟着阿海与中山,爬上陡峭山坡。 眼看那两人就要隐入松林,太阳在西边的山野沉没,入夜便再也追不到了。齐远山立时开枪,他的枪法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被公认排名第一,与他同期的许多同学,后来的日本名将都自愧不如。子弹准确地穿过百米之遥,擦着阿海的耳朵边飞过,打断一棵松树枝。 阿海停下脚步,残阳在侧脸上涂抹一层猩红的血色。他晓得,以齐远山的百步穿杨,下一发子弹有80%以上几率会打爆他的脑袋。 没待阿海发话,中山抢先说了:“哥,你杀了我们吧。” 齐远山握着枪口的手在发抖,他的嘴唇发紫,很想扣下扳机,打爆阿海的脑袋,为秦北洋的养父母,为安娜的父亲报仇…… 但他垂下胳膊,慢慢长出一口气:“昨晚,你们放过了我;今日,我也放过你们。阿海、中山,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远山,后会有期!” 阿海双手抱拳,中山的眼眶红了:“哥,谢谢你,咱俩还会再见面的。” 阿海与中山潜入茂密的松林。他们转入山坳,从地下挖出刚才埋藏的木箱子,里头装满从慈禧太后地宫内挖出的珍宝。阿海的力道惊人,轻松地把箱子背在肩上。回头俯瞰整个东陵大地,前头便是暮色中的巍巍长城。 中山明白了,阿海放走过齐远山一次,齐远山必须还他一条命,哪怕明知要放走阿海,也要追上去告诉他。 昨晚,阿海所说的捉放曹——原来齐远山是关羽,阿海才是曹操。 夜幕降临,他们沿着长城向东而去,东面是山海关,是满清的故乡。 阿海背着大箱子,爬上山脊残破的长城,突然说:“此行收获颇丰,唯一的遗憾,便是把小木留给了秦北洋。” 秦北洋还在地宫金井下。 九色趴在井口,用了各种方法却奈何不得。镇墓兽的鹿角当可以挖掘金井,但在破坏金井四壁的同时,也可能会让底下的主人被砸死或闷死。还是李隆盛垂下一根粗壮的绳索。秦北洋无法舒展身体,极为变扭地将绳索捆在腰上,这才被拽出了金井。 带着金井里的强烈气场,秦北洋上半身热得冒汗,下半身冷得几乎冻僵了。他捡起唐刀和十字弓,暴怒着吼道:“阿海呢?中山呢?” “他们早就跑了!”李隆盛颇为遗憾,他又指着地宫角落说,“不过,他俩留下来了。” 地宫中还跪着两个男人,年轻的是盗墓贼小木,苍白发辫的是老太监何常在。 洛阳盗墓村的首领,此刻如同被捉奸在床的小媳妇:“北……北洋……好久不见……俺……俺是被迫的……俺……” 秦北洋吃惊的是,数年不见,小木的容颜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二十岁出头的模样,如同棺材里的不朽尸身般青春永驻,反而显得比秦北洋后生多了。 小镇墓兽顶着雪白鹿角靠近,似乎随时要吐出琉璃火球,将小木烧成灰烬。 “九色,你可别吓着他了!”秦北洋将九色召唤回来,他将小木从地上拽起来,“跟我走吧,我答应了海女,我要送你回家。” “回家?我真的能回家吗?” 小木的眼眶里冒着泪花。他本以为自己会被当作盗墓贼,或者是阿海的同党,当场人头落地。秦北洋架着几乎瘫软的小木,带着小镇墓兽九色,走出冰冷地宫。 地宫内,还剩下三个人。 一个死人,两个活人——其中一个,跟死人也没什么区别。 李隆盛靠近何常在,借着一支烈焰燃烧的火把,冷冷地看着他的布满皱纹的脸。 黄土埋脖子的老太监,跪在地上磕头,先是给慈禧太后磕头,又是给李隆盛磕头,嘴里喃喃地说些求饶的话语。 “抬起头来。” 李隆盛的声音不响,却是不怒自威。 何常在身体微微一震,眯着双眼,注视李隆盛的面容。李隆盛已然三十八岁,却依旧是个容貌英俊的男子,走到任何地方都会让大姑娘小媳妇们多看两眼。何常在被火光晃了晃眼,使劲揉着眼眶,这才看清这张脸。他的浑浊目光里闪过一丝龌龊,表情虽然没有泄露,可是口水却滴滴答答地无法自控地滑落下来。 李隆盛低声问:“你不认得我了吗?” “我……请恕奴才老眼昏花,不认得您这位英雄……” “好,我帮你回忆回忆!”李隆盛在老太监的耳边说,“二十八年前,庚子事变,皇家风水师,李先生全家被慈禧太后下令处死。” “这……庚子年啊……年岁太久了啊……奴才记不清啦……” “李先生全家遇难,只有一个男孩活下来,却落到一个太监手中。这男孩皮肤白皙,眉清目秀,颜如舜华。” “啊……”老太监的记忆力,其实好得很呢,他盯着李隆盛的面孔,吓得倒在地上,“你……” “是我!就是我!当年的小男孩,被你……” 李隆盛正反手抽了何常在两个耳光,当即让老家伙的嘴角爆裂,鲜血直流。 慈禧太后的御前太监,就是这张脸,李隆盛永生永世不会忘记。因为这个不男不女的东西,让他的少年时代如同地狱,一辈子都无法走出那张鬼面具的影子。哪怕他出国到了剑桥读书,夜深人静,独自一人,他也会躺在康河的小舟上,忍不住戴上鬼面具,生怕老天爷偷看他的颜。 “您杀了我吧!”何常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抱着李隆盛的大腿,“是我该死……我就喜欢小男孩……喜欢漂亮的戏子……我是个腌臜货色……我活着就是在糟蹋别人……也是在糟蹋我自己啊……您就让我死吧……” 李隆盛的匕首已握在手中,轻轻动一动手指头,就能让何常在血溅五步。如果这算是便宜了他,那还有九十九种残酷的方法杀死他——以上都是在太白山学来的。 但他后退了,将匕首塞回腰间,仰天长叹:“时光已经惩罚了这个老头,就让时光继续惩罚他吧。” “别!别抛下我!宝贝儿!我的小宝贝儿!” 何常在还抱着李隆盛的大腿。李隆盛一脚把他蹬开,将这老太监抛弃在慈禧太后的地宫。既然他心甘情愿做奴才,就让他继续陪伴自己的主子吧。 李隆盛大步走出墓道。其余人都在外面等他呢。他抹去脸上泪珠,淡淡一笑,说刚才处理了一下私事。 小郡王说:“咱们要不要把墓道口封起来呢?” “不必了!若是封锁墓道,那我们便成了盗墓贼。”还是叶克难考虑周到,“东陵被盗,可是天下大事,我想等到明天,天津租界里的末代皇帝溥仪就会知道,自然会派人来查看。” “嗯,里头还有个活人呢,如果他愿意回到阳光下的话。”李隆盛掸去身上尘土,这地宫里的一切都如此肮脏,“我们也快点走吧,万一军阀再杀回来变糟了。” “只可惜!让阿海给逃了!” 秦北洋挥起唐刀,斩断宝顶前的一块石雕。 齐远山说:“我已奋力追赶,但阿海逃入松林,便不敢再深入了。” “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 小郡王帖木儿说罢,便爬上了宝顶,翻墙离开慈禧太后的定东陵。 天黑了,越过咸丰帝的定陵,到了残破的风水墙边,果然士兵都撤走了。他们找到留在山间的马匹。小木跟秦北洋共骑一匹马。齐远山却没有跟安娜共骑,而是爬上了小郡王的马背。叶克难、李隆盛与欧阳安娜打马走在前头。变身为幼麒麟镇墓兽的九色,喷射琉璃火球照出险峻的山道。 路过长城脚下的一座残破的古庙,供奉的竟是唐高宗时的名将薛仁贵,也许是当年东征高句丽路过之处。他们决定歇息留宿一晚。 九色如同古时的石狮子雕像,蹲守在古庙门口警戒。秦北洋在薛仁贵塑像下点了篝火,小郡王取出随身携带的一小瓶威士忌——装在不锈钢的扁平酒壶中,西洋酒鬼常拿这个自斟自饮,分给大家一人一小口。 同时面对秦北洋与齐远山,欧阳安娜面色尴尬,一言不发,故意避开他俩。倒是秦北洋与齐远山挤在篝火前饮酒,各自叙述分别数年来的经历。说到阿幽,秦北洋自然掉下眼泪;听到齐远山在战场上屡建奇功,一步步实现少年时的梦想,秦北洋也会由衷而高兴。 叶克难到底是名侦探,忘不了审讯犯人的本能,盯着小木问:“你跟着阿海来到东陵,可知他要帮助军阀盗掘东陵的真正原因?” 欧阳安娜插了一嘴:“难道不是为了慈禧太后地宫里价值上亿两白银的财宝?” 秦北洋附和:“嗯,七年前的天国之乱,阿海便是贪图五百吨沙俄黄金。” 名侦探厉声道:“你们别插嘴,让小木回答!” 小木喝了一小口威士忌,原本苍白的面孔一片绯红:“我觉得,阿海大人——不,是阿海这个王八蛋,他并非贪财之人,此番盗掘东陵,他应该另有企图。” “你怎么护着阿海说话啊?”小郡王夺过酒壶,“该不是受了他的蛊惑了吧?” “我可证明,阿海的所作所为,绝不仅仅是贪图这点财富。我跟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太了解这个人了。”李隆盛说话了,“他跟我一样,对清廷恨之入骨,这也是他被四川道人送上太白山,加入刺客教团的原因。” 齐远山也说话了:“这么说……阿海复仇的动机大于盗宝?” “不仅是复仇,我猜想,他还有某个政治目的。” “政治?” 李隆盛看着古庙篝火中薛仁贵模糊的面目说:“你说东陵被盗,受刺激最大的是谁?” “王家维教授这样的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安娜自然想起了她在北大历史系的老师。 李隆盛摇头:“非也。” “自古以来,盗墓贼最怕的就是墓主人的家属,因而都盗年代久远的古墓,若是刨了一两百年内别家的祖坟,被抓住的话怕是要被活活打死。” 小木以盗墓贼的经验分析一番,却让小郡王开窍了:“对啊,摄政王拜托我们保护东陵,因为这是满清皇室的祖坟啊。军阀挖开了慈禧太后和乾隆皇帝的地宫和棺材,必将激怒整个满清皇室,上到末代皇帝溥仪,下到遗老遗少,都要炸开锅了。” “你不就是遗少吗?”安娜最喜欢挪揄小郡王了,谁让他俩是大学同窗,“清朝来了,效忠爱新觉罗;民国来了,又效忠袁世凯;袁世凯倒了,又效忠北洋军阀;如今北洋军阀完蛋了,你又得去南京效忠青天白日旗了吧。” 这话说的小郡王羞愧难当,面孔一阵青一阵白的,堂堂的蒙古诸侯,掌握数十万臣民的生杀大权,唯独看到欧阳安娜完全没辙。 齐远山若有所思:“常先生派我到孙殿英的军中商谈裁军一事,还关照我要注意关外动向。” “关外?”秦北洋想起了一个人,“小六子还打着五色旗跟青天白日旗分庭抗礼呢。” “日本人刚在皇姑屯炸死了张大帅,小六子跟日本人有杀父之仇。五色旗必降,青天白日旗必升,这是日本人最不愿意见到的。日本军部对东三省的方针必有变化。”齐远山分析起政治来头头是道,“他们利用不了小六子,就会利用其他人,比如说——满清皇室。” 秦北洋开窍了:“啊……阿海的计谋是通过挖掘清朝皇陵,让末代皇帝溥仪对中华民国恨之入骨,从而投入日本人的怀抱?” 小郡王皱起眉头说:“辛亥革命,清帝退位,中华民国政府承诺要保护清朝列祖列宗的陵寝。如今,孙殿英的部队在名义上还是国民革命军。中华民国的军队挖了清朝皇陵,无异于亲手撕毁了国家签订的条约。” “阿海挖掘的不仅是清朝皇陵,而是一个火药桶!” 第二十二章 从北平到上海 天明时分,薛仁贵庙里的篝火早就熄了,欧阳安娜却发现秦北洋不见了。 小镇墓兽九色也不见了,这对主仆如同幻影蒸发无踪。 齐远山、叶克难、李隆盛、小郡王这才惊醒。也许是在东陵的历险太过刺激,以至于困顿不堪,一觉安睡到天亮。他们冲出古庙,在残破的长城上下,险峻的山岭之巅寻觅秦北洋,却连半根毛都没找着。名侦探叶克难仔细勘察古庙,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结论是并未有外人入侵,也没有发生过搏斗。 “秦北洋是自己走的。” 缩在角落里的小木淡淡地说。 安娜揪着这盗墓贼的衣领,就差抽他两耳刮子:“天杀的!怎不叫醒我们?” “打人不打脸呢……”小木抖抖豁豁地回答,“秦北洋贴着我的耳边说,若我发出任何声音,他便会杀了我。” “秦北洋有没有说他要去哪里?” “没有呢。” 小木那副窝囊样子,谁不晓得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吓破了胆?欧阳安娜觉得前者可能性更高。 “算了,安娜,你问不出什么劳什子的。”小郡王劝阻了她,也是给小木解围了,“我想,秦北洋做任何决定,都不会无缘无故。” “这个我比你更了解他!”安娜忿忿地看着古庙外的长城,“可他为何不告诉我一声就走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叶克难敏锐地观察到一边的齐远山,面色已变得相当难堪。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懂秦北洋了!”齐远山出人意料地说话了,顿时让自家媳妇闭嘴,“他就是这样的人,一意孤行,不计后果,直到头破血流……” 李隆盛也点头道:“我猜秦北洋是跟九色一起去寻找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吧?” 欧阳安娜自言自语:“嗯,秦北洋绝对不会放过阿海的,哪怕追到天涯海角,追到世界末日,他都要杀了那个家伙。” 叶克难叹息道:“安娜,这便是秦北洋的命。你由他去吧。吉人自有天相。” 三天后。 齐远山、欧阳安娜、叶克难、李隆盛、小郡王,加上盗墓贼小木,一行六人,沿着长城入古北口,终于回到了北平城里。虎口脱险的齐远山,才听说常凯申已率领国民政府的大员们返回南京。 众人在卢沟桥上告别,小郡王与叶克难留在北平。李隆盛前往天津,准备坐船回英国剑桥。齐远山与安娜坐火车南下,数日后经过郑州,转道洛阳,来到盗墓村。 欧阳安娜遵守了诺言,将小木送还到海女和两个孩子手中。海女抱着小木痛哭一番,又是千恩万谢一番。齐远山心里寻思,还好没让叶探长一起过来,否则准会把盗墓村一锅端了。 告别盗墓村与小木,安娜在洛阳坐上火车。她无比想念着女儿九色,母女分别的三个多月间,她无数次在梦中见到这丫头。 两个昼夜后,他们便渡过长江,来到中华民国的新首都。 穿过南京的林荫大道,出东边的朝阳门,正在施工改建为中山门——为中山先生奉安大典的灵柩通过而准备的,紫金山上正在加紧建造中山陵。 郁郁葱葱的紫金山下,常公馆被一支军队严密保护。齐远山与欧阳安娜进入公馆,终于见到女儿九色。八岁的小姑娘又长高了,扑到爸爸妈妈怀中。安娜在她脸上亲了又亲,眼泪水便哗啦啦掉下来了。那只千年黑猫也趴在九色肩上,寸步不离。常夫人新婚一年多,尚未有喜,分外喜欢九色,把她当作自己女儿来养。常公馆里的小姑娘九色,举手投足竟有中华民国公主的气派。 寒暄过后,齐远山便向常凯申报告在清东陵的大事儿——孙殿英掘开慈禧太后与乾隆皇帝的陵墓,将富可敌国的财宝洗劫一空。 原本以为这番告状,便会让常凯申拍案而起,下令各路大军剿灭孙大麻子,追缴失窃文物,没想到常凯申抱着茶杯说:“远山,此事我也有所耳闻,北平和天津的报纸上都说了,溥仪也派人去了东陵调查。在调查报告出来之前,我们不能妄自推断啊。” “常先生,远山所述全属我亲眼所见,并有多位保护文物之名士可以作证,包括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此番兹事体大,影响恶劣,国宝之难即位国难,常……” “不必多言啦,远山,你的忠心耿耿,常某人绝不怀疑。但是东陵之事,就由北平地方法院,按照国法来处理吧。对于孙殿英,毕竟他手握重兵,不可轻举妄动,免得他狗急跳墙,投靠了关外。”常凯申又笑道,“大丈夫处世,需要顾全大局!你辛苦啦,我会对你另有重用。对啦,我的干女儿九色,你和安娜小姐可要好好照顾,我会时时关心这小姑娘的。” 齐远山何等聪明,早已听出常凯申的话外之音,便草草结束了这次告状。 当他跟安娜带着女儿,一起向常夫人告别时,才发现常夫人胸口的珠子,由两块半圆形的珠宝合成,熠熠发光,炫目逼人,绝非人间可有之物。 出了常公馆,欧阳安娜抱着九色提醒一句:“常夫人身上佩戴的珠宝,好像小木描述的慈禧太后嘴巴里的夜明珠啊?” “哎……孙大麻子的动作快啊,早我们一步来南京,向常夫人进贡了东陵盗宝的赃物,这一颗夜明珠不但可保他性命无忧,还能保住他的军队不被裁撤,通过盗墓所要达成的目标全部实现了!原来我这条命,还有中华民国的法律和尊严,远远不及女人身上的首饰呢。” 欧阳安娜回头遥望常公馆门口飘扬的青天白日旗说:“这样的中华民国,不如趁早亡了吧!” 齐远山就差蒙住妻子的嘴巴:“安娜,休得胡言乱语!” 欧阳安娜不再言语,便带着孩子与蛇猫,到南京火车站上车前往上海。 这天深夜,上海到了。 一辆汽车来到北站,接着齐先生、“齐太太”以及九色小姐回到法租界的豪宅。 回到上海的第一夜,刚刚把女儿安顿睡着,欧阳安娜便向齐远山提出了离婚。 齐远山无从拒绝。欧阳安娜才是达摩山伯爵基金的主人,也是常凯申的救命恩人。他虽是国民革命军的青年将军,在北伐战争中屡立奇功,在常凯申眼前不过是个小喽啰罢了。 至于离婚的理由,安娜一个字都没有说,齐远山也一个字都没有问。其实,他俩都心知肚明——不都是因为秦北洋吗? 磨蹭了三天,齐远山同意离婚。 但他有两个条件——第一,离婚消息不能对外公布,更不能让常凯申知道,以免影响他的仕途;第二,齐远山仍然可以经常见到九色,哪怕再也不能让九色叫他爸爸。 欧阳安娜答应了条件。她也不想让离婚影响女儿的成长。但她悄悄地去更改了女儿的户籍,将姓名由“齐九色”改为“秦九色”,这才是“完璧归秦”。 离婚后的齐远山,在虹口横滨桥置办了新家。他在南京还有一间公馆,方便参加中央军事委员会。每次常凯申夫妇想念小九色,齐远山就会护送她去南京甚至庐山或莫干山的度夏别墅。 一年后的深秋,纽约华尔街“黑色星期四”,大萧条如同上帝的惩罚降临美国,紧接着蔓延到世界上各个角落。英国完了,法国完了,德国完了,日本也完了…… 欧阳安娜却到美国“抄底”,购买了纽约与加州的许多物业。达摩山伯爵基金的资产遍布海内外,她在上海、南京、宁波等地均有投资,甚至购买了湖北大冶的铜矿,江西大余的钨矿。短短两三年内,安娜已成为上海滩的头号女富豪。 除了经商和养育女儿,安娜还在圣约翰大学攻读法律,考出了律师执照,常常帮助穷人与妇女打官司,尤其善打经济纠纷与离婚官司。 欧阳安娜想在女儿身上,弥补自己不能从北大毕业,不能成为女外交官的遗憾。九色在学校的成绩优异,各门功课都是名列前茅,让外国老师也啧啧称赞。 旧时女子,无才便是德。因为女孩若多读书,便会有心思凡,思凡就可能坏了贞洁。可是思凡又有什么错?安娜问自己。 时光一晃,距离欧阳安娜与秦北洋分别,已过去了三年零六个月。 中国的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 第二十三章 他回来了 民国二十年,公元1932年,一月。 秦北洋回来了。 这是个寒冷的上海冬天,法租界的花园洋房一片萧瑟,残雪还没消融。十二岁的九色看到铁门外,站着一个流浪汉和一条流浪狗。 流浪汉是个高大的中国男人,穿着关外的羊皮袄子,仿佛刚从冰天雪地出来。他的容貌不过三十岁左右,拖着一头蓬松杂乱的长发。小九色总感觉在哪里见过?好像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 流浪狗大得吓人,仿佛一头动物园逃出来的野兽,披着赤色鬃毛与灰白色被毛。小九色参加过外国同学的派对,也去过法国与英国领事的官邸,见过洋人养的大狗,全都比不过眼前的这条。隔着铁栏杆与数尺之遥,她就感觉那狗浑身散发热量,让人心里发毛,肺里发抖,肝里发颤…… 蛇猫出现在九色身后,它看到门外的流浪汉与流浪狗,立即发出凄厉的尖叫,拖着小主人的裤脚管往屋里逃。 欧阳安娜走出洋房,抓住女儿说:“别害怕!就要打仗了,还会有很多流浪汉的,妈妈会给他们食物,给他们寻找住处,不会让任何人饿肚子。” 安娜从兜里掏出几个大洋,准备将铁门外的流浪汉打发走,却看到了秦北洋的脸。 三年零六个月。 他回来了。 第二天,秦北洋在澡堂子洗出三斤污垢。他换了一身新衣服,不再是流浪汉,而成了体貌魁梧的奇男子,来到上海大世界游乐场。 齐远山、欧阳安娜,还有女儿九色,正在大世界门口等待秦北洋。坊间传说上海即将开战,洋人管理的租界却是歌照唱、舞照跳、马照跑。灯火辉煌的大世界,中国人西洋人甚至印度人都来凑热闹了。秦北洋与齐远山轮流把小九色架在脖子上,让她玩得不亦乐乎。 安娜站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回想十七岁那年,大世界开张那天,三个少男少女,一起在灯火中游玩的情景,真个是宛如昨日。女儿九色是个人精,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忧伤,牵着安娜的手问:“妈妈,你干嘛难过的?” “九色,我们回家吧。” 司机开着凯迪拉克轿车,先行送欧阳安娜与九色母女回家了。 大世界门口,只剩下秦北洋与齐远山两人。 “北洋,好久不见。” 齐远山点了一支烟,红色火星在北风中飞舞,手指头微微发颤,这可不是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取敌方上将首级的风格。 “远山,好久不见。” 齐远山看着大世界的霓虹:“三年零六个月前,我们刚从清东陵出来,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地消失了?” “我去杀阿海。” “找到他了吗?” “没有。” “那你去了哪里?” “我和九色去了东三省,就算找不到阿海,我们也想找回唐朝小皇子的棺椁。” 每次秦北洋说起“九色”,齐远山第一反应都会想起十二岁的小九色——到现在他还把九色当作自己的女儿。 “两年前,我奉命出使关外拜见小六子。东三省是日本侵略中国的基地,驻有关东军重兵。阿海种种行为背后,都有日本人与奉系军阀的影子。唐朝小皇子的棺椁,若还在中国境内,最有可能便是东三省某处。那边尚是地广人稀的处女地,有的是崇山峻岭隐藏宝贝。我私下请求小六子寻觅秦北洋。不久有人报告,在鸭绿江边的高句丽古墓群,看到一头猛兽挖掘墓穴,还有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操纵猛兽。这一人一兽,都不近人间烟火,无人能够靠近。哪怕小六子出动骑兵搜捕也无济于事…… 秦北洋垂首承认:“那就是我和九色!我打听到,长白山天池,有人封锁了上山道路,几年不通人烟。九色也对长白山方向有了感应。唐朝小皇子的棺椁,曾经在中原制高点的太白山存放十多年,从太白山转移到长白山,亦是东三省海拔最高之处,符合阿海与中山的习惯。何况长白山天池靠近朝鲜,那边是日本人的殖民地。当我跟九色前往长白山,路过沈阳,刚巧遇到一桩大事。” “九一八事变?” 齐远山眉头一扬,手中烟头微微颤抖,一片烟灰飘过。 “一夜间,日本攻占沈阳全城。战火硝烟之中,此去长白山绝无胜算。关东军定会派遣重兵保护阿海及其巢穴。国仇家恨间,我只能选择国仇,而将家恨放在一边。我与九色撤离沈阳,跟随东北军的溃兵来到锦州。” “赵四风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正当行。温柔乡是英雄冢,哪管东师入沈阳。” 齐远山吟出马君武在上海报纸上模仿李商隐“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的诗作,讥讽小六子沉迷于电影明星,枉顾大好山河沦陷,堪比北齐亡国之君。 “一马平川的东北平原,锦州是唯一可以踞险死守之地。三百年前,袁崇焕死守宁远、锦州一线,先后痛击努尔哈赤与皇太极父子,获得宁锦大捷。”秦北洋忿忿道,“数万东北军困守孤城,进也不是,退也不成。我只盼着能用唐刀与十字弓,还有九色的鹿角跟日寇杀个你死我活。” “那时我也在锦州啊!我代表常凯申前来视察,怎么没见到你?” “远山,我们这辈子错过了不止这一次吧。” 这话让齐远山沉默半晌,他掐灭烟头,转移话题:“我听说,末代皇帝溥仪已潜至旅顺,成为日本人的傀儡,下一步恐怕是成立‘满洲国’。” “溥仪叛国投日,虽有种种原因,东陵盗墓不可不提——孙大麻子掘了溥仪的祖坟,洗劫慈禧太后的棺材,没受到国民政府的惩处,血海深仇却已种下。”秦北洋想起十多年前,在故宫撞见溥仪的那个清晨,“阿海的计谋已然奏效,他为日本军部立下了大功一件。” “北洋,那你这次来上海是为了……” “为了九色!” 秦北洋闭上双眼,想起东三省漫长而严酷的冬天…… ※※※ 那是1931年的最后一天。 锦州降下大雪,渤海冻上厚厚一层冰,城内外军民苦不堪言。关东军已集结大军,一场血战在即。 秦北洋与九色住在锦州城外一座古墓中,只有在这种环境,他才能遏制肺里的癌细胞。凌晨时分,当他抱着一堆古人的枯骨,从破碎的棺椁里醒来,却发现九色不见了。秦北洋冲出古墓,寻找他的小镇墓兽,天空仍如锅底般黑。东方地平线上的晨曦迟迟被压着出不来。荒野白茫茫一片。他心急如焚地打出马灯,照亮一串九色的足迹,就像一只马鹿,或是一匹公狼。 翻过一道险峻山岗,进入白雪皑皑的谷地。足迹尽头,黑魆魆的地下亮起一团琉璃色光芒。到处都有被挖掘的痕迹,白雪间堆积黑土,暴露地下的墓室门与棺椁残迹。原来是个古墓群,秦北洋将马灯对准墓穴口的石碑。碑文苍茫遒劲,多半是魏晋南北朝的。潜入墓穴,但见鬼火森森之中,一尊怪物蹲伏在棺椁前,雪白鹿角刺破棺材板,挑出墓主人遗骨,大口吞噬棺椁以及陪葬品。 “九色!” 秦北洋呵斥一句,那怪物转回头来,身上披挂青铜鳞甲,赤色鬃毛又长了一圈,双目瞪着主人发出咆哮。它的体型变得更大,腹部臃肿不堪,正如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它不再是幼兽的模样,浑身散发古墓里的霉烂与腐臭,嘴角淌着被咬碎的青铜器残渣。 这片南北朝古墓群里并无镇墓兽,更没有灵石存在。九色已经发狂了,它将古墓中的棺椁、墓主人遗骨以及陪葬品当作盘中美食。就像它杀死镇墓兽,吞噬灵石,攻击化工厂或发电厂,吞噬重金属化学物品一样,它把欲望扩大到了中国大地下的古墓。 九色并未拜倒在主人脚下,反而发出威胁的目光和吼声,像个鸦片发作的瘾君子。物极必反,灵石是极其强大的动力,这股力量如果无法驾驭,也能毁灭镇墓兽。 秦北洋心脏颤抖着退出古墓,纵身一跃,没入厚厚积雪,头顶飞过一道琉璃火球——九色竟对主人反噬了。 难得九色不认得自己了?秦北洋在雪地中重新站稳,抽出三尺唐刀。幼麒麟镇墓兽爬出坟墓。 它已经不是九色了? 秦北洋仿佛一尊金刚立在苍茫大地,挺胸呵斥:“九色!你是看着我出生的,也注定要看着我死去,你来杀了我吧!” 九色看着他。 它不动了,宽阔的肩膀与四肢安静下来,像佛本身故事里那头饥饿的老虎,忽然遇见舍身饲虎的王子。 琉璃色双眼在颤抖,渐渐由浑浊变清澈。它想起来了,三十一年前的白鹿原地宫,十四年前的上海虹口海上达摩山的私人博物馆,巴黎毒物森林的墓碑和葬礼,北极冰海孤岛深处的火山口坠落,共同攀登永无止境的世界树,渡过地心海,走过西伯利亚与丝绸之路…… 天亮了。 幼麒麟镇墓兽在旭日下,收起雪白鹿角,青铜鳞甲缝隙间重新长出被毛,恢复成獒犬模样,体型却比昨日大了不少。邪魔被驱散,九色茫然不知所措,犹如喝酒宿醉断片后的男人。 九色把脑袋凑在秦北洋怀里,巨大力道撞得他人仰马翻。它发出嘤嘤的声音,像一个壮汉发出小孩子的撒娇声。秦北洋看着东方日出,双眼被阳光刺得睁不开,几乎要雪盲的感觉。 秦北洋的九色回来了。 1932年的第一天,小六子下令驻守锦州的三万大军,全部撤退到关内。三百多年前,还有袁崇焕死守宁远与锦州,如今再也没有一个袁崇焕了。 大军西撤前,暴风雪中,秦北洋拉起俄国十字弓,向着东北方的雪野,射出一支钢箭,仿佛白色虚空之中,藏着一张爬过刀疤的右脸,还有一轮黑色的太阳…… 以上,便是秦北洋在十几天前的回忆。 上海大世界的灯火下,遥遥可见南京路的先施公司与永安公司,还有大光明电影院刚刚散场的人群,难以想象两千里外冰天雪地的世界。 “我是为了九色回来的。”秦北洋的脸颊削瘦,这三年来风餐露宿,一门心思想着复仇,在东三省吃了不少苦头,“不能再让九色恶化,它会认不得自己,变成一个大怪物,拥有吞噬世界的力量。” 齐远山猜到了他的意图:“你是要去找浦东的墨者天工工厂?” “解铃还需系铃人,九色曾经在巴黎起死回生。帮它做手术的人是钱科、李隆盛与朱塞佩·卡普罗尼。我相信他们还能第二次拯救九色。” “祝你成功!” 齐远山却还舍不得秦北洋,两人去了一间小酒馆,点了几样小菜,两碟黄酒。 “我们兄弟很久没叙过旧了!”齐远山仰着脖子喝下一碟,“还记得我们初次相逢吗?” “太行山上,修建袁世凯的洪宪帝陵,我和我爹从狼群中救了你。”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一年,我们都才只有十六岁。想想青春容颜,再看如今的我俩,已届而立之年,半生功名浮沉……” “远山,你是能成大事之人。哪像我只能做个小工匠,空负刺客联盟大首领的虚名,却还得东躲西藏,每天住在坟墓里,难得出来透透气,也觉死期将近。” “我一个人成事又能如何?我们是好兄弟,应当一同成事。” 秦北洋纵然是块榆木疙瘩,也听出了齐远山的弦外之音:“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我告诉你,北洋,九一八事变只是个开始。日本强,中国弱,我们没有实力将日寇赶出去。但中国毕竟国土辽阔,人口众多,日本也没有实力快速灭亡中国,这场战争没有十几年是打不完的。诚所谓,乱世出英雄,就像《三国演义》。” “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 半斤绍兴花雕下肚,秦北洋背诵出《三国演义》的“青梅煮酒论英雄”。 “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齐远山也对这一段倒背如流,“北洋,你我究竟谁是曹操?是又是刘备?” “别傻了,我们不是小孩子了!”秦北洋无奈苦笑,“远山,你不做政治家可惜了。” “我不跟你开玩笑!我们一起开创天下。” “不,我无意于凡间功名利禄,太白山上刺客首领的宝座,我也毫不在意。”秦北洋想起他在东京拒绝了工匠联盟大尊者之位,却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我宁愿做一个小工匠,守护陵墓与国宝。” “比如唐朝小皇子?北洋,只有我们兄弟俩联手,才能从阿海手中夺回小皇子的棺椁。” “远山,我只想依靠自己复仇。我若是借用你的力量,猜得没错的话,便是借用军队和国民政府之力。你还记得吗?当初‘北洋之龙’王士珍要收编我俩,但我冒死拒绝,我们在北京南苑分道扬镳。我对从军从政毫无兴趣,那是你的路,不是我的路。” “哎,北洋,那么多年了,你依然毫无改变。” 秦北洋饮酒苦笑道:“人各有志,各有灿烂,不也挺好的吗。” 刚才聊三国吊起齐远山的兴致,酒过三巡,他红着脸,高声念诵—— “老大那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秦北洋立马接了下半阕,又是辛弃疾的《贺新郎》。七百年前,辛弃疾与陈亮相交甚厚,同为爱国志士,意图北伐中原,恢复失地。两人诗词唱合,留下不少千古名篇。 十多年前,太行山中,秦北洋教会了齐远山这首词。两个少年在深山积雪中,常常大段背诵,至今记忆犹新。 接龙完宋词,齐远山莫名大哭起来。秦北洋经常热血冲头而落泪,却极少见到冷静的齐远山也会这样,有些不知所措。 “男儿有泪不轻弹,远山,你这是?” 齐远山尴尬地抹去泪水与鼻涕:“想到我俩终究要各走各的道儿,便悲从中来。” “走吧!”秦北洋喝干最后一碟酒,“我要回古墓去了,不然肺里就要难受,九色还在等着我呢!” 齐远山拽着秦北洋的胳膊问:“明天你去哪儿?” “浦东,陆家嘴,墨者天工。” 墨者天工。 次日一早,秦北洋带着镇墓兽九色渡过黄浦江,在浦东陆家嘴的工厂码头登陆。 李隆盛已从剑桥归国,他与秦北洋拥抱,尽在不言中。钱科把工厂管理得井井有条。车间里在组装巨大的飞行器,计划在一个月后首次试飞。外形基本仿造四翼天使,但是规模和动力都比镇墓兽大上好多倍,俨然一座飞行城堡。中间部分有搭载舱,最多可容五十人,或数十吨物资。