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xxqishu.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长姐她强硬可欺   作者:今州   文案:   前世他为她而死,此番重来,她想要扭转天命。权位,姻缘,安康,不归都想给他。   他来到皇宫的第四年,她展开贵女画像给他看:“来,该是时候给你预备挑选妻子了。”   他沉默了一会,没看:“怎么个挑选法?”   “品德才貌,身骨家境。”   “可貌若天仙?”   “自然当有天人之姿。”   “可才高八斗?”   “比你少一斗最可。”   “可家财万贯?”   “自然富甲一方。”   他每问一句,她就抽走一些画像,最后只留下了几张。   不归喜不自胜,将这剩下画像挪给他看:“如何?可中意?”   楚思远正眼不瞧,冷漠地问了最后一句:   “可比阿姐?”   说一不二霸道异瞳猫长姐×扮鱼吃猫腹黑姐控养弟   ps:男女主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副cp肥美。前世略虐,今生he   局促搓手手,向小天使鞠躬哇~   内容标签: 年下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不归,思远 ┃ 配角:求预收《非王哉》 ┃ 其它:重生 第1章   有余三年,年末二十九,深夜,一品女官罗沁正在处理关于明日的除夕和陛下生辰的事,大宫女萍儿突然闯进她的屋子,说:“罗姐姐……陛下、陛下不见了!”   罗沁腾的站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才,我起来想去看看陛下,却发现床帐里没人了!我不敢声张,第一时间就来找你了……”   罗沁头皮都麻了,夜已如此深了,陛下怎会不见?她连忙安排心腹去找陛下,并立即封锁消息,以免那些顽固大臣借此发挥。   待安排完这些要事,罗沁自己掌灯匆匆忙忙地去寻找陛下,无头苍蝇地乱转,广梧宫已封,她想不通这么晚陛下还能去哪,明明第二天就要庆贺她的生辰……   罗沁突然一激灵,转角跑去了御膳房。   一品女官跑得急了,发簪都给跑掉了,发绳勉勉强强地笼着髻,待她跑到御膳房,大半头发都散了,样子十分狼狈,手中的宫灯晃晃荡荡,一会照着猫,一会亮着人。   “陛下……”   “嗯?”   一个脑袋从灶下抬起来,灶上昏暗的灯烛闪烁了一下,那人眼睛里的光也随之闪了一瞬,明亮后沉寂。   “你来得正好,孤怎么也点不着这灶台的火,快来帮个忙。”   罗沁将宫灯放上桌,二话不说上前,找出点火的送风管,蹲在灶前生火,没一会儿便冒出了火星。   女帝欣然站起做她的烧饼,她依着记忆捏好了和蛋花的面团,擀成薄薄的一片,正摆在砧板上。灶火烧起来后,她架上锅,等锅一热,面饼便放上了。   这时女帝的猫挪着步子踱来,粉红色的鼻子耸了耸,轻轻叫了几声。   “小雨你走开点,仔细烫到爪子!”女帝呵斥着这蠢物,挥着木铲赶它,那花猫只是脑袋往后缩了一下,爪子一寸不挪,索性趴在了桌上,轻甩着尾巴安静地看着女帝折腾。   女帝奈何不了这老猫,只得把锅挪开一点,拿木铲去拍饼子。   可还没等烙好一边,那锅便起烟了,传出一股刺鼻的焦味,女帝忙去翻另外一边,嚷道:“罗卿,火别太快!”   老花猫甩着尾巴看这一对狼狈的帝臣,瞳仁里的光也明明灭灭。   最后,罗沁熄了火,女帝抓了一把葱花撒在那外焦里生的玩意上,撒完还不够,又糊上了番茄泥,加了点花椒。   做完,女帝拿了刀切下一块,送进嘴里细嚼慢咽起来。   罗沁借着灯光打量她年轻的陛下,她脸上沾了面粉,还有焦炭的黑痕,头发也乱了,堕在一边肩膀,大半的银发叫人的眼睛泛酸。   女帝嚼完那一块煤球似的饼子,嗤笑道:“当真是难吃至极。”   这样说着,女帝却又切下一块送进嘴里,吃了一块又一块。罗沁看不下去,上前去拦:“陛下,您别吃了,明日再让厨子给您做,好吗?”   “谁做?”女帝垂眼看那焦得不成样子的玩意,用刀切成一小块一小块,道:“宫里会做这个的人不在了。从前每到孤的生辰,他总会偷偷烙这个烧饼给孤吃,他人都说这民间吃食粗滥得很,可是孤却觉得是人间一等一的美味,馋得很,也曾盼着每日都是生辰。”   她又含了一块,嚼得腮帮子鼓起,含混地自言自语:“明日孤生辰了,吃不到了。”   罗沁扑通跪在她脚边,拽着她的衣角哀求:“陛下,您别这样,若是郁王看见了您这般样子,定是要心疼的……”   女帝咽下焦饼,因太硬而咽得艰难,那焦块刮过柔软的咽喉,疼得厉害。她没忍住,弯腰干呕起来,罗沁忙去顺她的后背。   可她什么也没呕出来,只是精疲力尽地挥挥手:“孤没事。”   “陛下,夜深了,臣送您回去吧。”   女帝叹了一气,向那老猫招手:“罢了。小雨,过来,和孤回去。”   花猫迈着轻巧步子跳进锅里,嗅了嗅那焦饼,抬头冲女帝叫了一声,而后才跳进她怀里,蜷成小小的一团。   女帝顺着怀中老猫的脊背,摇摇头:“走吧。”   这天下最尊贵的两个女子一前一后走在夜深人静的深宫里,影子孤凄。   快到寝宫时,她突然对罗沁说:“沁儿,你瞧,孤这个皇帝做得好没意思。”   罗沁手一抖:“您别这样说。”   “都说皇帝是九五之尊,要什么有什么,可是你看,孤想吃块烧饼,都吃不到。”   “陛下,九五之尊也是人,不是神,颠倒不了生死。”   女帝没出声,倒是那通人性的老猫喵了一声,不知是在附和还是在辩驳。   她沉默了一会,笑道:“也是。”她走回寝宫,养正殿内的困相思之花摇曳,使人昏昏欲睡。她随手折了一支,道:“这花已经没用,明日全除了。”   罗沁弯腰:“是。太医院已出了新的助眠药物,陛下……”   女帝打断:“不必了。罗卿还是回去歇着吧,明日还有你忙的。”说罢,她径直回去,衣袂带起满路的困相思花香,阖上门,和那些蒙汗花药一起拒人于一步之外。   翌日,规矩了三年的女帝抱着她的宝贝猫上早朝。底下的大臣们本来想以唾沫星子喷她不成体统,但领头羊于尔征宰相没出声,只好憋着不发作。   再者,今日是除夕,女帝生辰。她都逆了多少祖宗规矩了,也不差带猫上朝这一条,罢了,总不好在生辰上找晦气。   好在女帝的吉祥物很是安静,老态龙钟地窝在女帝怀里,要不是耳朵和尾巴偶尔动一动,诸臣都要以为那玩意是个绒布做的了。   大臣们照例上奏一些旧账新务,女帝和颜悦色地一一回复,看着心情甚佳。大约因是生辰,连那些顽固老臣都没站出来膈应,果真给足了女帝面子。   没一会儿,就没人再站出来上奏了。   女帝等了一会,温声问:“众爱卿欲言耶?”   众人静静,等着一旁罗女官的“无事退朝。”   女帝复问:“众爱卿需言耶?”   满堂还是静静,罗沁刚想开口,女帝又和颜悦色地出声了:“众爱卿无事,然孤有事欲宣告。”她一手环着猫,一手从怀中取出一卷圣旨交给罗沁:“沁儿,你替我念吧。”   满堂一怔,先看了一眼自称不当的女帝,再齐刷刷看向罗女官。   罗沁接过那圣旨缓缓展开,掌心盗汗,眼圈慢慢红了。   女帝欣然鼓励她:“念啊。”   “孤……孤言不归,自认才德平庸,不足以统山河,御海内,况天生有残,品貌低微,不足以树威信,聚民心。兢业三载,常自愧先祖,今天下安定,当……当让位于贤,还政于楚室。遂今昭告大楚内外,退位于康王楚思鸿。”   罗沁眼睛酸涩,轻声念完最后二字:“钦,此。”   三秒后,金銮殿像一盘爆炒田螺:“陛下!陛下三思啊!”   不归看向罗沁,笑道:“我虽退位,但你不必撤掉今日操办的大宴,把流程改一改,换成迎接新帝的大典也是可以的。礼部那边也被我诓了一回,诸多登基事宜都预备下了,随时能办践祚大会。若你想继续入仕,那么官位不变,若你想和他厮守,我也把凤印留给了你,他这辈子也只准有你一后。”   她又转向堂下唯一一个沉着的:“于宰相,康王在昌城养了三年,对政事不甚熟悉,还得劳烦你担一阵子大梁了。”   至于其他——也无甚大事。   不归从那张硌得慌的龙椅上站起,抱着老猫就要往下走。这一下更是把所有人吓坏了,几个老臣原还以为这异瞳女又要搞什么花样,未想她是认真的,这下当真慌了,也不再顾什么礼节了,拄着龙头拐就冲上了玉阶,平日里动不动就喊痛风发作的腿脚倒是利索了,齐齐拦在了不归的右边:“陛下莫再玩笑了!”   不归朝左边走,因视线受阻有些别扭,老臣们却又团结地横起了龙头拐:“陛下休儿戏了,快快回座上吧!”   不归望天:“昔日众老皆唾我血统存疑,又为一介残疾女流,不堪登九五,今日我退位于正统,诸位不应该是喜极而泣吗?为何阻我去路?”   老臣们一致摇头,往日一大堆道理废话都不讲了,只言简意赅地不让她走。   其他朝臣有样学样,全跑到玉阶下来堵路了,甚至还把乌纱帽给解下来,扬言道陛下若敢一走了之我等便告老还乡云云。   不归看着这乌泱泱瞎吵吵的一帮人只觉闹心。当初登基,这些人沸反盈天喊反对,隔三差五就把她的身份拉出来鞭一鞭,现在好了,她要让贤了,他们又跳脚大叫,真难伺候。   忍了一会,这吵闹声还越大了。不归忍无可忍,冷冷怒喝:“闭嘴!”   呱呱叫的朝臣们被吼得脖子一缩,霎时消停了。   “惯得你们蹬鼻子上瘾了!越发猖狂!”   不归把众人都骂萎了,瞪向木木站在包围圈外的宰相:“于尔征!你是死人吗?身为百官之首你在神什么游?滚过来!”   于宰相眼睛一睁,疾步过来:“臣在,陛下请吩咐。”   “都让开。”不归瞪向朝臣,玉阶这才让出了路,她自文武中走出,停在宰相面前,又从怀中取出一物:“伸手。”   于尔征恭恭敬敬地伸出两手,有一四四方方的重物放在了他掌心上,他抬头,眼睛湿了。   “玉玺就由你交给康王了。”   不归说完,这才如释重负了。她走过呆若木鸡的宰相身边,甚至还拍了拍他的肩膀:“往后你可大展拳脚了。”   “陛下!”   “陛下……”   这回没人再没眼色地来堵路,不归拍拍怀里的猫,让它先下去,即便一大把年纪,它脚步依旧优雅轻巧,晃着长尾施施然走在她前头,派头大得似是在为她引路。   不归一边走一边解下王冠,脱下沉重的皇袍,露出底下清素的白衣。她又从怀中掏出一枚眼罩遮住左眼,垂肩长发迎风拂起,墨色张狂,银色苍凉,一身的白,则是三年缟丧。   三年披麻,今已满期。   王冠掷地,皇袍铺地,他们凝望着那女子沐光的挺拔清瘦背影,渐渐不再发出无谓的声音,只是沉默着,高台上只剩泪如雨下的罗女官。那一人一猫,竟半步也不回头。   不归仰首直望太阳,也不觉刺眼,口中念念有词。   “魂兮归来——”   念了一千多日,也不知道能不能把那魂灵招回来一星半点。   念完一遍招魂,她伸手招猫:“小雨,过来。”   老花猫扭头便跳上她手臂,在她怀里盘成一团,仰着脑袋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不归弯了眼睛,抱着猫儿贴紧怀里的鹤顶红,语气轻快:“走了,我们吃烧饼去。”   “喵——”   史书载,有余三年末,不归女帝自愿退位解袍,留书不入史,不入宗庙,不留一痕。然翰林院仍详尽记下了女帝一生,自她降生写到尽头,记此一世繁荣与跌宕。总之怎么写都是传奇,其誉也高,其毁也广,是个叫史官爱恨交加的人物。   只是有些可惜的是,这位女帝一生的感情史几乎空白,少了那么点活气。于是野史热闹起来,不停编排女帝的桃闻情故,甚至带起了话本说书业的兴盛,言不归三字被消遣娱乐了很多年也不见降热度。   其中杜撰得最有鼻子有眼、最有声有色、最流传甚广的是言不归和她亲自带大的郁王楚思远,因正史也盖章言不归生母易月公主非楚家血脉,故女帝与郁王不存在表亲的血缘关系。   若叫女帝知道后世人这么乱拉扯她和楚思远,女帝估计能气活,定然要跑回退位前再添一道诏书昭告天下:楚思远是本人带大的亲亲弟弟!你们都瞎几把想什么?龌龊、低俗!   正野史关于她的一生轨迹有许多相反之处,好在结局是统一的,也是真切的。   “不归女帝收大楚于动荡,定山河于饥寒,在位三年,年二十五退位,驾崩于不知处,依遗命不入陵,后世更不知遗骨何处。”   “女帝亡故时,随身只一猫为陪葬。”   当然,这些都是这一世。   若重来一世,她绝不这样活。   不归这么想着,忽然听见几声燕声,遂睁开了眼睛,大醒若梦。   有燕从窗外飞过,她看着帐顶楞了半晌,第一反应是:怎么没死?不是说鹤顶红见血封喉么?   “小姐你醒啦,感觉好点了吗?”   不归猛然扭头,看见床前忙忙碌碌的妇人,呆了。   妇人端碗清粥过来,托起她的后背:“小姐躺了这样久,饿了吧?快喝一口,小锅里一直热着鲜着的。”   不归依偎在她怀里,楞楞地喊了一声:“……茹姨?”   “诶,来,小姐喝一口。”妇人温柔地笑着,把勺子递了过去。   她张口含上,眼眶登时湿润了,心想那鹤顶红真是好东西,还能做到这么好的梦,有如回到少年一样,早知道早点痛饮上了。   眼里环着泪时,她的视野便短暂地全方位明亮,察觉到这一点后,不归的泪花生生给惊了回去。   她眨眨眼,一半视野渐渐变模糊了些,但没变成漆黑。   不归怔了,低头看右手腕,其上光滑细腻,没有半点痕迹。她摸了摸死于战乱的茹姨又摸了摸自己,都是热乎的,又闭上右眼抬手自左眼前晃一遭,竟也是看得清的,只是微微模糊而已。   都瞎了三年了,不可能突然好了……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掀被而起跳下床板,扫了屋内一圈,光着脚跑到镜子面前,待看清自己的模样,差点两眼一黑晕过去。   镜子里的少女直眉楞眼地瞅着她,头发乌漆柔亮,哪里有半根白发?她再仔细看一遍这屋子,其陋绝不是皇宫。   “小姐你怎么了?是还晕马车么?”   不归一呆,眼睛红了。   她想起来了,此处是她第一次出皇宫的下榻之地——这是……回到了十五岁的时候啊。   恰时开景十六年,宗帝在位第十六年。不归女帝睁开眼,回到了不归郡主的年岁。   回到了万事皆安,诸君未改的少年烈火年岁。   回到了……和楚思远初见前的年岁。   她重活、他没死,她年少、他亦少年的年岁。   嗷呜~   合掌求个预收《我被皇帝包围了》   “我爹是天子。”   “我哥是王。”   “我弟也是王。”   “要和我处对象的还是王。”   “……”   符簪掰着指头想了一下,忽然觉得有点赤激。   穿的这本《非王哉》,真神了。   大家发现小帝姬养好身体后与之前判若两人了。从前叽喳如八哥,如今安静如珍珠鸟。且还变成了个面瘫。王室里的人一个接一个来看她,她都是那副无动于衷的神情。   直到有一天,帝姬以前最讨厌的燕行王来了。   帝姬漫不经心地看了那人一眼,那张漠然的小脸上,忽然凿出了一点红尘里的笑意。   对此,燕行王虎躯一震,表面稳如老狗,内心慌得一批:咿,惊、惊喜来得太突然,小宝贝这是?   面瘫但是皮的扑克女主&又暖又骚大尾巴狼男主   符簪快要掉下山崖时,是他握住了她的手,把她从生死一线中拉出来。起来后,他抱着这个金雕玉琢的女孩,拍了拍她的脸:“宝贝,你该减减肥了,瞧你胖的。”   她看了他一会,也学着轻佻地拍拍他的脸:“叔,你也该锻炼锻炼了,瞧你虚的。”   后来……   “你看我锻炼得如何?”   “……滚。” 第2章   “小姐这是还难受吗?怎么红眼圈了?”茹姨拿了外衣过来披她肩上,解手绢细细给她擦拭鬓角的汗珠,揽着她往床走,哄着她穿鞋喝粥。   昔年她为不归女帝时,已没有谁敢这样关切她。不归抱住茹姨,几乎要以为前生只是一场噩梦:“茹姨,我做了个极坏的梦……”   梦里你们都不在了,我一个人在空空荡荡的皇宫里游荡。   “梦都是反的,小姐天不怕地不怕的,这会怎么怕起噩梦来?没事,茹姨在这呢。”   茹姨从前是服侍她母亲易月公主的随身大丫鬟,不归还在啃脚丫时,易月公主跟着驸马上了南境战场,那场战争大楚虽胜了,公主和驸马却是死在了沙场上,尸骨都没能收回来。虽幼而无父无母,但有茹姨和舅舅养护,她的童年倒不曾有亲情上的阴霾。   不归抱着茹姨悲喜交加地煎熬了一回后,缓过了神,再问:“茹姨,我们到临州了么?此处、此处真是雁湾?”   “是啊,小姐忘了?你在马车上直打盹,刚到客栈下脚就沾床睡上了,现在睡清爽了吧?”   不归深吸一口气,竟真的重生到……到雁湾的第一天!比说书还玄幻!   她楞了好一会,才扭头看向窗外,拉出被三尺高坟草掩盖的记忆,慢慢的,眼里异光大起:“外头下雨了。”   茹姨取了梳子来给她理头发:“是呢,这临州的天说变就变,太阳那么大,也不耽搁下雨,长丹就没这样的怪天……”   “茹姨,劳你给我扎个简便发髻,我要出去一趟。”不归套上鞋,迫不及待想冲出去,验证眼前真假。   “小姐想出去瞧瞧也等雨停啊,害了凉多不好?”茹姨麻利地把她的头发盘成一个丸子,拿玉扣咔嚓束好了。刚梳好,小郡主就坐不住地弹起来,跑到行李前搜出眼罩绑上,抡过一把伞噔噔噔地就跑了,茹姨喊了好几声也不回头。   她跑出房间,路上遇到了许多熟悉面孔,大家都向她问好,她点头应着,脚步轻快地跑出客栈,撑开那把大伞,依着记忆扎进雨里。   前世是茹姨打着伞陪她在雨里溜达,那时她看什么都新奇,雀跃得不肯走。此时她急匆匆地在雨里奔跑,轻靴踩出一连串的水花,衣角如絮。   “应该就是这附近的。”她在一处路口停下,对着三个街口发了愁,只得一一跑去寻找。   街道的小摊贩收起了家伙躲在店铺的屋檐下避雨,熙熙攘攘说笑不停。不归担心今世情况有异,瞪着右眼一一仔细看过去,找了两条街道也没找出人来,心里万般焦急难耐。   “难不成来晚了?”她惶惶张望着,脚步无主地拐过弯,继续搜索。   这一拐,脚步便钉住了。   淫雨霏霏里,几只燕子掠过巷上窄天,巷里的瘦弱男孩抱着只脏兮兮的小花猫蹲在巷道里,仰头望着燕,任那细雨和稀着阳光落在他脸上,眼睛竟也不眨,睫毛上都挂着亮晶晶的水露。他那神情,比怀里抻着脑袋的小花猫还要柔软上几分。   不归女帝静默地看着那瘦不啦叽的一人一猫,眼前有些发黑,心跳比伞上的雨还急,浑身骨骼都细密地战栗起来,魂魄动荡,打散到九天之外,又急速聚拢回来安身。   似是感受到这热切的视线,男孩停止了发呆,转头看了过来,一滴雨正坠到他眼睑上,他正眨了下眼,倒像是流了一行泪。   不归压回心间激荡,艰难地迈开腿,慢慢地走向他,把伞盖过了男孩和猫。   喉咙哽了许久,才从心魂跌宕里憋出两个字:“冷吗?”   伞下的男孩眼睛睁得和猫一样圆,闻声摇着脑袋,还是虎头傻脑的样子。   不归忍了一会,到底还是支撑不住,颤手掉了伞,蹲下身去抱住他。   “喵!”小花猫尖细地呜呀一声,从男孩怀里跳走了。   “啊,我的猫……”男孩挣扎了一会,“这位、这位姐姐?”   不归女帝抱着她失而复得的崽子,不顾他的不适,下巴搁在他瘦弱的肩膀上,忍着些许心悸,闷闷地命令:“别动,嘘。”   小白眼狼,死了也不知道入一下孤的梦,害孤这样把持不住。   小崽子啊……让孤抱抱,孤好久、好久没见着你了。   男孩乖乖不动了,呆成了截木头,最后迟疑地抬了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微抖的后背。   跑走的小花猫没一会又哒哒溜了回来,困惑地歪着脑袋看着他们,张了张小嘴想叫,男孩却竖起了食指,绷着眉眼一脸稚气地撅起了嘴:嘘。   小花猫真不叫了,嗲着毛抖了一身的水珠,哒哒跑到了伞下,安然自若地躲雨。   男孩拍了好一会她的后背,垂了睫,有些胆怯地慢慢收拢手想抱住她。这时巷道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又连忙缩回了手。   “小姐!”   不归的脑子叫这一声激回了清明,连忙松开男孩看过去:“茹姨?”   茹姨撑着伞跑过来拉起她:“小姐,你怎么能淋雨!”   不归被她拉回去,临走前回头,男孩扶着墙站起,湿漉漉地冲她挥手。   不归只好作罢,跟着茹姨回去。   “茹姨,我——”   “小姐,有什么话咱们回去再说可好?你身体素来不好,先回去换身衣裳喝碗热汤,这要是害了病,难受的还是你自己。”   这话刚落,不归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更让茹姨紧张了。   她再回头去,已看不到楚思远那崽子。心中汹涌的复杂情绪平息后,不归也安定了些,这才第一天,往后的路还长得很,她也需要静个心,琢磨重生后的步伐。   回了客栈,茹姨连忙给她换上干衣,又让厨房熬下一锅姜汤,刚初秋的天气,她竟然还急吼吼地吩咐伙计生个炉子来。   不归缓了心悸,觉得她看得太过严重:“这暖炉便不需要了吧?”   茹姨取干毛巾给她擦头发:“怎么不需要?小姐忘了发病的凶险,我却是怕了。”   不归解下眼罩,摸着左眼不吭声了。   茹姨见她消停了,这才将话题引到她的失态上:“小姐,你方才怎么在街上抱着个男娃呢?这要是传进宫里,于小姐名誉有损,那该如何是好?”   不归笑了:“您想多了,不说我等秘密而来,没什么人认得,那男娃也不是外人,正是舅舅让我出来接回去的表弟呢。”   茹姨吃惊:“小姐怎么知道的?”   “嗯……来时舅舅给了我画像,我一眼便认出他来了。”   解释完,她眼神飘忽起来,忆起前世舅父宗帝的嘱托:“朕有一儿流落民间,碍于种种,不便差人接他回宫。多年来宿寐忧愁,如今舅舅身体越发不济,不知时日几何,恐此子在外有虞,不归可否帮舅舅一忙,悄悄接他回宫?”   正因这嘱托,她才从长丹跋涉到临州,来迎接那个据说减她三岁的四皇子。宗帝为何不令别的心腹来接这差事,她也明白。   宫里那三位皇子的外族一个比一个强悍,而这个民间的小鸡仔啥也没有,从小没爹没娘地长大,唯一拿手的估计也就是烙烧饼,这要接回宫必须得有个靠山,有封地有军队有实权的自己是最佳人选。   只是前世她虽疼楚思远,到底和另外三个表弟也是一块长大的,论情分还比楚思远深厚长久。是以后来宗帝驾崩,夺位之战激烈时,不归自己犹豫了站位。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握着父母留下的兵符和舅舅交与的权力,一心想调停他们的纷争,不想见手足相残,最后尝到的是血淋淋的苦果。   不归垂眼,看着慢慢拢紧的手。   上天垂怜,神明慈悲,既然给了她这新生,那么说什么也要把属于楚思远的皇位还给他。不仅要扶持他,还要好好养他,教他,护他,把他扶上龙椅,辅佐个几年,料理那几个不省心的,最好再给小崽子选个合心合意的妻子,助他江山稳固、家庭欢乐——如此,好歹能把前世的愧疚与遗恨补回来,自己也好赎罪,才好瞑目。   一番思定下来,不归女帝就列好了重生后的大纲,这辈子的目标单刀直入:给予他百岁平安、顺遂纵欢,把他养成一代英武雄才,摁着其他几个皇子的脑袋,让他们心服口服地顺从远帝!   嗯,非常完美。   重生后的第一个晚上,不归在满月之夜里搓着手手,激昂得睡不下觉,恨不得把太阳揪出来,赶到那小崽子的摊子前跟他挑明身份,直接把他扛起来闪现回宫中。   她折腾了半夜才在白月光里睡下,隔天难免起晚,草草吃了早点,换了一身普通衣裳便大步流星地出门了。   赶到那摊子前时,小崽子的生意好得很,食客排着长队也不抱怨,都规规矩矩地等着。   她在远处看了许久,最后也排上了队,等了半天才凑到了摊前。只见他人矮拿凳子垫脚,一手捏面团一手挥舞木铲,单手敲鸡蛋,两指展油纸,哗啦啦火星子一溅,金黄酥嫩的香饼子就做好了。   崽子抬头认出了她,笑容灿烂,连肩膀上的小猫都赏脸地喵了几声。   不归双手笼袖,板着脸想训斥他:你可知道自己是何等身份?堂堂的大楚四皇子,未来的王与帝,岂可安于庖厨之道?眼窝子浅,无甚出息!   崽子亮出一口白牙问:“姐姐好,姐姐想吃哪一种饼子噻?”   你以为孤也和你一样庸俗吗?   不归女帝心里絮絮叨叨,低头却湿了眼。她眯着眼睛看了一会,然后下定了决心:   “每样都给我来一份。” 第3章   “小鱼弟弟,来四个烧饼,两个不焦,两个半焦。”   “好,两个葱油两个蒜油,两个浇芝麻两个洒花椒,是噻?”男孩站在矮脚凳上问着,一手握着木铲翻甩起烧饼,一手捏起油纸边展开,顷刻之间包好了烧饼,动作行云流水,香喷喷的烧饼便递到了少女面前:“喏,翠姐姐小心烫哦。”   比那饼子更令人怦然心动的是他的笑容,阿翠笑盈盈地接过烧饼,正大光明地拿眼瞧他,走之前还不忘调戏他一把,嗓门奇大:“弟弟啊弟弟,等你长大了,你这烧饼摊子要是缺个人,喊姐姐一声,姐姐倒贴也来噻!”   男孩微红了脸,平日伶俐的小痞子此时局促地低下头,腼腆着不知说些什么好。   要命的是,烧饼摊前排队的七八成都是这样的小姐姐,吃着他的烧饼,嘴上还调弄他,有时还会有小姐姐嘻嘻哈哈地捏他的脸,捏完顺道摸一把他的猫。   男孩只得卖力做饼子,低着头一个个递过去,队伍越排越少,最后印入眼帘的是一段窄窄的紫金缕腰带,左腰一段流苏,衬着腰身十分好看。   “小鱼弟弟,每样饼子都来一份。”   男孩呼吸不由得屏住,抬头看着来人,眼睛瞬间亮了。   最后的这位客人穿着素白衣裳,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已连续一个月来光顾了。其长发束成一段马尾,虽做着少年打扮,可那面容肤色,明眼人一看也知道是个豆蔻少女。   只是不知这少女是怎么想的,扮个男装也就罢了,还特意拿了个黑眼罩遮住了一只左眼,和那雪白肤色和清丽眉眼十分不符。   初见时他便看着她的眼罩,这少女猜出他所想,指向自己左眼,眨巴了一下右眼笑道:“别担心,没病,戴着玩的。”   他心里一突,一对上她就觉心肠全软,既想多看她几眼又有些害臊,觉着她的笑忒好看也忒温柔,像猫爪子在心肝上挠了一轮那样。   不归细细瞧着他,大约是因为先前忙活得累了,他的手脚不像之前那样麻利,烙烧饼的速度慢了些。   反正客人也只剩自己,她便负着手,好整以暇地看着楚思远。   真是怎么看都觉不够啊。   原本想早日带上这崽子回长丹,可每日一来,看到他热火朝天笑容腼腆地忙活,再一想到回宫之后便不再有这样的安乐从容,到唇边的话又迟疑了。   上辈子楚思远在宫里过得并不十分痛快,他在民间过活了十几年,虽然日子艰难,却无拘自在,每日最大的烦心事大约就是瓦罐里的铜板多不多。一入宫就再无自在,每日有积压功课考核,要学宫廷礼节,要面对四面八方的隐晦敌意……   也不知道是哪一回,他从书房离去,在门口回头,声音带三分委屈:“阿姐,其实我更喜欢以前的日子。”   那时不归忙着俗事,实在没空关爱一下他的少年心肠,便无视了他的难过,头也不抬地耳提面命:“舅父与孤对你期望皆不低,这话休让孤听见第二回。”   她当时只觉这孩子稚嫩矫情,皇子之身难道比不上卖烧饼的尊贵?他只是在宫外流离了太久,一时接受不了太多条条框框罢了。给他一点时间,早晚他会适应,也必须得适应。   现在想来,自己实在对他关心不足,强硬过头。如今她有心想善待楚思远,既想授他权柄又想予他安乐,贪心地想把鱼与熊掌都掳来给他,只落得个左右为难。   这不,都在雁湾小镇徘徊一个月了!   上辈子初次出宫好奇心膨胀,也只在临州逗留了半个月便带着他回去复命,岂想今世为难至此。   “姐姐,你的饼子好了噻。”楚思远捧着厚厚的油纸递来,看着她的眼睛明亮清澈,笑意如灼日。   不归接下,干杵了一会,问:“小鱼,你觉着自己如今的日子快乐么?”   楚思远捡着饼渣喂给猫:“挺好啊。”   “那,若如今有一机会,可使你过上比卖烧饼富足千倍的日子,不必卖力气更不必风吹日晒,余生都不愁的那种,只是未必比卖烧饼自在,你可愿意?”   “比如——跟姐姐走,你愿意么?”不归凝重地看着他,却见男孩顺猫的手一顿,抬头看了看她,脸慢慢涨红了。   这是什么反应?   她又问了一次,楚思远的脸越发红了,偷偷觑着她,说:“姐姐,我自己能养自己,童养夫什么的我不需要噻……”   不归:“……”   怎么莫名感觉自己像个猥琐的独眼土匪头头,坑蒙拐骗纯良少年似的?   “姐姐不是这个意思,是……”   “喂你叽歪够了没啊!买好了就一边去啊!”身后不知何时来了一个胖小子,正抖着脸上的蛮肉不满。   不归回头看了他一眼,胖小子差点咬到舌头,没吭声了。   她这才转回去,顿了一会,缓眉垂眼,扬起笑微微摇头:“罢了,当我什么也没说,我明日还来,记得备下饼子给我。”   不归转身离去,楚思远又在身后叫住了她:“姐姐,那饼子太干,吃多了积肠胃嗦!”   她回首朝他点头,单手拎着油纸回客栈去了。   刚回去,一路上护卫左右的天御暗卫长赵康毕恭毕敬地交给了她一封信。   不归放下烧饼接过,展开细读,读完叹了口气。果然耽搁的时间太长了,舅父那边也有些急了,忧心她是出了什么事故。   不归回了房间,茹姨正在桌上翻着账目,见她回来,接过她的油纸包打开,把各样饼子都切了一小块下来,摆在瓷盘里,压走多余的烙油后才肯让她吃。   她端正坐着,一块一块细细地嚼,茹姨见她吃得有滋有味,摇头笑了:“这烧饼是好吃,可也比不上宫里的鱼糕啊,小姐到底是怎么喜欢上的?竟吃了一个月还这样贪嘴。”   她细嚼慢咽:“这可是我弟弟亲手做的,其他吃食哪里及得上?”   “说到这事,小姐,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宫呢?”   “茹姨也急啦?”   “老奴替你急。”茹姨拉走还剩一半饼子的瓷盘,“这都过月了,我们带来的药物快见底了,那方子只有宫中调配得来,小姐如今身体看着是没出什么事,可这宫外到底不比宫里,小姐一没得精细调理,二又贪吃民间食物,我看着是怕得很。”   不归对茹姨这过度的担忧关怀有些无奈:“茹姨,我如今长大了,身体没那般病弱的……”话刚说一半便见茹姨瞪眼,只好投降,“您说的是!这回宫事宜,我正要预备下了。”   茹姨来了精神,兴冲冲地起来去收拾东西,不归趁机拿回了那盘饼子,可看着那色香俱全的饼块,眼前晃的是楚思远的笑貌。   正叹息着这一生也要带他入皇宫,门口响起了敲门声,不归赶在茹姨前过去,开了门见是赵康,顿时直觉不好。   “小姐,小公子被抓进县衙了。”   不归眼皮一跳,压低声音:“却是为何?”   “您走后不久,有官差巡街抓占街摊贩,说是县官为整顿市镇而下的新规,小公子来不及走被扣下,又抗拒缴纳税费和他们起了冲突,当即被押走了。我们的人正盯在县衙门口,请小姐示下。”   不归心中焦急,当即迈出脚:“带路。”   赵康没有二言,带着她赶去县衙。   待到其不远处,不归隐在巷子里观望,一个骂骂咧咧的菜农被官差粗鲁地推出县衙的大门,一路走一路啐,拐进巷子后则立即变了神色,向她拱手行礼。   这个伪装成菜农的侍卫是安排在楚思远旁边的人手,楚思远被逮走时侍卫也假装触怒官差,跟着后脚进了县衙。   不归皱眉:“小公子为何没出来?”   侍卫:“原先只是街道冲突,可小公子刚被押进去,后脚就有人来投案,说是吃了小公子做的食物中了毒,县官已直接将小公子下牢了!” 第4章   楚思远投毒?开什么玩笑!   不归又气又心疼,生怕他在牢狱里受苦,一时想杀进县衙里要人,脚还没迈出,又堪堪忍住了。   “马上去查探,把那投案人、中毒人、毒的来源全部查清,务必要快。其余者去打点牢里情况,绝不能让小公子伤及分毫!”她收回脚,眉锋一转,又命令道:“县令身份也一道查。”   侍卫循令退下,不归按捺情绪,仍是恼得在墙上捶了一拳,心里极不好受。此次下江南接皇子回宫本是隐秘进行,皇宫那边是说她第一次出宫去公主府小住,宗帝将此事兜得密不透风,足见干系重大。   此时再急也不能到县衙里自报身份接出楚思远,否则消息传到国都,那更不知回路如何艰难。   千般说辞都是自己延误耽搁下的错,若不是重生而来贪顾这一时安乐,也不至于拖到现在节外生枝……   不归背着手走到楚思远摆小摊的地方,那里正有官差拖着他的家当,周围人指指点点。她刚想上前去理论,那今早买烧饼的阿翠冲去阻拦,被官差推搡开,气得不停跺脚大骂。   她看了一会,心里一动。经一月观察与暗卫私下调查,这阿翠从前受过楚思远娘亲的照顾,自她病逝后时常帮衬楚思远,是可信之人。   不归转身回了客栈,到居住的客房:“茹姨,您收拾好了吗?”   “常用的都还备着呢,怎么了?”   她大致和茹姨说了情况:“等我把他接出来,我们就走。”   “小姐可想好怎么做了?”   “我那枚令牌呢?”   “小姐要用上这个?”茹姨有些诧异,仍立即将那枚象征她现今身份的郡主令牌找出递去,“此物一见光,小姐的身份就藏不住了。”   不归接过,指甲刮着上面的字:“若情势所迫就拿它出来扎眼,横着讨人,用不上就做个障眼法的物件。但此事不对,待我接出弟弟,我们立即回长丹。”   茹姨有些担忧:“小姐应付得全吗?”   此时她已走到门口,听此侧身,发髻下的丝绦因突然转头而打在她腮边,顷刻留下一点红印子,正重叠在她唇角扬起的浅梨涡里:“我定会保全你们,放心。”   她到另一房间等待,很快赵康回来禀告,奉上了一叠资料。不归一目十行看了,那中毒的是今日在她身后嚷嚷的胖小子胖二,是街头的熊孩头,从前常结队去骚扰楚思远,最近因为某金主罩着而消停。毒是从一家医馆流出的,那大夫是有名的奸商,与雁湾县令官商勾结,部分药价相当昂贵,有穷人迫不得已去偷他家的药,被医馆豢养的大狗咬得伤痕累累。   “中的是砒/霜,好在他家人发现的及时,背去医馆催吐救了回来。他家人一口咬定他是吃烧饼出现的不对劲,去报案时撞上小公子被官差带进去,便冲上去拉扯,竟从小公子怀里扒拉出一包砒/霜,那县令因此立即将小公子关进了大牢。”   不归磨墨的手一停:“小公子可有受伤?”   不知怎的,赵康从这话里听出点戾气,后背嗖嗖冷了点:“没有,殿下放心。”   不归眉头蹙得更紧了点,揉了一会右手腕,思索后提笔艰难写字,不多时写满了纸页,只是笔画颤处颇多。   她也未等墨迹干,两指一夹连同郡主令牌递了过去:“你亲自去找裁缝家的女儿阿翠,告诉她孤的身份。按上面写的引导她,那姑娘识字且口齿伶俐,治得来地头蛇。”   她解下腰间的荷包,自怀里摸出一枚官银扔进去,把这一大包碎银和一叠银票交给赵康,让他尽管拿钱收买水军,又吩咐了种种事情,强调了一条重要的:“处理完就去雁湾码头悄悄预订渔船,不要让人知晓,我们今晚也许用得着。”   吩咐完赵康,她在原处思量了一会,又写了一封信,不等墨迹全干便折起,收入怀中。   做完她再次出去,来到县衙不远处的茶楼二楼坐下,点了一壶好茶放着,眼睛逡巡在县衙门口。   楚国有三十二州,江南占十一,大皇子楚思平生母淑妃正出于此地江南望族冯家,前世皇室夺位之战如火如荼,定王楚思平落败后迅速退回了江南,仗着背后士族撑腰和水网当起了土霸王,妄想裂楚而治,虽然最后还是被兜起来摁着头打,但也耗费了许多国力。   不归透过窗俯视着县衙半景,眼神有些阴寒。   据说这个雁湾的七品县令是捐银子得的乌纱帽,年近五十还腆着脸认了临州知州为义父,好巧不巧的是,那二十来岁的知州老人家恰是淑妃胞弟冯观文的同窗,是冯大儒门生之一,订的亲也是冯族的女儿。   里头关系曲折隐晦,拎出来拨上一拨,有些玩味了。   桌上的热茶换了几壶,不归童年很是喜欢听说书,如今顾不上便只坐着专注等候,茶楼里的说书讲过了几折也没细听,听客们起哄喝好也不受影响。   听客们起哄说书先生再讲几个段子,说书人约莫是段子穷了,拱手下去喝口水。待回来已悄然换了个先生,一敲扇,沉沉嗓子,讲起了别的卖点:“今日来个皇家的奇事,在座诸位可有养猫?有些猫儿生来眼睛异色,爱猫的看着稀罕宝贝,可这要是长在人脸上,而且生的是在皇家贵女脸上,又怎么瞧呢?”   “这个老稀奇了!”   “想想瘆得慌哩!”   “是也,皇家中正有这样一个天生异瞳的少女,名号不归郡主……”   乍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不归挑眉,侧首匆匆瞥了那说书一眼,纳闷又汗颜。   我说怎么前世知名度那么高,原来是托了民间艺人的福。   她回头仍然瞧着县衙门,但听了那么零碎一耳朵:“这不归郡主生带异像,降而猫鸣,乃是天上猫仙下凡,一日啖鱼三十尾,甚爱令宫人躲藏自己蒙眼抓捕……”   不归:“……”   “却说年幼时,有一日,这不归郡主兴起不减,蒙眼抓人抱住了一个大孩子,正待揭开眼布,那小孩却冷冷开口:喝!吾乃东海龙王,你这猫儿吃我水族甚多,我今日特来找你算账!这小郡主竟然也不惧,更兴奋道龙王蒸来美味,喝左右上前困住龙王,这下可把龙王惊着了,原来这郡主辰星下凡,等闲奈何不得……”   说书人有声有色杜撰着,假胡子乱飞,讲到精彩处博得哄笑声,而故事里的主角却已听不进去,她抓着窗柩紧紧盯着楼下街道上出现的大队人,见那裁缝家的少女阿翠第一个跑到县衙门口,上去一夺鼓槌,抡着臂膀就开始击鼓。   不归等了一会,等阿翠被带进县衙,一群义愤填膺的人围堵在大门口,她才离座而去,热茶里搁着碎银。   “然而没想到的是,郡主扯下布巾一看,四下哪来的龙王?倒是有一只肥得流油的大耗子,窜着跑进草里去了!”   满座喝倒彩,而她径直离去,并未听到这最后的内容。   县衙门口一大群孩子正朝里砸着石头,叫嚷着放人,捕快出来赶人,小孩们轰的躲到大人身后去,换成一群大汉叫骂。   里头阿翠正高声叫着:“凭什么抓我的弟弟?!他一个十三岁的孤儿每天辛辛苦苦烧几张大饼,恨不得多揽几个客人挣钱,怎么可能在饼子里下毒!你们有什么证据!”   这阿翠常当街兜售衣裳,她家活儿好,嗓门又大,别家裁缝要么是搁不下脸吆喝要么就是嗓子比不过这辣妹子,是以阿翠家的生意越做越好,招了不少伙计帮忙,阿翠一空闲就去楚思远那照顾生意。她的嗓门是当街无愧的铜锣姐,这回又占了强理,中气一足,吼得那草包师爷脑门一瘪。   “管家办差哪里容得你撒泼!我们既然拿下他当然是有确凿证据……”   阿翠声音再提高:“那你拿出来!屁气都没有就全靠嘴崩声响啊?套个帽就鱼肉百姓的强盗,放着鸡鸣狗盗不抓尽折腾我们这群做小本生意的良民,今天抓我弟弟明天是不是就拿我们开刀了?!毛的整顿街道,去你母的征收新税!今天要是不给个说法我们谁都不走!”   大门口的大人小孩都应声大叫,不归在人群后,捻着腰间的流苏透过人群的缝隙观看,那个扮成菜农的侍卫在她身旁边呐喊边护着。   那师爷正使劲打着太极,几个壮汉推开人群冲进了县衙,正是那个中毒小胖子的屠户爹和几个叔伯。   屠户大脚进去怒叫道:“我儿子今天就只吃了那小子的饼!不是他下的毒还能是谁?!明摆着的事实还用什么证据!要是我儿子出了点事,老子就把那烧饼小子剁碎了糊墙!”   “案情还没确定呢,你们瞎嚷什么?”阿翠吼不过屠户,又扭头叉腰:“你们不就欺负小鱼没爹没娘没靠山吗?今天我们大家伙来了,你们倒是掀出证据来啊!”   于是两波人一起冲那师爷怒吼,那人差点从椅子上抖下来,连忙跑去里堂请县太爷。   没过一会县令就打着哈欠出来,眼角还有点排泄物没弄干净,肥头大耳的,配合一身感人的膘,莫名的像个人形不倒翁。   县令的肺活量没跟上体型,说俩字就得断句:“堂下——何人——喧哗——”   阿翠高声叫冤,屠户大吼公道,震得胖县令眼屎都掉了,忙不迭叫:“传证——人来——”   一个干瘦中年人出场,自称是医馆大夫:“那小子前天来草民这买砒/霜,说要药老鼠……”   阿翠:“放屁!小鱼自己养了猫!哪里用得药老鼠!”   县令:“不毒老鼠——当然是要毒死人——”   师爷:“没错!那胖二肯定是被他下了毒!”   “……”   “你们当我是傻子吗?”阿翠大怒,门口的水军跟着叫嚣,竖起了一堆中指。   县令理直气壮:“反正那小子买□□是个事实!”   “是吗?”阿翠扭头质问大夫:“请问砒/霜一两多少钱?”   “不多,一两砒/霜半纹银。”   “哟,还不多?那小鱼跟你买了多少?”   大夫胡诌:“足有八两,不知道毒了多少人,那烧饼买不得。”   “那你听好了,我来给你算笔账!”阿翠板起手指,“他的烧饼个大便宜,一个只卖两文——大夫,你家伙计也经常去买他的饼呢,你敢说你没吃过?他一天最多卖上百个,除去成本及生计剩下的十来文都花在了听说书里,上哪找的四纹银!”   大夫:“那他的钱一定是偷的。”   阿翠冷笑:“什么破道理,这里倒是有明抢的呢,你怎么不吭声?哦是了,你也是强盗来着。”   不等大夫再开口,她扭头大叫转移话题:“哪有这样审案子的,我弟弟为什么没出来!你们是不是正搞严刑拷打逼他认这瞎罪?”   不归听到这,无声地把流苏扯断了。   各家出场~   不归:我一出场就退位重生   楚思远:我登场不久就被陷害了   阿翠:我一出场就调戏正太,叉腰 第5章   如果这些人敢伤他一毫,孤就将此处夷为平地——   戾气冲破骨髓呼啸而上,快要脱骨而出时,拷着手的男孩闯进她右眼里,倏忽平息了一切动荡。   “跪下!”   楚思远站着:“我没有下/毒,无罪,不跪。”   县令大叫:“大胆——人赃两全,你敢狡辩?”   屠户抡着拳头上去:“老子要给儿子报仇!”   不归心又缩起来,却见那崽子缩肩就地一滚,屠户老拳落到了捕快身上,惹起一阵叫骂。   楚思远站到了阿翠身边,朝她感激一笑,扭了扭手铐抬头嘲笑县令:“当我傻子嗦?那砒/霜根本不是我的,你们搞陷害咧,哪个龟儿子证明是我下毒的?”   大夫站出来:“明明就是你来我店里买的砒/霜,我的伙计们都能作证!”   男孩吹了声口哨:“龟儿子,哈巴儿。”骂完又看屠户:“胖二莫事不?”   屠户怒气冲冲的:“日你个仙人板板,怎么可能没事?胖二要是以后有个毛不好,老子第一个剁碎你!”   楚思远哦了一声:“就是说他现在好点了?那好啊,你带他过来嘛。”   屠户叫骂着要打他,又听他说:“只要你儿子说我下/毒,老子就认了。”   县令正头大,也不管屠户意见,立马叫人去把胖二带过来。   等了老一会,俩捕快喘着粗气把担架上吭哧吭哧的胖二扛过来了,看那架势还以为这小子命不久矣,直到上了公堂看见老爹,惊呆了:“阿爸,你在这干啥呢?”   屠户搂着儿子心疼了一会,指着楚思远叫道:“阿爸给你报仇来!”   胖二更蒙了:“鱼哥你咋了?”   其他人:“?”   楚思远抬了手铐给他看:“他们说我给你的饼子里下了毒。你要是死了,就砍了老子脑袋,要是没死,就把老子发配到海关去。”   胖二突然从担架上蹬起来,脸上蛮肉抖了抖:“屁嘞!哪个龟儿子说的?”   屠户脸色有点不好。   楚思远歪头:“你确定不是老子下的毒?”   “日个仙人板板的!”胖二鼓起腮帮,“肯定不是你噻!”   “确定了嗦?”   “确定嗦!”胖二又拽着老爹大叫:“阿爸你肯定搞错了,我都吃了多少鱼哥的饼子了,他干啥要害我!”   寂静了两秒后,楚思远哈了一声:“都说我没搞什么幺蛾子嗦。”   门口的不归挑了眉,吁了口气。   县令还在强词夺理:“不是你还会是谁——”   阿翠在一旁叉腰:“不就是八两砒/霜的来龙去脉吗?我知道是谁的,就怕县令老爷不敢让我证明!”   那师爷咯噔一惊,刚要偷偷给县令比个阻拦的眼色,屠户父子大噪,激得县令一个哆嗦拍了准许。   阿翠拍手,门口出现一阵骚动,只见一个年轻人牵着条威风凛凛的大狗进来,看也不看医馆大夫,拱手行了个礼:“草民是医馆伙计马涛,这是医馆的狗,见过县令老爷。”   大夫要叫嚷,被发现不对的屠户阴沉沉地按住肩膀:“我说郎中,你紧张个锤子?”   马涛:“他怕暴露。”   阿翠喝道:“小哥,你甭客气,只管证明!”   这年轻人瞥她一眼,耳朵红了一点,低头去摸那摇着尾巴的大狗:“能证明的是这狗,请问县令老爷,那罪证砒/霜能给我一点吗?我来示范,大家看好了。”   阿翠立即带头大叫,屠户一族也威逼,门口的人更是亮出了一堆扁担家伙,扬言不给个公道就挑了衙门。   县令抖了抖肥肉,只好让人拿出那砒/霜。那师爷识时务得很,预感到大势已去,慌不溜地悄悄跑了。   马涛接过砒/霜,吊在大狗鼻子近前晃了晃,过了一会收了砒/霜,摸出块肉片给它看。大狗哈着气,前腿兴奋地刨了两下。马涛摸着它的脑袋说了声乖,便牵着它溜起来。   大狗来到楚思远面前,一声不吭地摇着尾巴走了。马涛带着它嗅,经过一个捕快时,大狗亮出森亮的白牙吠起来。捕快吓得够呛,马涛拽回大狗喂肉片,顷刻又温顺了。   阿翠指向他:“这位大哥,你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味儿啊?”   马涛接口:“就是这包砒/霜的味。”   楚思远笑:“巧嘞,就是这个大哥抓我进来的。他往我胸口猥琐地摸了两把,那包砒/霜就跳了出来,硬说是我的。好好的官老爷,连我一个卖烧饼的都不放过,就因为我没纳那劳什子新税吗?”   这下群众沸腾,“狗官”、“奸商”、“龟儿子”此起彼伏地吼起来,屠户和他的兄弟们掀翻了县令的桌子,把人揪着一顿打。门口的百姓早就被压榨得一肚子怨气,又得了收买和有大佬撑腰的铁消息,顿时扬着扁担大叫着“打他”,掀开吓软的捕快就冲进去。   阿翠急忙趁乱护着楚思远跑出去:“小鱼!那帮混蛋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楚思远边跑边大笑:“没事!我进去参观嗦!”他从腰带上扯出根铁条刺进手铐里,几下鼓捣,猛得挣开,得意洋洋地示范给她看:“我能有个啥子事……”   “那就好!翠姐现在和你说件大事,小鱼你听着!我是得过你娘亲拜托要照顾你的,现在这儿有人要搞死你,你得走!跟着这位小姐走,是她教我来救你的,她一定能保护你!”阿翠把他推去,楚思远还没反应就落入了一个怀抱。他仰首,看见一张戴了眼罩的白皙的脸。   “放心,我不会让他有半点危险。”不归朝她点头,“多谢你。”   阿翠鞠了个躬:“请好好照顾他!”说完就跑回人声狗吠鼎沸的衙门。   “一定。”她强硬揽过他的肩膀转身就走,低头对懵逼的他说:“鱼儿,我是来接你回家的。你在这里没有立身之地了,跟我走,我能给你一切。”   楚思远懵圈:“姐姐,你要带我去哪?”   “路上说,我们先离开这里,这儿不安全。”   她嘴上强横,心里却是虚的。她甚至想过他不配合的措施,那就把人温柔弄晕了掳走……好在他虽然一脸三观重塑的样子,但始终跟着她的脚步走,没有推开她的手。   不归带着他和其他人汇合:“去码头。”   她带着楚思远上了马车,车里有个笼子,小花猫正在里面咬铁栏,一见了他就狂叫起来。   不归当着他的面开了笼子把猫抱出来哄,小猫原本惊恐得眼珠子要掉出来,最后屈服于前世铲屎官的手。   她顺着猫抬头,专注执拗地看着他。   楚思远假装不明白,装作可怜兮兮的样子:“姐姐,你要做啥子?你是不是想把我的猫当人质强迫我嗦?”   不归连忙把猫送过去:“不是!我是想让你信我,我绝对没有恶意……你想想这一个月,我们相处也很是愉快对不对?姐姐看上去不是坏人是不是?”   “你现在像在拐我。”   “不是!”不归辩解,“我不是土匪也不是人牙子,你是我血亲,我来带你回家……”   这假装纯良的男孩看着她语无伦次的样子憋着笑。他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小子,家私就那烙烧饼的破摊子和怀里一只猫,这姐姐身上的衣料一看就价值不菲,图他什么?他九岁死了娘,也不是没有被拐被骗的经验,早在市井里滚成小人精,分辨得出好赖。不过是……莫名想逗她。   不归刚要赌咒发誓,马车忽然停下,她迅速抱过楚思远护住他后脑勺,免得他磕到。   茹姨在外面开口:“小姐,我们到了。”   “这就来。”不归答应着,把猫放回了笼子里给他拎着,把人牵手里哄道:“晚会和你解释,乖啊。”   他瞪着她泛红的手背好一会,竟也没有甩开她的手。   难道就这样,要被这个姐姐掳去做童养夫了?   他心里涌起一股古怪的跃跃欲试,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混混沌沌地滚了四年,这还是第一次有这样奇怪的念头。   他刚下了马车,她忽然挡在他身前,气场变了。   码头上有一队官兵,为首的青年看上去是个头,微笑说:“下官参见郡主。”   楚思远僵在了原地。大楚之内只有一个郡主,就是他时常在茶楼里听到的那位高不可攀、万人之上、说一不二的……嗜鱼郡主。   小剧场   茶楼:这不归郡主吃鱼不吐骨头,口味极其刁钻,是天底下最难伺候的主!   楚思远看看自己烙的饼子:……   原来砒/霜俩字是屏蔽词啊……(狗头微笑) 第6章   不归看着那个为首的青年,眼睛眯了一下,神情意味不明。她不动声色地将楚思远揽到了自己的身后,以自己单薄的身躯挡住他,挡住那探究的视线。   青年快步来到面前,弯腰道:“下官临州知州徐让,不知郡主驾到,有失远迎,还请郡主宽恕下官招待不周的过错。”   不归看着面前一表人才的临州知州,微笑:“徐知州多礼,孤离宫游玩些许,无意兴师动众,待了这许久日子也腻味了,就不必再劳烦知州招待了,请回吧。”   徐让不退步不抬头:“怠慢郡主已是大过,传到陛下耳里定是要治下官,还请郡主略施薄面,给下官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要将功折罪倒是简单。”不归笑道,“听说徐知州的干儿子在雁湾镇上很是威风,不如请知州好好代行严父职责,好好管教一下你那位干儿子,如此便是大功一件了。以免此人鱼肉乡里,败坏朝廷官员风气,更以免他人闲话,称子不教,父之过。”   徐知州的脸色顿时有点好看,她无意欣赏,矜贵地挥手轰人:“知州俗事繁忙,就不必再在孤这里浪费时间了,回去吧。”   这派头倒是看不出一点仓皇奔逃的狼狈样。   徐让又婉言说了几句,都被不归直接呛回去了。他话头一转又恳切道:“既然郡主不愿再久留,那不如让下官尽一尽地主之谊,为郡主定一艘舒适的游船返京吧,愿郡主返程愉快。”   不归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十分爽快地应好。   知州出马,不久就定下一艘豪华舒适的游船,不归客气过几句,坦然撩过衣角第一个上了船,转身向楚思远伸手:“怕船吗?”   楚思远摇头,握住她的手跳上去,其他人也跟了上船,徐让和那船家嘱咐了几句,再向她行礼:“愿郡主一路安泰。”   不归挥挥手:“不必多礼。代孤向你干儿子问个好,雁湾小住一月,贵子的治理方针很是有趣。”   徐知州扯了扯笑,仍是礼数周全地行了礼。   待船行驶出去了好一会,有一青年驾马而来,下马来到徐让旁边,看着远走的船问:“郡主如何?”   徐让没好气:“行止乖戾,不知陛下缘何那般宠爱她。不过一个丫头,也敢对地方大臣颐指气使。”   这青年却是之前在茶楼里牙根乱嚼的说书先生,摘掉了大胡子后,他的相貌倒是异常清秀,只是神情总带着一股不怀好意的意味。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的喜好就是风向,你悠着点儿,不满也憋住。”   徐让也没计较,只是压低声音:“可是观文,就这样处理当真可行么?”   “没事。”青年打量那艘渐行渐远的游船,“家姐催促得紧,总得给些做法。”他拍拍徐让,“对了,虽傻人有傻的好处,但你这干儿子确实该处理了。放心,只要处理干净,罪责落不到你头上。”   游船上,茹姨从包袱里拿出一盒治晕船的药丸,取了一颗给不归,她直接拿了整盒过来:“还有备着的吗?”   茹姨笑:“还有一盒呢,药物备得最足了。”   “晚点大家都分一些吧,初次登船的怕是不太适应。”说着她捻了一颗转向楚思远:“来,张口。”   楚思远:“……”   “小鱼怎么了?”   “……我自己来就可以嗦。”   “哦。”不归把药丸递过去,“吃吧。”   她自己也含了一颗,看着茹姨在船里面忙活,把那小盒子放进怀里,又从中取出一封在客栈里写好的信,背着茹姨招来一个侍卫,将信递去了。   不一会赵康前来回禀,她轻声问了几句,赵康恭敬地把郡主令牌交还,说:“都准备妥当了。”   “好极了。”她这才满意地令人退下,转头想去和楚思远说话。   楚思远正在一边看着她,眼神竟十分复杂,腮边鼓起一小块药丸的形状,既孩子气又透露着一股奇怪的深邃气。   不归一看向他就扬起唇角:“小鱼第一次坐船吧?有不适的地方没有?”   楚思远摇摇头,那颗药丸从左边移到右边,问:“姐姐,你真是郡主?”   不归晃晃两手:“不像么?”   “我觉得郡主是不会连续吃一个月烧饼的。”   她原本还以为小崽子会说什么,听到这笑开:“你对自己的手艺没信心吗?我就喜欢吃你做的,又有什么不可以。”   楚思远脸红了一点点,又梗着脖子:“反正姐姐不像就是了。”   “这话奇怪了,那在你心里,什么样的才应该像个郡主?”   “茶楼里说书的那样。”   不归的笑一下子有点垮了:“那都是杜撰!