镇墓兽飞行器可持续飞行几十个小时甚至上百小时,无需降落地面补充燃料,人类就能轻松实现一次性环球航行。 至于飞行器搭载的灵石放射性,经过李隆盛在实验室的处理,已得到很好控制,除非发生爆炸,否则不会对飞行器上的人员产生直接伤害。 “隆盛,你能有这个技术?控制灵石的放射性?”『tχt小言兑下載噈找◇酷◇书◇网Kùsùù.ňěτ』 “许多物质都有天然的放射性。镇墓兽体内的灵石,只要不断激发其动力,释放出来的放射性尤其厉害。”李隆盛看着硕大的九色说,“北洋,九色吗确实跟过去不一样了,相比我第一次见到它时,似乎已经长大了两倍都不止。” “十多年来,九色吞噬了太多灵石,还有大量重金属化学元素,它就像一座移动的有毒工厂,眼看就要失控了。” 秦北洋把九色支开,单独与李隆盛聊天。九色这家伙比人还精,它已预感到主人的想法,早已惴惴不安,不能再让它知道计划了。 李隆盛早已窥透他的心思:“北洋,你要给九色做手术,取出它体内的灵石?” “是,只留下最原始的那个——我的祖先在唐朝武则天时代放在它体内的灵石。至于后来被它吃下去的那些灵石,全都要取出来。我们再给它做一次内部清洗,将有毒化学品元素清理干净,让它回到白鹿原唐朝大墓中的原始状态。” “这些年来,四翼天使镇墓兽也会吞吃有毒化学物品,但我们控制得很好,采用人工喂食的方式。” 秦北洋摇头道:“但四翼天使身体里没有那多灵石。九色万一失控,便会造成巨大破坏,整个上海都会被它毁灭——它在日本已经干过类似这样的事了。” “但我要告诉你,这有大风险,如果手术失败,要么九色死,要么我们全被它杀死。” 秦北洋咬着嘴唇说:“九色如果不变回来,那么它比死了更可怕。” 半个月后,手术即将进行。 手术室设在墨者天工的实验室。为了让九色焕然一新,李隆盛准备了大量的零部件与外壳原材料——大部分是秦北洋亲手制作的,既用了父亲传授的古老手艺,也有用到现代机器。否则按照秦氏墓匠族的做法,没有一年半载完不成这个工程量。 其中最重要的准备,便是给九色全身照x光。 这不是镇墓兽第一次被照x光。但九色极不配合,秦北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实验室里的灵石吸引九色走进x光室。但当x光片出来同时,整个x光室已被九色用琉璃火球烧成灰烬,操作x光机的李隆盛死里逃生。 拿到片子的结果惊人——九色体内的灵石超过十个,分布在身体各个角落。各种有毒化学物质已凝结成类似结石般的物质,沉淀在九色的脏器深处。 十多年前,秦北洋已知道九色体内还藏着一只上古神鹿。它是真正的“灵魂机械体”,有血有肉,千年不死,而非无生命的钢铁与青铜机械。这只神鹿的体型明显变大,外壳有部分来自秦氏墓匠族的制作,还有部分来自最近十年来,它不断吞噬的有毒物质以及钢铁,几乎再造了一副新的外壳——犹如蛇之蜕皮。 李隆盛惊叹道:“九色体内同时是一座微型的炼钢厂、灵石动力锅炉,也是锻造厂、机床冲压车间以及化工厂。墨者天工飞行器工厂的生产流程,便是九色身体的放大版。” 秦北洋的最大难题,就是九色根本不愿意接受手术。 这尊镇墓兽明白,手术将摘取它体内的灵石,将它十多年来修炼的力量极大减弱,稍有不慎就会造成它的死亡。 手术前夜,秦北洋与九色蹲在墨者天工的实验室大楼内。 他们说了一宿的悄悄话。秦北洋用了各种语言,从北京话到天津话到上海话甚至唐朝官话,又从德语、俄语说到日式英语:“要么你接受手术,变回到守护唐朝小皇子的幼麒麟镇墓兽;要么你离开我,变成一个发疯的魔王。若你选择后者,我必将与你为敌,要么亲手杀死你,要么被你杀死。即便你活下来,假如有朝一日,唐朝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能够回到白鹿原大墓,你也无法再守护自己的主人……” 最后一句话,终于打动了九色——唐朝小皇子,如果李隆麒复活,将再也认不得它。 九色同意了,任由别人打开它的身体,取出体内多余的灵石与污垢。 秦北洋取出一支骨笛,这是他从辽西走廊的古墓中发现的。骨头上有许多小孔,颇为竖直规整,用某种猛禽的腿骨做成。因为骨头中空,是天然的笛子原料,再钻上数个洞眼,包括横吹的入气孔。 他眺望黄浦江对岸的外滩,无数星星点点的大厦灯光,便鼓足了长着癌细胞的肺叶,长长地吹出一曲笛声…… 第二十四章 交易 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黄浦江,冷得几乎就要结冰了。纪念第一次世界大战而树立的外滩和平女神雕像下,齐远山仰望寒冷的星空,脑中全是当年太行山上,两个少年的岁月。 隔着整条黑暗的江水,风中隐隐飘来一阵笛声。不像是江南丝竹的笛子,也不是北国的梆笛,而是某种沉闷的声音,就像从两千年前飘来…… 后半夜,谁有心情在浦东陆家嘴吹骨笛呢?除了秦北洋,别无他人。 齐远山还是默念出了辛弃疾给陈同甫场合的《贺新郎》。 明天便是镇墓兽九色做手术的日子——这个日子极端保密,以免工匠联盟突袭墨者天工,否则秦北洋与九色都是插翅难飞。昨晚,齐远山来到上海郊外的古墓中找秦北洋饮酒,才得知这个消息。 齐远山揉了揉发红的双眼,披上羊毛斗篷,正要坐进汽车回官邸,眼前浮出两个鬼魅般的人影。他刚要掏出手枪,便听到一个年轻的声音—— “哥!别开枪!” 这是中山。三年前,东陵一别,这声音便一直烙印在齐远山的脑中。 路灯下,照亮中山的脸;第二张脸,有一道蜈蚣般的刀疤,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他是阿海。 齐远山几乎坠入背后的黄浦江,幸亏是个身经百战的军人,迅速将枪口对准阿海眉心,但那男人如尸体般冰冷而不为所动。 中山靠近齐远山:“哥,我们此来并无恶意。” “中山,你我虽是同胞兄弟,但你认贼作父,甘愿投靠阿海与日寇,我与你必要兄弟反目。” “哥,中山不在乎,只要哥能好。” “阿海,上回我在东陵将你放走,我们两不相欠,下次再相逢,我会杀你。”齐远山向前走两步,直勾勾看着阿海的双眼,“你为何自投罗网?” “你不会杀我。” 阿海说话了,他的声音低沉,像从地宫里升上来。 “枪在我的手中,你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 “同一类人?” 齐远山有些疑惑,会不会是阿海用匕首割喉前分散注意力的烟幕弹?虽说一宿未眠,但他仍强打精神,枪口纹丝不动。 阿海淡淡一笑:“我和你,都出自风云人物之家。我们的父亲都死于非命,我们从小都背负着大仇。” “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有什么资格拿家世来跟我比?” “我不是中国人。” “你终于承认了,你是日本人!” “我也不是日本人。” 齐远山的枪口晃动:“那你是什么人?” “我是朝鲜人。” “你……你想跟我说什么?” 齐远山在日本读书期间,接触过不少朝鲜同学。他喜欢朝鲜人的脾气性格,仔细想来,倒是与阿海有几分相似,包括小眼睛的相貌。 阿海眺望一眼外滩北端的外白渡桥:“你还记得上海公共租界的虹口巡捕房吗?” “十多年前,我和秦北洋跟着青帮老大欧阳思聪,一起去了虹口捕房大屠杀的现场。” “我与脱欢屠杀了捕房内的多名巡捕与囚犯,包括印度巡捕与英国探长,只为劫出铁窗中的小木。当我杀完人,便在虹口捕房外对空磕头,祭拜我的父亲大人。” “你的父亲是谁?” “甲午战争那年,上海发生过一桩刺杀案。此案轰动一时,牵涉到东亚三国政局。被刺身亡之人,便是我的父亲——金玉均。” “金玉均?” 齐远山似乎有所耳闻,却又不明其详。 “我的父亲,乃是朝鲜王朝的风云人物。他是科举状元,精通儒学汉文,相当于中国的翰林学士。彼时日本入侵朝鲜,清廷派兵东渡,控制了朝鲜的军政大权,驻扎大臣便是袁世凯。” “袁大头可是我家的头号仇人!”中山插了一句,“民国四公子之一的袁克文,便是袁世凯在朝鲜时与朝鲜夫人所生。” “袁世凯也是我父亲的仇人!”阿海看着齐远山与齐中山兄弟俩说,“我的父亲金玉均,曾经考察日本明治维新,决定按照日本模式改造朝鲜。他成为‘开化党’首领,发动甲申政变,图谋诛杀擅权的闵妃。” “这段历史我倒是知道,朝鲜开化党政变三天,就被袁世凯统帅的清朝驻军镇压。” “嗯,父亲流亡日本十年,为了逃避刺客追杀,最远避居到太平洋上的小笠原群岛。父亲精通琴棋书画,他是朝鲜国旗——太极旗的设计者,因为他钻研太极与周易匪浅。他善画兰花,又是朝鲜第一围棋手,曾在热海与围棋世家本因坊秀荣手谈十八日,传为东亚围棋佳话。我便是在父亲流亡期间,出生在小笠原群岛。” 中山也是第一次听说阿海的身世秘密:“阿海哥,怪不得你从小下围棋便是一流。” “在我四岁那年,父亲被人诱骗到上海。那是我的第一次记事——父亲离开的那天,他抱起我亲吻,便出门坐上前往上海的轮船。”虽是三十八年前的旧事,阿海说来依然眼眶发热,“甲午年,公元1894年3月28日,父亲在东和旅馆遭遇刺客——第一颗子弹打中左颊,第二颗击中左胸,第三颗子弹命中肩胛骨,父亲当场身亡……” 齐远山情不自禁道:“阿海,你四岁就没了爹,看来我和中山比你走运一些。” “刺客在吴淞口被逮捕,上海知县亲自审问,确认刺客是朝鲜人,奉朝鲜国王之名行刺。父亲的遗体停放在上海公共租界虹口捕房。日本政府派人来上海交涉,要求将尸体送到日本。但是,清政府将父亲的遗体与连同刺客一同用军舰送回朝鲜。国王下令将父亲的遗体千刀万剐,人头挂在汉城的交通要冲,肢体传送到朝鲜八道警戒百姓。” 齐远山总结一句:“对于政敌的残酷,古来皆是如此。” “我想对父亲恨之入骨的并非国王,而是金玉均图谋诛杀的闵妃。女人狠毒起来,绝不亚于男人。不过,父亲流亡日本十年,结交日本名流,比如主张脱欧入亚的福泽谕吉。父亲惨死之后,日本政界包括黑龙组,都认为他死于上海,尸体又被送还朝鲜,清廷实为幕后策划者,这是中国对日本的极大侮辱,纷纷主张开战。不多久,朝鲜爆发东学道之乱,中日两国同时派兵,终于引爆了甲午战争。幸好日本浪人闯入朝鲜王宫,砍死了王后闵妃,也算是为我的父亲报了仇。” “哪怕她后来被追封为明成皇后。”齐远山回忆了一下历史,“除了朝鲜国王,你最恨的人,便是满清皇朝了吧?” 阿海点头道:“挖掘慈禧太后的陵墓,是我为父报仇的一部分。十五岁那年,我被义父中岛浪速送到太白山。从这天起,我只想着复仇。” 齐中山点头道:“不仅是阿海,还有芳子、脱欢,还有我,都是‘四川道人’送上太白山的,表面上是‘血赋’,其实都是‘木马’。” “你们的共同点,便是认贼作父!” “哥,有个秘密你还不知道,当年中岛先生,想要带走的少年是你!可惜他与你擦肩而过,就把我带走了。否则的话,太白山上长大的少年就是你。” 齐远山的后背心一阵发凉:“我恨不得杀死你那所谓的‘义父’。” “无所谓,这不重要了。”阿海看向黄浦江对岸,“我们还都嫉妒同一个人。” “秦……” “你承认了!”阿海靠近一步,毫不畏惧齐远山的枪口,“看着我的脸!二十多年前,秦北洋给我造成的这道伤疤。但我早已不恨他了,我对他只有嫉妒。嫉妒他从一出生就拥有了白鹿原唐朝大墓的镇墓兽。嫉妒他从小获得了阿幽的心,让那小妮子死心塌地喜欢他,乃至把整个太白山都送给他,最后为他而死。我还嫉妒他得到了阿萨辛的金匕首,那是普天下刺客的荣耀。” “与我何干?” “你也嫉妒秦北洋。” 齐远山外强中干地笑道:“哈哈哈……你说我嫉妒一个身患绝症随时可能暴毙之人?被工匠联盟悬赏追杀朝不保夕之人?四海漂泊无以为家只能住在古墓睡于棺材之人?” “你这么说,恰恰说明你嫉妒他。”阿海的语调相当平和,不像以往杀人如麻的印象,“若是含着金钥匙出生之人,身居高位纵横天下之人,比如小六子——你会嫉妒他吗?恰恰是秦北洋,他跟你是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好兄弟,得到了你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你才会嫉妒他。” 这话说得齐远山毛骨悚然:“他得到了什么?” “安娜。” “你……” 齐远山重新掏出枪来,阿海却大方地说:“你不会开枪的。你和欧阳安娜的女儿,她叫九色,对吗?十年前,耶诞日,我看到过她后脖子上的胎记,就像一对火红的鹿角。秦北洋身上也有相同胎记,这是秦氏墓匠族的标记。安娜嫁给你,因为腹中有了秦北洋的骨血,却以为他已经死了。” “这……是……”齐远山剧烈喘息与颤抖,“但这又如何?我早就知道这件事,我是为了安娜,让她不要受苦。我也希望秦北洋能留下后代,不要让三千年来的秦氏墓匠族断绝。此事虽难以启齿,但我并不觉得有多羞耻。” 阿海鼓起掌来:“好一个讲义气的汉子!可无论你对安娜付出多少真心,为她和她的女儿做了多大牺牲,她的心里依然没有你,只有秦北洋。” “住嘴!你怎知道……不,你在胡说八道!” 终于刺到齐远山的心底,几乎当场气血郁积。 “三年前,欧阳安娜就跟你秘密离婚了。她不再是你的妻子了,九色也不再是你的女儿……”阿海的嘴角斜起来,“远山,关于你们的一切,我都知道。” 齐远山就差一口喷到阿海的刀疤脸上:“你再敢提安娜和九色,我就杀了你。” “嗯,你的反应说明,你强烈地嫉妒秦北洋,嫉妒他的一切。” “如果我嫉妒他,我早有机会杀了秦北洋,可我非但不会害他,反而依然把他当作最好的兄弟。” “你并不是嫉妒他还活着。如果他死了,但还活在欧阳安娜心里,你会嫉妒他一辈子。” 齐远山继续后退:“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我们做朋友吧。” 若是忽略阿海脸颊上的刀疤,他的笑容还有几分诚恳与可信。 “给我个理由?为何要跟你做朋友?为何不杀了你?无论如何,我绝不会把秦北洋当作敌人。” “你会的,十年前,当你没把小九色是秦北洋女儿的这个秘密告诉他时,你就已经把他当作敌人了。” 齐远山后背心冒出冷汗,阿海怎么啥都知道?他只得寻找个理由:“可安娜也没说。” “女人的心思,我不懂。”阿海大步走到齐远山跟前,“但作为男人,我了解你。” “你能不再说秦北洋了吗?” “你希望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吗?” 齐远山瞪着一宿未眠布满血丝的双眼:“你说什么?” “好,说些别的。你是北洋名将之子,渴望在乱世的中国成为一方诸侯,比如山西的阎锡山,山东的韩复榘,四川的刘湘,云南的龙云……但小六子不必指望了,他完蛋了。” “到底要说什么?” “我问你,常凯申身边最倚重的人物是谁?” 这个问题可让齐远山挠头了,想了想说:“常夫人?” “女子不算。” “当年刺杀摄政王的汪先生?” “哼!常凯申与汪先生可是死对头呢。” “也在理啊,难道说——代先生?” 阿海点头道:“不错,代先生,可是常凯申的莫逆之交。表面上,代先生没实权,但他又掌握了中央军嫡系将领的升迁大权,只要他一句话,有人便会飞黄腾达,也有人身败名裂。” “是啊,上至小六子,下至孙大麻子,都在巴结代先生。” “此人有个不为人知的习惯——喜欢玩耍古墓中未曾腐烂的死人——西洋人所谓恋尸癖。他不敢让旁人知道他的秘密,只能命令副官去野外挖掘坟墓。去年有一回,副官被地方保安队抓获,以盗墓罪当场处决。代先生便如同断了鸦片的瘾君子,每日生不如死。而我恰当地满足了他的愿望,定期为他供应古墓里的尸体。” 齐远山听得恶心,仿佛雪夜中飘浮一片腐尸之气:“你……你居然控制了代先生?” “想当年,北洋军阀的风云人物小徐将军,都被我们玩弄于股掌之中,何况代先生?”阿海话锋一转,“代先生如今将我奉若上宾,你想要占有哪一块领地?只要开口,我定能帮你办到。” “关中!” 齐远山脱口而出,天下富庶之地,多被中央军控制,东三省又为日本人所据。关中虽然僻处西北,晚清以来天灾人祸连连,却是汉唐霸业肇兴之地,进可窥视中原,退可固守潼关,太平天国残部都选择太白山为复兴基地。十年前,齐远山受命北洋政府,驻军陕西乾陵,考察陕西全省形势,绘制过详尽的军用地图,诚可谓龙兴之野。 “有眼光!”阿海不禁鼓掌,“远山,我们不妨做个交易。请相信我有通天的能力,我答应把关中给你。” 整宿以来,齐远山第一次双眼放光,却冷静地问道:“交易条件是什么?” 第三十二章 九色乱 第二天,镇墓兽九色的手术开始了。 这天上海奇寒无比,黄浦江边有一小片结冰了。墨者天工戒备森严,全体工人待命。秦北洋、李隆麒、钱科、卡普罗尼都穿上防范辐射的制服,从头到脚包裹成怪物。李隆盛、钱科与朱塞佩·卡普罗尼共同负责手术。制定了完整的手术方案,全程计划超过24小时。 九色依然是獒犬模样,这两天又长大了,秦北洋几乎能骑到它背上,仿佛《封神榜》里姜子牙骑四不相。它的赤色鬃毛拖地,双眼冒着凶光,浑身热气腾腾,不做手术是撑不住了。秦北洋还是扒在它的耳朵边,说了大段悄悄话。旁边的李隆盛和钱科竖着耳朵,愣是一句都没听懂。 墨者天工的大门外,开来一辆劳斯莱斯轿车。齐远山与欧阳安娜坐在车上,外人看来还像是一对夫妻。他们来到实验室楼下,却被告知手术已经开始,任何人不得入内。 等了几个钟头。夕阳西下,黄浦江水被染得一片猩红。对岸的虹口闸北方向炮火连天。浦西华界燃起熊熊烈火,但被外滩和虹口的大厦遮挡,只能望见天空飘满霞光般的红色。 数日前,杨浦三友实业社,日本和尚与中国工人冲突,日本人一死一伤。日本政府向上海市长发出最后通牒,派遣大量军队而来。有人说日本和尚之死,是日本策划的苦肉计。昨天,日本海军陆战队大举进攻十九路军镇守的闸北,这一日也会像‘九一八’那样载入史册。 “今天上午,商务印书馆总厂和东方图书馆已被炸成平地,三十多万册图书包括许多古籍善本付之一炬。如今,日军正在猛攻火车北站吧。租界不会有问题吧?” 安娜牵挂起在法租界的家里,霞飞路上一栋花园洋房,女儿九色还在家中做功课呢。 “放心吧,日本人绝对不敢攻打租界的,他们最怕英法列强了。” “但这里呢?”欧阳安娜指着脚下的浦东陆家嘴,“这里可不是租界。” 话音未落,浓云遮盖的云层中,响起轰隆隆的巨响,这是螺旋桨与发动机的咆哮,整个上海都为之震动。齐远山当即拽着安娜往工厂外边奔去。 与此同时,墨者天工的仓库大门被撞破,一只扑闪着四扇翅膀的怪物飞了出来。 四翼天使镇墓兽。 它原本被锁在仓库之中,预感到来自天空的危险,双目发出红光,展翅翱翔。 欧阳安娜挣脱了齐远山,冲回实验室楼下。驾驶劳斯莱斯的司机已经逃命了,她用力按下喇叭,如同防空警报提醒楼里的人们。 实验室楼上的窗户打开,钱科听到了喇叭声。他先是看到楼下的安娜,接着下意识地抬头望天——四翼天使勇敢地扑向数架日本战机。但在云端更高处,隐藏着更多的轰炸机。 这些飞机都来自于长江口外的日本航空母舰,一艘叫加贺号,一艘叫凤翔号——十年后,这两艘航母都参加了奇袭珍珠港的战斗。后来加贺号沉没于中途岛大海战,凤翔号则是世界海军史上第一艘现代航母,竟然幸存到战后。 四翼天使镇墓兽向日本战斗机喷射火焰。日本飞行员从未见过如此的空中怪物,但他们的驾驶技艺高超,纷纷按照空中格斗的规范避让。十多年前,四翼天使在巴黎曾与法国战机缠斗。但这十多年来,飞机性能有了长足进步,这批日本海军的战斗机属于90式舰上战斗机,速度远远超过飞行兽的四片翅膀。它们都躲过了四翼天使的加特林机关炮,迅速抢占有利位置,居高临下地开始射击。 四翼天使镇墓兽中弹了,浑身燃烧起火球,四片翅膀断裂,尾巴如同彗星,呼啸着坠向黄浦江,最终在江面上激起巨大的波浪。 眼看着四翼天使折翼坠毁,欧阳安娜捂着嘴巴,失声尖叫。当年这尊飞行兽陪伴她在巴黎与北极冒险,遭遇过无数危险,也曾救过她的性命,如今却轻而易举地被摧毁了。 但四翼天使镇墓兽的牺牲并非毫无意义——它为实验室大楼里的人们多争取了一分钟。 这一分钟,救了秦北洋等人的命,也救了欧阳安娜的命。 钱科、李隆盛与卡普罗尼,正好拖着秦北洋逃出实验室。秦北洋疯狂叫喊着要回去,原来九色的手术进行到一半,它已被大卸八块,开膛剖肚,五脏六肺暴露着,如同遭遇变态碎尸的受害人,毫无尊严地躺在法医面前。这尊镇墓兽已毫无抵抗能力,只等待食客们用餐刀分解,送入牙齿与大肠。 一万英尺之上,日本海军的b2m八九式舰载轰炸机投放炸弹了。 死神趴在炸弹上狞笑着,穿过星空、云层与黑夜,扑向江南冬季的田野,扑向浦东陆家嘴的墨者天工工厂,扑向秦北洋和他的伙伴们。 欧阳安娜一步冲到秦北洋跟前,将他从实验室大楼下拽走,冲向工厂大门口。齐远山、李隆盛、钱科和卡普罗尼,还有上百名工人都向外奔跑。 炸弹划破空气的啸叫已到耳边,齐远山一声暴喝:“扑倒!” 实验室大楼爆炸了。 航空炸弹准确击中楼顶天台,这栋楼虽如碉堡般坚固,经历过工匠联盟大爆炸而幸存,却再也躲不过这从头顶心的致命一击,雷霆灌顶般地粉身碎骨了。 实验楼里藏有灵石和化学物质,炸弹穿入大楼深处引发殉爆,成千上万块混凝土块与砖瓦齐飞,冲起火山爆发般的熊熊烈火。甚至有一团黑色与赤色相间的蘑菇云,不断滚动着恶魔的面孔,犹如安禄山的十角七头镇墓兽复活,升起在黄浦江畔的黑夜。 整个上海都能听到这爆炸声,黄浦江水被震动得激荡三尺浪,外滩海关大钟也震得停了表,和平女神雕像底座裂开数条缝隙,苏州河口的外白渡桥断了三根钢铁横梁。而在墨者天工的头顶,一辆劳斯莱斯轿车被气流抛上数百米高空,在百年后东方明珠电视塔顶的位置炸成碎片。 日本轰炸机队毁灭了墨者天工,让镇墓兽飞行器以及实验室灰飞烟灭。这是一次蓄意屠杀,外科手术式的精准打击,如同罗马摧毁迦太基,蒙古扫平花剌子模。 秦北洋还活着。 他被欧阳安娜压倒在地,车间里飞来一块钢板,正好盖在他们后背上——老天庇佑他们不死,这块钢板挡住了铺天盖地的爆炸冲击波,实验室大楼的混凝土块撞击。若非如此,他俩要么被炸成碎片,要么砸作肉泥。 齐远山已逃到工厂大门口,李隆盛干脆跳进黄浦江,钱科与朱塞佩·卡普罗尼也跑远了。更多的工人则被炸得支离破碎,大地铺满模糊的血肉,天空还有残肢断手飞舞,如同冰雹与建筑碎片一同坠落。几只手指头掉落到安娜的眼前,让她声嘶力竭地尖叫。 秦北洋只看到安娜满脸都是黑烟。安娜看到的秦北洋也是同样一副尊容。刚才爆炸的巨响让他几乎失聪,身上衣衫已被烧毁大半。他和安娜推开救命的钢板,在地上打了两个滚,这才熄灭身上的火。实验室大楼已被炸成瓦砾废墟。烈火还在燃烧,放射出浓烈黑烟,空气中飘满刺鼻的有毒物质,犹如重现阿鼻地狱。 “九色!” 秦北洋再次狂吼,双眼飙出热泪。若非欧阳安娜从背后抱住他,就要冲回火海之中。爆炸的瞬间,九色正被开膛剖肚,躺在实验室的手术台上,再无活下来的可能了。 李隆盛从黄浦江里爬上来,浑身湿漉漉像个淹死鬼,走到从火海中幸存的秦北洋身边,对准他的耳朵高喊:“九色死了!快走啊!不然我们都会死的!” 秦北洋依然要往火海中去,似乎想跟九色同归于尽。齐远山也从工厂门口跑回来,他和李隆盛一起抱住秦北洋,三个人扭成一团。 实验室大楼废墟深处传来一声怪响。 地下滚来灼热的烈焰,仿佛有口大锅重新沸腾,第二次火山即将爆发。秦北洋、齐远山和李隆盛下意识后退,废墟绽开几道裂缝,大地震般剧烈摇晃,让人站立不稳,纷纷摔倒。 裂缝如同大海,升起一尾鲨鱼的鳍,升起一团峥嵘的礁石,升起一个利维坦般的怪物。 九色出来了。 它还活着,但它已不再是秦北洋认识的九色了。 它如一座移动的建筑,如同人类那样直立行走,粗壮的双腿底部长出弯曲的利爪。它拖着硕大的尾巴,铁犁般剖开身后的大地。布满鳞甲的胸膛,两只前爪僵硬地向前伸展。脑袋依然是原本模样,头顶生长雪白的鹿角,瞬间长成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它的赤色鬃毛披在背后,其余部位都变得乌黑,仿佛刚从墨水汁里爬出。 手术台上四分五裂的九色,经过大爆炸的洗礼,重新排列组合成一个更可怕的怪物。它不再是秦北洋的幼麒麟镇墓兽,不再是守护唐朝小皇子一千二百年的小伙伴,它是一尊经过了二十世纪的文明与野蛮不断组装出来的史前神兽。 它是神兽,也是魔兽。 齐远山拽着秦北洋往后狂奔,九色铜铃般的双眼茫然无措,仿佛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小生命。它往前走了几步,发现人们纷纷惊恐地逃跑,它也变得惊恐起来。 它后退着,几乎坠入黄浦江。它转过身,岸边燃烧着空袭后的烈火,黄浦江水如同一面火红色的镜子。它在这面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脸。 九色被吓坏了。 它不认得自己了,它觉得自己看到一个魔。它不相信亲眼所见,最好只是噩梦。九色仰天长啸,黄浦江镜子上的它扬起脖子,爆出胸口乌黑的钢铁疙瘩与鳞片。 秦北洋挣脱了齐远山与李隆盛,他狂奔向江边。九色回眸看了他一眼,两个灯笼般的怪物之眼,流出充满金属光泽的浑浊液体。九色依然认得主人,九色感到悲哀。但它再也不能跟秦北洋在一起了。 九色跳入了黄浦江。 沉重的身体激起数尺高的水花,冰凉地飞溅到秦北洋脸上。陆家嘴江面上转出一圈漩涡,接着被巨浪打碎,再也看不到任何踪迹。齐远山与李隆盛再次拽住秦北洋的双腿,否则他就要跟着九色跳下去了。 九色走了,它是与四翼天使镇墓兽一起去了另一个世界,还是从此蛰伏于黄浦江底,直到一百年、二百年后才重出水面?抑或它从黄浦江顺流而下,自吴淞口潜入长江,再逆流而上经过金山寺、石头城、采石矶、振风塔、石钟山、黄鹤楼、岳阳楼、西陵峡、神女峰,穿越巴山蜀水,直达奔腾的金沙江源头?还是从吴淞口入东海,再穿过第一岛链到太平洋,漫游到地球上任何一片大海或陆地…… 再见,九色。 地上的怪物跳入江水,天上的怪物又从浓云中扑出。日本轰炸机并没走远,它们在云端骄傲地盘旋两周,再次向浦东陆家嘴俯冲而来,对已化作废墟的墨者天工进行第二轮轰炸,意在斩草除根,一丝不留。 一枚炸弹穿破云层,坠落到黄浦江边,一声开天辟地般的巨响,秦北洋失去了意识…… 第三十三章 活死人 秦北洋看见了唐朝小皇子。 来自武则天时代的梓木棺椁,藏身于长白山天池之上的洞穴,下临冰封的火山口。深不可测的池水深处,据说联通数百里外的日本海,联通秦北洋漫游过的世界树与地心海。棺椁盖子慢慢移开,干冰蒸发般的烟雾升起,蔓延在长白山天池。十六岁的终南郡王,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孙子,睿宗李旦第六子李隆麒,从棺椁中坐起。他依然竖着高高的发髻,白衣胜雪,面容清朗。他站在高高的棺材盖上,回头看向棺材深处。 他看到了秦北洋。 秦北洋躺在棺材中,面容就像长大成年后的小皇子,两鬓早生白发,已是继承皇位的年龄。他穿着中华民国时代的工匠服,脸上布满尘埃,衣服全是烧焦的破洞。他想要爬起来,但是双手双脚无力,只能睁大双眼,盯着唐朝小皇子。这一瞬间,秦北洋是个死人,小皇子才是活人。 一千二百年前的李隆麒,凑近棺材里的秦北洋,低声用长安音说:“认识你自己!” 秦北洋醒了。 仿佛有数十个世纪那么漫长。先从嗅觉恢复。似乎是古墓的气味,无孔不入的腐烂味。接着是听觉,亘古般的寂静。然后是视觉,但他什么都没看到。他看到黑暗。无边无际。至于触觉,他没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喉咙是干的,像沙漠里的干尸,没有一点点水分。他想,自己死了。 倏忽间,盖子打开。 一道强光射入封闭的黑匣子,照亮秦北洋的双眼,瞳孔剧烈收缩。他看到一口四方形的容器,散发腐烂气味的木板,两端呈现不规则形状。这是一口棺材。这些年来,秦北洋睡过无数口棺材,一眼分辨出这是明朝早期的棺材,从规模和木料来看墓主人非富即贵。 果真是死了吗? 胸口灼热的感觉,和田暖血玉,唐朝小皇子给他的诞生礼物,提醒自己还活着的证明。 棺材上方出现一张脸。剪成短发的女子的脸,仍然像个女大学生,北京大学公主府屋顶上的春风中。她是欧阳安娜,她已三十二岁,脸上的时光却仿佛凝固。 “安……安……娜……” 他的喉咙里似乎有一团火,就像九色喷出的琉璃火球,艰难地烧成几个汉字音节。 “北洋!你醒了!” 欧阳安娜把头探入棺椁,伸出纤长手指,抚摸他的脸颊。 冰凉的指甲,皮肤的触觉回来了。秦北洋想要伸手抚摸她。但他动不了。胳膊动不了,大腿动不了,连手指头也动不了。他能动的只有脖子、喉咙、舌头、嘴唇还有眼珠子。 安娜的眼眶里有泪水打转,鼻翼一抽一抽:“北洋,请记住,你还活着!” “我……怎……么……了……” 秦北洋感到了最坏的那种可能性。 “你只是受伤了。” 欧阳安娜不敢说出实情——秦北洋伤得极其严重,日本轰炸机的炸弹在他身后十米爆炸。几百块大大小小的弹片嵌入体内,从大腿骨、小腿骨到双臂在内的多处骨骼断裂,许多内脏破碎出血。法租界最好的医院里,法国医生说他还活着就是奇迹,普通人早就粉身碎骨,肠穿肚烂身首异处。医生给秦北洋做了截肢手术,锯掉两条胳膊与两条腿,只保留躯干部分,活像个马戏团里的畸形人。 为取出破碎的肋骨,医生给秦北洋做了开胸手术,发现癌细胞已病入膏肓,没受伤也命不久矣。安娜告诉医生,秦北洋在古墓里就可以活下来,医生却说这是神话和巫术。 此时此刻,只剩下躯干与头颅的秦北洋气若游丝地问:“我……在……哪……里……” “苏州……” 人们常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而这里既不是天堂,也不是人间,而是地狱。 秦北洋昏迷期间,欧阳安娜跑到郊外刨了一座明朝古墓,掘出完整的棺材,扔掉骨骸与陪葬品,运到医院将秦北洋装进去,医生和护士都以为病死者出殡了呢。 安娜雇佣一辆卡车,将棺材中的秦北洋送到苏州城外。秦北洋已暴露栖身之地,工匠联盟或日本人还会来杀他的,何况上海依然在“一二八事变”的战火中。欧阳安娜在虎丘山下,找到一处春秋吴国的贵族墓。她和李隆盛一起打开墓穴,清理了两千五百年前的地宫,发现几十把青铜古剑,便将明朝棺材与秦北洋安置其中。安娜就住在虎丘,每天钻到古墓里来照顾秦北洋。 这是他重伤昏迷后的第101天。 “这……里……是……古……墓……” 秦北洋猜到了,嗅觉渐渐恢复,闻到几千年前的气味。他的鼻子可以分辨出具体哪个朝代,墓主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甚至脑子里自动呈现墓主人生前的相貌。 “嗯,你会活下去的。” “其……他……人……呢……远……山……呢……” “哎,你怎么第一个想起的人是他呢?”欧阳安娜耐着性子回答,“齐远山跟李隆盛在第二次轰炸前跳入了黄浦江。他们本想把你一起拖入江水,但你固执得像头蛮牛,就是站在原地不动。还好他俩都只受了轻伤。钱科与卡普罗尼重伤,但还活着,这两天刚出医院。” 那一夜的灾难,唯独安娜似有天佑,几乎毫发无伤。 “墨……者……天……工……呢……” 秦北洋感觉自己说话的样子,就像在日本吉野古坟之中的徐福。 “完了。” 欧阳安娜言简意赅地回答。她闭上眼睛,浮现出外滩对面的浦东陆家嘴,已成为瓦砾遍地的废墟,烟雾与烧焦的气味经久不散。 十年一觉墨者梦,又转回原点,十年前秦北洋渡过黄浦江,邀请大伙儿在陆家嘴的田野风雪之中饮酒的时刻。重伤的钱科还想重整旗鼓,李隆盛劝他放弃,再没这个可能了。接下来的中国,恐怕还会连年战乱。日本人占了东三省,如今又对上海动手,就算这一战能熬过去,下次又不知何时重开战端? 秦北洋眨了两下眼皮,似有泪水在眼角涌动。 “九……色……呢……” 安娜听到“九色”,首先想起自己的女儿。她刚想说九色很好,却猛然意识到秦北洋惦念的“九色”,其实是小镇墓兽。 “九色……我不知道。” 墨者天工毁灭的第二天,欧阳安娜重金雇佣几名潜水员,潜入浑浊的黄浦江底,搜寻九色的踪迹。潜水员在黄浦江心打捞出了四翼天使镇墓兽的残骸,灵石已沉没在江底淤泥中。至于九色,秦北洋的幼麒麟镇墓兽,连根毛都没打捞上来。 秦北洋唯一剩下完整的,只有他的三尺唐刀与俄国十字弓。 “是……我……害……死……了……九……色……” 秦北洋心如刀割,眼角忍了半天的泪水,扑簌扑簌地滑落。他明白,若是不做这次手术,若不是它被开膛剖肚躺在手术台上,以九色的敏锐与迅捷,早已逃出生天。 “我相信九色还活着。” 欧阳安娜相信只要女儿九色平安,镇墓兽九色也一定平安。 “但……愿……”秦北洋望着棺材上方的安娜,终于有了表情,“可……我……为……什……么……还……活……着……” “因为你还有九色。” “啥……” 安娜凑近他的耳朵说:“北洋,我把九色带来了。” 片刻后。秦北洋看到了另一张面孔。十二岁的女孩,继承了她妈妈的漂亮,琉璃色的眼眸,乌黑的长发,近乎透明的皮肤;她也继承了某个人的英武,高挺的鼻梁,饱满的天庭,还有立体的五官。 她是九色,安娜的女儿。 小姑娘痴痴看着秦北洋,既陌生又熟悉,好像在博物馆看古埃及木乃伊的展览。而在她的肩头,盘踞着一只古老的黑猫,如同蛇一样拉长身体。秦北洋认得这只猫,它来自唐朝小皇子的姐姐永泰公主墓。 “齐……九……色……” 秦北洋缓慢地喊出女孩的名字,但是女孩摇头回答:“我叫秦九色。” 他听懂了,但他不明白,他只有力气眨眼皮了。 安娜把头凑过来,搂着女儿说:“嗯,她叫秦九色,她是你的女儿,她是我们的女儿。” “我……的……”秦北洋的嘴唇在发抖,“我……们……的……” “嗯,你不记得了吗?在北极冰海,在维京人的陵墓,在那间密室……” “记……得……” 秦北洋的鼻翼开始抽搐,但再也流不出眼泪。 “你是我的爸爸?” 小九色眨了眨眼睛,伸手触摸秦北洋的面孔。他的身体已惨不忍睹,被一张毛毯卷起,犹如裹尸布,双臂与双腿都已成了医疗废弃物。 父女相认。 秦北洋无法抬起手,就连脖颈都难以转动,他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女儿的容颜,仿佛看见少年时的自己。 九色却不知怎么叫他?目光透着那么一丝隔膜。毕竟十二年的养育之恩,父女之情,还在齐远山那边。 她不是第一次见到秦北洋。 相比秦北洋九岁在光绪帝地宫中第一次见到亲生父亲的反应,十二岁的九色如此镇定,也许有那只千年黑猫盘踞在肩头,给了她某种直面历史的勇气。 九色没有欢欣,也没有悲伤,更没有质疑。这种不悲不喜,不增不减的态度,让秦北洋呼吸急促起来,盯着安娜的双眼:“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这是我的错!对不起,北洋,对不起,九色!” 此时此刻,秦北洋与小九色,已是欧阳安娜生命中唯二重要之人。 躺在棺椁中的秦北洋,叹息自己失去了一个九色,却得到了另一个九色。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只可惜,失去的身体,何时可以回来? 秦北洋在春秋古墓中躺了一个月,1932年的夏天快到了。 他的语言功能已经完全恢复,舌头、喉咙、声带都已痊愈,脖颈也能转动大半,甚至能做出仰脖与低头的动作。但他的脊椎骨处于瘫痪状态,五脏六腑在本能中蠕动,饮食和排泄都要别人来服侍。安娜和九色承担了他的保姆和护工的角色。 秦北洋又问安娜:“你天天来服侍我,远山可怎么办?毕竟他才是你的丈夫。” “三年多前,我就跟齐远山离婚了。” “离婚?” 在秦北洋在字典里,第一次出现这个词,仿佛过去都只有外国人才有这个概念,哪能轮到中国人的头上? “嗯,末代皇帝不也跟他的皇妃离婚了吗?” 秦北洋苦笑道:“我又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我和远山,只是为了女儿,才保守了这个秘密,没有告诉别人。”安娜如释重负般地长出一口气,“如今,既然九色已知道自己姓秦而不姓齐,也再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一个月前,欧阳安娜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九色。 九色不相信。自打她出生的那天起,她就把齐远山视作爸爸。十二年来,齐远山也十分疼爱她,将她当作亲生闺女。女儿一天天长大,欧阳安娜本以为可以永远保守秘密。但她发觉自己做不到。几年前,安娜搬回上海,齐远山戎马生涯,无法陪伴在妻子左右。她跟九色母女俩,虽然过着王后公主般的富足生活,总感觉缺憾什么?重新见到秦北洋后,她无数次想把这个秘密说出来,告诉秦北洋,也告诉九色,却总是话到嘴边又吞咽回去。她害怕秦北洋会恨她,会恨齐远山。她也怕九色会恨这个突如其来的父亲。 十二岁的小姑娘在最初巨大的疑惑、震惊和抵触之后,却似懂非懂地理解了——那不是任何个人可以挽回的,而是一个叫命运的家伙,给妈妈也是给自己出的一道难题。 绝大多数女孩根本无法忍受墓里的气味,安娜也得时不时跑出来呼吸几口,否则便觉窒息。九色却天生喜欢这种味道,半是遗传了秦氏墓匠族的基因,半是因为刚出生便被姑获鸟镇墓兽掳到唐朝古墓里抚养。当欧阳安娜打开明朝的棺材盖,露出秦北洋半死不活的真容,九色竟没有害怕。 “如此说来,是我有负于远山啊。” “是我有负于你!”欧阳安娜伸出手指,触摸秦北洋的嘴唇,“但你不必为远山担心,他正春风得意呢。两个月前,齐远山到南京的中央军事委员会任职,据说权倾朝野的代先生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我不懂政治,看来还是远山有前途。如今的我呢,跟死人又有何区别?” “北洋,我不准你说这种话,无论如何,你必须活下去。” “给我个理由?行尸走肉般的我,已没有复仇的可能,活在这世上不过是承受永无止尽的酷刑罢了,简直比遭受凌迟处死的幼天王还要凄惨。” “因为你是秦氏墓匠族最后的传人!三千年的技艺和秘密!不能在你手里断了。” 这句话彻底惊醒了秦北洋,回想起二十多年前,被禁闭在清西陵地宫,跟随父亲秦海关学习技艺的时光。 秦北洋闭上眼睛,长考了一个小时,仿佛有一千年这么久。 “我们秦氏一族,因为接触镇墓兽,所以寿命短暂,我父亲能活到将近六十岁,已是奇迹。大部分族人,往往三十岁就一命呜呼,就像我这个年龄。但父亲跟我说过,《秦氏墓匠鉴》里藏有能让我们延长寿命的方法。” 欧阳安娜双眼放光:“是什么?” “可惜啊,我爹传下来的那本《秦氏墓匠鉴》,原本埋在京西骆驼村的山神庙,不知被何人盗掘而去了?” 安娜趴着棺椁边缘问:“可有副本?” “我家收藏的《秦氏墓匠鉴》就是副本,因此有几页错漏缺失。正本早在七百年前,便被南宋时的秦氏祖先秦晋带走了。” “秦晋,就是工匠联盟第一代大尊者秦晋?” 这些年,欧阳安娜也被卷入刺客联盟与工匠联盟的战争,对此有所耳闻。 “当时恰逢襄阳之战,墓匠族的大房有两兄弟,哥哥秦晋带着《秦氏墓匠鉴》的正本被蒙古大军掳走,弟弟秦楚则携带副本南逃,繁衍了我家这一支血脉。秦晋跟随蒙古大军西征,利用工匠手艺制造器具攻克了阿萨辛的天国花园。后来,秦晋渡海逃亡到欧洲,作为天下最顶尖的工匠,创建了工匠联盟,成为第一任大尊者。十多年前在法国,巴黎圣母院的塔楼上,我发现过大尊者秦晋的棺椁。” “如果秦晋的棺椁就在巴黎圣母院,也许《秦氏墓匠鉴》的正本也在那里?” “也许……” “北洋,我明天动身去巴黎!”欧阳安娜回头大喝一声,“九色,你留下好好照顾爸爸!” 第三十四章 巴黎墓匠 巴黎!巴黎! 1932年,巴黎的夏天。 大灾难前最后的和平年代,大萧条正以不可阻挡之势涤荡这个星球。世界花都的巴黎,也难以逃脱饥饿与衰败,更多的少女走上街头出卖身体,工人为抗议裁员和失业而游行。保王党期待着第三共和国的覆灭。军人们筹划下一次世界大战,要么继续把德国大卸八块,要么被德国反推。 欧阳安娜戴一顶白色软帽,穿着那年最时髦的裙子和高跟鞋,徐徐走下巴黎火车站。她在旺多姆广场的丽兹酒店放下行李,换上干净利落的工装连衣裤,头戴黑色猎狐帽,腰间藏着一支手枪,前往西堤岛上的巴黎圣母院。 巴黎艳阳下,圣母院的一对塔楼直冲云霄。安娜步入拱门内的大殿,八百年古建筑的凉意,从脚下直达头顶。玫瑰花形的彩色玻璃圆窗,将灼热的阳光折射成幽暗、绚烂而细密的碎片,如同点点星光洒在她琉璃色的眼眸上。 安娜找到旋转楼梯,踏着石头台阶爬向塔楼。十多年前,这是秦北洋与受伤的九色藏身之地,也是工匠联盟第一代大尊者秦晋的棺椁所在。 楼梯上出现两名黑衣大汉,胸前衣襟有“独眼金字塔”的标志。安娜想起工匠联盟依然在悬赏秦北洋的人头,心底嗖嗖发凉。但她不能立即逃跑,以免此地无银三百两。她装作游客,用标准的法语问为何不让上去?对方只用含混的法语回答,这是大主教的意思,便粗暴地将她推到底楼。 欧阳安娜倍感头疼,便去大殿内忏悔神父的小亭子。 神父问她犯了什么罪孽? 安娜想了想说,我错过了自己所爱之人。 神父说你更应该爱上帝。 安娜又说,我爱上帝,想要到圣母院的塔楼上,感受上帝之爱。 神父却说,塔楼是圣母院的禁区,大主教请来骑士们守卫,任何人不得上去。 欧阳安娜明白了,所谓“骑士”便是工匠联盟的大汉,硬闯已绝无可能。 已是黄昏,巴黎圣母院内没剩下多少人。安娜在最后一排坐下,向着圣母像祈祷,如何才能进入塔楼,打开第一代大尊者秦晋的秘密? 她看到了一个人。 安娜坐到第一排,回头再看这个男人——乱蓬蓬的头发,黑发变成银丝,一个德国名字跳到嘴边——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 他曾是欧洲最离经叛道的武器专家,在北洋政府的南苑兵工厂担任工程师多年,毕生研究“灵魂机械体”,改造出了第一尊现代镇墓兽。巴黎和会期间,秦北洋几乎将他杀了,却因恻隐之心放了他。从此以后,霍尔施泰因博士销声匿迹了十三年。 此时此刻,为何他出现在巴黎圣母院?博士是来祈求上帝的宽恕吗?不,这家伙被罗马教廷开除出教会,一定另有目的。 欧阳安娜坐到霍尔施泰因身边,低声用法语问:“说出你的罪?” 博士惊得几乎跳起,正欲转身逃跑,却见到一个神仙般的中国姑娘。欧阳安娜三十二岁了,即便不施粉黛,却还像二十多岁的妙龄女郎。 “你是……” 博士先下意识地用母语德语,接着说法语,最后变成北京话,转身冲出大殿。 欧阳安娜紧追不舍,冲出巴黎圣母院,转到背后的小巷中。安娜穿着工装裤和运动鞋,自然跑得飞快。霍尔施泰因博士的武力值几乎为零,何况已快六十岁了,很快被安娜从背后击倒。 黄昏的小巷,隐蔽在圣母院塔楼阴影下,根本无人注意。欧阳安娜一只脚踩着博士后背,掏出枪来对准他的后脑勺,用法语问候道:“博士,别来无恙?” “安……安娜小姐……你怎么会来巴黎……” “应该我问你才对,亲爱的博士。”安娜将霍尔施泰因拽起来,让他坐在墙角下,抚平他西装上的褶皱,“请你老实回答,如果骗我的话,你马上就没命了。” 博士知道欧阳安娜厉害,惊恐地往后缩了缩:“我……我是来找镇墓兽的……” “在哪里?” 霍尔施泰因先做禁声手势,又指了指头顶塔楼。 “巴黎圣母院?塔楼上有镇墓兽?” 欧阳安娜也抬起头,她只知塔楼四周有许多石雕的小怪兽,以及关于它们的有趣传说。 “是。” “工匠联盟大尊者秦晋的棺椁?” 安娜分别用汉语和法语说了一遍。 “你也知道?” 霍尔施泰因博士索性竹筒倒豆子了。这十年来,他在欧洲各地流浪,寻找工匠联盟第一代大尊者的遗迹和故事。传说这位来自中国的工匠大师,随身携带一本中国古书,记载了无数鬼斧神工的技艺。当年刺客联盟为了复仇,派人刺杀工匠联盟大尊者秦晋。大尊者重伤后存活了三个月才死去,在此期间,他计划要为自己制造一尊镇墓兽,但谁都不知道镇墓兽是否制造成功? “如果镇墓兽和古书属实,最有可能就在我们的头顶!” 欧阳安娜想起1919年巴黎和会期间,为何四翼天使会载着秦北洋与重伤的九色,飞到巴黎圣母院的塔楼? “镇墓兽在欧洲已不是稀罕物件了。”博士用法语、德语夹杂着北京话说,“我亲手改造出来的十角七头镇墓兽的残骸,原本被法国政府封存在阿尔卑斯山脉的洞穴之中。就在上个月,有人从雪山上盗取了它的残骸。” “是谁干的?” 欧阳安娜记得十角七头,安禄山的镇墓兽,经过霍尔施泰因的机械化改造后,沦为绝对的邪恶,曾在凡尔赛制造过大屠杀。 “谁知道呢?欧洲快完蛋了。”卡尔·霍尔施泰因说了一句中国话,“意大利的法西斯党、德国的纳粹党,都对镇墓兽虎视眈眈。如今德国即将大选,饥饿的德国人将在台尔曼与希特勒之间二选一。我必须早点下手,不能让纳粹党得到镇墓兽。” “为什么?” “那伙人的领袖是个大恶魔——十角七头镇墓兽跟他相比,简直就是个宠物了。”霍尔施泰因长出一口气,“我必须阻止他们,否则欧洲会有大灾难。” “博士,你变了。” “巴黎和会以来的十三年,世界发生了大变化,我也不可能不变。” 安娜将他搀扶起来:“博士先生,我和你联手可好?” “你也要它?”霍尔施泰因手指头顶的巴黎圣母院塔楼,“难道说,秦北洋也来了?” “不,他来不了。”欧阳安娜蹙起娥眉,“秦北洋派我来巴黎的,他是秦氏墓匠族的继承人,理所应当得到工匠联盟第一代大尊者秦晋的遗产。” “安娜小姐,你可知工匠联盟已经控制住了巴黎圣母院塔楼。” “是,博士你来到圣母院大殿,显然也不是来祈祷的吧。” 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终于裂开嘴角:“其实,我已做好了准备,明晚一起行动。” ※※※ 巴黎,夜。 热气球从郊外的森林出发。没有月光。几乎隐藏在黑暗中。热气球下的吊舱里,欧阳安娜穿一身鼓鼓囊囊的外套。霍尔施泰因博士问她为何穿成这样?毕竟还是夏天。 “这是秦北洋传授给我的进入墓穴必备的装束。” 安娜从容回答,俯瞰巴黎的芸芸众生。塞纳河变成一条暗淡的带子,唯有蒙马特高地歌舞升平。霍尔施泰因操纵着热气球,马达驱动螺旋桨,借着风势靠近巴黎圣母院。 巍峨的塔楼已在脚下,黑夜中似有无数蝙蝠飞舞,巴黎圣母院的小怪兽雕塑。博士放下热气球的锚链,悬停在西北塔楼上空,再放下一截软梯。 欧阳安娜先行抓着软梯,爬到塔楼边缘的窗格中。霍尔施泰因也下来了。谢天谢地,工匠联盟的黑衣大汉没在塔楼上,想必还在楼梯口守卫,谁会想到神兵天降? 塔楼内悬挂一口大钟,更深处有扇铁门。霍尔施泰因掏出工具,迅速锯断铜锁,迎面一股腐烂之气。安娜却没往里走,而是用手电照亮墙壁,自墙角中觅到一行字母—— 'anaΓkh 这是希腊文,意为命运。 那两具骨骸依然躺在那儿,一个娇小的女子,一个畸形佝偻的男人。这便是维克多·雨果在《巴黎圣母院》中描述的钟楼怪人卡西莫多与吉普赛少女艾斯美兰达。 密室里还有一道铁门,隐隐可见一口石棺。如秦北洋的描述,是中国风格的船型棺材。 安娜的手电照出铁门下的石碑,露出一行颜体汉字—— 工匠联盟大尊者秦晋墓志 这便是工匠联盟第一代大尊者,亦是秦氏墓匠族正宗传人秦晋的墓志。 她看到墓志正文里还有六个汉字—— 兼爱、非攻、救守 这是墨子之道,也是工匠与游侠之道。 欧阳安娜代表秦北洋向这副棺椁下跪叩头,念念有词,祈求工匠联盟大尊者在天之灵原谅——自己所作所为并非亵渎,而是为了三千年来的秦氏墓匠族后继有人,为了救活秦北洋的性命。 她从霍尔施泰因博士手中抢过工具,三下五除二破坏铁门,博士在后头说:“万一有镇墓兽呢?” “那就让我们同归于尽吧!” 欧阳安娜挥舞起一把铁锤,用尽全力砸向石棺。铁锤如同雷霆万钧,在石棺上砸出个大坑,裂开数道缝隙,扬起数百年的石头碎屑与灰尘,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霍尔施泰因没想到这中国姑娘如此莽撞。他吃了一口灰屑,咳嗽着后退到铁门外,生怕被镇墓兽抓住碎尸万段。 忽然,背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看守楼梯口的两条黑衣大汉,循着声音冲上来了。 霍尔施泰因掏出手枪,射出两发子弹。塔楼上响起一声惨叫——他只打中其中一人。博士想要再开枪,一道剑光闪过头顶,工匠联盟正要取下他的人头。 博士正要受死,只听到金属穿破肉体之声。接着宝剑坠落,整条大汉压在霍尔施泰因身上。一支坚硬的钢箭,箭羽擦着博士的脸颊,一同折断在地。 欧阳安娜握着一支十字弓,这是秦北洋给他的武器,也是工匠联盟俄国捕兽夹大师的武器。她藏在身上以防不时之需,看到霍尔施泰因只击中一人,便迅速射出钢箭,将命悬一线的博士救了回来。 卡尔·霍尔施泰因从死尸底下爬出,浑身血污。他惊魂未定地检查另一个家伙,此人被子弹击中胸口,还有最后一口气。博士抖抖豁豁地捡回手枪,正要再开第二枪,安娜便射出第二支钢箭,准确刺穿对方心脏。 博士惊恐着说:“你好狠!” “我若不狠,你便已经死了。何况,我是在仁慈地帮助他结束痛苦。” 安娜嘴上硬气,心里却怕得要命。她过了十几年相夫教女的生涯,亲手杀人绝非易事。刚才连续夺取两人性命,怕是上海滩青帮老大乃父的基因作祟吧。 霍尔施泰因擦去脸上血迹,跌跌撞撞爬到被安娜砸碎的石棺旁边。尘埃散尽,强烈的手电光束之下,暴露出棺材内部的墓主人…… 欧阳安娜强迫自己瞪大双眼,哪怕看到一具腐朽的枯骨,或是保存完好如唐朝小皇子般的尸身,甚至一堆寄生在腐尸之上的蛆虫毒蛇…… 然而,她看到的是一尊镇墓兽。 但它没有兽的四肢与形体,却有人类的双臂、双腿还有五官。它顶着一副兽头盔甲,形如凶猛的狮子,明显钢铁材质。两只狮眼瞪在盔顶,脑袋两边垂下蓬松金黄的鬃毛。全身都是野兽形状的盔甲,雕饰复杂的花纹。唯独胸口两块巨大的椭圆形镜面铁甲,历经数百年而光滑灿烂,立即照出了欧阳安娜与霍尔施泰因的脸庞。 欧阳安娜毕竟是北大历史系毕业,她看出这尊镇墓兽穿戴唐朝明光铠,手臂与膝盖关节又像是欧洲中世纪骑士的板甲。尤其头盔有一大块钢铁护面罩,雕成狮脸形状,完全覆盖住面部,这也是欧洲骑士板甲的规格。 但这盔甲比在博物馆里见到的欧洲贵族板甲、日本战国当世具足相比,体型壮大了不少。仿佛钢铁外壳里包裹着一个身高两米五,体重三百斤以上的巨人,果然要用野兽般的形状才能完全保护“他”的身体。 “这到底是镇墓兽还是盔甲?”霍尔施泰因提出疑问,“好像是中国与欧洲风格融合的盔甲,集结了东西方最强大的钢铁防护装备。” “人形盔甲镇墓兽。” 欧阳安娜给出了回答。她从中国出发前,秦北洋在苏州城外的棺材里告诉她的秘密——秦氏墓匠族失传的技艺,工匠联盟第一代大尊者秦晋才掌握,也是秦北洋所见的《秦氏墓匠鉴》里被撕掉的那几页。 但只有打开秦晋的棺材,亲眼目睹棺椁里的墓主人,才能明白这个道理——秦晋把自己做成了镇墓兽。 可惜六百多年前,秦晋是在遭受刺杀,身受重伤的情况下,才将自己制作成镇墓兽。就像九色也是一尊活体镇墓兽,利用上古神鹿为活体,外加秦氏墓匠族的人工材料。九色可在墓穴里存活千年,秦晋却是难逃一死。失去了活体的灵魂,就算还有镇墓兽的灵石,也只是一堆枯骨与钢铁机械。 ※※※ 霍尔施泰因博士问道:“工匠联盟要守卫的就是这个吗?” “我觉得,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在守卫什么?否则也不必处心积虑建造镇墓兽了。只是第一代大尊者的坟墓,是他们必须要保护的。何况如今镇墓兽与‘灵魂机械体’流行,他们更不能让外人得到这些宝物。至于打开大尊者秦晋的棺椁,至少工匠联盟没人敢这么做。” 博士看着地上两具尸体,沮丧地说:“看来我们也要被工匠联盟追杀了。” “但总比落到你说的恶魔手里要好。” “问题来了,我们如何把这尊人形镇墓兽运走呢?” “我要的可不是镇墓兽本身。” 欧阳安娜心一横,嘴里叼着手电筒,把手伸到棺材中,仿佛盗墓的小木,要从尸身底下挖出宝贝来。霍尔施泰因要去拽她,以为她要被棺材吞噬,却被安娜一脚踹远了。 忽然,人形镇墓兽胸口的两片铜镜盔甲下,开始散发热流,响起机械转动之声。那声音与气场让人难以靠近,霍尔施泰因立即明白了——灵石。 果真是一尊镇墓兽,难道就要复活了吗?人形镇墓兽的手指头动了,头顶的狮子盔甲发出咕噜声,所有鬃毛一根根竖起。霍尔施泰因断定下一秒钟,欧阳安娜就要被这镇墓兽撕成两段。 安娜如弹簧跳出棺椁,手里握着一个铁匣子。而当她退出来,镇墓兽却慢慢安静,胸口灵石的灼热变冷,恢复死寂。 “你拿出了什么?” 霍尔施泰因博士用手电照射安娜手中的铁匣子。 欧阳安娜已经面色苍白,刚才切身感受到了灵石的威力。她后退几步,回到卡西莫多与艾斯美兰达的骨骸旁边。 她打开铁匣子,露出一本中国线装古书。虽在巴黎圣母院的塔楼中沉睡了六百多年,却依然保持中国古书的墨香。安娜小心翼翼将书捧出来,只见封面上五个大字—— 秦氏墓匠鉴 欧阳安娜的心脏就快跳出嗓子眼了。 翻开第一页,欧阳询的字体。开篇讲述墓匠族源起。按照秦晋生活的年代来算,此书属于宋版书。但由于手工抄写,不是雕版印刷,又不同于价值连城的宋版书。安娜平时收藏不少古书,认出这本书用皮约纸,即以桑树皮和楮树皮制成,色白而厚,两面光洁,多为浙本、蜀本所用。 安娜确信这就是秦氏墓匠鉴的正本,被工匠联盟第一代大尊者秦晋带到欧洲,最终陪伴人形镇墓兽长眠于巴黎圣母院。 这才是她万里迢迢赶到巴黎所要得到的宝物。 欧阳安娜不敢再触碰《秦氏墓匠鉴》,生怕自己口中呼出的气息,会让六百年前的纸张灰飞烟灭,赶紧把古书重新放入铁匣子合上。 刹那间,伴随着一声巨响,仿佛有记重拳打在她的后背上,几乎戳断脊椎骨的份量,让她整个人推了出去,迎面撞在塔楼石壁之上。 空气中飘散过硝烟的味道。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握着一支枪。他冷笑着走近安娜,并从她手里抓起铁匣子。 “安娜小姐,你跟秦北洋一样愚蠢。我就是被纳粹党派来夺取《秦氏墓匠鉴》的。法国政府封存的十角七头镇墓兽,也是我从阿尔卑斯山上盗取的。我承认他们是恶魔,但我情愿跟恶魔为伍,只要能实现抱负。” 霍尔施泰因说了一遍德语,又用法语夹杂中国话说了一遍。 安娜还活着。不但活着,她还掏出袖子管里藏的匕首,猛然抬起胳膊,自下而上插入霍尔施泰因的裤裆。 一记断子绝孙的重击。博士当场惨叫,双腿之间鲜血横流,肝肠寸断,比满清大内给太监净身还要凶狠。 这回轮到霍尔施泰因倒地不起,他是再也爬不起来了,匕首非但割断了他的子孙根,还刺伤了他的腹股沟神经。 欧阳安娜咬紧牙关爬起来,拄着自己后腰,艰难地走了两步,又从博士手中夺回铁匣子。 霍尔施泰因感到不可思议,明明她已经中弹了? 安娜喘出一大口气,脱下厚厚的外套,原来内衬全是真丝——这是一件真丝防弹衣。 十九世纪,便有人发明了丝绸纤维的防弹衣。其实,中国明清的棉甲也有减少火器伤害的功能。据说萨拉热窝刺杀事件时,斐迪南大公也穿着防弹衣,但刺客向着大公脖子开枪,从而避开了防弹衣。 今晚的行动,欧阳安娜知道会有危险——最大的危险就是霍尔施泰因博士。她是上海滩青帮老大之女,从小目睹黑道之间的尔虞我诈。为了以防万一,她重金购买了一套真丝防弹衣,外面再披上普通衣服。 欧阳安娜的多出的这个心眼救了自己的命。 子弹力道巨大,犹如黑虎掏心的重拳,却还是没能穿透防弹衣。安娜的后腰疼得不行。她用鲜血淋漓的匕首对准霍尔施泰因博士。她本可以立即了断他的性命,转念一想,既然给这男人去了势,不如就让他生不如死地度过余生吧,这是比剥夺生命更残酷的惩罚。 欧阳安娜扔下博士,带着《秦氏墓匠鉴》的正本,爬出巴黎圣母院塔楼。热气球依然悬浮在半空,一根缆绳寄在塔楼边缘。她脱了真丝防弹衣,忍着疼痛爬上软梯,回到热气球吊舱中。她再用匕首割断缆绳,任由风吹起热气球,飘向巴黎夜空的云端。 她在空中随波逐流,眼前一片云雾散去,迎面竟是埃菲尔铁塔的塔尖。安娜想起十三年前,五月四日的清晨,她跟秦北洋爬上埃菲尔塔顶,看到太阳与四翼天使的瞬间。 命运的安排,吊舱竟然挂在埃菲尔铁塔之巅。欧阳安娜再次放下软梯和缆绳,将铁匣子绑在身上爬下去。狂风吹动她的身躯,稍有不慎,就会从三百米高空坠落。但她仿佛被一双大手抱住后背,就像秦北洋的手,自遥远的苏州城外飞来,牢牢地温暖地保护她攀上铁塔。 她回头再看东方的地平线,层层叠叠的屋顶背后,泛起黎明的鱼肚白。 《秦氏墓匠鉴》的秘密,正绑在她的胸口,倾听扑腾扑腾的心脏。 第三十五章 姑苏城外寒山寺 九千公里外,苏州。 姑苏城外寒山寺,唐朝张继夜泊的古枫桥渡口。过了渡口往西三里地,便是秦北洋栖身的春秋古墓。 秦北洋在这里度过整个夏天。幸好在古墓与棺椁中,一年四季都是深秋,避过了外头的酷暑。 无论刮风下雨,每天都来的人,却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 欧阳安娜去欧洲前,她为女儿在苏州城外买下一个古宅,曾是晚清一位状元的宅邸,连同宅子里的佣人和仆役。妈妈远行后,九色定居在苏州,每天对着亭台楼阁与园林水榭,跟着家庭教师学习古典诗词、代数几何、英文法文,甚至日语。 宅邸门口有军人站岗护卫,这是九色的干爹常凯申,从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派遣来的。常凯申夫妇从南京到上海的路上,偶尔还会顺道来看她。常夫人没有儿女,把聪明伶俐的九色看作掌上明珠。常凯申也对九色百依百顺,前两年带她去庐山避暑。“党国”军政要员们在山上开会,小姑娘就钻在台子底下乱爬,让汪先生、代先生等等大佬们吓一跳。她还恶狠狠地咬过小六子的大腿一口。有一回,九色独自跑出庐山别墅,在山下遇到坏人。幸好士兵迅速将坏人逮捕。常凯申怒不可遏,当场下令枪毙。 在苏州的日子,每天黄昏,九色都会钻入古墓之中,给秦北洋送各种好吃的,每天为他翻身擦背,也发现了秦北洋脖颈后的赤色鹿角胎记。 九色还为他念诵唐诗宋词,念他最爱的《三国演义》与《资治通鉴》。她的肩上总是盘着那只黑猫。它对任何人都是虎视眈眈,哪怕常凯申夫妇也畏惧它三分。唯独它对秦北洋颇为温柔,不再像一千多岁的“蛇猫”。 秦北洋总是跟女儿说起镇墓兽九色的故事,说起他们两个漫游世界的冒险,在东海达摩山屠杀恶龙镇墓兽,在日本吉野古坟发现徐福的秘密,还有在巴黎凡尔赛改变世界的一夜…… 女儿越听越兴奋,仿佛自己也变成镇墓兽九色,跟着爸爸上天入地。她也知道了家族历史,从三千年前的殷商传递到中华民国的秦氏墓匠族。九色甚至很崇拜自己的爷爷——清朝最后一位皇家工匠秦海关。 终于,秦九色向爸爸提出了一个要求:“我想要跟你学习镇墓兽的技艺!” “什么?” “爸爸,除了九色,你还有其他儿女吗?” 躺在明朝棺椁里的秦北洋微微一笑:“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了,有你这天赐的女儿,我就算是死也能瞑目啦。” “好啊,九色是你唯一的后代,你应将镇墓兽的技艺传授给我。” “绝无可能!” 秦北洋说得斩钉截铁,让小九色皱起眉头:“为何不能?” “第一,秦氏墓匠族的规矩,传男不传女。岂有女孩子学习工匠手艺之理?中国自古以来,各行各业不都如此吗?女孩子嘛,总要嫁入别家,不是肥水流了外人田吗?” “什么自古以来,现在是二十世纪,男孩子能做之事,女孩子一样也能做,甚至做得更好!”小九色挺身站立,朗诵鉴湖女侠秋瑾的诗文,“嗟险阻,叹飘零,关山万里作雄行。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不错,男子不能做之事,女子也能做了。”秦北洋淡淡一笑,“九色,你能来到这个世上,必须感谢你的妈妈。” “别扯开话题啊,你要给我理由,为何不能让我学习镇墓兽的技艺?” 十二岁的秦九色,就跟九岁那年的秦北洋一样固执也一样聪明。 “第二,更重要的原因——凡是掌握了镇墓兽技艺的秦氏子弟,全都短命,通常在我如今的年龄一命归西。原因无他,镇墓兽要有灵石驱动,而灵石对人体杀伤极大。我之所以行将就木,只能留在古墓续命,便是因为灵石的伤害。” 九色呼吸一口古墓里的空气:“你不想让我也跟你一样罹患绝症?” 若非四肢断裂,秦北洋早就想抚摸小九色的头发了,叹息道:“哪有为人父母者想要自己孩子短命的呢?” “既然如此,为何秦氏墓匠族的技艺三千年来不中断而传承至今?为何我爷爷要把技艺传授给你?你不是老秦家的独子吗?我爷爷也忍心看着你短命吗?” “这是我们家族的命,每一代的男丁,谁都逃脱不了。” “我虽不是男儿身,但我是你的女儿,我也逃脱不了。” 秦九色转过身来,翻开衣服后领,暴露出脖颈上的一对赤色鹿角胎记。 看到这跟自己一样的胎记,秦北洋的眼眶湿润:“俺爹说过,秦氏后代只有儿子才会继承这种胎记,没想到你一个女孩子也有。” 九色索性坐在明朝棺椁上说话:“从我很小的时候起,便觉得自己与平常孩子不同。女孩子都爱花儿草儿漂亮衣衫。但我不喜欢这些,我更爱天文地理与数学,每到荒郊野外,看到古墓便特别喜欢,尤其爱看墓碑上的字,一个个念出来,任谁都不能把我拖走。有一回,我跟着常先生与常夫人去中山陵公祭中山先生,路过明孝陵,我独自闯入陵园,围绕明太祖朱元璋的宝顶,走了一圈又一圈,仿佛地下有个声音跟我说话……” “十多年前,张勋复辟时期,我跟齐远山从北京南下,也曾路过南京明孝陵,在明楼上住过一宿。那一夜,我有过相同的感觉,好像朱元璋的鬼魂不散……” “是啊,我们都有相同的感应,就像在这座春秋古墓里,我妈就感觉不舒服,但我甘之如饴。”九色在墓穴里走了一圈,“我妈都告诉我了,我刚出生不久,便被姑获鸟镇墓兽掳到唐朝永泰公主陵墓中去了。我在古墓里喝着鹿奶长到八个多月,命中注定是墓匠族的一员。” 秦北洋无言以对,他想就连小九色这颗种子,也是在北极冰海的维京人陵墓中埋下的。这个孩子跟自己一样,来自于古墓,又必将回到古墓。 但他还是摇头:“对不起,九色,我不能让你学习镇墓兽的技艺。” “爹,你就眼睁睁看着三千年的技艺和宝藏在自己手里断绝?” “就让它断绝吧!皇帝早就没有了,建造皇陵与镇墓兽又有何用?难道还要让我给日本人的傀儡溥仪造陵墓吗?这是天命与大势,谁又能抗拒得了?” 九色皱起眉头说:“可我别的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要跟你一样,发现地底下的秘密。” “那你可以学习历史和考古学啊,完成你妈妈没能完成的心愿,不是很好吗?” “我妈妈不就为了把我生下来,才没能完成北大历史系的学业吗。” “这……那是我的错……” “没有任何人有错,你没错,我妈也没错,甚至……远山叔叔,他也没错。” “远山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从没怨恨过他。九色,你还会想念他吗?” 这个问题让她沉默不语,九色已把秦北洋叫做爸爸,把齐远山叫做叔叔。失去九色这个女儿,齐远山闷闷不乐了好些日子。今年以来,齐远山常住南京,居于政治与军事中枢,才能有飞黄腾达的机会。有时他会突然来苏州看望九色,毕竟有多年父女之情。只是九色对他的态度,变得客客气气,而不再亲密无间了。 忽然,古墓外头响起悉悉索索的响声。 秦北洋警觉地提醒一句:“唐刀!” 九色从棺椁底下抽出安禄山的三尺唐刀。这把刀对于小姑娘来说实在太沉,简直是一根粗壮的铁棍子。秦九色却不怯场,镇定地握着唐刀,藏在棺椁背后。 “北洋!九色!” 墓道口响起欧阳安娜的声音,一盏马灯照出她风尘仆仆的容颜。她依然穿着工装裤,头戴猎狐帽。 她回来了。 她跨越了九千公里,穿过地中海、苏伊士运河、印度洋与中国海,带着秦北洋的救命宝贝回来了。她跟女儿紧紧拥抱,扒在明朝棺椁边缘,看着活死人般的秦北洋。 “安娜,你找到《秦氏墓匠鉴》正本了?” “嗯,果然在巴黎圣母院的塔楼上,工匠联盟第一代大尊者秦晋的棺椁中。”安娜从怀中取出一个铁匣子,打开便是六百年前的《秦氏墓匠鉴》,“北洋,我还有个更大的发现——不但能让你延长寿命,还能让你重新站在大地上奔跑。” “怎么说?” 听到欧阳安娜如此说法,秦北洋非但没有展颜,反而忧心忡忡,让他想起小镇墓兽九色做手术摘除多余的灵石所引起的灾祸。 “北洋,从法国回来的路上,我已从头到尾读完整本《秦氏墓匠鉴》。你只要按照我说的做,就能一直活下去,总有一天获得自由。” “安娜,你要怎么做?” “跟我走,我们明天就出发!” “去哪里?” 