他们说我什么了?”   楚思远严肃:“冠绝天下,艳惊四海。”   “咳,也不全然是假的……等等,你这是变相说我长得不好是么?”   楚思远摇摇头,凝着眉看她:“还说你喜欢血腥,爱吃生鱼,性格恶劣草芥人命。”   不归笑起,鼓励道:“还有呢?”   “小小年纪就恃宠而骄,目中无人,声色狗马——败家就对了。这说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皱着眉的样子落在她眼里十分珍贵,不归摸他脑袋:“怎么,刚才还说我拐你,现在反倒关心我了?”   楚思远又扬眉:“说个大实话而已。我只是个穷孤儿,什么也不会什么也没有,姐姐又不会害我,我担心什么?”   不归揉他脑袋,楚思远大概是营养不良的关系,个子比她矮上许多,这让她两辈子的母性顿时大发,怎么上辈子就没觉得这小崽子这样讨人喜欢呢?   “你不是孤儿。”她郑重道,“你父亲正在长丹等你,我此来就是带你回去认祖归宗。”   谁承想他笑了一声,一口否绝了:“不可能,我爹早就归天了,哪个认错亲的大傻子在胡说八道?”   不归停了一下,屈指敲了他脑袋:“竖子不敬。”   她摇摇头:“路上我再一一向你解释,你还小,还理解不了上一辈的错综关系。”   楚思远捂着脑袋,又问:“那……我和姐姐是什么关系?”   “姐弟啊。”不归又敲他一下,“喊了我一月多的姐姐,难道让你白叫了?”   “什……什么?!”楚思远登时破音了,引得船上其他人都瞄过来看看。   “是是是亲生的?!”   “若是亲生倒更好了。”   楚思远心里咆哮着:一点都不好啊!!   不归捏住他鼻子:“你是我最小的表弟,是我极其重要的家人。”   “哦表弟,哈,表弟,哈哈。”楚思远松了一大口气,正傻笑着,眼睛突然瞪圆了。   “那个,那、那那说是我亲爹的人,是……”   “想到了吧?”不归刮着他的鼻子,“孤的舅舅,天下至尊。好啦,不必怀疑我的话,长姐今生绝不诓你,详情等以后我再和你细说。”   楚思远有些焦急,巴巴拉住了她的袖角:“我现在就想知道嗦。”   此时日垂山头,夕阳渐沉,金黄光芒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如一碗清淡的蛋花汤。湖面上还有一些渔船,行驶在薄薄的雾气里,像从山水画里穿出来。   “现在不合适,还没安全下来。”不归回头看了一眼渐行渐远的码头,伸手把楚思远揽进了船舱里:“此处有风,还是进去躲躲吧,过了今晚,什么都好了。”   楚思远的小花猫正放在笼子里,待在船舱里,一看见他进来,又喵喵的叫个不停,楚思远过去安抚他的小可爱,只得暂时将自己的身世之谜和去处放下。   不归则在船舱里转了一圈,最后找到了一个适合丢东西又能显得丢得自然的地方。她拿出郡主令牌缠在上面,又拽了几下,确定不容易掉之后方满意了。   “姐姐是在做什么?”   “留点让他们放松的东西。”不归笑,“反正这令牌也是用不久的。”   窗外的太阳已经完全落入地平线,黑暗如一张大网缓慢地将这一片水域裹进去,雾气也渐渐蒸腾而起,越来越浓。   茹姨还在整理不归的东西,偶然抬头望向窗外,竟发现雾气已经攀上了船身,连月亮都看得不是那么仔细了。一股奇怪的冷气攀上身体,茹姨正奇怪,突然一层冰水漫过了脚裸。   是夜,载着不归郡主的精美游船分崩离析,在两州交界的水面上迅速地沉了下去。   没过多久,得知消息的官兵马上派出官船前去救援,他们打捞到许多宫中才有的物品,最惊骇的是在一片游船碎片上找到了一块勾住的郡主令牌,而人却是找不着了。   于是,不归郡主私自离开国都游玩,不慎身葬水下的消息被快马加鞭地送到了长丹。 第7章   茹姨咳嗽着,被侍卫扶上了小渔船。游船裂开的时候,她不小心掉进了水里,几番波折被侍卫救出来了。   刚吐完一口湖水,神智稍稍清明,她就拽住了侍卫:“小姐呢?你们找到小姐了吗?”   侍卫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恭敬地递给她,只说:“这是郡主嘱咐的。”   这是宫中特有的避水纸,不怕水湿墨迹,茹姨抢过来展开,上面字迹虽略有歪斜,但确实是出自小姐之手。待看完了信上所写内容,她松了一口气之余,又吊了一口气。   “郡主还说,接下来我们任凭您吩咐。”   茹姨将那信看了三遍,而后点火烧了。她抹去额头上的水,说:“我们这就去投奔官差,哭诉小姐没了,让他们护送我们回长丹。”   信上讲了来龙去脉与安排:“我耽误过久,引人猜疑身份,害四弟受难。几枚宫银便使他们确定我等身份,引来知州,足见此地信息通达至极,全在世族掌控中。有人不愿四弟返长丹,我需保他一路。请茹姨保重自己,务必将不归之殁传到宫中,使人尽皆知,减少我方归途之阻。”   楚思远醒来的时候,正看见不归盘着腿背对着他坐在他前面,背影萧索孤寂,似乎在眺望着什么,看上去离他十分的遥远。他心里慌张起来,喊了一声:“姐姐。”   不归立即将手里的眼罩重新绑回去,绑完才回头:“醒了?”   渔船边上的赵康刚好把白鸽送上天,天光破晓,她的唇角捎了一段晨曦的光,白鸽从她身后飞起,映得她的笑容如羽洁白。   楚思远看着她,眼睛怔了。   不归笑着凝望他,谁知楚思远突然抬手伸向她的左眼,不归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躲开了他的手:“你做什么?”   “你的眼睛真的没事吗?我可不可以看一看嗦?”   “怕吓到你。等你先适应我了,以后再看不迟。”   楚思远哦了一声,这才转眼四处看看,故意问:“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昨晚那艘大船呢?”   昨晚他们搬动人时他就醒了,结果看见那大船忽然在水面上分崩离析,吓出了一身冷汗。可她一直轻拍着他后背,他枕在她腿上,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渐渐就睡过去了。   “大船太过引人注目,又不方便,所以暂时改用这种小巧灵便的轻舟。”   “其他人呢?”   “我们兵分两路,他们走官道,我们走野径。”   楚思远看她:“姐姐,我感觉你也有点野。”   不归摸上他的脑袋:“我再野,终归还是家禽。你则不同,即便成了家禽,你骨子里还是难拘的。”   上辈子这位郁王殿下接过了王位的圣旨,却是不屑一顾,说什么也不登上王位,宁可跟在她身边当一个被使唤的将军。   她想到前世记忆眼睛就不自然,为了不被他看出端倪连忙岔开:“对了,你的猫也带上了,它看上去很怕水,正在你后面。”   那只小花猫正在笼子里瑟瑟发抖,啼叫的声音都比平时小了许多。   楚思远挪去将它从笼子里放出来,小花猫在他手掌心上乱挠,看着四周茫茫的水域,惊恐得毛都嗲起来了。   楚思远像哄一个孩子那样哄它,安抚完还把它带到船边,让它伸出小爪子去碰一碰水面。   不归看着他们,眼神缥缈。上辈子,那花猫长大以后极其有灵性,有时候不归神思恍惚,泡澡泡到忘了时间,老猫便跳到浴桶边上,拿爪子去试一试水温,提醒她应该出来了。最后的三年,它是她唯一不离不弃的陪伴。   那猫既害怕又好奇,小心翼翼地腾出爪子去碰水,刚碰一下就闪电般收回来,在他怀里乱窜,还跳到他肩头叫个不停。楚思远嘲笑:“你怂什么?怕什么,我在这儿呢,总不可能让你掉下去。”   “那你怕吗?”不归问道。   楚思远回头:“我需要怕什么?”   “我要带你回长丹,进皇宫。你不怕那红粉宫墙,繁华天地么?不怕那朝廷谋算,宫中算计吗?不怕说书先生故事里,吃人不吐骨头的上位者吗?”   楚思远抱着猫认真地想了想:“我一个人过惯了,见识短,担忧的东西也就比较浅。昨天大早我还担忧烧饼卖不出去,中午蹲了大牢,有吃有喝有得住还觉得怪舒服,最多担心一天不去做烧饼,客人会不会渐渐淡忘我,连累我以后的生意。姐姐说的事对我来说太过磅礴,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现在想多也只是瞎操心,那不如先不歪想,以后再随机应变噻。”   “未入人世,不识愁滋味。”不归轻笑,忽然一激灵,“小鱼,你的意思是,愿意和我一起去了?”   男孩长长地哈了一声:“郡主殿下,我也没法不答应吧!”   不归握住他的手:“叫阿姐。”   楚思远端详她一会,别扭地叫了一声。不归当即眼眶酸涩,他又问:“阿姐,是你在害怕吗?”   不归别开眼,抬头看逐渐升起的太阳:“有一点点。”   “那……我把我的胆子分点给你好了。”楚思远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   不归噗嗤:“你还是分点给小雨吧。”   楚思远吃惊:“你怎么知道我给它取名叫小雨?”   不归故作神秘:“我无所不知。我还知道顺水北上,有山无名,山上有一隐世寺庙,名咏悲。”   “哦!那我们要上去烧香拜佛吗?”   此时天光大开,雾气已散,赵康卖力地划动小船,轻舟一过几重山,两岸青山鸟鸣不止,人间好风光瞬息而过,没有什么留得住。   不归没再和他瞎扯,抖开包袱拿出干粮,招赵康停浆歇息,三人一同用了早餐。好在此去风向水流都很平稳,不用人力划桨,小舟也能自己向前行驶。于是三人坐一叶扁舟,舒畅自在地欣赏水秀青山。   因着畏冷,不归还拿了一件淡紫色的小袄穿上,因走的匆忙,没给楚思远添置衣物,昨夜带出来的衣裳又有限,她便招楚思远他过来,从后环着他坐在船上,以免他年纪小感了风寒。   等到了晌午,日头渐毒,他们就停舟靠岸,就着附近的小渔村寻找客栈,或者借宿。如此赶了三天的路程,终于来到了不归口中的无名山。   前世她带领大军南下攻打定王的时候,走的也是这条路线。当时军队停下休整,遥遥之中她听见山上传下钟声冥冥,心有所动,于是登上那座寺,拜见了一位隐世大师。   她在雁湾镇行针布线最后决定走这条水路时,也与这咏悲寺有些关系。她心中有些不时破土而出的不安与疑问,必须要借点什么来解。玄妙也好,鬼神也罢。   在村中歇完一夜,隔日清晨不归便登山了,楚思远和赵康紧跟着她。   咏悲寺并不出名,山下人也不常去参拜,那山路不十分好走,他们直爬到半山腰才看见了一段曲折狭小的石阶,那正是通往寺庙的路。   走了好一会,这才终于可以清楚看见寺院。不归仰望着石阶上面斑驳生苔的寺门,不知道那位主持九禅大师是否愿意开门。   汗水自鬓角滑到下颌凝成一颗露珠,烙在楚思远的眼睛里,微微发烫。   就在这时,古钟悠鸣,寺院的门竟缓缓开启了。不归一怔,拾衣而上,向开门的小沙弥做了一礼,询问:“敢问小师父,此门为何而开?”   小沙弥回答道:“师父说,为天命所归之人开。”   不归微微一怔,看向自己牵着的楚思远,扬了唇角。   楚思远正专注地看着她的背影,忽然瞧见她转头而来向他一笑,捉贼似的心虚低头。   “进去吧。”不归牵了他的手迈进去。   从外面看咏悲寺只瞧出破败小气,只有走进里面才能看到院中的奇花异草,规模虽小,但有别样佛家气韵。院中其左有一棵榕树,绑满誊写佛经的素带,其右有一香炉,无烟有香,里门的佛像斑驳却庄严,钟声正从中悠悠传出。   楚思远以为她是要来拜佛,她却没有进去,带着他到了榕树下,看着那些悠悠飘荡的佛经素带,不知在想什么。   待得钟声响过一百零八次,不归松开了他的手,嘱咐了一声“等我”,也不让赵康跟着,自己走进了佛堂。   不归走进去,撩衣三拜过后去到那撞钟和尚面前,双手合十:“九禅大师。”   那大和尚模样看着像是不到而立,却给人一种百岁沧海的厚重感。他也不好奇不归怎么知道自己名号,单手立掌,和颜悦色问道:“施主有何疑难?”   上辈子和尚也是这样问的,她答的是:“我来问鬼神。”   这一次不归说的是:“我来问死生。”   “为何死在先,生在后呢?”   “我……”不归嘴唇颤了颤,声音低了:“我死过一次。”   世间无药能活死人肉白骨,不能使人返老还童,更不能使人死而复生,可她确确实实活回来了。   每天入睡,她都害怕再睁开眼时回到了空荡荡的皇宫,枕畔有冰冷王冠,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一只老花猫盘在床下。   她更恐惧的是,哪怕重新活了一次,哪怕竭尽全力去改变,走过那一段漫长的路途后,结局仍然如此。那是比什么都要残酷恐怖的惩罚。   “施主何惧?”   她低下头:“惧我死难改,我生也难改,惧后生之我,重蹈前死之我。”   和尚沉默了须臾:“造作妄想,以心生心,施主请跟我来。”   大师请她到院后去,初秋的天,石板上竟立着一块寒冰,和尚指着道:“此物四季不融,冬不增夏不减,光滑如镜,通透灵澈。”   不归来到那块寒冰面前,看见了倒映在冰面上的自己。   和尚又请她移步到小潭,她站在潭边上往里望,潭水清澈无比,她又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和尚说:“不融冰为死,活眼潭为生,施主看见了什么,就是什么。”   不归怔怔看着自己的影子,半晌狠狠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微红也微亮。   和尚还来了一句儒家的:“人定胜天。”   “多谢大师开解。”不归合掌一拜,急急走了出去。   九禅目送她离开,微笑轻声:“恭贺,魂兮归来。”   重生而来的阴霾不安缓缓散去,她急步走出佛堂,看见树下乖巧等着的楚思远。   ……拨云见光。   她走过去,牵起他的手:“走吧,我带你回家。”   鱼:我想看你的眼睛嗦   猫:吓不死你,下章给你看 第8章   “你是当今楚帝流落民间的幼子,开景四年,当今陛下出宫微服私访,遇到了你母亲……”   “好吃的柚子噻?”   “……不是那个!是最小的孩子,你是第四子。”不归轻敲他脑门,“楚帝十二年前出宫,因缘际会与你母亲相识,只是你母亲生性倔强不肯随他回宫,带着你浪迹民间去了。他一直在找你们,只是等他寻到时,你母亲已经……”   楚思远眸子暗了一会,又皱着眉不停摇头:“你们找错人了,我不是什么柚子皇子。她走的时候我虽然还小,但我也记得她说过,我爹是个当兵的糙汉子,最爱吃大鱼,她才给我取个小鱼的名字。而且我今年满打满算十三岁,不是十二。”   不归耐心地顺毛:“那是你母亲为掩人耳目哄你的,你千真万确是楚家血脉,楚帝多年悄悄派人看着你的,定然没有看错人的道理。”   “那他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楚思远有些生气了,“他是皇帝,如果他来早一点,我娘她也不会……!”   和熊孩子拗是斗不过的,不归直接伸手给了他一个熊抱,拍着怀里瘦不拉几的毛孩子安抚:“是是是,他不好,待到了宫中见了他,我让舅舅低头给你揪头发好不好?他如今白发不少了,你可以一根一根用力地拔,好好地惩罚他一把。”   楚思远呼吸困难:“他是皇帝陛下,我……”   不归下巴戳在他脑袋上:“是啊,他是普天之下独尊的皇帝陛下,决定了他不能用寻常人家的心思去做许许多多的事……”   若换了任意旁人,她定然要鄙薄此人做法,可一来宗帝是照顾着她长大的慈爱舅父,是她最重要的亲人,前世他病逝,她把眼睛哭坏了。二来她做过三年的女帝,龙椅上的喜怒哀乐只品到一个哀字,如今回头再看舅父,不解与埋怨淡了些许,知其身不由己,难免感同身受其苦楚。   不归左右为难,只好时不时摸摸楚思远的脑瓜子以示亲近和安抚。楚思远每被她碰到都会抖上一抖,但之后都会很温顺乖巧,黑漆漆的眼睛时黯淡时亮堂。   此去长丹遥遥,他们途中换了好几次船只,不归令每人每日都服下防晕船的药丸,后来药丸不太够,赵康摆手不再吃,她每天将药丸掰成两半,与楚思远一人一半。   期间不归继续戴着独眼罩,毕竟自己的异瞳惹眼,不便显露于人前。前世后来她盲了一眼,对这单边视角倒已习惯,主要是她瞧着楚思远时而扭捏时而回避视线还欲言又止的样子,八成是还对自己有所戒备意,也就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眼睛,免得吓坏了孩子。   这天渡船过名闻天下的风动山水,他们雇请了当地渔民驶船,悠闲自在地坐在船上赏看,忽然有白鸽振翅划水,停在了赵康身边。   这便是这队暗卫的本事了,天御是直接听命于宗帝的耳目,无论身处天下各地,他们也有本事互通有无。   不归脑袋正有些发晕,见此凝聚精神:“茹姨他们回到宫中了吗?”   赵康解读完信上的秘语,回答:“都到了,消息传开后前后都炸开了。”   前朝后宫,不归点点头:“舅舅明眼,肯定瞧得出把戏。如何,谁人先跳出来了?”   “慧妃娘娘痛哭数声,请陛下大力彻查,说怎么也要让您的……尸骨回家。”   不归:“……”   原以为会听到淑妃名字,却把这位给忘了。   慧妃就是前世她要把皇位传去的康王楚思鸿的生母,宫中有三位妃子,淑妃生大皇子楚思平,再下慧妃,最末是三皇子楚思坤生母柔妃。   如今重生,她才感叹舅父眼光,给三位妃子拟的封号都很是耐人寻味,大概是秉承着缺什么取什么的寓意?   不归想起慧娘娘愣头愣脑的样子,胸腔中涌起许多情愫,冷热交接,一时心事重重。   这时几只鸟掠过水面,迅疾破水叼出了几尾鱼,又振水花冲天而去,动静把楚思远怀里瑟瑟发抖的花猫招出来了,它一跃而出,轻快地奔到扁舟之尖,清脆地叫个不停。   不归吓了一跳:“诶,小心点,回来!”   猫的主人却是坐着不动,伸长脖子聚精会神地欣赏水山美景。   赵康帮忙把花猫逮了回来,不归抱着抚过它日渐丰腴的身躯,忽轻忽重地逗弄它,把它舒服得哼哼唧唧的,软在昔年铲屎官的手里。   轻舟过几重山,另一边的崽子仰着头望那山林,竟是真痴了。   不归见状心软,到底还是个孩子,不比旁的,小小年纪就混成人精,身旁这个还单纯得很。   她腾出一手摸上他的后脑勺:“没走过这么远吧?看着可开心?”   楚思远扭头看她,眼眸极亮:“我经常听说书先生讲故事嗦,听名山百川,心里向往得不得了,就想着,等我以后挣了大钱,就……”   就带着我心爱的姑娘,游山玩水,海阔天高,腻腻乎乎地过一辈子。   她笑着揩他鼻子:“就到处去游玩吗?那如今这愿望可算实现了?”   他看了她好一会,才勾住她的袖角,点点头应了一声:“嗯。”   “你喜欢最好不过了,只是这样的好景看不长了。过了这风动山水,我们就要改陆路了。”不归轻笑着,语气却郑重:“快马加鞭,送你到大楚之巅加冕。”   楚思远楞了楞,声音突然低了起来,垂眉耷眼问:“姐姐,如果,如果到了那儿,他们说找错人了,我不是什么皇子,那你是不是,就不会再对我好了?”   风过扬发端,她的眉眼在如画山水的背景里愈加迷离动人,他越看越心梗,低下头憋着一口气自顾自地难过起来。   她的手忽然闯入视线,十指纤纤如玉,与他那风吹日晒不成样子的麦面丑手形成极大的视觉冲击,楚思远下意识就想把手背到身后。   她放开猫,两手握住他的手包在掌心里:“小鱼,不管你是谁,今生你都是孤的弟弟,孤若待你不好,天打雷劈。”顿了顿,她还说了一句他人理解不来的毒咒:“我若待你有薄,请诸天罚我不可轮回,不可往生。”   楚思远听明了天打雷劈,顿时着急地捂住她的嘴巴:“呸呸呸!你瓜球哦!乱冒皮皮!乌鸦吊衰,我啥子也没听见!刚才说的都不算数!”   不归挑眉:“你说不算就不算了?赵康——”   赵康抓住全神贯注地撸花猫,留给了他们一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后背。   还有一个划船的老渔民,但人家耳背。   “……”   楚思远斩钉截铁:“不算!”   不归抓下他的手,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可天地山水都听见了,都为我作证了。你信姐姐,如何?”   “若鱼上岸搁浅,我来做你陆地上的海。”   楚思远嗫嚅着,抖了好一会儿,忽然大喊了一声,扭头趴到船边,两手扒着船把脑袋扎下去,脸埋进了水里。   风动山水回荡着他那一声怪叫,于青山之间来回响荡,水涛之上粼粼传远,傻气又真挚。   不归拎起他的后颈衣,哭笑不得:“以江湖为脸盆,你倒是豪迈。”   楚思远的脸上淅淅沥沥地掉着水珠,眼圈红红的,模样可怜极了。   不归找巾子给他擦拭,他却压抑不住地伸手环住她的腰,留下一摊水渍:“你脑壳有包啊……我、我……”   不归长长吁了一口气,不顾腰间凉意,抱住他瘦弱的后背:“我都明白。你尽可以依靠我。”   这小崽子……总算对自己有点信赖了。   只不过大好幸事总夹着点小坏事,过了风动山水上陆地,自重生来强压了许日的煎熬因开解和放下心来而一股脑畅开,欺着她先天不足的身体,累成了病症。   不归吃了一颗后劲强的药暂且压着,只说风寒,催促着行程不停。一路北上过九州,辗转八天,终于来到了国之都。   楚思远站在人群接踵的城门外目瞪口呆,透过许多肩胛,窥见了城门里的一角繁华天地。   一路苍茫山河已过,贫苦艰难的影子还附着,身旁的人已经带他来到这据说才是他家的天悦之地。   随着前面队伍人数渐少,离长丹越近,他越不知所措,并不认为这样的繁地是自己能踏足,能触及的。   他惴惴不安,有掉头跑回去的冲动。   不归猜得几分,越发握紧他的手:“不安什么?”   楚思远眼神乱飘,一如前世那样,古怪地焦灼,没有见新天地的兴奋好奇。   不归拇指揩过他手背:“鱼儿,见过下雪吗?”   楚思远眼睛一下子亮起来:“雪?”   不归牵着他往前走,微笑道:“待入冬,天地皆白,那叫一个好看呢。”   她把雪光细细描绘,从没见过雪的南地崽子稍稍减轻了不安,眉眼间有了些许期待。   没过一会他们便来到了城门前,赵康要出示通行令,被不归拦下了。   她一手揽着楚思远,一手闲闲撩开左眼上的眼罩,城门士兵呆了,呼啦啦要下跪,叫她挥手制止了。   不归揽着他昂首挺胸进城,所过之处引起了人群无数诧异视线。这是异瞳郡主第一次离开巍峨皇宫出现于人前,怎不叫人侧目?   而郡主身边的瘦弱男孩在众人注目中仰头看去,瞳孔变大了。   只见长睫之下,瞳仁冰蓝。   “阿姐,你的、你的眼睛……”   不归笑:“古怪吧?但也省事。普天之下,仅我一枚的身份象征。” 第9章   他抓着她的袖角亦步亦趋,直到来到了皇宫之外,她才牵了他的手,这才发现他一直在抖。   低头看去,他没有望向在宫门口亲自等候的帝王和文武百官,只是仰首凝望着自己。   她愕然发现,他流了满脸的泪。   不归骤然睁开双眼,看见了头顶熟悉的帐帷。   “小姐醒了!”   不归惊惧的心又落下去,是了,刚才还没撑到宫门口就倒了下去,是病弱狂梦缘故,不是回到前世。   茹姨捏着玉碗而来,且欣喜且心疼:“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小姐,来喝碗药粥……”   不归缓了一会才坐起来,环顾一周:“茹姨,小鱼人呢?”   “小公子在陛下那儿,你不必担心,快先安顿自己!这么多天可真是苦坏了……”   不归抿过一口,带着药味的热粥缓缓淌到胃里,热腾腾暖了四肢百骸。   她的眼睛却叫这热气而湿润了。   上辈子楚思远睁大眼流泪的样子历历在目,叫她愧疚煎熬,心头酸涩。后来她询问过他为何失态,他是怎么说的?   “等他们发现找错人了,就会把我赶走吧。姐姐,这一路大概是我最后能见你的时刻。”   不归捂住自己的眼睛,道:“茹姨,我想看见小鱼,现在就想。”   茹姨递勺的手顿住:“小姐突然回来,还带着个小男孩,已经引起满城风雨。之前您瞒着我自己而去,是怕公子没能送到宫里就被有心人伤害,如今公子已经安全送到了陛下膝下,您还担心什么?”   见不归消沉,她眉间微拧,话直白得像利剑:“小姐,公子是您血亲,年纪尚小,难道您除了亲情之外,还有其他吗?”   不归沉浸在回忆里的酸涩软弱之情被这话激得烟消云散,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茹姨,您说的这是什么?他是我弟弟,还是个孩子!孤怎么可能——”   一时诧异震惊,连自称都乱了,回答也极其熟悉。   “郁王乃孤表弟,孤怎可能——”   不归呼吸急促起来,连连呛了几口气,茹姨拍着她后背顺气:“是是是,是老奴口不择言了,小姐你慢点喘。”   “您出行的任务就是接公子回宫,如今任务完成了,就别再操心了。四公子肯定有人照顾,您还是专注一些自己的身体,还有之后的及笄礼……”   不归咳了一会,眸子睁大了:“谁照顾他?”   上辈子舅父直接让她教养小鱼的,难道今世有变故?!   茹姨轻笑:“小姐回来得匆忙,还不知道。就在你回来的这段日子,户部尚书向陛下进献了他的侄女,此女姝色惊人,又家世显耀,陛下破格一封为丽妃了。老奴冷眼瞧着,陛下不怎么近美色,怕是造势为多,要安置四公子。”   不归五雷轰顶:“什么?!”   当年舅父让她养小鱼,是因只有自己能做他靠山,如今难道不需要她了?   “且慢!”不归出了一层冷汗,“户部尚书的侄女,难道是姚蓉?”   这会轮到茹姨惊讶:“小姐竟然也知道?看来丽妃着实美名不俗,听宫女们说,丽妃进宫时百步倾城,把所有人都看呆了。她若真得宠,四公子处境也能好,更不用小姐操心了……”   不归冰蓝的眸子一凛,满殿气压低了起来,连茹姨都为之一惊,掐住话头不说了。   她也知道自己的眼睛生得怪异,邪气煞气兼有,动气时极容易吓到他人,也一直克制着。   但也总有些要命的意外,叫人沉不住气。   不归端过那碗,咕噜噜喝完,掀开被子就要去套鞋。   “小姐!您这是干什么?”   不归一身冷气:“去请舅舅收回成命。”   她随手拿了搭在椅上的斗篷披过,望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少年式样的束冠还没解下,便不管什么郡主仪容,束了腰大踏步出去。   茹姨鲜少见她这样果决,一时不知道是哪里不对,苦口婆心劝道:“小姐,你身体自己最清楚,就算要请命,也请休息过再去好不好?”   不归腰板挺直,语气肃重:“不能,此事片刻不能耽搁。我自有分寸,您让开。”   “小姐,这到底是怎么了呀!”   她眸子森冷:“谁人养他都可以,姚蓉不行。”   说着越过了茹姨,急匆匆地便赶了出去。她那动气的模样又把路上的宫人们吓得噤若寒蝉,没一个敢拦着,纷纷低头或者掉头躲避,生怕招惹了宫中这尊小佛。   不归拽着斗篷的系绳怒气冲冲地快步走,心中碎碎念:小鱼只该我来照顾,舅父怎么这样拎不清!   一路走到御书房外,她望着那匾额,不平收敛,心境又拐了个弯。   此时宗帝身边的大总管贾元正出来,瞧见不归便笑了:“郡主身体安康了?外出这么久,可把陛下和老奴念坏了哟。”   不归看见他,亦是十分复杂:“贾叔。”她吸了一口气,“贾叔,舅舅在里头吗?”   “在,在!陛下本想忙完就去看看郡主的,没想到您先来了,快进去吧,陛下他见了您定然高兴!”贾元自己也高兴,躬着腰不住地笑,看得不归也带了笑,只是涩然。   这位大总管比宗帝年长一些,从宗帝还是少年时便一直贴身伺候,为人仁善忠厚,也十分疼不归。   前世宗帝骤然驾崩,她在宫外公主府,宫中被他人掌控,是这位头发花白的老宦官带着遗旨逃出了宫,艰难地前去送给她。   不归鼻子略酸,抽了抽气温声问:“贾叔健步如飞,身子骨还是这样硬朗,这是要往哪去呢?我刚回家,不太清楚宫里的新情况,您知道我带回来的那个小孩在哪么?舅舅准备怎么安置他?”   “您问到同一件事喽,陛下让小公子暂时住养正殿,老奴正要去收拾呢。”   养正殿是宗帝的寝殿,也就是说楚思远的着落还有回旋。   不归点点头:“那孩子怕生得很,劳您多照顾他些。”   “一定的,您放心。”   不归谢过他,抬腿走进了御书房。   她屏气敛息,走过熟悉的路,这里的一砖一瓦熟悉得近乎叫人昏阙,甚至还能看见一个阴郁的女帝别扭地左手握笔埋首在龙案间,肩上厚裘落地不捡,玉碗药凉不喝,朱笔不知疲倦地批过奏折,在阴冷孤寂之中只有一只老猫的鸣叫卷入了一点活气。   冰冷的帝王威仪积淀了几代,早已渗入一毫一缕。   只是这一次埋首在那里的是个瞧着儒雅清俊的男人,是给予她所有庇护和疼爱的参天大树。   不归站在门扉外,安静地望着处理政务的舅父。   宗帝批完一本,一个抬眼看见门边的不归,微凝的眉解开,眼中霎时间涌起了无尽笑意:“不归回来了?”   不归应了一声,来到龙案前,喉头哽咽:“舅舅……不归回来了。”   宗帝立即吩咐宫人搬来椅子,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抬手抚摸着她头发,神情怜爱:“怎么哭了?”   不归逼回泪意:“太久离家,想念舅舅了。”   宗帝笑叹着微微摇头:“到底还是个丫头,一路受了不少苦楚吧?朕瞧你得了些锤炼,进益了。”他轻拍着不归的手,“回来便好呐。”   “舅舅身体可好?别被那些啰嗦政事绊住,千万保重自己。”   宗帝一哂:“你这小辈……朕年富力强,你才得养好自己呢,朕可是听御医说了,你在外头胡来了。”   “以后一定将养回来,您别担心。”不归定了心神,咽了几次,又笑道:“舅舅见过小鱼,觉得如何?”   宗帝点头:“是朕的好孩儿,难为你把他毫发无损地带回来,朕瞧这孩儿秉性纯良,又疼又是愧疚,今后定然要好好偿补他。”   不归急忙接口:“那您准备把他安置在哪?”   “朕先看他一段时日,再做定夺。”   “舅舅,若您信得过,广梧宫便是他的家。”   宗帝看了急于自荐的不归一眼,忍着笑意道:“这整个皇宫都是他的家。”   不归抿了唇,豁出去了:“舅舅!不归愿意亲自教养小鱼,我向您保证,必然待他至善!”   宗帝故作皱眉:“你怎有此心呢?你素来体弱,年岁又和他相近,以后琐事也多,哪里顾得来教养他呢?这皇子教习之事至关重要,不归来监护,怕是不能服众。”   不归挺得越发直了,言正辞厉道:“我从千里外接他回来,有何不能?于公我是您的臂膀,于私我是您亲自带大的侄女,是小鱼表姐,难道您对不归不放心吗?”   宗帝琢磨一会:“舅舅担忧加重你负担。”   “绝不会!那孩子懂事乖巧、聪明伶俐,乃是个流落民间的天才孩儿,极是好教。”   “唔……”宗帝咳了一声,假意很是为难的样子:“如此虽好,只是不巧,朕已在暗地里将小鱼托付给丽妃了。”   不归惊惶失色:“绝对不行!舅舅,这不行,不行!”   宗帝又咳了一声:“如此吧,若不归能说服丽妃放弃小鱼的抚养权,那他就归你。”   六二儿童节快落! 第10章   傍晚。不归感到很棘手,很头疼。   她站在倾鸾宫外端详了一会那个龙飞凤舞的宫名,终于抬腿上前。   一个宫女正低着头勤奋洒扫,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声音:“你好,请通传一下丽妃,就说郡主来访。”   宫女本就被吓了一跳,等转过身去对上不归那只诡异的左眼,手中的扫没抓住,砸到了不归的脚面。   “郡主恕罪郡主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   “……”   不归抬手遮住左眼,语气尽量和煦:“小事而已,不必大惊小怪,快起来,去通传你家娘娘吧。”   小宫女得了声,屁滚尿流地跑了,没一会就有一个大宫女出来,见了不归的怪眼,惊异神色一晃而过,随即就恭恭敬敬地行礼请她进去:“倾鸾宫恭迎郡主来访,丽妃娘娘备着茶点,请您屈尊进殿说话呢。”   不归跟在她后面进去,心想,说话做事真漂亮,随主吧。   前世她见过那位丽妃一面,那时她是作为刘宰相的继室出席宴会,一出而满堂惊艳,常年是长丹美人排行榜上的第一位。   但这姚蓉真美人不假,蛇蝎也真。她父亲乃是御史大夫,一生刚正,丧妻后不娶,自己带着女儿,但常言过刚易折,积劳成疾病逝。姚蓉便被母舅接去,便是那户部姜尚书。   姜户部惯是会逢源的,侄女貌美惊人,怎可弃之不用呢?于是留姚蓉到二十岁,与年纪赛过她爹的刘宰相牵红线。   当初她嫁与刘宰相为继室,搅得宰相后院频频起火,门楣垮塌,皇室乱战时宰相正去世,她拥自己的幼儿为家主,长子刘采仲不许,最后竟斗输了她。她还扶持一个年长自己的姚家远亲姚左牧为义子,那姚左牧也相当有能耐,后来官至刑部尚书,一度逼至宰相之位。   当然后来宰相之位被不归排解众异,封给了于尔征。   前世不归也曾防范这姚蓉插手朝纲,她虽只有诰命夫人头衔在身,刘家却是长丹里最热闹的地方之一,真真是长袖善舞。   其实女子有能耐是好事,不归不能忍的是传闻此女前世与宰相的儿子都暧昧不清,一家老小都拜在其裙下,手段着实可怕。又有传言她后来与义子也不清不楚,引人咋舌。   她的崽子弱小可怜萌萌哒,她怕这生冷不忌老少通吃的妖妃对他下手。   丽妃在寝室请她直接过去,她刚踏进去,就看见一个雪胸纤腰的妖娆女子正侧倚在贵妃椅上,手中拿着一杆玫瑰烟杆,正慵懒地抽烟,极其妩媚婀娜。纵是女子见了,也不由得心驰神往。   不归进去行礼,头有些疼。   “不归见过丽妃。”   丽妃吐出一口烟,笑了:“郡主请坐,拘束甚么?这进了宫,都是自家人,我大你不过几岁,郡主别把我当母亲那一辈对待,当我是个姐姐便好。”   姚蓉一扬烟杆请她落座,眼角一勾笑意浅浅地看过来,明眸对上不归双眼,神色全无波动。   不归暗自扬眉,这倒是第一次有人直视自己后还面色不改的。   姚蓉那边抽着烟,也是上下打量着她,颇觉有趣。从来男男女女见了自己都忍不住晃点神,这郡主倒波澜不起,神态与宗帝还莫名有些相似,似乎都有点对众生司空见惯的淡然态和强势感。但宗帝是天下之主,这丫头凭什么风淡云轻和藐视呢?   但见她解下斗篷,一身少年装束,腰线纤细,肩线削直,虽还未完全长开,身段已十分优美风流,却自带不可摧折的力劲。再往上斟酌,其肤如梨花娇嫩,螓首蛾眉,五官无可挑剔,尤其一双凤眸形状生得极美,只是偏偏生来眼睛带疾,不说异色,左眼瞳仁竟比右眼稍微大一点,冰蓝色占据了左眼的大半部分,使人见之先骇然。   不归心想,若真拿你当姐,难道该叫你姚姐?她接过宫女奉上来的茶,嗅了一点,托着茶杯没喝:“丽妃初来乍到,还喜欢宫中吗?”   姚蓉放下玫瑰烟杆,浅笑道:“都好,宫中人很是和善,比在家里还舒坦。”   不归记得前世她在母舅家里的日子并不十分好过,垂着眼闲适地和她说些家常,临了话锋一转:“丽妃喜欢小孩么?”   “自然是喜欢的。”   “不知道你可见过了几位皇子?”   “远远见过几面,还没说过话。”姚蓉掩唇笑,“若说孩子,我倒是喜欢郡主这样的小姑娘。”   不归左唇一扬,又收了下来:“丽妃喜欢,日后不妨多来广梧宫,与我们姐弟俩说说话。”   姚蓉眨了眼:“这倒奇了,郡主宫中有哪个弟弟?”   不归笑:“自然是我带回来的那一个。”   空气凝固了一会,姚蓉拾起那烟杆,悠悠吸了一口,笑靥朦胧在薄烟里:“郡主怕是还不知道,陛下允诺,将小公子送来倾鸾宫将养。”   不归捻着茶盖轻扬,挥走那烟:“那孩儿顽劣得很,又不曾与丽妃接触过,怕是住不惯这里,倒是广梧宫够宽敞,能由他闹腾。”   姚蓉抽一口缓着,而后晃晃头,钗黛发出悦耳的撞击声,而她的笑声比这还要动听:“原来郡主是来讨小孩的,那我可不依。郡主怎么不去和陛下讨呢?难不成是陛下不准,郡主才过来当面讨要?”   不归垂着眼轻嗅茶香,牛头不对马嘴地反问:“丽妃刚来宫里,可曾前去拜见其他三位娘娘?”   “陛下说,都是同一位分的,先安顿下来再去看望也不迟,是以还未前去。”   “丽妃不觉得奇怪么?其他三位娘娘各育一位皇子,怎么越不过没有子嗣、初入宫闺的丽妃你?因为丽妃圣眷正隆,家世显赫么?”她晃着玉杯里的茶叶,不急不缓道,“恕不归直言,姜户部虽占六部之一,但比起门生满天下的江南士族冯家、三朝长老威亲王、世代镇守边境的陈家,还差了那么点意思。至于圣眷,你有什么把握长享帝恩?如果丽妃认为抚养四公子能在宫里站稳,那便错了。子嗣一途,养子总比不过亲子。”   姚蓉敲了一下烟杆,弹走一点香灰:“郡主倒是自信,那什么才是对的呢?”   “后宫无后,总需要有人代行权责,执权之人便是后宫之主。一道代行职权的圣谕,远远比一个流浪民间多年无根无底的小孩有威力得多。”   姚蓉探寻着打量她:“我听闻,后宫职权是陛下交与内务府的。”   “两年前,内务府多了个主。”她放下茶杯,看了姚蓉一眼,“丽妃以为,接皇子回宫这样的差事,陛下怎么就选了个小姑娘?”   说罢她站起来:“时辰不早,接下来不甚太平,丽妃整顿完倾鸾宫还是早点休息为好,告辞。”   姚蓉唤寝殿外的宫女:“佩儿,送郡主回去。”   “不必了,留下人手操持倾鸾宫为好。”不归取过斗篷,披上径直离去。   姚蓉的贴身宫女执意送到门口才回来,回屋里收拾茶杯时笑了:“奴婢听郡主似乎说了不少话,这茶却一口都没动过,难道她不渴吗?可惜了这上好的茶叶。”   姚蓉笑一声:“她哪里是不渴,是不肯喝。咱们眼中的珍贵物,在郡主眼中,怕都和粗糠糙面差不多呢。”   佩儿:“不能吧?这可是舅老爷花了好大功夫才得来的,娘娘你都不舍得用的。”   姚蓉一敲烟杆,嫣然生芳:“待得明日,怕是多的是好东西送上来,你且瞧着。”   如果这真如这郡主所说,那她的意思就是,要拿后宫协理职权,跟她交换个小孩的抚养权。   她倚在椅上笑道:“我就喜欢郡主那样的好姑娘。”   不归出了倾鸾宫,裹着斗篷径直向养正殿而去。她想自己所有的不多,今世无论如何,至少要带他回家,弥补愧恨缺憾。   到了养正殿外,宫人进去通报不久,大总管贾元就亲自出来了。   “郡主,您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不归急切道:“贾叔,我想来看看小鱼。”   “小公子刚睡下了,要不您改天再来?”   不归一愣:“怎么这会就睡了?”   贾元煞有其事地说道:“小公子毕竟岁数小,颠簸了好些日子,又有些水土不服,好不容易睡着了,老奴就没叫醒他。”   “他用过晚膳了吗?可有闹腾?舅舅可有对他透露不满?”   “您就放心吧,陛下疼公子还来不及呢!”   她还是不放心:“我进去看他一眼。”   贾元又拦又哄:“郡主对老奴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小公子睡得可香了,您也不忍心吵醒他,是吧?再者宫里一堆事务还等着您去料理呢,见小公子这事不急,啊?”   不归踟蹰了一会,揪了一把斗篷:“那我明日来看他罢。若他有什么事,贾叔,您一定派人告诉我。”   “诶,晓得呢。”贾元叫个宫女送她回去,站在门口目送,她一回头,贾元便一弓腰,直到她拐了弯,大总管才一挥拂尘回去。   “她表现如何?”   “郡主急坏了,老奴也看着她长大的,还没见过这么着急的样子。”贾元笑答,“陛下,郡主这是千真万确把小公子放在心坎上的。”   “那便好。”宗帝负手看着屋里头谁也不理的倔强后脑勺,笑道:“若没真偏爱,也说不出乖巧懂事、聪明伶俐这样的好话来。”   宗帝看着楚思远,目光悠长和煦:“朕这孩儿,生性刚硬肖朕,若不是真心善待,那是强求不得的。”   来自老父亲的狡诈安排~ 第11章   不归愁闷地回了广梧宫,刚进门就喊道:“把沁儿给孤叫来!”   接过斗篷的宫女萍儿瑟瑟发抖:“殿下,罗沁姐姐没在。”   不归更为光火:“她去哪了?”   “您走后不久,二公子就把姐姐叫过去,至今都没有回来……”   不归楞了一会,随即低声便骂:“楚思鸿这小子——”   罗沁是广梧宫的大宫女,与不归同岁,打小就跟在她和茹姨的身边,聪慧过人,行事稳重可靠,是她得力的左膀右臂。离宫时她列好了后宫事项交给内务府,大事内务官定夺,其他细枝末节则交给罗沁去操持,前世她回来后核定内务,罗沁全料理得井井有条。   罗沁哪都好,就是为人有点木讷老成,当然这也肯定是因为跟在不归身边的缘故。打小先是跟着茹姨照顾她那娇贵万金身体,后来跟着不归学处理满案的琐碎内务,有时一坐就是一整天,性子格外地认真板正。后来也就没点花季少女的样儿,行事举止跟个老夫子似的。   但就是这样一个老先生做派的小姑娘,被宫里第一号深井冰盯上了。   不归也不明白,二表弟楚思鸿怎么就谁都没瞧进眼,一看到罗沁就跟智障一样,死活赖着八爪鱼似的。为了罗沁,小时候光着脚丫也要跑到广梧宫来赖着不走,就为了能和罗沁多待一会,起初搞得茹姨还十分警惕。   为了罗沁,楚思鸿蠢事干得没少,起初不归以为他是闹着玩,但见他这么多年的锲而不舍,到底被惊住了。为这她也曾认真问过罗沁:“若你对思鸿也有此心,将来孤为你请亲。”   罗沁却是毫不犹豫地摇头:“奴婢对二皇子从无此心。”   问她为什么,却是多一个字也不肯详说了。   楚思鸿大抵也是认为罗沁不喜欢他的,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来找她,只要有时间有功夫,精力就爱花在讨她的好这一事上。   然而前世,二皇子受封为康王出宫立府的那一天,风光大娶了宰相家的女儿刘采灵。   “他解脱了,我也解脱了。”罗沁磨着墨道,“他与我天壤之别,没有善果就不必守在一块看花开了。这样的结局最好,他做他一等一的天之骄子,我做我的寻常宫女,最好不过。”   不归没有尝过情爱之味,但看了听了这样多的不得善终,心里也难过。   他一腔热血不顾不忌地挥洒年少情愫,因着心动,因着得不到,少年时极尽热忱,待到倦了厌烦了,便也就全身而退脱身彻底了。   没头没脑地拉她进爱恋的局,不由拒绝地让她接受,让她恪守着煎熬,最后留她沉默寡言地停在岁月里故作淡然地黯然。   前世最后一道封罗女官为后的遗旨,也不过是个私心奢愿,尽力想弥补残缺。其实分明知晓,也还是多此一举。   “他就不该纠缠着沁儿不放。”不归磨着牙,“慧娘娘怎么也跟着瞎搅和!”   刚想再出去一趟,茹姨拉回了她:“奔波一整天了,先用了膳休整休整吧!”   不归气一消,思忖了片刻咂摸出别的内涵来,再加之身体还不是很爽利,便没再跨出广梧宫的门槛。   她想起那只猫:“小鱼的猫呢?”   “满园子跑呢,倒是不怕人的。”   “叫个会看宠物的太医来,仔细给它看看,勤加给它洗澡。”   萍儿答应着下去办了,不归回里头用晚膳,草草扒了两口,药倒是灌得比饭多,头晕脑胀地早早躺下了。   好在如今还是年少,不比当初做女帝时积灾积弱,她一觉无梦睡得深沉,第二日起来精神劲恢复得也快,瞧着叫人放心得多。   这一回,茹姨把她按在梳妆台前,拆了她不像样的少年冠,认认真真梳了头发,挽了发髻,又给她换上得体的郡主服饰,这才满意地送她出了广梧宫。   小宫女萍儿跟在她后面,走着走着不归突然停下了,萍儿没注意,一不小心就撞她后背上。   “殿下您没事吧?!”   不归无奈地回头:“没事,只是你盯着孤的后脑勺不放干什么?孤都觉得后背凉嗖嗖的。”   萍儿捏着生怕被撞扁的小鼻子,瓮声瓮气道:“殿下,奴婢瞧着您好像,好像长高了。”   不归:“……”   “打扮打扮更好看了啦。”   “……这很令萍儿你高兴吗?”   萍儿点头:“看见殿下好,奴婢就特别高兴。”   不归神情柔和下来,嘟哝了一句“傻姑娘”,也没说什么,前往第一个目的地。   她先去的是淑妃宫里。   刚随宫人进去,只见淑妃和大皇子楚思平正坐在书桌边,一沓经典名录的书籍摆在一旁,几乎快把楚思平的脑袋给遮住了。   楚思平见了她眼睛一亮:“表姐。”   淑妃温柔一笑:“不归来了?快来坐,让本宫瞧瞧你的气色。”   不归上前行礼:“淑娘娘安。”她在一旁坐下,瞟了一眼那宣纸上的字迹,道:“思平的字越发有进益了。”   楚思平似乎很是高兴,只是常年教导使然,一举一动都十分端正,笑的弧度也就没那么大,因着忍得辛苦,一副肉笑皮不笑的可怜样:“全是母妃教导和表姐指点的缘故。”   不归淡淡道:“谦虚了。”   淑妃这时开口:“前不久传来你出事的消息,本宫都吓呆了,你如今身体无大碍吧?”   楚思平也是焦急的模样,问得比较直白急切:“表姐怎么好好的要离开宫里呢?外面隐患极多,要真出了什么意外……”   他的注意点倒不在不归带来的小孩身上,此时正年少,夺嫡之心尚不是那般强烈无情,还惦念着几分手足亲情。   只是一想起前世他后来的事,仍有憎恨之心。   不归生冷打断他:“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多隐患呢?别担心太多。”   她不是很喜欢淑妃这儿,问候了长辈几句到了意思也就告别起身了,楚思平虽不舍,也只得说:“表姐慢走。”   不归出来吸了口气,便走向柔妃那。   老远的还没到,就听见了里头哼哼哈嘿的乒乓声。   刚进门,就看见院子里,一身白色劲装素面朝天的柔妃正手持一把大枪,吆喝着儿子和她一起练。旁边个子还小的楚思坤一身大汗,但也耍得起劲,跟着娘亲一同吆喝,旁边端着茶水毛巾的宫人们也时不时给他们喝彩鼓掌。   柔妃看见不归来,大枪一呼啦插在地上,另一手叉着腰,脸不红气不喘地吆喝:“不归啊,我可好久没见着你了!”   楚思坤学着他娘拄小枪,喘着大气开心道:“不归姐姐!”   不归上前:“问柔娘娘安好,清晨正习武,不归可是打扰到你们了?”   柔妃豪迈挥手:“哪有的事!算不得打扰,天天练时时练的,哪里差这一时半刻,倒是你来的时间太少,快找个地儿坐坐,咱们好好聊一番。”   楚思坤拉着不归跑去凉亭那里,兴高采烈的:“姐姐坐这!”   因是在院子里,有些日头,柔妃又叫宫人去拿把伞来,打在不归头上撑着。   楚思坤噼里啪啦地追问:“不归姐姐你真到了江南吗?听说民间高手特别多,姐姐有没有什么奇遇啊?比如遇到个绝世高手,手握一把绝世宝刀,怀揣一本绝世剑谱……”   他比划得兴奋,说话又快,到最后言语都不能充分表达他的意思和高兴,坐在石椅上手舞足蹈起来。   不归感慨地看着他,又听得发笑:“民间山水景色好,至于这高手,行侠仗义保家卫国的都是高手。宝刀么,虽然民间或许也有些高超冶炼手艺,但此物精绝者大半出于官坊,而天下兵戈神武又多半为陈家将所佩带,这个么,你问问柔娘娘更有收获些。”   “娘亲,真的么?!你怎么不给我讲讲!”   柔妃挥挥手:“你还小,知道这个又能干嘛?先把基本功学扎实了,以后不愁得有你用的。”   但她又架不住儿子软磨硬泡,只得挑件细说来满足他的好奇心,但柔妃自个又是喜欢此道的,后面不觉越说就越起劲来,那唾沫横飞兴致高扬的样子,叫人都被感染了。   不归在一旁插了几句,最后起身告辞了,走出宫门还听得见他们那热火朝天的开讲。   接下来就是慧妃那了。   在去的路上,萍儿忍不住说:“殿下,宫里传出您出事的时候,慧妃娘娘为您哭了好久呢,您前儿回来体力不支晕倒,陛下第一个过来看您,接着就是慧妃娘娘了。”   不归应了一声。   “慧妃娘娘对您是真的好。”   “孤晓得。”   待到了慧妃那里,宫人刚进去通报,只见一个穿姜黄宫装的女子后脚就自己出来了。   “我的儿!”慧妃三两步跑出来,一把就将不归搂进怀里,揉着后背叫起来:“儿啊!你没事太好了,前阵儿可吓死我了!”   ……好是好,就是好得有点过了头。   不归被搂得有些喘不过气:“慧娘娘,我好着呢,您松开我些……”   慧妃这才放开了她,拉着她就往里走:“来来来,慧娘娘刚备了雪鲟糕要给你带过去,你来得赶巧,新鲜出炉的,快趁热第一口尝鲜!”   屋里头果然正摆着个食盒,桌子上雪白夹鱼片的糕点还冒着气。这雪鲟糕做起来费时耗劲,慧妃又爱亲力亲为,估计早早就起来去督促了——厨子在一旁做,她在一边虎视眈眈。   不归被她带到桌边坐下,外出那么久也确实惦记着宫里的好吃食,闻着那香气忍不住犯馋,便在慧妃的催促下拿起银勺舀了吃。半勺入口,她抬眼看了慧妃戴着项饰的胸膛,温热的泪意一瞬掠过。   慧妃爱怜地看她:“好吃吧?火候可有差的?”   “不会,慧娘娘宫里做的,哪有不好的道理?”不归垂了眼,前前后后吃了两块,心满意足。   “这剩下的包起来,过会叫宫人给你送去!我再让他们做几样你爱吃的!”   不归拉住兴冲冲的慧妃,笑得无害可人:“不急,您坐着别忙活了,和我说会话多好?”   说着她四下一打量,笑意更深了:“对了,怎么进来这么久,都没瞧见二弟呢?”   言.西皮粉.不归~ 第12章   慧妃打哈哈:“咿,你二弟他啊……”   “这个时辰二弟在忙什么呢?”   “哈哈没准还在睡懒觉,慧娘娘晚点就去掀他起来哈哈……”   “原来是这样。”不归舀了一点边角,咂着味儿,“我家沁儿倒是从小习惯早起的。”   慧妃登即唉声叹气:“果然么!你这孩子大早的来,明着是要看我老人家,其实是来讨人的。”   不归笑:“素来都是沁儿代我管些库房,没有她,我怎么往里挑几件细致的给慧娘娘和二弟添置?”   慧妃二话不说牵了不归:“走!那小兔崽子在书房里头!”   不归跟着去到里头,只见一个少年提着个鸟笼,手里还拿着一根极好的天鹅绒毛,傻不拉几地去逗笼子里的夜莺:“快唱个歌啊,吱个声也好啊……”   一个梳着宫女双丫髻的少女坐在椅子上看着放在膝盖上的书,任凭身旁的人怎么作妖也一语不发,安安静静地看着书,时不时翻开一页。   估摸着,他逗的不仅有夜莺,还有她。   慧妃看着他俩的背影小声地和不归解释:“兔崽子真没把罗沁怎么着,就是赖着说说话,搅弄她做事这样。”   “我晓得。”不归点头,“沁儿从来都有分寸。”   慧妃笑道:“是啊,罗沁是个端方知礼的好孩子,思鸿也不跟人家学学长处,成天就知道玩物丧志的。”   说着她大喝一声:“楚思鸿!你瞧谁来了?还不快放下你那丑不拉几的鸟!”   楚思鸿估计是被老子娘吼大的,也没被吓一跳:“诶娘你就别吓唬我了,大清早有什么大人物来啊?又不是……姐!”   他吓得一抖索,鸟笼都掉了,夜莺扑扇着翅膀叫了几声。   “一阵子不见,又搞祸害了。”不归负着手,微扬着下巴睨着他,慧妃还一脸嘲笑,挤眉弄眼地示意儿子“看吧你姐来治你了”。   “我这,我这……”   一边的罗沁腾的站起,语气难掩激动:“殿下。”   楚思鸿捡个鸟笼的功夫,罗沁已经小跑回了不归身边,他守着她这么多天,也没见得她有哪一回这样高兴。   二表弟顿时很是委屈,亲娘亲姐心上人全站在另一边,个个没给他好脸色的。   他戏多地觉得自己只剩一只沉默是金的小鸟,委屈地辩驳:“我祸害一只夜莺也错了是嘛……”   “我说的是你又来祸害沁儿了。”不归瞪他一眼,“你可真长能耐。”   楚思鸿看看压根不瞧自己的罗沁,再看看压根不帮自己的看事佬亲娘,再看看兴师问罪的大表姐,蔫了:“我错喽……”   不归这才嗤笑:“知道错了?那这样,沁儿在这留几天,就罚你抄几遍的大楚策论精集,服不服?”   楚思鸿泪眼汪汪:“不带这么玩的啊亲姐!”   慧妃拍手:“罚得好!我来监督。”   楚思鸿看向罗沁:“阿沁,你倒是帮我说句话啊。”   罗沁转头行礼:“谢谢二公子多日照顾,今日开始就不便打扰了,告辞。”   楚思鸿委屈坏了。   “把不归喜欢的糕点也带上。”慧妃朝罗沁笑道,又拉了不归的手嘘寒问暖:“再过几月啊,你可就及笄啦,到时大事一起操办,宫里可忙得很,注意点身体啊。”   “我记住了。”不归应着和慧妃走出去,他们母子一起送到门口,不归又轻声朝慧妃道谢:“慧娘娘,谢谢您。”   慧妃拍拍她的手,扭头按住了还要往罗沁身边凑的思鸿:“得啦,回去抄策论吧傻小子。”   罗沁再向他们母子行过礼,跟在不归身边。   不归看向他:“二弟,你过来。”   思鸿期期艾艾过去:“姐,别再加罚小的了吧?”   “不是,把鸟笼给我。”不归笑他,待接过那红木笼子,开了笼,里头的夜莺立即飞出来,瞬间飞上了宫墙,在上头嘹亮清脆地啼叫着。   “这不就唱歌了么。”不归把空鸟笼还给他,招了罗沁悠哉走了。   等走出了路程,罗沁才回头远远地瞥上一眼。   正巧被不归瞧见了,她便拉住罗沁的手:“舍不得了?”   罗沁摇头:“是想起有点东西落下了,但也不打紧,就不回去取了。”   “真不回去取?”   罗沁沉默了一会,说:“一块石头而已,不用了。”   不归打量此时只有十五的罗沁,很是感慨:“我瞧你胖了点,慧娘娘把你照顾得挺好。”   “是。”罗沁浅笑,“娘娘总让我多吃点,内务有些事情也放着没做,您不在,奴婢尽窝着长肉了。”   “思鸿什么时候把你叫过去的?”   “半个多月前,奴婢想回广梧宫时,连娘娘都拦着不让走了。”   时间对得上,不归想。她前世脚程快,其他人还不知道这事时她就已经带着楚思远回来了。今世只因在雁湾小镇拖了半个月,后面的轨迹就都和前世偏了。   八成是他们想把她拖在外边,能弄死最好,宫里先动罗沁。   不归定了猜测,拍拍罗沁的手安抚:“孤出去的日子里,有些大能估摸着是想逮着你下手,慧妃让你过去,跟保着你无益。