欧阳安娜起身说:“我们先去洛阳,然后去白鹿原。” “白鹿原?”九色扑倒妈妈身边,“我可以一起去吗?” “不要!” 秦北洋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女儿的要求。 “让她去吧,她也不是没有去过。”安娜搂着女儿,“从今往后,我们三个人,不分离。” 第三十六章 洛阳亲友如相问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一千两百年前,王昌龄前头望着吴越,后头望着楚天,一片冰心却还牵挂着洛阳。 一千两百年后,欧阳安娜自姑苏城外出发,运送秦北洋的明朝棺椁,在枫桥古渡上了木帆船,沿着京杭大运河西上。 秦北洋还是工匠联盟追杀的对象。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假扮成返乡归葬的队伍。安娜如小寡妇穿着麻布白袍,女儿九色也是一身重孝。毕竟是十二岁的姑娘,欢天喜地坐在船头,眺望江南秋日风光。毛皮乌黑的蛇猫,始终盘踞在九色身边,似是踏上回家的路。 到了镇江,也是王昌龄写《芙蓉楼送辛渐》之地,木帆船从运河转入长江。欧阳安娜与女儿护送棺椁里的秦北洋逆流而上。经过武汉三镇,龟蛇二山,溯汉水而行。到了襄阳,棺椁卸下船来,装上牛车,碾过泥泞秋雨的大地,穿过南阳地界与伏牛山,蹒跚北上到洛阳。 棺椁抵达了盗墓村。 阔别数年,盗墓村已旧貌换新颜,建造了一座座坚固宅邸。村中戒备森严,安娜说要来拜访盗墓村的大首领小木。村民们说小木和海女已搬到了洛阳城北的北邙山。 安娜与九色驱着牛车,穿过伊水和洛水,绕过洛阳城西北,遥遥望见布满帝王陵冢的北邙山。这座山并不高大,童山濯濯的衰败感,却是从《古诗十九首》的年代便适合做阴宅的风水宝地,葬着从东周到五代的二十四座帝王陵墓,这一密度超过了中国任何一座山。 牛车停在北邙山腰,一座西洋式三层楼房下。大门口悬挂匾额,上书四个古朴苍凉的汉隶大字——“盗墓学堂”。 欧阳安娜看到了海女。其实只比她大两三岁,却因为盗墓村操劳的生活,加上北方的风沙磨人,海女显得苍老许多,不再是当年出没在东海波涛中的美人儿。安娜跟海女站在一块儿,仿佛一个闺女一个娘。 但真正不老的不是安娜,而是海女的丈夫——小木。 小木穿着一身读书人的长衫,那张脸却让安娜震惊。仿佛时间凝固,停留在十五年前的秋夜,上海虹口海上达摩山初见的小盗贼——二十岁的容颜,皮肤白净光洁,没有任何变化,哪怕眼角与脖子。 他就像吃了长生不老之药。 五年前,欧阳安娜看到小木就起疑心:一个盗墓贼,土夫子之王,风里来雨里去,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掘墓,必然比常人更显操劳。为何他反而青春永驻,简直比清宫里的妃子都懂驻颜之术。隔了五年,小木依然不变,绝对就是“妖孽”了。 若说小木有什么变了?那就是他的眼神,不再唯唯诺诺,眼球滴溜溜转,而是平和了许多,更像是个普通的乡村农夫或匠人。 欧阳安娜想起多年前在日本奈良,吉野古坟发现徐福地宫之事。尽管没有亲眼目睹,但她听秦北洋、齐远山都说起过——小木撬开秦朝棺椁,杀死了存活两千多年前的徐福,得到了长生不老之药。 如果徐福活了两千多年,不是秦北洋与齐远山的幻觉?如果长生不老之药是真的?如果…… 欧阳安娜再看一眼青春无敌的小木,再回头看牛车上的棺椁,藏着活死人般的秦北洋。 她知道如何拯救秦北洋了。 见到欧阳安娜与十二岁的九色,小木与海女都很愕然。海女的两个儿子——欧阳樯橹与欧阳连帆,都已长成十几岁的少年。他们是欧阳思聪的儿子,安娜的弟弟,九色的舅舅。 五年前,秦北洋与安娜来到盗墓村,帮助海女救回了小木。海女把欧阳安娜当作恩人,她领着安娜母女参观“盗墓学堂”。每间课堂都如上海与北平的中学,甚至还有两间像模像样的化学实验室。 这些年,小木减少了外出盗墓。他在中国古墓最集中的北邙山,建造起这座盗墓学堂。他打破了盗墓村的血统论,向全国各地有志于盗墓事业的后生开放大门,条件是毕业后留在盗墓村。小木高薪聘请了许多老师,教授古文、数学、物理、化学。他有感于过去盗墓,往往对墓葬以及宝贝造成很大破坏,甚至用炸药这种野蛮方式。如果用科学的手段,一能减少盗墓过程中的危险和伤亡,二是尽可能保护墓里头的宝贝完整,将来卖出更好的价钱。盗墓学堂地下还有一座人造古墓,仿造春秋战国、两汉、魏晋、隋唐、两宋、元明、清朝的形制特点挖了七座地宫,用以培训学员们如何挖墓,如何打开墓室门,又如何规避可能的危险。 但唯独无解地是镇墓兽——盗墓时若是遇到镇墓兽,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五年来,小木的学员们桃李满天下,北邙山盗墓学堂,成为中国盗墓界的黄埔军校,培养了后世闻名的多位盗墓贼,甚至一部分早期的考古工作者,此为后话不表。 当晚,欧阳安娜与女儿下榻盗墓学堂。 载着明朝棺椁的牛车,停在学堂后院。安娜掌着马灯,打开棺材盖,露出秦北洋的面孔。长途远行十多天,秦北洋第一次看到北邙山上的星空,便道出《古诗十九首》中的:“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欧阳安娜的面孔旁边,多出来一张年轻的脸。秦北洋有些疑惑,也有些恐惧,担心棺椁是否落入坏人之手?比如阿海?比如中山?比如…… 几秒钟的犹疑后,秦北洋认出了这张脸——小木。 十五年来,没有变化的小木。 “小……木……” 太久没说话,秦北洋的喉咙仿佛喷出小镇墓兽九色般的琉璃火球。小米伸出他的左手,露出被烧断的那根手指。 每次看到秦北洋,都让小木害怕,好像又要把他关进古墓。但这一次,看到秦北洋身受重伤,仿佛一堆被敲碎掉的骨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躺在棺椁中,便让小木的心底生出某种怜悯。 “北洋,安娜都跟我说过了——她要我陪你去白鹿原。” 小木还没说下半句,秦北洋已微笑道:“谢谢你。” “嗯,我会陪你去的。你不止一次救过我的命。”小木说罢,便将手伸到秦北洋的脸上,轻轻触摸他的嘴唇,“你可一定要活下去啊!” 洛阳,北邙山,盗墓学堂。一条灿烂的银河铺满棺椁上空。西风烈。 第三十七章 忽如远行客 十日后。 西安城外,白鹿原。 秦北洋的棺椁来到了他的出生地。初秋时节。这座高大的黄土塬子,仿佛一张桌子摆在关中平原之上,俯瞰浐河与灞河。农人们还在田野上耕作,十二岁的九色手搭凉棚,遥望连绵苍翠的终南山。 欧阳安娜与小木从牛车上下来,唐朝小皇子的大墓草木深长,坟冢上布满累累盗洞。 安娜拍了拍棺椁:“北洋,我带你回家来了。” 他们早已准备一辆平板小车。女儿九色还带了液压的千斤顶,将明朝棺椁顶起,再由小木带来的后生们一起搬上平板车,这样就能不用畜力,而以人力推入墓道。小木遣散了他的后生们,关照他们这辈子都不要再来白鹿原。 待到天黑,白鹿原上鬼火幽幽,除了秦北洋的棺椁,只剩下欧阳安娜、九色、小木。 小木找到了那株歪脖子槐树。他清晰记得,往下挖三丈三尺,可见墓道口。小木和安娜母女一起挥舞铁铲,发现了被掩埋的墓道口。小木提着马灯,仔细分析泥土,确认最近几年没人来挖过。 第一个钻入墓道的是九色的黑猫。小木第一眼看到这只猫,就感觉猫眼里有凌厉杀气。这只猫很喜欢唐朝的空气。它原本就来自武则天时代,永泰公主的墓穴。 小木第三次进入小皇子的大墓。他打着马灯跟在黑猫后面,安娜与九色推动平板车上的棺椁前进。灯火照亮甬道与壁画,让这黑猫不时将身体拉成蛇形,驻足观望墙上的唐朝侍女。 此行必须拉上小木——这是秦北洋关照过安娜的。这个世界上,除了小镇墓兽九色,除了小盗墓贼小木,没人能真正打开这座坟墓。 小木走的是一条直路,看似弯弯曲曲,但并未发现岔路口。若是其他人闯入这座大墓,则会遇到变幻无穷的岔道,犹如踏进诸葛亮的八阵图,或西洋人的迷宫世界。这迷宫就像秦北洋所说的“魔方”,每当你走到下一个路口,就会再次变幻形状,即便每走一步都插标致都会迷路。这里埋葬着无数个地宫,几乎每个地宫都会有镇墓兽,误入其中必成为镇墓兽的晚餐,或被活活困死成一堆枯骨。 小木是一把钥匙。这是他天生的力量。他的身上埋藏着堪比秦氏墓匠族的秘密。 不出所料,小木看到水淹的痕迹,还有小孩般的尸骨。黑色蛇猫对其呲牙咧嘴。这便是古时候的罔象。这块通道地势低洼,安娜与九色推不动平板车上的棺椁了。小木也来帮忙推拉,他虽是经验丰富的盗墓之王,却如细胳膊细腿的书生,盗墓只靠智取而非力敌,因而也没起到什么作用。 突然,汗流浃背的小九色指着黑猫说:“蛇猫可以,它的力道大得惊人。” 小姑娘用一根粗壮的麻绳缠在黑猫的脖颈,看起来像要把它吊死。合该是蛇猫陪伴九色长大,彼此完全信任。果不其然,蛇猫小小的身躯力大无穷,一只猫拖着平板车上的棺椁走出了低洼地带。 小木被这只猫吓到了。它仿佛来过这里,拖着秦北洋的棺椁,径直来到墓道尽头,灯光照出金刚墙上的墓室门。 蛇猫盯着石门上雕着的一对神鹿,竟然做了两条前腿跪地的动作。 门是虚掩着的,十五年前,还有十一年前,这扇门都被人打开过。第一个人是小木,第二个人是秦北洋,还有阿幽。 秦北洋的棺椁被送入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心脏——终南郡王李隆麒的地宫。 十二岁的九色深呼吸,每寸空气都让她兴奋。马灯照亮壁画,唐朝帝王的卤簿车驾,文武百官与侍女太监,仿佛能看到车帘背后的女皇武则天的真容。她可是在永泰公主墓里生活过的孩子,对于武则天的气场绝不陌生。她看到了唐朝小皇子,白马上的翩翩少年,十五六岁,束发金冠,器宇轩昂,胸口挂着块昆仑羊脂玉。 小皇子跟秦北洋长得有几分相似,或者说,秦北洋就是长大成人三十而立的小皇子。 欧阳安娜第一次进入这座地宫。她早已心驰神往,从第一次见到小镇墓兽九色开始。但她从未想过这辈子还会进来。她发现壁画底下的落款,竟有“吴道子”的字样。 小木看到玉石围棋上的残局,一千多年未曾变化过,这是小镇墓兽九色与小皇子的魂魄对弈的结果。 跨过许多散乱的书册与卷轴,小姑娘九色发现一块正方形石碑,徐徐念出一行字—— 大周故终南郡王墓志 “王讳隆麒字幼明陇西成纪人也昔者龙光柱史弘道德于东周猨臂将军建功名于西汉武昭之经纶霸业奄宅瓜凉神尧之缔构皇基勃兴沃晋地灵钟祕天族蕃昌募瓜瓞于金柯表葭莩于玉茎王即大唐天皇大帝之孙今大周相王之第六子也……” 九色读书不错,遗传了乃父的天赋,古文认得颇多,一口气念出那么多字。 这便是唐朝小皇子的地宫——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孙子,睿宗李旦的第六子,终南郡王,李隆麒。 这里也是三十二年前,天崩地裂的庚子年,秦北洋出生的所在。 只可惜,小皇子的棺椁,已不知在天涯何处?据说在长白山天池之巅,日本人与阿海的手中。 空空荡荡的硕大棺床之下,只有一口灼热的金井。 秦九色刚要靠近,便被小木阻拦:“金井之下,乃是另一个世界,切勿!切勿!” “小木哥哥,你下去过?” 姑娘九色嘴甜,照辈分该管小木叫叔叔,但看他长得青春年少,便叫他哥哥了。 看到九色乱了辈分,小木便也顺水推舟道:“妹妹,俺下去过,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们就把北洋放在棺床上吧,让这座明朝棺椁代替唐朝小皇子的棺椁。” 欧阳安娜说了正事儿。小木和九色一齐用力,加上力大无穷的蛇猫,将沉重的棺椁卸下平板车,一齐搬运上棺床。金井口被牢牢压在棺椁下,不必担心小姑娘掉下去了。 小木忙活得满头是汗,这才打开秦北洋的棺材盖,让他可以透透气了。 秦北洋深呼吸,这是他此生能呼吸到的最亲切的气息。欧阳安娜、女儿九色,还有小木的三张面孔,全都凑到棺椁正上方。在棺材里呆得久了,双眼许久才能适应光线。 他看到了地宫的穹顶,在数盏灯光照耀下,宇宙星辰的图画,中间最醒目处用金线勾勒出了勺子状的北斗七星。其中还有个破洞,但已被泥土填满。便是三十多年前,秦海关夫妇从坟冢上意外坠入地宫,因而生下秦北洋的那个盗洞。 在秦北洋出生的地宫,小木刚转过身,却被蛇猫咬住了裤脚管。 欧阳安娜拦住他说:“小木,感谢你陪我们来白鹿原。我还想问你借一样东西。” “什么?” 小木下意识地抱着自己的脑袋。 安娜咬着盗墓贼的耳朵说:“徐福的长生不老之药!” 小木当即摔倒,趴在墓室门上说:“这个……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你有的!”安娜继续耳语,“你撒泡尿照照镜子,就知道你一定有的。” “我的脸……” 小木无法反驳。十五年过去,他的脸毫无变化。有时他都想拿把刀给自己画两道伤疤,可他下不了这个手。海女跟他朝夕相处,反而感受不到他身上诡异的年轻。小木只说自己经常出入古墓,呼吸过上古仙人的真气,因而保持不老之身。但这番鬼话只能骗骗无知少妇与农夫,在欧阳安娜面前自然失效了。 欧阳安娜掏出匕首来对准小木的脖子,另一只在小木身上乱摸。摸得小木都红了脸,才从裤裆里掏出一尊银质的小佛像,差不多鼻烟壶尺寸。 匕首剖开小佛像,安娜发现一粒锡纸包裹的药丸,鼻息中闻到一股死人般的气味——这是长生不死的徐福棺椁里的气味。 “为何只有一粒?” “我只带了一粒。”小木索性道出,“我承认,十三年前,在日本吉野古坟的徐福墓里,我亲手杀了存活两千多年的徐福,还偷吃了他的长生不老之药。如今我是长生不死之身,只要不被杀死,我便不会生病,也不会饿死。我曾多次被困古墓,时间长达数月,没有任何饮食与水,只要还有空气,我便能活下去,就像尘埃中的小虫子。” “你还有几粒长生不老之药。” “十二粒,原本全部藏在这个小佛像里。我欺骗了海女,让她帮我保管佛像,说是从大阪四天王寺求来的护身符,保护两个孩子无病无灾。海女把它像命根子一样保护着。那么多年,我没动过这些仙丹。我不知道该如何用它们?也不知该给谁服用?我想到自己能够再活一千年,一万年。未来我还会碰到其他有缘人,遇到风起云涌的天下大势,也许到那时候,这十二粒长生不老之药便能为我所用。” “你想得倒是真长远!” 欧阳安娜半是惊叹,半是讽刺。 “当你带着秦北洋的棺椁来找我,又要我一同来到白鹿原唐朝大墓。我便猜到了你的心思。而我手中的长生不老之药,便是秦北洋续命的仙丹。”小木翻身坐起,看着秦北洋的棺椁说,“其实,我已决定献出一粒长生不老之药,此番特意随身携带。” “有何缘故?” “第一,他不止一次救过我的命。他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应当活下去,无论是人还是镇墓兽。”小木咽了口唾沫,“第二嘛,我可以活到未来,但不能保证未来没有危险。就像徐福在棺材里活了两千多年,最后还是被我杀了。如果我有个好伙伴,像秦北洋这样的英雄,陪伴我一直到未来,那我就等于多了一个保护神。” “小木啊小木,亏你想得到那么多!还有第三条理由吗?” “因为……秦北洋的脸,他长得跟唐朝小皇子一样。” “我明白了……”欧阳安娜皱起眉头,目光里流露轻微的厌恶,“最后一个问题,小木,你如何证明这粒仙丹能让人长生不老,而不是让人一命呜呼的毒药呢?” “我无法证明,我唯一能证明的是我自己服下的那一粒。” 小木说的有道理,欧阳安娜无法反驳,这里只有一粒仙丹,连找个动物做实验都不行。 突然,秦北洋的棺椁里传出声音:“我相信小木,给我服下这粒仙丹吧!” 安娜趴到棺椁边,将仙丹送到秦北洋眼前:“你再仔细看看,是不是这个?” “我不确定!”秦北洋的表情平和,“但我跟徐福有过对话,他确实活了两千多年。” “若你有事,我必定杀了小木!” 欧阳安娜向恶狠狠地瞪了小木一眼,便将长生不老药丸送到秦北洋的嘴边。 秦北洋张开嘴唇,缓缓吞下这枚仙丹。舌尖渗满古怪的滋味,无需品尝和咀嚼,囫囵吞枣,咽入喉咙,滑入胃囊。 然后,秦北洋闭上眼睛:“感觉好多了,请把小木放走吧。无论我活着还是死了,都不要为难他了。” 停留在墓室门口的小木,对着秦北洋的棺椁下跪磕头,好像面对唐朝小皇子的棺椁:“我走了。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刚才我走进来,一路上都是这只猫带路。有了它,你们就能自由出入这座大墓,不会在墓道中迷路,也不会被恶人发现。” 欧阳安娜与九色母女齐齐向盗墓贼小木抱拳,他能带来这枚徐福的长生不老仙丹,已是对秦北洋最大的报恩。 秦北洋闭上眼睛,他太累了,不仅是从苏州到白鹿原的长途跋涉,更是这辈子三十多年来的颠沛流离。 终于回家了…… 第三十八章 卢沟九色 五年后。 世界又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欧洲的心脏飘扬万字旗;东北亚出现傀儡溥仪的伪满洲国,常凯申被迫改弦更张枪口朝外;日本在1936年的冬天发生兵变,多名大臣被杀,西园寺公望与牧野伸显这两位参加过巴黎和会的元老险些遇害,羽田大树恰好在东京,他被视作军部的敌人死于军刀之下。欧洲与亚洲,正如两头失控的镇墓兽,一步一步地冲出坟墓。 民国二十六年,公元1937年,公历七月七日。 京城名侦探叶克难,骑一匹白马,着一袭青色长衫,头戴礼帽,腰佩手枪,犹如前清时的侠客。年轻时的威风,已化作满脸风尘。两年前,他刚过五十大寿,唇上胡子越发浓黑,唯有两鬓多了几根白发。媳妇过世已有多年,叶克难打着光棍儿,不是没有媒人送来过大姑娘或小寡妇的相片儿,他却从没看过一个正眼儿。 黄昏时分,叶克难独自出了广安门,骑马来到宛平城。城内驻扎国民革命军第29军,正处高度警备状态,夜间不容任何人马靠近。叶克难下了马,借着夜色绕城而过,沿着宛平北城墙步行。 这是最危险的选择,宛平城北的丰台近在咫尺,驻扎着日本华北驻屯军第一联队。日军已从三面围困北平。卢沟桥与宛平县城,几乎成为北平对外的唯一通道。宋哲元的29军困守孤城,以及城外的南苑基地。至于北洋军阀时代修建的兵工厂,因为改朝换代,早已被拆得一干二净。身为北平警察局的侦探,叶克难奉局长密令,来到卢沟桥调查形势。 虽是盛夏,永定河两岸的局势,却如深秋般肃杀。静谧的荒野之夜,蛐蛐使劲地鸣叫着。十一孔联拱的卢沟桥,自金代大定年间便横跨于永定河上,是为华北最长的古石桥。马可·波罗曾对这座桥大为赞美,西洋人都叫它“马可波罗桥”。卢沟桥亦是北京南下中原的必经之地,所有埋葬在清西陵的皇帝棺椁,都必须通过卢沟桥——最后一位,便是光绪皇帝。 桥东头是乾隆皇帝御笔的“卢沟晓月”,抬头却不见一丝月光。叶克难小心翼翼踏上桥头,若是被中日双方的士兵当作间谍,必定被乱枪打成马蜂窝。 卢沟桥北响起隆隆的炮火声。叶克难躲在桥栏的石狮子下,发现日军驻扎的丰台一带,到处是晃动的灯火。如果不是打仗,至少也是一场真刀真枪的军事演习。天空升起几道曳光弹,几乎照亮卢沟桥头。 尽管空气中飘满硝烟味道,古老的卢沟桥仍然保持寂静。叶克难的眼角余光,看到一个瘦小的人影掠过。他当即掏出手枪,心想该不是矮东洋的日本侦察兵吧? 那人影一步三回头,脑后拖着一根马尾,身上背着个大包袱,还有一把长柄伞,不知何方神圣? 叶克难抬起手枪,低声喝道:“什么人?” “中国人!” 声音竟似个少女,借着永定河上的探照灯光,叶克难才看清卢沟桥上有个十六七岁的美少女,身着北平城里常见的大姑娘装束,鬼魂般浮动在暗夜中。 “你是何人?” 到底是名侦探,不会见着姑娘就松懈防备,照旧抬着枪口问道。 “我……我是北平女子中学的学生,请问你又是哪位?” 这姑娘的国语虽然标准,却不是京片子,想是从南方来的。 叶克难便也亮了底:“北平警察局,叶克难。” “叶探长?您就是大名鼎鼎的京城名侦探叶克难?” “如假包换。” 叶克难靠近对方两步,这张脸孔虽然成熟了些,却还保持风流倜傥的英姿,让人看了不免印象深刻。 “你还记得我吗?”姑娘几乎把脸凑到叶克难的眼门前,“你抱过我!还亲过我!” “放肆!”叶克难的脸几乎红了,退后一大步,“你这丫头,怎地满口胡言!” “那年我才一岁多,我妈说,在西安灞桥,你亲我的时候,我还在你身上撒了泡尿。” “你是……”叶克难瞪大双眼,等到日本人的探照灯再扫到卢沟桥上,才看清楚少女的脸,端的是个美人儿,眼睛像欧阳安娜,鼻梁却又像秦北洋,“你是——九色?” “嗯,我妈是欧阳安娜,我爸是……秦北洋。” “你果然是秦北洋之女!” 叶克难就差当场击掌而鸣,十七年前,欧阳安娜要跟齐远山结婚之际,他还极度反对,如今终于有了答案。 十七岁的丫头嘻嘻一笑:“现在我叫秦九色。两年前,我妈把我送到北平读女中,准备明年考国立北京大学。” “哦,你妈妈呢?到了北平也不来找我?” “她又回白鹿原去了。” 听到白鹿原三字,叶克难皱起眉头:“你妈妈不在北平,也不在上海,而在白鹿原?” “嗯,但这是个秘密,我只告诉叶探长你一个人。” “好吧,今晚剑拔弩张,大战在即,你缘何来到卢沟桥?” 九色抬头看天:“嗯……我是来卢沟桥赏月的啊,你看那桥头不是写着‘卢沟晓月’四个字吗?” “今儿是农历三十,时辰不对,天上见不着月亮。” 九色尴尬地干咳两声:“如今这时局呐,我怕是过两天,便再也见不着卢沟桥了。” “编!”叶克难嘿嘿一笑,如同审问犯人,“接着编!” 小姑娘挠挠头,恰好手上摸着一只桥栏上的石狮子:“对啦,人说卢沟桥上的狮子数也数不完,今晚我是来数数到底有多少只呢?” “五百零二个,我数过!” 叶克难脱口而出,九色哑口无言。 忽然,卢沟桥的石板微微一震。两人面前的石狮子也开始晃动,仿佛即将怒吼。日本人的炮弹打过来了?叶克难拽着九色趴下,双手保护小姑娘的后背。九色却用力挣脱他,把头探出桥栏杆,注视黑夜里静水深流的永定河。 又一颗曳光弹飞过天空,照亮卢沟桥下的水面,露出一团浑浊的漩涡,白沫飞溅,犹如趵突泉的喷流,发出隆隆怪声,甚至温泉才有的热量与臭鸡蛋味。叶克难无比惊奇,要知北方干旱,这永定河早已不是当年水草丰茂之地,每年大多断流。今晚水深不过一二尺,恐怕连小孩都淹不死,如何会有这样大的动静? 难道桥底下藏着什么怪物? 探照灯把夜空照亮同时,水面上泛起层层金光。两道琉璃色的耀眼光芒,瞬间从卢沟桥底冲出,刺得叶克难睁不开眼。 秦九色趴在栏杆边,只见永定河里浮起一对硕大无朋的鹿角,犹如两株张牙舞爪的参天大树,却是森严白骨般的颜色。鹿角安在一个野兽的脑袋上,乌黑发亮的外壳,就像南方大泽里的猪婆龙。它那骇人的双目,盯着卢沟桥上的老男人与美少女。 ※※※ 怪物来了。 它的脖颈与后背长满赤色鬃毛,仿佛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它的身体和胸口,布满黑色鳞甲。尽管有着利维坦的外貌,它却拥有直立行走的四肢。秦九色想起刚在北平城的影院里看过的好莱坞电影《金刚》。不同于那只大猩猩的是,怪物粗壮的双臂末端生长猛兽利爪,两条大象般的兽腿底部却是食草动物的蹄子。它浑身散发炽烈的热流,腐尸般的刺鼻恶臭,仿佛让人看一眼都会变瞎,大口呼吸就会中毒身亡。 虽然体型放大了数倍,叶克难却觉得它有些眼熟——就像他看到秦九色的第一眼,就想起十六年前西安城外灞桥柳下在他身上撒尿的小丫头。 它是九色。 秦北洋的九色,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宫内,陪伴了小皇子李隆麒一千两百年的小镇墓兽。 五年前,上海“一二八事变”,浦东陆家嘴的墨者天工工厂,在日本轰炸机的炸弹下化为灰烬。正在工厂实验室里做摘除灵石手术的九色,也被炸得粉身碎骨。它却如凤凰涅槃,从废墟中重生成不可名状的怪物。爆炸让有毒化学物质泄漏,也让它吞噬了更多的灵石。它已不再认得自己,甚至不再认得主人秦北洋。它潜入沸腾的黄浦江消失。 它开始在中国的山川湖海游荡,从长江口走到海南岛,穿越万水千山来到青藏高原的长江源头。它跨越过黄河、阴山与大兴安岭,想要去长白山寻觅唐朝小皇子的踪迹——据说终南郡王李隆麒的棺椁被阿海藏在那里。但当它杀死成百上千的日本与伪满洲国士兵,爬上海拔两千多米的长白山之巅,钻入冰封的天池,却发现唐朝小皇子棺椁已被转移了。 它愤怒地袭击发电厂与化工厂,将化工原材料与有毒物质作为美食大快朵颐。但在中国辽阔的内陆,找不到近代文明的踪迹。它只能掘开古墓,吞噬棺材与尸体,呼吸古墓里腐臭的气息。它不仅能准确地找到墓葬,还能发现盗墓贼也无法探索的镇墓兽。无论战国七雄的君主还是十六国的土皇帝,形形色色的镇墓兽都成了它的盘中餐——九色的体内已经汇聚了上百枚大小不同的灵石,俨然是一座移动的核反应堆。 “它是九色!” 秦九色趴在卢沟桥的石板上,咬着叶克难的耳朵说。 “你是说秦北洋的小镇墓兽九色?”叶克难心想这下凶多吉少,“它怎么变成这般怪物了?” “上个礼拜,报纸上说,古北口长城闹了怪物,几十座古墓都被挖掘,似乎不是人力所能为之。报纸上又说永定河水流发热,不时有沸腾奇观。我就想是不是镇墓兽九色来了?” “九色,你来卢沟桥是来找九色的?” 叶克难的脑袋有些迷糊,搞不清美少女“九色”与镇墓兽“九色”了。 “不,我是来抓九色的!” 秦九色从长柄伞里抽出一把三尺唐刀,又从大包袱里掏出一张俄国十字弓。 “这不是秦北洋的行头吗?” “嗯,我爹把这些宝贝都传给我了。” 秦九色感觉后背心一阵发热,一尊石狮子断裂摔碎在身边。小姑娘再一回头,只见怪物九色已站立在她面前,铁爪如同炮弹向她袭来。 叶克难生怕秦九色被九色打成肉泥,耳边却传来铮铮作响之声。原来秦九色举起唐刀,硬生生挡下了这一击。照常人早被打扁了,十七岁的女孩却纹丝不动,双臂似乎蕴含着无穷力量,抑或已得乃父真传,借用了唐刀中潜伏的安禄山之力? 高中女生秦九色摇身一变,仿佛成了女版的少年秦北洋,在1937年七月七日的卢沟桥上熠熠生辉,不免让叶克难想起十七岁那年的秦北洋。她身手矫健地挥舞唐刀,借着怪物九色的力道,腾空而起,灵巧地躲开怪物九色的连续攻击,这不是太白山上刺客道的功夫吗?又像早已失传的华佗“五禽戏”绝学,分别如同虎、鹿、熊、猿、鸟的姿态,加上刚发育的女孩窈窕婀娜的身子,在曳光弹照亮的夜空中分外迷人。 怪物九色的鹿角继续长大,如同无孔不入的藤蔓荆棘,向着天空野蛮生长。秦九色已跳到最高端往下跌坠。叶克难知道手枪无用,只能大喊一声小心。为时已晚,秦九色的身体已被鹿角的分岔困住。她越要挣脱越困难,身体倒悬下来,眼看要被怪物九色吞吃。 十七岁的秦九色露出后脖子的赤色鹿角胎记——如同冲天烈火,向下对着怪物九色的双眼。 怪物怔住了。它认得这对胎记,从三十七年前的白鹿原起。秦九色也意识到了这尊镇墓兽大怪物的变化,她倒挂在半空中喊道:“九色!我也是九色!我是秦北洋之女!” 她先用北京话说,又说了一遍唐朝的长安音,这是九色最能理解的人类语言。 刹那间,怪物九色的目光柔和下来,就跟秦九色的琉璃色眼眸一样。 它痴痴地看着这个小姑娘,就像看到二十年前的上海滩,海上达摩山的私家博物馆里,一对十七岁的少男少女——来自北国的工匠秦北洋,来自海岛的少女欧阳安娜,他俩同时带着朔气与海风,宛如两块泥人被命运打碎,用水调和拌匀,塑造成眼前的少女九色。 九色放过了九色。 头顶的鹿角开始收缩,从千万枝桠变成几根棍子。秦九色缓缓滑落,正好坐到怪物九色的后脖颈上。她抓着怪物的双耳,感到浑身热流滚动。仿佛有千言万语在耳边呢喃。无法理解的古老言语,穿越几千年的时光,自九色的心脏而来。 突然,卢沟桥北爆发激烈的枪炮声。怪物背上的九色,桥栏杆边的叶克难,都望见宛平城墙上炸开几个口子。丰台方向射来密集的弹雨,黑夜里千万条彩练飞舞,又像过年烟花般的火舌舔过。 叶克难看得真切,这不是军事演习,而是真刀真枪的战争。下一秒钟,日本人的子弹就像密如蛛网的刀子,齐刷刷向着卢沟桥袭来。叶克难下意识趴在桥栏杆下,许多石狮子已被打断,眼看下一轮机关枪扫射就要将他打成筛子了。 突然,镇墓兽九色伸出前爪,将叶克难整个人提溜起来,轻巧地放在自己的脖颈上。 秦九色抓着叶克难的腰,高喊道:“我们一起走!” 生死一线的关头,庞然大物的镇墓兽九色,竟然接受了小姑娘九色的命令,将叶克难抓到身上。就像一头大象驮着两个人,镇墓兽九色爬上永定河的西岸,日本人的子弹扫射到鳞甲之上,它却比钢铁更为坚硬,弹壳火星四溅,如同挠痒痒似的。 五十出头的叶克难,头一回骑在镇墓兽的脖子上,身边还有个十七岁的小姑娘,顿时热血沸腾起来,仿佛回到庚子年国破家亡的岁月。 秦九色指挥着镇墓兽九色,穿过卢沟桥与永定河西岸的荒野,离开狼烟北平,钻入京西的巍巍群山。这头怪物驮着叶克难与秦九色,向着太行山狂奔而去。 这一夜,驻守丰台的日军借口军事演习中有士兵失踪,意欲进入宛平城搜查,遭到中国军队拒绝爆发战事——史称“七七事变”,又称“卢沟桥事变”。 这个被卢沟桥的石狮子们,也被镇墓兽九色、少女九色、名侦探叶克难见证的夜晚,引爆了一场漫长而血腥的战争,也将是一道中国人用血用肉用眼泪用灵魂筑成的长城…… 第三十九章 终南女妖 一个月后。 北平与天津相继沦陷。上海与南京,即将陷入空前的浩劫,然后是半个中国的大地。 1937年的盛夏。镇墓兽九色飞奔在北中国的山巅。它不敢走人烟稠密的平原,它害怕自己要么伤害了人类,要么被人类所伤害。它只能在黑夜行走,穿越荒山野岭,从太行山到王屋山,穿过愚公移山的纵谷。九色与叶克难,跟着镇墓兽渡过黄河,一老一少,差点都被浑浊的河水淹死。 到了河南地界,路过洛阳城外的北邙山,秦九色想去盗墓学堂看望小木、海女与自己的两个叔叔。她发现盗墓学堂已被烧成残垣断壁,瓦砾堆里还冒着白烟,到处是烧焦的死尸,再也找不到半个活人。 京城名侦探心里一惊,这个节骨眼儿上,这种事绝非偶然。他去了趟洛阳城里的电报局,分别给上海和鄂尔多斯打了电报。然后,叶克难带着少女九色与镇墓兽九色,穿过赤地千里的崤山与函谷关。 少女秦九色成为了镇墓兽九色的主人,如同二十年前的少年秦北洋,驾驭这尊已变成大怪物的镇墓兽,像一只小母鹿指挥一头大公象。偶尔这只九色小鹿还会骑到九色公象的背上,威风凛凛地俯瞰龟裂的黄土高原。有人警告过她,镇墓兽不可接近,尤其是拥有多枚灵石的巨兽。每到夜晚,镇墓兽九色便自动刨开一个古墓躲起来,十七岁的姑娘则跟叶克难一起升起篝火,眺望天上的月亮。 叶克难也不知镇墓兽九色要去哪里?他与秦九色朝夕相处的日子,却不免让这个大男人感到尴尬。虽然他已年过五旬,按年龄来说足够做这姑娘的大伯父了,但孤男寡女毕竟不方便。他几次说要去回北平去,却被秦九色呛道:“回北平作甚?难道你要去日本人的傀儡政权警察局的侦探吗?何况你忍心让我这小丫头独自走荒山野岭,万一碰上个强盗土匪的,你该如何向我妈交代呢?” 他刚想回答“你妈可没把你拜托给我”却又咽了回去,确实北平是回不去了,秦九色怕是要跟着镇墓兽九色一条道儿走到黑,这性格脾气就跟她的亲爹秦北洋如出一辙。叶克难便也暗下决心,一路护送少女九色与镇墓兽九色,直到把她送还到欧阳安娜身边。 黎明时分,穿过潼关与华山以南的商洛群山,当年李自成潜龙蛰伏之地,镇墓兽九色站在巍峨的山脊之上,俯瞰蓝关古道,叶克难情不自禁地吟出韩愈的名句“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虽然没有白雪作伴,镇墓兽九色却向着秦岭深处而去。秦九色跟在它的屁股后面,走在人迹罕至的山间小道,跋山涉水,走得快活,只是苦了叶克难,不得不叹服岁月不饶人。 过了蓝关,便是终南山。 西晋张衡的《西京赋》赞曰“终南山,脉起昆仑,尾衔嵩岳,钟灵毓秀,宏丽瑰奇,作都邑之南屏,为雍梁之巨障。其中盘行目远,深严邃谷不可探究,关中有事,终南其必争。” 八月时节,苍烟翠柏,如入深秋。大怪物九色一路探望,双眼不断放出琉璃色光芒。秦九色问它是否发现了古墓的踪迹?它并不回答。 叶克难说这终南山里,传说便有活死人墓。听到“活死人”三个字,少女九色便板下面孔,咬着他的耳朵说:“叶探长,这个可不能乱说的。” 难道这深山之中还有人偷听不成?自古以来,终南山便是隐士聚集之地。传说老子西出函谷关,便到终南山讲授《道德经》五千字。遥望山间浓雾,叶克难念出一句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三日后,两人一兽,来到一大片残垣断壁的建筑前。镇墓兽九色不敢接近人烟,躲藏在半山腰的密林中。叶克难与秦九色走进废墟,惊觉到处有宋元遗风,从被烧毁的大殿基础来看,竟有皇家宫殿般的气魄。 少女九色梳着两根辫子,仰望幸存的殿宇大门,念出匾额“敕赐大重阳万寿宫”。 “莫非这就是全真派的祖庭重阳宫?祖师王重阳修道遗蜕之所。” 叶克难虽是警局侦探,平常却多读书,亦与儒释道三教人物来往,说起王重阳与全真派是头头是道。七百多年前,宋金分裂,王重阳修道成仙,收得丘处机等七大弟子,创立全真派。大弟子丘处机西游昆仑山,被成吉思汗尊为神仙,命其掌管天下各大教门。又经尹志平、李志长传承,全真派兴盛一时,重阳宫鼎盛时有万名道士,殿堂建筑五千余间,成为天下道观之首。 秦九色听得有滋有味,搭着叶克难的肩膀说:“叶探长,我就喜欢听你说话呢。” 叶克难急着把她推开:“不要没大没小的!当年是我将你爹从天津德租界带到了光绪地宫,那年头秦北洋才九岁。他还管我叫叔呢,你是秦北洋和欧阳安娜的闺女,你该叫我爷爷才对。” “什么爷爷啊,我就想管你叫哥哥,这样也显得不生分!” 十七岁的九色故意撞到叶克难身上,两人嬉笑打闹间,有只手抓住了九色的脚脖子。小姑娘一声尖叫,叶克难掏出手枪,对准脚下的瓦砾堆,看到一只苍老的手臂,十指张牙舞爪。 道观废墟下还压着一个人?叶克难扒开残破的砖瓦与木头,果然掘出一个大活人。 原来是个老道士,全身流血,衣衫褴褛,面目模糊。叶克难掐了掐对方人中,才让老道士悠悠醒转。秦九色解开葫芦塞子,给他灌了凉水。这家伙一口喷到九色脸上,气得丫头柳眉倒竖,就要发作。 叶克难拦住九色,低头问:“道长,重阳宫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女……女妖……杀……女妖……” 老道士上气不接下气,双目极度惊恐,秦九色彻底恼了:“什么?你骂我是女妖?你还要杀我?恩将仇报的老东西!” “不……不……侠女饶命……贫道说的不是你啊……” 叶克难打圆场:“道长,您别急,慢慢说。” 死里逃生的老道士又喝了口水,娓娓道来。此地正是王重阳祖师爷开创的全真派祖庭,晚清变乱以来,重阳宫几次遭到焚毁,香火凋零,道士们也作鸟兽散。民国时代,重阳宫几已沦为废墟,仅剩老君殿、灵宫殿、祖师殿,还有王重阳祖师爷坟冢、“全真七子”石像与碑刻等等。 几年前,终南山民来道观说遇到女妖——袭击山村,偷吃牲畜。村民们用了各种方法捕捉女妖无果,因此邀请道士作法祛妖。重阳宫的全真派道士便上山捉妖,没想那女妖甚为厉害,反倒是搭上多名道长性命。这几年,女妖频频袭击重阳宫,搞得鸡犬不宁。道长们的各种法事都不管用。昨晚,女妖又来惹事,放火烧毁几间厢房,道士们纷纷下山避难。老道士差点也被埋葬在瓦砾堆下。 “什么女妖啊!”秦九色摩拳擦掌,“我们去把她灭了!为山民乡亲们报仇!” 老道士纳头便拜:“多谢女侠!这女妖已占据终南山的活死人墓,沿着这条山脊上去,一株大银杏树下,便是她的藏身之所。” “好,道长啊,你放心,我肯定提着女妖的脑袋回来!” 叶克难却摇头道:“九色,休要多管闲事!” “喂,哥哥,你不是京城名侦探吗?怎么变得如此胆小如鼠?你不敢去,我带着九色去!” 十七岁的九色无所畏惧,她抛下叶克难与老道士,背着安禄山唐刀与俄国十字弓,独自向终南山而去。 眼看黑夜即将笼罩群山。叶克难无奈叹息,怎能让一个姑娘家进深山抓女妖?只能跟在屁股后头,形影不离地保护她。 ※※※ 秦九色打着火把,来到密林之中,手指放入口中打了个呼哨,便将镇墓兽九色呼唤出来。怪不得进入终南山,这尊大怪物总是双眼放光,跃跃欲试,原来已感受到女妖将近。若是白天,镇墓兽的威力发挥不出,唯有夜里才有用武之地。 月黑风高,顺着山脊而上,野兽的呼号此起彼伏,数十只猴子遇见镇墓兽,纷纷尖叫着攀援逃窜。叶克难第一个看到大银杏树,借着九色吐出的琉璃火球,看清大树下有座古老的坟冢,巨大石条堆砌而成,缝隙间长满青草,表面有光滑青苔,不知有多少年头了。 “这就是活死人墓?”小姑娘九色躲在叶克难身后问。 “据说全真派祖师爷王重阳就曾在活死人墓里修炼得道。” 叶克难说罢,镇墓兽九色已把脑袋探到坟冢背后的破洞口。它的琉璃色双眼越发犀利,头顶的鹿角迅速长大锋利,正要吐出琉璃火球之时,一团黑影从坟冢内冲了出来。 这影子带着一双凄惨的目光,如同慧星袭月,身形却又婀娜矫健,仿佛杨柳细腰,竟从镇墓兽头顶的鹿角缝隙之间穿过。黑影双脚轻点银杏树干,目光正好对上叶克难,便直直向他冲来。镇墓兽九色身躯庞大,反而不如当年小镇墓兽般灵活,转身缓慢,女妖已经来到叶克难跟前。匕首已经擦到了脖颈,名侦探徒呼奈何,只得引颈就戮。 刹那间,叶克难听到金属碰撞之声,脖子上微微一凉,却没有被隔开喉咙的感觉。他本能地往后缩,幽暗光芒之中,少女九色的三尺唐刀,挡下了女妖的匕首攻击。 秦九色大喝一声:“哥哥,你可欠我一条命!” 叶克难心想这小丫头身手不凡,怕是已得秦北洋的真传。生死相搏之间,容不得说话,他掏出手枪瞄准女妖。然而女妖再度扑向秦九色,两人缠斗在一块儿,唐刀与匕首,上下翻飞,让人眼花缭乱,叶克难根本不敢射击。 仔细观察女妖的样貌——身形却与平常年轻女子无异,只是全身披着褴褛的袍子,仿佛从古墓里掘出来的衣衫。她拖着一头乱蓬蓬的长发,面目多有污垢,嘴角含着血迹。她的眼圈周围颜色深黑,目光却甚为逼人,夜里让任何人与动物都不寒而栗。 镇墓兽九色也不敢喷射琉璃火球,怕是误伤了小主人。它只能用两只前爪去掏女妖,动作恍如一只狂怒的狗熊。然而女妖仿佛脑后长了眼睛,轻盈地腾跃而起,在半空中躲过大怪物的袭击。 秦九色趁机掏出俄国十字弓,借着银杏树上盘旋的数枚琉璃火球光束,射出一支钢箭。女妖还在躲避镇墓兽的第二击,十字弓的钢箭挟着风声,侥幸射中了她的胳膊。 女妖应声坠落在地,镇墓兽正要用鹿角刺穿她的胸口,叶克难大喝一声:“住手!” 长矛尖刃般的鹿角距离女妖只有最后半寸,硬生生停下。但一对鹿角把女妖困在地上,如同层层枷锁,让她没有半点逃脱的空隙。 “阿幽!” 叶克难喊出了她的名字。 女妖对这个名字有了反应,疯狂的目光渐渐平息,甚至变得柔和。幽深的双眼,一张小小的瓜子脸,仿佛回到二十年前的北京百花深处胡同…… 女妖就是阿幽。 九年前,刺客阿海联合奉系军阀与工匠联盟,又勾结老金与中山奇袭太白山。阿幽在拔仙台上遇刺,中了高丽参中的毒药。她为保护秦北洋而与阿海搏命,不幸胸口又中匕首,坠落太白山巅的万丈悬崖。秦北洋跳下拔仙台救她未果,只能被四翼天使与李隆盛救走。事后秦北洋在地狱谷底的累累白骨之中,并未寻觅到阿幽的踪迹,自此生死未卜。 然而,阿幽并非摔死在地狱谷底,她是坠落半山腰的途中,为一只仙鹤所救。 太白山的仙鹤,本非普通禽类,而是世代隐居山上的神兽。它已有数千年寿命,目睹过武王誓师伐纣、秦始皇登基、刘邦与项羽鸿门宴、诸葛亮秋风五丈原、李世民玄武门之变、推翻武则天的“神龙革命”…… 孟婆率领太平天国余部来此,下令禁止伤害仙鹤。她观察研究仙鹤动作,发展出了“刺客道”轻功。仙鹤把历代太白山的主人认作伙伴。阿幽刚出生不久,便有仙鹤来与她一同玩耍。阿幽长大成人之后,跟随仙鹤学会了不少武功。 太白山的上次叛乱,阿幽坠入地狱谷,便是仙鹤救了她的性命。 太白山毁灭之夜,山顶熊熊烈火,接着是亘古未有的大雪崩,惊醒了悬崖上的仙鹤。待到重伤的阿幽坠落拔仙台,仙鹤便将她从半空拦截。这是阿幽第二次被仙鹤所救,它同样也救过秦北洋。 为了躲过阿海与工匠联盟的追杀,它飞过崇山峻岭,沿着秦岭主脉,抵达太白山北麓的药王谷。她的胸前中了匕首,身上还有剧毒,命悬一线。幸好此地是孙思邈隐居之所,当年仙鹤陪伴孙思邈,在药王谷中度过北周、隋、唐三朝,悟出千金医道。仙鹤为阿幽衔来多种草药,有的敷在伤口之上,有的直接口服,有的要阿幽自己熬成药汁…… 经过数月调理,阿幽总算保住性命。但高丽参中的毒药,却无法完全根除,还有一部分残留在阿幽体内,尤其残留双眼之中。阿幽没有双目失明,视力反而提升,竟然拥有了夜视能力,恍如狼、枭等夜行动物。 毒素影响阿幽的大脑,导致心智错乱,再也不能像正常人那样思维,也不能回归人间。阿幽疯了。她如同野兽隐居在秦岭深山,风餐露宿,茹毛饮血,利用“刺客道”猎杀野物,不加炙烤烹饪而生食其肉,最终成了“女妖”模样。 九年……她在山中流浪了九年,她曾经爬上万丈高峰,回到太白山巅寻觅她的国度。但她看到的只是废墟,烈火灼烧过,雪崩摧残过,又被时光掩盖的废墟。她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从哪里来?也忘了自己要到哪里去?她只依稀记得,这里是她的故乡,这里有她爱过的人。 数月前,她流浪到终南山。她不喜欢人间,却喜欢古墓,躲藏在这座数百年前的活死人墓中。但她还是被山中猎人发现。人们把她当作女妖,开枪打伤了她。她开始报复,把猎人们撕成碎片,直到下山报复重阳宫的道士们。 阿幽就是女妖。 终南山,活死人墓,月光被银杏树的树冠遮挡。 女妖阿幽。她认出了京城名侦探叶克难,这是她成为女妖后认出的第一个旧相识。她还认出了秦九色手中的三尺唐刀、腰间挎着的俄国十字弓。 秦九色却不认得她,但从叶克难的眼神看得出,这“女妖”似乎别有来历,小姑娘厉声问道:“天杀的女妖,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是秦北洋之妻,洪天幽。” 九年来,阿幽第一次说出人类正常的语言,依旧是嘤嘤的女声,与这“女妖”的外形有天渊之别。 阿幽想起来了,想起了自己的名字,也想起了那个人——也许自己身上所有的苦难,都是来自于他。 小姑娘勃然大怒:“女妖,休得胡言,我爹哪有你这样的婆娘?我是她的女儿,我叫秦九色!” “九色!”叶克难一把将她拽到身后,“她是阿幽,你不要乱说话!” “秦北洋在哪里?” 阿幽的脖子梗在镇墓兽九色的一对鹿角之间,双目再次发射出女妖般的凌厉光芒。 十七岁的九色正要说,叶克难却向她摇头。他不晓得秦北洋与阿幽之间的恩怨,但看她这般模样,想必不会有什么好事。为了保护秦北洋,还是让阿幽不要知道为好。 秦九色看着眼前的女妖,又看着镇墓兽九色的双眼,只得在心中念出答案—— 白鹿原。 第四十章 盛夏白鹿原 白鹿原。 三十七岁的齐远山,穿着国民革命军的将军制服,头戴青天白日军帽,站在白鹿原的高冈上,雄姿英发,手搭凉棚,眺望黛色的终南山。他的身后是一支装备精良的工兵团。 去年惊天动地的事变后,常凯申封给齐远山一大块地盘,恰是关中平原的膏腴之地。十多年前,当他被北洋军阀派遣到西安,就梦想要成为这块土地的诸侯。汉唐龙兴之地,进可攻,退可守。乾陵、白鹿原与秦始皇陵——中国最伟大的古墓都已控制在他手中。 秦失其鹿,天下逐之。齐远山就有逐鹿之志。 来到西安不到三个月,他便接到中央军事委员会电令,要他东出潼关,前往华北平原,阻止日军沿着平汉线南下。 山峰电令,不得不从。大军开拔,齐远山选择走白鹿原。到了黄土濯濯的塬上,纵马来到传说中的唐朝小皇子大墓。 古老巨大的坟冢前,有间大院正在熊熊燃烧。这是白鹿原上的乡村国民小学,幸好孩子们都不在学堂中,只有位女老师被捆绑扔在地窖里。士兵们将女老师救起来,送到齐远山的面前,竟是欧阳安娜。 “安娜!” 齐远山跳下马来,搀扶她的肩膀。欧阳安娜却下意识后退,她的身体还有灵魂,从未真正属于过齐远山。 “远山……”安娜灰头土脸,农妇装束,身上还有血迹,还是少妇容颜,“快!快阻止那伙盗墓贼!” 齐远山给她倒了杯水,又叫军医来检查身体,急着问:“你怎么会在白鹿原?” “我已在此隐居四年,捐款建了这所乡村国民小学,为白鹿原上的孩子们教授国文与数学。”欧阳安娜无意跟齐远山叙旧,“刚才一伙土匪来到这里,烧了我们学校,又去挖掘唐朝大墓。远山,你必须要将这伙人绳之以法!” 安娜冲向唐朝小皇子坟冢,果然到处是挖掘的痕迹。最后绕到大墓背后,歪脖子老槐树下,墓道口竟然已被打开。 “天杀的!”安娜面色惨白,“他们发现了这里!” 齐远山当即选取一百名年轻力壮的精锐士兵,携带各种挖掘工具与捷克式轻机枪。古墓情况复杂,常人进去极度危险,但若有工兵在的话,可以提前预判危险,破解杀人机关。 齐远山与安娜走入墓道,到处都是被破坏的痕迹,墙上壁画也被人切割下来,满地狼藉,还有尚未燃烧殆尽的烟头——说明盗墓贼并未走远,甚至可听到前头凌乱的脚步声。 白鹿原唐朝大墓本为魔方大墓,布满不计其数的地宫墓室。任何盗墓贼进入均会死无葬身之地。即便如此,这些盗墓贼也可能破坏墓室里的古物。何况如今的盗墓手段高明,可以用到炸药和机械,甚至还有金属探测仪器。唐朝的魔方大墓未必能阻止这些家伙。 果然,安娜发觉这伙盗墓贼并未迷路。他们选择的道路相当正确,竟是五年前小木带她走过的那条路,比如低洼地带出现了婴儿般的怪物骨骸。 出乎意料,半小时内,他们便走到了唐朝小皇子地宫门口。灯光照出一伙盗墓贼,正在研究怎么打开金刚墙和墓室门呢。 齐远山掏出手枪射击。盗墓者们也携带武器,一水的军用步枪。双方在狭窄墓道中生死相博。盗墓贼不过寥寥二十来人,更打不过捷克式机枪的扫射。片刻过后,死伤累累,已无还手之力。齐远山带着警卫兵冲上去,却在死人堆里发现个装死的活人,还用别人的鲜血抹了自己一脸。 齐远山踩着对方胸口,又用马灯照着他说:“哎呦!这不是老熟人吗?” 他看到的是小木。 保持二十岁容颜的小木,依然没有任何变化。安娜也冲到小木跟前说:“你!你!” 她怒不可遏地抽了小木一耳光。欧阳安娜未曾料到,小木贼心不改,又回来盗掘白鹿原唐朝大墓了。怪不得这伙盗墓贼能顺利至此,因为普天下只有小木有这能耐。更何况,除了秦北洋,普天下知道这地宫里的秘密的只有三个人——其中之一就是小木。 小木嘴角流下鲜红的血来,显得万分无辜,就像委屈的小媳妇:“我是被他们绑来的!” “此话怎讲?” “十天前,有人袭击了北邙山,放火烧了盗墓学堂。我被这伙人抓住,绑到白鹿原来。我没有帮助他们盗墓,但只要有我在,这些王八蛋就不会在墓道中迷路。” 小木信誓旦旦,不像说谎的样子。但欧阳安娜知道这家伙没一句真话,谁知道呢? “你说盗墓学堂被烧了,那么海女呢?” “她被这伙畜生杀了!” 安娜心头一震:“海女死了?” “嗯,就死在我的眼前。”小木颓丧地叹气,“是我无能……无法保护自己的女人。” “我的两个弟弟呢?” “樯橹和连帆生死不明!” 小木将这两个孩子视若己出,尽管他自己还有一张年轻后生的脸。 “天杀的!你没有骗我?” “若有半句谎话,天诛地灭!” 安娜以手捶地,回头看着齐远山说:“事已至此,我们清理尸体,赶快退出大墓,免得再出意外!” 齐远山却吞吞吐吐说:“我这是第一次走进这座大墓,秦北洋便是在这里出生的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安娜拧起眉毛,似从齐远山的眼睛里看出千变万化来。 齐远山避开她的目光下令:“清理盗墓贼的尸体!若还有喘气的,立即用刺刀处死,盗墓乃是伤天害理之事,这群悍匪杀人无数,恶贯满盈,绝无再存活于人间之理!” 就当士兵们手忙脚乱搬运尸体时,有个盗墓贼还没死透,抬起沾满鲜血的手,抓住齐远山的军靴,用最后一口气喊道:“司令!齐司令!” 说话间,齐远山面色大变,他从腰间抽出一把中正剑,猛然刺入盗墓贼后心。一腔黑血喷溅在他的制服上。他后退两步,擦了擦身上血迹,下令绝不要留半个活口。 “远山!这些盗墓贼认识你?” 欧阳安娜将小木保护在自己身后,冷眼盯着齐远山的双目。 “这……”齐远山恢复镇定,“想必是我出镇关中,严厉打击盗墓,已让这些匪徒们闻风丧胆。” 安娜已看穿了一切:“你在骗我!这些盗墓贼的额头与鬓角,均有一道印痕,这是常年行伍之人才有的标志——头戴军帽勒出来的。” “安娜,你听我解释。” “我来替你解释吧!这些盗墓贼,都是你麾下的士兵假扮,换上土匪装束,用的却还是军队的武器。你们焚烧了北邙山盗墓学堂,绑架了小木,因此才能深入白鹿原唐朝大墓。惟其如此,打着追捕盗墓贼的名义,你才能名正言顺地进入墓道。可怜这些士兵们,为你杀人放火为你盗墓,却被你卸磨杀驴,全数击毙于此,仅留小木一个活口。” 话说到这个份上,安娜摆出鱼死网破的气概,小木躲藏在她身后,向齐远山瞪着双眼说:“这是真的吗?盗墓学堂是你烧的?海女是你杀的?” 齐远山沉默半晌,举枪对准欧阳安娜和小木:“对不起,我别无选择。过几日大军就要出关抗战,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不容分说,士兵们一拥而上,重新将安娜和小木五花大绑起来。 齐远山再不敢看欧阳安娜的眼睛,自从九年前,安娜去寻找秦北洋的那天起,他俩便已形同陌路了。 少顷,地宫的墓室门打开了。 齐远山深呼吸一口,命人往里扔了几只活鸡,接着便听到鸡叫声。几名大胆的年轻士兵挑着马灯进入。金灿灿的壁画反光下,偌大的地宫让每个人目瞪口呆,似乎每寸空气中飘荡着唐朝鬼魂。待到尘埃落定,朽烂的气味退却,齐远山借着灯光往里,只见地宫中心的棺床上,躺着一具硕大的明朝棺材。 明朝棺材。 齐远山看得真切,他也跟随秦北洋下过古墓,这些年留心各地盗墓与考古发掘,还亲自抓过盗墓贼,对于各个年代的古墓颇为熟悉,惊觉明朝棺椁怎地出现在唐朝地宫? 更让齐远山倒吸一口冷气的是——这具明朝棺材上盘踞着一只猫。 黑色的猫,身体拉长恍如一条蛇,目光幽幽地注视这伙不速之客。 齐远山认得这只猫,它曾经住在他家,陪伴闺女九色十多年,来自乾陵侧畔的永泰公主墓之中。 这只猫至少有一千两百多岁了,它盘踞在一千两百年前的唐朝小皇子地宫,毫无违和感。 乌黑的蛇猫向齐远山呲牙咧嘴,发出刺耳的警告声。它认得这位闯入者。从它伴随小九色开始,就从没给过齐远山好脸色。每次齐远山抱小九色,看到这只蛇猫凌厉的目光,便感到后脊梁发凉。 齐远山抬手就给了蛇猫一枪。 他是神枪手,当年在日本留学时弹无虚发。蛇猫早有预感,提前腾跃到地宫穹顶。士兵们纷纷向上头开火,子弹在地宫中乱撞,不断有壁画碎片掉落,仿佛穹顶上的星辰纷纷坠跌…… “停!” 齐远山一声令下,枪声停歇,这伙士兵都是跟随他多年的精锐,训练有素,视死如归。 他仰天看着地宫穹顶,发现蛇猫不见了。 士兵们端着刺刀搜索地宫各处角落,除了被打碎的坛坛罐罐与古物,并没有任何猫或者人的踪迹。 这只猫就像个魂,没由来地出现在永泰公主墓中,又没由来地消失在唐朝小皇子地宫穹顶之上。 齐远山顾不得它了,抢一步向前,围绕明朝棺椁转了两圈,伸出鼻子嗅了嗅,再用巴掌拍了拍棺材板,骤然下令:“开棺!” 棺材打开了。 十几名士兵的刺刀,撬开了唐朝大墓里的明朝棺材。一阵烟雾翻腾而起,宛如四周壁画里的魂灵们都回来了。他们将棺材盖小心地移开,正上方悬挂起一盏明亮的马灯。 齐远山把头探到棺材上,看见了躺在其中的男人。 那时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披肩长发一半黑一半白,面容大约在三十五岁左右,脸颊上布满灰色须髯,皮肤却如冰冻过般惨白。 齐远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张脸,就像二十年前在太行山的狼群中初相见。那时他俩都是半大孩子,如今各自出走半生,归来虽非尘满面鬓如霜,也是儿童相见不相识了。 “北……洋……” 他轻声唤出了躺在棺椁里的男人的名字。 如假包换的秦北洋。他的身体和四肢都是完整的。除了头部与面孔,全身每一处皮肤都布满奇怪图案的纹身。齐远山仔细端详秦北洋赤裸的身体,除了胸口用红丝线挂着那枚和田暖血玉,便是一丝不挂。胸口凸出发达的肌肉,犹如古希腊罗马或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像。记忆中的秦北洋原本身材高大,个头在一米八以上,如今身体每个部分都变大了一圈,甚至包括男人的下体。粗粗目测一番,秦北洋已在棺材里二次发育到了一米九以上。 齐远山明明记得——五年前,“一二八事变”,上海浦东陆家嘴的墨者天工化为火海,秦北洋被日本轰炸机投下的最后一颗炸弹碎片击中,从肩膀到肋骨再到大腿骨和足尖部分,骨骼几乎全部断裂。他的双手双脚全被截肢,同时高位截瘫,这辈子别说是行动,就连转动脖颈也极为困难。 秦北洋的一对胳膊与两条长腿,又是如何从残破的躯干里长出来的呢?齐远山想想就感觉可怕,他屏着呼吸,噤若寒蝉,缓缓伸出手来,触摸秦北洋的胸口。 冰凉冰凉的,齐远山仿佛摸着了死人——棺材里躺着的不是死人又是什么? 心脏猛然收缩,手指头像被电流滚过,齐远山的每根汗毛都竖起来。刚才那记触摸,不但感觉是冰凉的,而且是硬的。秦北洋的胸口不是男性肌肉的紧绷,更不是死后尸体的僵硬,而是骨头般的,石头般的,甚至可说是钢铁般的坚硬。 齐远山这才明白——替换秦北洋的四肢,包裹他全身的物质,早已不是血肉之躯,而是钢铁之躯。 就像一尊镇墓兽。 第四十一章 秦北洋 秦北洋还活着吗?齐远山把手伸到他的鼻孔前,似乎感受不到呼吸,但脸上皮肤是柔软的。齐远山更大胆地托起秦北洋的后脑勺,发现脖颈背后一对赤色鹿角胎记——这才是秦北洋真正的肉身。 齐远山后退两步,面色大变道:“把我的手提箱拿来!” 警卫兵奉上一只箱子,齐远山小心打开,取出一本皱巴巴的古书,封面上赫然写着《秦氏墓匠鉴》。 吞入一大口古墓空气,齐远山回想九年前——1928年,当他跟随北伐大军来到北平,心想此生再也见不到秦北洋了。齐远山重游北平监狱故地,想起张勋复辟时期,自己与秦海关、秦北洋父子都被关在大牢,听到老秦所说“京西骆驼村的地下,埋着的那几口瓮缸里,藏着老秦家的宝贝”——这宝贝大概就是秦海关心心念念的《秦氏墓匠鉴》。不晓得被秦北洋挖出来了没有?齐远山忍不住去了趟骆驼村,他带了军队,将骆驼村里的居民赶了个精光,又挖遍了每栋房子的门前屋后。掘地三尺,终于在山神庙后挖出一个瓮缸,藏着一本泛黄发臭的手抄本古书。齐远山知道这是无价之宝,便把《秦氏墓匠鉴》带走,藏在北平银行的保险箱里。不久后,齐远山在清东陵重逢秦北洋。他犹豫了好几天,却没把这秘密说出口。回到上海,他也没告诉过欧阳安娜。这本秦氏墓匠族祖传的古书,始终被他秘藏…… 齐远山匆匆翻开《秦氏墓匠鉴》。这本书他看过无数遍,虽然有许多地方看不懂,但有一处记在了心头。 他翻到那一页——秦始皇时代,营造皇陵同时,亦把活人与活马制造成镇墓兽,也就是兵马俑镇墓兽。秦氏祖先奉命建造了一支地下镇墓兽军团,采用上万名活人殉葬,全部造成披甲战士与战马的外形。 可是活人镇墓兽又如何能在地下存活呢?毕竟齐远山过去所见的镇墓兽,全是机械加上灵石的“灵魂机械体”。 倏忽间,他想起当年在日本吉野古坟,发现徐福的地下宫殿,那棺材里的老家伙不是还活着吗?自称是沉睡了两千多年的徐福,结果被盗墓贼小木一刀捅死。难道徐福的长生不老之药是真的? 对啊,还有小木,他为何至今还像个二十岁后生?小木应该接近四十岁了吧,在中华民国的苦难农村,这个年纪早该被岁月摧残得苍老颓败,怎么可能保养得如此逆天? 齐远山得出一个惊骇无比的结论——小木吃过徐福的长生不老之药,并且获得了长生的能力。 所谓的镇墓兽兵马俑,大概便是吃下过长生不老之药的活人镇墓兽? “小木!” 齐远山大喝一声。地宫内的士兵们,全都蹑手蹑脚,不敢喘大气,唯恐惊醒了这唐朝大墓里的魂魄。但这齐远山的大吼,如同平地惊雷,在地宫深处回响碰撞。穹顶上的日月星辰,壁画里的侍女随从,乃至于飞禽走兽,似乎全都被他喊醒了,一个个耸动着耳朵,睁大了双眼,蠕动着嘴唇…… 躺在明朝棺椁里的男人,同样耸动耳朵,睁开双眼,蠕动嘴唇。胸口的和田暖血玉炽热起来。 秦北洋醒了。 除了回音,齐远山似乎听到了什么? 唐朝小皇子的地宫内,他慢慢转回头来。身边的侍卫们纷纷面露惊恐之色,仿佛看到了这辈子最可怕的东西。 他看到了秦北洋。 不是躺在棺椁里沉睡的活死人,而是双腿站立于棺椁之中,挺胸抬头的活人镇墓兽。热流从他的胸口传来,让整个地宫从寒秋转入盛夏,让人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 齐远山的手下们训练有素,即便个个股栗,依然排成整齐队形,牢牢保护在主人身前,用黑洞洞的枪口、明晃晃的刺刀对准棺椁。 秦北洋犹如立地金刚,每块皮肤与肌肉都是唐朝的明光铠。身上唯一可见的兵刃,便是腰间的一把金色匕首——七百年前阿萨辛祖师爷的宝物,谁拥有这把匕首,谁便是普天下刺客的最高领袖。 刚才消逝无踪的蛇猫,正好盘踞在这尊活人镇墓兽的肩头。 他的双腿轻而易举地跨出棺椁,重重踩在唐朝地砖上,犹如穿了一双钢铁靴子,地砖瞬间裂开几道缝隙,如同分岔的闪电,蔓延到齐远山脚下,整个地宫震动起来。 士兵们从脚底到头顶都在颤抖,最年轻的后生手指头微微一抖,汉阳造步枪便走火了,撞针击中子弹,旋转着飞出枪膛,正好射中秦北洋的心口。 “不要啊!” 齐远山再度高呼,眼见得秦北洋心脏的位置多了个枪眼。 然而,秦北洋纹丝不动地站着,胸口暴露出乌黑发亮的金属,子弹如同打中钢板,反弹到对面的唐朝壁画,打瞎一匹战马的眼睛。 活人镇墓兽彻底醒了。 他看到胸口被子弹打中的痕迹,原本无表情的沉睡面孔,骤然暴怒起来。他往前迈出一大步,超出常人两步的步幅,飞速挥出铁拳,砸中开枪的士兵脑袋。就像子弹击中西瓜,鲜红的瓜瓤,黑色的瓜子,四散喷溅到周遭的人们脸上。 身着明光铠的恶魔,秦北洋大开杀戒。绝望的士兵们纷纷开枪,子弹如雨点喷射到他身上,却如蚊子叮咬一般,无法阻拦镇墓兽的杀戮。流星般的铁拳捣破一颗颗人头,疾风似的飞腿踩碎一个个胸膛…… 一千二百年前的小皇子地宫,顿时成了二十世纪的修罗场。 齐远山缩成一团,退出地宫的墓室门。活人镇墓兽秦北洋收不住了,将闯入地宫的士兵们斩尽杀绝,追出去继续杀戮。齐远山命令士兵们拼死抵抗,亲信们架着欧阳安娜与小木一同退却。齐远山善养死士,侍卫们明知这活人镇墓兽厉害,佛挡杀佛,神挡杀神,仍然奋不顾身地开火阻击,保护主人且战且退。 镇墓兽毫不留情地追击,除恶务尽。从地宫通向墓道口的一路上,留下不计其数的尸体与残肢,腰间的金匕首还没用过呢。 终于,穿过弯弯曲曲的墓道,秦北洋冲出唐朝大墓,浑身鲜血淋漓,如同刚刚爬出娘胎的婴儿,瞬间长成参天巨人,来到盛夏白鹿原的星空下。 五年来,他第一次呼吸到地球表面的氧气。 他是镇墓兽秦北洋。 第四十二章 人生天地间 五年前。 白鹿原,唐朝大墓,终南郡王李隆麒地宫。 秦北洋躺在明朝棺椁中,原本唐朝小皇子棺椁安放之地。他还是人,一个活死人——四肢折断,脊椎重伤瘫痪,只剩脑袋与内脏。 陪伴他的唯有欧阳安娜、十二岁的女儿九色,黑色的千年蛇猫。安娜从怀里掏出铁匣子,打开六百多年前《秦氏墓匠族》正本——她从巴黎圣母院塔楼,工匠联盟第一代大尊者秦晋的棺椁里带出来的。 她隔着棺材低声说:“这本秦氏墓匠族祖传的古书里藏着给你续命的法门。我想把你制作成一尊活人镇墓兽,只有这样你才能一直活下去,并且重新站起来。秦北洋,你愿意吗?” 明朝棺椁内沉默半晌,幽幽地响起一个声音:“我们秦氏世代建造镇墓兽,我宁愿自己成为镇墓兽,永生永世代替九色,守护唐朝小皇子的陵墓。” 秦北洋的回答令人动容,十二岁的女儿九色,也扒着棺椁说:“爹,你是在说小镇墓兽九色吗?” “嗯,虽然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已不在了。但这唐朝魔方大墓下,依然藏着莫大的宝藏与秘密,连接武则天的乾陵之谜,我愿意守护自己出身之地,成为一尊活人镇墓兽。这是命,我认命。” 安娜点头说:“但必须要有一个匠人。” “我来做这个匠人!”秦九色把头探入棺椁,“爹爹,刚刚踏入这座大墓,我就觉得分外亲切,这里的每幅壁画,每一丝一毫的空气,都仿佛是我前世经历过的。你刚才说过命,这里也是我的命,是我命中注定之地。” “不!九色,我不要你继承秦氏墓匠族的技艺,我不要你继承我的命运!”秦北洋决然地别过头去,“我宁愿去死。” “爹爹,你若死了,那我也活不长。跟你相处的这些时光,我发觉自己生来便是建造与驾驭镇墓兽之人。若我不能继承你的手艺,我的人生将一无是处。” “九色……”秦北洋看着这姑娘倔强的眼神,跟二十年前的自己如出一辙,同样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脾性。他又长叹一声,看着欧阳安娜说,“你这当妈的说说,要不要让女儿身入险境?” “若是九色心意已决,我只能同意她的抉择。” 安娜的回答出乎秦北洋的意料。可惜他四肢皆断,否则真要从棺材里坐起来了:“你这当妈的怎么不为女儿的性命与未来着想?” “十九岁时,我的梦想是成为中国第一个女外交官,第一个女外交总长,甚至第一个女总统……”欧阳安娜苦笑一声,“可惜,我注定无法实现这些梦想了。九色的梦想是什么呢?我曾经以为,也跟我一样是做个伟大女性,完成男人才能完成的伟大事业。但我只猜对了一半,女儿的志向不在于天下,而在于地下。她想成为镇墓兽工匠,继承三千年来的家族技艺。关于这件事,我和她长谈过无数遍。她已有成年人一般的心智,绝非一时冲动的异想天开。” “是的,妈妈,从我出生的那天,我就知道,我注定与古墓有缘。”小姑娘说罢,蛇猫就爬上她的肩头,她俩不像主仆,更像姐妹。也许蛇猫身上就有终南郡王李隆麒的姐姐永泰公主的魂魄,“爹爹,请你答应我。” “北洋,只要你愿意,九色就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安娜说这话之前也是心如刀绞,但她决定服从女儿的内心。 秦北洋再次沉默,真如死人一般。他在脑海中回忆一生,从出生在这座唐朝古墓开始,再到天津德租界的童年,目睹养父母被杀的惨案,带着血海深仇来到完璧归秦,又在地宫中禁闭学习秦氏墓匠族的技艺…… 这是命运,谁都无法抗拒,自己不能,女儿也不能。 他睁开眼:“好吧,九色,但愿你不会后悔。” “爹爹,你后悔过吗?学习镇墓兽的技艺。” 秦北洋想了想,大笑起来:“我从没后悔过……哪怕一命归西。” “你不后悔,九色怎么会后悔呢?” 女儿如是说,终于放下秦北洋心里的包袱。不管未来如何,人生求的就是一个“不悔”。秦北洋这辈子后悔了无数回,留下数不清的遗憾,唯独继承秦氏墓匠族的技艺,进入镇墓兽的世界,与小镇墓兽九色结成伙伴,乃至被灵石辐射罹患癌症,却是他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秦北洋决定向女儿九色传授秦氏墓匠族的全部技艺,打破三千年来传男不传女的老规矩,把自己铸造成为一尊活人镇墓兽。 九色向棺椁下跪,对着爹爹磕头,目光肃穆:“今日起,你不但是我的爹爹,也是我的师父。” 欧阳安娜将女儿扶起来:“你的老师不但是爹爹,还有这本《秦氏墓匠鉴》。有了这本书,你就能事半功倍地学习三千年来的手艺。” 这姑娘早已跟着妈妈读了《春秋》、《史记》与《资治通鉴》,古文于她而言绝非难事,这本《秦氏墓匠鉴》的正本,将成为她的枕边书。 从1932年的盛夏,到1933年的早春,秦九色住在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宫中,跟着秦北洋学习秦氏墓匠族的手艺。 美中不足,秦北洋无法手把手教导女儿。幸好秦九色天资聪颖,短时间内将《秦氏墓匠鉴》吃得滚瓜烂熟。她并非天天守在坟墓中闭门造车,而是回到地面,深入白鹿原与关中平原的人间,向乡村的木匠、石匠、铁匠、陶瓷匠、泥瓦匠学习各种手艺。 小小年纪的九色,学会了使用安禄山的唐刀与俄国十字弓的技艺。虽然没有小木带路,蛇猫却始终陪伴秦北洋与九色父女。只要有这只猫,白鹿原大墓的迷宫便不会开启,安娜与九色就能自由出入地宫。 九色要出师了,父亲传授给她的最重要的一句话,却来自梨园行——不疯魔,不成活。 这是二十多年前,秦海关送给少年秦北洋的教诲。