你别和思鸿一般计较,你留在慧妃那里是好事。”   罗沁没想到这一点,楞了一会,神情复杂地点了头。   半晌,她左右环顾,只有萍儿拎着食盒在后头,她便低声问:“殿下,有谁想害您吗?”   “大概想害的不是孤。”不归挑了另一条路走,让萍儿先回去,和罗沁一起去养正殿,“他们想害的,是养正殿里的孩子。”   “那么,传闻是真的了?”罗沁难得吃惊,“您真的从外边带回一位皇子?”   不归笑:“是啊,孤奉命前去的。”   “这位新的小公子倒是个烫手山芋。”罗沁想了想,“陛下也不可能亲自抚养,您觉得谁来接手他最好?”   不归回头,嫣然一笑:“舍孤其谁啊?”   罗沁惊傻了。   不归心情大好地往养正殿走:“孤知道你想的什么,那孩儿毕竟是孤亲自带回来的,自然该由广梧宫接管。再者,宫里没有谁比孤更适合。”   “只怕届时您抽不出时间。”   不归摇摇头:“这次再不会这样了。”前世对他过于疏惫,今生再不能舍重求轻了。   故而她想了想,就把内务职权痛快地分给姚蓉,至于姚蓉为人,今后有的是时间盯梢。且宫中还有与她利益更为对立的人,姚蓉确实需要个依靠,比起白纸一张名位未定的野生皇子,还不如握着实权的郡主更为可靠。   “今后的事我们慢慢来,孤少不得需要你帮忙,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把小公子掳回广梧宫。”   罗沁:“……您用了个掳字。”   不归道:“趁着舅舅还在上早朝,此时不下手还待何时!”   她飞扬跋扈地走向养正殿,还没等门口的侍卫拦下,便使出了必杀技,左眼一瞪,自带的森冷气场顿时叫御前的侍卫都忍不住后背一凉。   郡主不归负着手上前:“孤来看望小公子,尔等且在此处好好守着,不准其他人再进去。”   侍卫们对视一眼,也知道惹不起,便放了她进去,罗沁则只能在门口等。   不归迈进去,小时候多灾多难,父母都不在,宗帝亲自养她,在养正殿另辟了一间大阁间,一直带她到十二才放去广梧宫,对自己的儿子都没这样上心。   不归走过熟悉的路,驻足在那阁间门前,抚过门上纹路,而后屏息轻轻推开。   屋里的小花猫闻声戒备地弓起背,又忽然放松甩了甩尾巴。   而那小孩盘腿坐在地上,听见门声头也不回:“我不用谁伺候,走开。”   静默片刻后,楚思远听见温和如秋水的声音:“地上坐着很舒服吗?”   他猛的回头,看见手还扶在半开门上的人。她换了蜀绣的牙色女装,腰侧系着一枚紫玉,颈间戴一串璎珞,领口有一圈细细绒毛。两髻簪了与衣裳一套的牙色珠花,半幅长发披在肩上,鬓发理得齐整,衬得脸庞如玉,笑意温暖。   楚思远呆了一会,而后站起来,不敢确定地唤了一声:“姐姐?”   不归迈进去,视线向下后一怔:“你怎么不穿鞋?地上凉——”   楚思远一阵旋风似的飞来,炮仗般炸开,抱住了她的腰。   不归被撞得往后一退:“你这崽子,跟个牛犊似的。”   楚思远躬着腰低着头埋在她腰间呼哧呼哧喘了许久的气,才哽咽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不归听着他的鼻音也心酸,摸了摸他脑袋:“姐姐不是好好在这么,答应了要照顾你,怎会食言呢。”   他摇摇头啜泣着:“我好久没看见你了嗦……”   不归失笑:“不过两天,竟娇气成这样。”   可说着她自己的鼻子也酸了。   她闭眼无声叹息,推开楚思远吩咐:“去穿鞋,和姐姐走。”   楚思远抹着眼道:“他们丢了我先前的鞋,我只想要那一双的噻。”   他的鞋是在回行途中不归给他买的,后来脚指头破了点他也照样穿着,谁知兵荒马乱地被带进皇宫后,一觉起来身上的衣物都被换了。他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谁递来的东西都不肯要。   不归扫了屋里一圈,无奈地摇摇头:“罢了,不穿就不穿。”   她背过身蹲下去,回头招呼他:“过来,阿姐背你回去。”   今天双更,粽子节快落!祝所有高考的崽超常发挥,理想大学手到擒来~ 第13章   宗帝刚下朝回御书房,贾元就凑了上去:“陛下,郡主今早去养正殿,越矩带走小公子了。您瞧,这该怎么办?”   宗帝眨了一下眼,侧首挑眉:“她带走那孩子了?”   “还是背着出去的,这会还在宫道上走着,要是现在就差人去追应是还来得及的。”贾元瞅着宗帝的脸色,“郡主这回也放肆了些,您瞧着呢?”   当然,这放肆也是被某人宠出来的。   宗帝的诧异一闪而过,笑道:“难得这样毛躁出格,她既然敢光明正大地带走人,丽妃那里自然是说清了的。她毕竟孤掌,今后有丽妃一族帮着更好。要是此时追上去把人要回来,岂不是让她白背了?随她去吧。”   他越想越是觉着好笑:“左右小鱼的抚养权都是要交给她的,只是没想到这样心急,这样沉不住。”   贾元在一旁附和:“那才见郡主的真心呢。”   “真心难得,唯望吾儿不被他人所负,也不负他人。”宗帝说着,笑意淡了。   贾元知道这时不该搭话,只默默在一旁卖力气地磨墨。   宫道上,她长发拨到身前左肩,他伏在她背上,听着她渐渐加急的喘息,不安地小声请求:“阿姐,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噻。”   不归断断续续地笑:“鱼儿,你得学聪明点。你瞧,走在我们旁边的那个姐姐,她六岁就跟着我,她就不劝些没有用的……以后你也能摸清我的脾气,就知道有些事,说到呕心沥血,我也不理睬。”   她调整了下姿势,背好他:“你轻得像只猫儿,一点也不重。回广梧宫的路也不长,你可以慢慢看着这儿,阿姐陪你……慢慢熟悉。”   从玄瓦朱门走到黛瓦清砖,从森严帝殿走到雍雅广梧,她背着他走进去,花瓣落了一径,小花猫在□□上滚了几个来回,玩得直打喷嚏。   那小径上铺的全是圆润的鸽血石,极能储暖,为的是照顾畏寒的广梧宫主人。路径两旁栽了整齐的四季常青矮树,那些藤蔓向上垂拱而生,结成了一路的天然荫蔽,又引上了各色四季轮开的花卉,满路全是清香。一只蝴蝶点在他鼻尖,又飞起吻过她耳垂,迷了他的眼。   她牵着他从贫民窟的闹剧走出,这一回背着他走进了人间的仙境。   他嗅着她颈间的淡淡香气,忽然就涌起贪婪的可恶念头。   如果这一路,走不完就好了。   “以后不要自轻自哂,你将是大楚的四皇子,我言不归的四弟。”不归背着他直走到勿语斋的门前,“你瞧这里,这原先是我的书房,过会阿姐给你收拾,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不识字不要紧,展开纸磨好墨,阿姐教你认。”   “宫中礼仪繁琐不要紧,你能学多少就多少,忍不了的繁文缛节,我帮你改。”   “我们有小厨子,吃不惯北地不要紧,阿姐挑几个好的南厨子来。”   “有什么茫然的,疑惑的,都没关系。”不归抖了一下背上的孩子,笑道:“鱼儿,我在呢,你尽可以依赖我。”   楚思远揽紧她的脖子,脸贴在她侧脸边:“你要当我的家么?”   “不成么?”   楚思远听了就笑,一颤一颤的,笑得眼泪都落下来。   不归看不到,又颠了他一下:“倒是给个话儿啊。”   楚思远在她耳边低低轻声:“成啊。”   不归唇边的笑意悄无声息地延伸,心中满足到舍不得把这个热烘烘的小家伙放下去,欣然道:“我再背你走一段。”   说着就在繁花藤绕的园子里再转,裙袂掠过矮丛沾染花粉,每一步都踏出欢快的味道。   广梧宫的宫人们不知不觉都在园子外围着,看着她背着瘦弱的男孩,发自肺腑地快乐。连左眼都是温柔动人的,像汪在里面的蓝冰消融,剔除了寒意,盈盈生温。   茹姨看了一会,笑道:“看把小姐高兴的,望春舞步都踏出来了。”   罗沁抱着那只不安分的花猫点头:“从未见过殿下这样高兴。”   楚思远本埋在她颈背上,忽然一抬头看见不远处聚集了那么多人,耳根便红了:“阿姐,差不多了吧?你放我下来嗦,不累噻?”   不归这才停了自娱自乐,背着他走去内殿。大伙儿看见她走来,知她此时快活,便纷纷围上去嘘寒问暖,笑着叽喳:“殿下背着的是小公子嘛?真可爱啊~”   “是啊,这崽子可是孤亲自带回家的。”不归眉眼弯弯,“从今日起,小公子便住在咱们广梧宫里,尔等需得尽心伺候,待他便如待孤,知道吗?”   “奴婢/才们牢记啦~”   “今儿是大好的日子,叫小厨房灶火不熄,把拿手的菜样全做出来,咱们宫里好好庆贺一番。还有,广梧宫里的人本月全都例银翻四倍,布匹、素日用品另外再赏。”   宫人们欢呼,纷纷道:“谢谢殿下恩赏!”   不归笑着哼了一声:“沾谁的光啊?该谢谁呢?”   众人齐声:“多谢小公子赏光!”   楚思远没见过这场面,红着脸紧紧贴着不归:“不谢我,是阿姐……”   “你我姐弟,分什么客气。”不归笑得更欢快,但还是顾着他,让大家回去各司其职了,只有贴身的几个跟在身边。   “坐这,让沁儿姐姐给你挑双好鞋来。”等来到主殿不归才放下他,她把楚思远放在椅子上,这才坐在他旁边,拨去身前长发,两手这才后知后觉地麻起来。茹姨要给她按一按胳膊,她没让,自己捏着手,视线没离楚思远,觉着怎么看都看不够。   楚思远两腿都还没能着地,不安地搓了一搓脚丫子,眼睛也盯着她不放。   “姐姐,我给你揉手噻?”   话一出又觉唐突,可她已将右臂伸了过去:“好啊,让茹姨歇歇。”   茹姨笑了一声:“闹了一早,饿了吧?我去给你们备点吃食来。”   “不是有现成的么?”不归眼睛一亮,“慧娘娘宫里的雪鲟糕,我让萍儿先带回来的,茹姨你取这个就好。”   楚思远看着搁在自己面前的纤细胳膊,小心脏突突地跳,哪还有吃东西的心思。他暗暗地咽了一口,抬起两手小心翼翼地拿捏着力道轻揉,虔诚得跟什么似的。   不归和茹姨说完回头:“你饿了是吧?等一会就好,有顶顶好吃的来。”   楚思远瞪大眼:“我不饿。”   “那力气这样小?”   他慢慢红了脸:“我是担心……太用力了,碰坏了姐姐。”   不归噗嗤:“我又不是水晶做的哈哈哈——”   楚思远看着她冰雪样的脸庞和露出来的一截脖颈,心想:你原就是个水晶宝玉做的,天上地下找不到第二个的稀罕宝贝。   她笑着逗他:“使点力啊瓜娃子。”   楚思远眼一瞪,对瓜娃子这个幼稚称呼有些不满,指尖便用了力,拿出揉面团的巧劲来,俨然将这胳膊当成了香喷喷白嫩嫩的面团。   隔着一层上好的光滑蜀缎,他又缓缓红了耳根。   “雪鲟糕来了。”茹姨端着瓷盘出来,内侍麻利地在他二人面前摆了张小桌子,那糕点就放了上去。雪白剔透,香气一入鼻就引动了胃口,叫人馋得牙痒舌滑。   不归问他:“小鱼爱吃鱼吗?”   楚思远抬眼看她:“我倒是知道阿姐爱吃鱼。”   “又是民间那些个说书的?”她摇摇头,“这么喜欢编排我的故事?虽说这一点也不错……诶,歇歇,吃美味的鱼糕了,你尝了也铁定喜欢。”   楚思远停下手:“那我和姐姐换个位子。”   “怎么,你想给我揉另一只手?”不归活动活动右臂,“还真不赖,揉完怪舒服的。”   “姐姐先吃,我先揉好你的手噻。”   不归拗不过,便和他换了位子,换了左臂给他揉,自己拿了勺子勾了一块,瞧着食指大动,但末了也没送到自己口中大快朵颐,而是挪到楚思远面前:“来,张嘴,尝一口。”   楚思远冷不丁看见面前的勺子,怔了片刻又低了头:“阿姐自己干撒子不吃嘛。”   “一个人吃多没意思,快张嘴,不骗你,这个可美了,入口你就知道多爽口了。”   楚思远只好张嘴咬了那鱼糕,嚼了一口便停住了动作。   不归得意:“就说好吃吧?”   楚思远用力点头,又继续揉她的手,没有自己动手吃的意思。   不归仿佛得到了什么肯定,很是积极地舀了鱼糕来喂他吃:“多吃些,你瞧你瘦的。”   楚思远也没拒绝,来一口就吃一口,边咂边说:“阿姐也吃噻……”   刚说完,她的动作便停下了。   楚思远舔了一圈牙齿:“阿姐?”   她安静地看着他,眼里分明是带笑的,但不知莫名,奇怪地混合着某种深刻又缥缈的难过。   楚思远被她外露的情愫一带,心里也疼了起来:“阿姐,你还好么?”   “很好呢。”   “那你怎么难过了?”   “只是……”   只是忽然想起,上一辈子,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喂你吃一口鱼糕。   倒是你,每逢我生病卧榻,便守在一边喂我汤药,从不觉得枯燥烦闷。   不归放下勺子,右手揽过他后脑勺,与他额相抵:“只是觉得,阿姐不称职。”   鱼:请你恰一个双拼粽子   猫:好次(= ̄ω ̄=)   鱼(迅雷不及掩耳):啵唧   猫:!   皮蛋肥肉粥左抱猫右拎鱼祝大家粽子节心想事成,考试满昏、男神女神告白脱单成功! 第14章   淑妃安置好爱子的功课,从书房走了出来,回到寝殿时宫女便上来汇报了:“娘娘,郡主拜访完您和柔妃、慧妃娘娘之后去了养正殿,把那位小公子带回广梧宫了,且还是亲自背回去的。”   淑妃楞了一下:“背回去的?陛下知道此事了吗?”   “陛下已经下朝了,按理说应该知道的,但没派人去广梧宫。”   “那就是……默认了。”淑妃咯噔一下,“陛下难道是,要让不归抚养他?”   宫女极吃惊:“这不能,这不合规矩,郡主毕竟不是楚氏,和公子岁数又相差不大,按理说得避嫌的!”   淑妃笑了:“陛下准的才是理,只要陛下开口,谁敢质疑?”   “可是,这按理说那个小公子不是该由丽妃抚养更为妥当吗?这样来对娘娘是有利还是有弊呢?”   淑妃寻思了一会:“她一手掌管内务,如果再扶持一个未来的四皇子,那此子根基便最雄厚,对其他皇子的威慑不小。但郡主到底年少,能不能教养好皇子还是问题,那所谓的小公子资质又尚未得知,本宫还不知道此事利害该从何算起。”   她摆弄着手边的茶具:“这个孩子无论到哪一宫门下都是个极大的变数,宫中三个孩子已经够多了,骤然还来一个程咬金,还有一个姚蓉……太平了这么多年,偏偏一夕之间全乱了。”   茶盖与茶身撞出刺耳的一声,她不争道:“观文太不经事了,宫外那么大的天地,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以后冯家如何指望他?”   宫女忙劝慰:“娘娘别生气,没准是下面的什么人拖了少爷的后腿呢?刚刚家里还传了好消息来呢,少爷得完解元又得了会元,老爷都亲口夸赞了的。顺着这势头,少爷来年定然高中,到时您就轻松了。”   淑妃的脸色这才有所好转:“他若能连中三元,也不枉冯家这么多年的栽培。都说荣光不及三代,冯家的今后还得靠他和思平,但愿他能有所进益吧。”   宫女附和:“少爷今后必然会在前朝大放异彩的,您就宽心吧。”   淑妃叹息:“几时能得宽心了?这前后哪里都不省心。一想到那个闯进来的孩子,本宫就如鲠在喉。陛下竟也瞒得这样周全,十几年来就真放任在外,连个心腹大臣也不派,就让侄女去做这件重任——他这样的托付,这样的宠信,试问宫里还有谁能比?若非不归是他亲自带大的,旁人会怎么想……”   她的话头停住了。   “虽是亲自带大的,到底也并非自己的骨肉不是?”她端起茶,那端庄的浅笑又挂在了脸上。   “那在这宫闺之地,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阿姐……”他在心里默默又念上几遍,认真地望着她道:“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不归轻笑,松开了他的后脑勺,收了失态,摇头道:“你涉世未深,认人功夫还浅着呢。”   楚思远的手停了动作,缓缓挪去,两手小心翼翼地拢住她的左手,低头将她的手抵在额上,固执道:“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很好,以后也还会这么认。”   这时罗沁空手回主殿:“殿下,对不住,咱们库房里没有适合小公子的鞋,您看要不去慧妃娘娘那儿,拿几双二公子以前的鞋子?”   不归听此立即不满,握住他的手回头道:“作什么要拿旧东西?现在就喊裁缝来,给小公子现量现做。”   楚思远怕添麻烦,连忙说:“能穿就可以的,不用这么麻烦嘛。”   然而罗沁只朝他笑了一笑,已经去吩咐其他人叫裁缝了。   “殿下独断专行得很,小公子以后就知道了。”   不归兴致勃勃地盘算:“不止鞋,量完叫他们把四季衣裳全做了,一切都按公子规格来,被褥用品过会就去库房开,不够的去内务府那儿支,就说是孤要的,必得全新上好的。这生活所用的不许短缺,样样要挑精细的。”   她捏捏他的手:“你往年欠缺的,孤都要给你填补上。”   楚思远挠头:“我很好养的,不挑那样多的,不用这样费事噻。”   “可我不好养。”不归笑道,“你既来到我的广梧,没道理只我难养,你将就着过的道理。阿姐现在呢,恨不得铸个大蜜罐将你泡进去,余生都甜滋滋的。”   一旁茹姨和罗沁都忍不住笑了:“怎个跟宠儿子似的。”   不归又去捏他脸庞:“可不是?就得跟儿子似的,宠一辈子。”   楚思远原是扬着唇角的,听此打住了笑,耳根红晕也消了,眼睛黑嗔嗔的。   不多一会裁缝来,恭恭敬敬地给楚思远量身,不归在一边催促:“衣鞋何时能好?”   裁缝汗都下来了,擦了一把后回答:“回殿下,很快的,回去就让绣娘们赶工,明儿两天就能成的。”   可时间一快,她又不放心了,又改口道:“不急,你们绣房慢慢做,得做最好的,不能操之过急。”   一屋子的人都被她整晕了:“殿下,那小公子的衣物怎么安置?”   不归想了想:“孤小时候也有些少年衣物,有些压着箱底也没动过,虽然时兴瞧着没那么新,质料还是好的,取来先给小公子应急吧。”   楚思远眉尾一动。   茹姨拿了楚思远的尺寸便去找不归的旧衣,过了老久才出来:“合身的倒是有,但是用过的,小姐你说呢?”   楚思远眉飞了一下又连忙落地。   不归颇有些为难,茹姨便插嘴:“以前我的老家倒是有个习俗,出远门或是漂泊多年的小孩穿兄姐的旧衣可以压一压邪祟,着旧衣也不是什么坏事。”   楚思远立即跟着点点头。   罗沁也插嘴:“小公子要是穿着您的旧衣出去,那可没人敢怠慢。”   这两人实在是说进了她心坎,她这才点头:“那好。”   茹姨便招楚思远:“小公子随老奴去试试吧。”   不归又招来平素和萍儿搭档办事的少年内侍林向,让他跟着楚思远进内屋去试试合身与否。这又体现她对他不同寻常的耐心细心来,怕他脸皮薄,宫里服饰穿搭起来不懂,不好意思问茹姨,唤个内侍他好歹没那样别扭。   楚思远搓搓光脚丫,半是局促半是暗爽地跟茹姨进去了,还回头巴巴看了不归一眼。   不归被他那样子勾起了怜意,挥手示意他大胆向前走。   她跟裁缝们吩咐了一些,人走后又嘱咐罗沁内务:“倾鸾宫那位丽妃,你下午挑些贡品去,当着他人的面直接说,孤必定不负她所望,照料好小公子。”   “送些什么为好?”   “孤记得……有一柄西域的象牙藏花烟杆,还有西洋的一个石榴褚红烟漏,以及南疆的暮芳烟草、北地的捧雪烟草各带一盒去,那位好这口。”   前世姚蓉的好烟是出了名的,每逢出宴席必带一支烟杆,歪倚席上悠悠吐烟的场面甚至被描画下来做成了美人图鉴的封面。昔时长丹多少贵人争相仿,但无一人能模拟那媚态半分。   “其他的,拿几样珠光宝翠的时兴首饰衣裳去,越炫目越摇曳生姿的越好。”   罗沁有些不解:“丽妃生父不是那位清正御史么?怎么会有好奢华的习性呢?”   不归坐椅上喝茶:“她十几岁就被母家接了去,姜户部最爱摆排场,宅邸都能赶上王府了,耳濡目染的,不奇怪。”   她又在腹里打分权给姚蓉的草稿,舅舅骤然封姚蓉为妃,未尝不存破一破三家势大的当局,那匀出后宫职权给丽妃,八成也在他老人家的考量中。   罗沁站她身后给她揉肩:“奴婢记下了。”此时主殿里没有什么宫人,她边揉边问:“殿下,奴婢有疑问,不知该讲还是不该。”   “小公子的?”   “奴婢这还是第一次,见您这样倾注心力。您为的什么?”   不归笑问:“有这样反常的么?那你怎么瞧的?”   罗沁说话没留面子:“像因怜悯愧疚,更像出于殿下那古怪的掌控欲,看见一张洁白宣纸就想亲自题字作画的那种蠢蠢欲动。”   不归呛了一口:“……什么破说法!难道就不能是因怜爱他,就想对他好么?”   罗沁反被逗笑了:“殿下,您不像这样的人,哪儿不像,奴婢一时说不出来。”   “其实孤是醒悟了。”   “醒悟什么?”   “孤自记事以来,便有帝舅疼爱,有茹姨悉心百般照料,有你们万般尽心服侍,从来要什么有什么,从来说一不二。孤……我向来只爱他人付出,居高临下地认为着,你们对我的好、畏惧、忠诚是理所当然的,我只需要接受,旁的不必回。”   “这是我生于被爱,也长于被爱的劣根所在。太目中无人,浅短瞧着,浅短以为,真心无尽。”   她慢慢道:“这一回,我想反过来,来做那个回偿你们的……以及爱他的,为他付出的主动者。”   前世愧他,负他,今生便来还债了。   这时他慢慢走了出来,半是不安半是激动,穿着她从前的少年衣和少年鞋来到了她面前。   他穿了一身的白衣,束一条蟹青腰带,换去宽松寒碜的旧衣,身形看着不再那么瘦弱,头发也被好好梳起扎成一股短短的马尾,扣一块发环,显现了还未长开的丹凤眼和挺直的鼻梁,此时看来竟有了点公子贵气的模样。   楚思远心异常的暴动,抓着衣服像个小姑娘。这旧衣鞋上仿佛还残留有些许的体温,叫他心潮起伏。   他结巴了:“要不……要不我还是穿别的吧……”   她却已来到他面前,手覆上了他的脑袋。   楚思远不动了。   她笑道:“没想到这回……阿姐给你准备的第一套衣服,竟然是自己的旧衣,更没想到你穿着这样合适。”   从未想过,我还能再见你少年初长的模样,天不负我,此生有幸之至。   前世我从未亲手料理你的衣行,只为你准备过一次衣冠。可那套弱冠的衣裳,你最后也未穿上过。最后也不知道究竟合身与否。   十九,永远的十九。 第15章   先前,不归郡主私自出宫溺于江南的消息炸开时,前朝暗地里炸开了些。一者,谁都知道陛下疼这侄女远胜亲儿子,以前还有因为郡主生病而不上早朝的事。   二者,郡主生父言椿当年战死南境,追去的易月公主也芳魂陨碎,陛下哀痛不已,那支振武军的所属直到如今也没有改,公主的封地万隆也没有更主。意思就是,他不仅将封地万隆留给侄女,还准备了一支七万人的振武军给她,显然要给郡主做庇护一生的嫁妆。   这有宠有权的郡主突然“死”在千里外的水地,股肱们感觉有点阴谋的味道,但谁也不敢深挖,一律上折子请陛下节哀保重,只有一些直言不讳问郡主如何出的宫,为何下江南云云。   出人意料的是陛下照样上了朝,只说此事正在查,静待哀音。于是众人又猜陛下可能是新得绝世美人,冲淡了些哀痛,等时日一长,死鬼郡主怕是就失宠了。   然而半个月后死鬼郡主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在皇宫大门倒下去时还抓着一个男孩的手。   这下前朝后宫全炸了。后宫人都说,郡主接来了龙四子,传到前朝时把大臣们都整慌了,这铁定是阴谋!阴谋!   大家纷纷请求陛下给个官方说法。   陛下和蔼道:“郡主出宫乃是朕授予的,为的是接回一个十二岁的孩儿。”   大臣们惊呆了,开景四年,陛下确实出过宫,时间对得上……   实锤了!   陛下特么真有个小私生子!   联想宫中新秀丽妃,还有这位龙四子,大家惴惴不安多年的铁三角阵营会打破,生怕待得几年陛下一时冲动就把储君位给了第四子。一瞬间众臣的书信悄悄地涌向了姜户部家的大门,丽妃要是成了龙四子的母妃,那姜户部可就是皇子母族了,何等显耀!   这大甜饼让多年墙头草夹缝求生的姜户部幸福到差点后仰,户部尚书一边准备摆宴席一边想入非非自己跻身国都第四大巨头的神采,到时谁见了他都要尊敬畏惧地低头奉承,再也不用天天顶张笑脸在那些世袭的真贵族面前奴颜婢膝了!   然而这梦想还没揣热乎,后宫又传出来一个劲爆消息:郡主拜访丽妃立下马威,隔天就到养正殿抢了龙四子。   关键是什么?陛下啥意见都没有。   意味着什么?出身品貌具足的第一美人和异瞳的任性妄为丫头,陛下最最宠的还是后者。   姜户部听到这个消息顿时蔫了,还忍着辛酸打点着户部税银,在朝上提议说给郡主的宫殿修缮修缮。此举果然得了陛下的夸赞,并当场宣布说,赐丽妃代管部分后宫之权。这大起大落让姜户部幸福得差点当堂后仰。   姜户部也不容易。当年他升到户部侍郎时,丽妃的父亲姚御史正风头正盛,弹劾的都十分中肯,陛下基本都采纳。那时旁人都觉得,御史和他大舅子若是继续风光下去,再过几年恐怕就可以从一家成一派势力,从寒门跃到真显贵。   谁知道御史没过多久就病逝,剩姜户部孤掌难鸣,熬到今年初才熬过了告老的前任,磕磕绊绊地升上了尚书。他还是觉得这高位摇摇欲坠,便有意想和其他高官联姻。没想到陛下赏了天大的面子,私下透露了接他侄女进宫的意思,把姜户部砸得七荤八素的。这回还以为能借侄女东风再跃一把,但被个十几岁的郡主咔嚓了。   但姚蓉封妃就已经是个极好兆头了,是以姜户部消沉一会又振作,准备巴结巴结宫里的小巨头,照顾一下他侄女,未想幸福说来就来,陛下又给了他侄女天大的殊荣。   这些与后宫息息相关的消息传到广梧宫里时,不归正在核对后宫开销,听到这事笑了:“姜户部能屈能伸,是真栋梁。他这样上道,不怪舅舅肯赏他个面子,封他侄女为妃,也不枉我们分出内务权。”   “这人小门户出生,科考也不济事,做了多年的司薄也不见出头,还是后来妹夫名满天下了,借这东风一起再起,官至现在。其实户部这人才能确实出众,多年的财政经验积累着,此中门道朝中无人能比他。但他这为人呢,有时又过于卑微讨巧,形容猥琐起来,到底是个政治暴发户……”   罗沁越听越不像话,开口制止道:“殿下,后宫不得干政。”   不归戛然而止:“你说的是。”后又一笑,“然而不适用孤。”   罗沁嘴角一抽,很是无奈。   “其实别说孤,你瞧古往今来,女子干政的事哪里少了?虽有祸事,也有传奇,你看史书上,那些夫人外交多得很呢。”不归一边说一边翻账目,“有些女子才华还要更胜一筹,只要德能兼备,便是封女官入仕又怎么了?能为国添彩的都该加以肯定,如今舅舅也想缩小显族寒门的差距,那么再仁博些,缩小男女差距,也是合情合理的。”   “女子……女子也能为官么?”   “当然可以。”不归已经核对到最后一页,“只是过程艰辛,如何摆脱三从四德的束缚,令所有女子从小就接受与男子无异的教育,优化世道,这些推行都将是个漫长的过程。”   罗沁脸上的向往消去,恢复了一贯的神情,道:“那根本是做不到的。”   不归合上书,看着她笑:“做得到,第一步是你有这个坚固的想法,有想做的顽心。”   前世乱世造出了时势,她们就起了头。一个女帝一个女相,各地也建起了女子的私塾,种种政策都在推行。   她走的时候性命差不多要到了头,为给朝臣以及天下造个余威犹存的假象,才昭告天下、大张旗鼓地退位,令众人都以为她还在某个不知道的角落盯着他们而不敢造次。是以不归走的时候很是安心,相信以罗沁的才能和一大批留下的心腹,耕耘上数年,天下的开明会是另一番模样。只是自己命数不够看不到而已。   现在说这个还为早,不归拉出她的信心先鼓舞一番,便将核对完的新安排和漏洞一并交给她去处理,罗沁踌躇满志,精神奕奕地去操办了。   不归便喝了口茶,一边揉手腕一边去勿语斋那儿。这手勤练了一阵,如今磨墨把笔已是如常了。   距门口几步时,她朝守门的宫人竖手指,轻脚轻步地来到门边,探头进去一瞧,却是一愣,屋里没人。   “小公子不在?”   “回殿下,公子临完字帖说去找您,见您忙着就没打扰,出去走走了。”   不归忿忿拂袖而去:“刚才怎么不说!”   内侍挠脸:您刚才不是示意我别出声嘛。   走几步后她又回来了:“小公子上哪转去了?”   “说是去御花园啦。”   她再次撂袖而去:“刚才怎么不说清楚!”   内侍苦了脸:“是是是……”   不归大踏步出去,萍儿取了把雪纺伞跟上去,稳稳打在她头上:“殿下,要不要坐辇车?”   “不必,还不如孤自己走小路来得快。”   “您想走哪条小路?”   她雄赳气昂地走到负责打理御花园的宫人们住的杂舍,直接走了进去,一路的花匠们诚惶诚恐,搞得鸡飞狗跳的。此间的内侍官瑟瑟发抖上前来行礼,她一面走一面挥袖:“孤来抄个近路,你帮忙开个后门。”   那蓝眼睛一扫过,凌乱的场面顿时静了。   内侍官微抖着手开了后门,不归得偿所愿地出去,回头朝他点了点头:“多谢了。”   内侍官一脑门的汗:“不不不不客客客……”   等小巨头走了,他这个整句都还没说完。   萍儿忍俊不禁:“殿下,明儿您又能上头条了。”   她四面张望,顺口问:“谁上了头条?”   “就是宫里的主子们有什么稀奇事、大事,大家口头聊个不停的那种……”萍儿说了半天忽然意识到什么,手中的伞歪了一下,叫道:“殿下!您学坏了!”   “别管这个了,孤眼神不好,快帮孤找一找小公子。”   萍儿四处看,仍在叫:“殿下您变了!一定是被外面带坏了!”   叫得不归是既好笑又无奈,心想,孤比你们多了一辈子,坏的还多着呢。   主仆俩拐着路找人,逮到宫人就问,浇花的小宫女答:“奴婢有看见大公子进园子,没瞧见三公子。”   “孤说的小公子不是他,是孤屋子里住的!”   此时宗帝都没有直接公开,更没有下诏赐私生子正名和敕封他为皇子,故而楚思远其实还谁都不是,没有殊荣和尊贵,任谁都还不敢明目张胆地以皇子礼待他,但又不敢轻慢,正是尴尬的时候。   小宫女消息闭塞,被不归一喝都蒙了:“殿下说的是哪位?”   “孤出宫接回来的、住在广梧宫的、孤的四表弟、正儿八经的小公子!”   小宫女手里的桶哐地掉下去。   不归挥手越过她,郁闷地摇头道:“没你的事了,下去忙吧。”   走出一段路后,她闷闷地吩咐萍儿:“你们明天多聊点小公子,让他成个头条,让更多人晓得他的尊贵之处。”   “一定一定,殿下,您消点气。”   不归四处转,忽然听见前头有声音,快步就上前而去。   只见前头的小亭子里有几个满地打滚的人,不停地吵嚷着什么“脱下来”“龟儿子”。   “皇家之地谁在放肆?”   不归皱着眉上前,萍儿惊呼道:“林向!”   这林向就是帮楚思远换衣的内侍,不归见他伶俐,派去专伺候楚思远的。   她心头一突,忙闭了左眼,单边视线清晰了许多,辨认出那扭打的人之中、压在最下面的那个,就是她的幺儿小鱼。   高考结束啦,恭喜大家解放啦 第16章   楚思远临着当世书法大家的帖子,做惯了粗活的手握笔有些不舒服,临了十几张下来后满头大汗。丢下笔摊在椅背上喘气:“怎么这么难啊……”   林向端茶来,顺便给他擦汗:“公子休息会吧,您想吃点东西吗?”   “不了,动不动就开灶火很麻烦的。我给别人家做过这个短工,累得很,不用这么麻烦的。”他跳下椅子,眼里浮现了笑:“我找阿姐去噻。”   等来到她的观语斋,他悄悄一望,看见她忙碌的背影,连忙离开:“阿姐好忙的样子。”   林向安慰他:“最近殿下要管的事多一点,过一阵子会好些的,到时候就能多陪陪公子了。”   他个头还小,郡主说是有十二,可大家都觉得他撑多就十岁的样子,刚进宫来还什么都不清楚,闹了好几个幼稚笑话。   郡主把她自己最喜欢的一套茶具给他用,给了顶好的翠顶留芳茶叶,他倒好,第一天倒了杯白水一喝,苦着眉头说:“皇宫里的水这么苦噻。”   他穿郡主的旧衣,系腰带时说:“这衣裤儿滑溜溜,我老脚着随时随地要掉下去嗦。”   吃东西时又说:“这个菜是怎么雕得这么好看!这个汤咋子熬出这股味的?!”   总之那名副其实的小乡巴佬模样频频惹笑大家,众人也都拿当小孩子看,当然起这个头的是郡主本人。   他自己也知道这样,大家忽略了他的实际年龄,隐隐不把他当真回事,带着点哄小屁孩的态度。楚思远自己平时也没掩饰他的出身情况和眼界限制,这样旁人多照顾他点,讲解的多,被当成个最弱势的照顾。   大概这也算是他对不得不适应翻天覆地的环境所使的一点鬼心思。   可是看到那罗沁在一旁给她协助的样子,他又黯然了些,有一股连他自己都不是很清楚的嫉妒在里头。   他想着,如果我能给她打下手,天天待一块,时时看一处,那多好。   别的不说,他味觉敏感,曾用别的杯子喝水,并没有那股奇怪的淡淡苦味,等看到她喝药才醒悟。   原来她常喝药,那味甚至都透进了冰凉凉的玉杯,滑过他舌头渗进心肝里。   他看着大镜子里的自己,为那个华服锦冠的自己感到陌生,也感到一股真切的欢喜,似乎能透过这旧衣看到她以前的成长模样。   他见人人敬她,敬里头又有畏惧,每天脸上总是例行公事的淡淡神情,眼睛里绷着股奇怪的执拗,看着就叫他怀念在雁湾,在回行途中的那个飒爽欣然的她。   她自己说回家了,却仿佛一直在提心吊胆。   林向看他愁眉苦脸的,就想哄他高兴,提议说:“小公子回宫后还没仔细看看皇宫吧?要不要出去散散心再回来找殿下呢?”   楚思远点头:“不走太远。”   林向便带他去御花园,一路讲着那些珍稀花草,楚思远对其中一样起了兴趣:“闻了那困相思,就会困吗?”   “是,困相思花开极美,有香气,常被采去做成助眠的药物。萍儿最近就在收,殿下似乎夜间会点。”   楚思远一愣,点点头没说什么。等到亭子里坐着休息,他见满目姹紫嫣红,又惊叹道:“花花草草的都这么多五花八门的啊,皇宫里的人都像你懂的介么多?你们太厉害了噻。”   林向不好意思地摆手:“没有的事,是咱们广梧宫里有个小藏书阁,里面有不少闲书,殿下也让奴才们没事就去看看,奴才喜欢带画的,就认识了些花草树木品类。”   “你晓的比我多得咧。”楚思远笑道,“还有嗦,平时别老跟我奴才奴才地叫,就自称我嘛。”说到这他还忍不住吐槽,“我就搞不懂阿姐,有时候跟我说话就称我,有时候又孤啊孤啊地说,好累噻。”   林向笑着跟他解释:“这都是规矩。殿下可以不守规矩,奴才们是不成的,要乱了尊卑的。”   楚思远不平:“啥子规矩哦……”   林向又说:“殿下在小公子面前放松,一见您就心情好,把您疼得跟什么似的,当然在您面前是与众不同的,奴才听罗姑娘说过,殿下对您的宠是独一份的。”   他假咳着忍住疯狂上扬的嘴角:“我也晓得……”   这时前面忽然来了个看着十五左右年纪的少年,身后也跟着个内侍,看着气场也是个什么尊贵人。   林向咯噔一下,很是不安地低头去告诉楚思远:“小公子,这是大公子……”   前方的大公子看见他,素来没什么大情绪波动的眼睛先楞了一下,继而在短短的一瞬间激起了汹涌澎湃的愤怒,快得叫人没反应过来:“你是谁!怎敢身穿郡主衣物!”   楚思远还没听清林向的后话,就被这家伙吼了一脸,也顶了回去:“你又谁?管嘛啊?”   那少年跟个斗鸡似的过来,竟然揪起了他的衣领,脸红脖子粗地大吼:“马上脱下来!你这腌臜泥胎怎敢玷污她的贴身衣物!你怎配!”   楚思远火了,一拳就抡过去,也怒吼:“你算个球!骂谁啊!日里粑粑!”   他虽瘦小,但幼年常在市井混迹,干的野架多了去了,一拳正打中楚思平鼻梁,带出两串鼻血来。   楚思平这才松手,抹了一把人中,看着手指上的血迹,懵了。   楚思远甩甩拳头,揉着自己脖子:“你先动的手!”   林向傻眼了,惊恐地叫道:“小公子!这位是你大哥啊!”   对方的内侍哪里能看主子吃亏,当即一拳也打过来,林向下意识侧身去挡,一拳正对太阳穴,被打得眼冒金星,脚下一踉跄摔了。   楚思远大叫:“日你仙人板板!”   他吼着躬身屈肘撞上去,手肘戳中对方的胃,把人怼到地上,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这厢的楚思平被彻底激怒了:“你敢打我!你竟敢打我!你还敢打他!”   “就打个日里老子的!”   场面一发不可收拾,两个人立马扭打在一块,成了两座怒喷岩浆的活火山,咆哮不断。   林向挣扎着起来劝架:“别打了啊……他是你大哥……他是你小弟……啊……”   楚思平大吼:“盗贼小偷!无耻小人!谁是你大哥!”   楚思远咆哮:“龟儿子!龟孙!软货!你老子没小鸡!你没蛋!谁是你小弟!”   林向:“……”   这两人表情狰狞,恨不得啖其肉放其血,毫无章法地扭打着,嘴里不停叫骂,场面可笑又混乱。幸好这是在御花园深处,要叫人看见了那可不得了,非得上头条。   楚思平到底比楚思远大,身体比他壮实得多,他挨了楚思远几记后也看穿了他的弱点,不再和他乱打,而是瞄准时机扭住他双臂,脚一拐把他绊倒在地,凭借身体重量牢牢制住了他。   “混贼!把她的衣服脱下来!再磕头认罪!我饶你大牢!”   楚思远不住挣扎:“老子就不!就不!你个龟儿子!”   林向晕晕乎乎冲上去:“求求你了大公子,放过小公子啊!”   岂料那内侍吐完也爬起来了,冲去拉开林向:“不准对我家公子动手动脚!”   两个站不稳的奴才拉拉扯扯没几下,揪着对方摔倒了,齐齐压在楚思平背上,最底下的楚思远嗷的一声。   楚思平顽强不屈:“脱……脱下来……”   楚思远半死不活:“龟……龟儿子……”   “你们在干什么!”   楚思远听见这声音,竭力转头去瞧,只见个藕粉衣上朵朵桃花的少女焦急愤怒跑来,左眼蓝得不像话。   她冲过来拉开人,楚思远抻着脖子看见散下的一把青丝的末梢,依稀还有香气。   两个奴才正爬起来,不归推开他们,拽起楚思平再推开,单膝着地去抱楚思远:“小鱼!鱼儿!”   萍儿收伞跑来向楚思平福身:“大公子恕罪。”说完抡起伞就打林向:“你不要命了!竟敢对主子动手!还不快磕头!”   林向忍着下跪,萍儿才急切转过去:“殿下!小公子还好吗?奴婢去叫御医?”   不归扶起不停咳嗽的楚思远,眼圈红了:“你能站起来么?叫阿姐一声!”   楚思远那股干架骂人的气势散了,摇晃着站起来,有意含着哭腔,叫道:“阿姐。”   不归手足无措的捏了他的腿、腰、胸膛、肩膀,最后两手捧着他紫青的脸,语无伦次:“哪里伤得厉害?哪里疼得慌?啊?”   “我没事,没事的,你,你别哭啊。”   楚思平的鼻血又流下来,他抹撒过,楞楞地叫了一声:“表姐……”   却见她转过脸来,眼睛里泪光隐隐,冲他怒斥道:“他还小!你怎这样狠心、这样伤他!”   楚思平身体一抖:“不是的,表姐,你听我说……”   她却一把抱了那偷了她旧衣还满嘴脏话的小孩在怀:“楚思平!我警告你,不准靠近他!”   不归忽然神经质地战栗起来。   恍惚似在惨局里,怀里的人那样冷,带血的眼睛湿润地瞧着她,无声说着什么。她绝望抬头,定王的旗帜就在前方飘扬。 第17章   她闭眼,寒声:“不准靠近我的鱼儿。”   说着她想抱起他,力气不够,改成紧紧揽住他肩膀带他走:“和阿姐回去。”   林向见状连忙再磕一个头赔罪,萍儿也惊慌地朝他深鞠了一躬,两人才去追疾步的郡主。   楚思平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鼻腔里的血又缓缓淌了些出来。   “大公子……”   他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喃喃:“她第一次这么看我……”   楚思远被她带着快步,中途险些栽倒,原想叫她一声,却发觉她按在自己肩上的手在隐隐发抖。   他仰头去,看到她下颌处有一滴渐渐凝聚的泪珠,倏忽掉在他侧脸上。   她一路沉默地带他回广梧宫,一进了门,那只小花猫便迈着轻快的步子跑来,喵呜叫了许多声。   不归眼睛清灵了些,抓着楚思远进观语斋,赶走了里头的人,也不让其他人进来,关了门上了门栓,在他面前蹲下身,半跪着紧紧抱住他。   楚思远怔了一会,抬手环住她,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后背。   不归筛子似的抖了好一会,才从牙缝里咯咯迸出话:“鱼儿,别离开我的视线。”   “对不起……”   不归一愣,推开他一看,却见他垂着眼,睫毛都打湿了,哭得无声无息的。   “别哭别哭,哪里疼吗?阿姐抓疼你了是吗?我这就叫御医过来……”不归抹着他的金豆子手足无措,口不择言:“你怎么哭得这样秀气,像个丫头似的?”   楚思远抬头看她,握住她的手:“我是货真价实的小子……对不起,我叫你、叫你伤心了,我不该和他打锤的,害你生气伤心……”他伸手去抹她下巴的泪渍,“我没被龟儿子打到哪,可是,可是你吓坏我了。”   不归缓过了神,又气又好笑:“他是你大哥,什么龟儿子?你们都是龙子,作什么打架?”   “我耳朵好着嗦,他也没聋。”   “你……”不归又愁又笑的,捏了他的耳朵:“我真是拿你莫得办法。”   楚思远任由她捏,龇着一边牙赌咒:“阿姐,我错了,我发誓以后再也不这么混嗦。”   “惹是生非的憨儿!到底怎么回事?”   楚思远便将来龙去脉告诉她,不归听完都气笑了:“就因为这个?”   他委屈:“他先凶我的。”   “我这就去他娘那里好好教训他。”   “诶!”楚思远抱住她的腰,“你要啷个嘛!快回来噻!”   他灵机一动,大叫:“我的手溜酸溜酸的,阿姐你帮我看看噻!”   不归听了又立即转身,紧张地又蹲下去,捧着他的手问:“哪儿酸?你等等,我去找药来。”   说完急急忙忙去拉柜子,碰倒了里头的瓶瓶罐罐,抓出一瓶金疮药,过来把他拉到椅上坐下,轻手轻脚挽起他的袖子,果真看见有一片淤青,登时心疼不已:“怎么这样严重?!”   楚思远看她转瞬又变了脸,挠挠脸:“阿姐,你神戳戳的哦。”   “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神经兮兮的。”   不归摇摇头,倒是被他的时软时硬的口音整得心都软了:“你哪里学来的口音?我听江南人说话,和你并不像。”   而且前世他很少这样说话,跟着大家一起说长丹官言,起初口音还有点味,后来便纯正了。   “是我娘嗦。她是巴蜀人哦,不是江南人。小的时候她就带着我跑,到哪个地都这么说话,从来不变嘴,我就改不过来了噻。”他打量她的脸色,“你讨厌我这样么?是挺乡巴佬的。放心哦,我最近也学了好多这里的话,慢慢就能改掉的。”   不归听了心里不是滋味,难道他前世也是这样想的?以为自己嫌弃他,便把乡音改掉了?   她抬头威吓他:“我哪儿讨厌了?不准改,阿姐听着喜欢。”   他便笑起来:“晓得噻。不过我还是要学长丹话,跟别人就说那话,跟阿姐就说乡巴佬的话。只和你介么说,要不要得嘛?”   不归实在忍不住,抠了一大块药膏抹在掌心里,轻手糊了他一脸:“我真是……要被你可爱坏了。”   这会他又认真起来:“我也是会长大的,长大了就是个大汉子,一个有你两个壮,就不可爱了。”   “是吗?”不归抹完他的脸,拍了拍他的头,“那敢情好,阿姐就想看你长到那样大,看你气宇轩昂,一出宫门就掷果盈车,看杀世人。”   而不是未及弱冠,尸骨无存。   “要得嘛。”楚思远看着她,“你陪我,我陪你,我们……不分开嗦。”   “要得。”不归重复,“要得的。”   她眨眨眼憋回泪意:“好了,安全起见,还是要叫太医看看你身上,来,出去了。”   “听你的嗦。”   不归牵他开门出去,打开门一看,只见宫人们正担忧得围在不远处,林向正弯腰和茹姨解释着,额头有块磕出来的红印,还有个包,萍儿正拿着鸡蛋给他活络。一见他们出来,众人的脸色都是一松,茹姨看清楚思远那几处青肿的脸顿时倒吸一口气,第一个快步走上来:“小姐!太医在正殿里侯着,您带小公子过去?”   “茹姨,让他们来勿语斋,小鱼受伤的事让大家先别对外声张,全部给我捂住。”   茹姨便让萍儿去叫,跟在他们身边:“事我都听林向说了,要真论起来这事先错的还是大公子……”   此时楚思远也抓紧不归的手说话:“阿姐,让林向也一起过去看吧,他眼睛旁边被那个打了一拳,倒在地上老一会的,你看他现在站那里打摆子呢,肯定还晕着。”   不归打了个手势回答他们:“我知道了,我来处理。”   话落她便招林向一并过去,可怜林向以为是要带去兴师问罪,脸色更加难看,走路都不太稳当,反倒更落实了楚思远的话。   到了勿语斋,广梧宫的常驻御医仔细看了楚思远的伤势,又问其情况,他刚要回答没啥事,便感觉到她的手在他肩上一按,先开口答:“孤到那儿时,思平和两个内侍都压在他身上,他胸膛贴地,起来后足足咳了一柱香。”   御医色变,她的手又下移,贴在他胸膛上:“就是这儿。”   她拇指掠过他脖颈,还没按一按他咽喉,楚思远已经满脸通红,货真价实地没命咳嗽起来。   不归:“……”   御医大惊:“这怎了得!”   御医连忙伸手想去碰碰楚思远,可不归刚抽手,他就捂住自己胸膛撕心裂肺地呛,呛得她都慌了:“怎么突然不好了?”   楚思远一边咳一边挥手:“我……我气有点不够……先别碰我……”   御医看着他的惨样,医者仁心膨胀开了,愤愤不平地开方子:“小公子还小,伤势便这样重!”题外话就是谴责了,不归听了没说话,只是拍着楚思远的后背给他顺气。   御医又给林向看伤:“小公公伤到哪的?”   林向这才知道叫自己来是看伤,嘴唇都憋白了,指指太阳穴:“这儿,受累您看了。”   御医认真看完更气了:“连小公公都伤得这么重!”题外话更明显了,另一旁的罗沁过去拍拍林向的肩膀,也没有开口。   等送完御医,茹姨去煎药,林向受不了下去休息,萍儿带楚思远去换那一身蹭脏了的衣服。不归站在书桌前,捡他惨不忍睹的狗爬临帖认真地看。   罗沁在一旁看着她,说:“殿下,您确实偏心,也偏激了。”   这事要是任人添油加醋地传出去,大皇子欺压私生子的传闻对他声誉损害不小,这件小事也许会使郡主和淑妃的关系僵化,乃至引起一连串效应。   不归看着那纸上歪歪扭扭的一个归字,头也不抬:“你认为孤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是您故意恶化了。”   “就算孤不计较,你以为,淑妃那里肯同孤一起化干戈为玉帛吗?”   罗沁没波动:“至少表面的平和还是需要维持的,淑妃娘娘毕竟是您长辈,大公子也是您亲表弟,小公子没来前,您也曾十分疼爱他。出宫回来后,殿下的喜怒无常严重了。”想了想,她还补了一句:“还有些喜新厌旧了。”   不归抬头看她:“整个宫里,估计也只有你敢这样同孤说话。”   “奴婢跟了您很久,为人做事笨了些,也就一张嘴敢说话而已。”   “这倒是,两辈子都不改。”   罗沁神色迷茫了,想问个两辈子是什么意思,又听见她说:“孤如今风声鹤唳。”   “什么?”   不归放下那字帖,坐在楠木椅上,两肘支在椅子两边的扶手,两手交叉,沉声道:“从前孤太想要十全十美,结果几乎全军覆没。如今孤必须有取舍,要保护的,不遗余力,注定为敌的,仁慈无益。表面功夫做足了又如何,暗箭还不是照样接,何必再讨无趣。孤背回了小鱼,立场就已经摆足了,孤忍不了他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被轻视、欺凌。”   罗沁安静了好一会,思索了前因后果之后,也不再多说她的做法。   “不过殿下,您还是得承认,奴婢没说错。”   “哦,哪一句?”   “您对小公子的掌控欲。”   罗沁说完回去搞正事,身后的人嚷着:“罗沁!你神戳戳的!” 第18章   淑妃看着宫人给自己儿子的脸上药,气得微微发抖。   外面近日总传着思平仗势欺凌那个来路不明的野小子,连慧妃柔妃来走动都和她说这事,话里话外都指责的意思,可她的爱子明明才是鼻青脸肿的那一个。这几日他更是消沉不已,叫她心疼之外,越发怨起那罪魁祸首来。   且陛下突然降旨,竟让刚来不久的丽妃接管内务权,一下越到最尊,她们三个有皇子的妃子反而要定期去拜见。淑妃不久前才去过,内心更是不平。   “陛下驾到——”   门外传来宫人的声音,她连忙起身出来接驾,楚思平还没上完药,也出来行礼。   宗帝刚说了一声“平身”,淑妃眼睛便浮了泪光,思平鼻子还堵着棉絮,一声父皇叫得瓮声瓮气。   宗帝一手扶起一个,把母子带去坐下,问了些冷暖功课,说些家常,淑妃红着眼圈说了自家儿子的事,楚思平也低头不语。   “那孩子穿着不归的旧衣,思平觉着不妥,与他理论了两句,那孩儿出口乡语,粗俗得叫人入耳心惊,还动手动脚的……”   “他穿了不归的衣裳?”宗帝扬眉,招思平过去,摸着他脸上的淤青安慰:“还疼吗?鼻子怎么塞着这个?”   思平低头,不甘又屈辱:“回父皇,是儿臣不慎被他打中鼻梁,不堵会流血。”   宗帝点点头:“小鱼做的的确不妥,不归也不对,父皇待会就去教训她。”   “不关表姐的事……”思平抬头分辩,宗帝拍了拍他的肩膀,关切地问起其他处的伤势,又问了些有的没的,再安慰了淑妃一番,便像往常一样起身准备离开。   淑妃拉住他:“陛下,今日在臣妾这用膳吧?”   宗帝拍拍她的手:“不了,你们母子先用,朕去处理其他事。”临走前又叮嘱了思平几句小心的话,才转身离开,淑妃按着手背在原地目送他,因知他不喜人送到门口,便在原处目送他离去。   宗帝依次又去了慧妃、柔妃那看看,在丽妃的宫里坐了最久,出来时脚步才轻了,道:“去广梧那里。”   “诶,晚膳也在郡主那儿么?”贾元问他。   “届时看着办。”宗帝轻笑,“自从小鱼来了,她倒是能惹事了。走吧,去看看她还有什么花样。”   等来到广梧宫附近,他屏退其他宫人,只和贾元慢慢走去。   贾元悄悄看他神色。每来到这儿,陛下似乎都带了点谨慎小心,和隐隐的期待。大约是期待着进去后,看见个微笑跳舞的人儿。虽则这念想自许多年前就碎了,他也总是揣着这样的期待来广梧宫。   门卫老远就看见了他们,立即弯腰迎候,这是宗帝从前就吩咐的,他若来不要立即通报。他慢慢走进去,走过那条藤盖□□,听见了一阵嬉笑声。   宗帝轻脚过去,只见宫人都聚集在院子里,小男孩和他的猫都拿布条蒙住眼,正在中央摸索。男孩摸索人,花猫闻鱼干。一旁的秋千上坐着个身量纤细散发少女,眼睛微微眯着,笑意恍惚。   楚思远辨认着笑声去捉人,怎么捉也捉不到,倒是频频被人捏一把脸,碰一下手的。他一边叫着和他们周旋,一边往一个轻笑声而去,慢慢挪,最后鼻子细嗅,扑往那个人的方向:“抓到一个!”   一只手揭开他的遮眼布,万千金光倾盖铺下,亮了她的笑靥:“那你可真了不起哦,逮到了头头。”   楚思远满足地叹了一口,抱着她的腰摇起来,带着她的秋千慢慢晃。   忽而她推开他,揽着他站起来:“舅舅!”   满院子的人瞬间排整齐了,齐刷刷行礼,只有不归和他还站着。而花猫小雨跑来跑去,撞到了宗帝脚边,然后抓着他的龙靴啃起来。   众人汗颜,贾元迅速蹲下去抱开猫:“这小祖宗真会挑!”   不归倒是不以为然,带楚思远过去笑道:“舅舅怎么这么久才来看我们?太平山川备了好久,您再不来可就叫我们喝完了。”   太平山川是她母亲易月以前自己酿的醇酒。后来不归住了广梧宫,冬天也收了满园的桐叶露,依样画葫芦地酿成酒埋着,囤着慢慢喝上一年,来年大雪再酿。   宗帝笑着摸她的额顶:“朕虽没来,你们的事却听不少,此番是来教训你的。”   “那正好,叫厨子们备一桌晚膳,咱们温着太平山川,边享用边教训吧。”   “朕教训你,你教训谁?”   不归一拍楚思远:“他啊,这混账崽子,见了父皇别扭什么?叫爹也成啊,快叫一声。”   楚思远仰头看了这个皇帝一眼:“大爷好。”   不归听了便敲他的头,宗帝忍俊不禁,伸手去揉他的脑瓜:“小鱼这样叫听着也有趣,家里地方不必拘束,随他喜欢便好。”   不归瞪楚思远一眼,又亲亲热热地拉了宗帝的手,拉着一大一小进正殿去。桌椅已然摆好,红泥炉也摆上,茹姨从里头捧出一坛酒放上去,宗帝亲自揭开酒封,一股淡淡的酒香随即破坛而出,韵味悠远绵长,入人心脾。   三个主子坐下,宫人们很快端上了些开胃吃食,酒温后入凤颈壶,不归亲自斟满三个漆耳杯,含笑递到宗帝面前。他饮下一杯,阖眼关思绪,五脏六腑如被安抚一轮,温热了苦肠。   “树下还埋有一坛,待会掘出来让贾叔带去养正殿,舅舅什么时候想喝,触手便能及。”   “不必,太平山川得在这儿喝,才有滋味。”宗帝睁开眼朝她笑,自己斟了一杯,也不动吃食,就品着酒,浑身都松懈下来。   不归自己也喝,一手捂着剩下的漆耳杯,故意不理睬眼巴巴的某人。   楚思远拉了她的袖子:“阿姐,也给我一杯嗦,我也想尝一尝噻。”   不归吊了他一会,才假做慈悲地给他。岂料这时宫人端了她爱吃的鱼片上来,叫小雨闻见了,一个后腿蹬飞了上来,撞翻了不归手中的酒,扑在鱼片碟中。   楚思远生怕这猫叫大佬片了,连忙捏了它的后颈提开:“你要瓜子嘛?打你嗦!”   不归倒比他还疼小雨,拍开楚思远的手抱来猫,把鱼片碟子推到边一点,让它甩着尾巴大快朵颐:“你凶它干什么?和个猫计较。”擦好杯又给他倒了一杯,递给他喝去了。   宗帝看着他们姐弟互动,眼神温柔下来:“短短数月,你们感情倒是深厚。小鱼如今适应宫中生活了吧?不归呢?带着他可吃力?”   “适应得很!”   “一点也不吃力。”   两人争着回答,生怕被拆开了似的慌张。   宗帝看楚思远:“你不久前才和你大哥打了一架,外头都说你被打得奄奄一息,是这样么?”   