那时候,秦北洋跟随父亲建造过两尊镇墓兽:光绪帝的大羿、袁世凯的金蟾。 这一回,他要给自己建造镇墓兽了。 活人镇墓兽的制兽九宫——第一宫,发愿奏表,秦北洋没有双手,只能由女儿代为撰写。没想到,秦九色写得一手隽秀的好字,既写给还活着的父亲,也写给这座地宫曾经的主人,唐朝小皇子李隆麒。 第二宫,设计图纸。秦北洋与女儿一同商量,由秦北洋口述,九色纸笔画出了活人镇墓兽的图纸。 第三宫,选材。欧阳安娜随身携带了大量黄金,自然什么原材料都能买到。至于灵石,她亲自跑了一趟太行山,雇佣数名老镖客,从山洞中运出一小块灵石。 第四宫,拼接塑形,设置机关。在秦北洋指导下,十三岁的九色制造出机械手臂与双腿,还有人造的脊椎骨,在关节之中埋入齿轮、传送带、擒纵器……最重要的是,在秦北洋胸口埋入一颗灵石。若在常人体内,恐怕几天内就会命丧黄泉。可在秦北洋病入膏肓的肺叶旁,灵石却几乎起到以毒攻毒的作用,反而大量杀灭癌细胞——或许是最早的肿瘤化学疗法。 第五宫,种魂。这一关可以忽略,因为秦北洋还活着,他的魂就在心中。 第六宫,雕琢。安娜购买一台冲压机床。秦九色向老师傅学会如何操纵机床,搬运到白鹿原的地宫中,快速完成了这一关。 第七宫,操控。秦北洋不需要任何人来操纵自己,他的灵魂与意念便能操纵这副全新的钢铁之躯。 第八宫,点睛。欧阳安娜从秦岭的猎户手中买来一头猛虎,一只豹子,还有一只狗熊,送入地宫,全被秦北洋轻易地撕成碎片。 第九宫,命名——这尊活人镇墓兽就叫秦北洋。 然后,欧阳安娜和九色封闭了地宫,陪伴他的只有永泰公主墓里的蛇猫。 秦北洋不会死,或者说,秦北洋已不再是活人秦北洋,而变成介于活人与死人,灵魂与机械体之间的特殊物种。 1933年的春天,他躺在棺椁之中,也许醒来就是一百年后,或者天荒地老,或者,永远不再醒来…… 人生天地间。 第四十三章 相认 1937年,八月盛夏,白鹿原。 唐朝小皇子大墓外,十七岁的少女九色,她如倦鸟归巢般兴奋,抽出背后的三尺唐刀。 年过五旬的叶克难,踩着星空下的荒野,到底见多识广,虽是三更半夜,却一眼看出了军队的营帐与篝火。 他俩身后跟着一头黑色怪物,头上长出雪白森严的鹿角,眨着一对琉璃色目光,它是镇墓兽九色。 还有第三个人,她是一个女妖,潜伏在白鹿原的野草深处…… 夜空中响彻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在这辽阔古老的黄土塬上,不知埋葬多少帝王将相的枯骨亡灵间,弦乐、单簧管与嘹亮的圆号声,犹如子弹一颗颗钻入耳膜。转瞬间,古老的白鹿原成了魏玛共和国的祭祀场,维也纳与德累斯顿的吊唁台。 “贝多芬!” 少女秦九色瞪大双眼,回头看着叶克难。童年住在上海时,九色就学过钢琴,妈妈为她收藏了不少唱片,最多的就是贝多芬与巴赫。她竖着耳朵倾听,惊觉白鹿原上飘扬的交响乐,不就是《命运交响曲》吗? 贝多芬c小调第五交响曲…… 这一夜,每个音符都如命运的敲门声,撞击着秦九色与叶克难的心门。进入第二乐章,命运露出凶残的面目,无穷地毁灭肉体与灵魂,让人惊恐、徘徊、落落寡欢、怀疑自我…… 秦九色猛然一怔。大怪物九色,瞬间安静下来,从猛虎变成小猫,温顺地趴在地上,嘴巴贴着小姑娘后背,姿态撩人,形如蛇猫。他们在野草中匍匐前进,望见唐朝小皇子的坟冢四周,树起数十只大喇叭,响彻《命运交响曲》,那气势仿佛农家红白喜事的吹吹打打。 月光出来了。唐朝大墓的顶端,宛如小山丘的巅峰,站立着一个男人。 他如战神下凡,又像死神再世。全身皆是黑色金属反光,刚从油锅里捞上来似的,充满热腾腾的蒸汽。胸口挂着一块和田暖血玉。腰间别着一把金色匕首,那是刺客联盟祖师爷传下来的。他的黑色战衣上,沾着星星点点的鲜血。他的脚下堆满尸骨,犹如旅顺口203高地、凡尔登血肉砧板、加里波利半岛的战壕…… 他是人,也是兽,他是人形镇墓兽。 四周篝火烘托下,秦九色认出了他(它)的脸——秦北洋。 镇墓兽秦北洋,在地宫中封闭了四年零五个月后,破茧而出。 叶克难抬头仰望坟冢之巅,将近三十年前自己亲手拯救并送入地宫的小男孩,如今已成为了一尊镇墓兽。 大怪物九色认出了曾经的主人,竟已成为自己的同类。这硕大的镇墓兽想要发出狮子般的怒吼,却只能喊出猫叫似的哀嚎。 修行过《秦氏墓匠鉴》与“地宫道”的秦九色明白——镇墓兽唯一的缺陷,是会被音乐克制,这便是贝多芬为何会降临白鹿原的答案。 一小时前,镇墓兽秦北洋杀出唐朝大墓地宫。活人镇墓兽大开杀戒,处死所有活着的人类,帮助他们进入六道轮回。 情急之下,齐远山想起了镇墓兽唯一的弱点——音乐。 半年前,他到关中来做诸侯,随军携带留声机,其中有几张欧阳安娜喜欢的唱片,尤其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他一边命令士兵们对秦北洋进行决死冲锋,甚至用手榴弹来对付他,当然徒劳无功。同时他命人打开柴油发电机,迅速安装留声机与数十只大喇叭,让整个白鹿原响彻交响乐的轰鸣。 他做到了。活人镇墓兽秦北洋被音乐声所震慑,凝固在小皇子坟冢顶上,几乎不能动弹。齐远山下令不要伤害秦北洋,士兵们围困唐朝大墓即可。他自己率领幸存的亲兵侍卫们,重新进入墓道。 秦北洋站在白鹿原之巅。唯一能束缚他的荆棘与锁链,便是贝多芬,便是震慑人心的交响乐。 弗雷德里希·恩格斯说:“要是没有听过这部壮丽的作品的话,那么你这一生可以说是什么作品也没听过。” 大喇叭响起《命运交响曲》第三乐章。命运火山的大爆发,岩浆四处蔓延,火山灰铺天盖地,主宰人世间的一切,八年后的蘑菇云傲然伫立东方…… 这是贝多芬的命运,德意志的命运,也是马蒂亚斯·秦北洋的命运。 倏忽间,音乐停止了。 仿佛有人在夜空中按下静音键,白鹿原的天地变得鸦雀无声。秦九色与叶克难爬行到留声机旁,切断了电源线和柴油发电机,十几台大喇叭瞬间变成哑巴。 贝多芬的灵魂消散,交响乐团灰飞烟灭。原本牢牢捆绑着镇墓兽的枷锁,刹那间断裂粉碎。秦北洋缓缓睁开双眼,他刚经历过一次漫长的沉睡,接着又是短暂的小憩,重新看到阔别五年的盛夏星空,白鹿原的沧桑田野,中国的古老大地。 活人镇墓兽醒了。 秦北洋抬起双腿,如同黑色闪电,从尸山血海的大墓之巅跳下。四周还有一批士兵,徒劳地开枪射击。活人镇墓兽把他们当作侵犯唐朝小皇子陵墓的盗墓贼,转瞬撕成碎片。 剩余的顷刻间作鸟兽散,消失在白鹿原的黑夜。他们不过是齐远山的先头部队。真正的千军万马,尚驻扎在西安城外,预备明日一早,开拔东征。 月光下的镇墓兽,正在搜寻一切活物杀戮。他毁灭了所有的大喇叭,正是这些二十世纪的文明困住了他。 他冲到秦九色与叶克难面前,举起钢铁双臂要敲碎他俩脑壳。十七岁的女孩握着唐刀,既不能反击,也不能躲避。千钧一发关头,一只黑色怪物横空出世,迅速生长雪白鹿角,如数十支刀剑挡住了秦北洋的这一击。 金属与金属的碰撞,镇墓兽与镇墓兽的角斗,共工怒触不周山,惊天动地。 然而,镇墓兽九色慢慢回收鹿角,暴露出黑色脑袋与赤色鬃毛,坐以待毙般地匍匐在秦北洋面前,只待被他的铁拳砸烂…… 活人镇墓兽却怔了一下,凶猛的胳膊停留在半空,仿佛要摘下天上星辰。 他看到鹿角大怪物的闪烁着琉璃色目光,眼角滑落两行晶莹剔透的液体,又迅速被炽热的钢铁外壳蒸发成滋滋作响的水汽。 镇墓兽的眼泪。 镇墓兽秦北洋认出了这两行泪水,认出了这双琉璃色眼睛,认出了赤色鬃毛与覆盖全身的鳞甲,认出了这尊已经长成大怪物的小镇墓兽。 它回家了。 三十七年前,它就在眼前的这座唐朝大墓地宫之中,亲眼目睹秦北洋的出生。 “九色……” 秦北洋吐出含混的两个字,嗓音沙哑得像片磨砂,似乎每个音节都迸发着火星。 大怪物像小猫似的点头,彻底收齐了鹿角,将脑袋与鬃毛送入秦北洋怀里,撒娇般蹭来蹭去。它曾经被大卸八块,抛入熊熊燃热的火狱。它不再认得主人,被所有人类厌恶和恐惧,躲入冰冷水底,幽暗丛林,荒芜沙漠。它甚至遗忘了白鹿原,遗忘这片命中注定之地,遗忘自己守护过一千二百年的坟墓地宫。 但当秦北洋成为一尊活人镇墓兽,瞬间就被九色认了出来。因为他们第一次有了完全相同的气场——都是镇墓兽中的超班级别,不仅具有人造的金属外壳与机械系统,灵石提供的无穷动力,更重要的是还有永生不死的生命体。 严格来说,九色与秦北洋,成为了同样的“生命体镇墓兽”,只不过一个是活着的现代人,一个是活着的上古神鹿。 这一刻,镇墓兽秦北洋,终于真正地醒了。 秦北洋再也抱不住九色了,它再也不是当年的小镇墓兽,不是赤色鬃毛的獒犬模样。这只变得丑陋的大怪物,反过来抱住已成为镇墓兽的主人。 镇墓兽九色的泪水继续在飞,镇墓兽秦北洋却已哭不出眼泪。 小姑娘秦九色与京城名侦探叶克难互相搀扶着站立,无声地注视着秦北洋与镇墓兽九色——从这一刻起,秦北洋不再是九色的主人,而是最亲爱的伙伴。 “爹……” 秦九色轻轻呼唤他。秦北洋的目光变得温柔,不再是几分钟前的杀人机器。他伸出钢铁手指,抚摸女儿的一对小辫子,又对叶克难双手抱拳致意。 军队废弃的营帐之中,爬起一个女子的身影。她跌跌撞撞地走来,踩过不计其数的尸体,肩头盘踞一只黑色老猫。 镇墓兽九色吐出琉璃火球,照亮她的面孔。秦九色先是惊讶,接着欢快地喊:“妈!” 她是欧阳安娜,她在白鹿原等待了整整五年,她看到了他。 大团的泪水滚下来,她冲入秦北洋的怀中。但他在摇头,目光惶恐地后退。他已不再是“人”,他是镇守古墓地宫的镇墓兽,他只是寄居在人间的怪物。 “北洋!来不及说了,你要跟我回去。” 安娜回头看了一眼唐朝大墓,月光下的歪脖子大槐树,墓道口正敞开着。 十七岁的秦九色摸不着头脑:“妈,你要回去哪里?” “地宫!齐远山已闯入小皇子的地宫和金井了!”片刻前,安娜是被齐远山的军队押送出来的,她的嘴唇皮再度发紫,“我还看到了一个人与一个兽。” 叶克难倒吸一口冷气:“什么人?什么兽?” “人是阿海,兽是十角七头。” 该来的人都来了,不该来的人也来了。 欧阳安娜话音未落,便从镇墓兽九色的背后,钻出个白衣长袍的女子——长发覆盖半张面孔,浑身透着妖气与鬼气。她的那双眼睛,犹如地宫中的魂,时聚时散,却又直勾勾地盯着你,仿佛剖开你的脑壳,把你的每寸心思都看穿,将你的每段记忆都唤醒。 安娜狐疑地看这张脸,打起马灯反复端详,却好像看到二十年前的北京城,看到百花深处胡同的厢房,一张床上抵足而眠的两个小姑娘,互相搂抱着说起北国的儿歌与江南的童谣…… “阿幽!” 她认出了阿幽,这个已经介于人与妖之间的女子。 “安娜姐姐。” 此时此刻,阿幽已恢复成少女的音色,依然是嘤嘤的让人无法抗拒。但她的容颜已难以分辨年龄,也许二十岁,也许三十岁,也许已活了一千年,也许回到了十五岁。 “阿幽,真是你吗?”安娜放弃所有戒备,一把将阿幽紧紧搂住,抚摸那头乌黑卷曲的长发,“九年前的春天,你在太白山上坠入地狱谷,我们掘地三尺寻找你。你去了哪里?你身上又发生了什么?” “过眼云烟……” 阿幽淡然豁达的回答,反而让心中各种放不下的欧阳安娜,有了些许自惭形秽。 “嗯……过眼云烟……阿幽妹妹,我们还是好姐妹,所有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原本想要安慰阿幽的安娜,反而被阿幽狠狠安慰了一顿。欧阳安娜伏在阿幽肩头,居然痛哭一场。阿幽抚摸着她的后背,双目仍然直视前方,她的视线越过镇墓兽九色,越过少女九色,也越过名侦探叶克难,最后撞在另一双男人的眼睛上,撞得粉身碎骨,撞得泪眼朦胧。 她看到了秦北洋。 她还是他的妻子,他还是她的丈夫,渡尽劫波,一切都变了,一切也都没变。 但他已不再是凡人,他成为了一尊镇墓兽,他和她之间的界限,已从一道鸿沟变成星辰大海。 镇墓兽秦北洋靠近阿幽。她伸出手,摸到他的胳膊和胸膛,却是无比坚硬的钢铁。她还想触摸他的嘴唇,但他避开了。他不晓得该说什么?一尊镇墓兽又能说些什么呢? 成为镇墓兽以后,秦北洋的语言能力大为退化,几乎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更擅长用心灵语言跟人交流,就像过去的九色。心有千言万语,却只提炼成一句话—— “你……很……好……我……便……安……心……” 话说到这份儿上,阿幽也彻底明白了。当年在太白山上,她没能拴住他的心。如今到了白鹿原,她就更没有这个能耐了。 她死心了。 哀莫大于心死,阿幽的悲哀尚不止于此。 秦九色与父亲心有灵犀,她已知道镇墓兽秦北洋的所思所想,就如镇墓兽九色与秦北洋的关系。 镇墓兽九色已经嗅到了唐朝小皇子棺椁的气味。这头大怪物的双眼发出琉璃色光芒,第一个冲入最熟悉的墓道,这是它在外漂泊了二十年后的第二次回家。 接着是镇墓兽秦北洋,十七岁的少女九色,京城名侦探叶克难,还有欧阳安娜。 最后一个闯入墓道的,便是女妖阿幽。 阿幽摸着腰间的象牙柄匕首,她要去地宫深处,她要去金井之下,她要去封印之门,她要向阿海复仇。 复仇之夜。 第四十四章 封印之门 他是阿海。 右侧脸颊上的刀疤,犹如恶鬼触须从嘴角爬到耳根。他不年轻了,岁月在额头刻画出几道皱纹,鬓角有了些许白发。唯独一双目光,仍是三十年前,跳下天津德租界四合院的刺客少年。他的腰间插着一支象牙柄匕首,螺钿镶嵌白虹贯日的图案。 他的身后,躺着一尊硕大的唐朝棺椁。梓木棺材板上有五彩斑斓的图画,船型巨棺仿佛潜入冥河。棺椁正下方安装四个轮子,如同一辆运送煤炭的矿车,以便被人推动前进。 白鹿原唐朝小皇子大墓,这具梓木巨棺的真正归宿。 壁画布满弹孔,千年前的侍女、武士、宦官们仍然栩栩如生,惊恐地注视这群不速之客。 阿海回过头,贴着棺椁正前方的木板说:“我送你回家来了。” 女皇武则天与高宗李治的孙子,睿宗李旦的第六子,终南郡王李隆麒的棺椁,便是打开乾陵的钥匙。此番阿海前来开门,必得随身携带钥匙。 小皇子棺椁正后方,还有一个怪物—— 它有着森严的钢铁外壳,四条野兽的腿,七个奇形怪状各不相同的脑袋。每个头上都有犄角,三个头各有一对角,四个头各有一只角,七个头上顶着十个角,而每个角上都挂着一顶小小的王冠。它的后背有个半圆形的凸起,犹如顶着一具龟壳,又像一具移动的棺椁。它浑身散发着腐烂臭味,体内滚动着热流,仿佛刚从乱葬岗万人坑中爬出来。 它是十角七头,中国历史上最邪恶的镇墓兽之一。 它的墓主人是安禄山,在白鹿原大墓落成五十多年后,几乎推翻了终南郡王李隆麒的哥哥——唐玄宗李隆基的天下。 它在阿尔卑斯雪山的洞窟中沉睡了十多年,几年前被人盗走。它被送到柏林的工厂,进行了艰巨而又完美的修复。 三个月前,阿海与中山远渡重洋到柏林。他们学会了如何操纵这台杀人猛兽,并将它从第三帝国带回东方——这也是一场交易:一个小胡子与另一个小胡子的交易。 地宫深处,地砖上布满四分五裂的尸体…… 齐远山蹲下来,抚平一个死不瞑目的卫士双眼,都是跟随他多年的死士,但在镇墓兽秦北洋面前不堪一击。 “哥,至少我们回来了。” 十角七头后背的盖头打开,一个青年跳下,落到满地尸体堆中。他是齐中山。天国学堂最后一位毕业生,如今已长成七尺男儿,相貌堂堂,器宇轩昂,跟齐远山站在一块儿,果然是上阵亲兄弟。 齐远山看着恶鬼般的十角七头镇墓兽,后背心汗毛凛凛:“中山,你们决定好了吗?” 阿海代替中山回答:“正是今夜,命定之刻。” 中山点头说:“哥,秦北洋已被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克制住了,我看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不,他已经不是秦北洋了,他是一个怪物。”齐远山的语调低沉,神情没落,“谁曾想到?他消失了五年,安娜没跟我透露过一个字,竟然藏在这里!” 说到安娜,齐远山脸色又难看起来。 阿海轻拍他的肩膀:“远山,你我都是同一类人。我早就跟你说过,若要成就大事,便不能拘泥于儿女情长。” 齐远山斜睨着阿海脸上的刀疤,内心翻腾不已,真想即刻在他的眉心开个枪眼儿,然后把这具肮脏的肉体拖出去喂狗…… 阿海却淡淡一笑:“你忘了我们的交易了吗?” 这场交易从六年前的上海滩开始。 齐远山出卖的是灵魂。 “一二八事变”的上海。因为齐远山提供的精准情报,墨者天工遭到了日本轰炸机的空袭。镇墓兽九色正在进行摘取灵石的外科手术,它没有任何反抗与逃亡的能力,被按在解剖台上坐以待毙。齐远山还得带着安娜同时出现在墨者天工,冒着死于空袭的危险,这样就不会有人怀疑他泄密了。然而,九色竟从废墟中崛起,变成了一只大怪物。紧接着,日本人还有第二波空袭,目的是杀死秦北洋。 齐远山从没想过要将秦北洋置于死地,但他已骑虎难下,明知前头就是地狱。他愤怒,也恐惧。他愤怒阿海欺骗了他,日本人的每一步都要斩尽杀绝;他恐惧安娜彻底离开他,带走被他视若己出的秦九色,他有多么爱这个小姑娘呢。何况她是常凯申夫妇的干女儿,对于齐远山的仕途多有帮助。不久后,欧阳安娜和秦北洋都不见了,女儿九色也音讯渺茫。 作为交易的回报,阿海帮助齐远山疏通了代先生。有了这层关系,齐远山步步高升,越发接近权力中枢。三年前,齐远山奉命去德国采购军火,学习纳粹党制度,并为中国组建德械师。他得到隆美尔、古德里安、曼施泰因等名将接见,并与希姆莱一见如故。就在柏林的实验室,他见到了阔别已久的霍尔施泰因博士。 博士衰老了许多,坐在轮椅上,面色苍白,说话声音尖利,像北平中官村的前清老太监。霍尔施泰因告诉齐远山,安娜跟他潜入巴黎圣母院塔楼,打开了工匠联盟第一代大尊者秦晋的棺椁,并用断子绝孙的狠毒方法伤害了他……齐远山相信这是安娜做得出来的,想想都觉得下半身疼痛。 如今,齐远山成为关中的诸侯,统辖境内数百万人民,拥有数万精锐兵马,依然时常从噩梦中醒来。而出现在他的梦中最多的人,便是秦北洋。 三天前,阿海与中山来到西安,带来一辆卡车,装着唐朝小皇子的棺椁。他们走了两千多公里,从伪满洲国的长白山天池,跨越烽火绵延的华北平原,直达白鹿原。 日寇大举入侵,齐远山已接到出关抗战的调令。他却与阿海达成交易,待到遭遇日军前锋,他将故意放水,装作奋死抗战,实则保存实力,让日军沿着平汉线长驱直入。许多诸侯都这么干,割据山东的韩复榘便是此中高手,只是做得太过分,后被委员长一怒之下枪毙了。 阿海带来的交易条件,便是帮助齐远山挖掘乾陵——普天下盗墓贼与英雄好汉垂涎欲滴了一千两百年的镇墓天子。 得到镇墓天子,便可得到天下,这才是齐远山要的。 正是今夜,命定之刻。 ※※※ “开始吧!” 阿海从唐朝小皇子的棺椁跟前走到地宫中心,注视着唐朝棺床上极其违和的明朝棺椁。 几十名幸存的士兵爬上去,一齐用力推开秦北洋栖身了五年的棺椁。来自江南的棺木碎片纷纷坠落,破碎的漆皮掉了士兵们一脸。整个棺材被推下棺床,暴露出底下的金井。 热气腾腾的金井,宛如大地的眼睛,怒目圆睁,洞若观火…… 齐远山走近几步,便感到强大的吸力,仿佛金井洞口便是磁极,而自己变成一整块磁铁,阴极与阳极互相吸引,就要把他吸入金井。阿海与中山及时冲上来,死命保住他的腰腹,几乎把他拦腰截成两段,犹如“腰斩”酷刑。齐远山倒在地宫壁画下,满头皆是豆大汗珠。他想起十七岁那年,跟着秦海关与秦北洋父子在太行山修建袁世凯陵墓,也曾因好奇而坠入金井,那滋味绝不好受呢。 地宫内还有一个人,便是小木。 仍然保持青春容颜的小木,正被五花大绑的盗墓村首领。 齐远山厉声问道:“喂!你下去过吗?” “金井?不……不……我怎么可能下去过呢?我……” 小木也是惊魂未定,刚才亲眼目睹了活人镇墓兽大开杀戒,他怕自己被秦北洋误杀了。 “你在撒谎!” 阿海伸出钢铁般的手指,掐着小木的脖子。 小木当即喘不过气了,不知是故意装死还是天生孱弱,已然翻白眼了。 “别让他死了!”齐远山提醒一声,“你没看出来吗?小木本身就是无价之宝。” 阿海松开手指:“我明白,那么多年,他仍是二十岁的模样……” “小木,当年在日本吉野古坟,徐福地宫,你吃下了长生不老之药!”齐远山心想老天爷真不公平,永生的机会竟留给一个无耻的盗墓贼。他用一把三棱刺刀顶在小木的喉咙口,“你承认吧!” 小木的嘴唇皮瑟瑟发抖,他虽能长生不老,却无法不死。就像徐福在棺材里活了两千多年,到头来还是被自己一刀结果了性命。 “我……我承认!” 齐远山瞪着血红的双眼,仿佛要把小木一口吞了:“你还有长生不老之药吗?” “全部的……全部的仙丹……都已经被我吃了!” “混账!”齐远山将小木推倒在地,“我要把你送到德国的实验室,让霍尔施泰因博士把你磨成粉,提炼出长生不死的生物成分。” 刺刀尖几乎要扎破小木的喉咙。他用眼角余光瞥着阿海,祈求他来救命。阿海出手了,他扼住齐远山的手腕,宛如铁箍让人无法动弹。 “远山,没有小木,我们便不能打开乾陵。” 阿海的命令让人无从抗拒。齐远山颓然坐倒。阿海迅速接管了局面,中山随身携带了几根雷管,小心安放在棺床上,炽热的金井周围。 众人纷纷撤退到地宫外,中山计算好了距离与时间,熟练地按下起爆键。 地宫内怦然巨响,一阵烟雾翻腾,犹如壁画里所有幽灵释放出来。齐远山戴上口罩,第一个闯入地宫,用强光照亮破碎的棺床。 金井已被炸开,棺床全部坍塌,穹顶大半震得脱落。仿佛面对《地心游记》中的冰岛火山口,齐远山只见一个硕大深坑——深不可测,宽度达到十米左右,恰好可以放下唐朝小皇子的棺椁。 唯独小木下过这个金井,但他已是噤若寒蝉,怎敢再出一口大气? 阿海一声令下,中山带着十角七头镇墓兽,跳入由金井而来的深坑。这头怪物的钢铁外壳经过德国人的加固,能够经受数百公斤重击。 深坑底部传来猛烈的撞击声,齐远山与士兵们面面相觑,担心中山是否粉身碎骨?底下传来十角七头的咆哮声,接着是中山的声音:“哥,下来吧!” 齐远山长出一口气,小木的面色愈加苍白。士兵们放下绳索垂下。齐远山将小木跟自己绑在一块儿,决不能让这个长生不老之人跑了。 小木跟齐远山如同大闸蟹一起绑着,顺着绳索深入坑底。热流已然衰退,不知残留的是否爆炸的温度?十多年前,深入金井的幻觉也消失了。身为盗墓之王的男人,小木观察到深坑四壁,呈现光滑的人工打磨迹象。 他明白了——唐朝武则天时代,人们修建魔方大墓时,便已在金井位置掘出一口宽阔的深坑,运入民伕、牲畜、各种工程设备,才能在地宫下建造起机械运动的核心,或许还有更为宏伟深远的建筑物。待到完工,人们再填入泥土砖瓦,使之恢复到狭窄如深井的模样。金井狭窄,因而能量聚集,而今被炸开拓宽,便稀释掉了。 当齐远山与小木双脚触及深坑底部,头顶慢慢垂下巨大的棺椁。阿海对于运送唐朝小皇子的棺椁颇有经验,早已备好铁索与绞盘等工具,固定在地宫以柴油机与机械控制,确保棺椁平稳下降,而不碰擦到深坑四壁。 他用了一辈子等待这一天。 魔方大墓的心脏。 所有人都下来了,无论活人或死人,人类或怪物。十角七头镇墓兽在最前头,双眼如同探照灯,将地宫下的幽冥世界照得犹如白昼。接着是齐远山和小木,数十名亡命之徒的军人。阿海与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在最后,他和数名黑衣男子推动着棺椁底下的轮子前进。 幽冥世界并不安静,齐远山听到各种机器轰鸣声,喷射滚滚热流,也许布满强大的灵石。士兵们打出火把,照亮四周布满齿轮、发条、弹簧与皮革的机械,就像齐远山在德国狼堡参观过的大众汽车的工厂。 钟摆般飞过的机械体,恰好砸在一名士兵头上,当场脑浆迸裂。有个士兵不慎坠入热气喷涌的活塞口,瞬间化作烤肉。齐远山和阿海都没有恐惧,反而是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 一道光射来了。 十角七头镇墓兽向着光而去,众人小心翼翼地鱼贯而行,眼前出现了一扇门。 门上雕着一对神鹿,门缝贴着一道封条。齐远山看得真切,这道麻纸做成的封条已逾千年,丝毫没有腐烂痕迹。 封条上有一道五芒星形状的封印,发出灿烂炫目的光芒。 封条上还有两行蝇头小楷—— 茫茫天地,不知所止。日月循环,周而复始。 自从盘古迄希夷,虎斗龙争事正奇。悟得循环真谛在,试于唐后论元机。 “这不是李淳风与袁天罡的《推背图》的第一象!”齐中山从十角七头镇墓兽身边走来,“第一行为谶,第二行为颂。” 齐远山点头道:“此乃唐朝大墓之下,如同五行八卦之阵,难道这封条上的是李淳风的手迹?” 说罢,他正要伸手去揭封条,却被阿海扼住手腕,在他耳边低声说:“不要冒险,让手下人去试试。” 齐远山意识到了危险,他命令贴身侍卫去揭封条。侍卫不敢怠慢,刚一抬手触到五芒星封印,整个人便如羊癫疯似的,发出惨绝人寰的吼叫声。无数金光穿透侍卫的手掌,顺着全身经络流动,宛如被人揭开头皮,灌入金汁银水。 有胆儿肥的伸手救人,结果一搭上胳膊,同样发抖惨叫,接着一同被弹飞。齐远山扶起两人一看,都已瞳孔放大,裤子里全是屎尿。 众人纷纷退散,唯有十角七头镇墓兽大胆靠近。它还没摸到封印的一根毛,便仿佛脑袋上中了一拳,轰隆巨响着弹开,顺便撞死两个士兵。 中山急忙冲上去,确认十角七头镇墓兽并无大碍。这头怪物瞪着双眼,嘴角淌下恶臭的唾液,面对封印之门连连后退,躲藏到唐朝小皇子的棺椁背后。 阿海却站到最前面,盯着五芒星封印说:“在我们当中,唯有一个人可以打破它,那就是小木。” 听到这里,小木已面如灰土。两名强壮的士兵架着他,让他无处可逃。 十六年前,他初次来到此地,刚入金井,便撞见秦北洋与阿幽,又将他俩带出地宫。他并没有见到这扇门,更别提五芒星的封印了。 此刻,阿海将小木强推到封印跟前,就像三千年前被推到万人坑前献祭的奴隶。 他已别无选择。小木往前跨出一步,直勾勾盯着五芒星,盯着石门上两头神鹿,仿佛看到门缝后边闪起幽暗的光。 躯壳似已不属于自己,像根丝线纠缠在无名指上,牵着小木抬起手,慢慢触摸到封印…… 第四十五章 兰亭集序 小木揭开了封印。 就是这么简单,一气呵成,轻描淡写,毫不费力,指有余香。 像拆开一封来自故乡的书信,打开一个老娘邮来的包裹…… 二十岁青春容颜的小木,以为自己会被弹飞,或者当场烧成一团灰烬。但他整个撕下了唐朝封条,李淳风手书的《推背图》文字,还有五芒星的古老封印,变成黑白碎片,散落在他脚下,宛如一堆腐烂的垃圾。 阿海、中山,还有齐远山和他的士兵们,全都目瞪口呆。十角七头镇墓兽,伸过来三个脑袋,上下左右打量着小木,想看看这白面后生究竟何方神圣? “把门推开!” 阿海第一个缓过劲儿来,在小木身后命令道。 既已走到鬼门关前,小木便也豁出去了,再度抬起他的黄金右手,慢慢推开石门。 蓬门今始为君开。两扇石门咿呀敞开。十角七头镇墓兽射出两道电光,穿过一片尘土,照出宽阔甬道。 小木跨过门槛,一千二百年来,头一回有人类跨入这条甬道。 其余人等小心翼翼地跟上,十角七头镇墓兽再不敢耀武扬威,乖乖尾随在小木屁股后头。有人拆卸掉了门槛,以便唐朝小皇子的棺椁通过。 小木、十角七头镇墓兽、唐朝小皇子棺椁,还有齐远山的军队……必须聚集于此时此地,才能完成阿海的夙愿,达成大海那边的梦想。 穿越封印。 这支胆大包天的队伍鱼贯而行,一步步进入地狱或天国。漫长的甬道永无尽头,斜坡不断往下深入。他们在沿途画下标记。齐远山走到双腿麻木,依然没有个所以然。甬道大约有七尺多宽,可以容纳更大的棺椁通行。脚下依然是唐朝地砖,中间有数道深深的车轱辘碾痕,说明一千多年前曾经运入过重物。两侧墙壁也都被平整粉刷过,依然是唐朝的壁画,只是一接触空气便慢慢氧化变得暗淡。 壁画中的线条非常漂亮,有六朝与隋唐前期的风骨,人物飘逸潇洒,颜色绚烂又不失优雅,简直个个“吴带当风”。阿海的父亲当年既是开化党领袖,也是围棋国手与大画家,他也继承了一点中国水墨的底子,惊觉这些壁画极有可能出自唐朝“画圣”吴道子的手笔。 究竟是什么规格的陵墓,能让吴道子这样的人物天天呆在墓道里画画? 在没有白天黑夜春夏秋冬的世界,幸好齐远山戴了手表,发觉已走了整整一日。大伙儿坐下休息,阿海备好水与食物。但绝不能睡觉,暂且缓缓体力,继续赶路。齐远山尤其提防小木,这个“年轻”的盗墓贼如同黄鳝般狡猾,不能让他逃跑或使坏…… 三天三夜。 众人皆尽疲惫不堪时,甬道终于到头了。小木看到两扇宽阔的石门。同样是雕刻着神鹿形象的大门。但是门上既没有铜锁,也没有封条与封印,更没有顶门石等物件。齐远山派遣两名士兵,轻轻松松地推开了门。 光芒万丈。 在黑暗的世界里潜行太久,所有人双眼都被刺得睁不开。唯有十角七头跃跃欲试。阿海阻拦住了这尊镇墓兽。 石门之内,竟然是一个天地——无边无际的地下世界,穹顶上有着日月星辰的光芒流转,让人误以为回到了人间。 不,这是真正的地狱。 一千二百年前强盛而风流的帝国。这不是赝品,而是如假包换的唐朝地宫。 撼人心魄的天地间,竟有一支旗帜鲜明的军队…… 眼前陈列着步兵、骑兵还有弓弩兵。战马皆是高大的塞外良驹,狮头战盔的将军胯下甚至是汗血宝马。他们披挂着明光铠,护颈护耳,身甲正面有左右两片护心镜,胸甲与背甲在肩上扣联。肩头双层披膊,上层是威严的虎头,虎口吐出下层的绿色披膊。腰带下挂着两条膝裙,威风凛凛,全身反射穹顶光芒。 二十世纪的盗墓士兵们纷纷举起步枪,准备与唐朝军队决一死战。十角七头镇墓兽更是把七个脑袋探出来,打开全部的机关炮,仿佛安禄山叛军直捣长安。 阿海却摆了摆手说:“他们都是死的!” 还是他的眼睛尖利,看出那些锃亮的盔甲并非金属,而是烧制出来的唐三彩。 小木挖过不计其数的唐墓,经常发现唐三彩陪葬品。唐人厚葬,发展出唐三彩这种冥器,官家明文规定,根据官员品级高低,决定唐三彩陪葬的规格。唐三彩以高岭土为坯,含铜、铁、钴、锰、金等矿物为釉料着色,加入炼铅熔渣和铅灰,烧制中釉面扩散蔓延,水乳交融,自然生成美轮美奂的绚烂色泽,尤以铅黄、绿、青三彩常见,雍容华贵,犹如大唐之盛世。 这是一座唐三彩军阵。 齐远山大胆抚摸一尊尊冰凉的雕塑,突然挥舞枪托,猛力砸碎其中一尊武士,果然里头都是冰凉雪白的陶瓷,而没有半点肉体或骨骸的踪迹——他担心会撞上跟秦北洋一样的活人镇墓兽。 齐远山熟读古代兵书,惊觉这唐三彩军阵的布局,竟与古书上的大唐军阵别无二致,就连士兵盔甲装备都完全匹配。盛唐以四十到五十个连队为一团,如同古罗马军团,唐朝每个团都具备独有的军服与旗帜。齐远山目力所及,便见到青龙、白虎、朱雀、宣武、龟蛇、三足乌等等不同标志。眼前的军阵有两个轻装骑兵团,一个重甲骑兵团,两个长矛兵团,一个陌刀兵团,一个刀盾手团,一个弩手团,最后有一个辎重团,每个团有两到三千人——总计约有两万尊唐三彩武士,这阵势堪比齐远山在纳粹德国考察的德国师团。 地宫容纳了如此规模的军阵,四周居然还有空地,真不知如何支撑起这光明灿烂的穹顶? 阿海把齐远山叫回来,众人以及十角七头镇墓兽,护送唐朝小皇子棺椁,绕过唐三彩军阵,继续往地宫后半部而去。 中山携带仪器测量海拔高度,扣除白鹿原所处海拔,竟已深入关中平原地下超过三百米——这意味从这里树立起一座埃菲尔铁塔,刚好能碰到地面。 “按照我们行走的时间与速度,以及从白鹿原出发的方向计算,我们已经走到了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乾陵地下!” 阿海做一个总结——这是一千两百年来,一代代野心家们梦寐以求,却从未有一个人能够达成的目标。 “乾陵!” 中山欢呼起来,仿佛刺杀成功了某个大人物。十角七头镇墓兽也扬起七个脖子,发出安禄山般的咆哮。齐远山看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士兵,面色保持沉静,内心却已狂风暴雨。 唯有小木面如灰土,趴在地上磕头不已,自是想起了从小听老爹讲起的故事。 中山不屑地说:“你不是盗墓村的大首领吗?都已经到了乾陵地下,这不是老鼠跌进米缸了吗?” “自古以来,没有任何盗墓贼能从乾陵活着离开的!” 小木的这番话,让齐远山身后的士兵们面面相觑,有的想要拿枪托砸他,有的瑟瑟发抖,不复亡命之徒的勇气。 阿海与十角七头镇墓兽走在前头,只见殉葬的大唐军阵背后,便是成百上千的白瓷瓮缸。每个瓮缸里都装满了卷轴书册,线装书是在宋朝才有,唐朝都是长长的卷轴。中山赞叹仿佛踏入天国图书馆。 “前有武士军阵,后有万卷藏书,大唐果然是文武兼备的帝国。” 齐远山随手抓起一个瓮缸中的卷轴,在马灯下徐徐展开,却是隽永秀丽的王羲之体行书,看笔锋似是女子所写,气势却压倒须眉男儿。