楚思远脸上的伤还有点痕迹,他反应也快,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淤青和血痂又迅速放下:“是我的错,我再也不这么混了,大爷你原谅我吧。”   他不卖惨,只诚恳认错,反而叫人不好再责备。宗帝问了几句伤势,又看向不归:“你呢?做了什么坏事心里可有数?”   不归放心了楚思远,对自己的便不上心,赖皮笑道:“坏事那可不少,舅舅是要让不归先赊,还是连同旧账一起教训呢?”   宗帝转头做嫌弃状,摇摇头问楚思远:“耍赖用你的家乡话怎么说?”   “萨皮。”   宗帝便指了她,佯气道:“这人萨皮。”   众人便笑开,晚膳其乐融融,楚思远对宗帝的隔阂也减弱了些。   等吃到差不多,宗帝才对她说了来意:“不归,既然你也有心照顾小鱼,那朕就真把他放在广梧里了。他的功课、起居你都得负责,需得从一爱护他,投点耐心细心。朕力排众议让你抚养他,你也得有觉悟,过了年就及笄的人,也照顾好自己,知道么?”   不归握住楚思远的手:“不归谨遵舅舅教诲,一定照顾好小表弟。”   宗帝点点头:“朕打算将小鱼的敕封诏和你的及笄会、大年宴一起操办,时间也长,你觉得如何?”   这就和前世吻合了,不归毫无二话:“这样最好了,大事一起来也省事。”   “还有小鱼的大名,朕思来想去,不如就由你来取,如何?”   不归和他都愣住了:“我来取?”   她看向身边这个眉目尚且稚嫩的男孩,心中悲喜参半。   “自古取名是生之大事,朕让你来拟,便是全权将他托付给了你,以后他长大成人,天下人说到四公子,必随之带上你的姓名。你们的命际将绑在一处,扶携并肩,无论以什么身份都无法断绝关系,如此,你想给他取名吗?”   楚思远的手心出汗了,他紧紧盯着不归,惶恐又万般期待。   待安静了半晌,不归用力扣紧他的手:“楚思远,从此你叫楚思远。”   虽两世同名,蕴意却截然相反。   “望你行远自迩,志存高远。”   我最大的心愿便是,望你百岁安泰,水远山长地惬意一世。   但愿今生,我来掌管你的余生。 第19章   贾元抱着没喝完的半坛太平山川跟宗帝回去,一路上宗帝似欣慰又担忧,还问着贾元:“你说朕这样安排,他们以后会怨朕么?”   “陛下,您安排什么了?”贾元只作听不懂,说:“一切都是天意。”   宗帝便不再辗转了,道:“朕也愿我就是天,定安排桩桩美满……”   贾元说了与另一个时空忠心耿耿的罗女官相似的话:“陛下,您是人间的九五之尊,是人,不是天。”   人间天子便噤声了。   她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写下字:“楚、思、远。”   他跟着念一遍,感受着她手心温热,低头缩着下巴。   不归感觉到他在微微抖,板过他身体看,果然看见他脸上两道水迹。   “怎么又哭了?”   楚思远拿手背去擦脸:“我感觉像做梦一样……”   不归抱住他,下巴戳在他脑袋上,叹息道:“不是梦。浮生非梦,为欢吾辈来定。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开始一切皆是全新。你放心跟着阿姐,我来安排你的美满。”   “我跟着你,跟着你……”楚思远啜泣了一会,又推开她提了笔,抹着眼泪写字,凝噎道:“不成,我得多学点东西,以后不能给你拖后腿。”   不归哭笑不得:“慢慢来,先把眼泪鼻涕擦一擦吧?”   楚思远吸着鼻子歪歪扭扭地照着她的笔迹写字,又皱着脸哭诉:“这字笔画怎么那么多嗦。”   不等不归发笑,他弃了自己的大名,在底下流畅地写了三个字,笔法竟俊逸:言不归。   他泪痕未干的脸上展了笑:“阿姐的名字最好,好听,好写,写出来就跟人一样好看。”   这回轮到不归鼻子发酸:“我的名字有什么好的?不写这个,阿姐教你写别的。”   她便再抓他的手写其他的,一时顺笔,写下的是招魂一章:“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详些。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   她洋洋洒洒不觉写了许多,直到写满了一页才猝然停下,心惊:这是怎么了?   楚思远看她的字迹赞叹:“虽然看不懂,可是真好看啊。阿姐,你接着写噻?”   不归却被那满纸的沉悲触到了,将那纸团起来揉皱丢了,低声道:“那章句不详,咱们写旁的。”   楚思远哦了一声:“阿姐写的我都喜欢,你写嗦。”   话音落,纸面上落了个和他新名字差不多的:“楚思平,就是欺负你的大哥。”   楚思远:“……”   她依次将他上头的三个哥哥写了下来:“今后宫里便有四个皇子了,思平思鸿如今都是十四,两人只相差几个月,思坤十三,你十二,血缘上我是你们的表姐。亲疏上我是舅舅带大,今后又带你,与你们都更胜亲姐。”   不归顿了一会:“待过了这一年,名分上我更是你们的长姐,虽不姓楚,也将与你们一样,百年后入楚家宗庙。”   “长姐?我快听乱了。”楚思远摇摇头,“我只知道你不是我亲姐,但和我最亲就是了。”   不归浅笑:“情谊上是不差的,若是岁数相差再多一点,我甚至想向舅舅请旨,收你做儿子呢。”   楚思远呆住,毛笔掉落砸出一团墨迹。   他寒毛倒竖:“不成!”   不归奇怪:“怎么不成?”   他从她怀里挣扎出来,也不写了,牙齿咬得咯吱响:“你扯混脑儿!扯混脑儿!”   “这是什么意思?”   “你做梦!做梦!”   不归看他张牙舞爪的觉着好笑,便照例哄孩子那样哄他:“这不是没有么?我也没法做……”   岂料楚思远咯吱咯吱说:“当你弟弟就算了,还想让我当儿子?!不可能,做梦也不可能!”   不归也不知怎的,听了刺耳得很,脸色冷了一些:“怎么?难道做孤的弟弟亏了你不成?”   楚思远委屈也憋了多日,心想我本就不是你的什么表弟亲弟,你希望我当我便叫你姐姐,可原来你说你照顾我,竟是对傻儿子那样的?那你要让我如何待你?真如儿子对母亲那样?这多荒谬!   此时他憋不住,吼道:“我心里头的你是喜欢吃我烧饼的姐姐,我感激你愿意照顾我、同我亲,可是做你弟弟是你先说的!你也没由得我愿不愿意,还不如、还不如……”   还不如童养夫好呢……   可不归根本不明白他隐隐绰绰的情意,听完血都凉了。自重生到现在,自初秋到初冬,将近百日的相依,她竭力弥补和疼他,可这小子说的是什么?   “原来你是不愿意的?迫于淫威不得不屈服的?”她气炸了,推开他起来扭头就走,他也没追。   此时夕阳已下,大家都在忙碌着夜里的和明早的活,她撇下罗沁去教楚思远写字,岂料他就这样寒自己的心,真是越想越气。   不归焦躁不已,在外头打了一会转,楚思远还是没出来跟她道歉,她越转越生气,也没跟任何人说一声,背着手气呼呼暗悄悄地就出了宫里,决定在外头走走散心。   她一边走一边感伤,还自言自语道:“先前还好好的,怎么就骤然翻脸不认我了?我哪里待你不好了?”前世他曾说希望自己对他再关注一些,今世她所有的好都给他了,那厮却说什么不是真心实意当她弟弟的?怎不气人。   路上的宫人们碰见她便行礼,不归挥手让他们走,看着天色渐晚,茫茫宫里,分明在这大笼子里过了两辈子,一时却也不知道该暂时去哪儿落脚。哪里都是些上辈子的故人,不经意就容易叫人模糊今夕何夕的……   忽然心念一动,她转弯走去了倾鸾宫。   不归停在倾鸾宫门前,看着几日不见越发富丽堂皇的宫门,一股暴发户气息扑面而来,踟蹰着想算了算了要不还是到其他地方转转好了。但正巧姚蓉的婢女走出来,老远看见她,火速便跑出来向她行礼:“郡主晚好,快请进内屋,娘娘刚备了茶您就过来了,可见是有缘的。”   不归挑眉,便进去坐坐了。   说来也奇,姚蓉分明不知道她会乍然来访的,可见了她却是没有半分讶异神色,还亲和地招手道:“不归来坐,吃点心么?”   她正在解头饰,青丝落了满肩,随随便便一个回头笑脸也叫人惊为天人,不归对她素颜的样子比较有好感,索性就坐不远处,饶有兴趣地看美人卸妆:“叨扰了。”   姚蓉看着镜子里那只莹莹蓝眼,随口问:“不归看着心情不太好,怎么了?”   不归瞬间把表情放松:“没有的事,闲暇无事来丽妃这坐坐罢了。”   姚蓉却没放过:“要说宫里有本事惹你不痛快的,怕是只有小公子吧?”   不归顿时不自在,叹气想,看来一和那崽子有关,自己道行就不行了。   好在姚蓉实在是伶俐人,等宫女料理完了屏退下,只剩两人时才继续闲聊。   她提着那支象牙藏花烟杆,笑说:“先前就收到了你送来的宝物,一直找不到好机会道谢。这一柄比我先前的还好用,多谢你费心了。”   “你若喜欢最好不过了。”不归端起一旁的茶,闻出是捧雪,便喝上了。   “为道谢,我很是愿意倾听不归的烦心事,说不准听完我还能出三两对策呢。你也不必犹豫,我不会再与你争夺小公子的抚养权,我既然接手了点内政,我们的交易便已经达成了。”   不归不置可否,绕过斗争只问琐事:“怎么,丽妃带过小孩?”   “没有,作为小孩被带过。”姚蓉呵烟轻笑,“岁数也是相差无几,我很是顽劣,常惹表姐无可奈何。”   不归起了兴趣:“看不出丽妃竟有调皮捣蛋的童年。”   “私下里叫我名字便可,你愿意踏进来,不正是愿意与我结盟么?”她笑过,“我母亲早逝,父亲忙于官事,幼年曾寄养叔伯家,那时大人各有各的忙处,我大多时间都是他带的。不归知道小孩子为何容易闹脾气么?”   “愿闻其详。”   “不是你对她不好,是你的好落到了她的痛处。不必总拿哄稚儿的那一套来关照她,你让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蠢物。”   “……举个例子可以么?”   “比如我问他,对我是哪一种好,他答,”姚蓉抽一口,笑,“待女儿那般的好。”   不归像被踩了一脚的猫:“你听完也朝你表姐发脾气了?”   “是呀,上一瞬我还亲亲热热地拉他的手,下一刻我便狠狠咬了他,然后跑了。”姚蓉在烟雾里眯起眼睛,忽然觉得不太对:“什么叫也?”   不归无奈,想了想也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便如实答了:“没什么,只是这例子相似。我说疼他如儿,他便闹了。”   姚蓉眉眼舒展,笑得花枝乱颤:“人生何处不相似?”   不归叹气:“你当孤是来给你制造乐子是吗?拜托了,解释一下你们闹的缘故。”   姚蓉笑了片刻,又想起了另外要紧的,敛了神色:“虽挺相似,但又有些不同,就在不久前,我便听到这样一个传闻,说你们关系将变成如此。”   不归原本想听她解释一下楚思远的心理,听此有些反应不过来:“后句是何意?”   姚蓉一敲烟杆,扬起了眉眼:“有宫女偷偷造谣,说陛下欲改广梧为中宫,侄女为后,私生子为储。” 第20章   姚蓉仔细打量她的神色,只见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笑,且笑得很是肆意坦荡,连森冷的冰蓝眼眸都柔和了,完全把这当成个货真价实的笑话那样肆意。   她想,大约只有被毫无阴霾地疼大,又以澄澈双眼见惯尔虞我诈,才能坦然于自身残疾与周遭的阴谋诡计,始终如此坦荡高傲,坦荡不屑。   不归笑到险些岔气:“当真这样传?”   姚蓉跟着她扬唇:“不归也觉得可笑吧?”   “岂止可笑,孤都可怜想出造这谣的人了。”不归抬手揉揉左眼,笑得太厉害了点,眼睛有些糊,姚蓉拿一柄玉如意过来亲自替她按摩脸,说:“你这话何意呢?”   那如意温滑,伺候的又是第一美人,不归便停了手,坦然自若地接受了:“孤未满两岁时便由舅舅亲自抚养,他对自己的亲生孩儿都比不过对孤这样的关切,宫中待了有些年岁的人都知道,当今陛下实则是个不太有趣的帝王,他没有什么嗜好,瞧着亲和实则不好亲近,骨子里是个真正疏离的冰冷帝王。唯一的例外就是孤,他所有显而易见的偏爱都源自于孤,讨孤欢心几乎等同奉陛下意。”   “孤双亲俱早丧,他对孤的疼爱,从始至终都是一个权盖天下的长辈倾尽所有给予的慈爱,如父如师。如今有人来这样编排,将世上最无私仁爱的舐犊之情与男女之情划同,其心得有多扭曲?将辉煌皇宫看作什么了?”   内心有一点点扭曲的姚蓉点头:“不归清者自清,受教了。但他人却不同你一样坦荡,你准备如何料理这谣言?”   她按脸的手法实在舒服,不归闭了一只眼歪头,一边想一边风淡云轻地笑:“跳梁小鬼的戏码,皇家的威严岂是容得他们意淫的。不就是垂涎帝恩与后位么?可怜人,这两样都不曾得,竟这样肆意歪曲。不过是一块印章的去落,让他们嚼,嚼得狠了把舌头吞下去才可笑。”   不归看向姚蓉:“三日后就是其他三位娘娘来这拜坐,劳烦丽妃先盯一下,此事三天之内必有最盛时,过了就波澜不起了。届时孤当众送你一块印章,你盖一张发送宫人的纸,把行径轻的赶出去,重的当众人面行点掌刑,罚其九族不准再入宫,族里为官的把名额留下,孤去请舅舅削其官位。”   姚蓉诧异:“陛下能允准?”   “怎么不能?这宫里的人过得□□逸,隔三差五就需肃清宫纪,整顿人心。顺带为你树一树威严,一举两得的好事。”不归眯眼,“但这谣言先不能让舅父知道,否则天子动怒,就不是孤以上的温和惩罚了。越是皇室谣言,越不必被有心人带着节奏跑,他们高高举起,我们只需轻罚,当作个无稽之谈就已足够。他人起初或许还心有疑虑,然随事实屡出,自然便越发确凿清正。”   可笑,连这种龌龊念头都编排得出来,那她便先把那徒有其表的漂亮凤印送给姚蓉,让她做个副后,再等到年宴,届时两道大封齐下,他们才心服口服,才会真正了解,什么叫恃宠而遮天。   姚蓉敏锐地捉到话里的舅父二字,心中数道思绪才顺解,握玉如意的手一错,这才醒悟到这丫头缘何肆意妄为。   她真心实意道:“先前没和殿下争小公子,真是我识时务了。”   不归道:“是呢,如今他的大名都由孤拟好了。”   姚蓉再被一击,动作越发小心,想了想又同情起这对姐弟,挫了一下她的气势:“但小公子还同殿下闹了。”   不归瞬间蔫了:“姚蓉,你说他到底闹的什么?”   姚蓉没明说:“殿下就当他叛逆期发作,如常待他就好,时日一久,小公子自己就明白了。”   ——也就如姚蓉一样死心了。   不归精神仍是不济,叹气道:“但愿他开点窍。”   姚蓉腹诽:你们才是呢。   “孤也耗了好一会,多谢你告诉孤这么多,孤该回去了。”   姚蓉便停手,送这小佛爷出去,还问:“回去好好哄小公子么?”   小佛爷无奈:“都不知道给不给哄的。”   姚蓉见她前后反差如此,忍不住好笑,万物相生相克,魔高一丈啊。   走到台阶下,她还回头嘱咐:“孤所说的,有些记着,有些便忘了吧。”   姚蓉答应着,也说:“我所举的例子,也请殿下不必记得。”   两人一起点头,一个回了富丽堂皇的宫殿,一个走向寂寞萧瑟的夜路。   夜风吹来,不归身体一冷,整了整衣领,两手拢进袖子,步伐加快了。从倾鸾回广梧的路不是太长,但宫道空旷,呼啸长风冷入骨髓,好在心是腾腾跳动温热的。   不归突然想,她在守这个家,家又何尝不是在守她。   她步伐更快了些,想看看楚思远的心越发急切。   这时迎面出现一盏急促的宫灯,不归眯着眼睛分辨,来人已经叫了出来:“殿下。”   不归扬眉:“沁儿?”   罗沁跑前来,把宫灯递给她,不归莫名其妙地接了,罗沁迅速从自己身上解开斗篷披到她身上,一边系一边数落:“您出行能不能吱一声?就算不说一声,好歹带件厚衣、长点心吧!”   她系好后夺回宫灯,又赶不归走:“快回去吧,可把大家急坏了。”   不归身上瞬即暖和起来,看着前头的罗沁不禁问道:“你怎么总能找到我?”   孤走之前的那夜也是。   罗沁在风里回头:“那您怎么总是要任性妄为?”   不归笑:“好了,下次不犯了。”   罗沁又嘀咕了几句,尽职走前头给她挡风。   等回了广梧宫,等在门口的茹姨劈头盖脸也是一顿数落,又拉她去屋里避风,里头暖炉已经点上了,不归被念得失笑:“知道了,我再不是小孩子的,小鱼呢?”   那真小孩呢?   “小公子跟林向出去找您了,应该也快回来了。”罗沁按住她不安的肩膀,“殿下就别再出去添乱了。”   不归心不安定:“可别又出了什么事……”   罗沁顶嘴道:“那也是殿下自己不看好的缘故。”   “你这人!”   正此时,萍儿跑来通报:“殿下,小公子他们回来了!”   不归转头:“快叫他进来。”   那头楚思远走来,将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头便低了。不归喊他来取暖,他站在离她三步远,没再靠近。一旁林向神色也有点古怪。   不归见他还闹别扭,无奈不已:“你还闹着?抬头来,低着像什么样子?”   楚思远依话抬头,看着她,眼神莫名湿润:“我以后努力成个样子。”   不归哼了一声:“那还差不多,过来烤烤。”   楚思远凄惨地笑了笑:“不用,姐姐没事就好,我回屋里去,明天见。”   说完真的转身就走了。   这下不止不归,其他人也面面相觑:这娃儿是怎么了?   不归盯着他离开,又让萍儿叫林向过来。   “你们路上出了什么事?”   林向看了屋里其他人,不归敲了桌子:“说。”   林向吞吞吐吐的:“路上碰到几个小宫女,她们……在说些难听的谣言,叫小公子听见了。”   其他人皱眉:“说什么?”   不归却是明白了,那崽子听见了所谓的侄女封后的话,以为真要成自己儿子了。   她觉得好笑又是好气,还真别扭到底了?不说那谣言如何无稽,退一万步讲,若无复杂的血缘伦理,真做她膝下义子又如何了?是亏了还是少几块皮肉了?就这样倔强。   其他人磨着林向说了缘故,顿时又气又嘲讽的,茹姨更是唾沫横飞:“陛下待小姐比女儿还亲,这些人怎么这么无聊不堪!小姐,你说说,该怎么正一正风气?”   “这个不着急,我让合适的人去处理了,近日就成了。”   林向就想往外跑:“奴才这就去告诉小公子!”   “不急。”不归喝止他,“先不告诉他。你如往常伺候他就可以,谁也别和他说这事,让他自己好好想想。”   林向左右为难,不归眼一睨,他不敢再言语,弯着腰回去了,萍儿也跟着出去。   罗沁皱眉:“殿下,你又使坏了。”   不归烤手:“不,我只是觉得,不能惯得他上瘾。”   “好吧,奴婢没有弟妹,感同身受不来。”   茹姨听不懂,不归便把之前和楚思远闹的事说出来,罗沁评论不了,茹姨却点头:“小姐是该给公子立个长姐样子,太宠着也不成。”   “我有心把他捧在云端,也得他受得来高空的大风。左右是这几天的事,但愿他性子磨出点好的。”想了想,她又有点不舍,“就晾他三天,就三天。”   虽这么说着,她烤完身体还是去了勿语斋,不过楚思远似乎是真累了,灯早早就熄灭。不归只好回去,因一时任性吹冷风,少不得饮上一碗苦药。   但楚思远其实也没睡,他躺在床上注视着黑暗,夜猫小雨都打着细呼噜了,他也没睡着。   发了好久呆,他才喃喃道:“你个瓜女子……谁愿意当你儿子嗦?老子又不姓楚。”   鱼:这个瓜女子,气死我了!! 第21章   翌日,不归起床洗漱完,推开门刚要出去,却见个小小少年等在了阶下。   先前绣房已经把完工的衣物送了来,不归一件一件看过,满意的才给了他,但他觉得太华丽,依旧穿着她那几件旧衣。不知怎的,今天倒是穿上了。   楚思远来到宫里也有一段时间了,精细养了这么久,瞧着没那么瘦弱了,白脸星目的,又一身新衣上身,顿时俊俏得不行。   不归眼睛亮了:“今儿这么早起?”   楚思远笑:“嗯。”   其实素来都早的。第一天到这儿时,他天没亮就爬起来,揉着眼想去揉面团,等看清了华丽不似人间的屋子,才坐了回去,但也没再睡着,要不发呆,要不去看书。   不归走下去摸他头:“思远,新衣很适合你。”   “姐姐,你还是叫我小鱼吧。”楚思远含笑凝视她,“新名字听着,我总觉得不真实噻。”   不归存心逗他:“小思远,小鱼儿。”   他认真道:“楚思远和小鱼是不一样的。”   “哪不一样了?”   “姐姐你低一下头。”   不归好脾气地低头,把耳朵凑到他跟前,只听他小声认真说:“楚思远是你儿子,小鱼就不是。姐姐,你想要楚思远,还是小鱼?”   不归叹了口气,蹲在他面前,抓着他的两手耐心问:“你还不高兴是吗?那阿姐给你取的名字,你是不要吗?”   楚思远垂着眼注视她,不知是大清早眼神不好还是人的感情过于细腻矫情,不归总觉得他要哭了。   虽然楚思远还是笑了:“没有的嗦,姐姐,早上好。”   不归捏捏他的鼻子:“早上好,思远。”   “那我回去写点字。”   “去吧。”   不归看着他的背影有些疑惑,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和罗沁一道去内务府。因离宫两月,回来后又专心于楚思远,她自己掌控的东西少了些,总觉有些不妥当,便想趁着这几日前去检查一下。   到得内务府,总管将大事名录呈上,各部全月的开支与比对,还有珍宝稀品的出入,各宫的花销最多的是倾鸾,其次是广梧。不归看了同罗沁说笑:“丽妃一来,咱们宫的奢侈头名总算能摘一摘了。”   罗沁看了咋舌,再看近月的进贡更吃惊:“这么多?”   “风调雨顺么,孤在外面看了一圈南北,两边富庶不相上下,但南边商行更为兴盛。”她兴致勃勃地盘算,“若是广开商路,先通楚,再联外域,朝政安稳十年下来,赈天灾,宽赋税,到时再列管财,不愁上下连富……”   她思维跳跃得快,罗沁毫不留情地打断:“您先看手中的三亩地吧。”   不归笑了笑,停下空想继续翻名录,归根结底宫里的财务还是掌在宗帝手里的,六成由他的内务看着,与国库相连,剩余的才是后宫花费,因妃嫔少,安排起来便简单得多,内务管财,不归便理人情,从来都是一碗水三处匀开,大体上也就使情意不分深浅,如今多了个楚思远,她笔尖划开就显出了轻重。   如今已是十月中旬,距离年关还有两个月半,正是花销紧的时刻,往年这时三宫的月奉都是翻倍的,这回也是照常,不同的是淑妃宫里翻一倍,其他两位娘娘翻两倍。   “姜户部不是说要拨出余银来给我们修缮广梧吗?到时先给勿语斋嵌上地龙,再拨一批上砖修上,其他地方旧落的再修新,剩下的存库房里。”不归搓搓手指,“年关一过,有剩下的官银撑着,孤的私房钱才能无后顾之忧地周转。”   罗沁在一旁帮着清算:“远的先不提,今年虽然丰厚,可您这样发,再添上丽妃,今年宫银可就紧了,往年都是有余的,要是哪个宫想来支可就只能去和陛下挪了。”   有余二字叫她微微蹙了眉:“无妨,今年非同寻常,年关花销的地方要多一些,要是有不够的,让他们来广梧先支,也算经营些人情。只有一条例外,淑妃宫里的不给。”   罗沁没有二话。   “至于三个皇子的,大的流连藏书馆,小的泡兵革库,年关礼物都明了。唯独这个思鸿,沁儿,你说挑什么给他好?”   罗沁硬邦邦地答:“随您。”   不归看她那冷漠样止不住就笑。   “二公子啊,那是宫里出了名的……怎么说呢?殿下高兴时就说他是个难得的真性情,有个好头脑,没流于迂腐拘束。不高兴时,就骂他是个泼皮,脑子不用正道的混账。”   楚思远追问:“他很混吗?”   林向很严肃地点头:“很混,二公子和殿下一样天不怕地不怕的,还比殿下更出格,花样也多。他外祖父是威亲王,那可是个传奇的元老,那会亲王闲暇时会进宫来教外孙,但却是一旁听的殿下更合亲王的眼,全因二公子太顽劣了。二公子最能溜出宫,亲王回去时千防万防,二公子还是能跟着他偷偷出宫,藏车底下、扒马车盖都有,惹得亲王后来改骑马,二公子还能装成个小内侍送他出宫,然后在外头浪一圈再大摇大摆地回来。”   “走大门回来?”   “说不准,有时候是翻墙,有时是钻洞,他甚至还自己开了条密道。这些都是奴才听殿下玩笑时说的,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楚思远觉得不可思议:“这里是皇宫,他能这样搞?我一出去,没走多远就有套在铁盔甲里的汉子站着,他还能这么把皇宫挖成马蜂窝?”   林向干笑:“要不怎么说他不用正道呢。那些稀奇古怪的窍门连慧妃娘娘都识不破,要说治得来二公子的也就咱们殿下,但殿下自己忙啊,也就没太多功夫帮娘娘管他了。”   楚思远望着天花板静默了一会,说:“大的会读书,小的会练武,中间的会稀奇古怪的,阿姐最厉害,什么都会。”   林向搭腔:“殿下会的以后都会教您的,到时候小公子就脱胎换骨啦。”   楚思远摇摇头,笑说:“别哄我啦,你看我现在认识的字都还没你多噻。嘛,继续带我认字吧。”   “您折煞奴才啦,奴才也只认得全这个而已。”林向挠挠头,摊开那本奇花异草记,认真地指给他认。楚思远听了一会只对困相思感兴趣,嫌纸上谈兵,便唆使着出去认。   林向不敢再擅作主张,跑去问萍儿,反被正撸猫的她教训道:“殿下不是早就说过待小公子如待她么?殿下叫你往西,你敢往东么?”说完就拨了两个侍卫跟着,送楚思远出去走,他原本还想招小雨一起,岂料猫主子有大伙尽心撸,也不跟原主人撒欢了。   楚思远笑说了句贪图享乐,转头就出去逛了。   等到了御花园,他隔着栏认完了在角落里为数极少的困相思,对其它花草便没甚么真兴趣了。晃悠半天,来到最高的一棵树下,仰头围着阔叶红枫树转了几圈,突然外衣一脱,跟个猴儿似的就爬上去了。   不归是近午回去的,刚进门萍儿就上来禀告:“殿下,小公子在御花园那玩得高兴,还不肯回来,林向让个侍卫回来跟您叫屈,说拉不动他呢。”   不归挑了眉,这脾气还闹出第二层境界了?当下也不多说:“带路。”   那侍卫走得急,不归问:“小公子玩什么不肯走的?”   侍卫苦瓜脸:“殿下,您到了就知道了。”   等走到御花园那,不归已开始饿了,眼前也有些花,暗暗皱了眉,心想:他折腾什么呢?御花园有什么好的。   不多时她看见了林向在一地枫叶里打转,奇怪地环顾了一圈,却没看见楚思远。   林向看见她来了,眼泪都快飚出来了:“殿下殿下!您快管管小公子吧!他不肯下来啊!”   不归更奇怪了:“人呢?”   林向指向天:“那儿!”   不归顺着挺拔的红枫抬头,按住左眼,终于在红叶的缝隙里,看见了一个影影绰绰的白影。   “楚……楚思远!”不归骇得都破音了,“你快给我下来!”   她心都要被吓碎了,跑到树下双手拢成圈大喊:“楚思远!小鱼!你快下来!”   一片红叶打着旋落下,而后落叶飒飒,有如一场红雨,有些掉到她脸上,胭红地迷了人的眼。   而后一个白猴儿似的小人抱着树干就滑了下来,带起更多纷纷红叶。她甚至都还没看清他怎么下来的,他就从天而降了。   “楚思远!”   不归哭音都出来了,连身上的落叶都来不及拂便扑过去,把他扭过身来,怕极气极地扬起了手。   萧萧红叶遮掩了清脆的耳光声,他嘴里叼着的树枝掉在了落叶里,脸上脏的脏,红的红,连眼睛都暗了。   不归视线模糊:“这树这样高!你知道多危险吗!”   楚思远低头:“对不起。”   “你、你……”不归气到岔气,往前一步按在树干上,手抠进树皮里,心搐得厉害,眼前短暂地黑暗了。   楚思远低头没看见,只是默默蹲下身在红叶里扒拉,找了一会才起来,怯怯看了她一眼。她扶在树干上,脸色很不好看,漂亮的眼睛眯着,眼角积满了水珠,异色的瞳仁迷离恍惚。   不归视线清晰过来后,映入眼帘的是一根红枫树枝,枝头缀有一朵错乱了季节的孤独枫花,鲜红如火。   红雨金光下,脏兮兮的男孩说:“姐姐,它很配你。”   晚上好! 第22章   “疼吗?”   他乖顺地摇头,说:“不疼嗦。”   不归拿一小团棉絮沾着药酒轻轻擦上他的脸,轻声道:“鱼儿,对不起。”   楚思远更用力地摇头:“什么嘛,姐姐力气那么小,就跟我挠痒痒一样噻,真的没啥子事的,不用擦药待会也会好的。”   不归蹙了眉:“别动,擦着药呢。”   楚思远专注地看着她,说:“姐姐,你对我真好。”   不归抹完,摸了他的脑袋:“对不起,阿姐还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好,对你不够尽心。下次别再去做那样危险的事了,皇宫也不是那样安全的,你这样单纯的孩子,很容易被卷进是非里。”   楚思远低声:“我其实,也没你想得那样单纯。”   “是,你聪明,你爬树的天资过人。”不归无奈道,她看了一眼插在花瓶里的枫花,轻轻捏着他的耳朵:“下次不准再这样了,知道么?”   “知道了。”他又轻轻问,“姐姐,那你……还有其他想和我说的么?”   “你为什么突然想爬树?就因为想摘一朵花?”   楚思远好像有点生气,扭头答道:“我喜欢爬。你以为我是个乖小孩,不是的,我也很混的,比这更高的我也上去过,掏出鸟蛋装在口袋里,然后蹲在上面,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不归端详他的神色,心有点酸,笃定道:“你想外面了,不喜欢宫里是吗?”   楚思远抬眼看着她,忽然展笑,试探道:“不会啊,皇宫里那么多好东西,我怎么会不喜欢噻?姐姐酿的那个酒我就好中意,姐姐,今晚我们再喝一点吧?”   “小小年纪的喝什么酒?”不归怼他,“再者那太平山川是给舅舅喝的,你若喜欢,今年下雪阿姐就收更多的桐叶露,酿多一些埋着。”   “那算啦。”楚思远刮了一下嘴唇,“那么久,我来不及喝,你全留给大爷吧。”   不归还想尽力弥补他:“除了太平山川,你还想要些什么?”   楚思远抿嘴笑:“我想和二公子交朋友,姐姐肯吗?”   不归:“……”   他咧嘴笑,耸耸肩,一脸顽劣的神色:“不敢吧?你怕我跟他学混了就管不住我了噻。”   不归挑眉,心想孤怕个球?你人都在孤眼皮底下了,孤还管不住?哼了一声后就往外喊:“沁儿!”   罗沁探头进来:“有事?”   “午膳好了么?”   “快了,您先饿一会。”   “你去慧娘娘那一趟,就说孤请思鸿来一同吃饭!”   罗沁的脸瞬间抽搐了一下。   众人看着罗沁严肃端正地出门,没过多久,她回来了,胳膊上缠着一个八爪鱼痴汉,“阿沁阿沁”地叫个不停。   众人捂脸:没眼看没眼看。   不归咳了一声:“劳驾,她主子在这呢,松开你的爪子可否?”   楚思鸿这才松手,跑到不归面前来,骄傲地扬起下巴:“姐,你布置的东西我可是抄好了!”   “是吗?三十九篇策论,你抄了几次?”   “二十一!”楚思鸿骄傲地晃起食指,“一字不差,你不来叫我我也是要来汇报滴。”   “哪呢?空口白话,拿出来我瞧瞧。”   楚思远听了个我字,抬头看了她一眼。   “看好啦。”楚思鸿得意一笑,当堂解开了腰带,外衣猛地掀开,内里上居然全是蝇头小字。   众人:“……”   不归见怪不怪地瞟了一眼:“次数不够。”   楚思鸿把手里的腰带展开,原来是长长的一段帛带,足有两臂长,两掌宽,从头到尾全是密密麻麻的小行书。   “…………”   罗沁别过头捂住了脸。   堂堂的二皇子当堂衣襟敞开,好在里衣还系着一条腰带,不至于那么失态。他理直气壮地展着他的腰带:“不信你检查嘛!”   不归打量了他一眼,诚恳问:“弟弟,你的衣服多久没洗了?”   楚思鸿不拘一格地把那腰带又系回去了:“这有什么关系?笔墨不能吃,总可以穿吧?唉唉唉对了咱不是来吃饭吗?阿沁我们坐一块啊!”   罗沁转头就走。   不归拉过这深井冰按在餐椅上:“行,小二公子,咱们可以用膳了。”   “姐咱能不能别加个小字啊?听着怎么像在骂我?”他扭过脸看见一旁歪着头的楚思远,眼睛亮了,指着人说:“这个才是真的小吧?弟弟你好啊?我是你二哥!叫声哥哥来呗?”   楚思远饶有兴趣地打量他,竟走来坐他身边,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小二哥。”   不归笑了:“叫得对。”   楚思鸿环手瞪他:“四~小弟。”   他那一声四拖得长,不归原本带着笑,听到这个莫名听成个死字,脸色又由晴转阴了。   楚思远却没介意,抬头看他后脑勺发髻上盘着的一根铜髻:“小二哥,你头上这个东西真有意思。”   然后他在桌底下试探地做了个开锁的手势,楚思鸿立即跟见了鬼似的。   “还有你的鞋——”   楚思鸿连忙捂住他的嘴:“住口啊!”   不归立即拉开他的手:“当着你姐的面干什么呢?鱼儿,你继续说,鞋怎么了。”   楚思远笑得很欢快,但不说,还是茹姨眼尖,看了后笑说:“二公子这不是增高了嘛!”   楚思鸿顿时生无可恋,泫然欲泣的就想走:“我不吃饭了,你们都欺负我,我要找阿沁去。”   不归继续补刀:“你垫那么一块,也没沁儿高。”   楚思鸿抓头:“姐你够了!我还会长高的!你们谁也不许说了!叫阿沁知道了我多没面子!”   经他这一闹,气氛倒是明快了起来,茹姨摆好菜,盛了两碗大补粥给两公子,笑眯眯的:“多吃点,便能长高了。”   楚思鸿再中一刀。   端到不归面前的则不一样,那是回来后她自己要求熬的药膳。此病自小就带着,动气过度便牵带心搐头痛,根除不了只好细养。只因上次为两兄弟打架动气时没发作,便叫她掉以轻心,以为身体强健了不少这回再不敢托大,老老实实喝药了。因此那盖子一开,淡淡的药味就溢了出来。   楚思远怔了一会,但见她泰然自若地舀起一勺吹气,便努力说服自己,那应该是补身体的另一种粥,皇家人比较娇贵。   思鸿好像也是见惯了的,毛毛躁躁地喝粥,被烫得直咂舌,又引了好一番笑话。   不归喝了几口,被那苦味刺得舌头微麻,抿了几口,手背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便放下汤勺垂下手,不动声色地谈笑风生:“你们俩倒是合缘。”   思鸿大着舌头:“姐,我不仅和四弟合缘,我和阿沁也是嘛,你有空撮合我们兄弟,也撮一撮我和阿沁嘛。”   不归啧了一声,夹了块海味到楚思远碗里:“一桌菜都堵不上你的贼心。”   楚思远同时夹了块鱼肉给她,心想,也堵不上我的。   “哼,你就是嫉妒。”楚思鸿不用人布菜,自己吃得不亦乐乎,嘴巴还不耽搁说话,“姐,你这样霸道,以后没哥哥稀罕你滴。”   不归失笑:“谢了,我也不稀罕哥哥,当长姐多舒服啊。”   “那你稀罕什么?”   不归见楚思远看着她,起了玩闹心,笑答:“叔叔的,怎样?”   楚思远皮笑肉不笑:“姐姐眼光独特。”   “大叔怎么可能?”楚思鸿吧嗒吃,“父皇那么宠你,以后肯定要挑个举世无双的,比他还疼你的俊秀儿郎……”   “打住,越说越不要命了?”不归斜他一眼,再喝了一勺,苦得垂了眼。   落在他眼中,却像是被戳中了心事,困于世俗黯然神伤的模样。   “思鸿,我叫你来也不全然为了吃饭。”不归轻拨粥,“不日小鱼也该进宫中的国子监受学,他根基弱些,为人又良善,国子监小王公贵族多得和韭菜似的,不乏几个飞扬跋扈的,到时我看不见他,你安分点带着他,我自有谢你的好处。”   楚思鸿边吃边笑:“放心吧姐,还什么谢不谢的,都一家血脉的,我不带弟弟谁带啊。”   不归点点头,咽了一口药膳。   “你把阿沁给我当伴读,我保证……”   不归险些呛到:“还打沁儿的主意?扯混脑儿去吧!”   楚思远没想再听下去,低头三两口扒拉完粥就站起来了:“姐姐,二哥,你们吃,我饱了。”   众人同声:“怎么不再多吃点?”   他闪到一旁去坐,认真道:“我爹娘长得都挺高,我不差少吃几口。”   不归没忍住,抖着勺子笑起来。   楚思鸿简直要冒烟:“不准、再说、这个、了!”他呼啦又喝了一碗,怒张着鼻孔要出去,“我要去找阿沁,不跟你们玩。”   楚思远叫住了他:“二哥等一哈,先和我玩会呗?”   不归也插嘴:“她不找你就少去讨人嫌,没眼力见的,对了,不准带歪我鱼儿。”   “知道啦知道啦,姐真是大小……偏心啊。”楚思鸿哼唧了两声,跟着楚思远走了。   不归等他俩走去,才一手捂住口,一手抠上了桌面。太久没吃这个药,有些受不住了。   茹姨立即就反应过来了,拿出盂过来放下,不归弯腰就呕,茹姨心疼地拍着她的后背:“切记下次不能过于动气了,多少年没犯了,如今已是要及笄的人,怎么倒回去了呢?”   她把胃里的药膳呕得干干净净,眼睛里都氤氲了,打着寒颤断断续续道:“我确实……大小眼么……” 第23章   刚走出表姐的视线,楚思鸿就拉住他的胳膊:“我的亲弟弟诶,你怎么看出为兄的玄机的?”   “啊?很玄吗?”楚思远诚恳道,“亲二哥,我以前也这样玩过,都是玩剩的了。”   楚思鸿按住他脑袋:“小子,看来你很有故事啊,怎样,讲给为兄听听呗?”   “没问题。”楚思远笑笑,“二哥也讲点有趣的就好。”   楚思鸿刚要拍胸脯,抬头一看勿语斋三个字,脚一软:“来书房干嘛?我策论抄完了的。”   楚思远推门的手一顿:“我就住这。”   楚思鸿这才站好,踢踢垫子歪了的鞋再进去。虽然这地方可谓是他童年的地狱,但凭事实说话,勿语斋确实是个漂亮雍容地方。   他打量了里面一圈,格局裁得更好了,还添加了许多好东西,辞燕屏风、乾坤书架、临池笔、摧锋桌椅等等,尤其是桌上那一套叫人闪了眼的莫厌醉金杯,他知道这是表姐最喜欢的,不由得啧啧称奇:“姐居然舍得把这里腾给你住,改得这么好,还把什么好东西都给你,也太宠了吧。”   楚思远拉开椅子请他坐,古怪地笑:“她把我当儿子宠,当然不太一样。”   楚思鸿哈哈大笑:“确实像姐的风格。”   “可我不喜欢她这样。”   楚思鸿止住笑,又严肃了:“对,她就是强权,你看我和阿沁就明白了。四弟啊,姐要是太看重你,没准就想把你的下半辈子统统安排起来……”   “这倒没什么。”楚思远垂眼搓指尖,“表弟就算了,可我不能当她儿子。”   楚思鸿粗神经,挠挠头:“那这怎么办?别看姐身量瘦瘦的,脑子可顽固了,你和她说过了吗?”   楚思远摇摇头,打起精神笑问:“不管这个了。二哥,他们都说你喜欢玩,你觉得皇宫哪里最好玩呢?”   “这你就问对人了!我跟你说啊吧啦吧啦……”   他认真听,又小声问:“二哥,你真的有密道?”   “啊当然有!但这个不告诉你。”   “没有,我只是想知道,有多少被姐姐堵上了?”   楚思鸿红了脸:“你你,什么坏德行!我还有好多呢,堵不完的!”   楚思远笑着打岔:“那二哥最喜欢去哪玩?”   他又眉飞色舞地吧啦起来,楚思远听了后又问了相似的问题,专注地听着他的回答,分辨出几个被反复提及的地点,揪出来问了方位,见楚思鸿有点支吾,也就跳过继续说别的。等他又说到正起劲,没什么戒备时,又问了个猛的:“二哥有没有什么地方是最想带罗姐姐去的?”   楚思鸿一来认为这小子初来乍到对皇宫不熟悉,二来真心实意把他当孩子看,三来问及罗沁,他一瞬间不好意思起来,没有半点虚假意思,含羞带怯答道:“当然有了,西北角的织罗园,我就一直想带她去玩。地儿偏僻可是景致很不错的,而且正好有个罗字,我要是能带她去,说些话,多浪漫啊……”   然后楚思远就一脸黑线地努力假笑,身心煎熬地听他念念叨叨少男心事。   最后是罗沁亲自来敲门:“二公子,这时辰小公子该午憩一下了,你说累了么?都休息一下吧。”   楚思鸿飞一般就跑了出来:“阿沁阿沁,我今天就在姐这儿午睡好不好?”   “没主子的地再供你休息了,还是回……”   “下人们的房也好啊!我觉得你的房间就很好……”   罗沁忍无可忍,扭头就走:“请二公子去和殿下说。”   楚思鸿连忙抓来楚思远:“弟弟!弟弟!帮亲哥个忙!”   楚思远只好捏着鼻子看这俩秀,一同到观语斋去,却见茹姨开门出来小声说话:“小姐睡下了,你们自己商量吧。”   “阿姐睡了?”   里头的人却是听见了,迷迷糊糊喊了一声:“鱼儿,别和你二哥挨太近。”   楚思远便在门口应:“晓得噻!”   茹姨已经要赶他们了:“都回去休息吧,乖乖的啊。”   罗沁只得领走楚思鸿,他恋恋看了里头一眼,也回去了。   茹姨掩门回去,拧了毛巾去擦她脸上的汗。她又闭着眼沉沉睡去了,妆台上的釉里红瓶里放着一枝格格不入的枫花。   楚思远回屋,林向过来收拾,他问:“林向,阿姐经常出宫吗?”   “怎么可能呢!奴才听宫里老人说,殿下出生时就抱进了宫里,因身体弱连公主府都不曾回去的,一直靠着御医养在宫里。要说出宫,今年是头一次,说是回公主府去看看,哪里想得到下了江南,带回一个小公子啊?”林向说着笑起来。   楚思远嗯了一声,半晌才说:“那罗姐姐也没怎么出过宫吧。”   “罗姑娘小时候进来就没再出去过。”林向说,“我们做下人的,除了采买的,其他人都是不能离开一步的。”   楚思远沉默了一会,便叫他回去休息了。自己则盘腿坐床上,从贴身衣服里拿出一张纸展开,垂着眼看着在枫树上勾勒出的线条复杂的简易地图,心里天人交战。   这时小雨从窗缝里跳进来,冲他喵了一声。   他瞬间塞回地图,和花猫大眼瞪大眼。   小雨甩了甩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追着尾巴盘坐下来,懒懒地甩起了尾巴,比主人从容多了。   楚思远便也躺床上,轻轻问花猫:“小雨,你说,我该走么?”   猫大概是嫌他吵,挪到另一个地方盘下,拿性感的臀对着他,继续睡觉了。   楚思远笑骂了它一声,倒头睡下,手渐渐握紧。   观语斋内,疲睡中的人也眉头紧锁,细手紧紧捉着被面。梦里有遥远的前世,被拉近贴合了当下的现世。关于他当初入宫的情状与言行,缓缓在药味里铺展。   “过来。”她温和地叫他到身前来,“来见一见你的三个哥哥。”   他从后头走出来,略微局促地笑了一下:“哥哥们好。”   三个正经皇子各应了声,虽思平脸上有点忿忿的神色,但更多的还是好奇。   四个少年坐一块说话,都是他们问楚思远答,他个子最小,从外看去存在感很稀薄和无害。她起初在边上一起说话,后来便回去料理琐事。只离开那么一会,却出了意外。   她闻声出来时,楚思远抱着猫站在桌边竭力安抚它,他们三个站在外头,神色有些惊恐。   “怎么了?”   “姐,小弟他的猫会咬人!”   “它其实很乖的,你不要揪它的胡须……”   “谁被咬到了?”   “它本来要咬我,让小弟的手一拦,就变成他被咬了。”   她立即吩咐:“传太医。”她想走过去看看,楚思平抓住她的手:“表姐,那猫是宫外来的,保不准带点什么脏东西,你也得小心点,别过去。”   楚思远猛地抬起头:“它没有!”   眼看几个男孩要吵起来,她便令他们三个回去,自己去看他:“别紧张,他只是出于关心我,没有什么恶意的。来,把手给姐姐看看。”   花猫跳到他胸口的衣服里瑟缩,他伸来手,手背有清晰的牙印和抓痕。她看着觉得触目惊心,不由得皱眉:“这猫这么凶?”   “它很乖的,真的!”他紧张了,“姐姐,你不要赶走它,求你了。”   此时御医来到,她哄着楚思远老实看伤,事实是那猫确实有点问题,有点外头的病症。御医叮嘱了许多,开了好几张药方,并当着他的面请她诊个平安脉。   她挥手让太医回去,安抚了他几句。但那天晚上她突然难受起来,不知是换季感寒还是真的因猫的缘故,身体的虚汗一阵接一阵,提不起半点劲,也就没去教楚思远读书。   喝汤药时,茹姨忧心忡忡:“小姐,要是忙不过来,要不还是让其他人抚养四公子吧?”   那时她认真地考虑了这个问题。自己也不过大孩子一个,平日时间管着内务,时间占去了不少,且舅舅有意让她接触朝政,确实是没什么时间能陪他。何况身体又是这样。   但她又不忍心,便道:“我好好想想吧。”   外头突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罗沁正好打了一盆水进来,说看见小公子刚才急匆匆地跑了。不归想他是听见了自己的话,怕他多想,连忙喝完药撑着起来去找他,却见他抱着猫就要往外走。   “小鱼!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他在夜色里抖:“哪都好,反正不是这里就好。”   “这是什么话!”   “实话!”他在阶下转头看着她,“你的、我的实话!我不用你添麻烦!你继续做你的郡主,我回去做我的烧饼贩子!我不属于这里,也不是你的亲人!”   他吼道:“我跟你来只是想知道答案,我不稀罕什么龙子皇子,我一点也不想当你弟弟!一点也不想!没有你我照样可以、可以好好的!”   不归睁开眼,头痛欲裂。她有些着急地扫向四周,看见那枝花后安下了心。   到底今世是不一样的。她想。 第24章   隔天,宫里的流言越演越烈,已经发展到宫人交头接耳都在谈论这个头条的地步。但内务府那边被郡主下了死命令,下面细枝末节的有丽妃把着,御前的宫人大半不知道这个,纵使知道,也是不敢乱说的。   宗帝对此毫不知情,下朝后还特地再去广梧一趟,与侄女坐了好一会。   那时同样在风口浪尖的私生子在外头和二公子逛,等逛完回去时正看见宗帝从广梧宫门里踏出来,她亲自在门口送,宗帝还握着她的手不断摩挲。   他冷眼看着那最尊贵的二人执手微笑相送,手渐渐握紧。   不归看见他回来,弯了眉眼:“小鱼回来了?”   宗帝也回身,笑着招他过去:“思远过来,一早上去哪玩了?开心么?”   楚思远走过去,冷冷道:“见过陛下。”   不归的脸瞬间变了,低低叫了他一声:“思远。”   宗帝却是神色未改,微笑着想去摸他的头,但楚思远避开了他的手。这下所有人都认清了小公子的敌意,不由得紧张起来。   宗帝微不可见地摇摇头,温和道:“你这孩子,还这么认生。不归闲暇便带他来养正殿吧,咱们一家人用膳,说说话。”   不归当即应好:“那不如今晚,我带这小子去舅舅那蹭吃蹭喝。”   宗帝刚走,她便捉了他的手进门,低声呵斥道:“你这崽子,又怎么了?”   楚思远被那句一家人激得犯恶心,着实没心情再扮出个乖巧二楞孩子形容,抽了自己的手冷道:“我今晚不去。”   不归无奈,长长叹口气,皱眉:“祖宗,给阿姐点面子可否?”   “要去你自己去。”他拗着扭头走,心想,谁愿意和你扮演相亲相爱一家人的戏码了?!   他决定下午再出去浪,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到天黑再回来。但当他吃完饭走出来时,却见她在院子里的亭子中闲闲坐着,正堵在出去的必经之路上。   她抚着琴弦抬头来,眉间点着红色花钿,左眼蓝得如此刻的明亮苍穹,右眼又漆黑如往昔长夜。风擦过她发髻上的绒花和鬓角的胎发,她唇角上有光。   “来,阿姐教你抚琴。”   他鬼使神差地便过去了,乖乖坐在她面前,看着她发了好一会呆才低头道:“我不会这些。”   “阿姐教你啊。”不归拉住他的手,“阿姐会不少好玩东西,你别出去了,和我待一块不成吗?”   楚思远呼吸急了点,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来,看到她的指尖便笨拙地绕话题:“姐姐的手真干净。”   不归奇怪地检查自己的手:“怎么,我以前手很脏么?”   “不是。”楚思远笑了,“是说你的手什么装饰都没有。以前来给我买烧饼的姐姐们手上都戴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指甲还喜欢染点红红的颜料,阿姐你就没有,连耳洞都没有,简简单单的。”   不归见他笑,自己也开心,问:“你还知道我没有耳洞?背你的时候被发现的?”   “不是。”楚思远认真地看着她,“你来我烧饼摊子的第一天,我就发现了。”   那个时候你已经烙在我脑子里了。   “那时我还想……侥幸地想,你只是个富商人家的小姐姐。因官家小姐不会大摇大摆地来到街道上。也许你是到处跟着家里人行商的姑娘,才爱穿男装,还戴个眼罩,不拘又潇洒。”   他声音渐渐放轻:“哪里晓得,连着三十天来光顾我的,会是尊贵无比的不归郡主呢?我只在说书里听过的,万人之上的不归郡主。又哪里想得到,你说我是你的弟弟,带着我,游了十四天的山水。”   不归哑然。   他看着她轻笑:“阿姐,你要真是个商姐姐,那就好了。”   不归安静了一会,支着下巴看他:“鱼儿,你不喜欢作为郡主的阿姐,是么?”   楚思远没回答,只是心里道,更不喜欢将变成皇后的你。   “那可怎么办呢……”她的蓝眼珠子怅然地转了一圈,手指点着鬓角,“即使已经在这里住了快一个月,你似乎还是不太接受自己的身份,不接受舅舅,不接受凭空出现的家人,原本阿姐还以为,我好歹是那个特别点的。原来……你也不是很愿意接纳我。”   “为什么呢。”不归自言自语,眼神迷茫起来,“阿姐哪处做错了。”   楚思远眼睛湿润了。   你再这样,我舍不得你的。   他强笑着打岔:“什么错不错的,不说那些啦,不是说要教我弹这个噻?”   “啊,对。”不归坐直,“不扯那些虚的,来这边坐,阿姐教你。”她摸摸他的头,抓过他的手腕来:“这样放。”   阳光正好,她以手为梳,梳着楚思远散下的半副短发,只觉浑身都暖融融的,是两辈子加起来都难得拥有的清欢。   就这样一直坐到傍晚,她拉起楚思远的手,试探着问:“和阿姐去吃饭吧?”   楚思远指尖都弹红了,拨完最后一声站起来:“好的。”   不归这才吁了口气,欣喜地牵着他的手往养正殿去。   “鱼儿,思远,来日方长,现在不接纳不要紧,我们有很多时间。”   楚思远在后头似笑似悲:“……好的。”   此去养正殿,宗帝摆了全鱼宴,边上温着前儿留下的半坛太平山川。   他有些歉意:“朕不知不觉便让膳房按着不归的喜好做菜了,思远忌鱼么?”   楚思远摇头:“不会,鱼挺好的,我娘说我爹就很喜欢。”   不归笑着带他坐下:“舅舅也是很喜欢的,拿我做理由罢了。做得这么香,早知道把猫儿也带过来了。”   “这儿不是有么?”楚思远浅笑,“说书的说,姐姐是猫神转世。”   宗帝听了好笑:“那朕是什么?猫帝?”   “没,他们只敢把姐姐编成故事,其他的皇室是不敢说的。”   不归给他们布菜,反驳道:“如今肯定不编排我的,估计全变成什么龙四子的传奇事迹。”   其间和乐融融,宗帝饮着太平山川,微微醉了,拉着不归问:“不归啊,离你生辰的时候还有多久呢?”   “舅舅,还有一个半月呢。”   因此间没有外人,宗帝发自肺腑的高兴:“到那时啊,朕就封你为……”   不归及时打岔:“封思远的身份,不归也很期待。”   当年封女一事是引起轩然大/波的,她还想好好珍惜当下的平静清欢。   “对,还有思远,到时一起大封,你们便亲上加亲……”   不归又笑着打岔开,给他斟了杯酒。含笑转头去看楚思远时,却见他脸色又臭了。   未免这祖宗待会又闹僵,不归再吃了一点便起身拜别,宗帝还亲自送了他们姐弟出来,再三叮嘱她:“千万注意身体。”   不归含笑点头,又同贾元说:“贾叔,入夜露重,舅舅批奏折时您记得点地龙。”   贾元应下了,扶着宗帝回里头去。   不归这才放下心:“好了,我们回去吧——”   楚思远没让她拉自己的手,走在她旁边沉默不语。   不归也就作罢,看了眼天色,笑道:“这天儿,隆冬前的第一场雪怕是要到了。”   楚思远望了一眼,说:“但愿我能看到。”   “怎么不能?阿姐和你一起看……噻。等深冬大雪压下来,阿姐和你堆雪人去,等到深冬那会,阿姐还能教你玩冰戏呢。”   她畅想着今后的好岁月,脸上甚至起了些向往希冀来。   楚思远握着手,指尖越发疼,咒骂该死的十指连心。   第三天,谣言几乎要沸腾了。   不归刚起来,罗沁就向她报告这件事。   “可不得闹吗?陛下退朝驻足广梧,郡主携公子前去用晚膳,能不精彩?”不归洗漱完往梳妆台前坐,抚着那枫花,“其他三位娘娘,还没有过携子前去与舅舅用膳的殊荣吧?”   “正是这样,昨夜您回来后,丽妃娘娘就派人过来传话,说真要压不住了。殿下是不是也要准备准备了?”   “你备啊,帮我梳个威严一点的发髻,再挑个威重点的衣裳,咱们吃点东西,上完妆,捯饬齐备了,就去杀鸡。”   茹姨已备好了早点,她又问:“小鱼起来了么?”   “没呢,今儿没前儿那么早了。”   “那不吵他了,让他睡到自然醒。”   “倒是林向今早来说,小公子昨晚吩咐他去陛下那讨个东西,是双破了口的鞋,小公子还宝贝得很。”   “他要双坏鞋做什么?”不归挑眉,“罢了,回来再问他。”   一切准备就绪后,不归带着钥匙和罗沁前去内务府,和内务总管所持有的另一把钥匙开了库房的门,捧出蒙了好多年灰尘的凤印。她亲笔拟了旨,盖了章,带领着浩浩宫人隆重地前去倾鸾宫。   姚蓉也是早早就候着了,见她来便松了气:“可算到了,快请坐,陛下那头怎么说?”   “舅舅还没下朝呢,先斩后奏。”不归淡然道,“开始吧,有事孤来担着。”   此时一夜没睡的楚思远推开了门,守在门外的林向立即起来:“小公子起来了?饿不饿呀?”   “阿姐呢?”   “殿下有事出去了,怕是要晌午才回来呢。”   他疲惫地笑:“那就这样吧。”   “我今天还去找二哥玩会。”   鱼:想离家出走   大家晚上好哇! 第25章   清晨,淑、慧、柔三妃都来到了倾鸾,却见有内务府的司礼监官,不由得都面面相觑。等进正殿,又看到个一袭踏莎孔雀宝绿华裙的人正跟姚蓉说笑,更奇怪了。   慧妃走上去先笑:“不归今天怎么来了?这一身可真标致!”   不归转头见人来了,便起身含笑向她们行礼:“不归也想见见舅姨们,索性便来这儿等了。慧娘娘才雍容,不需身外之物自有大气的。”   淑妃笑道:“不归真是率性,只是这是后妃集会之地,你一未出阁的姑娘,与我们坐一块怕是有些不妥。”   柔妃已经坐下了,坐姿横刀立马:“是吗?”   姚蓉招呼她们坐下:“三位姐姐稍安勿躁,郡主今日来似是说有公事,妹妹也是不知道的。”   不归笑了笑:“淑娘娘拘束了。孤来此,公私皆有。”她向外吩咐:“请上来。”   礼官带着人鱼贯而入,捧着一方凤纹赤碟恭恭敬敬地来到不归面前,不归取过一旁的金帛卷展开,清了清嗓子,缓缓一字一句道来。   听者几乎都呆了,淑妃不可置信地反问:“这是……是陛下的意思么?”   不归没回应,肃□□完合上:“丽妃姚氏上前。”   姚蓉起身而来,紫红裙摆擦过地面铺展,她恭敬跪于不归面前,双手向上,绾臂双金环随宽袖下滑,腴手洁白如莲瓣。   另一双细削薄长的雪手稳稳捧着缠凤衔珠盒交到她手上,笑道:“兹以凤印授汝,予以副后之权,望立德御行,表率诸宫。”   礼官全部行礼,宫中鼓角楼的副钟被连击三下,略带沉郁的钟声如水纹一样向外传去,地面上听见的宫人都楞了,不明白是出了什么事。   密实的石榴树影深处,贴着宫墙的男孩也听见了钟声,他停顿了一会,回头看向广梧宫的方向,良久收回了目光。他继续低着头走路,分辨着踏下去时感觉的异同,连走了许多遍。最后,他停顿在一处,以脚尖拨开了一层泥土,继而蹲下去用手扒,埋头做了许久,泥土到底,呈现在他面前的是四四方方的一块石头,边角有一竖形凹印。   他再抬头看向了远处,但除了织罗园的石榴树,其实什么也瞧不见。他枯呆了一会,从怀里摸出一支发簪形的钥匙,嵌进了石头上的凹印。   楚思鸿喜滋滋地回自家宫里时也听见了钟声,但这和他没太大关系,他回到自己的小书房里,说是书房其实更像杂物间,堆满了他自己做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今天他更是从小弟讲的民间手艺故事里得了启发,准备回来搞个新发明。   他照例先摸了摸桌上一块某人落下的圆润青石,脸上洋溢着痴汉笑。之后再鼓捣,并且一做就是一上午,直到成功做了个能自己合拢绽放的机关花才乐得直喊,把内侍都吓到了,问他有没有啥事。   “大事!公子我又聪明了一点!”楚思鸿捧着花大笑着跑出来,“我要拿去给阿沁看看!”   “二公子您先洗把脸吧!瞧瞧您这脸!”   “对对不能仪容有损,我先去洗个。”楚思鸿又跑回来,低头洗脸时,内侍看见了他的小发髻,奇怪地问:“公子,你怎么往头发上插根树枝呢?”   “什么东西?”楚思鸿往后脑一拔,伸到眼前一看,手里是根褐色树枝,远看还真和簪子差不多,叫他足足蒙了好一会。   “??”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可怕的事,把机关花往怀里一塞,手忙脚乱地扯发髻:“我的簪呢?簪呢?!怎么变成个树枝了?!”   他紧张地回想今天的事情,唯一碰过自己脑袋的只有小弟,那是因为有只蜜蜂飞到他头上……   楚思鸿把头发都扯散了,一边跳脚一边看地上:“有没有发簪掉下去了?!”   内侍跟他一块紧张:“没有啊公子!”   楚思鸿脑子炸了,刷的就跑出了宫里。他边跑边搜刮关于小弟的回忆,越想越发汗。   “不会吧!”他哀嚎一声,引得路上的人侧目,反令他冷静了。   “兹事体大,得找到姐说……”   他拔足冲到广梧宫,结果人家告诉他:“殿下一早出去了,还未回来。”   “去哪了啊!”   侍卫表示我只是把门的。   还好茹姨听见声音出来,告诉他:“小姐在倾鸾宫,今天有大事,二公子要没什么急事,改天再来?”   “那!”他拉着茹姨到一边小声问:“小弟回来了没?!”   “小公子不是和您一块去玩吗?”   楚思鸿要哭了,还强忍着说哥俩玩捉迷藏呢,话落转身跑了。   完了完了完了……   他跑到倾鸾宫那,意外发现特么人贼多,门口排着好多抽抽搭搭抹眼泪的人,里头好像还有什么求饶的哭声,听了让人发冷。   看这情况估计不能随便进去,他只好跑去和侍卫说:“我乃二公子,你们悄悄去和慧妃娘娘通报一下,就说二公子有个很重要的事要跟她讲,速速出来一下!”   檐下台阶上,姚蓉严辞厉色地审问院里跪着的五个宫女,宫女们哭得语无伦次,一旁执行刑罚的人严肃地站着。   淑妃和慧妃见了血脸色都有点白,柔妃则道:“纪律不明才有造谣生事的恶端,自当该领罚。”   淑妃强自说:“不错,本宫宫中竟有人敢造陛下之谣,当真是包藏祸心,乱舌当诛!”   四个妃子在檐下坐着,不归则在正殿里喝茶翻名册,看了门外一眼,同罗沁笑道:“壮士断腕可行?”   罗沁没敢议论,只说:“您闹得挺大,御前真的没事吗?”   “那都不是事。”不归轻笑着,“这都晌午了,舅舅肯定知道动静了,可也没派人来这,想必是首肯了。”   这时慧妃身边的宫女进来,悄声说:“郡主,娘娘说二公子有大事等您处理,叫您快出去看看。”   不归跟罗沁打趣道:“难道不是找你么?”但转念一想,也许是和小鱼有关?她便立即将那罚官的名册交给罗沁,起身道:“孤去看看。”   她和四个娘娘道了别,扫了院里受罚的宫人一眼,自顾出去了。   到得门口,楚思鸿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焦急地转圈,看见她们出来,竟是顾不上罗沁,上来就拉了不归的手要跑回广梧:“姐我有事要和你说!”   不归身上的颈环和腰间玉玦被带得叮当响:“你不能现在说吗?”   “回广梧宫说!”   罗沁跟在后头,训了楚思鸿一路。   直到进了广梧宫,楚思鸿拉茹姨来,咽了咽口水,脸上尽是惊恐神色:“姐,姐……我跟你说个坏事,当然只是我猜的,虽然我感觉八九不离十……姐我跟你说,你要镇定点,别动气……”   不归喘着气:“到底怎么了?”   楚思鸿十分怕她骤然发病:“是这样的……姐你知道的,我有那个密道来着,我之前不小心在四弟面前说漏了嘴,他、他今早八成是拿了我的钥匙……”   在场的罗沁和茹姨倒吸一口冷气,紧张地看向她。   她却面色不改。   “姐、姐……都是我不对,你你你没事吗?”   不归沉默了一会,眼睑一抬:“没事,今早的什么时候。”   楚思鸿:“辰时那会,我直到午时才发觉。”   “有和谁说么。”   他都要哭了:“没有,我意识到就马上来找你了!姐,你真的还好吗?”   不归连气都不喘了:“封锁消息,备辇车,罗沁跟我去养正殿。”   “姐,我……”   “你留在这,不准回你娘那。”她打断他,抬腿就往外走。   罗沁紧跟在她身后,到了门口,宫人麻利地备好辇车,她扬衣坐上去,依旧是面无表情。   罗沁心里咯噔一下,突然发觉,这事真的大了。   这位主子自娘胎里就带出了怪疾,又因体弱缘故,从小情绪都把得很温,把事情看得很宽,又因尊贵几乎没受过什么鸟气,鲜少有动气的时刻,或者说没什么事值得动气。就算真生气了,也没什么需要遮掩的忌讳,脸上就体现出来了。   这次这么大的事,她又那么疼自己带回来的小公子,却偏偏是这个反应,着实叫罗沁心里发慌。   一路赶到养正殿,罗沁连忙扶她下来,又去观察她脚步,只见步伐也无异样,顿时更慌了。   “殿下,您……”   “我没事,别问了。”她面无表情,又对御前的人说:“不归来拜见舅舅,速通报。”   然未等请宫人通报回来,她已经抬腿迈了进去。   罗沁头一次这么战战兢兢地扶着她的手,唯恐下一秒就出了什么大麻烦。   不归跟着通传宫人来到宗帝面前,宗帝也是在等她,眉间阴晴不定:“后宫这么大的事,你也敢瞒着朕。”   罗沁算是知道了,原来主子动怒时语气神色的毫无波澜是一脉相承来的。   她却是两手提裙当即跪下了。众人都震惊了。   “不归有罪,辜负了您的嘱托。”她声音冷峻,“我没能看好思远,让他逃出皇宫了。”   宗帝双重震惊:“起来说话!怎么回事?”   不归没起来:“当务之急是把他抓回来,舅舅,请您拨天御给我,立即封城搜捕。”   她抬起头,左眼蓝得叫人发冷:“我一定把他带回来。” 第26章   不归坐在马车中,手里抓着一枚黑色眼罩。   真奇怪,当她听到思鸿那么说的时候,她心里竟是不吃惊的。   如今细想他这几日的举止,分明已有诸多端倪,几乎是等着自己去发现,只是她没有多想。   又为何需要多想呢?在她眼里心中,十二岁的楚思远是什么样子的?一技之长是烧饼,看书磕磕巴巴,写字歪歪扭扭,说话乡音浓厚,性子倔强不失可爱天真。   她明明知道,这个野孩子是关不住的,却一直笃信他不会离去,也离不开巍峨牢笼。   “做你弟弟是你先说的,你也没由得我愿不愿意……”   “姐姐,你要真是个商姐姐,那就好了。”   “我一点也不想当你弟弟!”   不归心一缩,这一回不似他爬高树时的惊惧动怒交加,占据心里的更多是隐晦的悲伤痛苦。   楚思远是她前生心口的疤,今生想轻拿轻放的失而复得的心头血。   她不愿意去想他连猫都不带上就自己离开的理由。   不归慢慢苦笑:“比之前世,长能耐了啊。”   耽搁了快两个时辰,若是机灵一点,怕是已经混进什么商队出了城去。那样的话怎么办呢?帝之四子离开皇宫的消息要是泄露了,各方势力势必要扫除障碍,到时普天之下就没有他的安康之地……   不归闭上了眼睛,突然想:带他来长丹,到底是不是对的。假如放他在民间,他这样聪明的一个孩子,生得又这样好,喜欢他的姑娘那样多,想来以后也不会过得太差吧?   如若从复生的那一刻起便思量好,不去见他,不带他来,复生后直接便回长丹,说此儿难堪大用,不如放之自由。   他的人生是不是就完全不一样了。   不至于如今,困他也无法,放他又不能。   “小姐。”马车外的赵康轻轻叫了一声,“找到了。”   不归睁开眼,拨开一点马车的帘帐,从帘隙里看见了城门,一片雪花擦过她指尖柔柔落下。   “停。”   马车停下,赵康揭开帘子,不归提一提衣摆,看见了距离城门不远的小小背影,忽然停住没有下去。   她很熟悉楚思远的背影,前世她与他待一处的时间不是那么多,又或者是没太过留意他的面容,只记得这个人的侧影和背影,从孩子到少年再到青年,然后很快就离去。   如今他还没长成挺拔修长的模样,根骨却已初现端倪。   不归在马车里看他,看他身上穿的是到长丹的那一身布衣,脚上也是那双破了脚趾的鞋,看他与来时一样散着头发,简单地在前额绑个束额,顺到后脑打个草草的发结,头发长得慢,依旧还没过颈,懒懒地散着,只是进宫后天天束个髻,如今解下来有些卷了,像个卷毛小狮子。   不归想,难为他不觉得冷。   她看了一会,嘱咐赵康说:“他若出城,不要拦着。”   赵康仍揭着帘子,听罢越发搞不懂这些人在想什么。   不归想,若他回头,转个身,她便带他回去。若他向前而去,那么从此天高云阔,两不相干。   可是他既不向前也不后退,干巴巴地站在熙攘的出城处作什么呢?   不归漫无边际地想,忽然视野里出现了越来越多绒毛一样的雪花,而前方的楚思远伸出手,仰起了头。   他在等雪。   不归心里一勒,喃喃叫了一声。   楚思远回头,看见不远处的她从马车上下来,绑着初见时的那枚眼罩,华裙上绣着孔雀尾翎,一路走来环佩玲琅,发梢温柔。   “鱼儿。”   楚思远等她来到面前,才和她说:“姐姐,你看,下雪了。”   不归抬手想抚去他眉上的残雪,中途又垂手,改去揉他肩头:“下雪了,瞧着喜欢么?”   “穿得这样单薄,冷么?”   楚思远都点点头。   她的手顺着他的肩胛滑到手背:“同我回家吧。”   说罢不再等他回应,不归握了他的手就走。   楚思远没动:“我的家在江南,巴蜀,不在皇宫。”   “胡说。”不归头也不回,“你的家是广梧,是我。”   “你分明在等我。”   楚思远没再开口,被她强硬地拉到马车上,放下帘子关上门。   “回宫!”她朝赵康喝道,终于不再摆张冷漠无神的脸。   马车掉头,不归身上的玉佩撞到车上,发出清脆又沉闷的声音。楚思远想抽出手,反被她全抓来合在掌心。   “说,为什么要走?”   她反复追问,他答道:“因为我想趁着年少,离你远远的,把你忘了。”   不归肝胆俱裂,缓了许久才问:“为、为什么?”   楚思远认真脸:“我不想当你儿子。”   我与你相隔天堑,你是那三十三重天上的云彩,我自来就是田泥里翻滚的蚯蚓,偶然出来仰望,看见你洁白的衣袂,做了个云层里的梦。可我终究只是个蚯蚓。   我喜欢你喜欢得那么大胆,小小年纪就想与你结个良缘,不怕日光要烤裂我的卑鄙之躯。我喜欢你喜欢得那样浅薄,若你要拿我做亲弟亲子看待,我何其无能为力。   纵使我这个人是那么的不值一提,却也想要个两小无猜的美满,不要那扯淡的天伦之乐。你是云彩,我是蚯蚓,我靠泥土过活,不抬头看你,便是。   可到了自由的出口终究是踟蹰了。   他在出口前停停走走走走停停,雪花忽然落下来,他站定不动,脑海里汹涌澎湃的,风卷云舒的都是那么一个人的音容笑貌,连带着心肝都要沸腾成蒸汽。   生来十三,余生自投罗网走投无路。   “那你怎么不走?”   他看着她红红的眼圈和忽扩忽缩的蓝瞳孔,心说,我看见雪,要想起你,看见鱼,要想起你,看见蓝天黄土、风雨山水、城郭村落、渔船小马,看见什么都还是要想起你,不管走多远都是白费力气。   我好喜欢你。喜欢得胆怯俗气卑鄙浅薄,喜欢得做你儿子做你弟弟也没关系了,能仰望着你瞧着你就心满意足了。   谁叫长风万里,从此你是朝夕,云间日,夜中月,花间影,心中雪。   “姐姐,我没辙了噻。”   不归怆然掉下泪来,正要去捧他的脸,马车却突然停下,使他们猝不及防地撞到了对方的额头。   不归忙去贴他的额头:“没事吧?”   楚思远抚去她腮边一滴泪:“没事。”   不归将气都撒到外头去:“赵康!你怎么驱车的!”   赵康低声朝里说:“没事,请小姐不要出来。”   不归凝眉,却听马车外有一人高声道:“言姑娘安好?”   楚思远也皱了眉。   赵康:“公子认错人了,请让路。”   一旁似乎有人在劝:“当街拦车,贤弟这是做什么?”   不归原本不想理会,听到这个声音却是楞了,她回首拍拍楚思远的手:“坐里面点,藏我身后,别叫人瞧见了,阿姐来料理。”   赵康掉转了马头,那人却不依不饶地策马去拦,赵康不爽,正要飞块暗器过去,里头出声了:“无妨,先停下。”   马车门开,不归掀开一点帘子往外看去,拦车的是个浅蓝衣衫的青年,相貌清秀却带点居心不良的玩笑神色。   “几度江南烟雨,不敌长丹一夜白头。”那青年策马疏朗带笑来,兼具南地的风雅和北地的豪气,他来到马车前,含笑低头,用他俩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在下冯观文,拜见郡主殿下。”   淑妃一母同胞的亲弟。   不归前世和他没什么交集,只记得冯观文才名远播,原先是个翰林学士,皇室乱战时投向定王阵营,听闻是做幕僚,后来也回了江南,不知给她下过多少绊子,虽是势同水火的敌对阵营,但确实没见过几面。她也不解此人为何会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拦车失仪。   不归懒得理他,望向前方看见了一个略带呆气的儒生。   这位才是前世大有交集的。   当年的于尔征宰相。   这时又有一个剑眉端方的青年策马而来:“两位贤弟在做什么?”   不归:“……”   前世于宰相的对头、姚蓉认的所谓义子、刑部尚书姚左牧?   当初三个斗争不止的人,倒退到从前来竟是称兄道弟的朋友吗?   “愚弟路遇故人不胜欣喜,便唐突拦车了,两位贤兄,这位是言姑娘。”冯观文刚要介绍,不归已经放下了帘帐,冷漠道:“阁下眼盲了,让开。”   赵康一打驱车鞭,不客气地往前驾车,差点把冯观文掀下马去。   冯观文策马避过,似笑非笑地看着马车扬长而去。于尔征和姚左牧上前来笑话他:“贤弟举止未免轻浮了,怕是将佳人唐突了。”   “兴许是吧,让两位贤兄见笑了。”   于尔征隐约间似乎看见了帘帐内的一点蓝光,觉得有股奇怪的熟悉,不由得追问:“不知是出于长丹哪户言家?”   冯观文扫了他一眼,低笑道:“皇家楚户的那个言。”   于尔征没反应过来:“?”   姚左牧却是一愣:“竟然是那位?”他看向皇宫的方向,那里头住着他曾经牵肠挂肚的一位小友,不知历历岁过,如今安否?   不归放下帘子回头来看他,楚思远道:“我听过那个人的声音……”   “鱼儿,你再说一遍。”   “什么?”   “说你为何没辙。”   楚思远一僵,立即别扭地转过头。   “不说是么?那好,我说。”   不归板过他肩膀:“你所听的不过是个谣言,我和你不可能变成什么母子,至多姐弟,纵然姐弟犹且勉强。我知你或许并不喜我,可我真心想照顾你,从你垂髫照顾到长身玉立,甚至到暮光苍苍。此皆缘于我那难言之私心,不求你谅解,但求你宽容。”   她抱住楚思远,下巴摩挲他额顶:“对不起,我还有很多地方做不好,你别走可好?你不知自己于我何等重要,若你就此离阿姐而去,我……”   “就怎样?”   “了无生趣。”   “……”   她贴着他,低声道:“今生莽撞,鱼儿,望你担待阿姐些。别远走了,留下来吧,我们……一起长大。” 第27章   长丹下雪了。   片片鹅毛,轻覆轻压,不过十天光阴,举目纵横无论如何鲜亮的事物,全被天公以手盖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你瞧,天地就像一张延绵起伏的白纸。”   “明明是一张大棉被,把人捂在里头。”   “……好吧,看着像罢了,你就别再出去打滚了,那雪怪冷的,一点也不暖和的。”   她拉住又要出去刨雪的跃跃欲试的男孩,把他揽在身前抱着,随手又拿了一旁的暖炉放进他怀里,抱着他也抱着暖源。   楚思远扭了扭:“阿姐,热。”   不归又把他抱紧了点,道:“冷啊……江南不是四季如春么,你怎的不怕冷……”   楚思远环住她的手:“现在还好啦,江南冬天下雨那才叫冷,骨头都要冻凝固噻。阿姐,你要觉得冷,那我们回去吧。”   “再看一会。”   他二人坐在皇宫里最高的鼓角楼上,一旁的大礼钟静静地悬挂着,四面的矮门关着,其上的瞭望窗则全开,举目望去,几乎可以看见皇宫乃至长丹的全貌。   前世第一场雪落下时,他便说想到最高处去看个全景,那时她畏冷,并没有陪他上来。如今也算是补了这个缺憾,再冷也是心甘情愿的。   不归拍拍他的手,拿雪贿赂他:“你看,你要是不管不顾地走了,就看不见这样好这样全的雪景了。”   楚思远眼睛亮堂:“晓得辽。”   不归又恐吓他:“而且估计要冻晕在半路。一个子儿都没有的傻小个,没走几步估计就被拐了。”   楚思远笑开:“不会的,我晓得怎么拐别人哩。”   假装弱小无依,用无辜天真容貌去骗一骗善心人,或者恶心人也没关系,跟着他们先出得城,再悄悄贼他们的财物,坏他们的锁,一路走一路偷鸡摸狗……   不归没怎么过脑,接道:“哦,拐我么?”   楚思远的黑暗思绪猝不及防被打断,被激得脸庞发红:“咳咳。”   不归便笑了:“坏小孩啊。”   楚思远恼羞成怒:“阿姐才是坏胚!是你先瞒我诓我误导我的嗦!知道就告诉我啊!”   不归拿下巴磕他脑门:“谁叫你想入非非的,这么纤细——”   说走就走,真是个无情的孩子。   不归笑笑,捉着他的手指把玩:“好了,现在以白雪河山给阿姐个承诺,说你不再擅自弃我等而去。”   楚思远乖顺地由她摆弄,许久才道:“生老病死,除了最后一条,我都不离开你。”   不归原本惬意安然的脸骤然色变,她扭过他的身体按着他两肩:“你……”   你怎么会说这一句?!   然而他青稚的脸上先是茫然再是惊愕:“阿姐?”   不归指尖发抖,分辨出他脸上神色不假,方疲极低头,勉力维持:“莫要再口头儿戏生死了……”   楚思远撑起身,拿额头去撞她,不归被这么一击回魂,哭笑不得:“放肆,想打我么?”   楚思远仿佛有些气恼,气了半天却也不不知如何说,闷闷地把脑袋杵她肩膀上,不言语了。   不归揽着他,过一会又晃晃他:“不看雪了?”   “咱们回去吧。到下头去玩。”   不归便裹上斗篷,牵了他回家。楚思远戴个棉帽,一路上时不时就从她的伞下跳出去玩雪,然而手还是在她手里的,故而也蹦不出太远。   “我怎么感觉自己在遛狗?雪有那么好玩么?”   “好玩啊,阿姐,长丹的雪会下多久?”   “你住多久,就下多久,直到你看腻北地的雪怀念南地的雨为止。”   两人闲聊着回去,偶尔不投机拌起嘴来,她便捏一捏他的耳朵或脸颊,楚思远不回手,不时哼起小曲来。   正路过个园子,一个雪球忽然飞来,砸到了哼着小曲的楚思远。   楚思远一个趔趄,不归拍去他肩颈的雪,他却是十分新奇:“这就是打雪仗了?”   园子里探出一个脑袋来:“谁在说话?哇姐!”   第二个脑袋:“不归姐姐?”   第三个:“表姐……”   三个半大孩子白嫩的脸庞中居然还混有第四个:“嚯!丫头一起来吗?”   那人岁数已是踏入了老的范畴,然而鬓发未白透,皱纹不多,神情竟同孩子一般顽劣,不归诧异过后便忍俊不禁了:“叔公,您怎么也同孩子们闹?”   威亲王哈哈笑:“一年难得闹雪,躲屋里可不好玩。”他又朝他俩招手,“打雪仗多点人才好,你俩也来闹一闹吧,就当活动活动筋骨。”   不归牵着楚思远前去,忽而将他推了出去:“我可不行,让他连带我的份,和你们一起玩吧。”   楚思远被推到他们跟前,楚思平与他有梁子,思鸿被他耍了一把,两人一个冷漠一个赌气,倒是老三思坤和老头儿威亲王围着他。   “你是我小弟!会武功吗?”   “小乖乖!叫声叔公来。”   楚思远有些局促,回头看向伞下言笑晏晏的她。   一旁思鸿存心看好戏,嘎嘎奸笑道:“坤啊别看咱小弟小啊,他可能打了!”   思平:“对,为兄就被揍过。”   不归点点头,鼓励地朝他努努嘴。   楚思远:“……”   他转头先朝威亲王微鞠躬:“叔公好。”再看向那个诡异热情的三哥,咽了咽口水:“……三哥好。”   思坤已是两眼带光摩拳擦掌:“太好了!有了你我就不是小了,你还会武功!小弟要不咱们来切磋一下当做三哥给你的见面礼?”   楚思远连忙摆手:“不了不了。”   旁边三个全起哄:“来啊切磋啊!”   “不成不成,我答应阿姐不混了……”   适时不归拢着手进园子:“冬日大好时光最宜切磋,此时不切更待何时,囤着过年吗?”   一老三小俱看着楚思远,八只眼睛亮晶晶。   楚思远挠挠头:“既然阿姐怎么说,那真来一把?我不会切磋,打架会一点点。”   楚思坤已经拉了他进园子,叫道:“来来来!快使出你的民间功夫和我打一架!”   不归好整以暇地坐暖亭里,笑道:“都放开点,赢的有奖赏。”   她的奖赏向来丰厚且合人心意,思坤当即士气大振:“不归姐我要父皇给你的那柄软匕!”   “好说。”   楚思远唇角微扬,和思坤一同拉开架势,威亲王在一旁喊号令:“数到三就开始。”   一声三落下,两个男孩一并扑向对方,思坤是根基不俗的正统架子,楚思远是无师自通的花招多,照面就是一连串灵活的虚招,思坤一连避过,正一脚挨过去要弯膝撞散他下三路,岂料楚思远泥鳅似的一滑,仗着个头小侧身拦了思坤的腰,大喝一声借力就把他掀翻在厚雪里头。   思平嘴型哦,思鸿嘴型哇,威亲王哈哈大笑:“三小子栽了!”   楚思远连忙爬起来去拉思坤,笑得痛快:“怎样?”   思坤晃晃脑袋的雪:“厉害!果然是我弟!”   楚思远回头笑:“阿……”   还没叫完,一个小雪球砸到他胸膛处,捏得不扎实,轻轻一碰就顺着赤火衣簌簌掉下。   不归拍拍手里的雪,笑道:“赏你的。”   他望着她狡猾的笑意,那小雪球似乎是把心口的爱意都砸化了,融进四肢百骸里游走。   “再……再赏个噻?”   “好说。”不归一手支腮,一手指向他们,“打赢一场赏一个。”   她笑向其他三个小的:“你们也一样,与谁打都成,赢几次就拿几回赏。”   四个年岁相仿的男孩看了彼此一眼,下一秒就撸起袖子嗷嗷叫着扑在一起,扭到后来也不分谁是对手了,全在雪地里打滚,吱哇乱叫,犹如四只雪橇犬。   威亲王跑到暖亭边和不归一起乐不可支地看他们闹,笑得胡须都翘起来。   不归看着他们,眼神柔软。要让那幺儿融进他们,也许只要热腾腾的一架,一架不行那就再来几架,男娃么,率性得多,泥巴雪地里滚几遭,起来就勾肩搭背了。   思平把楚思远撂在雪地里,大叫了一声,楚思远驴一般的长叫,刨着雪兴奋不已。   不归忽然触动:若今生四子手足始终呢?念头一起她又立即挥走,前世皇室之争中尝到的苦果还不够?可那争战到底是数年后的事,如今在这些尚且稚嫩的皇子眼里,最重要的不过是一场雪仗的痛快。   “老夫当年也跟他们一样。”威亲王抚须大笑。   “他们怎么能跟您比?”不归自怀里取出一个锦囊,轻笑道:“叔公,您的丰功伟绩就别叫他们效仿了,瞻仰就够了。”   威亲王接过那锦囊摸了摸:“这是何物?”   “您轻狂的伟绩。二弟把钥匙改成发簪,天天戴头上朝您嘚瑟呢。”   威亲王抖了抖胡须:“哟!竟是这个,那须得缴。”他收进,捻了捻胡须,“多年故旧物了,思鸿没擅自添乱吧?”   不归看向雪中的幺儿:“差一点,悬崖勒马了。”   这时思平跑来:“表姐!”   “嗯,尽兴吗?赢了几场?”   他舔舔嘴唇,微微低头:“记不清了,但想前来讨一个彩头。”   “直说无妨。”   思平抬了头:“先前是我不对,我向你和四弟认错,所以……”   “所以,表姐,你赏我一个——不讨厌我、你我如初的承诺吧。”   不归看了他一会才轻笑:“若你始终是你,我仍是我,那是自然的。”   “那……一诺千金,表姐记得。”   不归点头,他便眼睛亮起,转身去和三个兄弟继续玩闹。楚思远玩得要疯,大笑着以一敌三,敏捷地左右蹦跳抓雪扔去,像只踏雪无痕的猎豹,直到最后体力不支被围攻方大叫着“阿姐救我”。   不归朝威亲王一拜:“叔公,我先回去了,下回您进宫来,不归再向您请教。”   威亲王笑:“去吧丫头,少小的年纪不必绷太紧,没事就和他们一块闹嘛。”   不归笑笑,走去揪楚思远:“好了,今日都乐够了吧?该各回各家去了,全没有个公子样。”   三个男孩嘻嘻哈哈地和楚思远挥手,思坤喊得最大声:“四弟!下回武场见!”   楚思远吆喝了一声,脑袋又被不归扳回去。   等回了广梧,花猫裹着小棉袄棉鞋也在园子里钻雪玩,楚思远兴致不减,又跑去说要堆雪人。不归实在压不住他这蓬勃的热情,便在檐下坐着椅子裹毯烤炉看书,偶尔抬头看一眼忙碌的他。   他赶着捣乱的小雨费劲地在园子里堆雪人,堆完一个她又堆一个他,偎在一起。他突然灵机一动,跑过去找她:“阿姐!我想到了!”   “什么啊?”   “给你的承诺啊,我能拿来做身家抵押的也没啥子,那这样!我们画个押噻?”   “画什么押?”   他拉着她的手去放在自己模样的雪人的心口上,手覆她手背上扣住其五指:“卖身契。”   “……”   日常打闹~小别胜那啥 第28章   雪一下,满城皆银装,人们身处数日不变的银白天地里便容易觉得时间流逝飞快。临近年关,不归日渐忙碌,原先罚了五个谣言起头的宫女,她将其家族为官名册递上去,宗帝犹有余怒,连九族之内的也全批了。   姚蓉听此时不觉叹了一下:“所谓生杀予夺,也便是如此了。”   不归笑笑没解释,生杀之权从来都是要小心使用的,她此番敢这样放肆不过是遵照变迁,明年科举大考,届时新血注入,腐毒不正之血正可放掉,宗帝那般果断,自然也是深谙其道的。   不归和她对完处理事务便起身离开,回到广梧时,只见楚思远和众人正一起铲雪,小雨见她回来,叼了块鱼片跑到她脚边来放下,挠了挠裙边示意给她吃。   不归弯腰抱起它:“你再这么吃下去,可要胖成猪了。”   楚思远闻声转头:“阿姐!”宫人们也纷纷行礼,不归挥手免去,看向楚思远:“功课都做完了?”   楚思远快活道:“两百个字,我都认全啦!”   “下午再认一百。”   “诶诶——”   先前楚思远擅自跑出宫外的事并没声张。林向教他辨认花草,他却私自翻栏折了那困相思,无师自通地鼓捣出蒙汗药粉放倒人,叫林向在御花园角落里睡了半天,身上还盖着他给楚思远换上的新衣服,最后还是萍儿去把他找回来的。知道前因后果时,林向都要被小公子气哭了,当然后来楚思远诚恳地道了歉。   此事广梧只有几个贴身的知道,思鸿那边只他母子知情,慧妃事后还领着儿子过来和不归道歉,手指都快把思鸿的脑袋戳歪了。不归没怪什么,只有一条不可声张的请求。宗帝那边原是要大发雷霆的,叫她那一跪给跪散了。   四子出逃的事最后也便按了下来。不归对他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宽容,回来后也一如往常。只是暗地里命花奴将困相思之花全部拔净,自己房里的也丢了,咬着牙准备戒掉这花药。她还搜出他自己绘制的简易皇宫地图,这才痛悟何以爬高树,捏着那一支已快枯萎的枫花怔忡。   罗沁还悄悄提醒她:“小公子行事不寻常。”   “知道,他很能迷惑人,继而哄骗,利用。不笨是件好事。至于其他,孤慢慢磨。”   不归朝他挑眉:“别玩雪了,随我来,查你功课。”   楚思远便跟在后头进了观语斋,里头宽敞得很,还有一个小隔间,因勿语斋正在嵌地龙和镶砖,他暂时便住在这里。   一进观语楚思远就要脱外袍,那地龙一烧着实是暖,她却解了斗篷再披一件轻裘,还要烤一会炉,当真是怕冷得很。   小雨在炉子旁踱来踱去,不归边烤边逗它:“爪子伸来,给你也烤烤。”小雨有样学样地把爪子伸去,结果指爪都亮了出来,叫了一声远远跳开,一溜烟跳椅跳桌爬上了楚思远的肩膀。   “怂哈巴儿。”楚思远点了它的粉鼻子,又有点吃味,“阿姐,我觉得你疼它还多过我噻。”   “我和它前世有缘。”   “那我呢?”   不归抬头看他,握了他手来同烤:“也有缘。”   会是良缘吗?楚思远不敢问,只是拿手背蹭她掌心,笑说:“一定很深很深噻。”   不归轻声道:“没有。我们前世,缘浅,情也浅。”   楚思远手一僵。   她垂着睫微微笑着,看那炉里的红炭:“这不,今世来偿了么?”   他腮边一动,低声说:“我们今生缘深,情也深的。”   不归眼都没抬地笑道:“如今也不见得深,不然你怎么想走呢?强求不来,我且自做我的,你爱如何便如何吧。”   她偏拿这话去激他,果然楚思远站不住了,悄悄挪过来想抱她,不归偏又松手起开,走到书桌处拍书:“来吧,考你了。”   楚思远失魂落魄了一会,打着精神一一作答,眼角眉梢都可怜兮兮的。   不归卷书敲他脑袋:“这就叫认全了?”   楚思远低着头:“阿姐,你让我认全,是不是想早点把我打发去那什么国子监?你……你嫌弃我的。”   不归放下书,改去捏他脸,笑叹:“真是个丧良心的东西,你扪心自问,我今何时对你透露一星半点的不好?鱼儿,我自问如今待你无愧。”   “至于国子监,那是一定要去的。”她看向窗纱外檐下积满雪的风铃,“这一年很快要到头了,明年过后你便是楚氏儿郎,来日天下人要仰望的。你能栖居在广梧里多久?连我都有走出去的一天,何况你呢?我不过是领你进来的引路人,如今还能站你面前挡一挡,来日你终究要走出去,接受一方景仰,或是万人朝拜。”   “我希望你如今依赖我,也希望数年后你不再需要我,这相伴与分离二者都令我欣喜万分。你将先作为一只小金丝雀养在我身边,而后自己冲开笼子化龙而去。”不归点他鼻子,“国子监只是丰你羽翼的一步,你还有很长的路,很多值得相交的人。”   楚思远看着她的眼神十分复杂:“远,你给我取这个字就是这意思么?”   不归点头,又道:“但阿姐的心始终离你很近。”   “说得撇托。”他嘟囔一句,走来翻开书,“那阿姐教我,我一定学嗦。”   不归便在炭火噼啪声里教他认字,讲史故,讲文理。   楚思远很认真地听,直到她喝水时问了一句:“阿姐,那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他们希望你不归什么?”   不归一顿,放下茶杯后久久沉默,他见状连忙岔开:“我乱想的,阿姐别想了。”   她轻笑,揽他在身边坐着:“不是什么难言之隐,是我在想怎么理清。鱼儿,你说曾听说书编排我的故事,那他们说过我的父母没有?”   “还真没有嗦。”   “我母亲,乃是当今陛下同父异母的亲妹,她的母亲也早逝,自小在皇后膝下和储君皇兄一起长大的,享遍人世间的尊贵与美好。她十九岁那年,与当年名满天下的状元郎结了亲,正式出宫开公主府,一年后,他们有了我。”她顿了顿,“这本该是个美满故事,但我带来的不是锦上添花。我生而眼残,如今还好,年幼时体弱得不像话,出生的第二天就被送进宫中将养,母亲也随之回到广梧照顾我,父亲每隔七天会来见我们一次。”   “若故事就此延续,未尝不能回到光明。但仅仅在一年后,南境战事起,父亲与当年的武状元是为挚友,又都是南地人,便随之同去边境做军师参谋。男儿吴钩,书生万户侯,他也有他的抱负志向。母亲最了解他,想陪他而去没得允准,她便耐心等待。等了三个月,等到的是边境危急的消息,她便不顾一切地离开了皇宫,前去找他。”   “不归是她拟的,我不知寓意,但相信一个母亲留与孩儿的总是美好的东西。”   楚思远听了一会,见她不再说话,便抱住她:“阿姐的名字特别美,我爱听说书的故事就是因为阿姐的名字,阿姐的娘亲肯定很爱你,我也信的。”   不归闭着眼安静了好一会,才笑着抚他后脑:“那鱼儿的娘亲呢?她定然也是个很温柔美好的母亲。”   楚思远在她怀里噗嗤笑开:“不啊,她长得倒是挺好,但是很凶的,会用家乡话骂我,挥着擀面杖打我屁/股,我生病时她也凶巴巴的,一点也不温柔嘞。她会做好吃的鱼,说是我那死鬼爹最喜欢,但是她最讨厌的就是那股鱼腥味,而且那时候我们也吃不起,她就没怎么再做。赚了几个子啦,就买肉回家,和面粉和在一起炸了吃,她会煮好多花样的。后来生病了,我就做给她吃,那时候她才温柔了,乖乖地躺床上喊我小鱼头。”   “那时她说她放不下我,我就告诉她,我都学会她的手艺了,长得又这么俊,不愁的,她就骂我臭不要脸,跟死鬼爹一样。一说到死鬼爹她倒是温柔,躺床上叫了几声,松开我的手,眼睛弯弯地睡着了。”   不归安静地停了一会,握住他的手低声:“我不会松开你的。”   楚思远啊了一声,抹了把脸,握了她的手:“要的,我也抓紧你的。”   “你如今有父亲了,还有阿姐。”   楚思远摇摇头:“我只有你,你还有很多。”   “那就我所拥有的,皆享与你。”   他楞了一会,偎在她臂弯里,眷恋地轻挲她的手,只道有这一句,叫人立即死了也是愿意的。   窗外雪落压风铃,不归起了精神,拍拍他的手笑道:“走,与我收桐叶露去,来年我们一起温太平山川。”   楚思远便笑,太平是你,山川也是你,你在此处便温热了整副心肠。   不归刚带他出去,罗沁便上来通报:“殿下,淑妃娘娘来了。”   不归只得绕去正殿,料想年关将至,少不得诸卿走动,礼尚往来,前阵淑妃身边的宫人来支银钱,罗沁遵照吩咐找借口推脱去了,难道今天亲自来赊?   到那正殿,思平第一个叫道:“表姐,四弟。”他身边却还有个小姑娘,比楚思远矮一点,杏眼樱唇,见了不归脸上的惊异一晃而过,随后朝他们一行礼:“民女宛妗见过郡主、四公子。”   不归看她那一身蜀绣,片刻思忖后便笑:“好可人的小姑娘,可是思平表亲?”   楚思平有些不自在,淑妃则笑道:“不归好眼力,这粗浅丫头是我侄女儿,来年要在宫里长住的,今儿带来给你瞧瞧,也好眼熟些。”   不归听此立即明白了:“往后思平读书能有个妹妹作伴,这是好事。”她面上虽笑,心里却嗤了一声,皇子伴读少不了要贴补些,这下说什么也得拔毛了,真够狡猾的。但那小姑娘又着实是可爱,花骨朵捻成的瓷娃娃一般。不归向来喜欢小孩,便笑着招她过来:“宛妗?来了宫中不必拘束,唤我姐姐便可,你今年几岁了?”   冯宛妗笑靥甜美:“回姐姐,我今年十二了。”   “和我鱼儿一般大。”不归轻笑着看向手里握着的楚思远,却见他瞪大了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冯宛妗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了头,脸儿泛粉,嗫嚅着不知再说什么好。   满堂诡异地静寂了好几秒。   不归心里咯噔一下——这、这是怎么了?王八看绿豆这就看上了?!   西皮粉长姐的脑洞又开始乱开了 第29章   倏忽荏苒,年关已至,不归忙得团团转,点了四宫的年礼,淑妃送和宗帝同款的纸墨,慧妃送钗黛,柔妃喜白,送了她各式样的御用白色布匹,倾鸾宫的送了六份成套的闻名水粉,并操持着内务八司同办的年会流程和各处翻新。   虽有姚蓉为辅,到底大头还是内务府和这边在安排,又暗悄悄地准备着大封,事情便严密冗杂了许多。   一来二去,她教养楚思远的时间便少了许多,同时出于一点私人的不痛快,勿语斋一修好她便把楚思远赶了回去。   这点郁闷并未随着忙碌消解。年二十九这天的喝茶间隙,她又不解地念了一句:“他怎么就瞧上了冯家的姑娘呢?”   罗沁被念得忍无可忍:“您别再胡思乱想了,小公子哪里就心仪冯小姐了,他才多大一个人儿。”   不归两肘支起,两手交叉抵在鼻梁前,一双异瞳直勾勾地看着罗沁:“他瞧宛妗的眼神就如思鸿初次见你的模样,那时思鸿不过一豆丁,他如今十二,不小了。”   罗沁安静了一会,叹了一口气:“殿下,有时候您真的杞人忧天了,您又不是他们,怎知道他们如何思量的?分明花季的年龄,操心得似个老妈子的。”   不归瞪了一会眼,而后软软地靠在椅背上,笑了:“孤少身装老魂,本该如此。”   另一边,楚思远正和三个便宜老兄踢蹴鞠,他小时候在民间也曾和别人玩,但局限于场地也就毫无章法,如今快要过年,几个老哥都停了功课,有雪便打雪仗摔跤,无雪便吆喝着一块踢蹴鞠,打小马球。   楚思远学什么都快,半天功夫便有模有样的,几天下来快要踢馆武术小奇才楚思坤,被思鸿拉着凑队,带着其他战友和一三哥俩对踢。   “小鱼抄他!”   “阿三拦他!”   “二红你防大平啊!”   “大哥你注意腰带!”   哇啦哇啦一顿大叫,思鸿瞄准时机抽了思平的腰带,一三阵队乱了,老四哒哒哒带球踢去,虚晃一脚骗了守门的,嘣的一声把球漂亮地踢进去了。回头一看,思鸿正挥舞着手中的腰带逃跑,思坤大叫着在后头追,猛的扑上他后背,把思鸿掀翻在地上,抢了腰带飞跑回来。   思平正提着棉裤:“真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楚思远哈哈大笑起来,然而转身一看见远处走来的披缎面大氅的小姑娘,放肆的笑声立马停了。   思坤跑来帮思平手忙脚乱地系腰带,思鸿笑嘻嘻地拍着身上黄草回来,搂过楚思远肩膀大晃:“咱们赢啦!好样的!”   楚思远推了推他:“二哥,你就不能少使点鬼心眼吗?”   一三大叫:“就是!你个泼皮!”   “嗳,古人云,踢蹴鞠者不拘小节——”   思平愤愤不平:“尽胡扯!此局不算,再来!”   思坤挥舞拳头:“再来再来!”   楚思远以眼神示意外场,挠挠脸:“大哥,今天就到这吧?”   思平朝外看去,皱了眉:“你们先等等,我去去就来。”   思鸿望去,吹了声口哨:“哇哦,这就是大哥的小表妹吗?小美人啊。”   思坤:“以后还是大哥的伴读呢。”   “嗳,我要是能有阿沁做伴读,天天上国子监也愿意啊。”思鸿哇了两声,却见他不出声,摸着下巴看远看近,拽了楚思远到一边坏笑:“哟,小鱼你认识那位小美人?”   “不认识。”   “嗳少骗人了,你的眼睛可不是这么说的。”   楚思远看了冯宛妗一眼:“我认得她,她不识我,照样是不认识。”   思鸿大力拍了他肩膀:“这有什么!”说罢就拉扯着他向思平跑过去,吆喝着有的没的,全不顾抗议的楚思远,思坤见状也跟着去。   冯宛妗见他三人来,叠手福身行礼:“见过三位公子。”   “不用客气啊不用!叫哥哥就行了。”思鸿笑着打量她,“不愧是大哥家的,小小年纪就这么知书达礼,比我们家的阿箬强了不知多少倍。”   思坤:“冷不?”   思平:“快回去吧,母妃也真是的,让你出来吹冷风。”   “谢谢哥哥们夸奖和关心,宛妗不冷的。”冯宛妗脸红了红,招过一旁的婢女,脆生生笑着说:“姨母怕你们玩得累了,特意送点心和茶水来,这样才有气力啊。”   几个男孩毕竟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听了这么一说,那食盒又一开,香气扑鼻,顿时全觉得饿了。   思坤咽口水:“哥,能吃不?”   思平无奈,便说:“那中场休息吧,大家都吃一点。”   一行人便去了边上的亭子,宫人们伺候着用点心,思鸿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天花乱坠:“真是太好吃了,淑娘娘真懂我们!”   思坤掰一半点心递去:“哥这个好吃!”   思平拿过来,顺带擦了擦他脸:“慢点,你看你一脸点心屑的。”   冯宛妗刚要夹一块给表哥的,见状便移了方向放到一旁的楚思远的盘里:“给你吃。”   楚思远真心实意地道谢:“谢谢你。”   冯宛妗笑了笑:“你是哪月生辰呢?”   他刚想说肯定比你大,想了想改口道:“不用叫我哥,叫名字就成的。”   “这怎么行?不合规矩的。”   “这种小规矩不用理啦。”他笑了笑,压低声说:“有个人答应我说,受不了的繁文缛节,她帮我改。”   冯宛妗也是伶俐的,低声笑问:“是郡主吗?郡主对你真好,那……我该怎么称呼你?”   “叫……”他犯了难,毕竟思远这名还没昭告,这时还不能抖出来。   “同二公子一样叫小鱼吗?”   “这……也行。”他答应完便低头讪讪地吃点心,只是如今舌头被广梧养刁了一些,总觉得有哪里不入味。   几个男孩风卷残云地将点心都吃完后便聚在一起闲话,思鸿不怀好意地逗宛妗:“妹妹进来住得习惯吗?要习惯就别走啦,留下来多好啊。”   宛妗有点不知所措:“这怎么行呢!”   “有啥不行嘛——”   思平瞪他:“二弟!你又胡闹了。”   思鸿哈哈笑:“大哥你急什么,我又没说啥,也没指你嘛。”说完还捅了捅楚思远,“小鱼你说,你希不希望宛妗妹妹留下来和我们一块读书?”   楚思远不明机锋,只点头道:“挺好的。”   “这不就对了嘛!”思鸿凑到他耳边,“弟啊近水楼台,你要有心就敢敢的,学习学习哥我百折不挠的精神,早晚能把人家牵到手……”   楚思远:“?”   思平虽听不见也猜得到他八成在说什么,忙岔掉这个过早的嫁娶话题,拉楚思远聊天:“四弟最近有什么趣闻么?”   宛妗眼睛也亮了:“小鱼一定见多识广,我也想听。”   思坤:“哈哈哈上次不归姐和猫抢鱼片那个可有趣了……”   楚思远有些不自在:“阿姐最近忙得很,我也就晚上能见她一会。”   “那你可以讲讲表姐当初在宫外的样子吗?”   他想了想,说了件不打紧的:“有一次她看见蟑螂,吓了好大一跳,在屋子里到处跑……”   思鸿却是一怔:“姐吓到了吗?没事吧?”   “没事,蟑螂被我的猫给吃了,她气急败坏地抓着它后腿抖,硬要它把蟑螂吐出来,一人一猫对着吵架了。”   众人噗的一声笑出来,宛妗说:“原来郡主私下里是这样的啊。”   楚思远却不想再分享了,捅了捅思鸿:“二哥新奇事多,听他的才长见识。”   几个人围在一块说笑,最后也没回去踢蹴鞠了,思鸿教他们划拳,楚思远一连输了好几把,被罚解开头发编成小姑娘的辫子。思鸿思坤编得丑不拉几,最后还是宛妗上前编成漂亮的丫头辫,还把头上的珠花摘下簪上去,把三个兄弟笑得死去活来。   “再……再涂点胭脂!”   宛妗真从婢女手里讨到了胭脂要给他抹上,楚思远脸涨得通红:“够了够了!”   “……”   远处的罗沁手拎食盒眼望疯亭,默然地挪了下脚挡在主子面前。   不归轻笑:“让开吧,孤只是左眼不甚清晰,没瞎。”   罗沁只好挪开:“小公子他们……在玩游戏呢。”   不归眯着眼,看远处楚思远通红着脸闪躲,冯宛妗笑得不能自已,伸手要去碰他的脸,叫他抓下制止了,满脸爆红地说着什么。   她拢着手看了一会,罗沁低声道:“殿下,我们过去吧。”   不归摇摇头,笑道:“可别了,这一去铁定败了他们的兴致,回去吧。”说着转身,很认真地考虑:“你说,孤现在还能把冯家拉拢过来么?”   罗沁险些打跌:“您到底在想什么啊?!小公子不是如您所想的那样……”   不归任由她念念叨叨了半路,等她歇了才笑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不觉得十分美好吗?”   “殿下,假如,假如!就算小公子当真有心吧,您这也太操之过急了,先考量考量行不?”   “甚好。”   “……您认真的?”罗沁瞠目结舌。   “须知命定之人最是难遇,孤曾想先把他的路铺开,再好好给他绸缪终身大事,岂料这小子先有了恋慕心,那么顺序颠倒也是无妨的。他想要的,喜欢的,孤都想一并摘来给他。”   罗沁无奈了:“长路漫漫,哪怕要挑也挑合适的吧,往后时间那样长,您急什么呢。”   不归笑笑:“那可不一定,哪一日孤犯了病,那可就没得说了。”   罗沁大惊:“殿下!”   这时暮鼓敲响,不归竖起食指:“嘘——沁儿,你听。”   她闭上眼听鼓声,感受那寒凉的风拂过脸庞,徐徐笑开:“明日,便是孤的生辰了。”   少年们的游戏岁月~   (存稿发表时间设置错惹晚来了) 第30章   开景十六年的除夕,楚思远是被爆竹声吵醒的。他昨日玩得累,今天几乎要爬不起来,还在外头声响大作的爆竹把他撵出了被窝。他迷迷糊糊地在林向的哄声里起来,洗漱完精神了会,又站着由他人给自己换衣裳,那礼服繁琐复杂,直叫他站得东倒西歪。   等终于捯饬完,他睁开眼对上镜子里的自己,与之面面相觑,愕然了好久。   那衣服以白为缎里,衣襟绣金云,两臂缠飞龙,正中九条金蟒腾跃,镶金石绽龙云,贴赤玉束绦带,发缨金玉兼具,缀东珠以盘,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奢华。   他不安起来,竟不知镜里人是谁,扭头追问道:“阿姐呢?阿姐在哪?”   “殿下早早起来啦,正在开笔写字呢。”   他急急跑出去,只见正殿里摆着桌子,众人正围着,她含笑敛袖执笔,罗沁在一旁拿着那大红纸,每写完一个就帮着把纸拉过去一点。   “好了。”她写完最后一个,停笔笑道:“大功告成,孤来亲自挂。”   抬头却见一个锦衣秀美少年在门口呆呆杵着,不归朝他招手:“醒了?过来啊。”   楚思远却是有点吓着了——他从未见过她穿红衣的模样。   这半年来她穿过许多种华服,各色皆有,裁剪与花样都是偏向简素的,妆容也是浅匀淡描的,故而总给人一种清冷素淡感。如今一袭金线朱雀红裙上身,长眉入鬓,火纹赤花钿点眉心,惊世的美貌与独一的冰蓝凤眼咄咄逼人起来,叫人见了一眼便要被之灼伤。   他没走过去,她便走了过来,素手轻抚他额顶,笑道:“鱼儿今日可真精神,有公子风采了。”   楚思远捂住鼻子:“阿……姐,你别对我笑了……”   不归捏了他脸:“大过年就说胡话,给阿姐笑一个,不然不给你压岁钱。”   “小姐,你和小公子一起来挂这对联吧,好兆头呢。”茹姨和大伙儿各捉着对联的边沿,沾沾喜气。   “这就来。”不归拉他过去,素手薄凉。   他们来到正殿门口,对联已让人裱在框里,只等一宫之主来持杆挂起。两联写得循规蹈矩,横批却是“江山我寄”,压不住的傲放。   不归捉着他手一同持杆,将那对联挂上,横批挂在广梧宫三字的牌匾下,喜庆欢腾之气骤然喷放。   她在他耳边笑道:“鱼儿,新春同乐,来年请多指教。”   楚思远一抖,眼眶湿润了:“阿姐。”欲说肝胆肺腑,她却又兴冲冲地去挂爆竹,挂完一溜烟回来,茹姨拿耳棉给她塞上,她还捂着耳朵,弯着眉眼看岁除爆竹。   楚思远挨在她身旁,爆竹作响,花猫吓得跳到他头上。等停了声,他仰首想和她说话:“阿姐,我……”   周遭众人却异口同声来搅和:“奴婢/才恭祝殿下生辰喜乐!祝殿下岁岁无恙,年年安康!”   楚思远呆住了。   罗沁端来玉盘,不归笑着从中抓起金花片:“多谢诸位与不归同乐!”   金花片这就抛去,宫人们哄闹着接住,广梧宫内喜气洋洋。   不归捻了一片给他:“给你,收着玩儿。”   “今天……是你的生日?”楚思远要抓狂了,为什么没人告诉他?!   不归颔首轻笑:“今天有得忙呢,阿姐还得去盘发,你先吃点东西,待会和我一同去祭拜,记得跟紧。”说完又进里屋去了,留楚思远在喧笑里凌乱,不住恼恨自己一无所有,没拿得出手的好礼物,只好抓下盘踞在脑袋上的花猫撒气。   林向抢完金花片后转身全给了萍儿,两人高兴地过来:“小公子饿不饿?厨房里还有好几屉玲珑蒸饺呢!”   楚思远点点头,看着他们一个个兴高采烈的,抓着小雨自言自语:“原来皇宫里过年也这样热闹啊。”   不多时蒸饺上来,萍儿说:“殿下嘱咐您得吃多点,不然要饿的。”   他夹了一个饺子入口,委屈地问他二人:“你们怎么都没有告诉我今天是阿姐的生日?”   萍儿和林向对视一眼,同笑道:“都以为您知道哩,要不怎么说年关是大事呢?今年更是要紧,殿下生辰靠后,明天虽说就年已十六,但今天也才满打十五,故此今天还是咱们殿下的及笄日。到了晚宴,那才叫一个热闹呢。”   他听此更加震惊,冷不丁地牙齿一磕,险些把舌头咬伤,吐出了一枚金铜钱。   宫人们见状都祝贺:“小公子来年一定福星高照!”   楚思远大着舌头:“借你们吉言啊。”   宫人们突然又骚动了:“殿下出来了。”   他按着腮帮抬头,又发直了。她在红裙外再披一件红霞长衣,长发挽上大半,盘成飞仙式样,只一缕垂在背上。华丽的花胜雀钗簪了大半,未打耳洞,以量耳定做的耳勾戴上了,雕花镂金耳勾自耳翼蜿蜒到耳垂,垂下朱羽耳坠,一身又佩带了许多稀世首饰。不顾盼已生辉,姝颜压河山。   她袖手而来,朱雀红袍曳地,烈火重生踏回,每一步都落在火焰里,不严自威。   楚思远就那么呆傻地看她走来,听不见也说不出话来,呆呆地任着她牵过自己的手走出广梧,走向皇室拜祭的太祀殿,每遇一人便收割一处惊艳。   早上祭祖,祀孔,叩天地,一直拜到晌午才用点膳,完毕后又接着祭拜各处神佛,辗转各处未停,到傍晚时才各回各宫收拾,预备年关之夜前朝后宫同摆的大宴。   不归素来畏寒,此时内衫也隐隐染了汗,一回广梧便抓紧时间去浴热泉,预备换另一套内敛些的华服。   “虽是真累,却也真心高兴。”她枕着青石上放置的毛巾喟叹,“不知不觉,竟也大半年了。”   茹姨轻轻擦过她后背浅粉的疤痕,又给她揉着头部穴位:“分明是一晃十五年,当初那么一丁点大的冰雪娃娃,如今已出落成这么个美人了。”   不归苦笑:“什么美,不过是堆妆描画出的皮囊,还是天然轻松地丑着来得舒服。”她抬眼看茹姨,诚恳道:“十五年,不归承蒙您照顾了。”   茹姨看着她温润的左眼,不知是感慨什么,鼻子渐渐生酸:“小姐怎么说这个。”   “从我记事起,您便如母亲一般照顾我,茹姨,您也是不归重要的家人。”   茹姨眼睛也酸了:“照顾您是老奴本分,您说什么呢。”   “我一直在想,如何才能更好地护着我的家人,如何不重蹈覆辙。”不归喃喃,“茹姨,我已长大,您也是才干卓绝的女子,不必再以我的日常琐事为要务了,我想给您另一番天地。”   “小姐,您这是说什么?”   不归见茹姨惊愕,便笑着岔过去:“以后我再和您细说。”她从热泉里出来,茹姨伺候着她着装:“你母亲及笄时,我也是这样伺候她的,小姐,老奴没有什么才干能力,最大的愿望不过是期盼您一生安康,寻得良人,一辈子幸福美满,好歹……将您母亲缺失的那一块补上。”说到这,却是哽咽了。   “会的。”不归轻而坚定道,“茹姨,我们这一生都会安康和乐的。”   她想,自私点也罢,今生若不能寿终正寝,好歹请让我走在你们之前,休再徒留我零落偌大的风雨人间。   不归回观语再作修饰,发饰与白天差不多,留一缕发在背,换了另一身简素些的朱雀红裙出来,适时天已黑,已有隐约丝竹声传来,想必是教坊司在排演曲目。   他也沐浴完换了身石青蟒衣,头发已能编着好几股发辫作一个小髻,以青缨并贯珠朱簪束着,正一人坐门槛眺望天空。   不归唤他:“鱼儿。”   他立即转身起来,眉目初显锦绣:“阿姐。”   不归凝望他,见他站在正殿门侧,门外火树银花伴细雪,正沐浴在红尘人世中,那般青稚又茁壮,灼灼逼人的明亮。   她展了笑:“来,阿姐给你个东西。”   楚思远快步走来,她打开罗沁呈来的盒子,取出一支稀世发簪,万般珍重地簪入他发髻:“此簪名童子报平安,谨此以表阿姐予你的祝愿,平安百岁,岁岁顺遂,年年纵欢。”   楚思远眼眶集了水光:“阿姐,你平安,我便平安。”   不归莞尔,握了他手走去:“是,和阿姐赴宴去吧,叫他们都晓得你我姐弟休戚相关。”   除夕之夜,郡主生辰,太清宫灯火通明,四位后妃挨坐,着各色华服,只有柔妃穿件素淡的镶蓝白裙,只上一点淡妆。   另一边按爵位落坐宗亲贵族,其后才是朝中一二品官员及家眷,刘宰相、淑妃其父冯太师与其兄冯御史、六部尚书、柔妃其兄陈大将军等等都在其位,还有一些得额外名额赴宴的,如淑妃其弟冯观文、姜户部堂亲也即丽妃表亲的姚左牧、宰相之子刘采仲等,几位初露头角的荫族青年才俊也在场。   