他细细阅读其中文字,发现记述的全是宫廷日常,既有后宫生涯,也有帝王宴饮,细节之缜密,远非新旧唐书所能比。阿海也凑过来看,才发现标题有《垂拱集》三字。 “难道说……这是武则天本人的手迹?” 阿海的眉头微微一跳,他展开周围白瓷瓮缸中的卷轴,果然都是《垂拱卷》——有的记叙唐太宗李世民旧事,有的是唐高宗李治征高句丽的战争,还有的则是武则天称帝的种种惊心动魄的斗争。他从字里行间看到了李勣、长孙无忌、褚遂良、狄仁杰、薛仁贵等名臣良将,也有来俊臣等奸佞之臣,更有徐建业等乱臣贼子,还有撰文讨伐武则天的骆宾王等天纵奇才,甚至摘出了“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的檄文…… 整整一百卷书册,所有字体出自同一人之手,阿海点头道:“《垂拱集》一百卷,据传武则天亲笔书写,记述她从一个少女进宫侍奉唐太宗李世民,后来嫁给高宗李治,贵为大唐皇后,最终成为大周皇帝的全过程。武则天将这《垂拱集》陪葬,究竟是喜欢自己的书法?还是要隐藏真实历史的秘密呢?” 众人穿过密密麻麻的瓮缸,眼前骤然耸立起一座高台。层层叠叠的台阶往上堆积,仿佛长安大明宫中巍峨的含元殿,抑或神都洛阳紫微宫的明堂。 十角七头镇墓兽第一个爬上去,接着是阿海与中山,最后是齐远山与小木。 已经走了三天三夜,齐远山爬上无穷无尽的台阶,小腿肚子几乎抽筋。他抬头仰望高台,只有一片黑色虚空,回头再看辽阔的地宫,无数瓮缸排列整齐,更远端是唐三彩军阵。 乾陵的规模远远超出想象,也超出地面上的乾陵坟冢与奶头山的范畴,也许整个乾县地下都是武则天的陵墓…… 齐远山爬上高台之巅。没有想象中的亭台楼阁,也没有奇技淫巧的物件,更没有金山银海,只有一口方方正正的青铜棺材。 谁的棺椁?形状如同一座小房子,里头肯定还套了好几层棺材。阿海与中山小心环绕一圈,观察高台四周形势。 十角七头也把七个脑袋各处张望,疑惑镇墓兽在哪里?它自己是乱臣贼子安禄山的镇墓兽,为何大唐两位皇帝合葬的陵墓之中没有看到镇墓兽?或者说,三千年来级别最高的镇墓天子。 棺椁正前方的石头供案上,躺着个蓝田玉做成的长方形匣子。阿海屏着呼吸,小心翼翼打开玉匣,里头有一本玉哀册,还有一张丝帛覆盖的长卷。 先看玉哀册,这是确定墓主人身份的直接证据。 “天皇大帝。” 阿海以气声念出玉哀册上的四个字,齐远山十分不解,“天皇”不是日本君主的称号吗? “天皇大帝是唐高宗李治的谥号。”齐中山解释道,“这具棺椁里埋葬着乾陵的男主人,唐朝第三位皇帝,唐太宗李世民的儿子,女皇武则天的丈夫,终南郡王李隆麒的祖父。” “谥号霸气!”齐远山又盯了青铜棺椁一眼,“唐高宗李治的棺椁已在眼前,这不是一座合葬墓吗?女皇武则天的棺椁又在哪里?” “镇墓天子又何在?” 阿海喃喃自语,谁都无法回答。他把手探入蓝田玉匣,轻轻打开那一张长卷。 折叠的“蝴蝶装”,便是一张白纸或绢本沿着中缝朝内对折。再看纸张材料,古老的蚕茧纸,表面纤维如同蚕丝,富有光泽,“纸似茧而泽也”。某种奇异的墨香扑面而来,历经一千二百年而未有腐朽之气,恐怕早已做过某种保护性的处理。 从右至左,开头便见两个朱红色印章,一个字是“贞”,一个字是“观”,上下连起来便是“贞观”——唐太宗李世民的年号, “此为唐太宗的‘贞观’连珠印!” 齐中山脱口而出,又用手捂住自己嘴巴,免得唾沫喷溅到纸上。 所谓连珠印,就是用相同材质做成两方印章,既可单独也可同时使用。秦汉时期,印章只有实用功能,比如传国玉玺、官府印鉴。唐太宗酷爱收集历代书画,鉴定真伪后,便用这枚‘贞观’连珠印盖上。从此以后,中国文人才有了在书画上盖印章的传统,满清皇室收藏的书画上密密麻麻的图章,最早不会超过唐朝。 阿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只要看,不要说。唐太宗李世民的“贞观”连珠印后,第一列文字,自上而下——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 没人胆敢念出这行字,阿海、齐远山与中山,乃至后边的小木,四个人都清楚地知道,这行字意味着什么。 第二列,自上而下—— 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 第六个字“之”,几乎是被压扁的字形,上紧下松,轻笔出锋,独一无二,妙不可言。这一点一横撇一捺,区区三个笔画的“之”,却是任何书法大师都无法企及之意境。齐远山虽是军人,平常也爱临二王的帖子,看到这个“之”,嘴唇已然颤抖,就差发出惊呼,却被阿海一把堵住。 第三列,自上而下—— 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 中山的面孔也变得苍白,十角七头镇墓兽凑过来三个脑袋,想要看看这张纸上究竟有何幺蛾子? 第四列,自上而下—— 有崇山峻领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 这一列有所不同,“崇山”是两个小字,补在“有”和“峻领”之间,显然是书写之时遗漏,后补在这个位置,就像小学生写作文常会插两个字。“峻领”其实是“峻嶺”,“领”字遗漏了“山”字头…… 后头还有24列文字,总共28列。齐远山的双眼如同照相机,已从第一个字“永”扫描到了最后一个字“文”,总计324字。 古人书写,当然没有标点符号。齐远山在心中做了标点,默念一遍。读到第一句,齐远山脑中已浮出那四个字。但他心中疑惑,为何这间无价之宝,会在乾陵唐高宗李治的棺椁之前?难道不是陪葬在唐太宗李世民的昭陵之中吗? 再看整篇文章,还有多次涂改痕迹,但这正是“书圣”随性书写的明证。全文21个“之”,每个笔法都不相同。有的仿佛老子出关,有的如同孔子论道,有的又像庄周梦蝶,有的好似孙子兵法,甚至恍若佛陀菩提树下悟道。 所有324字,犹如324个灵魂,相同的字也是彼此独立,各自孤独,各自灿烂。齐远山揉了揉眼睛,仿佛这些字都从蚕茧纸上站起,舒展四肢五体,或昂首伫立,或低头吟思,或长袖善舞,或中流击水…… 岂止是书圣之作,绝对是古今中外无出其右之神作。 齐远山与阿海对视一眼,心有灵犀,面对这卷蚕茧纸,连呼吸都是有罪的。 他们一同把卷子原样放回蓝田玉匣,却把唐高宗李治的玉哀册留在外边。 “兰亭集序!” 中山大口喘息,颤抖着说出这四个字。 盗墓贼小木也看出端倪:“这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真迹!” “永和九年是东晋年号。三月初三上巳节,书圣王羲之与谢安、孙绰等四十二位文人墨客、达官显贵,汇聚在山阴兰亭‘修禊’。古人流行‘曲水流觞’,将盛酒的觞放在溪中,随波逐流,到谁面前停下,谁便要即兴赋诗饮酒。那一日,有十一人各作诗两首,十五人各成诗一首,结集便是《兰亭集》。王羲之作序,用鼠须笔在蚕茧纸上作序,天下第一行书由此而生。” 阿海长篇大论一番,齐远山才想起阿海的父亲金玉均,可是朝鲜围棋国手与书画大师,自有家学渊源。 “人之相与,俯仰一世!”阿海对于《兰亭集序》的佳句,信手拈来,“我辈苦于红尘功名利禄,一为天下,一为复仇,却‘不知老之将至’、‘修短随化,终期于尽’。” “死生亦大矣!”齐远山莫名感受到王羲之的某种情绪,“后之视今,亦由今之视昔。” 阿海拽着齐远山跪下叩首道:“书圣在上,请容我等一拜!擅闯乾陵地宫,罪莫大焉。然时不我与,天下大乱于前,当有英雄辈出,逐鹿中原,问鼎天下。” 齐中山皱起眉头说:“如今存世的《兰亭集序》只有摹本,最著名莫过于唐太宗时期的宫廷书法家冯承素的摹本,硬黄纸铺于真迹上,双钩廓填,几无半点差异,犹如后世之照相,又称‘神龙本《兰亭集序》’,现藏于故宫。” “传说唐太宗留下遗嘱,要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真迹收入玉匣陪葬。”齐远山跟着弟弟说下去,“没想到啊,这宝贝却是被他儿子唐高宗李治带到这儿来了!” “后梁耀州节度使温韬,挖开唐太宗的昭陵,在李世民棺椁的东西厢列石床上,发现一个铁匣,藏着无数珍贵书画,却没有发现《兰亭集序》。” 齐远山看着蓝田玉匣说:“难道李治违背了李世民的遗嘱,而将《兰亭集序》留了下来?没有陪葬到昭陵地宫之中?” “传说武则天初入宫侍奉唐太宗时,受到皇帝影响练习王羲之书法。唐太宗问太子李治《兰亭集序》的书法要点,李治张口结舌,武则天暗暗提示,李世民大怒,他说要提三个问题,若是武则天答不出便要拖出去打死。谁想料到,武则天竟然对答如流,举一反三,让唐太宗刮目相看。或许此事也埋下了唐太宗死后,武则天改嫁给李治的种子。” “李治留下《兰亭集序》或许就是武则天的意思?待到李治驾崩,便将这宝物随同玉哀册一起,供奉于皇帝棺椁之前。” 齐中山摸着十角七头镇墓兽的一个脑袋说:“有没有可能,《兰亭集序》既是为了唐高宗李治殉葬,也是为武则天殉葬?” “那么女皇的棺椁在哪里呢?” 第四十六章 镇墓天子 乾陵地宫。 停放唐高宗李治的巨棺,数百尺的阶梯高台上,阿海、齐远山、齐中山、小木还有十角七头镇墓兽,正在观望藏有王羲之真迹《兰亭集序》的玉匣。 中山话音未落,棺椁背后的黑色虚空中,渐渐亮起一片晶莹剔透的光芒,同时传来某种灼热的热量,整个地宫响起嘎吱作响之声。齐远山拽着弟弟的胳膊,连滚带爬,逃下层层台阶。阿海捆绑着小木逃下去,只有十角七头瞪着十四只眼睛,打开七具马克沁机关枪与加特林机关炮,摩拳擦掌,准备大杀四方,就像当年它的主人安禄山杀入长安,焚烧宫殿与皇陵,几乎毁灭了整个大唐帝国。 齐远山第一个逃下平地,回头望向高台上的黑色世界,只见突出一个金色人影,先是模糊的轮廓,但随着穹顶光芒亮度的增加,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头部、躯干、四肢。 那轮廓无比庞大,头顶超过高台,双脚踩着地面,从头到脚有七八层楼的高度,宛如故宫午门的城楼,又似上海外滩的大厦。 难以置信,顶天立地的金色之人,似是个窈窕的女子,腰部以下明显突出,水瓶形的完美身材,又不像成熟妇人的丰腴,尚保持少女的清秀体态。那是一尊黄金铸造的雕像,反射灿烂的金光。齐远山用双手遮挡眼帘,从手指缝隙间偷窥。 他看到了一张少女的脸。 那眉眼,那鼻梁,那樱桃小嘴,还有三千青丝,加上唐朝宫廷的女装,袒露着肩膀与抹胸,都像是从壁画中走出来的。金色眼眸里的神情,真个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齐远山是从手指缝里看到的,像从照相机取景框中所见人物,不再感觉是个巨人,反而像是邻家少女,一如李清照笔下的“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跌跌撞撞的小木被一口白瓷瓮缸绊倒,当即把瓷缸打得粉碎。瓮缸里倒出一幅卷轴,自然展开在地上。那幅画是唐朝前期的工笔,颜色鲜艳绚烂,画着个惟妙惟肖的少女,穿着宫廷侍女装束,虽然不过十七八岁,神情却有无上高贵之气,绝不逊色于帝王家的女儿。 齐远山细看画卷中的少女,抬头再看眼前硕大无朋的少女金像,分明就是同一个身形,同一张容颜,同一对眼神。 “她是少女武则天!” 阿海看出了真相……据说武则天的陪葬品中,有一幅她少女时期的画像。洛阳龙门石窟的卢舍那大佛,还有四川乐山大佛,皆是根据武则天真实容貌雕塑,但那都是雍容华贵的中年女皇形象,谁都没见过她的少女容颜。据说她在唐太宗李世民身边侍奉时,有一次偶遇大画家阎立本,便被惊为天人。太宗命阎立本为武才人画像。武则天一生极少有画像,这一张却是她最喜欢的,以至于死后为自己陪葬。 少女武则天一步步走来。尽管如同移动的高楼,但她的姿态蹁跹,一颦一笑,都是小姑娘模样。她看着高台上的唐高宗李治的棺椁,俯瞰这群擅自闯入的不速之客,疑惑地观望十角七头镇墓兽——她并没有被它的邪恶所震惊,反而是当作一个奇怪的宠物。 阿海再次发出警报:“她就是镇墓天子!” 她的金色身体发出机械转动声,还有灵石的灼热力量,让人感觉头发脱落皮肤溃烂肚肠腐败。她的举手投足,转动脖颈与眼珠的腔调,都跟变为活人镇墓兽的秦北洋如出一辙。 少女武则天,便是一尊活人镇墓兽,也是传说中的镇墓天子,三千年来唯一帝王级的镇墓兽。 齐远山和小木都在地上爬行,士兵们各自寻找瓮缸躲藏,没人能对抗镇墓天子,没有镇墓兽能对抗镇墓兽家族中的至高无上者…… 牺牲了无数生命的谜,终在此刻解开——武则天把自己做成了活人镇墓兽,得以成为帝王级的镇墓天子。 她既是不死的中国皇帝,也是活着的镇墓兽,更是返老还童,变成永葆青春的美少女。 这样的她,羡煞古今中外所有的女子,也羡煞了所有的男子。 刚才的疑惑已有答案——为何乾陵地宫之中只有唐高宗李治的棺椁?为何看不到镇墓兽的踪迹? 镇墓天子=武则天 停留在高台上的十角七头镇墓兽,不敢摆出桀骜不驯的模样,更不敢把它的主人安禄山的邪灵放出来。猛虎变成小猫,狂犬化作京巴,低下七个脑袋,卸下十个角上挂着的王冠,褪色亵渎的名号,双膝下跪,五体投地,臣服于普天下镇墓兽的最高君主。 然后,镇墓天子看到了齐远山、阿海、中山,还有盗墓贼小木。 她皱起眉头,仿佛看到闺房里多了几只蟑螂。但她不是普通的小姑娘,她没有尖叫,她只是不屑。她弯腰欠身,伸出金色的细长手指头,一个个碾死那些狼狈逃窜的士兵们。 齐远山眼睁睁看着士兵们胸腔炸裂,有的直接脑袋开花,肝脑涂地…… 士兵们死干净了,还有运送唐朝小皇子棺椁的黑衣男子们,皆成了镇墓天子的殉葬品。 乾陵地宫,还剩下四个活人,一头已然臣服的镇墓兽。少女武则天好奇地看着阿海与齐远山的脸,再次伸出手指头要掐死他们。无处可逃,也无从对抗。 突然,一道强烈的金光从地宫的角落亮起,宛如利剑刺破长空,直射到乾陵穹顶,又反弹到地下所有角落。光芒照亮少女武则天的脸,也刺痛了齐远山与阿海的双眼。 齐远山在地上爬行,仿佛被笼罩在光的海洋,所有物体都在光的世界里融化。他使劲揉着双眼,发现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已经打开——齐中山和小木一起卸下棺材盖,射出万丈光芒。 十六岁夭亡的终南郡王李隆麒的光,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孙子的光,睿宗李旦第六子的光,唐玄宗李隆基的同父异母弟弟的光。 瞬息间,这道光从锋利变得柔和,从灼热变得温暖,仿佛地宫中流动的银河。镇墓天子看着这道光,便整个沐浴在这道光里。她慢慢走近唐朝小皇子的棺椁,一路踩碎无数白瓷瓮缸,踩碎她亲笔写下的书卷,踩碎气势煌煌的唐三彩军阵…… 她看到了敞开的梓木棺椁,棺材里的美少年,依然沉睡的栩栩如生的孩子。 身为少女的镇墓天子,认出了这张少年的脸,她那巨大的纤纤素手,轻轻捧起这副棺椁,搂在自己的胸口,似乎是要让小皇子听到她的心跳——灵石的沸腾之声。 趴在地宫角落里的齐远山,看到了镇墓天子的美丽与悲伤。 然后,他看到了秦北洋。 第四十七章 夺棺 秦北洋不是一个人。 残缺不全的肉身包裹在坚硬的钢铁、青铜之间,肋骨与胸腔之中填充着齿轮、发条、弹簧、擒纵器……以及一枚热流滚滚的灵石。他的背后插着安禄山的三尺唐刀,腰间挎着俄国十字弓,这是女儿还给他的武器。 他的身后跟着已成为大怪物的镇墓兽九色,京城名侦探叶克难,还有此生最重要的三个女子——十七岁的女儿九色,为他生了女儿的欧阳安娜,以及结发妻子阿幽。 他们走了漫长的三天三夜,穿越墓道、地宫与金井,坠入魔方大墓的核心。秦北洋看到了封印之门,唐朝李淳风留下的五芒星,曾让他不得越雷池一步的封印,如今已烟消云散。敞开的千年大门之后,便是无边无际的甬道。 小姑娘秦九色的肩头还趴着一只黑色蛇猫。这只一千多岁的畜生似乎认得这里,从主人身上跳到地砖上,每走一步都是轻车熟路,仿佛回到唐朝永泰公主的地宫。 镇墓兽秦北洋,他看到无边无尽的乾陵地宫,穹顶的日月光华,浩浩汤汤的唐三彩军阵,汇集天下文章的白瓷瓮缸,还有高台上的巨型棺椁。最扎眼的,自然是巍峨的镇墓天子…… 他本以为会看到一尊集合了所有镇墓兽的丑陋、雄壮、暴力以及鬼魅的超级怪物,却没想到是一张美少女的面孔。 秦北洋认出了被镇墓天子抱在怀中的唐朝小皇子的棺椁。 从白鹿原到北京城,从太白山到长白山,秦北洋追了它整整二十年。这具棺椁中的少年还是少年,秦北洋却从少年变成了男人,又从男人变成了镇墓兽。 镇墓兽九色冲发出呦呦鹿鸣。它走了那么长的路,环绕了地球一圈,又环绕了中国不知多少圈,甚至环绕了日本一圈,都在寻找它的唐朝小皇子。 倏忽间,数百丈外的一个男人发出长啸一声。 男人的右脸上有一道丑陋的刀疤,如同缓缓爬行的八脚,反射着穹顶上的光芒。 他是阿海。 一旁还有个穿着军装的高大男子。他是齐远山。这片土地的藩镇诸侯,却在乾陵的地下成了光杆司令。他看到了镇墓兽秦北洋,也看到了镇墓兽九色,更看到了欧阳安娜与秦九色——曾经是他的妻子与女儿,这让他极度惊恐,为何她们也来到这里? 齐中山抽出一把匕首,逼迫小木一同逃窜,不要被秦北洋等人抓到。而在他们的头顶,乾陵地宫的高台上,唐高宗李治的棺椁旁,十角七头镇墓兽已跃跃欲试。 这头兽,看到一片尘土飞扬的荒野……前方捷报,说已攻克洛阳,又打破了潼关,最后杀进长安。皇帝仓皇出逃,马嵬坡上,三尺白绫赐死杨贵妃。武士们的矛尖上挑着无数人头。还有挖掘墓穴的汉人,也有骑马的胡人。骑在马上的大胖子,全身披挂铁甲,满脸虬髯,嘴里嚼着生肉。所有人向他跪拜磕头,三呼万岁,“大燕皇帝”。他张开血盆大口,发出野兽的咆哮。他的犬齿变成獠牙,眉弓高高鼓起,整张脸生出皮毛。从他的背后与肩膀,长出几根裸露的骨头与尖刺。双手变成虎豹般的利爪,骑马的下半身化作四条粗壮的兽腿。而它胯下的战马,长出七个脑袋,分别是猛虎、鳄鱼、豺狼、羚牛、黑熊、蟒蛇、雄狮。七个头,总共十只角,每个角上挂着僭越的皇冠,每个头上刻画无法理解的文字与咒语。它骑着这头怪兽,践踏入膏腴的中原大地,杀死它所见到的每一个人,烧掉它所路过的一座村庄,铲平它所听说过的每一座城池……直到睢阳的城头。 谁能比这兽?谁能与它交战? 十角七头镇墓兽,冲下巍峨的高台,向着镇墓兽九色猛扑而去。它记得十八年前,巴黎凡尔赛宫的火海,是这尊唐朝小皇子的镇墓兽阻拦了它。尽管九色再也不是当年的幼麒麟镇墓兽,面目全非地变成一个大怪物。但那对参天大树般的鹿角并未改变——十角七头不会忘记这头兽。 十角七头喷出暴风雨般的机关炮弹药,打到镇墓兽九色的表面。九色高高跃起,只在后背上留下几个冒着黑烟的弹坑。九色半空吐出琉璃火球,瞬间烧到了十角七头的皇冠。 十角七头与九色势均力敌,尽管镇墓兽九色的级别已跳出三界外,但十角七头却经过无数次机械化改造,既带着安禄山的邪灵,也拥有万字旗赋予的力量。 镇墓天子并不在意。就像在神的眼中,牺牲了三千万人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不过是蝼蚁们之间的搏斗罢了。 但她注意到了秦北洋。本质上来说,镇墓天子也是一尊活人镇墓兽。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同类。相比较乾陵地宫的女主人,大唐帝国的女皇,三千年来至高无上的镇墓兽,秦北洋不过是一粒卑微的尘埃。 这粒尘埃爬到了镇墓天子的黄金裙摆上。 秦北洋手脚并用,就像攀援悬崖的运动员。而从镇墓天子的视角来看,就像一只爬上大腿的蟑螂。她稍微抖动双腿,秦北洋仿佛遭遇九级台风。但他牢牢抓住武则天的黄金衣,哪怕被晃得七荤八素,眼看要被甩出百步开外,却惊险万分地攀上少女武才人的腰带。 十七岁的武则天有些羞涩,这个部位只有唐太宗李世民才有资格触碰,哪能容得二十世纪的活人镇墓兽亵渎?她愤怒地拍打秦北洋,却又被他迅速移动而扑了个空。 镇墓兽秦北洋顺着镇墓天子的衣襟,已然爬到她微微隆起的胸脯。但他绝无轻薄的意图——就像一只蚂蚁哪能对人类女性动了淫心?他的目标是被捧在镇墓天子怀中的唐朝小皇子的棺椁。 秦北洋已看出端倪,阿海与齐远山将这具棺椁奉献给镇墓天子,否则他们不可能还活着,十角七头镇墓兽也会打成齑粉。 传说中唐朝小皇子是打开乾陵的钥匙——武则天的小孙子就是她最爱的人啊。 这是女人的弱点,再强大的女人总有弱点,盗墓者已总结出这个弱点,却没有能力拿到唐朝小皇子这把打开弱点的钥匙。 阿海与齐远山带着这具棺椁来到乾陵的地下,便是准备好了克制镇墓天子的武器,就如同齐远山播放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来克制镇墓兽秦北洋。 镇墓兽秦北洋,从镇墓天子的胸脯上纵身一跃,宛如太白山上“刺客道”,飞身到唐朝小皇子的棺椁上。 梓木棺椁的盖子敞开,暴露出灿烂夺目的金光。秦北洋看到了他,沉睡在万世荣耀中的少年,也看到了曾经自己的脸。 暴怒的镇墓天子,嗔怒的武氏才人,发出一声少女尖叫,伸来五根纤细又硕大的手指,要将镇墓兽秦北洋一举捏成粉末。 秦北洋趴在棺椁上,无从躲避逃跑。他转身坦然面对镇墓天子,背后的三尺唐刀,腰间的俄国十字弓,在这尊镇墓兽最高帝王面前,不过都是小儿的玩物罢了。 少女武则天的右手中指,首先触及到秦北洋的钢铁胸口,这根手指可轻易戳穿任何金属,掏出秦北洋的活体心脏与灵石。 但她首先触及的是和田暖血玉。 秦北洋的血玉坠子碎了,代替他的心脏与灵石,被镇墓天子的手指尖儿刺碎。 血。 这块玉里蕴藏着无尽的鲜血,历史之血,黎民之血,少年之血。 温暖的血,冰冷地血,沸腾的血,尖利的血,浓稠的血…… 这些血如赤色喷泉,汹涌澎湃地向上喷溅数十尺,直达少女武则天金色的脸庞上。 刹那间,镇墓天子的眼球与睫毛皆被涂抹成血红色。但她认出了这些血,也认出了这块破碎的玉。她看着自己怀中的唐朝小皇子,趴在棺椁上无所畏惧的活人镇墓兽…… 泪水混合血水,从少女武则天的眼角缓缓滑落。 乾陵地宫再次巨响,穹顶上的日月星辰纷纷坠跌,地面裂开巨大缝隙,唐三彩军阵与白瓷瓮缸粉身碎骨,本该下沉的历史继续下沉,带着一个繁华绚烂的古老年代,带着镇墓天子的少女心,带着不朽的唐朝小皇子,带着镇墓兽秦北洋。 下沉…… 第四十八章 光阴的故事 秦北洋沉浸在一团温暖的羊水中。 他从一尊镇墓兽变成胎儿。他抱着自己的肩膀,细嫩的手与双腿,藕节般的胳膊,还有鲜红的子宫。某种力量剧烈撕扯他。不可抗拒。他被牵引出安稳度过了十个月的家乡。他匍匐着穿过一条隧道。上一世死亡前所见过的隧道。孟婆汤撒了一地。浓稠,腥臭,滚烫。他听到谁的哭喊声。他又看到一丝光。世界浓缩为这片光,在眼前徐徐展开,就像一幕剧曲,又似一篇话本,更是连绵不绝的画卷。 他看到了。 看到无数的光,尝到温热的血,听到少女们的叫声,嗅到龙涎香的温柔,感到母亲的手指头。他还是个小婴儿,浑身裹着胞衣,身上连着脐带。 “皇子耶……” 宫女们欢呼雀跃而起,将他送到母亲怀中。他看到一张美丽的面孔,布满热泪,接着是短暂的欢颜。母亲先看了小婴儿的后颈,有一块粉红色的鹿角形胎记,如同刚刚燃烧起的火苗,已呈冲天之姿。 这里是长安,大明宫,太液池畔,仙鹤纷飞,一千二百年前,公元七世纪末。 他的父亲是刚退位的唐睿宗李旦,母亲是未在历史书上留名的秦氏。 新近登基的女皇武则天,自神都洛阳来到西京长安。这个权力无边的贵妇人,在无数人的簇拥下,抱起啼哭的小婴儿。她看到孩子脖颈后的鹿角形胎记,惊觉这是帝王之相,便从内舍人上官婉儿手中接过狼毫笔,为孙儿命名——李隆麒。 女皇放下笔,一回头,看到窗外站着两只朱鹮,一雄一雌。武则天说这不是瑞兆,而是大不敬,要诛杀这对朱鹮。人间帝王哪能管得了神鸟?朱鹮振翅而飞,没入时间的天空。 小皇子李隆麒诞生后,跟随父母亲离开长安大明宫,迁居神都洛阳紫薇宫。 李隆麒的父亲李旦——乃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孙子,唐高宗李治第八子,女皇武则天第四子,唐中宗李显之弟。他原本是大唐的皇帝,继承父亲和兄长传下的皇位,又被迫将帝位让给母后。李隆麒出生的那一年,武则天成了“大周皇帝”,李旦从皇帝变成了东宫太子。 李隆麒还有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不像哥哥李隆基、姐姐金仙公主、玉真公主那般风光。 唐朝历代的东宫太子,许多都没好下场,就像李隆麒的多位伯父——李忠、李贤、李贤、李显……何况李旦做过大唐皇帝,如今沦为大周太子,日夜煎熬。若无女皇恩准,朝臣若是私自拜谒太子,那就要被处死。 武则天身边有个宠爱的宫女韦团儿,暗中勾引诱惑李旦。韦团儿遭到李旦拒绝,便诬告李旦的刘妃、窦妃以巫蛊之术诅咒女皇——民间俗称“扎小人”。武则天勃然大怒,刘妃与窦妃被秘密处死,尸骨无存。其中窦妃,便是后来的唐玄宗李隆基的生母。 不久,太子李旦又被诬告谋反,酷吏来俊臣负责审理,对于东宫众人施用酷刑,乐工安金藏剖腹证明主人清白。李旦幸免于难,妃子秦氏却被牵连入“巫蛊案”而被处死。 母亲死去那年,李隆麒不过五岁,他被祖母武则天逐出皇宫,流放终南山,寄居道家七十二福地之首的楼观台。 他如一株山野间的小树苗,又像一头离群的野兽幼崽,风餐露宿,背倚秦岭,俯瞰关中,吸收日精月华地成长。除了楼台观的道长,无人知晓他的皇子身份,只把他当作个洛阳来的孤儿。他跟着老道长学习《老子》、《庄子》,可惜楼观台里只有道家经典,哪来儒家与释迦的典籍?这孩子总是偷偷溜出道观,爬上高山,钻入深谷,追逐蝴蝶与白鹤。 终南山中,遍布避世的隐士。有的结庐而居,有的住在洞穴,有的来自秦汉已越千年。小小年纪的李隆麒,不惜爬上万仞悬崖,跟着隐士们学习《诗经》、《春秋》、《左传》、《楚辞》、《史记》、《汉书》、《三国志》…… 天降大雪之时,李隆麒偶遇一个苦行僧,竟是玄奘大法师的关门徒弟。僧人在山中修行一年,便向这有缘的小子传授了《大般若波罗蜜多经》、《瑜伽论》、《大唐西域记》。 年方十二岁,李隆麒便已分别修行了儒释道三家,脑中熟读过的典籍不下百余种,更将诗三百、汉乐府、六朝文、初唐四杰“王杨卢骆”倒背如流。 这一日,少年李隆麒独自深入秦岭,为楼观台的老道长采药,听闻山间有猛虎咆哮。常人听到虎啸,早已撒丫子跑了快,李隆麒却背着猎人的弓箭与小刀,偏向虎山行。他见到深谷之中,一只猛虎截住一头小鹿。但那小鹿长相奇异,全身有九种颜色的花纹,头顶着成年鹿才有的雪白鹿角,绝非猎户所见的梅花鹿、马鹿或麋鹿,体态轻盈,雍容华贵,好似佛本生故事中的九色神鹿。落单的小鹿遇到猛虎,自是做了虎口佳肴,但这九色神鹿却不畏惧,顶着锋利的鹿角与猛虎相持,竟让吊睛白额大虎多处受伤,血迹斑斑而不得手。时值隆冬,老虎饥肠辘辘,除了正面攻击的雄虎,突有一只雌虎从背后偷袭,狠狠咬住九色神鹿的后背。幼年的小鹿发出痛苦的鹿鸣。李隆麒想起自己颠沛流离的童年,无辜冤死的母亲,怜悯这只小鹿,张弓搭箭,百步穿杨,当即射破雌虎的眼睛,接着又一箭射中雄虎的屁股。一雄一雌,两只猛虎,嗷叫着洒血逃窜。李隆麒不会赶尽杀绝,只让九色神鹿脱困即可。年幼的神鹿见到器宇轩昂的山中少年,竟然缠着他不走,伸出脖子与他亲密玩耍。 李隆麒便将神鹿带回道观,每日为它敷药治伤。老道长说此鹿绝非凡间之物,上古即有记载,至今依然幼年,估计享有数万年的阳寿。神鹿伤愈,竟不愿离去,成为少年李隆麒不离不弃的伙伴。 从此以后,神鹿有了名字,它叫九色。 这一年,武则天为平息李氏与武氏的矛盾,召集双方子弟在洛阳明堂盟誓,李显、李旦兄弟与太平公主一同参与。女皇下令召还被流放的皇子,名臣狄仁杰奉命出京,在终南山楼观台觅到李隆麒。 狄仁杰惊讶于小皇子的聪颖与早慧,欣然护送还京,并向女皇极力赞颂。武则天册封李隆麒为终南郡王,延请狄仁杰传授儒家与治国之道,国师李淳风传授道家与阴阳之术。 两年后,突厥默啜可汗南侵,李旦被任命为大元帅。天生孱弱的李旦,岂有戎马征战之力?终南郡王李隆麒,自愿代父出征,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十四岁的少年皇子,带着九色神鹿,统领大唐铁骑,渡过茫茫戈壁。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此役击溃二十万突厥大军,终南郡王凯旋归来,洛阳全城百姓围观,文武百官皆称颂之。 狄仁杰进言武则天,李隆麒熟读儒释道三教经典,内修文治,外有武功,可在马上打天下,亦可在案上治天下,有圣明君主之风范,足以立为储君,继承大统。 女皇毕竟老了,必须考虑接班人问题。她也分外疼爱这位孙儿,总觉得李隆麒的英武之气,颇似曾祖父唐太宗李世民——亦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武则天更对李隆麒宠爱有加。恰逢安西都护府进贡一块价值连城的昆仑暖玉——彼时和田尚称于阗,并无“和田玉”的叫法。女皇便将这块暖玉赠送给终南郡王李隆麒,更让其他皇子颇为嫉恨,尤其是同父异母兄长李隆基。 李隆麒对这块暖玉爱不释手,色泽如同羊脂,每遇大事,焕发热量。彼时尚为青年画师的吴道子,曾为终南郡王画过一幅画像,便是他佩戴暖玉的少年形象。 武则天晚年,下诏在长安东南的白鹿原营造陵墓。女皇命李淳风负责分金点穴,又命终南郡王李隆麒负责监督工程。 李隆麒与九色来到白鹿原。田野上汇集数以百万计的民伕,从关中各地被征集来,还有来自河东、中原、巴蜀,甚至远至幽燕的徭役农人。他们在地下营造出数百个墓室,犹如密密麻麻的蜂巢蚁穴,又用迷宫般复杂的墓道连接,画工添加精美绝伦的壁画。这个陵墓的规格,早已超过了历代帝王之陵墓。 李淳风不但善于堪舆风水,亦是伟大的陵墓设计师。其人面长额阔,仙风道骨,满头银发。李隆麒向他拜师学艺三年,知他有鬼神天地之术。这一日,白鹿原的苍穹上,又飞来两只朱鹮,一雌一雄,正如十多年前李隆麒出生的大明宫。李淳风双目爆出,直指朱鹮喝道:“北洋来也!” 两只大鸟竟凭空坠落,犹如两道白色闪电,直冲入陵墓心脏的金井之内…… 到底是十几岁的少年郎,李隆麒好奇地冲过去,跟着九色先后跳入金井。 一番燥热过后,他们来到大墓地下深处,惊讶地发现灵石驱动的机械核心,堪称墨子、公输般再世的巧夺天工。设计建造这一切的工匠,竟是跟小皇子相似年纪的一位少年——他叫秦牧野,亦是秦氏墓匠族的传人,世世代代为皇家营造陵墓与镇墓兽。 秦牧野是个精通各种手艺活的匠人。李隆麒虽贵为皇子,却有在乡野山间长大的经历。两个少年郎一见如故,容貌气质都很接近,仿佛天生的兄弟,在大墓下侃侃而谈。李隆麒对营造陵墓极为好奇,又是女皇钦定的工程监督,他便跟秦牧野在地宫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秦牧野携带一卷古书《秦氏墓匠鉴》,其中有不少密不外传的绝技,最为神奇的一种便是镇墓神兽。 有一日,李隆麒发觉秦牧野脖颈背后,竟然也有一对赤色鹿角胎记。两人拿出铜镜对照,彼此胎记几乎别无二致,只是秦牧野的颜色更深更亮,李隆麒的鹿角胎记略带粉色。李隆麒想起死去的母亲也姓秦,不同于父亲的诸多妃子,秦氏出身于庶民,故而未得封号。原来十多年前的清明节,父亲李旦去长安城外吊唁兄长李贤。李旦在陵园外的桃花林中,偶遇秦氏墓匠族之女。春风桃李,人面桃花,一段孽缘而生。李旦将秦氏纳入长安大明宫,诞下李隆麒。 秦牧野的父亲正是秦氏的兄长,也是李隆麒的亲舅舅。李隆麒与秦牧野正是表兄弟的关系,恰如李隆麒的父亲李旦,乃是武三思、武承嗣的表兄弟。 李隆麒身上也流淌着秦氏墓匠族的血脉——因而脖颈后有墓匠族的赤色鹿角胎记。 这个秘密的发觉,更加深了李隆麒与秦牧野的兄弟情,两人亲密无间地一同工作。 根据女皇的计划,大墓分为三层——上层有上百座墓室组成;中间层在金井之下,储存灵石与机械装置;最底层才是真正的地宫,深入地下数千丈。 