不归携楚思远进太清宫时引起了小规模的骚乱,一是从前年关她都佩戴眼罩遮左眼,今年大显先天之疾;二便是她身边的男孩,传闻已久的私生子总算出现人前,识宝者更是看清了他头上的童子报平安发簪,不由得更令人信服陛下对此子的宠顾。   宗帝见这姐弟进来尤其高兴,笑着朝他们招手:“不归,快来这儿坐。”   不归的席座只在宗帝下方,从来都凌驾于后妃之上,和威亲王对应,然而今年那座位后边还多了一张,显然是给私生子备下的,众人看着这一对玉女金童缓缓上前落座,眼神俱是变了。   如此一来,那私生子竟是排在了三位尊贵正统皇子之前。   冯御史职业病差点要犯,被帝师冯太师摇摇头制止了。   宗帝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欣喜,开口道:“今日诸君在场,除夕佳岁,朕有盛事宣布。”   众人了然,这是要当众封皇子了。   “其一,朕后宫新纳姚氏女为丽妃,姚氏贤淑聪慧,特委以凤印代掌后宫之权,形同副后。”   满座受到第一轮震惊,姜户部激动得差点后仰,冯家人脸色有点不好看。   姚蓉上前行礼,在座女子一见尽皆吸气,男子的大半双眼发直。宰相家的公子刘采仲望着她,眼尾不易察觉的湿润了。   “其二,朕有幼子流落民间,今朝才迎回宫,特此封正立名。”   不归示意他上去,飞快轻声道:“嘱咐的都记着吧?别紧张,我看着你呢。”   楚思远心中一暖,深吸一口气,遵照先前的叮嘱,端正上前撩起前襟跪下。   “依不归之取,朕赐你名楚思远,养于广梧,望你行远自迩,不负汝姐所托。”   满座受到第二轮震惊,真有这种操作?   楚思远解过宗帝递来的皇子令,朗声:“儿臣定不负父皇、长姐之心。”   “其三,今日乃吾妹之女不归的十五岁生辰,”宗帝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朕思虑良久,今特告天下,认不归为长女,封为公主。”   满座哗然,冯御史坐不住了,当即上奏:“陛下!此举使言驸马之族无后继,乱皇家宗庙,实在不妥!”   威亲王爽朗大笑:“老臣倒是觉得此举甚好,不归乃是易月独女,即便来日出宫承言家的嗣,也还是要出嫁归夫家的。她自幼可是陛下亲自带大的,就是认作吾皇之女,封高身份,又有什么不妥?”   慧妃也笑道:“臣妾也以为此举甚妙。”   柔妃点点头,四字锁死:“天子家事。”   三朝元老开口,陈大将军附和,底下便有一些大臣接口,冯御史孤掌难鸣,还想继续争辩,又被太师按下了。   宗帝颔首:“皇叔知朕,吾儿不归,你上前来。”   不归这才放下把玩的玉杯,在茹姨发白的脸色里、楚思远错愕痛苦的视线里,安然起身来到御前,朱雀裙轻提而跪:“儿臣拜见舅父。”   宗帝似喜似悲,贾元呈上龙盘,宗帝亲自取过上面的雕龙步摇,下了龙椅。   不归将垂在背后的一缕发捻到身前,宗帝接过,亲自为她盘上这最后一缕青丝——   “吾儿不归,生辰喜乐。”   及笄的新生公主叩首:“儿臣叩谢父皇。”   开景十六年末、十七年初,帝认侄不归为女,敕封公主。   当是时,六宫钟鸣,天下共仰。   不知道有没有小天使今天生日丫   猫&鱼:祝平安百岁,岁岁顺遂,年年纵欢~   全体:祝生辰喜乐!岁岁无恙,年年安康! 第31章   所有人在浑厚钟鼓声中震愕,她自若接受过敕封,起身回座,眼波一扫,珠光灯烛里锐利又妖异,一半冰幽,一半孤傲。   姚蓉第一个举杯:“臣妾敬陛下与公主。”   不归举杯微笑,仰颈一干而尽。   丝竹管弦全起,霓裳羽衣飘拂进殿,宫灯换彩灯,年宴宾欢开始。   宗帝举觞,笑道:“天佑吾楚,来年犹歌盛世!”   在座全部相和,只得同杯庆贺,臣民们各有喜忧,命妇小姐们则开怀些,俱带着惊艳好奇的目光看着对边的宫中名姝。   皇子们循例按着长幼上前给宗帝拜年和献礼,思平和思坤中规中矩,思鸿则是赠了个自己做的四格可转宫灯,点开来流光溢彩的,倒是新奇,搏得宗帝摇头嗤笑。   不归侧首去:“待会轮到你……”却见他两眼湿润,叫她心疼起来:“鱼儿这是怎么了?”   楚思远却避开她的手,眨眼憋回泪光,低声道没事,而后上前再去一拜,遵循先前的安排走了过场。宗帝令他上前去,手抚他髻轻声说了什么,他低着头没回答,抿着唇退下来。   不归不知他何故心情不好,便拉他坐自己身旁,和风细雨地哄:“一下午累着,饿不饿?”   楚思远摇摇头,眼睛看着乐舞没看她,那光彩入了眼却是两眼无神,分明是走马观花不入真心的。   不归又轻声与他说了几句,楚思远只以头部晃动回应,她不禁好笑,低声道:“你今夜就给寿星这么个脸色啊?”   楚思远肩膀微颤,转头来凝视她,专注深邃得不像个毛头小子,倒像什么凶狠原始的小兽。   “今天我变成皇子,你封成公主,你成了我名义上的亲姐。”他望着她的双眼,“你早就知道,对吗?”   “心里有猜测罢了,怎么了?你不开心么?”   他的手不住抖,几乎想当堂大吼,临了意志惊人地按下,磨着牙颤着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开心,喜出望外了我……”   原以为那什么母子身份是假的,顶多只与眼前这人隔个表亲阻碍,哪里晓得他们皇室这样狡猾,突然颁布这样一道晴天霹雳,把他劈成焦炭。   不归瞧不出他什么高兴样,敛了眉去贴他额头:“莫不是感寒了?”   他盯着她问:“阿姐,你喜欢做公主?你开心么?”   不归点他鼻子笑道:“这不是什么喜好问题,封位予我荣光也予我权与务,接受担任便是。但我此后可凭这身份更好地照顾你,只此一条便是高兴的。”   楚思远偏头狠狠闭眼,眼角都湿润了,再睁开时却又笑开,抓起桌上的酒杯敬她,话里压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么,思远敬长姐!”   语毕一杯尽:“一敬长姐生日风光、过个痛快好年!”   而后在她讶异的眼神里再倒一杯饮干:“二敬长姐心想事成、百尺竿头!”   第三杯叫她拦住了,他执拗地推开那柔夷,咧着嘴笑:“三敬、敬你我姐弟……手足情深。”   不归看他吞咽似的喝第三杯,心里不知怎的揪了起来:“鱼儿……”   他低笑:“我如今是楚思远了,长姐你给的。”   这时他们下边自斟自酌的大美人举杯向宗帝笑道:“陛下,妾观歌舞起兴,亦想当庭为您助兴,不知可否?”   宗帝有些意外,笑道:“当然可以,爱妃若愿意起舞,那是朕与在座的荣幸。”   姚蓉便嫣然一笑,起身去换舞衣。   不归正有些无措,见此拉他的手笨拙地转移话题:“丽妃要献舞了!这必定是今夜最好看的节目,我们一起赏美人如何?”   楚思远笑得凄凉,扭头看着宴中说:“这里个个都是美人,思远已经看不过来了。”   “也……对,那阿姐唤你的小伙伴来。”不归转头去唤座下的小姑娘:“宛妗,来姐姐这儿说说话?”   宛妗正陪着心情也不大好的思平,蓦然被叫到有些反应不过来:“我?”   思平看了那红衣新长姐一眼,轻声嘱咐小表妹:“去吧,莫要顾着哥,同姐说得开心点。”   宛妗这才怯怯上去:“公主姐姐。”   不归拉她坐下:“不必拘泥,如往常一样就好。”说完她又去拉他:“小鱼,宛妗来了。”   楚思远深吸一口气缓了缓心神,勉力朝宛妗笑了笑,却实在不能如平日那样说笑了。   不归更无措了,抬头四顾想看有什么能哄他开心,正好瞧见对面威亲王身后有个探头探脑的小女孩,死马当活马医地招手:“阿箬?”   那小县主楚箬高兴地跳出来,威亲王拦着她呵斥些什么,她吐着舌头一滑就溜了过去,挨到不归身边叫:“不归姐姐姐姐……”   不归止住她的复读机行为:“打住,喊一次就可以了,最近怎没见叔公带你进来?来,认识一下你思远弟弟。”   阿箬像只精力旺盛的小犬,凑到楚思远和宛妗面前自我介绍:“你们好啊你们好,我叫楚箬今年十三明天就十四了,思远弟弟我老久就听过你啦,这个妹妹你呢?”   宛妗被她的热情感染,没几句就和她聊到了一处,楚思远则仍是淡淡的,愁得一旁的不归茶饭不思。   此时堂中轰动了——姚蓉回来了。   不归抬头看去,只见她换了身蝶恋花绣纹红舞裙,款步而来已如凌波水掠,明眸似有似无地扫过在座,容光惊人。   不归暗自惊叹了一声,阿箬这等丫头更是毫无掩饰地哇道:“天仙也只能好看成这样了!”   她又低头去瞧楚思远,他依然是那怏怏不乐的鬼样,堂前大美人身旁俩小美人也没什么表情。   姚蓉拱手请舞:“妾拙舞一支,望诸位海涵。”   众人正万分期待她起舞,堂上却传一清声:“且慢。”   众人愤怒看去,开口是新鲜出炉的公主:“孤愿奏乐为丽妃助兴。”   楚思远一愣,抬头看去,正撞进她异瞳里。   不归看着他,这才展颜了。   姚蓉却之不恭,说了舞的名字,不归便起身下去,随手揽了一位乐伎的琵琶,护甲也不必带,微笑点头示意。   姚蓉点足,玉臂挽花式,满座屏气敛息。   忽而舞乐同起,绝世美人在堂中起舞,一颦一笑一举一旋皆如画如仙,连衣带流苏的飘动都自在画中翩翩,看得众人舍不得眨眼。   却也有几道目光落在弹琵琶的红衣少女身上,看她纤指如兰,看她红袖曳动,看她蓝眸凝神,看她张扬收狂肆意。   楚思远一动不动地凝望她,如观天边月,海底星,如嗅一炉熬不尽的浓药,如含一颗融不化的毒丹。   姚蓉越跳越快,脸上是妩媚神色,舞步却带着激昂的愤慨,未宣之于口的都落在回旋里,她竭力表现着自己锋利的蜕变和美丽,企图让某人清楚地领略到自己的炫目,好叫他哑然,错愕当年的走眼与轻视。   你且细细瞧我,你还敢视我为黄毛丫头、大言不惭地评断我肖似你孩儿么?   你且瞧好了,瞧细了!   那一支舞跳得酣畅淋漓,乐队也紧追其上,琵琶声越拨越快,疾如飞驹又稳当不乱,直待末了,她足尖停,她指尖顿。   原该是就此乍然静寂,座中却响起笛声,补上这戛然斩断的乐舞,化去了其中的锐气,袅袅将气韵拉回了风雅闲适。   笛声将沉溺者拉回了笙歌人间,大半人仿佛大梦初醒,神情犹带醺然。姚左牧讶然忘了喝酒,刘采仲收回视线,垂眼看着自己指尖,恍有酸涩。   不归抬头看去,那青年补完几个音律收笛,含笑向她拱手:“草民情之所至,逾越了两位雅奏,请公主和娘娘恕罪。”   不归神情冷淡,还了琵琶径直回去,倒是威亲王抚掌大笑:“精彩!”   座下这才清醒,掌声雷动,溢美之声不绝于耳。   宗帝也夸赞了姚蓉几句,当庭封赏了些珍宝,而后看向不归:“你乐理还有这造诣已属不易,望春舞呢?可还记得?”   不归笑答:“娘亲所传的,不敢落下。”   宗帝神情温柔,挥手又封赏了广梧。   阿箬在一旁叽喳个不停,不归把她晃荡的脑袋拨向宛妗,含笑凑到他面前:“阿姐表现如何?”   楚思远眼睛瞟向别处:“光顾着看跳舞,没注意你噻。”   可那表情分明是松懈下的,不归笑着敲了他额角,一手揉他脑袋一手夹了块点心到他盘里:“看了舒心便好,别吊着脸啦。”   他垂眼看见她指尖发红,料想是弹琵琶累的,想握住那手,一个迟疑,她已袖手而去。   一旁宛妗在眉飞色舞地向阿箬介绍:“吹笛子那个!我小叔!”   “哦哦你小叔!怪不得也长得好看!”   宛妗骄傲不已:“我姑母、思平哥也都好看!”   不归暗自揉手,听宛妗滔滔不绝地把冯观文夸耀得上天入地举世无双,越听越发不信。她扫了满座一回,姚左牧倒是在,于尔征是实打实的寒族,故而并未出现。目光扫到冯家处时,那冯观文竟也在打量她,两人隔着数张桌子对视起来,一个探究带笑,一个敌视冷对。   不归隐隐觉出重生以来的变化,前世与己干系不大的人,今世却一个接一个撞上来,既然说不准好赖也只得顺势而为。但上辈子的印象累加在此,连同先前不甚愉快的初见,她对冯观文有种发自直觉的偏见,一见此人就想喝令左右赏他三十大板。   不归转回视线,见一旁姚蓉已换了宫装回来,闲倚座上持藏花烟杆,分明是众人瞩目、无限风光的模样,可那孤倚抽烟的模样,又好似是黯然的。   座下有命妇携贵女来拜见她,觥筹交错珠香鬓影间,她看着此时烈火烹油的热闹自在景象,渐渐也茫然了。   当年荣辱悲欢,谁与我共呢?   不归下意识伸手往旁边捞去,这才发觉身旁空空,两个丫头和幺儿全不见了。 第32章   “烟花有什么好玩的?”   “我一年就这一次正大光明!”   他嘿嘿傻笑着摆烟花,摆几个就回头看看她在否:“等一等哈,就快好啦。”   罗沁拉了拉领口:“寒风刺骨的,不在太清宫吃喝赏玩,到这来摆弄,有意思么?”   “有意思的没意思的,我可都想和你一一尝试呢。”思鸿喜滋滋地想摆个心阵,然而老天可能看不惯他太秀,冥冥之中将他的另一个克星引了过来。   “哥!你干啥呢?”   思鸿听见这声音险些腿脚一软,身后罗沁已经福身一一行礼:“见过大公子、三公子、冯小姐、箬县主。”她抬眼站定,看见后面还有个小的,微微楞了:“小公子……”   前方五人借着月光看清了地上未完成的心阵烟花,眼神群体交流,而后默契上前,一人顺走一支烟花。   思鸿嚎叫不休,罗沁没理他,走向楚思远,左右回顾了一通,难以置信道:“小公子,殿下没同你一起来?”   楚思远顿了顿:“长姐有应酬,我待她身边是累赘。”   “那您就放着她在太清宫?”   他喉一哽,轻声应道:“罗姐姐,那你怎么不陪着呢?”   罗沁手心一冷,又听见他轻说:“我们和她是隔着泾渭分明的界限的。我没办法在人前给她长脸,倒是能添加笑柄,徒留无益,不如自觉走开点呢。”   罗沁惊诧于他此时与往日开朗截然相反的自卑与深沉,刚想反驳,冤家跑过来拉她:“阿沁,你快和我一起把烟花讨回来嘛,这群强盗……”   她下意识地抗拒他的接触,不知怎的,心情竟和楚思远所说的极其相似。   楚思远屈指弹着烟花,阿箬跑去折腾表哥,思平思坤蹲一边研究烟花构造,他无声地打着那琵琶的拍子,自得其乐,又隐晦地自怨自艾。   “小鱼不开心吗?”   他停指,看着身边的女孩,她的杏眼在月光里还是这样温柔,使他不自觉地缓了焦躁:“没有。”   宛妗拿手里的烟花碰碰他的:“真奇怪,今夜陛下大封了你们三个人,可我怎么感觉你们都不开心呢?”   “长姐是开心的。”楚思远说着,自己却难过了,自嘲道:“她果真拿我当个傻子呆瓜白痴弟弟看。”   宛妗噗嗤笑了,指着不远处闹个不停的人说:“你说的难道不是思鸿哥么?”   思鸿正在和阿箬挥舞着烟花吵架,罗沁不住劝着也熄不住火。楚思远听了几句幼稚的吵嚷也忍不住轻笑,抬眼一看撞上她的眼睛,楞了一会,缓缓道:“宛妗妹妹,你是个小观音。”   宛妗怔了一会,细瓷般的脸在夜色里红了,语无伦次道:“谁、谁是你妹妹了?”   楚思远笑笑没解释,万般诚恳地再和她道谢:“真的,谢谢你。”   “我也没做什么事……”   “有的,你是第一个对我好的陌生人。你不记得了,那对于你来说只是无足挂齿的小事,对我却意义非凡。”楚思远认真道。   “是么?”宛妗脸越发红了,他还来了句更刺激的:“救命之恩,这辈子都无以回报。”   宛妗快要窒息了,生怕他下一句蹦出个什么以身相许,连忙晃着手里的烟花:“额……这个……这个是怎么玩的呢?”   楚思远摸出那点火线:“喏,就是这个,你们都没玩过这些么?她也是这样……”   他想起在回宫的那些路途上,他为了亲近她,自己做了一兜小烟花,夜里放给她看,她大睁着右眼却紧紧捂着耳朵,生怕受那红尘惊扰似的,可眼里的笑意是如何也藏不住的。   忽然满天烟花绽放,楚思远吓了一大跳:“皇宫里……也放吗?”   “姑母说,年年除夕都有的,既是过年,也是不归姐姐的生日嘛。”   他仰望着夜空那绚烂的星火花海,看得晕眩。既然年年见过最好最盛的,她为什么还喜欢看他自己做的小把戏?   太清宫外,僻静路上,那宠妃仰首看了一会烟花,美目映照了满天花星,轻轻叹道:“好美啊。”   三步之外是来年准备登金銮的青年,他温声劝这许久不见的小友:“夜寒,娘娘出来久了,陛下见不着要担忧的。”   姚蓉嫣然:“表哥说得也是。”她也想携着婢女转身而去,却犹不死心,笑问:“几年不见,表哥就没什么还想同蓉儿说的?”   姚左牧道:“我今见陛下那样看重爱护娘娘,已经放心了。”   “是啊。”她屈指,笑,“陛下十分关照我,好生体贴着呢。”   “能见蓉妹得良人,表哥也就安心了。”   她垂了眼,面上是无懈可击的温婉,只在转身的刹那尽数崩塌。   她走向深宫,他走向宫外,前世假义亲真爱侣的支线烟消云散,这一世只剩前朝后宫两处天阙,两条线各自延伸不再相交。   只有一点两世不变的前缘,成了烟花焚过后留下的尾气。   姚蓉缓缓走回太清宫,只见宗帝携众人在宫殿门口看烟花,见她回来当众伸手邀握,她上前将手给他,他和煦笑着为她理了斗篷:“除夕夜冷,小心冻着了。需得如那丫头一般,兜头蒙脸袖手裹得严实的,看着才暖和呢。”   姚蓉轻笑应了声是,一旁戴着毡帽裹在貂裘里的不归道:“舅父总爱取笑我裹得像个蹴鞠。”   她那声音裹在里头显得有些沉闷,但声音包装出了十足的欢喜情绪,于是宗帝开颜,左右也笑开。   可不归仰着头看那盛烈烟火,眼睛安静如漆黑冰蓝的死水,心里不是满的。   她想,人总是十足贪心的,从一点一滴到江河湖海,什么都想揽入怀里。已重获了这样繁盛的风光,还悲悼什么?不满什么?年纪上头了,尽矫情了。   她看向舅父,见他有四妃相伴,再轻轻环顾四周,所见都是拖儿带女的小家庭,人人有伴,或友或爱或亲,俱不孤独,反倒大好日子的自己,竟不知足地生出孤单心。   不归望了一会,前去悄悄与贾元说告退,便拢着手和茹姨离开太清回广梧了。   “小姐……”直漫步到人静处,茹姨才缓缓问道,“陛下抬高你身份是好事,只是,你想摘掉言家姓换成国姓吗?”   不归慢慢地走,每迈三步就轻敲一下宫墙,听此回答道:“我怎会弃父姓?但是舅舅养顾我多年,叫他一声父皇也是使得的。”   茹姨看看烟花不断的夜空:“长公主要是知道了,不知怎么感想……”   不归慢了几步,趁茹姨恍惚走到她并肩处,揽住了她的胳膊,说:“还有您,您养了我这么多年,我叫您一声茹娘也是使得的。”   茹姨大惊失色:“小姐别胡说了!折煞老奴了!我拿您当女儿疼爱是本分,您要是拿我作养母瞧那是要闹大笑话的!”   不归摇摇头轻叹,环着她胳膊走着,茹姨几次三番想抽出臂膀,不归便引生母的话题,听茹姨絮絮叨叨她以前侍奉易月的事迹,末了才说一句:“不归心里,您与母亲是一体的,您就是我的家人。”   茹姨却是在夜里咽泪了:“小姐,您千万不要怪你母亲,她是真心爱你的,只是……”   “我懂,我懂。”不归拍拍她的手,“您别掉眼泪,过年的好日子高兴才是呢。”   宫道走到尽头,前方的园门口转出一群吵吵嚷嚷的少年少女,为首的叫了一声表姐,而后想改口却是过不去。   不归辨认出众人,笑道:“就知道你们结伴出来玩了。”她数了数人头,问宛妗又问思鸿:“思远呢?沁儿呢?”   他二人答都回去了,思鸿背着呼噜呼噜睡着的阿箬,越发苦大仇深。   不归嘱咐了他们回去路上小心,便急忙和茹姨赶回去。   除夕要守岁,各宫都是灯火通明的,虽已夜深,广梧宫里也是人来人往喜气洋洋的,巧手的剪窗花打络子,粗笨的去挂物件。萍儿便打了好些红艳艳的年结,林向架着梯子,一个个拿去挂梧桐上了。   不归回来时见到的就是处处焕然一新的模样,连那花猫都被大家裹上了金红交织的棉袄,哄它作个招财猫的样子。   茹姨见状也加入过年的行列,不归进进出出转了几圈,没看到罗沁,便过去问萍儿。   “殿下回来了?”萍儿见到她连忙将手里的大年结给她一个,“殿下系个心愿挂上去吧?生日又守岁的,挂个大吉祥的。”   不归见一旁树下摆着小案,便随性提笔写了个红纸条折起绑在年结上:“劳你们帮忙挂一下,对了,小公子呢?”   萍儿兴高采烈地高举那年结去给林向,扭头来说:“和罗姐姐在厨房里,厨子们都被赶出来了,八成是要鼓捣什么。”   不归愕然,一瞬心如刀绞,疼痛先蔓上来了。她转身便往小厨房而去,步伐踩在剪子上似的。   魂不守舍地来到那厨房外,她挥手赶走蹲着守门的掌勺大厨们,厨房门内不设锁,她轻轻扒开一条门缝往里看去,呆了半晌。   楚思远正忙碌着,转身拿个花椒时忽然看见一角红袖,吓得食材一抖,掉到了卖力鼓捣送风管生灶火的罗沁头上。   远、罗:“……”   不归看着这两人一个脸沾面花,一个头顶花椒的狼狈样,轻声问:“我能帮什么忙?”   楚思远手握一个木铲,戳在砧板上,慌不择路地说:“你坐着就好!”   不归便整了一下楚思远对面的大桌,二话不说坐了上去,两手按着桌面两脚吊在空中,一身红衣坐在除夕的一大堆点心里,无意地成了待投喂的秀色大餐。   楚思远怔怔地盯了她一会,一旁罗沁叫道:“糊了!”他这才手忙脚乱地去翻金黄脆嫩的烧饼,挥舞起了木铲。   不归看了他们一会,侧首悄悄去拭眼角的水,心绪还未平复,那烧饼已摆在了面前。   他局促地擦擦手:“你今日生辰,我没什么能送的。你吃过那么多山珍海味,我也不晓得你还喜不喜欢这个……”   她叉起一块送进嘴里,雁湾小镇的烧饼与口中的有用料的不同,她咬开酥脆麦面后满口松软香甜,视线骤然就朦胧了。   吞咽下去,仿佛还有一股焦炭鲠喉的涩然煎熬感。   是那千个日夜神魂颠倒遍寻不得的味道。   “喜欢、怎么不喜欢?以后……年年生辰、年年除夕……你都……你都做给阿姐吃,可以么?”   请你每一年都赠我一盘金黄烧饼。   切莫、切莫中止啊。 第一卷 青稚完 第33章   楚思远暗暗吸气,而后谨慎迈进了国子监。   此处是皇宫教习皇子与贵族子弟的学堂,里头已坐了不少翩翩少年少女,一见他们进来,都拿讶异目光打量,因国子监内学子不论高低身份,便没有过来行礼。   楚思远的位子在第二排,小书桌上四宝齐全,书册整齐,他看了身边人一眼,局促地坐下了。   “思远不必紧张,一如勿语斋里就好。”   戴着眼罩少年装扮的言某人微笑如是说,但楚思远更紧张了,心道你都跟过来了,我怎么可能不紧张。   “那个……咳咳,小、小言坐吧。”话一出他就扭过了脸,显然十足别扭,但隐私内心暗爽,有股终于压了她一头的畅快,他也不晓得这是什么感觉。   不归一撩前后襟摆潇洒坐下,履行着伴读职责,为他铺纸磨墨,顺带飞快地瞟一眼国子监里的情状。   国子监里基本是些上辈子没见过几回的贵族子弟,除了个别出挑的,这些娃儿大部分啃着老本过安享日子,有纨绔也有在朝堂接着闲职小务的,经济造化一般般,对风花雪月吟诗作曲则很有研究。至于小千金们,后来大部分是寻了门当户对的过去结发,维系着这些错综复杂的家族关系。   当年皇室争战爆发,这些贵族二代大部分是蒙圈的,他们和父辈不同,降生在太平风流里温柔惯了,也没甚大主张,遇上真刀实枪时哪怕被撺掇也不敢出头,本着守本都跑到一边瑟瑟发抖去了,是一群没野心的温和兔子。   后来不归登帝大力提拔寒门,但天下儒生对女帝多的是口诛笔伐,这群年轻贵族却是照样乖顺地守着自己的祖业过小日子,没给她使什么绊子,因此不归对他们的印象还是可以的。   不扯远的虚的,就这一屋子漂亮皮囊明媚笑容,也叫人讨厌不起来。   恰值少年初长,个个如玉若花,最是烂漫时节场景。   不归飞快扫了一圈回来去看幺儿,几番计较下来还是觉得身边的小崽子最最可爱可贵,于是瞧着他无声笑起来。   “那书上的认得么?”   “认得噻。”他正认真看着书,抿了一点唇为难轻说:“……拆开认得,合起来就不晓得了。”   她轻笑:“慢慢听,你这聪明蛋驭得来的。”   楚思远瞄了她一眼:“阿姐在,一切就事半功倍噻。”   其他人先后都到了来,其他三兄弟位置都在楚思远周围,看见了浅淡易容遮左眼的不归都正了脸色,携着各自伴读坐下,和他们使着眼神。   楚思远轻咳:“这是我家小言。”   不归笑眯眯:“公子们好,侍读同胞们好。”   不知道其身份的伴读一头雾水地和她打招呼:“言君好啊。”   三个公子和宛妗俱哆嗦了一下:“言、言君好。”   于是四公子第一天入皇家学堂,聪明人都看出来了,有个独眼大佬在一旁保驾护航。   可怜第一排的思平一想到背后坐着卿姐,五官就都闭塞了,夫子讲的书上写的全感应不到,还不小心把笔墨溅到宛妗衣袖上。思鸿也收敛了些,挑着夫子讲快的、囫囵的出来抬杠,硬要夫子讲出个通透,好叫俩小弟听得懂,于是素来昏昏欲睡的思坤也被迫收听了满满当当的干货。   楚思远在手足的关爱下听得吃力磕绊,但兴趣不减,密密麻麻记了许多笔记,春日里忙得鬓角出了汗。   不归磨够了墨便抽书去看,全是小时候就通读的,权且做复习,没一会便全翻完了,百无聊赖地在一边瞧他热活,而后取笔速画了一张。   幺儿如今还小,眼角还没开出那飞扬摄人的弧度来,眉也还没那么浓,柔眉圆眼兼生出了点娃娃肥的脸,扎个短马尾着干净白衣坐自己身旁时的样子实在可爱,不归一个没忍住,一口气画了五个纸上的幺儿。   雁湾小镇里站矮凳上卖烧饼的瘦弱样,风动山水垂指掠水的高兴样,皇宫里滚雪的大笑样,华衣拜舅父封皇子的肃重样,坐身畔写字的专注样。   一时画得流畅,记忆没把门,末尾添了一个不是幺儿的楚思远。   眉骨劲拔,眼廓深邃,挺鼻锋唇,赫然是已近弱冠的他。   不归手一抖,呼吸忽然错乱,眼睛被刺得疼起来。   前面那五个天真无邪的小鱼带来的欢喜,都抵不过后面一个身死骨销的郁王带来的痛苦。   她创巨痛深地移开眼,立即折起那纸仓皇地揣进袖里。   “嚯!这就是思远的伴读啊?背影瞧着好生熟悉……”   不归肩膀被拍得生疼,唬得眼角一抽,转头而去,好巧不巧脑后的眼罩蝶结不小心被阿箬翘起的指头勾住,楚思远也转头,眼罩滑落,两人正撞上眼。   阿箬身边的刘采灵轻轻地呀了一声,楚思远迅速出手接住眼罩为她绑回去,两人靠得近,呼吸挨着了一起。   不归视线模糊又清晰,看他漆黑明亮的瞳仁,慢慢定了心。   “不……不好意思。”阿箬险些喊出来,又连忙去捂住身边女孩的嘴:“采灵嘘,别说别说。”   几个眨眼间楚思远已经为她绑好了眼罩,镇定自若地介绍:“这是我的伴读小言。”   不归咳了几声,这才发现已下课了,夫子前脚刚走,后头的楚箬小同志按捺不住跑上来骚扰了。好在楚思远俯过来以身挡住,又眼疾手快遮回她眼睛,没被太多人看到。   她微低了头:“谢谢公子。”   楚思远眉一挑,出手极快地在她鼻子和眉间交替点了三下:“国子监不分身份。”   不归楞了一下,茫然地抬手摸自己眉间,周围的人也呆了,思平抬起手指颤巍巍地指着想说什么,思鸿忍笑忍到抽搐,捂着嘴道:“小鱼教训得好!”思坤也是充满震惊:“四弟的手好快。”   楚思远风淡云轻地嗯了一声:“散课了,回去吃饭吧。”   不归啼笑皆非,低声道:“头一天上学,怎不多认识些伙伴?”   “我饿了。”他理直气壮道,“哥哥们下午见,我先走了。”   阿箬附过去和不归道歉,楚思远严肃地拨开她:“小言现在是个少年郎,你别挨她太近。”   宛妗第一个笑出来,招手道:“阿箬姐你来我这,咱们离他远点。”   阿箬噗嗤笑出,拉着采灵真到了宛妗身边,指着楚思远笑:“说的对,离这莽小子远点,要不怎么叫思远!小言,你说对不?”   不归笑:“对。”阿箬虽偶尔聒噪疯癫了些,但和思鸿一样,果然是最对脾气的,普天之下敢当面调侃公主取皇子名、不惧她残瞳与威严的人不多,这个隔了好几代的表妹便算可贵的一个。   这楚箬也有楚家血脉,与威亲王之妻同族,乃是威亲王外孙侄女,其父母早逝,自幼由亲王所带,秉性也沾染了豪旷气。前年刚封的县主,在宗族同龄里也是头一份的高贵。   不归喜欢这小姑娘的真性情,只是一想到前世她和亲外域,心中先难过起来。   “那你们快回去吃鱼吧,都说新官上任有火,嘿,看我下午怎么挫你威风。”她朝楚思远挥舞着粉拳头,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楚思远抬下巴:“尽管放马过来。”   而后便自然地牵过不归的手走出国子监,那气派还真有点皇子的样儿。   不归由他,走出好一段路才挥开他的手,戳他脑瓜:“哟,小公子还上瘾了?真拿孤当伴读使了?”   楚思远这才绷不住脸哈哈笑个没完,不归捏他耳朵:“笑什么?嗯?”   “诶,诶,你要啷个嘛,松手松手。”他服着软笑道,“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着噻,好爽。”   不归哼了声,摸着自己鼻子:“小子一日不管便要反……”   他挨过来环她手:“咋个管嘛?拿画画儿嗦?”   不归一僵,扒牛皮糖似的要甩走他:“滚滚滚!”   “把画儿给我嘛,我都瞧见了嗦,姐姐莫得小气……”   这臭小子黏起人来比怄起气来还麻烦,最后实在无法了,不归只得哄他:“那是信手涂鸦的,回了家我给你画好的。”   楚思远激情摇头:“莫来头!介个是你第一次画我,我就想要嗦。”   不归无奈:“瓜兮兮的……等会。”她推开他背身去取袖里的画纸,把最后那一边折好撕下来,将那五个小娃儿的画给他:“许久没画过了,确实画得糙。”   楚思远接皇子令时都没这么期待小心,他珍重地展开那纸,上面五个小人,细致到衣裳上的褶皱都勾得栩栩如生,神情更是惟妙惟肖,若没把自己放心上,决计是画不出这样全这样讨喜的。这认知舒服得他心里长叹一气,无比小心地妥帖放回怀里,看向她时温柔得眼角都弯垂下来了,活像某种得了食的犬类。   他讨好地去揽她的手,蹭蹭她的肩膀:“阿姐真厉害,啥子都会。”   “我不会的也不少,你下午的功课,我如今就没法子了。”   “那我学好来教你噻,下午是啥锤子哦?楚箬还朝我示威,哈。”   “是武课,阿箬投壶射竹箭都是很厉害的。”不归语气有些艳羡,“思坤的眼神都未必有阿箬好……嗯?你干什么?”   不归只觉袖子突然一空,低头一看,楚思远神不知鬼不觉地竟把她袖里的小画顺出来了!   “让我瞧瞧阿姐画的最后一个我——”他笑着展开那纸,才看了个囫囵,那画就被她劈手夺过去了,随之裂声刺耳,余一地纸片。   楚思远怔了:“对、对不起……”   不归慌过后怒火攻心,竟不知他能悄无声息使这种偷儿伎俩,瞬间联想起他先前逃出宫的种种手段,怒火又拔高一格。   “从现在开始,把你从宫外学来的偷鸡摸狗本领全给我忘干净!”   他被喝得一愣,脸色白了一个度。   不归竭力安定情绪,手还在抖,不知是气的还是撕画撕出来的,瞪了楚思远好一会,拂袖而去。   他也不好受,一直望着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见,再三犹豫之后,才蹲下去小心地把那碎纸一片片拾起来,解开锦囊装进去了。 第34章   下午,不归的脸色有点不好,因穿的是烫雪黑衣,虽有易容但仍衬得脸十分苍白,若不是戴着眼罩,通身的阴郁寒气更要叫人毛骨悚然。   楚思远原就心有愧过,又是第一次上手弓箭,放了几十次竹箭,连个靶边都没擦到。   不归脸色更加不善。   小伙伴们则是笑得前仰后合,思坤握拳头打气:“阿弟坚持下去!再放一轮,你可以的。”   楚思远咬牙再起一箭,阿箬在一边拉弓,两箭同时出去,一个是红心满中后挤在九环处,另一个还是衰样,靶子都没摸着。   众人再哄笑,阿箬见他备受打击地蔫了,便停止向一旁的刘采灵飞眼,放下弓来他身边正色:“你本就没甚底子,还心不在焉的,放出去的箭怎能如意?”   楚思远侧眼看了那环手的冷阿姐一眼,低头又抽一箭,咬牙道:“你说得对,再来。”   阿箬口头调整了他的姿势,上箭陪君子到底:“射好点!纵你是个初学的我也不让你的!”   “多谢。”楚思远拉开弓,眼睛沉了沉。   一箭而去,可喜可贺地中了个一环。   阿箬衷心笑了:“这就对啦!最难从无到有,你可算是突破一个无了!”   楚思远擦了把汗,诚恳道谢,阿箬以高频率摆手:“什么小事!也值得咱四公子说两次谢。”   “不是小事。”他低头挑箭,“我是从民间来的,你没有轻视,也不会刻意奉承。”   阿箬停下手,笑道:“你这人真是……”   表面看着天真懵懂豁达的,原来心里较真成这样。   “诶,我也算你一个表姐哩,你这家伙好歹也得叫我一声姐嘛,什么你你你的称呼。”   楚思远再放一箭,已经二环了,头也没回:“不叫,我名字也不是诶,叫我思远就可以了,楚箬。”   阿箬眼睛亮了,啧啧称奇地打量着他:“除了我哥,这还是头一遭有人直呼我名的,真不能叫我一声姐嘛?”   “不能。”他回头去看唯一的姐,却见她在和个少年说话。   “那个就是四公子,兄台觉得他资质如何?”   黑衣少年撇嘴:“我听说从前不归公主拜威亲王为师,还以为就算不会武技也懂武理,但现在看来,略有失望。”   不归听此也不生气,反而语气和缓:“毕竟不是谁都像兄台这样天赋异禀的,那病恹子再得天独厚也翻不出花来,遑论在这武科上教导四公子,只能拜托兄台从旁指点指点了。”   少年狐疑地审视了她一眼:“你是何人?竟敢如此非议当朝新封公主,不怕问罪吗?”   “无名小卒说实话罢了。”她笑,“兄台今日耽搁了,我便代做半日的四公子伴读,如今等到你,自然该我退场了。四公子根基浅薄,还望兄台海涵。”   少年拱手:“请阁下转告公主,涵自然尽心伴读,但臣不敢强迫,公子能学多少就多少,也请公主代为约束。”   不归回以拱手:“公主嘱咐过,陈兄放手便是,千万别顾忌所谓的皇家身份,国子监也好演武场也罢,一概不分身份。”   若细数上辈子不归所敬佩的同辈者,第一莫过于眼前少年。当年他一骑白马当关,十箭射百敌,在内乱里以外姓之人守住了大楚的国门完土。直待她登帝江山以太平,威震天下的陈涵大将军却自愿弃权卸甲而去,也是个传奇英雄了。且陈涵为人,无论是为将之能,为国之忠,还是惊世骇俗的为情之不渝,无一不让不归素然起敬。   她是花了不少功夫才磨来这位日后国柱给幺儿作伴读的,因不确定他会不会来,便还没细说。方才跟着人家看了一会幺儿表现,其抽风程度着实令人老脸一红,不归都担忧陈涵当面拒绝回去了。   少年陈涵却笑了:“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公主的兵权还寄存在我陈家,官大十级么,岂敢放肆的。”说着他打量了不归一眼,“阁下莫非正是公主?”   不归轻笑,撩起那眼罩给他看了一眼,陈涵见是漆黑的,便松了口气。   “你谁?”   “涵哥!”   不归闻声安好眼罩,后头正是两个崽,思坤兴奋不已地围着陈涵嘘寒问暖,楚思远却是警惕地瞅着人,神似护骨头的恶犬。   这人谁?长得帅了不起?和我姐说啥了?   不归拍他肩膀:“公子,这位是陈家三公子,休无礼。”   陈涵如今十七,比俩小子高两个头,弯腰打发完思坤后朝他行了军士之礼:“微臣陈涵见过公子,涵今日来晚,望四公子恕罪。”   楚思远不解:“什么来晚?”   “微臣授命成为公子伴读。”   可怜楚思远又误会了,回头想向她讨个说法,却见她唇角含笑,还以钦佩眼神看这家伙,顿时再受打击。   思坤却是艳羡到不行:“四弟的面子也太大了吧,竟能让涵哥做伴读……”   楚思远红了眼:“你喜欢给你。”   “……”   不归笑意一僵,简直想撸起袖子把他锤进黑土里。   她大力捏着他肩膀讪讪地向陈涵道歉:“公子言出无状,兄台勿怪。”而后又阴森森地低头看他:“好公子,我耳背,你方才说了什么?”   楚思远按住肩上的手,以愤懑的凶巴巴眼睛瞪着她。   陈涵不以为意,指了指演武场内笑道:“臣愿献丑,公子看完大可决定微臣的去留。”   话里是十足的少年自狂,楚思远瞪向他,心想你算个屁?!正想破口,她的手敏捷地捂住了他的嘴,耳边又是那阴森森的低语:“瓜货,再敢拆台,我饶不了你!”   陈涵借了思坤背上的轻弓,取了支竹箭,脚步都不挪,直接就在他们面前拉开。   不归知道那弓几多轻重,射程远不来,一时也好奇不已。只见陈涵毫无征兆地松手,那竹箭笔直而去,极准地刺入阿箬射中几十箭的靶子中央,木靶犹带一震,将周围的箭全震下来。   凌厉摧劲一过,靶上一箭独秀。   演武场的所有人都齐刷刷回头看过来,阿箬看着自己的成果哗啦啦地全掉进土里,把嘴张成了O型,一边的采灵掩唇直笑。   思坤猛回头拽住楚思远的手:“好弟弟,亲弟弟!把涵哥让给我吧!”   “说什么呢?”陈涵哭笑不得地把弓还给思坤,再朝楚思远行礼:“微臣愿伴四公子沐学,只希望公子不嫌弃涵之学拙。”   不归已松开手,悄悄地捅楚思远的后背催促他答应,生怕放跑了一员大将。   这崽子却转身踏进了演武场,一字不吭。   陈涵:“?”   不归赶忙接口:“他这是应承了!烦请兄台多多关照呢哈哈哈哈……”   思坤见鬼似的看不归,却见她一个眼风扫来,登时打了个激灵,痛心地一同说瞎话:“没……没错。”   陈涵摸摸头,跟着楚思远进了演武场,不归怕再出意外,也顾不得上午动的气,和思坤一同进去。   思平瞧见人,极是诧异:“陈涵少将军?”   陈涵见过其他人,解释了自己的伴读身份,惹一片哗然,其他人看向楚思远的眼神越加复杂。   当事人却面无表情,继续射他那臭得很的竹箭。   不归压声咳了一咳。   楚思远顿了顿,最终回头朝陈涵妥协:“往后,请多关照。”说罢却把弓箭塞给了她:“言君,你也来。”   霎时众人的小眼神又移到她身上,不归额头青筋突突,左右没法,只好咬着牙,硬着头皮拉开弓,赶在手脚冰凉、右手痉挛之前,闭着眼视死如归般地胡乱放出一箭。   明知手无事,皮肉完好崭新,神经犹是惯性地叫嚣。   于是咻的一声,靶边都没挨着。   众人期待的小眼神霎时凝固了。   “……见笑了。”   不归避瘟神似的丢了弓,咳了两声,脸有了点血色。   思鸿惊奇了一会,又背过身去,忍笑忍得好不辛苦,道:“上梁不正哟……”   楚思远还以为她上午的话只是谦辞,原来是真的,顿时心中既堵又好笑。   不归拱手退出去,神情很是不自在。她默默打量自己的手,写字弹琴之类的倒是没什么大碍,拿起弓箭却是不成了。约莫是过不去铁马冰河,劈不开鲜血恶魇。   她看向场中热活的少年们,叹了一声。   演武场加了个开挂的陈涵后也是热闹了些,心高气傲的少年们缠着陈涵比射术投壶,一番车轮战下来,众人之中仅思坤、阿箬两人勉力看得过去,其余者皆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看向陈涵的眼神惊异及佩服。   傍晚回去时,楚思远挨挨蹭蹭地过去牵她的手,低声唤着阿姐,其他什么也不说,只这二字温软低唤。   纵有天大的气,也架不住了。不归拍拍他脑袋,心中噫吁了几声,高拿轻放地不再计较添气之处了。   “你明天,还和我一起么?他来了,你就不陪着我了,是这样么?”   不归沉默了一会:“你应当是明白的,你的伴读是陈涵少将军,阿姐今天只是顶一会空缺。那位少将军是阿姐好不容易磨来的,你今日态度不好,往后不可再如此了,便是看阿姐面上,也得客气尊重点,晓得不?”   楚思远低了头,闷声道:“我晓得了。”   不归捏捏他的手:“得闲了,阿姐再陪你上学。”   楚思远扯笑:“好。”   “今晚回去,记得叫小德子给你舒络筋骨,温习今日功课。”   “晓得噻。”   其实纵陈涵应承,今日按时到国子监去,不归也是要易容前去看看的。无他,今世她希望尽可能多地陪他共历重要事件,尽量叫他舒心欢乐。只是没想到,叫一张画破功了。   她更没想到那画儿还有后续。   夜深之际,楚思远悄悄在门窗上挂了漆黑不透光的帘子,对着油灯小心翼翼地拼残画,以为她的恼恨是因自己不光彩的行径,这第六张画的仍是自己,还想要复原了珍重收藏。   直到拼全了,他怔了。   他对着灯下那无双儿郎赤红了眼,滔天不甘怨天怒地:这厮是谁?!阿姐画这人作甚!   鱼:我发起疯来,连自己的醋都吃 第35章   春来俗务也不少,不归放了些给姚蓉,摩拳擦掌地预备将手伸向外头。   茹姨看着她递过来的账本薄子,哆嗦了好一会才磕磕巴巴地问:“小姐,这……我怎么可能……”   “您放心,这账本上的是母亲封地万隆留下的私产,不会涉入宫银。此事我私下里也和舅父商讨好了,万隆已经多年没有楚家直系管理,我一直想派个得力的前去。您从前跟着我母亲,所学甚多,也是操办过后宫、公主府事宜的大管家,咱们广梧的采买、经济务也都是您在把关,不归相信您定能办好此事。一城之财务,拜托您了。”   茹姨抖开那张契纸:“那这、这……”   “啊,那也是我讨舅父要来的。”不归笑道,“您看那上面的印,舅父亲自盖的,只要大楚不灭,此契永远生效。”   那是薛茹个人的废奴契。   历朝以来,凡入宫为奴为婢者,无论其族家世如何,统为宫奴,直到出宫也没有脱去宫奴之身。有人抱为缺憾,也有人觉着皇家奴身份不错。而那些地位高些的宫奴,要不是一心伺主到老,就是配个宫中人继续为奴,彻底脱出贱籍的委实不多。   何况薛茹这张契上盖的不是简单的内务印,而是传国玉玺。   勿怪茹姨半天说不出话,泫然欲泣的。   不归拉着她的手笑道:“踏出这皇宫,您便是自由身,可放开手脚去料理诸事。待得日后办好了,您大可将担子托给信得过的助手,去尝平生不曾尝之所愿。您为我母子操劳半生,不归无以为报,能先给您的就这个了。”   茹姨又摇头:“小姐,这使不得……别说管制一城财务这大事,我不敢料理,后头这个也是不成的,老奴一去,谁人来照顾好你?”   不归笑着把广梧宫牌交给她:“您是瞧着沁儿和萍儿长大的,她二人也算得您的弟子,如今也有您当年的风范,内外皆有条理,不必担心她们照顾不好我,且我身体已强健不少。再者万隆只在长丹之外,若得了空,您也可以随时回来看看我们呐。”   茹姨还踟蹰,不归便敛了神色:“茹姨,不必我说,您也是深谙宫中生存之道的。自我成为思远名义上的养顾人,便不得不考量他日后的路。其他三个孩子的母族势力强悍,我除了得舅父疼爱能赖的太少,能用的臂膀更是少之又少,于情于理您都是不归的头号大将,若连您都推辞无能,我还能用谁?”   茹姨动容,却又长叹了一声:“小姐吩咐的自该沥血去完成,可当今天下,有容女子立锥的条件并不足……”   不归笑起:“您还记得我们在雁湾小镇遇见的阿翠吗?那个裁缝家的大嗓门女儿。”   茹姨回忆起那当街大声宣传自家的阿翠,点了点头。   “当时思远被诬陷进牢里,我暗地里托她去帮忙申冤,赖她一张好嘴才令众人服气,只此一条她便有恩于我。故而后来我担心她因得罪县令而日子不好过,便托人关照她们一家。”不归指尖轻扣,“谁知那姑娘争气得很,力批贪官之后趁势联合了其他裁缝店建了行会,生意是越做越大,字号越加响亮,甚至与江南的老派系对峙起来。她的伙计谈到她,无不称为女范蠡的。”   “一个裁缝女儿尚且有此胆魄眼光,何以我们反倒畏手畏脚了?”   “想要立锥之地,也得有勇先行,您说是不是?”   正此时,国子监也在辩这个论题。   有一少年说:“自古三纲五常不为桎梏女子,而是为女子指引大道也。”   阿箬翻了个大白眼:“敢情女子只能沦为诸君附庸?圣人可没说女子只能一辈子困守门楣,后来人牵强附会,诸君却奉若圭泉!”   两派辩了半天,夫子抚须观战,煞有其事地点头,窃喜于今天的工资领得轻松但又富有意义。   少年人正是热血善学的年纪,引经据典高谈阔论之外,虽是纸上谈兵,却也不乏些狂放之语,听得是叫人热血沸腾。   比如思坤说:“待有一朝放开为将基准,坤敢放言,女子亦能为将帅。”   ……虽然他后头就来了骄傲的一句:“比如我母妃!”   思鸿道:“我附议,若放开女子束缚,女子亦可为官。”然后他涎皮赖脸地娇羞补充:“比如我心上人!”   思平模棱两可:“凭才傲视群雄的,未必只有男子,更未必只限正常女子,有疾的也可以。比如……”   对面一派满头黑线:“你们说的都是些主观个例,算不得大数!”   陈涵听了半天,问一旁的少年:“四公子觉得呢?”   楚思远点点头:“哥哥们说得有理,大哥说的最对。”   陈涵轻笑:“可惜你们所提的例子确实过于主观了,说到底,只凭感情意会,于现实是无甚说服力的。”   楚思远笑:“那不如我来列一列从前所见现实。先从在座较接近的士族来讲吧……”   他自小随母颠沛流离过许多地方,见到的俗情地志不少,列举出所见来自有股泥土气息,吵吵嚷嚷的少年们逐渐安静下来,全听他不疾不徐地说幼年所见。   “我曾经见过一事,有一个年轻秀气先生从外地到那村里去教书,其他夫子都赞学问好的。然而有一天,先生的帽子被个调皮学生扯掉了,散下那满头青丝来,大家才发现那先生不是生得女气,而是原本就是个女人。原先称赞她的人们全变了,都说她是粉头娼妇,教的是下九流的东西,为了不误人子弟,他们把那女夫子绑起来……”   宛妗见他不说了,心急问:“然后呢?”   楚思远笑弧微薄:“然后他们把她沉塘了。”   众人一惊:“岂可如此迂腐血腥!”   楚思远没接茬:“女夫子算是个落魄士族子弟了,再来说个农家的……”   他按着士农工商的顺序说了好些见闻,其他人起初还义愤填膺,后来渐渐没声了。毕竟那等毫不讲理的原始蛮横事迹实在离他们太远了,在座都生于安乐富足的凤窝里,少年们最不济也能袭个爵,护住姊妹女儿不成问题,少女们又全是家中掌上明珠,生来便是受呵护的,自然永远不会理解楚思远故事里头的愚昧。   “要说女子地位与男子相差无几的,我私以为只有那两类,当然只论个大半,不说那些出彩个例的,也不代表他人想法,只论我所见。”楚思远说,“第一类自然就是贵族大宦一类,族里开明,女子待遇甚至比男子还要好,她们也能正大光明地上学堂,比如我们国子监的各位小姐便是其中翘楚,我长姐更是疏朗不受拘束。”   “另外一类,是奴族,三教九流之辈。”他想起自己的母亲,轻笑,“因为他们的地位已经比商族还要低了,再不能更低贱了,反而不论起差别来。”   “这两类是天与地。前者是人上人,是供着的观音,后者是奴中奴,他人眼中与家禽玩物无异的,勉强称之为人的一族。”   “以上,是我所见的各族女子。”   满堂静默。   最后是夫子抚掌打破寂静:“思远所论很是精彩,但诸位也不必入了魔怔,今天只是一场论题。好了,今日课到此结束,有所得的明日可交上来一篇策论,再各抒己见。”   众人这才从阴暗里走出来,哄地散场了。   楚思远扫了扫国子监,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那些偏见与苦难,于他们看来——也就是一场论题而已。   陈涵拍他肩膀:“公子今日所说,涵获益匪浅。”   楚思远神色放松了些:“那就不算白说了,谢谢。”   陈涵想了想:“听公子最后那一番话,倒让人不仅感慨男女之异,还唏嘘世俗的各族尊卑。”   楚思远饶有兴趣:“对,打个比方,涵哥你是贵族之子,又是少将军,如果有一天你打定主意要和个奴籍的姑娘过一辈子,你瞧世俗怎么说你?”   陈涵眉毛一挑,桀骜道:“任他们说,我的事岂由得世俗做主?”   两人相视大笑,楚思远再无芥蒂,笑说:“涵哥好胆气!”   陈涵笑完又挥手:“不过你这比方没趣,我立志在国,这等为情执狂之事决计碰不上,也就做不出来。”   楚思远哦了一声:“涵哥没有什么心上人吗?”   陈涵耿直答道:“小情小爱,哪里比得上武学精妙、大国忠义。”   楚思远没忍住,拍着大腿大笑起来。   周围没走的三兄弟听见这话也笑,思鸿同情地拍一拍陈涵肩膀:“涵哥啊,原先我还羡慕你人帅才高,现在,哇,祝你余生幸福。”   陈涵咳了几声,虽不知道自己的话哪儿出了问题,但也识相地闭上了嘴。   大伙一起离开国子监,四个公子各向四个方向回去,楚思远路上笑完了,看了看周围,从怀里掏出张破破烂烂的纸,央求陈涵道:“涵哥,你在外面结交的人多,你帮我看看,画上这人你认识不?”   那纸毕竟是撕碎过的,费力黏好后有些轮廓线条还是模糊不清,陈涵左看右看,皱了老半天眉:“没见过,瞧着是个天灵毓秀人物,我要是见过应当会有印象。”   楚思远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小心收进怀里后,又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劳烦你再帮我看看这个,我读了这么多天的书也没找到这一章,你知道出处是哪吗?”   陈涵这回一眼就看出来了:“楚辞中的招魂一章,国子监不讲这个,年份又远,也难怪一时找不到。”   “招魂?讲什么的?”   “唔……原书讽喻颇深,今人更多的是看重招魂二字,诸如有亲人、友人、爱人逝世,阳间怀念的人便念招魂,希望所爱从阴间回来入梦。”陈涵又不以为意,“当然,鬼神之说在人心幽微处,并不可信。”   楚思远听不进最后一句,小心地把纸收进怀里,心里更加苦涩复杂了。   “思远怎么问这些?谁人所画又谁人以书呢?”   楚思远摇摇头:“对不住,我不好说。”   陈涵也就不多问,护送他到广梧门口后拱手告辞去了。   楚思远走进去,与一路的宫人们打完招呼,来到相邻的两斋面前。   她就坐在门口的太师椅上,吹着一支洞箫,见他回来,浅笑了一下,又继续吹奏了。   楚思远来到她身边,直接在台阶上坐下,看她纤指蹁跹,看她分明怡然放松,吹出的曲子却有难掩的孤寂悲怆味道。   他看着她想,你记在心里画在纸上的,念念不忘写招魂的,是谁?   今天是个重大日子祝愿放榜的学子们心想事成啊!!(好紧脏) 第36章   旧年破岁,落了半冬的雪,春季暖风总算是吹入了长丹。   窗外时不时有消融雪水的滴落声,听着让人不禁心生寒意。不归又添了炉子,低头听宗帝吩咐。   “春试在即,这三年一场的盛事,引天下士人共瞩目。今年的考生里又多有荫族子弟,想来届时当更为精彩。”宗帝喝着翠顶留芳茶和蔼地同她说,“不归对此可有想法?”   不归恭谨:“后宫不可干政,舅父问错人啦。”   宗帝一笑置之:“你如今可是朕的长女,将来也要立府的,又素来是朕的臂膀,岂可与等闲后宫较之?说吧,与舅父论什么规矩呢。”   不归上前给宗帝捶肩,笑道:“那不归便僭越了。我只知道,冯太师乃天下读书人楷模,历届也是太师连同翰林院监考的,只不过此番太师爱子也在考生里头,免不了要避嫌。故此不归斗胆一问,舅父觉得,还有哪位元老有资格代替太师的位子?”   宗帝欣怀:“你觉着呢?”   “太师是大儒,也是帝师,与皇家息息相关,位于首席监考更能显出天子重视。不归孤陋寡闻,只论年年除夕所见的官员们的话,大抵也只有一位元老能当得起这威望与重担了。”不归语气和缓,“但同为楚家,只怕威望过高,舅父要芥蒂。”   宗帝挑眉,拍了拍她的手:“刚还说不敢干政,这回话头倒是大胆了。”   不归笑:“都是一家人,君臣之外还有尊长敬师一德,叔公三朝辅佐,您和我母亲、我与那仨弟弟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也就斗胆敢出口了。”   功高震主从来都惹君王忌讳,尤其同为皇家人。不归明面上提了一句,过后也只谈亲情,不敢再触龙鳞了。   她捶着宗帝的肩膀,叔公是怎样的人,她上一辈子已经知晓了。   当年女帝践祚,安稳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封乱战之中的死难英雄。   第二封便是威亲王,朝无异议。   而后回忆乍然收不住了。   宗帝悠然饮茶:“皇叔为人,朕自然是深信的,然他人免不了口舌,到底麻烦。”   她沉默了好一会:“那不如,再添一位皇室挂名辅助。”   “哦?谁人胜任呢?”宗帝笑问。   不归轻声:“女儿不才,愿冒天下之大不韪辅助叔公,辅助您。”   宗帝晃了晃,即使心里是打算着顺水推舟,还是因她的话愣住了。   直待到傍晚她才从御书房走出来,回到广梧时,宫人们当差毛毛躁躁的,沏来的茶水温不适,不归指尖抚过茶杯,便挥手让人退下去。   罗沁在内务部忙着还没回来,萍儿正在接管茹姨留下的一宫杂务,正处在各自挑大头的要紧时刻,不归便不再添事,取了梳妆台上瓶中一根枯枝,拢手走去勿语斋。   她随意翻着楚思远的书桌,端详他的字迹与策论草稿,再看他平日都读什么书,索性坐在椅子上,拉开抽屉也看看。   里头有个没盖好的匣子,她随手一揭,看见一套流光溢彩的避毒玉杯。   她拿出一个,自言自语:“怎不舍得用?”   原本安详趴在地上的肥花猫瞧见了那杯,顿时起了精神,嚯的跳上书桌,抬着前爪想去扒拉玉杯。   不归推开这肥崽,笑道:“怎么?想拿莫厌醉金杯当玩具?从前也不见你对这上心……”   她又收住了话,笑意散了,花猫见状趴在书桌上,不闹了。   不归坐了片刻,忽然摇了摇桌上的传唤铃,招来林向,叫他拿壶酒来。   若是茹姨在,定然不准她在饭点前饮酒,林向没想那么多,只问:“殿下想喝什么酒?”   不归看一眼窗外积雪:“两壶白雪红尾。”   林向连忙下去取,没一会就拿了个食盒来,附送了几样她平日最喜欢的鱼片点心。   “下去吧,等公子回来再叫孤,除此之外,不准前来打扰。”   于是勿语斋的门被掩上,不归端出那点心,摆在肥猫面前:“小雨,剩你和孤了。”   花猫把胖脸埋进点心里,她则取了酒壶自斟自饮,像前世那样对着猫絮絮叨叨:“孤预备积蓄点财物,日后有不妥,至少能拿银锭铺后路,只是不知道茹姨在外头如何。今日孤又斗胆请求参政,舅父虽答应了,到底是要给他添麻烦……”   胭脂色的酒一杯杯入喉,纵然醇雅,纵然借醉金杯饮来极好,但回忆一袭,十分温甜还是成了百分辛涩。   “孤不封你……不封你……”她有些醉了,“本就寸灰不存,拿个没穿过的衣冠去作皇冢有甚么意思……还嫌孤不够瞎是不是……哪都要瞧了听了想起你……”   一壶尽,提另一壶时握不紧,洒了桌面些许,花猫正干噎了许多点心,便凑过去舔美酒。   不归摸着它毛茸茸的脑袋,喋喋不休:“小雨,你最懂孤了……你说,孤的话有没有理……”   她再饮一杯,手指勾住杯耳垂下,眼角绯红地睡过去了:“魂兮归来,何远为些啊……”   花猫啼叫了几声,肥脑袋贴在书桌上也醉了过去,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扫动那一排毛笔,发出与融雪声一般好听的声音。   “四弟,天色已晚,不如留下来与我们用晚膳吧?”   楚思远从书里抬头,这才发现天色已晚,抱歉地摸摸头:“不了,一不小心看入迷,已经打扰大哥这么久了,怎么好意思再蹭饭,弟也该回去了,不然八成要挨阿姐的骂了。”   “长姐往日会骂你么?”   “嗯,会冷我。”   “长姐她是外冷内热,小的时候,她也很疼我们。”思平笑笑,“如今我们一个个都高过她去,唯独你最小,又是她亲自带回来的,最惹她上心。”   楚思远呵呵:“我也会长大,谁还能永远是个孩子,由着人宠。”   “我倒希望,长不大便好了。”思平轻笑了一声,又见他还在抓紧看书,便道:“你若喜欢这楚辞便拿去吧,素日空闲读一读也不错的。”   楚思远看完那一章,如释重负地合上:“不用啦,我其实只想来看看这一章,谢谢大哥,我这就回去了。”   淑妃张罗着饭菜挽留,宛妗都备多了一份碗筷:“小鱼不饿么?吃些再走嘛。”   淑妃笑说:“已派人去和你长姐说了,无妨的。”   宛妗又过来牵他袖子,楚思远难以回拒,只好和他们坐下:“淑妃娘娘,大哥,思远叨扰了。”   “都是一家人,不扰。”淑妃舀汤给他,“宛妗刚来不久,宫里没什么小友,思远多来陪陪她才好呢。国子监虽天天见的,到底不如同张桌子吃饭来得热络。”   宛妗有些不好意思,又确实高兴,夹着肉丸子给他再夹给思平:“是呀,你别拘束。”   楚思远盛情难却,只好连连点头。   其间淑妃绕着弯关心他:“不归自己也还小,若你娘亲还在,也不至于无人照顾……唉,当娘亲的着实怕这个。”   楚思远顿了顿,点点头没说话,听着淑妃温柔的声音,最后忍不住红了眼眶:“我娘要是还在……”   宛妗离家来皇宫,也有思家心绪,女儿心弱,吃了几口忍不住哽咽。   淑妃忙哄两个人,思平拍着他后背叹息:“母妃怎的说这个?四弟还小,徒惹他伤心。”   宛妗也顾不上别的,握住他的手反来安慰他。   楚思远不自觉握住,肉乎乎的温软小手,一如他记忆中所想的那样温暖。   他看着宛妗,又说:“谢谢你。”   这顿饭吃得人眼睛酸涩,直到回去的路上他才稳了情绪,扇了扇自己的脸,收拾好心情回广梧。   “我回来了——”   天已黑了,众人饿得前心贴后脊的,一见他回来,那目光都抖擞起来:“公子回来了!”   “怎么了?”   罗沁沉吟一声:“殿下在勿语斋里不让人打扰,吩咐要等您回来。因此殿下未用晚膳,大家也不敢动。”   楚思远一愣:“一直在等我?”   “是。”   罗沁知道公子在别宫用饭后,自然是有去勿语斋的,见了主子那模样,又心疼又难过,但想了想最终没打扰,添了火炉和毯子,把地龙也烧起来,随她和猫继续可怜巴巴地睡觉。   淑妃惯会做人,她便要叫公子看清楚,何处才是你的家,谁人在守你,免得来日被撬墙角。   楚思远急急忙忙便跑去勿语斋那,敲门道:“阿姐,是我,我回来了,你怎么能不吃饭?”   叫了几声没人应,他只好推门进去,猫被惊醒了,人却还皱着眉睡着。   楚思远倒吸一口气,屏息上前,看见书桌上放着早已枯萎的红枫树枝,眼睛一疼,蹲下身取走勾在她指间的莫厌醉金杯,闻见她身上淡淡的酒气,又仰头端详了一会她的睡颜,心揪得厉害。   他轻轻握住她纤薄的冰冷细手,低低唤道:“阿姐,起来吧,思远回来了。”   不归眉头动了动,迷蒙睁开眼,看见了眼前的少年郎。   “孤要封死难英灵。”   “第一封,陈大将军、三将军,谥国卫公。”   “第二封,威亲王,谥国镇公。”   一直封到贾元、薛茹,其间元老和礼部偶尔会出声指出哪个不妥加以劝谏,并无一人反对。   直到最后,宰相于尔征追问:   “陛下为何不封郁王?”   一时满座静寂,惧女帝翻追旧账。   一身孝白的女帝安静了许久,嘴角如牵线木偶那般缓缓扬起,道:“不必了。”   “孤敬他可贵的死之自由,焉能再以死名缚他。”   封了有什么用?这都是封给活人看的。与他有关的还有几个剩在世上?有关者无意多思,无关者有心杜撰,封了叫世人后人嚼着口舌,多不好。   封了,你就能回来了?   不归轻笑,心想还做梦呢,便俯过身去,轻不可及的,在他额上蜻蜓点水地一点,长长叹了一声:“你……回来看我了啊。”   一时心魂激荡,一时泪如雨下。 第37章   宗帝当朝宣布让威亲王和公主不归代总监考官一职的消息时,朝野震动。   楚派大力支持,另外的则呼不可。   威亲王有封地,有军队,爵位最高,享禄最多,三朝积累下来威望已经够高了,而且女儿为妃外孙为二皇子,再任主考官,怕不要上天?!   于是有人委婉反对,上谏句句隐晦地戳在忌讳上。   至于刚过及笄的公主丫头,更是大把反对,言辞激烈。   “陛下让公主监考,将置天下学子于何地?!”   “这不有亲王总监么?公主只是在一旁辅助,代表皇家之重罢了。”   “亲王一人足矣,何须公主辅助?!”   然后……   “爱卿说得极是,亲王足矣,那就这么定了。”   走进皇帝套路的文臣们干哽了一会,脸红脖子粗地噎不出话来了。   于是翰林们一窝蜂跑去威亲王的破宅子。年近花甲的老头正悠哉悠哉地盘着文玩赏花,脚边溜着沙皮,脑瓜子转着搞个什么乐子好,突如其来就被连锅带馅饼地砸个七荤八素。   老头听完虎眼一瞪,文玩和沙皮也没心思盘了,虎虎生威地跑进宫里:“陛下,老臣对总监考一事有异议!”   部分大臣听了心里高兴。   宗帝很和蔼:“皇叔有什么异议啊?”   “老臣一个人忙不过来,需得帮手。”老头肃然,“臣觉得大皇子就挺好。”   冯系一派冷汗潺潺:“不不不不不。”   宗帝微笑:“思平小叔在考生之列,不太妥,思鸿如何?”   老头吹胡子:“不成!老臣又是二皇子外祖,更需避嫌。那便……”   佛系陈大将军立马出来:“亲王别折煞三皇子了,他就不是读书的料,更别提监考这般大事了。”   老头脑瓜一转,全想明白了,遂正色:“大将军怎对自家外孙如此没信心?依老臣看,三皇子监武考很不错,权当锻炼也是好的,陛下您说呢?”   宗帝继续微笑:“有理。”   “至于这文考,”老奸巨猾威亲王抖胡子,“老臣认为,公主天资世出无左,可当此任。”   手盘核桃心盘众臣的皇帝扬笑:“善。”   隔日下午,不归低头看着详细记录此事的信笺,扬眉笑道:“真不愧是……”   此番春试,冯家观文必定得金榜,冯家便要如虎添翼。于是他出手一拨,楚派元老坐镇,为二皇子助益,武试拨给三皇子派,文试拨给自己也即四皇子这新派,竟叫四角齐全了。   萍儿给她束衣服:“殿下笑什么?”   不归把信丢进火炉里:“笑老狐狸们,着实老辣狡猾。”   萍儿又将她按到椅子上,拿着个小瓶子滴水:“好啦待会再笑哈,眼睛睁大点——”   待一切安排妥当,不归照了照镜子,十分满意,拿了把折扇便起身。   “殿下记得早点回来洗掉哦。”萍儿送她到门口,又有点不放心,“您真的不用派人跟着吗?”   不归一撩衣摆,化身为翩翩公子儿郎,潇洒挥袖而去,不剩下一点公主影:“放心,有的是人暗中护着。”   她取了腰牌刚出宫,一青年就鬼魅般来到身后,不归轻笑:“赵康?”   赵康拱手:“属下奉命保护您,殿下预备去哪?”   “去太学。”她一展折扇,“劳驾唤孤公子。”   不多时,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太学门前,车上下来个白衣少年,手里摇着安石折扇,腰间挂着杜若香囊,举止好不风雅。   就是眉粗了些,鼻阔了些,痣……大了些。   此时下午,太学人来人往,个个做书生打扮,满眼望去,各色头巾晃得人眼花。不归趁着人多溜进去,只见太学府有四方八堂,每一堂都有开讲,书生意气清谈,驳倒一个换另一个上。   第三堂最为热闹,时不时有轰鸣掌声,不归便向那走去,赵康紧随其后。   只见众人围着两张蒲席,右边那个满头大汗,左边那个气定神闲,食指勾着枚玉玦打转,模样虽生得好,神态却很欠打。   没一会右边书生拱手认输了:“愚兄不胜言辞,输了。”   那人一笑:“贤兄谦让了,待会莫要远走,弟定了万玉楼的晚席,还请兄赏脸同去啊。”   “一定,一定。”书生答着,擦了擦汗弯腰出了包围圈。那青年玩着指尖玉扫了周围,神态只透着一个字,狂。   “还有哪位贤兄愿以指教?”   这德行,除了冯观文,还真挑不到第二个了。   不归也扫了一圈,见没有要找的人,转身便要离去。   冯观文战得正酣,见有人不给面子,一时兴起就指过去:“那位着烟罗白衣的小兄弟,可有意趣与我清谈?”   于是其他人的目光刷的就投过来,窃窃私语:“烟罗衣?那可是长丹极好的衣号,这少年是何来头?”   不归低头看衣衫的料子,翻遍整个广梧也只找到这“下等衣料”,没想到还是高调了一把。   不归原本不想理会,冯观文那厮又说了句挑衅的,惹众人起哄,不归只好转回去,道:“弟不是来清谈的,恕不能响应冯兄意趣。”   “那贤弟来此作何?”   不归认真道:“来听评书。”   冯观文眼睛微睨,打量了她一周:“贤弟听了有何感?”   不归起身,笑道:“不如说书。”言罢也不管身后群生激愤,摇着折扇自若出去了。   待把八堂全转了个遍,她的神情便没那么自在了。   那耿实人跑哪去了?   不归令赵康去询问,那书生听了之后脸上便是讥笑:“于弟啊?你去六尾巷那找一找,他当在那里。”   不归一头雾水,六尾巷是汇聚了三教九流的市集,不久就要春试,那人耗在市集做什么?   等到了六尾,她在外头瞧着,只见那青年坐在小竹椅上,接过那些刚裱好的花灯,一盏盏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字。   不归忽然就想起一件有关前世他的事来。据说于相家境贫寒,一路北上科考,全靠一手好笔墨维生,来到长丹后更是囊中羞涩,接了个写花灯的活,一日能写三百盏,一盏得两文钱。   后来于相位极人臣,据说他写过的那些花灯,每盏能卖出一千两。   没有成为宰相前,他于尔征也不过就是个靠挥笔挣两文的潦倒书生。   有人能包下长丹最昂贵的万玉楼阁间请三六九等的客,有人只能缩在三教九流的六尾巷里,挥毫着一流的书法,挣两枚铜板。   不归看了许久,上前去:“劳驾,可否为我写盏灯?”   青年抬头,鬓角汗水滑落,神情有些呆,但笑容真挚:“啊?可以啊,小公子想写个什么呢?”   不归眯了眯眼:“一面写吕望。”   他有些吃惊,依照提笔写下,一笔一划,丘壑纵横。   “对面写卧龙。”   他停了一会,笔尖再落上去,手腕脉络隐现,腕力酝九分,落笔酿六分,减少娟狂厚重,用了另一种风格,飞逸俊秀。   “空着两面吧,这样就行了。”   他吹了吹那字迹,把灯递给她:“给,小公子,你的灯,这是我写得最好的一盏了。”   不归从香囊里取出一枚有印的宫银,接过那灯看了一会,而后连灯带银塞给了他:“果然不错,送你了。”   “小公子,你这——”   不归制止了他:“空着的两面,请贤兄不日自己添上。”   于尔征怔怔地看着她:“为什么?”   “求贤若渴。”不归笑,“良禽择木而栖,我有广阔梧木,愿等君来栖。”   说罢转身而去,留那青年在喧嚣巷里发呆。   正是初春春日好时光,上马车前,她瞧见有燕来归,翅羽悠悠旋落,掉在了她手心。   一路陈年旧事,到此不为止。   演武场的下午,阿箬眼睛一亮,跑上前亲自去拔箭,捻下那根燕羽回来:“思远,你射中了一根羽毛!”   楚思远嗯了一声,低头继续选箭。   阿箬来到他身边,捻着那羽毛去挠他脖子,他稳稳开弓,毫无反应。   “不怕痒?”于是羽毛去挠耳朵,然后刮到了额头。   却见刚才不动如山的少年炸毛般地跳开,弓箭全丢了,捂着额头大叫:“别碰我这儿!”   周遭人都叫他这过激反应惹笑了:“弟弟,不是吧,你额头怕痒吗?”   楚思远跟护命根子似的,不知想到什么,脸渐渐红了。   阿箬拿那羽毛搔自己:“对不住,我给你赔罪可还成?”   他也意识到自己反应大了点,挠挠脸道:“没事,我……我去拿壶新箭。”   他急急转身而去,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额心,耳根又红了,仿佛那轻吻的触感还在。   楚思远捂眼,浑不知自己当时怎的哭个不停,错过了多一刻的缱绻。   依稀那天她的气息还萦绕在鼻尖,一点甜,十点涩苦。   他来到存兵处,心不在焉地:“劳驾给我一壶箭。”   “好的。”   楚思远一愣,愕然抬起头来,眼前是个黑黢黢的少年,眼睛也是漆亮的。   那人见他呆住了,笑问:“公子怎么了?”   楚思远看了这人许久,挠挠头:“你是新来的?”   “是的。”   “我瞧你好生面熟……你叫什么?”   那人眼睛里的光寸寸开旭,莞尔道:“燕回。”   楚思远记住了这人,拿着箭壶回去时还回头多看了一眼,不知怎的特别上心。那人大方地朝他露齿一笑,越发衬得黑。   回到演武场,他照着陈涵所说勤练,准头已经不错。除此之外还有格斗课、骑术课、剑术课等,他底子薄,好在有陈涵在一边,学文武外也学兵法,每天上课都是好一阵头脑风暴。此前经常放学后留下来和兄弟们讨教,也会去他们宫里串一串。   这天放学后,思鸿便过来勾肩搭背:“弟啊,去我家不?哥刚又弄了个小发明……”   楚思远丑拒:“不了,我回家去。”   “干嘛这么早就回去?”   “有人等着我呢。”   他和众人道了别,步履轻快地溜了回去。   轻脚回广梧,果然看见檐下摆张太师椅,她一手揉着左眉,低头看着手里的书。   “阿姐,我回来了。”   她抬头,向他笑了一笑:“好。”   因这一笑,他的心就化了。   “阿姐,我今天听有几件趣事,说给你听噻……” 第38章   转眼正月过,春试准备事宜大展,不归开始跟着威亲王述职,听翰林们掐架拟题,看礼部尚书和其他官员争得面红耳赤掀桌子……   大家虽上了年纪,但还是很有活力。   威亲王有时不耐烦也跟着一起吵,吵到最后,最好的决策也跟着出炉了,于是大家都舒坦了,上一秒还吵的不可开交,下一秒就乐呵呵地吹胡子:啊,天气这么好,完事了咱老哥几个去看看歌舞吃好吃的吧。   威亲王鳏夫多年,偶尔也跟着去听小曲,年轻时也是个王老五,自己不风流也有的是贴上去的桃花,那会年轻脸薄,如今老来不惦记脸儿了,哈哈大笑一声好,还准备揽上一旁做少年打扮的不归。   不归啼笑皆非,右眼一转,写个便签交给赵康,于是待到晌午吃饭时,老家伙们勾肩搭背地结伴要出去时,后头还跟了两个少年。   大臣们自然知道戴着眼罩的是公主,近日来也领略了威亲王口中的“世出无左”,原以为公主坐亲王后头充当花瓶,没成想看着安静,开口便是一针见血,刁钻又中肯。听闻陛下从前拿公主当男儿教养,料想这千里下江南,除陛下盛宠外果真有勇谋,遂不敢再轻视。   至于规矩——老远外的江南说去就去,四皇子的大名说定就定,科举监考说来就来——那还谈个屁。   于是大臣们对这位皇家团宠的尾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大伙儿也只是去愉悦身心,是雅事不是丑事,也就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担心会被打小报告啥的。   但是他们知道有公主跟着,却不知道还有个皇子。   小少年兴奋兼不安,自去岁入皇宫,这是他第二次出来,上一次愁云惨雾只想逃得远远的,这一次心深人握在手里,看哪儿都是天堂。   “阿……兄,我们要去哪?”   她拇指揩过他手背:“大佬们去哪,我们就去哪蹭饭。”   楚思远左看右看,眼里全是快活,嘴巴严守着不露一声赞叹,内心戏充实。   不归转头去轻问赵康:“人手可够?”   赵康点头,眼睛扫了街道两旁,示意到处都有天御暗卫。   不归便放下心,牵着楚思远闲走。   老家伙们一挑就是蒹葭坊,豪气干云地进了这长丹第一歌舞坊落座,然后翻开菜单,脸色绿了绿。   不归牵楚思远到一旁的单桌坐,亲昵地揽着他在身边,随口报出几个菜,饶有兴致地指着那菱台给楚思远小声科普:“那蒹葭台是得过御章的,舅父还是储君时曾溜出宫来这玩,看了几支舞后大加赞赏,再后来这蒹葭坊便得了御名,养天下第一等的舞姬与歌喉,有时宫中宴席也有出演的。”   楚思远眉高高地挑起来:“大佬年轻时也很能混噻。”   不归笑着敲了他的头:“谁不是皮过来的?就你出圈啊?”   白天的蒹葭台多是群舞,一般是四五舞姬伴演,图的是热闹,到晚上随着异灯,会更加风雅夺目。   楚思远看了热热闹闹的一支胡旋舞,转头去和不归咬耳朵:“阿姐,你会跳么?我瞧你玩过好多乐器,还没见过你跳舞噻,你要是跳了,肯定比她们都好,那个丽妃也比不过你的。”   不归汗颜:“承蒙厚爱,与体能有关的阿姐都不成气候,你别盲目信我了。”   楚思远便笑,与她同吃一笼的包子、一盘的点心,满足得要飘了。   不归看了一会,招了一个姑娘过来:“你好,借问个妙人,首席天涯在吗?”   姑娘浅笑:“天涯一月只演两次,客官不巧,今儿没缘啦。”   不归赏了点银,颇觉遗憾。   “阿姐问的是谁?”   “是……”不归想了想,“某位故人难得的知己。”   “她跳舞很厉害么?”   “不是很,是最。”不归莞尔,“日后你会见到的。”   他们两个小的自得其乐,大桌上的老家伙们喝茶猜拳,最后威亲王输了,只得悻悻买单,胡子都翘起来了。   吃完饭他们离开蒹葭坊,不归牵着他逛街,威亲王也在一边瞧着,见到有什么新奇玩意也买,预备给阿箬和另外三个皇子。   威亲王拎着一堆东西,忽然感慨:“不归是第一次到蒹葭坊吧?”   “虽是第一次去,但也早有耳闻,怎么了叔公?”   威亲王望着蒹葭坊的方向:“那地方与我们皇家有缘。你婶婆年轻那会也贪玩,扮成个小厮拉我去里面看。你母亲更闹,拉着你舅舅去了不说,还遮了面纱,自己上去跳了舞。”   不归楞了一会:“我从未听过这个,母亲也来过?”   “咱们家的女孩子都洒脱,个个都闹的。”威亲王唏嘘,“那时你父亲文采斐然,歌女唱了他的词,叫你母亲听见了,还去讨问谁人所做……那蒹葭坊,冥冥之中便是个缘分之地啊。”   说着他又看了站在小摊前的楚思远,目光意味隐晦。   不归沉浸在父母往事中,半晌才喃喃道:“原来望春舞是这样来的。”   易月公主死后便成了宗帝的哀痛,故而宫里人鲜少提及她,状元言椿的事就更少了,茹姨也很少细讲,以致不归对自己父母的印象总隔了一层,不如舅舅亲。   她想象着母亲易容出宫的样子,忍不住问:“叔公,我的性子,像母亲么?”   威亲王摸摸她的头:“不全像,你比易月克制,比你父亲热活,避了他二人之短。若论性子么,其实——你像你舅父。”   不归伸出手抚上左眼的眼罩,缓缓道:“都说儿女是双亲的延续,我相貌不像,性子不像,除了生命,我延续了他们什么?”   威亲王拍了拍她肩膀:“至少有一条毋庸置疑。”   “是什么?”   “守住河山,捍卫楚室。”   不归沉默了一会,只道:“是。”   这时楚思远回头朝她笑:“阿兄,过来帮我付钱好吗?”   不归上前去,他挑了一堆零碎玩意,唯一有意思的是一朵机关花,没有叶,足有三层花瓣,不知刷了什么粉而金灿灿的。   “还有什么想要的?”   “没有了噻,咱们回去吧?”   不归应了声,威亲王要送他们回宫,但不归不愿让他过于奔波,便请他回府休息去,承诺替他把那些小玩意送去给其他几个孩子。   一路上,楚思远在马车里鼓捣着那朵机关花,又是撬又是在花瓣背面涂红粉的,不归不懂这种过于细致的东西,好奇地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喜欢这些机巧东西?你从哪学来的这些?”   楚思远微顿,神神秘秘道:“家传的秘籍。后来因为没钱,就把秘籍卖了。我小的时候一直研究这个,还曾梦想长大后做个机关师呢。”   不归摸摸他耳朵:“我还以为你是想做个大厨。”   楚思远笑:“那也挺好啊,大厨可比机关师挣得多了,而且只要饼子烧得好,不愁没有冤大头来蹲一个月。”   “你——好崽子!”   等回了宫,楚思远耳朵都被拧红了,但依然嬉皮笑脸的。   不归嫌弃地挥手:“别玩了,去歇会,下午不也有课么,尽瞎折腾。”   “晓得噻。”他又笑着拉住她,“阿姐,你等等,我送你个东西。”   不归哼了声,环手看他:“孤眼光很高的,不好的就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楚思远似笑非笑,心想,也不知道是谁舍不得丢掉根枯枝的。   他把那三层花瓣的机关花取出来,她见状呵了一声:“就这个……”   楚思远不紧不慢地转了下花柄,三层金粉花瓣收拢,最顶的花苞成了红色。   “也好……”   再一转,三层花瓣次第缓缓展开。   不归嘴硬:“意思……”   他灵巧的指尖一转,金粉花瓣一片接一片飞落,自下而上掉光了两层,伴随着他优雅的手势和转动,一时竟让不归傻眼了。   最后那机关花只剩最上面的一圈花瓣,不归以为把戏结束了,却见他又一摆弄,那花柄竟能转着机扣自行收长短,还能控制花瓣的伸展,一会是花骨朵,一会是花苞。   居然还能……变形状!   “这是桃花状。”   “这是梅花状。”   “这是海棠。”   不归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变戏法:“……”   最后他拢住那花,控制着将那些花瓣翻了个面再松开,然后花瓣变成外金内红,化成了一朵红枫花的形状。   “喏,送给你。”楚思远递过去,“不会枯萎的。”   洒扫的宫人们都惊呆了。   不归懵了一会,才接过那花,心中五味俱杂。   而他又在接花的瞬间握住她的手,凑在她耳畔轻声道:“阿姐,你不是延续,你就是你自己。”   不归怔了,看向他的目光终于改变。   楚思远指了指还没摘下来的横批:“江山你寄,但没有义务叫你去托。没有什么事能越过自己,你先顾好自己,有余了,再去瞧瞧别的吧。”   他抬指在她鼻尖和眉间交替点了两下,这才回了勿语斋。   不归楞楞地看着他的背影,一时也没计较他这放肆过头的举止,只是忽然发现,这崽子不知不觉已经长高了不少。   她有些开心又有些失落地想:他是个少年了,再不是稚子了。   但她自私,私心他能一直是个小小孩。 第39章   倏忽又是数日过,春试正式拉开。   三天紧张会试,决定了数千书生的寒窗心血。这是一个王朝最高规格,最具权威,也最不论出处的公平竞争。   从考场的封闭到出题翰林的封锁,层层检查到对舞弊的防范,各部可谓绞尽脑汁,耗了诸多人力财力,姜户部都心疼起国库来。往年是素来清贫的太师坐镇,自然是从简,可这回是亲王加公主镇场,他们豪奢惯了,见三天会试里分给考生的福利不多,于是大手一挥,阔绰地添上诸多附加福利。每人赠香囊驱蚊、上好衣衫,茶食点心、紧急药物也都备着,随时可用,尽所能齐全,堪称待遇最好的一届。   威亲王和不归两位重量级人物不需要亲自在考场里盯着考生,便坐在考场外,送考生入场。   考生不知道帐下神采飞扬的老头是亲王,只觉得这怪老头帅得很,而一边遮个眼罩的秀美少年更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只见他负一手在背,腰间别着扇,虽单薄了些,但风姿挺拔,如玉如松。其美远看在骨,近看皮相骨根皆赏心悦目,瞧上一眼便叫人心情舒畅。   果真天有恩赐偏心,钟情毓秀儿郎。   不归也不知道自己成了门面,只怡然地目送诸君,并在入场中人寻找几张熟悉的面孔。毕竟是天下菁英汇聚,其中还有外域面孔,叫人看到眼花。   其中个别荫族子弟认得老头,大为吃惊,又憋着脸不敢声张的样子也着实有趣。   前世三杰中,姚左牧早早到场,见了威亲王面色微动,上前一拜方进考场;宰相子刘采仲不久也到,端正行了个书生礼;中途冯观文也到,千人中就他吊儿郎当轻松自在的,只是眼神看到不归时似乎变了变,随后古怪笑着也朝他们行了礼。   不归思及宛妗,便朝他点了下头,又转眸看着步伐匆匆的考生们,找一找于两文。   然而眼见离考场封闭的时间越来越近,不归也有些稳不住了,磨着手暗怪此人来得晚。   最后关闭时辰已到,侍卫准备关门,不归挥手拦下:“慢,延迟一柱香。”   官臣哗然,她确信于尔征还没来,态度很是强硬,威亲王微微皱了眉,但还是点了头。   不归纠着手沉默地看着大道,神情凛冽。   半柱香燃过时,狼狈的书生终于气喘吁吁地跑来了。   她和缓了眉眼,暗自松了口气,等他大汗淋漓地来到面前时,故作淡然地点头:“放松来。”   于尔征朝他们鞠了一躬,急急跑了进去。   第一场春试的大门就此关上。   不归这才随着威亲王到一边去休息,听着里头传出的钟声,也感受到了那种决定一生的萧杀压迫感。   “你知道还有考生没到?”威亲王奇怪。   “打个赌而已,倘若真有考生没来得及到场,也许就丧失了一名日后的国柱呢?”   “那也只能怨命不好了。”   “叔公,我不信这个。”不归抿了一口茶,“命只是个玩笑。”   威亲王抚须,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就在大门不远处搭起来的新亭里歇息,不归靠着石椅,展合着折扇或扇或弹,想着些运筹,神情越来越孤寒,随侧的赵康都感受到了。   也不知道想了多久,赵康忽然来到了她身边,伸手拦住一人。   “在下并无恶意,只是来讨杯茶水。”   不归从扇面抬头,看见了冯观文。   她缓缓收扇,对这第一个离开考场的考生并不感到惊讶,神色犹沉浸在前世杀伐决断的冷厉里,只漠然地将折扇往旁边一指,示意茶水点心的供应在那边。   冯观文轻笑:“多谢。”说完便去那边领点心,却又来到不归相邻的亭子里坐下,怡然自得地吃东西。   不归与他只一亭之隔,瞟了他一眼,见他如此恃才傲物,反倒生了点改观,没再那样芥蒂。   她复又低头清算着四角势力,垂眸转了转手里的折扇,忽然看见眼前地面出现一双靴子,心神一乱,折扇直接飞了出去。   不归愕然抬头,看见了短衣扣发的俊秀少年。   “你好闲哪,闲到只能和扇子玩了吗?”   不归看着他的笑容楞了会,而后把他拉下来按在身边,压低声音斥道:“瓜货!你怎么来了?”   楚思远抬起眼来看她,牙齿洁白,笑容灿烂:“怕阿兄无聊,便来凑个热闹。”   只缘思坤被宗帝挂名去监考武举,又因他年少不曾历事,便再派了少将军陈涵去,让三子去旁学。但宗帝却又说让陈涵带上四子前去瞧热闹,意思很明了。   可谁能想到就在武举正如火如荼之时,四皇子不留着辨识拉拢日后名将,而是跑来了文举场说闲话?   不归恼得牙痒,拇指按着他手背搓,直搓出一片红印:“胡闹!”   楚思远却笑得开心:“我渴啦,阿兄赏我杯茶吧?”   “没得喝!回去!”   他眼睛一转,拿起了她喝剩的半盏凉茶,就着曾被她薄唇含过的杯沿,将甘浅剩茶尽数喝完。   拾起折扇的冯观文正看见这一幕,脸上的自在散漫消失了。   不归眼睁睁看他饮了自己的剩茶,伸手去夺,然而楚思远避开她的手,不仅一口喝干,还哈了一声,状如喝了好酒一般:“好茶,好喝,爽口!”   不归磨牙,声音响亮地拍了他的手背:“你……当真欠整顿!”   楚思远放肆地揽了她的腰,逼近去笑:“阿兄想怎么整顿?”   他的眼睛掠过她肩头,盯住那个阴着脸的青年,二人眼神一瞬俱冷冽含冰。   一滋滋,二滋滋。   电光四射。   然后他的脑袋被猛敲了一记,手也被推开,楚思远吃痛,委委屈屈地捂头:“阿姐,疼。”   不归把眼罩往上一揭,故作生气地剜了他一眼:“不知轻重,手脚怎么放的?”   楚思远勾了她的手指,迎着她看似愠怒冰冷的眼锋轻声笑道:“千事万事,阿姐最重要。”   他挨近来握下她的手,正了她的眼罩,不归看到他瞳仁里只装了自己一人。   不归没招,只好避开他的视线,低声呵斥道:“今天我不和你计较,但剩下的两日不准擅自离开了,懂不懂的?”   “那这儿一结束,你就来找我好不好?”   “怎的这般腻乎——”   “我就是那牛皮糖、狗皮膏药,你不嚼我不撕我的话,可就没办法了噻。”   不归被逗得一乐,又骂了几声,轻声问了些许武举情况,楚思远比划了好一番,绘声绘色的,不归最后捂着嘴忍笑:“你怎讲得像个说书的……”   楚思远停了,瞟了其后一眼,认真道:“我去学,以后天天说给你听,你只听我的说书怎么样?”   “堂堂的四皇子天天说书,成何体统。”不归弹了下他的脑门,“混小儿。”   楚思远犹在念:“我能编一本关于你的书,一定讲得比谁都好……”   不归啼笑皆非,他忽然停下,戒备地转头。   冯观文拿着那折扇前来,只看着不归:“殿下,你的扇子。”   楚思远抢过,眼角敛了起来:“多谢。”   冯观文没理他,笑着向不归打揖:“前些日子收到家书,观文多谢殿下对侄女的照顾。”   “不必。”不归淡然,附楚思远耳边解释:“此人是宛妗小叔,不可无礼。”   果见他脸色一变,敌意消散了许多。不归看在眼里,心中说不出的复杂——这崽子是当真欢喜宛妗的。   她看向冯观文:“你为何认得孤?”   彼时两位皇室坐着,冯观文却站着,以俯视姿态面对皇室其实不妥,理应屈膝或弯腰,但他仍是干站着,只垂眼注视不归,莫名的高傲:“在下有幸,曾见过殿下一面,是以认得。”   不归不咸不淡地嗯了声,约莫是因此人前世是定王阵营的得力臂膀,今世回来不便怨恨同为手足的楚思平,芥蒂怨愤便加倍到了冯观文身上,纵然想给几分薄面,到底意难平,难以做戏。   “冯公子初考辛苦,不如早点回去歇息,为下午养精蓄锐。”   “不急,在下有一疑惑,想请教殿下,不知可否?”   “且说。”   “听闻殿下与亲王做总监考,观文斗胆,敢问来日登榜之人有何赏赐?”   不归挑眉,这人就这样自信?   楚思远抢白:“你问这个想干什么?”   冯观文似笑非笑地俯视他:“你是何人?奴面弱骨,可是殿下身边内侍?有何资格问于我?”   不归在楚思远话前开口:“阁下慎言,便不是孤之人,也由不得你无礼。”   冯观文哦了一声:“原来不是殿下的人。”   楚思远咬牙。   不归竖眉:“冯大才子,你放肆了。”   冯观文粲然,拱手一揖:“在下还有更放肆的未说。”   “臣冯观文有一请愿,若臣登科金銮为状元——”   楚思远直觉不妙,站起横在她面前:“大胆!”   “——斗胆向不归殿下求亲。” 第40章   不归:“……”   毫无波动,甚至还有点想笑。   求亲?   一者,依本人所想,前世今生不归都没有想过出嫁,孤来单去,一生捭阖在高台,红尘只在皇家的笼里,无心无法无能抽身而去。二者……   就这鼻孔朝天的狂傲样,这就叫求亲了?   她忍不住嗤之一笑,没注意幺儿转头来看自己的眼神,是说不出的疯狂。   “状元如何?”   “便是连中三元,金銮动天下,又如何?”   “便是百年一遇的天纵、潘沈,又如何?”不归莞尔,“冯卿,区区书生,你自视太高了。”   冯观文沉默了一会,再抬头时神情不变,浅笑说:“看来殿下所视比在下还要高,那么臣……也只能先攀登其上了。”   不归起了警戒,不自觉地搂过楚思远,冷眼看着他:“那便恭祝阁下指日飞升,与家世门楣齐光耀了。”   冯观文再一拱手:“借殿下美言。”话尾二字他又看她一眼,却是志在必得的神色,叫少年的指节捏出了咯噔声响。   “退下吧。”不归内心的厌恶芥蒂又涌上来,不屑给面子了。   等冯观文走远,不归这才发现了他的僵硬,抬手去贴他额头,奇道:“怪了,你又怎的?”   他再三忍耐,还是从唇齿间磨出摧心剖肝的话来:“你会出嫁……”   一个吗字还没出来,她已截住,淡然又果毅:“绝无可能。”   楚思远浑身的血流回原处,松了好大一口气,才坐回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不放:“谁也不可能,是吗?”   她笑道:“对。”   楚思远没咂摸出点不寻常的意味,只沉浸在安全的欣喜里,揉着她的手道:“阿姐得世上最好最好的儿郎来配,刚才那家伙算得什么,也敢大放厥词,你这样好,他怎配得上……”   不归抽手抚过他鬓角,思绪却又跑歪了。   人人都有成家之事,自己特殊,这崽子呢?少年人一日光彩灼过一日,不需多久,他也要到说书里思慕佳人的年纪了。   宛妗进宫怕是淑妃养来做儿媳的,到那时,他是否也会为她寤寐思服,愁肠百结?   “你是世上最好的人,阿姐,我……”   “阿姐,你信我吗?”   “嗯?”不归恍了一会神,“怎么?唔,我自然信你,只是你前头说得不对……”   他怔怔看着她,半晌缓缓松开了手。   不归原想说我哪儿好了,忽然钟声厚鸣,会试的第一场已落下帷幕。   跑去和他人寒暄的威亲王这才回来,不归便拉着楚思远一并起身去,不多一会科门大开,神色缤纷的考生们鱼贯而出,有些走起僵尸步,有些恍惚如吸迷香,个别还是躺在担架上抬出来的。   不归他们去帮忙分发点心,大半面带菜色的考生们排队领取,那场面看着简直像赈济灾民。   威亲王分了一份给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白须老头,唏嘘道:“不容易,不容易啊。”   老头唉了一声:“第三回啦。”   不归眼疾手快地再挑了份易嚼的点心给老人家,看着老人微佝偻的背影,感触颇多。   每个领了点心的人都会朝他们道一声谢,而后便有一句“愿君一切顺利”,有的考生听了无动于衷,也有的突然就涕泗横流。只是几炷香的功夫,就看了一众士子生态。   楚思远从前摆着烧饼摊,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察言观色不弱,见了各人各面会说各宽慰或激励的话,一旁的不归反倒木讷了些,于是趁机和楚思远换了位子,在一旁给他打下手。   等队伍渐稀落时,姚左牧和于尔征才轮上来,姚面色自若,看着那么端方严肃的模样,不晓得前世是怎的甘愿顶着流言蜚语拜一女子为义母,与她的桃色花边还不断的。   姚左牧道谢离去,没一会于尔征上前,不归见他脸色发白,暗乐于大宰相也有失措紧张的时刻,前世多少次被台下的宰相怼得哑口无言颜面扫地,如今也算出了口爽气。   为表谢意,于尔征伸出两手接过,不归眼睛一垂,看见他露出的右手腕上裹着层纱布,蓦的一愣,脱口而出追问:“你的手怎了?”   于尔征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一瞬把手藏到了背后:“没怎的,不碍事的。”接过点心后他忙转身而去,走到远处时才偷偷回头,见不归仍在瞧他,连忙快步跑开了。   楚思远拉了拉她的衣袖:“点心。”   不归这才收回探究的视线,取了继续给他打下手。直等到没什么人了,他帮忙收拾剩下的点心,状若淡然地问:“阿兄认识那书生?”   她难以欺瞒,只得答:“认识,一个故人。”   他呵了一声:“阿兄故人不少。”   不归抿唇:“这个故人帮了阿姐许多,不一样。”   那个时候,身边只剩一个同样浑噩的罗沁,身与魂两重磨折里,又是怎么再熬过千个日夜的?   堆积如山的折子外,其余大概都赖了八哥似的于宰相,时时厉语刮心,才不至于麻痹丢神吧。   从敌对到合作,不归心知肚明,自己不可能是明宗,但于尔征绝对是魏征。   这些话当然说不清,于是她概括道:“那人有恩于我,虽然他自己不知道。”   楚思远腮帮子短促地一鼓,默不作声地转过头,生硬道:“那他可真厉害……不早了,我们回去吃午饭吧。”   不归拉住他去和威亲王、众官员告别,等寒暄完日头已算毒了,不归一手打伞一手牵他,别过眼一瞟,他已从只及自己肋间来到与自己并肩处,仿佛竹节抽高似的,日复脱胎换骨。   “接下来的武举,你可不能再不管不顾地丢下了,晓得吗?”   楚思远慢慢抽出手,扯了个笑:“是,不打扰长姐就是了。”   不归收紧空空如也的手,见他如此,一路无话。   回了广梧,不归喝着苦得无声无息的药粥,吃得慢了些,他则囫囵吞完,放下碗筷就往外走。   “去哪儿?”   “去演武场,我本没有才能,空乏几天功课定要落下。”   不归放下药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走出自己的视线,而后两手捧起玉碗一口气喝干剩下的,手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弃碗时嘴唇是苍白的。   罗沁皱眉抚她后背:“您中邪了吗?”   不归缓缓呼出一口气,别手站起,一指萍儿,脚步略蹒跚地回观语斋。   空无一人的演武场中,楚思远以极快的频率上弓拉弦,不一会儿汗珠就垂在了眼睑上。   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我会长成世上最好的儿郎。   ——你说得不对。   一声刺耳的呲啦声响,弓弦断了。   楚思远的手拉了个空,什么也没有。他站了一会,仰头望了一会苍穹,汗珠掉进眼里,涩然一刮,又从眼角迸落。他沉默地擦去,握着废弓出了演武场。   他走进存兵处,一抬头,楞了一会:“是你?”   黑黢黢的燕回正在数箭,闻言抬头,神色若隐若现的倦:“公子。”   楚思远左右张望了一下:“这会是你当值?我刚才来不是你。”   燕回轻笑:“奴才没什么固定当值时间,是个打散工的。”   “皇宫森严,容得你这样的?”   “容得的,奴才身体不太好,好了就来顶工,不好就做些轻便的。这里虽森严,也不乏人情的。”   楚思远笑了笑:“有理。”   他过来盘腿坐下,望着她的双眼:“我记得你,燕回,我瞧着你很亲切。”   “那是奴才的荣幸。”   “这里没有别人,你能别这么自称吗?”楚思远折着他的竹弓,折出了一掉濒临崩溃的弧线,“别那么叫我,不久前我几乎还是个乞丐,什么皇子的公子的,不是我的。”   燕回顿了一下,继续数箭:“公子,没有人那样看你。”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是吗?不妨告诉你,我啊,还是个偷鸡摸狗的偷儿呢。”   “你不是,至少以后绝对不是。”   他嘿了一声,把折断的竹弓随手一丢:“好个以后,想想都累得很。”   “我也是呢。”燕回轻笑,“只是累也累得满足,到处有盼头,你呢?难道一点都没有吗?”   楚思远支腮:“当然有的,一想到那个盼头,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但是偶尔呢,也会泄气得不行。你一定会觉得我很贪心,麻雀变凤凰都没带这样的,什么都有了,怎么还这么矫情?我自己都想捶自己。”   “不是的,我明白。”燕回摇摇头,“我也得到了一些东西,经常会以为是一场梦,不停患得患失的。”   “患得患失,对。”他发了一会呆,拍拍膝盖起来,“不说了,我练射箭去,劳烦给我壶箭,一张真的弓,不要那种闹着玩儿的竹弓——诶,那把好。”   “那是一石的,重了。”燕回挑了把半石的,连同箭一同递给他:“公子,你也别太拼命了。”   “谢了。”他接过往外走,燕回目送着他,却见他在门口停住,倏忽抽箭转过身来,弓弦极快地拉满,竹箭瞄准了她。   他目不转睛盯着她:“真货不一样,我一旦松手,你不死也要残,怕吗?”   燕回想了想,点点头。   “回答我,你是谁派来的?你是谁的人?”   燕回指指头上:“是天让我来到人间,让我成为皇家的奴隶。”   他挑眉:“个滑头,老实交代——是不是我姐派你来的?”   燕回忍俊不禁:“怎么可能,我就一病秧子,谁会用我?你怎么瞧出我像个间谍的?”   “你闭上眼站着不动,我就信你。”   燕回乖巧照做。   等了好一会,她听见人工的一声“咻”,然后半天没动静,忍不住睁开了眼。   楚思远眨眼:“吓你的,我信你了。”   燕回心道幼稚,却见他眉开展颜,齿牙春色:“那你就是我在这宫里的第一个朋友了。”   她觉得心中未有过的雀跃,但眼睛又有点涩:“我很荣幸。”   “你好啊燕回,希望下次还能碰见你,健健康康地同我说会话。”他笑着背了弓,“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保密,别把我们说过的话告诉别人,成吧?”   “一定。”   “那我去了。”他笑着摆摆手而去,顿了一会,微不可听地自言自语:“你闭眼的样子真像一个人。”   那天下午的不归殿下心情大好,遮了一只眼也遮不住笑貌。旁人问起,她玩着折扇说:“养了只花猫,费尽心思讨他好,时而不解其道,徒惹一身腥。今儿因缘际会发现了个妙法,又于他无害,忍不住便得了意。更难得的是还有意外收获……”   她解颐:“小花猫崽子,还有两副面孔,当真是可爱极了。” 第41章   楚思远果真依照嘱咐,接下来的两天半没有离开武举场,一直待在陈涵旁边。   少年人天生有尚武慕强情结,武技对他们来说具有天生的吸引力,能够轻易勾起他们的热血和咆哮。   饶是楚思远这等心有牵念的也不免被那气氛带动,第一个上午的武试还有些温和,接下来的每一场都越加精彩,武场上的高手拳拳到肉,便是见多识广的陈涵,有时也会喝一声好。   思坤那武痴,更是激动得冒烟,动不动就抓着陈涵或者楚思远大吼。   “四弟你看清那一招了吗!!好快的回马枪!”   “涵哥你看¥$%&!”   陈涵眼光犀利,总在思坤的叫好后推开他的脑袋补几句批刺,将那些武生的缺陷点出,楚思远越听越感兴趣,更对在场者深表佩服。   第二天上午,场上淘汰出了前五十,不过淘汰掉的也必不会弃之不用,陈涵就悄悄透露,那些人已叫各大将族讨了去,至少前途并不灰暗。   “涵哥也会挑吗?”   陈涵点头:“也看见了几个根底不错的,先看他们能撑到哪儿再定夺。”   楚思远有些好奇:“你如果也上去,名次几何?”   陈涵爽朗一笑,悄悄道:“一枝独秀,舍我其谁?”   楚思远不以为狂妄,反而觉得陈涵这疏朗天然性格很对胃口,和他姐有点相似,自信但不自负,只不过陈涵天真单纯一点。   怎么又想起她?   他甩甩头,这时陈涵赞道:“这个李保尚可。”   楚思远听着耳熟,往台上定睛一看,眉毛慢慢高扬,眼睛也亮了起来。   那李保魁梧健壮,使一把威风凛凛的斩/马刀……的仿制木刀,把那对手密不透风地克制住了。两人在武场中过了几十招,最后那李保一劈,击退了对手。   楚思远率先大叫:“好!”   那李保嘿嘿笑着承让,又抱拳向在场的敬礼,汗水淋漓但春风得意地下场去了。   楚思远等了一会,和陈涵说声内急便离开场子去找那李保了。按规矩,整个上午武试没结束武生是不能提前离开的,不管自己比完了没有。武生们一般也不愿离去,都在场外设下的椅子上观看,时不时就爆发掌声。   当楚思远找到李保时,这青年正在和侍卫讨价还价:“兄弟,我已经比完啦,你看我一身臭汗的,就通融让我回家洗澡吧……不不不!不用宫里的!我一糙人还是别用宫里的澡堂了吧!”   他磨了半天,侍卫就是不让他先溜,只好悻悻往回走了。   “李闷墩儿!”   李保下意识就骂:“哪个龟儿子?老子现在不胖了好伐?”   他扭头看见楚思远,楞了一会,忽然冲上去抱住他,大叫道:“于小鱼!”   刷——数把长/枪顿时对准了李保:“大胆,放开四公子!”   李保:“??”   楚思远从这个魁梧的怀抱里挤出头来,笑着朝侍卫们摆手:“没事,别大惊小怪,我们认识的。”   侍卫们刷刷收枪,犹对李保虎视眈眈。   楚思远拉他往里走去,找了个僻静点的角落说话:“李胖子,还真是你!七八年没见,你咋个变得这么厉害了!”   李保轻捶了他肩膀一拳,大笑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懂不懂?倒是你于小鱼,你丫的怎么回事?”   楚思远把自己变成四皇子的事大致说了说,李保目瞪口呆地将他从头到脚看了几个来回,不住咂舌:“可以啊你……那我不就得向你行礼了?”说着还真要行礼,楚思远揍了他一记,笑道:“行行好!老子好不容易碰见个熟人,别跟老子来这一套。”   李保瞅了瞅周围,这才嘻嘻哈哈地抬起手臂去夹楚思远的脖子,揉着他的脑袋闹:“你小子还是长得这么好,我也听过龙四子的事,原来就是你!于姨呢?我怎么没听过她的消息呢?”   楚思远的笑容消减:“我娘她啊,去世啦。”   李保连忙放开他:“什么?这……什么时候的?”   “你走后不久,她攒够钱就带我去临州了,染了病的。”   当年楚思远母亲带他到某镇落脚,白天去卖饼子。七岁的他就赖在学堂外蹭着听课,那夫子眉清目秀,撞见他几回,便让他悄悄混在孩子群里,坐在李保旁边,好歹有个遮光避风的座儿。那时李保十四,个子不咋高但相当能吃,力大无穷,完全就是个不好惹的胖子。楚思远便叫他闷墩儿,混了一年,俩人臭味相投,隔着岁数照样闹到一块。虽然如今脱胎换骨成个高壮帅伙子,那五官倒没像身材一样离谱,是以细瞧几眼还是认得出来。   李胖子没爹没娘,在地主叔叔家长大,那大户人家懒得管他,给吃给喝给上学就是了。他们当他是个白萝卜,扔在田里自个长去,也就养出了李保的疯性子。   楚思远刮刮鼻子:“李大哥你呢?这么多年,你过得怎么样?那个……”   他有些犹豫当不当说。他还记得李保笑嘻嘻地扯下夫子方帽的那一瞬间,夫子青丝散落,慌乱遮掩的样子。   他们曾结伴去求过宗族里的大人们,但结果只是小孩们都被关进了家里。楚思远的娘带着他去理论人命,险些被赶出小镇。李胖子给他叔磕了一天的头,到后来,结果也没有改。   女夫子被沉塘的那天清晨,李保跑去敲他家的门,红着眼说:“老子不留在这鬼地方了,于小鱼,我走了……再见了。”   夫子死了,李闷墩儿走了,于小鱼哭了一阵,跟着娘也离开了。   楚思远想着夫子定是他心里的一块疤,只是不知这么多年过去,那疤还有没有那么深。   李保笑:“你瞧哥长得这么魁梧,还能站在这比试,能不好吗?日子快活着呢!”   楚思远点点头:“那就好。看来你也是有奇遇的。对了,你刚才着急出去干嘛?”   “对哦,你现在可是四皇子了,你给他们说说行不?老子现在只想回家!”   “当然可以的,又不是死规矩。不过你着急回家做什么?真要洗澡?”   “你个小屁孩不懂。”李保哈哈笑着拍他肩膀,“老子可是有媳妇的人了!怎样?要不要到老哥家里吃顿饭?尝尝我的手艺!”   “……”   “所以,就为了这个,你就想出宫?”不归支着腮看他,“为了目睹,昔年义兄的——媳妇?”   末尾二字被她加重,显然是不悦了。   楚思远茫然:“嫂子是闷墩儿的人,我看她做什么?”他溜过去两根手指,捏住她的衣袖轻轻摇,“我好不容易才碰上一个小时候的好哥们。他这么多年过得也苦,如今总算成家立业,我去他那儿坐坐,恭喜恭喜他,这么简单的事,难道也不成噻?”   不归瞟了一眼他明亮的眸子,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点头了。   “等文武试结束,我带你去便是了。”   楚思远摇头:“不用累着阿姐的,你差个信得过的人跟着我就行了噻,再说闷墩儿如今的武功可高了,有他在我不会出什么事的……”   “此事没得商量。”不归打断他,“没有我,你想独自出宫?不可能。”   楚思远看了她一会,笑意若隐若现:“那,晓得了噻,就依阿姐的。”   不归轻哼了一声,她刚回广梧,就见他兴高采烈地迎上来,难抑激动地说了老半天。不归虽然也替他高兴,可心里不知怎的,又有点儿怅然。   午饭间楚思远时不时看着她笑,不归心知他的喜悦不全是因自己,只是看他那般欢乐,心情也渐好,到嘴里的粥也不那么苦。   吃完回观语斋歇息,她拟了信笺塞白鸽红爪上,差天御去搜查仔细那李保的底细,这才倚在床边揉眉心。   自己这边,于尔征必定要拉拢过来;凭着姚蓉的关系,姚左牧日后也不愁;剔除些绝不用的,这一辈的佼佼者当中还有一个宰相之子刘采仲需要注意,前世若不是姚蓉嫁进宰相家搞垮门楣,那刘采仲也不至于在皇室争战前就因家族内斗而死于非命。今世没了那绝世祸水,刘宰相家顺风顺水,依然是朝堂上有力的一鼎足。   武将那边,陈涵名为四皇子伴读,到底还是柔妃的娘家人,日后陈家不与他们为敌便已足够。   不归自己手里还有枚兵符,必须要尽早从陈家手里收回来,但这武将方面实在鞭长莫及。这一支最好是等楚思远长大后交给他,前世并无李保这一号人登场,这人如果当真可靠,到时幺儿也就多了臂膀。   不归算了算,他距弱冠还有七年。   七年,当真是短。   她眉头绞了起来,紧闭的眼缝间隐隐有水珠溢出湿了睫。   “殿下睡了?”   不归转动眼珠再睁开,罗沁蹑手蹑脚地探着,见她醒来,上前去扶她躺塌上:“午休不好好躺着,又想什么呢?”   “想着这数日科考,天下才子云集,从中给你预备门好亲事。”   罗沁沉默了一会,难得地冷道:“咸吃萝卜淡操心。”   不归抬眼看她,噗嗤笑了出来:“你们这些人啊,个个都是心里有主的,偏不肯说,存着折磨谁呢?”   “您怎的这样博爱?不抓着时间休息会,完了正事却又嘀咕起琐事,可真是个劳心模范。”   不归笑了一会:“原来如此,那说吧,是有什么正经事要来汇报?”   罗沁安静了一会,揉着她太阳穴道:“茹姨那边传消息过来了,万隆局势复杂,如今才算安稳了。”   不归闭上眼:“十六年无主,底下自然少不了坑蒙混账。茹姨可有说需要些什么?”   “没什么,只说请殿下不必担心,她找着了些治理的门路,其他大半是千叮万嘱要我等照顾好您。但有一事,我不得其解。”   “何事?”   “茹姨应是知道了您监考的事,传来的信末尾似乎无心地提了一句:请小姐小心威亲王。”   不归结实地楞了一会,睁眼看她:“当真这样说?”   奇了怪了,自己从小师从叔公,茹姨似乎对他也十分崇敬。这二位都是绝不会害她的人,怎会突来这一句?   恰时白鸽飞入,不归起身去取下,仔细看完关于李保的事迹。   “……十四离乡,十六与家眷入万隆,天赋异禀……”   手指刮过,她微微侧首,轻声自言自语:“万隆。” 第42章   威亲王楚信载,少年脱缰妄为,十五绶印封王,曾统率四军威慑边疆,后拥护同胞皇兄登帝,卸军权成外交文臣,奔走外域瓦解联盟以消除大楚边域危患,封亲王。   不久,娶表妹为妻,得女名乐。再十年,威王妃去世,楚信载悲恸连月,再出府性情大变,无力再四处奔走,渐交权半归隐,老老实实当个鳏夫抚养爱女楚乐。就在旁人以为这一脉将寂静时,宗帝即位,迎娶了威亲王爱女为慧妃。   除此之外,他还是名副其实的皇家第一和事佬,年轻时靠才能和颜值当和事佬,如今靠岁数资历就能轻轻松松和稀泥。   树大招风、功高震主的君主忌讳并未犯到他身上。他安详地苟到了现在,岁历三朝,从皇子到亲王,每朝都极尽皇家恩宠,活成了史书里最令人羡慕的富贵老顽童模样。   不归两世印象里的威亲王都是个慈眉善目的乐哈哈老头,曾金戈铁马,曾气短情长,曾叫海内敬仰,曾叫闺阁抛花,不乏传奇,不失寻常。   不归幼年读典默书,受教于舅父、叔公,曾认为叔公便是旁系皇室里最出类拔萃的代表。除了后来痛失所爱,其他都叫人艳羡敬佩。   连皇帝都对他百般倚重信任,还能有什么问题?   不归想得出了神,险些陷进两世的颠倒里,连忙闭眼收神。   背后传来一阵笛声,吹的正是除夕年宴上她弹的曲子。不归无奈地竖起折扇戳了戳额心,自觉可笑又魔幻。   第三天了,这冯观文每场科考都第一个走出来,而后就在旁边这亭子里赖着,有时喝茶有时玩花,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到考场来踏春的。   不归起初认为那句求亲不过是个玩笑,但这两天看下来,这家伙貌似不是作假。   这就……尴尬了。   这人前世就是状元,届时该如何是好呢?   “哥,看什么呢?”   思平收回望向窗外的眼神:“没事,只是忽然想起小舅,不知道他科考顺利与否。”   宛妗盈盈笑说:“小叔肯定得状元的,不信啊,我们就来打赌吧?”   “你倒是信心十足,那就依你,赌注是什么?”   “我要是赢了,就——”她想了一会,笑着说:“你就带我一块去不归姐姐那里玩吧?”   思平的笔一岔,坏了好好的书法:“你,你想去长姐那儿玩?”   宛妗拍他的手,笑道:“哥哥不想去啊?我可很想呢,好一阵子没见不归姐姐了。哥哥要不喜欢,那咱们换个赌注?”   “不必,就这样定。”