李隆麒猜测到了武则天的心思——她不愿再与高宗李治合葬于乾陵,作为大周皇帝的开国之君,她务必要有独立的陵墓,白鹿原就是她为自己选择的千年吉壤。武则天认为自己的功德与权势,已远远超过历史上所有帝王,因此要享有古往今来最伟大的陵墓,远远胜于秦始皇陵。 但这计划很可能引起李氏皇族反对,尤其是狄仁杰等名臣劝阻。武则天决定先行开挖陵墓,待到完工后再行公布,免得等到自己百年之后,陵墓尚未完工。女皇急不可耐派遣李隆麒为监工,要他快速推进工程,也为李隆麒日后继承皇位而铺垫。 禁卫军的驱赶下,无数百姓民伕进入地底,每天都有人累死病死。一日突遇塌方,李隆麒与秦牧野都被埋在地下,幸好九色用鹿角掘出一条生路。他们虽然逃生,但有数千民伕成了黄土下的枉死鬼。 李隆麒暂停工程,他和秦牧野亲手从地下挖掘死难百姓,又在白鹿原的乱葬岗上掩埋。时值盛夏,尸体高度腐烂,导致疫病横行,数万人染病而死。李隆麒从长安各大寺院请来僧人念经,为百姓民伕们超度亡魂,最后一把火烧成灰烬,断绝瘟疫流行的种子。白鹿原上的集体火葬,持续七天七夜,整个关中平原全被黑色雾霾笼罩。长安城中居民都闻到一股浓浓的尸骨气味,贵妇人出门行走半日,头发里会洗出二两骨灰。 面对此种惨状,李隆麒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他读遍儒释道三教圣贤书,却眼睁睁看着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痛定思痛,李隆麒单枪匹马闯入洛阳,在明堂上拜见女皇武则天,当场谏言—— 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本朝名臣魏征《谏太宗十思疏》: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 黎民百姓苦于造墓久矣!李隆麒建议立即停工,废弃白鹿原大墓,女皇陵寝仍然安置在先帝高宗的乾陵。 武则天大怒,她已独断专行数十年,将唐朝皇帝、太子以及王公大臣们捏在手心,怎容一个愣头青批评?李隆麒居然搬出魏征谏太宗的“载舟覆舟”之论。要知道武则天青春韶华时,正是在英雄迟暮的唐太宗身边。魏征也曾谏言皇上不要沉溺于女色,意指武才人是狐狸精,甚至暗示要杀武才人以绝后患。幸好魏征在唐太宗生前已离世,若是活到唐高宗时代,必是死于武则天之手。 女皇下令将终南郡王李隆麒禁闭在洛阳宫中,改换临淄王李隆基前往白鹿原监工,务必加紧工期一年内完成,哪怕再死十万民伕匠人也在所不惜。 一夜间,李隆麒从武则天心中的第一接班人,沦为了事实上的阶下囚。 少年李隆麒伤心欲绝,他不在乎是否继承皇位,却为在白鹿原工地上受苦受难的百姓们夙夜忧叹。 数日后,九色用鹿角挖掘地道,潜入宫中,刺破门锁,救出主人。李隆麒与九色逃出洛阳,夜行千里,关山飞渡,来到白鹿原。他们避过禁卫军盘查,混在百姓民伕中深入墓穴,终于见到了秦牧野。 没想到,工程竟有了重大进展。秦牧野用祖传的地下钻探方法,竟然打穿数层地下水与岩石,距离地面数千丈的深处,发现了传说中的阴曹地府。 但这幽冥世界并不恐怖,反而有着白昼般光明的穹顶,遍布奇花异草,迥异于人间的自然景观,甚至一大片黑色海洋——秦牧野将之命名为地心海。 李隆麒目睹了各种奇异的动物——山丘般巨大的麒麟,半空飞舞的神龙,投入火海而不死的涅槃凤凰,亦有海洋中忽隐忽现的上古怪物。 他还看到了跟九色相同的神鹿,个头都比九色高大数倍,都是成年的神鹿,形如移动的三层高楼。再过三千年,待到九色长大成人,大概也是如此庞大。 秦牧野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临,他告诉李隆麒一个秘密,秦氏祖先传承了两千年的秘密—— 上古时代,是人与神共存的年代。所谓神,就是神兽。华夏始祖伏羲女娲,皆为人首蛇身。代表四方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亦是上古神兽。更何况龙生九子。还有《山海经》、《神异经》等古籍记载的夔、饕餮、浑沌、白泽、穷奇、梼杌、九头鸟、三足乌…… 人向神兽学会了征服自然的技能,又利用这些技能战胜了神兽。 因为人类有一种神兽所不具备的力量——阴谋。 这种力量帮助人类从弱小如蝼蚁的生灵,渐渐强大到支配自然界的一切物种,成为万物之灵长,天地之主宰。人类改变了河水的流向,夷平了山丘森林,使得童山濯濯,黄河积沙,开垦出阡陌纵横,建造起城墙宫殿,高楼广厦。 人类最伟大的建筑物和纪念碑,便是陵墓。 殷商时代开始,各种神兽被人类送入陵墓,直接驯化改造为镇墓神兽。既为保护君主的陵寝,也为将神兽永久控制在地下,不再让它们成为人间的神。当年负责驯化并改造镇墓兽的工匠,便是如今秦氏墓匠族的祖先。 到了春秋战国,神兽因为人类生存空间拓展,渐渐在地球表面灭绝。墓匠族与神兽交换了灵魂,每一代墓匠族的后脖颈上,都出现了鹿角形的赤色胎记,这是神兽赐予他们的封印。因此墓匠族世代相承了神兽的力量,亦只有这一族的血统才能建造出镇墓兽。 墓匠族不满足于神兽之力,他们拜入墨子门下,成为“墨者”一员,学会了诸多高超手艺。当青铜器与铁器的铸造技术普及,人们在太行山中发现神秘的灵石,墓匠族将神兽与人类的技艺融会贯通,造出完全机械化的镇墓兽,奉献给春秋战国的君主,从此再也无需驯化神兽。 秦始皇统一天下,墓匠族建造了宏伟的秦始皇陵,并为始皇帝建造镇墓兽,因而被赐姓秦氏。 传说神兽并未完全灭绝,在地下数千丈深处,还有一个无穷无尽的世界。那里是神兽最后的乐园,不受人类打扰,自由自在地存活。但没有人类见过这个世界。 据说还有某些神兽,遗留在凡间,藏入秦岭巴山,人迹罕至的所在——比如九色…… 李隆麒与秦牧野退出地下世界,封闭深井入口,禁止任何人再往下开挖。 然而,负责监督陵墓工程的不再是李隆麒,而是他的同父异母兄长李隆基。为了执行女皇武则天的命令,李隆基命令加紧工期,偷懒者一律施以鞭刑,还要增加来年的徭役。众人不敢怠慢,有人忍无可忍,这么挖下去也是个死,不如效仿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全被禁卫军武力镇压,参与谋反叛乱者,要么五马分尸,要么点了天灯,还要株连九族。 李隆基比弟弟年长几岁,嫉恨李隆麒得到女皇的恩宠。当他听说李隆麒已逃出洛阳,潜入白鹿原大墓工地,便下令禁卫军追捕,如果李隆麒胆敢反抗,自然格杀勿论。 在秦牧野的冒死帮助下,李隆麒侥幸逃出白鹿原,带着九色神鹿穿越关中,来到埋葬着爷爷高宗李治的乾陵。 这一日,武则天率领文武百官前来祭拜高宗李治,树立起规模空前的无字碑。李隆麒当即现身,却被禁卫军阻拦。狄仁杰与李淳风见状,下令将李隆麒送到女皇面前,祈求武则天饶恕这孩子。 李隆麒直言进谏,力劝武则天放弃白鹿原工程。他引用孟子对齐宣王所言——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女皇大怒“孺子不可教也”,命李隆麒在洛阳宫中闭门思过。 眼看劝说无望,李隆麒站在无字碑前,拔出早已备好的匕首,猛然刺向自己胸膛。 十五岁的小皇子,当场刺破心脏,血溅五步。鲜艳的少年血,染红胸口的昆仑暖玉,也染红了无字碑。 这出乎意料的一幕,竟让女皇武则天当场晕厥。群臣们也被震慑,待到狄仁杰与李淳风冲到近前,终南郡王李隆麒已魂归苍天。 少年临终遗言——朝闻道,夕死可矣。 鲜血涂满无字碑的刹那,放射万丈金光,无字碑上已布满文字。武则天从昏迷中苏醒,抱着死去的孙子,望向无字碑上的字,老泪纵横,亦只有她看清了无字碑上的每个字。 片刻后,天降暴雨,电闪雷鸣,悲泣的雨点如大唐军阵的箭矢,横扫了关中平原,也洗刷掉了无字碑上的字,从此未在历史上留下一字。 女皇武则天下令,白鹿原大墓停工,让数十万黎民百姓回家,赦免三年徭役,补偿他们过去数年来的苦难。 白鹿原已经完成的地宫,将埋葬武则天最疼爱的孙儿,陇西李氏皇族最杰出的子弟——终南郡王李隆麒。 神鹿九色自愿永久陪伴主人。秦牧野将它改造成一尊活体镇墓兽。它将镇守地宫,千秋万载。李隆麒下葬之时,李淳风给他口中塞入一枚丹药,陪他享有万世荣耀。那枚浸透了小皇子鲜血的昆仑暖玉,化做一枚暖血玉,陪葬九泉之下,等待下一个有缘人到来。 第二年,神龙政变,武则天的面首张易之、张昌宗被大臣诛杀。女皇禅位给李显,是为唐中宗,唐朝复兴。这年冬天,八十二岁的武则天,崩于上阳宫仙居殿。她颁下遗诏,除去帝号,改成“则天大圣皇后”。次年五月,武则天葬入乾陵,终于睡在了唐高宗李治身边。 以上,就是白鹿原唐朝大墓的由来。 第四十九章 复仇日 秦北洋停止了下沉。 他在万世荣耀的光芒中沐浴,永远停留在十五岁的肉身与容颜。但那不是秦北洋的归宿。他退出一千二百年前的棺椁,重新变成一只朱鹮,穿过无尽的黑暗甬道,振翅翱翔,回到天崩地裂的二十世纪。 镇墓兽秦北洋回来了。 这是1937年的盛夏,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合葬的乾陵地宫。秦北洋爬出裂开的地穴,眼前是数不尽的唐三彩与白瓷碎片,从穹顶坠落的金银玉器,流淌的有毒水银,模拟日月星辰的荧光物质。 唐朝小皇子的梓木棺椁,完好无损地躺在面前,原本敞开的棺材盖重新合上。 镇墓天子,金色的少女武则天,至高无上的镇墓兽,已然不见踪影,归于万古寂静的地下。一千二百年前的恩怨,李家、武家,早已尘埃落定。唯一不变的,却是元人张养浩所说的“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秦北洋低下头,再也找不到和田暖血玉,那是武则天送给小皇子的礼物——原本的昆仑暖玉,在二十世纪的开头,被小皇子转送给了刚刚诞生的他。如今已化为一腔碧血,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还给了武则天。 因为他的脸。 他的身上也流淌着跟少年李隆麒相近的一滴血。 地宫另一边,镇墓兽九色还在跟十角七头镇墓兽缠斗。 看到秦北洋夺回了小皇子棺椁,大怪物九色发出欢快的呦呦鹿鸣,仿佛回到终南山上的青葱岁月。它长出更长的雪白鹿角,犹如千万只陌刀、横刀、障刀组成的大唐军阵,又似郭子仪、李光弼、仆固怀恩再生,在潼关、在洛阳、在睢阳、在邺城与安禄山、史思明的叛军血战…… 镇墓兽秦北洋来了,仿佛依然是一只朱鹮,在乾陵地宫上空翱翔。他抓起俄国十字弓,射出一支雷霆万钧的钢箭,竟然穿透数厘米厚的钢板,射入十角七头的一只眼睛。秦北洋从天而降,高举安禄山的三尺唐刀,硬生生砍下十角七头的一个脑袋。 安禄山镇墓兽的末日来了。哪怕经过万字旗下的改造,它也不是两尊镇墓兽的对手。镇墓兽秦北洋与镇墓兽九色轮番用唐刀和鹿角攻击,十字弓的钢箭与琉璃火球不断穿透它的钢铁躯壳。七个脑袋一个个被秦北洋砍下来,十个角一个个被九色的鹿角这段。 震耳欲聋的咆哮与哀嚎声中,十角七头变成了无角无头,利维坦般的巨兽轰然倒塌,震碎无数块地砖。 秦北洋对着安禄山的唐刀轻声说:“是时候结束你的罪孽了。” 三尺唐刀划过流星般的弧线,切开十角七头镇墓兽的身躯,直到把灵石劈成两半。无数光芒从十角七头的心脏倾泻而出,仿佛安禄山硕大的肚子炸裂。秦北洋与九色,也算是为唐朝报了一箭之仇。 灵石的力量摧毁了十角七头的所有物质——钢铁、青铜、零部件,无论是一千二百年前墓匠族的手艺,还是二十世纪的德国制造,一律化为乌有,只剩一团燃烧殆尽的灰尘。 安禄山的十角七头镇墓兽被彻底杀死了。 镇墓兽秦北洋抬起头来,他在寻找一个人,右脸有刀疤的男人。 这个人已无路可逃,阿幽使出“刺客道”轻功,飞越乾陵地宫,来到停放唐高宗李治棺椁的高台上,迎面拦截住阿海。 齐中山从斜刺里杀出来,刚要向阿幽开枪射击,却被一枪击中眉心——开枪的是京城名侦探叶克难。 子弹贯穿中山的头颅,从眉心而入,自后脑而出。他茫然地看着地宫,看着高台下的齐远山,喃喃地说了声:“哥……” 齐中山倒栽葱般坠下高台,滚落到叶克难脚下,再也没了呼吸。 十七岁的秦九色,挣脱妈妈的双手窜出来。她看到死人的模样颇为恶心,却大胆地为叶克难鼓掌道:“叶探长,我崇拜你哦!” 阿幽一步步逼近阿海。她已不再是个女妖,眼神与头发都恢复了正常。但为了复仇,为了太白山上的血海深仇,为了天王陵墓与天国儿女们,她又把自己变成了女妖。 秦北洋同样飞身而来,十字弓装上一支钢箭,瞄准阿海的咽喉。镇墓兽九色攀爬上高台,吐出琉璃火球在空中旋转,任何人都无法逃脱。 阿幽、秦北洋、镇墓兽九色,已从三面围困高台之巅。底下还有百步穿杨的叶克难。欧阳安娜则拽着女儿九色,回到唐朝小皇子的棺椁旁,保护终南郡王李隆麒的真身。 阿海退到唐高宗李治的棺椁边,痴痴地看着眼前的仇人们。没有人或者兽能来救他。这一世的颠沛流离,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终于要画上句号了。 原本阿海的计划如此完美——利用唐朝小皇子的棺椁,控制镇墓天子。他本以为秦北洋必被镇墓天子碾压成粉末,却没想到破碎的和田暖血玉,彻底唤醒了武则天,让她与秦北洋共同坠入记忆深井,梦回李隆麒挥洒碧血在无字碑上的年代…… 身为镇墓兽的秦北洋赢了。 这是秦北洋的命运,也是阿海的命运。 阿海认命了。 重新化身为女妖的阿幽,正要用匕首割断他的喉咙,却被秦北洋阻拦:“阿幽!你莫再冒险!” 其实,秦北洋是在提醒阿幽,不要再像九年前的太白山上那样,冒险搏命却反中一刀。 阿幽一言不发,双目几乎迸裂,把这机会让给了秦北洋。 镇墓兽秦北洋低声道:“阿海,在我九岁那年,便发誓要亲手杀你,为养父母报仇。” “我只恨在那一年,没能杀了你,仇小庚。” 阿海淡然一笑,竟说出秦北洋童年的名字。 “受死吧!” 秦北洋从腰间掏出阿萨辛的金匕首,全世界刺客梦寐以求的宝贝,流传了七百年的绝世珍宝——终究是要用来杀人的。 突然,阿海抱起唐高宗棺椁前的蓝田玉匣,高声道:“王右军的《兰亭集序》真迹伴我同归于尽,此生无憾矣……” 这一下却让秦北洋投鼠忌器,不敢再对阿海动武,担心伤到玉匣里的绝世珍宝。 就在此时,阿海脸上的刀疤从蜈蚣扭曲成金蛇。他慢慢地低头,看到自己胸口长出两只锋利的鹿角。 雪白的鹿角上挑着血红的心脏。 镇墓兽九色躲在阿海背后,悄然生出一对鹿角,刺入他的后背心,准确地挑出心脏。身为大怪物的九色,动作轻巧,无声无息,道行又高了几寸。它只想看看阿海的心是黑的还是白的? 阿海的心依然是红的。 镇墓兽秦北洋从他手中夺过玉匣,小心翼翼地交给阿幽。 然后,阿萨辛的金匕首,割断了阿海的喉咙。 几滴血喷溅到秦北洋的脸上,温热的血,又像子弹似的疼。仿佛二十八年前,天津徳租界,灭门案的后半夜,养母喷溅在他脸上的鲜血。 杀死仇小庚养母的男人,已被长大后的仇小庚割断了气管。 阿海停止了呼吸,心脏在九色的鹿角上碎成几瓣。他诞生在太平洋上的小岛,夹在中国与日本两个帝国之间,背负三千里江山的怨念。他从仇恨中长大,又在仇恨中灭亡。这个被复仇所蒙蔽的灵魂,永远不得超生,留在乾陵地宫,陪伴一千二百年前的鬼魂们,比如武三思、来俊臣、张易之、张昌宗,还有“请君入瓮”的周兴…… 秦北洋擦拭干净金匕首上的血,收回皮鞘之中。阿幽又在阿海脸上刺了几刀,把他的脸盘画出许多道伤疤,仿佛爬满无数条蜈蚣,依然无法解恨。还是秦北洋一声令下,镇墓兽九色吐出琉璃火球,将阿海的尸体烧成灰烬。 欧阳安娜遥想起二十年前,上海公共租界海上达摩山的灭门案,便在心中默念:“爹,北洋给你报仇了!” 不知从阴间何处卷来的风,将最后的灰尘吹上地宫苍穹,无影无踪。 这是阿海的大结局。 ※※※ 秦北洋并没有打开玉匣,哪怕他相信阿海所言——王羲之《兰亭集序》真迹。 这件无价之宝,并不属于二十世纪,不如让它永远停留在唐高宗李治身边。至少它配得上女皇武则天。 镇墓兽秦北洋、镇墓兽九色,还有“女妖”阿幽都下了高台。 还剩下两个人——齐远山和小木。 他俩在地宫角落里被发现了,叶克难举起手枪,让他们都不要动弹。 齐远山看到秦北洋,高声呼喊:“北洋!你听我解释!我并非有意盗墓。抵抗倭寇需要大量军火弹药,常凯申给我的军费杯水车薪。而今大军出关东征,唯有挖开白鹿原唐朝大墓,找到进入乾陵地宫的路径,获得武则天留下的金银财宝,方能筹措足够多的军费,抗击外侮,保家卫国,这也是不得不为之啊!” 这套说辞,听来振振有词,颇具有迷惑性,叶克难冷笑道:“当年孙大麻子挖开清东陵,也是同样一番理由吧?言犹在耳。” 小木凑到秦北洋身边说:“北洋,我可以证明!齐远山早已出卖国家,他跟阿海就是一伙的。是他烧了北邙山盗墓学堂,杀害了海女,将我掳到白鹿原。” “小木,我是堂堂的中华民国将军,扫除盗墓贼,为民除害,是我天经地义的责任!”齐远山倒是言之灼灼,却跟他刚才说的理由恰好矛盾了,“北洋,你也知道,小木是何等人也?他这辈子都没说过一句真话,切勿轻信这盗墓贼的妄言。” 阿幽将小木拽到后边去,不要他再跟齐远山斗嘴。 这时候,欧阳安娜拽着女儿九色的手,走到齐远山的跟前。她和女儿的出现,让齐远山倍感羞愧,忍不住低下头来。 安娜冷眼盯着自己的前夫说:“远山,你跟我说实话,五年前,上海‘一二八事变’,你有没有跟阿海做交易?出卖了北洋,使得日本人的轰炸机准确空袭墨者天工,把镇墓兽九色和秦北洋害成现在这番模样!” “不……绝无此事!安娜……你不要相信坏人挑唆,我齐远山就算做错过一万件事,但绝不会卖国求荣。” “我不相信你。” 安娜已从齐远山的眼神里看出了答案,掉头离去。 “别走啊!安娜!” 齐远山在地上爬行,抱住前妻的小腿,却被她无情地踢开。 他又趴在十七岁的秦九色面前,痛哭流涕:“九色啊,你可以不把我当爸爸,但我始终把你当作亲女儿。是我和你妈妈一起照顾你长大的。你可别抛下我不管!我是什么为人?你最清楚的了,千万不要被坏人蒙蔽,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呢。” 这些年来,齐远山已变得巧舌如簧,小姑娘九色竟有些犹豫,拉了拉安娜的胳膊说:“妈,你看他多可怜呢?万一他是被冤枉的呢?万一他真是要……” 趴在秦九色肩头的蛇猫,却对齐远山呲牙咧嘴地尖叫。猫的眼睛,比人的眼睛更能分辨真伪,更何况这只来自唐朝古墓里的猫。 “你们别傻了!”叶克难朗声道,“七七事变前,日本在北平的特务机关已被我破获。我亲自审问了黑龙组的间谍,这家伙负责与齐远山的秘密通信,在我手里全都招了——齐远山向日本特高课提供了多份绝密情报,包括德械师的具体部署、装备与训练状况,还有中国军队在上海到南京一线的防御计划……” “远山,这可是……” 秦北洋当即大怒,钢铁手指戳着齐远山的鼻梁,只需稍稍用力,就能挖出他的脑浆来。 齐远山干脆跪下,坦然道:“北洋,事已至此,我也无话可说。我错了!但我们可是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兄弟啊!” “杀了他。” 阿幽在秦北洋背后催促道,秦北洋却叹息:“我下不了手。” “我替你。” 秦北洋摇头道:“让他留在乾陵地宫吧,这是给他最好的惩罚。” 不错,这个惩罚确实比杀了他更为残忍。齐远山绝无逃出去的可能。若是他要乱动这里的宝物,镇墓天子自然会出来惩罚他。 齐远山跪地磕头道:“北洋,你别把我留下,带我出去吧。” “保重。” 秦北洋回头离去,欧阳安娜、秦九色、叶克难、阿幽、小木,还有镇墓兽九色,护送着唐朝小皇子的棺椁,走出无穷无尽的乾陵地宫。 众人回到原路而来的甬道,小木关上最后一道石门。他用盗墓贼的技艺将大门锁闭,地宫里的人再无逃出的可能——他用盗墓贼的方式,完成了对齐远山的复仇。 “求求你,秦北洋,杀了我吧!” 石门内传来齐远山绝望的哀求声。 “别心软!” 叶克难在秦北洋耳边关照,拽着他迅速离去,向着甬道另一段的白鹿原跋涉。 别了,兄弟。 镇墓兽秦北洋的脸颊上,慢慢坠落一滴眼泪。 三天三夜。 沿着原路返回,穿越乾陵地下,穿越关中平原以及渭河,穿越二十世纪的西安城下,回到白鹿原唐朝大墓的金井。 唐朝小皇子的棺椁,返回到它本该所在的地宫。在外颠沛流离的二十年,终于画上句号。 金井已被挖成一个大坑,秦北洋为小皇子选定新的风水宝地,就在地宫西南角安放棺椁。他拿起工匠家伙,修补了梓木棺椁缺损的部分,重新把棺材盖钉牢,仿佛跟自己告别。 小木也跪在棺椁跟前,为自己在二十年前的罪过而忏悔。 变身为大怪物的九色,再也不会离开唐朝小皇子。镇墓兽秦北洋与镇墓兽九色相拥告别,他并不是九色真正的主人。在茫茫地球上转了一圈,在人间渡尽劫波二十年,这一天迟早都会来临。 保重,李隆麒! 保重,九色神鹿! 一对神鹿雕刻的墓室门徐徐封闭,最后一丝门缝之中,放射九色的琉璃目光…… 秦北洋与女儿九色,欧阳安娜、叶克难、阿幽、小木一同穿过弯弯曲曲的甬道,在蛇猫带领下,走出白鹿原唐朝大墓。 还是那棵歪脖子大树,虽然几经盗掘,却越发枝繁叶茂。秦北洋与叶克难一起动手,重新对墓道口填土掩埋,覆盖数块石头,蒙上带有草皮的泥土,不被人看出挖掘过的痕迹。 白鹿原的清晨,东方升起一轮火红的太阳。 镇墓兽秦北洋闭上双眼,身体却渐渐缩小,恢复成正常人般尺寸。安娜从乡村小学里取来一套宽大肥厚的工匠服装,帮着秦北洋从头到脚套上,钢铁双脚蹬上千层底布鞋,铁骨铮铮的十指,穿上土布手套,背后唐刀罩上长柄伞,十字弓装入工具包袱——秦北洋被包装成了一个凡人。 等到秦北洋“打扮”完毕,回头却发现阿幽不见了。欧阳安娜和女儿九色四处寻找,都没看到她的踪影。 “她从山中来,必回山中去。”叶克难叹息道,“北洋,阿幽走啦!她托我告诉你——大仇已报,你和她之间,再无瓜葛。她不再是你的妻子,你也不再是她的丈夫,就当是中华民国的离婚了吧。” “阿幽如是说?” 秦北洋心中凄惶,双目滚烫,想起太白山上,阿幽死死纠缠他不放,在天上地宫囚禁数年,还杀死了汗血马“幽神”,又为他而舍身拔仙台,恍若隔世。 怅然间,白鹿原以南,连绵翠绿的终南山方向,响起一阵清脆悠远的歌声—— 青龙头,白龙尾, 小儿求雨天欢喜。 麦子麦子焦黄, 起动起动龙王。 大下小下, 初一下到十八。 摩诃萨 第五十章 无字碑 三天后。 镇墓兽秦北洋一路默念着“摩诃萨”,自白鹿原出发,绕过西安城墙,斜穿过关中大地,疾行数百里,来到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乾陵。 一对奶头山间,笔直的司马道通往巍峨的陵山,前方耸立“六十一蕃臣像”的无头骑士。秦北洋全身包裹装扮成乡村工匠,掩饰钢铁身躯与四肢,炎炎烈日下,显得不伦不类。他的身后,欧阳安娜、秦九色、叶克难、小木坐在一辆马车上,一同仰望这座至高无上的陵墓。 东南方向扬起一片黄土,数百匹骏马飞驰而来——大多穿着塞外边民的袍子,背后还有马枪与弓箭,难道又有贼人来盗墓?名侦探叶克难掏出手枪,吩咐安娜与九色母女躲藏起来,秦北洋也将十字弓搭上钢箭横在胸前。 对方领头的有三人三马,骑到秦北洋跟前,紧急勒住缰绳,高高扬起马蹄。 第一骑,全身宝蓝色绸缎的蒙古袍子,北人南相,赫然是成吉思汗黄金家族后裔,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孛儿只斤·帖木儿。 第二骑,工装服,背带裤,鼻梁架一副眼镜,胸前印着“笕桥中央航校”,曾经的墨者天工工厂总经理,湖州钱氏传人——钱科。 第三骑,西洋骑士服的奇男子,风姿绰绰,明目朗星,剑桥大学理论物理学博士,也是大唐李淳风的后代,清朝皇家御用风水师之子李隆盛。 他们身后是一支全副武装的蒙古马队,经过长途跋涉,战马纷纷喷着鼻子,笼罩在一团征程中。 “秦北洋!” 小郡王第一个翻身下马,刚跑出两步便摔了个趔趄,又爬起来跳到秦北洋怀中,却仿佛硬生生撞到个铁疙瘩,竟把脑门子撞出个大包来。 小郡王抱着秦北洋大笑道:“哎呦妈呀,多年不见,你身上的腱子肉老结实了啊!还是练成了金钟罩铁布衫?” 李隆盛与钱科也下马来与秦北洋拥抱,就像时隔数十年的小学同学聚会。叶克难、欧阳安娜、九色也跳下马车,不是狭路相逢,便是英雄聚头。唯有小木所在马车背后,想要找机会开溜呢。 安娜问小郡王和李隆盛怎会想到来乾陵? 小郡王疑惑地看向叶克难:“不是叶探长给我发的电报吗?乾陵发生了什么大事儿?” 数日前,叶克难与少女九色和镇墓兽九色路过洛阳,发现北邙山盗墓学堂被屠杀与焚烧,盗墓贼之王小木无影无踪。叶克难猜到乾陵或白鹿原将有大劫难。何况又有消息——齐远山已做了关中的诸侯。二十年前,叶克难便看出齐远山其心必异。到底是京城名侦探,他没有惊动本地官员与警局,而是给上海与鄂尔多斯各打一份电报。 先说上海,听闻北平爆发“七七事变”,李隆盛紧急从英国回到上海。他向国民政府献上剑桥实验室的研究成果。国民政府的那帮蠢货,有眼不识金镶玉,未能将李隆盛奉献的大杀器当一回事,还以为他在开国际玩笑,这么小小的东西,哪能横扫千军甚至一战定乾坤? 李隆盛接到叶克难发来的电报,想要坐火车前往洛阳,再转道骑马去西安,但华北战事吃紧,陇海线的铁路已经中断。 于是,李隆盛想起了钱科——五年前,墨者天工毁于日本轰炸后,钱科加入中国空军,在杭州笕桥中央航校设计和改进战斗机。李隆盛从上海赶往杭州,向钱科说明来意——乾陵或白鹿原有难,老兄弟们责无旁贷。 犹豫一番后,钱科驾驶自己改造的轻型飞机,载上李隆盛飞往西安。他说此行来回最多七日,因为上海风声很紧,日本人恐怕有要生出事端,常凯申已有淞沪会战的计划。钱科必须尽早赶回笕桥航校参战。 两人从空中飞行千里,中间停下补给过三次,降落在西安机场。李隆盛与钱科出城去了白鹿原,唐朝小皇子大墓周围,出现成百上千座新坟。塬上老百姓说最近发生了一场大战,天亮时遗留无数士兵尸体,为免疫病蔓延,就地掩埋了事。李隆盛仔细观察大墓,看不出有被盗掘过的痕迹。他并不知晓歪脖子大树下的墓道口。他们判断白鹿原已逃过一劫,接着会不会是乾陵?李隆盛与钱科便换了快马,迅速赶往乾陵。 再说蒙古草原上的鄂尔多斯。帖木儿原已整编一支精锐的蒙古骑兵队,准备去长城抵御日寇。接到叶克难的电报,他先行南下陕西,穿过黄土高原与陕甘宁边区,拜访了宝塔山下的窑洞,路过华夏始祖黄帝陵,来到唐朝最伟大的帝陵。 刚刚来到乾县城外,小郡王便撞到了李隆盛与钱科。三兄弟汇合,不胜唏嘘,径直赶往乾陵,准备一场大战,不曾想撞上秦北洋。 更不曾想,秦北洋已变成了镇墓兽。 镇墓兽秦北洋,面对着巍峨的乾陵。 这个男人昂着头颅,在李隆盛、小郡王、钱科的簇拥下,穿过乾陵正中的司马道,来到唐高宗的“述圣记碑”与武则天的无字碑间。 烈日照射着无字碑,刹那间,所有人都看到了——碑面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文字,每个字都金光闪闪,武则天最爱的王羲之体。但这灿烂仅是一瞬,顷刻化为无形。十七岁的九色揉了揉眼睛,大胆地伸手抚摸碑面,却连半个字都没摸出来。 无字碑上写了什么字?只有秦北洋看清楚了,但他永远不会说出口。 “这是个梦吗?”李隆盛围绕着无字碑一圈,“还是个故事?” “这是个故事,但不是梦。” 镇墓兽秦北洋回望乾陵神道前的翁仲,石人石马,文臣武将,威严地守护着中国的秘密。 欧阳安娜把小木揪出来,拧着他的耳朵说:“不上台面的家伙,你又想要逃跑了啊?” “哎呀呀……我的安娜小姐……”小木容颜不老,似乎看每个人都停留在少男少女时代,“我想急着回洛阳,寻找樯橹和连帆两兄弟呢。” 秦北洋朗声道:“小木,我问你几句话!” “哎呦……请问吧。” 看到镇墓兽秦北洋,小木打了个哆嗦,盘腿坐在无字碑下。 秦北洋走到高大壮阔的土阕前:“你可知道——乾陵为何一千多年从未被盗?” “因为乾陵根本没有墓道口。”小木的双眼变得冷峻,更像他的真实年龄,“或者说,乾陵的墓道口距离陵墓本身极为遥远——白鹿原才是乾陵的墓道口。想当年,武则天的棺椁从白鹿原魔方大墓下葬,地道穿过封印之门,穿过长安城的地下,穿过关中平原的核心地带与渭水,最终抵达乾陵地宫。” 历史考古的结论,除了明摆着的文字或实物,很多时候需要根据已知条件而推理。身为盗墓之王的小木,也已具备了此种能力。 秦北洋默默点头。他想起在地下世界的唐朝幻景,自己附身在小皇子李隆麒身上所见所闻,做出了自己的推理——根据武则天的遗愿,秦氏墓匠族少年秦牧野,将女皇本人做成了镇墓兽。八旬老妇的肉身死了,少女心却留下来,变成镇墓天子。 她还记得自己的孙儿,终南郡王李隆麒的棺椁,那是她漫长一生中最深的痛点。 镇墓天子完工后,秦牧野与李淳风退出地宫。李淳风留下五芒星封印,锁住了通往乾陵地下的道路。 镇墓兽秦北洋盯着小木的双眼——为何这个长生不老的盗墓贼,可以揭开李淳风的封印?就像他能安然通过白鹿原魔方大墓的墓道?那也许是另一个漫长的故事。 “隆盛,我又要问你了?”秦北洋转头看着李隆盛,“你说中国人的祖先为何要修建巨大的坟墓?” “事死如事生?” “坟墓是连接人类生命与死亡的中转站,古人相信深入地下的坟墓,能通往文明的源头。” “就像古埃及人营造起大金字塔?” “也许文明并不来源于地面,更不来源于星空,而是来源于地球本身。” 秦北洋闭上双眼,念起隐藏在数千米深处的地下世界,神兽们最后的乐园,秦北洋与九色经历过的壮丽旅程,这是人类最宝贵的避难所与归宿。 剑桥博士李隆盛意识到了什么:“难道是地球中空学说?” “我们从地下而来,也必将回到地下而去。” 镇墓兽秦北洋直视灼人的太阳,心中默念——当你仰望星空之时,能否低头注视脚下? 众人在乾陵无字碑下露宿一夜,次日清晨,分道扬镳。 钱科独自驾驶飞机返航,他将回到杭州笕桥中央航校,保卫上海的天空。 小郡王率领蒙古骑兵东征,渡过黄河,逆汾水而上,到太原拜谒阎锡山,协助防守娘子关要塞。 李隆盛给秦北洋的临别赠言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他将回到剑桥的实验室,他的发现必将改变人类历史。 小木终于得以回洛阳,寻找两个失踪的孩子。这位盗墓贼之王的秘密尚未解开,他的故事将要延续整个世纪,甚至到下一个世纪。 欧阳安娜决定远渡重洋去美国,她要变卖“大萧条”时期在纽约与旧金山等地抄底购买的资产,为中国军队购买武器装备。 她要带着女儿同行,秦九色却拒绝了。这姑娘吵吵嚷嚷要跟随叶克难去上海,投身即将爆发的淞沪会战。叶克难也劝她一个小丫头,不如跟着妈妈去美国,逃离兵荒马乱的中国。但九色说自己是墓匠族传人,身怀三千年的古老技艺,怎能离开山河破碎的祖国? 母女俩僵持不下之际,秦北洋突然发声:“九色,我同意你跟着叶探长去上海。就像二十八年前,叶探长带我离开天津去清西陵的地宫,从那天起我开始长大。从这一天起,你也将成为一个顶天立地之人。” 秦北洋的话让安娜无从拒绝。这些天来,九色总是缠在叶克难左右,不是开玩笑打闹,就是要他说侦探故事。欧阳安娜是过来人,早已看穿了女儿的小心思,叹息又是一场孽缘呢!安娜只得同意,但她要跟九色与叶克难同去上海才放心。 临行前,欧阳安娜将左手中指的玉指环,放到自己的唇边,痴痴回望了秦北洋一眼,仿佛他还是二十年前的少年工匠,而自己还是海上达摩山里的千金小姐。她很想再次拥抱这个男人。可惜他已不再是那个“人”了。 太阳再次升起。所有人告别远去,只剩下镇墓兽秦北洋,孤零零站在无字碑前,武则天的坟冢下。 剩余的这辈子,他将度过无比漫长的轮回,独自走向烽烟炮火中的中国历史,走向波云诡谲的二十世纪。 秦北洋开始无穷无尽的行走,一个声音在耳边问:“你可知,你是谁?” “镇墓兽秦北洋。” “你可知,你从哪里来?” “我从地宫来。” “你可知,你要往哪里去?” “我要到明天去。” (全书完) 亲!太棒了,你看完本书了。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新奇书网—http://www.xxqi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