思平抢白完,为遮掩自己的心思又补了句玩笑:“我瞧你是想思远了吧?”   宛妗的白脸忽然泛了点红,不知是羞的还是委屈的,咬着唇憋了一会,骂:“表哥你这个蠢蛋!”而后她放下墨离开书房,留思平一脸茫然。   宛妗心中难受,在外面转了几圈,又折回书房去偷偷瞧,却见他又在练字,一副有她没她都是不差的样子。宛妗越觉得堵,悄悄退远,叫了丫鬟出了淑妃宫里。   她原本就想出来散心,没走出太远看见了两个熟悉背影,连忙叫住:“姐姐!”   那俩女孩转身来,一个浓眉大眼,正是楚箬,一个恬静文雅,是阿箬的伴读刘采灵,乃是刘宰相女儿,年十五,比阿箬长了一岁。这两位身份都是贵女,阿箬有进宫令,时常邀刘采灵一块儿进宫,此时遇见她们倒是不足为奇。   阿箬眼睛一亮,紧牵着采灵快步走来:“宛妗也出来了?正好,我们正觉得无聊,怎么样,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宛妗笑:“箬姐姐难道不是要去二公子那?”   阿箬嫌弃得摆手:“谁爱去他那,整天就知道乱鼓捣,没个表哥的样子,好没意思的。我是听采灵建议,想去倾鸾宫那看看。”   “去丽妃娘娘那?”   采灵莞尔:“我之前听了许多人对丽妃娘娘的惊叹,一直想亲眼看看。”   “谁不爱看大美人啊?说得我也起心了。”阿箬笑着怂恿宛妗,“怎样,来不来?”   试问哪个女孩不喜欢赏美?宛妗自是欣然答应,三个小千金便说说笑笑往倾鸾宫而去。   没想到的是,倾鸾宫不远处还藏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   阿箬的眼一等一的尖,一眼瞧见树后的家伙,大笑道:“楚思鸿,你怎么到来丢人现眼了!”   藏树后的思鸿忿忿地探出半个身子:“怎么跟你哥说话的?啊?没规矩的丫头,你来干什么?”   阿箬理直气壮:“我们来看丽妃娘娘,你呢?藏头露尾的,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要被人看见了,肯定把你撵得远远的。”   “你管我?”思鸿瞪眼,“我等人呢,没你的事儿,去吧去吧,丽妃娘娘在着呢。”他又向其他两个女孩打手势:“宛妗、采灵,你们可别和这个丫头搅得太近,当心她污染你们。”   气得阿箬从怀里掏出个威亲王送的弹弓,别上橡泥丸子照着他的腿飞去,打得他嗷嗷叫了两声,才牵着采灵满意走了。   采灵见怪不怪,宛妗则咂舌:“箬姐姐,二公子也是你表哥,你就这样欺负他啊?”   阿箬嗤笑着拍拍弹弓:“你不知道,我这位表哥啊,生来高贵,却沾了一副贱骨脾性,性子古怪得很,软得不像话。你对他好,他反而觉得你是敬他的身份,不肯和你说话的。你要是对他凶悍冷漠,他反而觉得新奇,不仅拿热笑脸贴上去,还愿意和你交朋友。嗳,还是你哥看着正常。”   宛妗笑了笑:“不,我们那位表面看不出什么,实则口是心非,也不是那么温厚的。”她忍不住感慨,“他们这几位将来的大人物,性子怎么都这样离奇呢?”   “宫里养出来的能不离奇嘛。”   采灵笑:“可不正应该是些稀世奇葩么?要不怎么叫人惦记呢?”   女孩们咯咯笑起来,来到倾鸾宫门口。阿箬令身边的婢女前去和门卫说,没过一会,便有宫女来请她们三人进去。   都说皇宫中有三处地方最为华贵,一是皇帝寝宫养正殿,二是公主之广梧,随后便是丽妃的倾鸾。与前两处的雅不同,倾鸾重在华美,饶是见识不浅的三个小千金也不由得心里哗然,叹其显贵富丽。   采灵此来是为人所托,早听过丽妃美貌惊人,心里也有所准备。等进了那殿,先见一个着婢女宫装的少女如松站着,容身秀雅,转过来的脸庞英气柔美兼并,五官匀称,气质出众。她眼睛随之一亮,暗想连个婢女都这样与众不同,正主果然不寻常。   少女恭敬行礼问候,阿箬恍然大悟,挤着眉笑道:“罗沁?原来是你在这啊。”她笑了一会,给采灵和她介绍:“这是公主身边的贴身宫女,广梧宫的人。罗沁,这位是宰相家的采灵小姐。”   罗沁一礼:“奴婢罗沁见过刘小姐。我家殿下常说这一代臣贵有冯刘双姝,宗亲有县主独占风骚,今日得至缘同时面见三位,才知殿下所言极是。”   采灵回忆起曾在国子监惊鸿一瞥的那冰蓝左眼,对这罗沁倍有好感,遂请她不必多礼。   宛妗好奇:“你怎么在这呢?不归姐姐近来总不在宫里,她几时得闲呢?”   罗沁刚要回答,身后传来悦耳笑声:“不知今儿是什么好日子,才能引来这么多的毓秀精灵,真叫我这陋室蓬荜生辉了。”   众人目光而去,只见一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意兴阑珊地拨开帘子出来,随意的一笑,便叫周遭都失了色,生了香。   采灵是第一次见姚蓉,楞了好一会,心里的惊叹歇下后便是惆怅的叹息,料想如此美人,女子见了都难以忘怀,何况是公子呢?   只是君臣横亘,两厢天地,他念念不忘,又是何苦呢。   众人行礼道拜见娘娘,姚蓉挨个扶起,引到椅子上坐了,香茶点心没一会儿就摆上。只有罗沁推却了:“奴婢已打扰娘娘多时,就不再叨扰了。”说完又朝她们福身:“殿下再过几日便可清闲上一阵,届时诸位如果不嫌弃,广梧宫中虚席以待,只等群芳来。”   姚蓉笑道:“也有本宫的一份么?”   罗沁微笑:“岂能没有您的花座?”   “好姑娘,回去同殿下讲,本宫来日定去闹一闹她的广梧,入宫以来还没去过呢。”   “奴婢一定带到。”罗沁恭敬退下,接过姚蓉宫女捧出的文书,带着来时的广梧奴婢徐徐退出了倾鸾宫。   她拿着那些资料预备回广梧,没走出多远,一个泼皮就跳出来大张手臂拦路:“可叫我逮着啦!”   罗沁脚步一顿,扫了他一眼便移开了视线,礼数周到地开口:“二公子有事么?”   思鸿连忙挨上去:“有天大的要紧事哩,阿沁,我好久没瞧见你了。”   不过二十来天不见,有什么的。罗沁想着,脚往后一退拉开距离:“既然二公子没什么正事,那么奴婢先告退了。”   她往旁一走,思鸿就往哪拦住,语气很是委屈:“我想你了,这难道不是最最要紧的正经事么?”   罗沁被缠得没法,叹了口气:“你待怎的?”   思鸿命令她身后的小宫女:“转个头,不许偷看。”   小宫女连忙背身,并自觉地捂住了耳朵。   他又扫了四周一圈,确定暂时没人出现了,便朝她凑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亲了一下她的鬓角。   罗沁手里还拿着文书,已在原地呆成了石柱。   思鸿脸也红了,挠挠脸轻声重复了一句:“阿沁,我真的很想你。”说完他自己好像也无地自容了,掩脸转身就跑了。   等他跑远了,罗沁才迟钝地手一僵,掉了一地的文书。   她手忙脚乱地蹲下去收拾,脸后知后觉地发烫,心里突突地意识到,他似乎已经和自己一般高了。   回去的路上她走得有点踌躇,也有点飘。一进门就听见了猫叫声,罗沁探头一看,只见两位主子都回来了,小公子撸着袖子抓花猫,殿下坐在摇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子,那惬意神情和眼睛更像一只大猫。   那花猫没逃过小公子魔性的手,乖乖被顺着毛抱在怀里,全身绑着各式蝴蝶结,生无可恋地被抱到殿下面前。   小公子这才站直,捻走了殿下头上的一根什么羽毛,而后低下头——依着罗沁的角度所猜测,他似乎是飞快地吻了殿下的发髻。   罗沁顿住脚,心想,公子他,貌似也不能再冠个小字在前头称呼了。   可是,殿下有意识到么? 第43章   三月春回之际,三年一度的科举终于落幕了。   冯观文照例是第一个交了卷预备出去,但被守卫拦住,因是最后一场,只能等到结束再走。   冯观文啧了一声,只好百无聊赖地等着时间,看着高处那大钟,漫无目的地想着东西。三天下来,他自觉无人能胜自己,榜首之位志在必得,日后仕途也不忧愁,有太师爹御史大哥在,还能差到哪去?   他自生下来一直顺风顺水,要说钉子,碰到的也就那么几个。   “吾乃东海龙王,你这猫儿吃我水族甚多,我今日特来找你算账……”   “龙王?那可稀奇。这皇宫里真龙不少,有的是现成的和将来的王,你这东海的戏水户算得什么?孤便吃定你族又如何?过来!我倒要看看是龙王还是龙王八,蒸来是否能比众鱼更美味!”   他笑出了声,随手摘了朵蓝花玩,眼前还闪烁着那布条摘落,乍然叫天光失色的蓝眼睛。   一只白鸽滑过上空,停在了大钟上,而后悄无声息地飞向了考场之外,落在了孔雀袍加身的不归身旁。   赵康取下信笺递给她,其上只一句:“冯家无人有意与殿下结亲。”   不归扬唇:“孤想也是。”   笑完她想起幺儿与冯家宛妗,笑容又有些凝固。   罢了,他如今也还小,大楚贵女又那般多,何愁找不到良缘。   钟声大震,不归理了理衣袖,与威亲王、众官员汇合,向门口走去。   冯观文丢了花站起,场中考生陆陆续续走出,有些相熟的上来与他打招呼,不一会姚左牧、于尔征也与之汇合,众人说着话等待大门敞开。不管考得如何,在场比完的站着的都是好汉,即便来日不幸落榜,来过国都长丹,经历过太学清谈、国监科考,已经足以后生津津乐道。   “兄考如何?”   “有一难题,弟如何作答?”   “兄来日有何打算?”   庭中叽喳一片,于尔征擦了把汗,也叹道:“可算是结束了。”   姚左牧拍了拍他肩膀:“看于贤弟近日气色仿佛不是很好,难道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于尔征苦笑:“没事,就是背运了点,不慎伤了手。”   冯姚二人吃惊:“伤的是右手?那你如何答卷?”   “只能用左手写了,那字迹着实是惨不忍睹。”于尔征自嘲,“没想到这辈子写过的最丑的字,竟是在科考上。”   冯观文安慰:“无妨,贤兄才高八斗,哪怕字迹潦草,也必定榜上有名。”   他连忙摆左手:“冯弟别笑话我了,倒是两位才是高中无疑的,于某先贺为敬了。”   他二人异口同声:“有我登极之日,必有贤弟/兄同朝之位。”   于尔征呆了一会,忍不住鼻子一酸,忍疼拱了手:“多谢……多谢二位,长丹一趟能遇两位至交,不枉此生了。”   大门徐徐打开,冯观文用力拍了他一下,笑说:“结果未出,贤兄何必自顾丧气?别想那些过去的,待会弟做东,姚贤兄也一起,我们一同去蒹葭坊如何?”   他们边说着边走出去:“听闻那蒹葭坊歌舞极好,有人间几回赏的赞誉,保证贤兄一去忘却前尘不快……”   周遭人声吵乱,他不由得说得大声点,忽然周围压声,没一会儿这安静就传染给了所有人,只有那浑厚钟声回荡。   冯于看向门口,皆是一震。   那银鬓老者着威重的四爪龙服,一改昨日分发点心的慈善模样,一脸肃重庄严。在他身旁,则站着个削肩细腰的少女,一身墨绿孔雀袍,广袖微动,半脸覆着面纱,一只异色瞳在三月黄昏下蓝得惊心动魄。   两位皇室忽然起手,面朝数百考生折腰,浑厚苍声与清丽少声合为一体:“我等谨代表大楚王朝,谢诸君寒窗高志,为国兴盛而文战!”   于尔征脑袋轰鸣,什么激昂的话都再没听进去,只楞楞地看着前方不远的姑娘。眼中万般色彩全然熄灭,只剩那一点妖异的冰蓝。   那眼睛曾是蕴含无穷苦痛的惨蓝,他最后找到时,已变成了鲜血掺杂的亡红。   “诸君乃王朝庙堂之基石,天下世人之楷模,后辈教育之星火,吾等厚谢站于此处之儿郎,泱泱大楚之未来,仰仗诸君了!”   有老者搵英雄泪,有少年呐豪壮气,两位皇室弯腰三拜,钟鸣三下,远传百里。   ——   “无论诸位为老为少,将来为将为卒,为战为守,投了军戊捍国土,便都是我大楚立国扬海内的坚石!”   陈大将军握剑柄,思坤、陈涵、楚思远站在身后,听着他掷地豪声,热血逐渐升温。   “你们是勇士,黑马,是我国还未开锋的利刃,举国都等着你们青锋出鞘的那一天。届时,日月之光,都没有我们手中的锋芒闪耀!”   大将军拔剑大吼:“我们军士,就是大楚的山岳!”   武场沸腾,吼声震天。   再后来,楚思远经历过其他的武举,也再没有这一次的激昂澎湃。这是他第一次拔出青锋剑跟随其他人大吼,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站在什么洪流里,具备怎样的力量。   李保刚好止步第十强,撑到了最后一场,脸上中了彩,却也难抑兴奋。待全场结束,他挤到前头去找楚思远:“去我家里不?我想我媳妇了!”   楚思远大笑:“改天一定去,今儿不成,你快回去吧!”   李保哈哈地捶了他一下,而后急吼吼地溜走了。   楚思远一颗心激荡不已,见这里已没自己的事,也没和陈涵他们说一声,逮着空儿溜出去,直往文考那边飞去。   他刚转个弯,就看见了前方徐徐走来的她,顿时脚下一刹,呼吸收住,呼唤声尖锐:“阿姐!”   不归抬头见到他,面纱上的一双凤眸弯了:“结束了?”   楚思远奔向她,想要张开双手拥住她,最后神志收缰,伸出的臂扭成拱手的姿势,滑稽地朝她作了个揖。   不归啼笑皆非地拉起他的手:“怎的?做了什么亏心事?”   楚思远捉住她的手,将刚才的激昂收下:“我……我们何时出宫?”   她抚了一下他的衣袖,和颜悦色:“现在就去,如何?”   ——   “贤弟不舒服吗?可要去看一看大夫?”   姚左牧担忧地打量着满头大汗的于尔征,总觉得他神情一瞬变了个样。   “于贤兄?”   他蓦的抬眼,汗蒸的眼神下蕴藏了刀一般凛冽的情绪,而后脑中一混沌,又恢复了这世的木怔样子。   “无……碍,不必去医馆。”于尔征揉揉太阳穴,擦了一把汗,神情有些恍惚,“不知怎的,方才竟像是做了好离奇的一场大梦。”   冯观文摸摸下巴:“待贤兄进了蒹葭坊,看一支浮生舞,怕是要再入一场酩酊大梦了。”   “真去蒹葭坊?那地方开销大得很……”   冯姚左右揽了他肩,因熬过了科举而肆意大笑:“惦记这个!”   ——   “我不去,什么歌舞坊,还不如城外点兵场有意思。”   思坤死活拽着他:“涵哥,看在我喊了你这么多年哥的份上,你好歹陪弟一回成不?我之前就听四弟说过了,那蒹葭坊是个顶顶好的去处,难得我讨到了一块出宫的令牌,这可是百年难得的一次机会!你瞧大家都跑去庆贺了,你怎么的也陪我一陪,护个航吧?”   陈涵实在被磨得没法,只好扣扣额心平眉:“好吧,三公子把手松开行不?”   思坤仍留一手拽他,兴奋地拖着他走,等来到了外头,高兴地喊道:“两位哥哥!涵哥答应保驾护航了,我们可以出宫去了!”   矮墙里便钻出两个身穿便服的美玉少年,一个微笑,一个涎皮,一齐朝陈涵抱拳:“有劳少将军了。”   陈涵:“……”   ——   他揭开马车窗的帘子:“我还以为你是要陪我去李闷墩儿那拜访呢。”   不归拿着折扇敲了他一下:“没眼力见的东西,你那义兄得了个好名次,正是要回家与家人庆贺的好时刻,你巴巴去搅两口子的热闹,没不没趣?”   “我说他怎的那样亢奋。”楚思远笑,“那干嘛还去蒹葭坊?”   “受累了一阵,到那去玩儿不成么?”不归放了折扇,朝他挥挥手,“转个身儿去,阿姐变个戏法。”   楚思远乖乖转头,又听她吩咐:“耳朵也堵上。”   他便堵了耳朵,笑着想,你这样手笨的人,能变得出什么好戏法。又架不住好奇,便不动声色地松了点手想听个端倪,于是一点衣料的窸窣声传进来,叫他一愣,而后猝不及防地红了耳根。   “好了,转来吧。”   他深吸一口气,僵硬地转过去。只见她摇身一变,华贵孔雀袍下藏了一袭墨绿少年衣,窄袖束腕,腰带三寸宽,捻着折扇一扬,遮了那半边异瞳,黑嗔嗔的眼睛好似承了昆仑山的雪水,清亮得反叫他心里灼热。   不归笑了笑,收了折扇拢头发:“有时真觉得穿男装穿上了瘾,恨不得回炉重来,做个如我鱼儿一般的好儿郎。”   楚思远咽了咽,有些涩地说道:“阿姐要是成了个男儿,那可得要了我的命。”   “怎的?”   那不是,要让我断了袖去么?   他还不敢造反,便改口说:“你若是个男儿,天底下的姑娘都要被你掏了心去,可就没了他人的活路了。”   不归束好头发,还煞有其事地点头:“说得对,本人气度不凡,若改了性必然颠倒众生。”   楚思远咯呼一声,险些笑喷出来。   马车停下,不归拾了眼罩绑好,牵了他手下去:“你不信?有些美可是雌雄同体的,这一番来此,你看了就晓得了。”   他们前去订位子,好的几乎都被抢完了,不归好使歹使才拿了一个二楼的好位置,带着楚思远而去。   她眼睛往上一瞟,眯着笑道:“今天科举落幕,蒹葭坊、万玉楼等地最是热闹,现成的将来的大人物都济济一堂呢。”   这话音刚落,还没坐稳,她就看见底下的冯于姚三人进了门。   再然后,陈涵和三个改装的皇子也进来了。   “……”   不归眼皮一跳,连忙往上一瞄,生怕三个不知轻重的小子回去挨罚。   巧的是这些人全碰不到一块,于尔征他们在一楼,陈涵他们在二楼西面,不归在东面,一群将来翻云覆雨的人物在一张檐皮下,高兴在同一处。   外头天色已暗,蒹葭坊里人声交耳,忽然灯烛全灭,一瞬化在了昏昏暗暗的醉紫金迷里。   人声寂静,一众目光全落在仅存一点珠光的蒹葭台上。   菱台涌出了些蓝盈盈的飞蝶,光华璀璨。第一次见到这景象的人惊呼一声,楚思远也是一赞:“这东西做得可真巧。”   昏暗之中忽有歌姬咏唱,菱台两端的琉璃仙鹤扣动机关,仰了长颈,展了双翅,不一会竟腾空飞起,绕着楼中上下翱翔。带着银光的尾羽在空中留下弧形的光圈,炫目得叫人目瞪口呆。   坊壁里的机关全开,冰蓝色的机关羽蝶全涌,一瞬间烁亮了静夜里的楼阁,如幻如梦。   有人惊呼着抓住一只,未等细看,那蓝蝶已经在掌心化成了盈盈光粉。   “这叫浮生蝶,是许多年前,一个与我父亲同年进举的武状元为一名舞姬做的。后来蒹葭坊加以改良,精益成了这个璀璨易逝模样。”不归莞尔,“是浮生蝶,也是如梦昙花。”   楚思远一眨不眨,看着纷乱蓝蝶掠过她发鬓,擦过她莹白侧脸,见她安然处在浮生若梦里,忍不住屏了气息,想将她锁进怀里,再不经受一丝一毫人世的侵染。   一只冰蓝的蝶停在他鼻尖前扰乱了视线,他抓在手中,不经意一掠,忽然发现这蝶看着无比熟悉。   似乎,曾在那本他娘当做宝贝的机关手札里见过。   满楼飞蝶涌向蒹葭台,停在一个颀长身影上,倏忽全部化为粉末,染了那人的罗衣。   倏忽十乐起,倏忽长歌行,倏忽惊动一把艳骨,于凡尘之地,起了一支浮生舞。   普天之下,最美不过当世丽妃,丽妃一舞摄心勾目,但抛了皮相加持,天下之舞,无人能比蒹葭天涯。   这般叫人飘飘化仙,魂飞星河。   不归前世见过,犹然惊心动魄,好在意志非同寻常,才将眼睛从天涯身上抽回来。   她转头去看陈涵的方向,无声笑了一笑。   英雄宝刀可断,美人不可失。有如此艳魂相随,要那名誉青史有何用?   她抬头看向三楼,心想:舅父,你当年遇见的小鱼娘亲,可就是如此般的惊艳?   自威亲王透露了些许皇家与蒹葭坊的相关,她便往了心里盘查,一越十几年前,慢慢模拟了上一辈的多情画卷。   母亲易月在此遇到了父亲言椿,舅父遇到了幺儿的娘亲。长丹的春光恰好浪漫,勾画了微尘爱憎,不绝延绵至今朝。   忽有一手勾住她的指,不归侧首去,对上一双昏湮里流光溢彩的眼睛。   浮生舞还未完毕,她挨去含笑轻问:“好看么?”   楚思远贪婪地凝视她,一点一点地扣紧她的手,嗓音低低:“好看。”   ——   直待惊心动魄的一舞结束,佳人退去,三个皇子犹呆了半晌,最后思坤回了神,撞了撞原先一脸不屑的陈涵:“涵哥,你看完了吧?这实在是、实在是……”   他口笨,思平替他接口:“惊心动魄。”   “对!你觉得呢?”   陈涵的眼睛缓缓凝聚了光,低头屈指低咳:“……挺有意思的。”   ——   三楼里的皇帝与亲王碰杯,宗帝悠然地观赏着舞,与亲王絮着家常:“江山代有才人出,当时明月比不过今朝星光了。”   威亲王饮酒,笑道:“老臣是个俗人,只会拿着歌舞下酒菜,百看千看也只看得出个好字而已。如今没个懂舞的,再好的舞也寡然,再厚的酒也无味了。”   宗帝捻着杯:“易月便是跟着婶子学的舞,十五做望春,何等倾世,也未必学了婶子的十成精髓。”   十五,永远的十五。   ——   冯观文啧啧称奇:“长丹真是个吞吃人骨肉的去处。你说是吧,贤兄?”   姚左牧叹了口气:“……过犹不及。”   于尔征握着掌心的一把莹蓝蝶灰,脑中走马灯一般的涌入奇异的记忆,时而恍惚,时而清醒,逼得他一人要裂作两身,苦苦支撑。   ——   是夜,长丹中人几乎都在笙歌寻欢,宰相家的公子却是直接回了家中,什么应酬全都推了。   “答应给你的贺礼,我可艰难得来了,就等着放榜见兄长大名了。”   采灵握着个小匣子轻笑,刘采仲焦急地求:“好妹妹,别玩了,给我好不好?”   那匣子轻飘飘地置在他手心,他忍着酸意珍重开启,见到一块边缘绣着芙蓉的锦帕。   采灵看见他一瞬欣喜又黯然,整个人沉浸在她理解不了的感伤里。明明不过是那女子随手赏的一块帕子,为何就有这余力,叫从来稳静的宰相公子错了眼,措了手呢?   难道有些人,当真是一眼就误了终生?这钟情,不该是分垒刻砌才能攒出的么?   情之一字,真是怪异。   这一章转场较多,人物多聚集,有点群像味,小天使们别介意哈~ 第44章   回宫之前那会,她经常抱着自己在膝头,像是惧怕他走丢了,紧紧搂着,看着两岸青山,望着天高海阔。那时楚思远靠她身前,巴不得一条暖融融的路走到白头偕老。   后来受不住劳什子的母子,他果断逃了出去,又徘徊在城门,赖到她来接自己。马车上她勒着自己,说着些叫人心热的话,楚思远心魂不由主,任她捉着自己的手。   他最喜欢她握着自己的手一笔一画教字句的时刻。他依偎在她臂弯里,一抬头就能磕上她下巴,一扭头就能撞上她锁骨。   还有短暂的一段同居日子,他和她就隔着两道暖烘烘的墙。他在隔间里,她在闺房里,他贴着墙听着地龙沸水流淌的声音,想着她的温度也传来了这里,睡得安稳幸福。   对了,开春那会,有一回他洗脸搓得用力了,下巴起了皮屑,走去跟她告别时叫她看见了,她捧起他的脸左看右看:“你也不知道注意着点。”   他不解,她便净了手,叫人拿来那化雪膏,手指勾出一大块往手心里抹匀了,细细给他的脸抹上了,还笑说:“男孩子么,也要对自己精细一点。”   他嘴上答应着,出了门,脸爆红了,觉着脸上还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历数日常点点,尽是温馨暖热的回忆。   可在这回梦里,却是变了。   风动山水间,他转身抱住她。   马车里,他反扑上去,堵住她的唇,按在马车里。   书房里,他回身握住她腰,推倒在书案上,拂乱了满地纸页。   热夜里,他去到她床头,俯身咬开她衣襟。   春日里,他去而复返,拉着她进屋里,剥了她装模作样的少年衣,化了满掌的胭脂,一寸一寸,涂遍她每一寸肌理。   她似冰雪,她是弱水。   不再是云间月,而是心头火,掌中泉。   楚思远猛然惊醒,犹在急促地喘着气。   这……都是些什么要命事……   日头只露了点羞臊的角,他在昏灼的晨曦里摸到了狼藉,想哭、想撞墙的心全有了。   不归累了好几日,睡得比往日沉一些,待起来时天光大盛,她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梳妆台上的机关花,心间亮敞,才摇了摇传唤铃。   罗沁和萍儿端着洗漱物进来,不归抻个懒腰,问:“小公子起了么?”   罗沁:“公子早起了,依着您的嘱咐,给他国子监告了假,现今正在殿里看书。”   洗漱完,萍儿预备给她梳个发髻,不归笑道:“梳个和我鱼儿类似的吧。”   萍儿梳着她一把黑亮长发叹气:“奴婢还没来得及大展身手哩,殿下这样好的青丝,素日却全束做了男髻,真是暴殄天物。”   罗沁挑了个发扣:“清清爽爽的也不错。”   “罗姐姐还附和,你已经被殿下带歪了!”   不归从镜子里打量了她二人,点头道:“沁儿是该捯饬捯饬,好好的美人胚子,严整得像个学究似的,少了些许豆蔻气息。诶,萍儿得了空,也给你罗姐姐收拾收拾去。”   萍儿欢快应着好,罗沁咔嚓一声扣上她的发髻,硬邦邦地撇开眼珠子:“我如今便很好,不用你们再整顿我。”   不归乐着去了正殿,看见个少年正襟危坐,后脑勺都透露着股紧张,不免更开怀,遂嘘了指,自己轻手轻脚绕到他身后,猛的伸手捂住他眼,去耳边拟声笑道:“是谁来了?”   楚思远瞬间从脖子红到耳根,急急抓下那手跳起来:“阿姐!”   不归哈哈大笑:“被吓得炸毛了?”   花猫小雨在一旁桌子上嘎嘎地喵,竟也似在笑,大眼睛只剩了缝。   她又穿着白衣男装,收得腰细腿长,楚思远的视线落在她的脖颈间,刺着了一般地移开视线,喉结滚动,眸子异常的亮,嗓音异常的沉。   “阿姐,这不好玩的。”   不归见他似有不耐神色,便把趣味收进心里,招他去吃早饭,温声道:“好啦,难为你大清早起来,饿不饿?和阿姐吃饭去,吃完我们去拜访故人。”   楚思远一怔:“去闷墩儿那?”   “怎的?还想改天?”   楚思远这才展眉:“今天好。”   不归引他去吃早餐,兴味一起难熄,随意勾了他脑后的发绦:“昨夜看了浮生舞,那般蔽月结风的,可会兴奋到睡不着?”   她纯粹是夸那舞,他却蓦的一僵,以为她乔弄自己,遂恨恨地拨去她作怪的手,又臊又愧,又怨又爱:“你不正经。”   不归反倒不解,摸了摸后脑勺,肚饥难耐,便先温了肠胃,暂不捉弄他。   吃完日头正好,不归顺了两把小雨的肥肚皮,转头顺道想去捉他手,楚思远迅速一避,额头青筋蹦了蹦。   不归噗嗤,自己拿帕子擦了手:“嫌弃上自己养的宝贝猫儿了?”   他定了定神色,硬着嘴皮子:“那肥油蠢物算得什么宝贝,就晓得贪吃卖乖,早变成一摊长了好皮毛的五花肉。”   不归肩膀抖了抖,没忍住笑起来:“可怜的猫儿!当初与你同甘苦,涉水陆,如今自你眼里就剩下了五花肉三字!你不当它做宝贝,只能我心疼它了。”   他鼻孔一张:“它算得宝贝,那我呢?”   “你那是心肝,骨筋,是掌心里的命纹。”她张嘴就顺畅说着,“半厘不能损的,不然肝肠寸断,吾命休矣。”   他顿时面热,几乎要折在她的话头里。   她偏偏对他放心无警,见已走到宫门口,便侧首来笑他:“心肝鱼儿,你前日磨着要出去,可知你那义兄住哪?”   楚思远招架不住:“不、不晓得,忘、忘了问。”   不归心情好,捏了他耳朵凑去笑骂:“瓜货,就晓得你不靠谱。”   她亮了令牌出宫,又敲了晕头转向的楚思远一下:“自己想去找人,还得阿姐给你找路代领,瓜头瓜脑的,真个蠢东西。”   他被骂得极是受用,只垂着脑袋不吭声,恨不得多长几副耳朵将这声气儿一字不留地收进脑子里回旋重播。   照例是天御护送前去,马车分明不小,他却一个劲觉着窄得慌,鼻翼里全是她的气息,眼睛里全是她的影。   不归拍拍他微抖的膝盖:“怎的这会这样反常?想着要去见义兄了,就高兴成这个样子?别急,那李保的寄宿处离皇宫远,趁这长路,你给阿姐说说,与那李保怎么认兄弟的?”   楚思远呼了几气,把脑子里的杂念压下,便将从前往事挑出来说了。   不归寻思了一会,心中隐隐有个猜测。   “恶劣。”她摇摇头,“为个闭塞腐朽村俗,竟就吞了一个女先生,何等丧尽天良。我若能去那,定将她救出来,顺道接你母子远走高飞。”   楚思远不语。   “七年前,不过六岁稚儿。”不归拍拍他手,“难为你了。”   他低声:“是七岁。”   不归轻弹他手背:“你身世本离奇,做母亲的为了孩儿安全,乱了你的年龄不反常。然事实你如今才十三,足足减阿姐三岁。”   他无法再就着这个分辨,反问:“三岁两岁,有什么区别?”   “三载一个横沟,你便小阿姐一个辈,又是我幺弟,左瞧右瞧,总叫人忍不住想好生护着。免得磕碰方寸,损了棱角,伤了皮肉。”   他咂摸了一会,好不是滋味:“我没来前,你幺弟是三哥,并不见你这般。你瞧我孤零,瞧我还没长大,总以为我幼小,分明待我成,”他不甘心,“儿子那一类的。”   “可我,不喜欢这样。”   不归凝刻他须臾,心间翻涌,没把好关,将那刻骨珍惜与忧惧一股脑说了出来:“痴儿,没长大有何不好,做个幺儿有何不好。情愿你懵懵懂懂,承我翼下不学人事,喜笑怒骂尽相得宜,自在莽撞不迫与共,岂论争抢,岂管无常,由着我弥补钟爱守护——有何不好?”   “何如抗拒阿姐赤肠,弃我而义无反顾;又何如推却阿姐心肺,掷我而一意孤行?”   他委屈,她也有。到了此时,素日里的好全忘了,两人全睚眦记着对方留下的坏,只不过一个委屈得隐晦,暗地急得抓耳挠腮,另一个委屈得坦荡,明面口语黯然神伤。   他因着患得患失仗着她表面宠溺一再装疯卖傻,如今真面目渐渐揭开皮,底儿还没露给她瞧,已三番两次听她强调自己的“慈母”、“爱姐”身份,由不得心灰意冷。一心的独角戏,碎了渣子扎自己,满腔或单纯炽烈或脏污不净的心悦心爱全叫人屡屡灰心丧气,望着无望。   她呢,至今不愿见一个楚辞的字。   怕那摧折肝胆的飞灰,透过字字招魂,来盲双眼。   她看着他渐渐长大,她知道他要照着那残缺画像上的模样长去。小心期待着,又兀自杞人忧天,惧一点风吹草动,折了这一簇野火烧尽后好不容易重生回来的脆弱嫩芽,才这样矛盾,这样自私。   楚思远乍听这一番裹藏得动听美妙的爱护话语,又是心酸,又是感动,竟哑口难言。   不归无遮无拦地说完,当下反思已后悔,默默收了放他手背上的手,暗责自己说得太不知天高地厚,太不近人情,太强词夺理。   心里万般想待他好,偏这嘴不中用得很。想要他心里亲近自己一点,结果总像是适得其反,把那些隔阂拉得越加明显,越发难以收拾。   “他不说话,怪我。”   “原来她介意得不得了,关于我的坏,不曾放下怪罪的。”   两个人这样误着,沉默着,一直捱到马车停下,却又异口同声争先恐后地道歉:“对不起。”   不归和他都瞪大眼睛,随后又一同展颜,撇开那些乱麻,相视着下了马车。   楚思远看那小客栈,惊奇道:“李闷墩儿说回家,这家就住客栈里?”   “他家在万隆,离长丹不远。此番是前来应举,自然是寄住在客栈里。”   “他没告诉我这些。他原该和我细说的,说了几次回家看媳妇儿,惹得我还以为他在长丹安身立了户,方便走动叙旧的。”   不归想了想:“他也没说错。一个举目无亲的男儿,只剩一个家眷,可不是家眷在哪,哪儿便是家么?”   楚思远羡慕起李保来:“真好的嗦。”   不归前去柜台询问李保的房间,店小二见他二人年少,又一身难掩的贵气,不可能是寻衅滋事的,便收了银钱指路。   李保住的是上好的天字号,可见这外出漂泊的年月过得不差,不然也学不得一身好武艺,还得了个心爱媳妇。   他这样想着,心里也安心了些,很替旧友高兴。   来到那屋子前,不归示意他敲门,楚思远料想打开门后见到的将是和美的人家,笑意先柔和了几分。   “李闷墩儿,李大哥,于小鱼来串门了,你要是在就哇一声!”   屋里一阵脚步声,李保兴奋的声音由远及近:“来了来了!就等着你呢!”   门大开,李保大笑着拥抱了楚思远一下:“快进来坐!”   楚思远拉不归:“这是我的人。”   “明白!都进来,都进来。”李保引着他们进去,有些紧张地唤里头:“媛媛,你瞧瞧谁来了?”   里间温温柔柔地传出一声:“是谁啊?”   那声音叫人一听就心生亲切,楚思远还来不及思考怎么这声音这般耳熟,那黄衣女子就端着一盘点心微笑着走出来。   楚思远看清了她的模样,脑中轰的一声:“袁夫子?!”   袁媛见着他也是吃惊不小,但也是重逢的高兴成分为多,可当她视线移到那一个男装少女身上时,却呆住了。   她仿佛看到十五年前着男装的,一往无顾的楚易月。以及出走的长公主抛下的脆弱女儿,那生来左眼诡异,背有梅花胎记的孽子。   袁媛看到这少女左眼戴着一只眼罩,忽然凝固住了。 第45章   袁媛手里的点心哐的掉下,软糯可口的点心污了绣鞋脚面。   李保连忙上前蹲下去捡走盘子:“砸到脚了!疼不疼?”   楚思远惊疑不定,此时见李保举止,更是轰然大震:“夫、夫子就是你媳妇儿?!”   不归眉眼一动,拉了拉他袖子,安然地望着他二人:“两位逃出生天,多年扶持携手,如今李义兄武举有名,已是劫后重生,苦尽甘来了。人生大喜,该当一贺。”   说着她拉楚思远一同弯腰,那厢袁媛惊愕愧悔,慌忙拉起李保,失声急道:“我等怎可受你们的礼,小姐快起!”   楚思远还在晕乎,指着李保:“李闷墩儿,你、你……”   李保连忙拉他去坐,挠着脑门回头看了一眼不归,听着声音才发现到是个少女。   他回头对着楚思远,很是不好意思:“啥子嘛,吓到你了?”   “你救了夫子?”   李保望了袁媛一眼,点头。   楚思远语无伦次:“你你你还娶了夫子?!”   师生之情已是离经叛道,更别说,他记得袁夫子——足足年长了李保十年!   李保捂住他嘴巴:“你别嚷得这样响!叫媛媛听见了,要害羞的。”   楚思远一脸呆滞。   李保知他震惊,低声解释:“是我缠她在先的,磨了足足六年,去年才点头愿意和我在一块的。”   他这话里透着艰难,但又控制不住得意炫耀意味,一时叫楚思远语塞。   “我俩背井离乡多年,难得有个相熟小朋友,我是真恨不得马上把这抱得美人归的好事跟你说。”李保嘿嘿笑着,“可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个明白,就想请你亲自来见见我们。”   楚思远低声问他:“你老实说,什么时候对夫子存了心的?”   李保也压低:“老实说,就怕你笑话,老子第一眼看见她,心里就喜欢。”   “可你那时分明不知道她是个女子……”   “不知道才手贱害了她。”李保粗鲁地一擦口鼻,“可我就是喜欢这么个人,男男女女谁管呢,就只要跟她过一辈子。”   楚思远手一抖,蓦的握成拳揍了他一下:“都说是好事了,那干啥子瞒着老子!个瓜批!一点也不仗义嗦!”   李保接了拳头笑:“对不住对不住。”   另一边,不归知道自己的装扮瞒不过蕙质兰心的女子,遂蹲下去想帮她整理地板。但袁媛诚惶诚恐地拦住:“您怎可沾阳春水?我来收拾就好,小姐快去坐坐。”   “他们兄弟阔别已久,我不去凑这个热闹,不如和姐姐你聊天。”   袁媛被一声姐姐惹得又酸又愧,不觉脱口:“您万金之躯……妾身当不起这称呼的,您叫我名字袁媛便可。”   不归思忖是李保告诉了她楚思远的公子身份,她猜出自己公主身份才这样恭敬,便从善如流地笑道:“小鱼曾受教于夫子,又口称李公子义兄,论理我当唤你二人兄嫂,此时没有外人,姐姐不必介意的。”   袁媛一惊:“您、您和小鱼……”   不归笑:“我们二人姐弟,自然是一体的。”   袁媛更为错愕,这时李保拉楚思远过来:“对了媛媛,你知道不?于小鱼这小子如今可不寻常,他就是那个传得沸沸扬扬的四皇子!人家现在就住那皇宫里,百千侍卫保护的,好生气派!”   “四皇子?”袁媛怔了会,又看了看不归,神情茫然了一霎。   不归微微眯了眼,眼神变了。   这女夫子不是作假。可她既不知道如今小鱼的身份,怎么却像是认得自己?   这时李保指向她:“至于这位啊,那可是弟妹!”   三人石化。   楚思远几乎要跳起来:“哥你说说说什么呢!”   “你进门时不是说……”   袁媛咳了好几声,用力踩了他一脚。   李保顿时住口,不解地来回看着楚思远和不归。   不归一脸黑线:“孤乃思远之长姐。”   “哦,是长姐啊。”李保打个哈哈还想掩饰一下尴尬,袁媛轻扯了他,语气责备:“还不拜见殿下。”   李保这才醒悟:“你是公主?!”   不归皮笑肉不笑:“不错,你们夫妻不必拘礼了。”   他二人却脸皮乍红,李保傻笑:“嘿嘿,我们夫妻……”   袁媛面红耳赤地斥道:“不是!”   楚思远大惊:“怎么不是了??”   袁媛连忙挥手解释:“我们没有结亲,相互照顾罢了,实在不是你们所想那样!”   楚思远呆了半晌,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咬住了自己的食指,神色一言难尽。   李保继续傻笑:“公主殿下眼光真好。”   袁媛面更赤,支吾着推了推他:“殿下凤仪面前,你怎失态了!”   不归心里狐疑不减,但看他二人情状,莫名觉得眼熟,又见一边楚思远的傻样,不由得侧过半身去轻咳着掩笑。   袁媛请他们去坐下,而后立刻转身借口去备茶水逃开,李保要跟着去,又得了几句低斥,便傻笑着留在原地招待他们俩。   楚思远一巴掌扣他后脑勺,表情惨不忍睹:“大哥,我看你……这儿不太好。”   不归摇摇头,对楚思远道:“过来,帮孤解开。”   楚思远挨过去,见她指了指眼睛,心里咯噔一声,动作疑滞地解了眼罩。   不归睁开左眼,向对面还在傻乐的李保施压。   李保猝不及防地见了她那只瞳孔瘆人的蓝眼,脑子一激灵清醒了,竟觉手心发冷。   不归见势便收,敛了冷气温和道:“恭喜李公子武举得榜,前途可谓是无量了。”   李保连忙拱手:“多谢殿下褒奖,草民刚才狗眼不识泰山,请殿下恕罪。”   不归挥手:“我等私下前来拜访,你们不必介怀。”   李保出了点冷汗,她揽了楚思远坐过去,不着痕迹地挑出他们从前的话头,李保才逐渐放松,露了豪俗本相,尽揭楚思远的老底。   “这个四公子小的那会啊,细皮嫩肉的看着天真无邪,其实那心里跟个人精没两样,他聪明、厉害着呢。”   不归附和,他面上窘迫:“都什么陈年烂谷子的事了,别说了别说了。”   李保却说得起劲:“他心聪手巧,给他一堆零件就能琢磨出新鲜玩意,我们那时有个纸鸢比赛,就是他做的那只拔了头筹!得了两支糖葫芦,舔得口水稀里哗啦的。”   “喂!”   “他那时虽然瘦小,但架不住长得好,我们私塾学生的姊妹们见过他的都喜欢他。当时里面有个姑娘很漂亮,有一天他就骗我去人家墙外,说是偷采梨子来吃,其实不过是踩我肩膀扒上去偷看漂亮姑娘……”   “李胖子!”楚思远气急败色的,情急之下跳起来:“我没有!你记错了!”   他还去堵不归的耳朵,李保大笑:“我可记得清楚,你都偷看得呆了,不仅一个梨子都没栽得,还从我肩膀上掉下来了!”   楚思远大叫胡说,又嚷着揭李保的臭底,正巧袁媛到外边取了新点心来,李保吓得站起来捂住他嘴,疯狂使眼色。   袁媛眼见他捂他口、他捂她耳的奇妙景观,诧异不已:“阿保,你做什么呢?”   不归老神在在地冲她一笑:“姐姐不必理会他们,快来拼桌,休要忙活了。”   她留意打量袁媛的神色,她端着东西上前来,见了自己的眼反应一瞬即过,并没有普通人初见的那种惊吓。   袁媛先在她面前摆了吃食,轻声道:“不知殿下口味,还请您海涵。”   不归扫了一眼,客气地端起一杯茶浅啜:“姐姐客气了,多谢款待。”   脑中回忆起之前看到的李保生平,天御查到的档案着重在他到了万隆之后,他有今日很大部分得助于袁媛,她在万隆有家衣绸铺子,自己当掌柜,原先的苦日子和李保熬了过去,如今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少年之师,青年之妻,流离之所,生死之托……么?   “倒也难得。”不归默默地想,忽然品出点日雕月琢的浪漫意味来。   楚思远吃了几样东西,忍不住感慨:“哽了那么多年,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大哥和夫子,真好。”   李保拍他肩膀:“你才出格呢,四公子了,谁想得到啊这?”   楚思远心里憋不住,问道:“当初你来告别,其实没走,是去救夫子了?”   李保眼神不自在地飘忽:“呃……本来就是我闯的祸,不管怎么说,我肯定要去试试的。”   袁媛神情倒是如常,微笑道:“约莫正是他当时肥胖的缘故吧?他水性倒是好,潜到里头把我带出来了。托这位壮士的福,逃生了。”   李保脸红了点,嗯了数声。   不归听到这,反问:“只怕李公子最初的心,不是救人吧?”   楚思远反驳:“怎么会?”   她眯了眼睛:“沉塘不易救,你义兄告别的意思应是,如果他不能救出人,便一起赴死。”   袁媛手一抖,难以置信地看向李保,后者低了头,没有否认。   不归推波助澜后任由他们去发酵,抿了口茶水,觉着这茶虽不上等,可沏得恰到好处,意外的十分合口味。   安静了一会,楚思远开口:“你们哪日成亲了,我一定要讨杯喜酒。”   袁媛没说话,眼圈红了点,李保和他碰杯,笑道:“求之不得!第一杯肯定留给你,有四公子来撑门面,那可是天大的面子。”   “人间至喜之事,也分我一杯吧。”不归笑道,“不知你们是筹备在长丹还是万隆?若是万隆,我有长辈在那,倒是能帮衬一二。”   袁媛脸色白了白,强笑着嗫嚅,到底没能说出话来推辞。   又坐了好一会,不归在桌下捏了捏他的手,楚思远回握了一会,才恋恋不舍说:“李哥,我出来不短了,你们坐,我们该回去了。”   他起来给不归绑眼罩,他二人起身相送,待来到客栈门口,楚思远又拖了李保到一旁角落,最后问两句。   “胖子,我姐刚说的,是真的?”   “都说老子不胖了,还叫!”李保见没人,呼了他一脑瓜,而后挠头:“呃,被说中了,公主怎么知道的?”   楚思远又问:“你们……岁数差了那么多,你从来不介意?”   李保挥舞了拳头:“我早相中了她,怎么会介意这个!不过早生那么一会!”   “夫子呢?”   “她就是膈应这个,这些年里为着这事,口口声声说怕误了我,三番五次就要走,是老子多年精诚所至才打动她的!”他粗声恶气,“老子巴不得把她拴手里,背背上,哪哪都带着,一辈子跟定我。”   楚思远呆住,竟眼鼻都酸了起来。他吸了吸鼻子,一拳打去:“李大哥,你他妈的……真帅呆了。”   不归和袁媛站在屋檐下,袁媛不及她生得高挑,站在她左边盲区,微仰着凝望了一会,眼睛微微湿润。   不归问:“姐姐戒备世俗,故而迟迟不肯和他结缘么?”   袁媛垂眼,半晌才回答:“我不愿他后半生为难。”   不归安静了一会:“姐姐认为,前半生的为难,就不叫难过了?”   袁媛嘴唇一抖,无法回答。   “阿姐。”楚思远回来,走到她身边:“我们回去吧。”   告完别,他二人进了马车,楚思远问:“阿姐,你觉得,李大哥和夫子两个人在一起怎么样?”   不归回神,嗯了几声,心思不在这里边。   他近过来,缠着问:“怎么样噻?阿姐评个价嘛。”   “长痛不如短痛。”不归回道,“谁知道他二人一块,是分担了这痛,还是加倍了那苦。”   楚思远一怔,握住了她的手,一直看着她,眼神绵长,时而怯懦挣扎,时而志在必得。 第46章   会试结束,翰林批卷批得昏天暗地,总监考的那几位反倒闲了。威亲王为免应酬和书生拜师去了他的封地昌城窝一阵子,宫里的公主殿下也难得地闲了下来,宫务分给丽妃,剩下的琐碎给了随侍罗沁,享受了一把安得浮生半日闲。   萍儿正式升成了广梧宫的一把管家,一边管着一隅一边顾着瘫贵妃椅上的大爷们,总想亲自到其身边捶腿打扇、择果递茶,后来叫她袖手一挥,被赶去忙正事了。   恰是午后,楚思远照旧去上课,不归抱着肥花猫,抚着那油光水滑的皮毛,眯着眼看屋檐外园子里的阳春生机,不知不觉便闭上眼,衔着一点怡然自乐的笑打起了盹。   脑中的弦松开些许,就有钝匕来拨。   她艰难地行走在黑暗潮湿的甬道里,一手按着心口,一手颤抖地抓着墙壁前进,口中念念有词,慢慢的,在生人禁进的墓墙上留下长长的红痕。   她觉得走了有一生那么长,才来到了一口棺面前。血肉模糊的手抚过棺盖,没有勇气也没有力气打开,遂背靠瘫下,机械地呢喃:“……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哀江南。”她喃喃,觉心中麻木,已垂垂老矣,没了什么波动。   她安静地靠了一会,从怀里摸索出一小红瓶,语气有了些许雀跃,字面怨愤:“孤受够了。”   湮灭前,是绵长的一声猫啼,荡了整个墓室。   “思远。”   “鱼儿!”   不归皱着眉挣扎起来,拼命想要挣脱魇,偏偏眼皮如有千钧重负,不得睁开一星半点。   幻境里冗杂纷乱,无数张面孔闪过,无数私语窃窃,还夹杂着压抑哭声,听了叫人共振苦痛,如鲠在喉,悲切难忍。   “我不要功德圆满……”   “只要天命斗转……”   那声音沙哑沧桑,不归头骨如遭受刮剐,骤然挣脱了魇睁开眼,抓着椅侧咳嗽起来。往外一瞟,见天色尚早,口中的惊惶才按了回去。   谁人……哭我?   心口忽然一轻,一张硕大猫脸凑到了跟前来,不归又气又好笑,伸手捏了这魇的罪魁祸首,揪着它耳朵斥:“又顽皮!下回不准趴在孤心口上睡觉!”   花猫清脆地叫了一声,扭头去咬她的袖口。   不归拭去额头冷汗,捉了它的肉垫揉着:“你看你,肥滚球圆的,再吃下去可就变成花猪了,你从前的矫健身姿哪去了?”   不归说着又晃了头:“不对,你如今好,这样好。”   这猫前世也肥美,后三年迅速消瘦了下去,夜半还时常从窝里跑出来,钻到她心口边依偎着,她估摸着,应是失了主人,这灵物才大变猫性。   不归丈量了它的身形,足要有当时的两倍宽,可偏偏叫人觉得它异常的可爱。她低头哈了它一口气,蹭了蹭它耳朵:“鱼儿要是像你这般能吃就好了,你真该分点膘给他……”   那猫迟疑了一会,扭过去舔了她一口。   不归便笑起来,左右无人,她便抱了它在怀里,看天看花看远方,喃喃:“你是个通人性的灵物,你看这广梧多美,这皇宫多宽敞,你那小小的主人就安顿在这天地里,和他的手足、朋友、青梅长大。你日日能看到他,见他寸寸脱胎,开不开心?”   花猫亲昵地蹭了她的掌心。   “吾家,吾舅,吾姨,吾友,吾一切所爱全在这儿,全在此时了。”她低下头,挨在它脑袋上,“谁也不能夺走吾爱之一……又有谁自愿要与孤对敌呢?谁要来敌,先饮孤血。”   猫爪立即搭在她手上,仰着圆滚滚的眼睛看着她。   不归拢着它喃喃:“鱼儿是我今世的命啊。”   花猫脊背直了起来,可一只白鸽撞进了猫瞳里,这肥猫一个激灵,猫瞳透澈,喵呜一声躬起了背,尾巴轻微一甩,瞄准了时机,嗖的从她怀里蹬了出去,直直向那胖白鸟扑去。   不归被蹬得向后一仰,看那馋猫划出一道矫健的曲线,哈喇子对着那白鸽——   天御信鸽一展翅,红爪踩在它脑门上,向下一压,优雅地收了翅膀,滑到了贵妃椅旁的桌上。   “……”   不归看了一眼摔个狗刨的肥猫,再看啄着白羽整理仪表的白鸽,莫名感叹造物主的神奇。   她从果盘里择了颗饱满的葡萄给信鸽吃,取了它爪上的小信笺,眯了眼睛瞧了几个来回,脸色有些难看。   花猫扑腾着抓那白鸽,不归起身回去拟命令,不顾小雨抓着裙角撒娇,亲手放飞了白鸽。   她随手夹了颗樱桃丢给它,有些烦躁。   千算万算,也决计想不到,于尔征竟然不在进士的榜单上!   谁能料到前世四杰之一、声名鹊起的探花郎、后来名动天下的于相,这一回连个进士榜的末尾都挤不进去?   这位殿下烦躁地踱了几个来回,罕见地憋出了半句脏话:“仙人板板。”   她走了一会冷静下来,记起于尔征那表现异样的手,琢磨了一会,预备趁着杏榜还没有大白天下,赌他一把。   不归唤了萍儿来,准备换身庄重点的衣服去宗帝那儿请命。萍儿喜不自胜,细细匀开胭脂为她上妆,挑了件茶青烟云裙为她换上,还想挑一套配衬的首饰戴上去,不归挥手略过,提着裙摆便想出去。   脚刚迈出去,宫人便上来回禀了:“殿下,丽妃娘娘来访。”   不归一愣,脚尖只好换了方向,去了正殿:“请她进来。”   不归先到正殿坐下,小雨还甩着尾巴在她脚边打转,惹她哭笑不得:“你要讨什么山珍海味哪里没有?怎的惦记只挨不到的鸟儿?瞧你那没出息的呆样。”说着就令旁人毫不留情地把猫叉了出去。   没过一会,着镂金鸾鸿侧红裙的姚蓉进来,罗沁跟在后头,两人前后脚进来,广梧都亮堂了些许。   “见殿下安。”姚蓉进来就行礼,神情有些急切,态度却是诚恳的。   “丽妃请坐,不必多礼。”不归扬手指椅,又招了罗沁过去,“丽妃是第一次踏入孤这广梧,想来是有急事?”   姚蓉吸了吸气,美目左右回顾,不归便抬手令闲杂人等退下,偌大正殿只剩三人。   “沁儿不是外人,丽妃有事直说。”   姚蓉起身来到她面前,庄严地向她行了宫礼:“妾身厚颜,有要事想求殿下。”   不归安静地看了她一会,才亲手扶她起来:“求之一字,非万分要紧时刻不该说出,你再想一想。”   姚蓉捉住她的手:“殿下,姚蓉求您了!”   不归顺势把她拉到旁边坐下,推了一盏茶过去:“别急,慢慢想,慢慢说。”   姚蓉只施了薄妆,急得鬓角隐隐有汗珠,越发的我见犹怜。   “殿下,妾身不敢隐瞒。我方才得了舅舅传来的口信,他不知怎的,说有意要收拢我表兄姚左牧……进户部,”她蹙着眉,“舅舅荒唐糊涂,恳请殿下帮帮我,断了舅舅做法!”   不归微微扬了眉:“虽是两姓,归根结底也还是九族同脉,朝堂官官相护同族扶持的事不少,为何你要阻拦姜户部提拔那表兄呢?”   姚蓉焦急:“我幼时曾与表兄相处过一阵,深知他本性,户部不是他能待的去处,他的抱负也不在户部,舅舅要是一意孤行安排他去,那只会害了他!殿下,姚蓉求求您了,请您帮我一帮!妾身绵薄之躯,愿为殿下鞍前马后!”   罗沁见她如此激动,不免惊讶起来,看向了自家主子,不知她要如何应对。   却见盛妆的凌厉柔美兼容的主子缓缓扬了眉,伸出手挑起了丽妃的下巴:“丽妃误会了什么?自孤放权于你,你难道不是就一直为孤鞍前马后么?”   “你有如此美貌,又有这般聪慧机警,孤不喜欢太有野心的棋子。如今你冒冒失失来求,就不怕孤以后宫不可干政之名治你的罪?”   罗沁:“……”   她自幼就跟了这主,最熟悉她的套路。想来主子是要先施威再加恩,给甜头之前抽抽几鞭子再说话。   道理没错,然而在这么严肃对峙的交锋场合下,罗沁却有个不怎正经的念头:她想掰下主子捏着丽妃的那只手,隔开她俩,停止这“含情脉脉”的近距离对视。   不知怎的……看着怪怪的。   姚蓉睫毛颤了一颤,低声道:“我既然来找殿下,自然是奉殿下为主。深宫无门,姚蓉只求保住自身和同族性命,怎敢还有野心异心?殿下要是怀疑我的忠心……”   不归见过她前世祸乱朝纲的模样,因此只是笑:“红口白牙,可谁人能看得懂丽妃的心呢?”   罗沁仿佛看见一只猫舔着爪子,猫瞳收缩自如地捉弄一只金丝雀。   “殿下……”姚蓉咬了嘴唇,“请您示下,姚蓉要怎样做,您才肯信我?”   不归松开她的下巴,闲适地将她鬓边的发丝拨好,和风细雨地呵气如兰:“孤给你的不少,讨的也多——孤要你姚氏、姜氏全族的忠诚,无论将来朝局如何,尔等只能站在孤这一边。”   “姚蓉还不能代替姜家,但姚氏一族,必定只为殿下所用!”   “又错了。”她竖起纤细的食指,抵在姚蓉红唇上,“是只为四皇子所用。”   ——   楚思远豁然睁开眼睛,看见宛妗正端来水,旁边的人们同叫:“没事了!”   他呆了一瞬,坐直起来看自己的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和头,问:“我刚才怎么了?”   阿箬:“你从马驹上掉下来了,吓死个人!”   “晕了好一会,怎么叫也叫不醒。”宛妗给他水,“御医还没到,真把我们吓坏啦。”   陈涵摸了他的腿和手:“筋骨都没事,幸好是小马驹。四公子莫不是中暑?”   “吓死我了,你要出了事,姐非得掀出天来……”   “别告诉她!”楚思远连忙站起来,“我没事,我这就回去,我要去见她。”   众人手忙脚乱地扶住他,楚思远连连摆手,思平托了他一把:“你这样谁能放心?大哥送你回去。”   这一出声,其他人都想跟上,众星捧月般的把楚思远围着去了广梧。陈涵有事,便只送到宫门口没有进去,其他人全护送上门兼拜访了。   萍儿正和林向对账,忽然听人报说小公子带了朋友回来,两人就去接待,结果看见了乌泱泱的一群人,前头三位皇子、县主楚箬、采灵、宛妗,再加上小公子,正是七玉无瑕入广梧。刚被丽妃晃瞎不久,又被晃了一轮。   楚思远追问:“阿姐呢?”   萍儿立即去通报,没过一会罗沁从里头走出来,无视了兴奋得眉开眼笑的思鸿,向所有贵客行了一礼,亲自引了他们去正殿。   七个少年来到正殿门口,看见了里间正座的公主和一侧的丽妃,脚步不约而同地慢了一拍。   楚思远两眼不见天下第一美人,只锁定了异瞳的正主,挣开了思平搀着的手臂,急急上前走去。   没因坠马摔出什么毛病,却在这几步平地路程里绊了个趔趄,噗通栽在她跟前。   不归下意识地扑去接,正被他撞了个满怀,微微后仰了些。   她站稳,脱身于魇,失而复得地抱住他,轻笑:“回来得好急,鞋底抹油了?”   他弯着腰环住她一把腰,躲在她怀里红了眼圈。   你在我心上放了蜜,又搁了药。   感谢那些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啊!!之前设了几次感谢没成功,手动给你们比心心丫!   感谢洛墨小可爱、小园投喂营养液~   么么啾~ 第47章   一阵寂静。   八阵寂静。   “……”   罗沁看着主子和公子抱得难舍难分的,终于忍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假喷嚏。   “殿下和公子的感情真深厚。”姚蓉干巴巴地捧。   不归抚了抚他的发顶,这才抬眼朝门口局促的众少年微笑:“难得见思远带伙伴来,快请进,不必行虚礼了。”   思鸿赖在罗沁身边,其他人则都有些局促,连阿箬都规规矩矩地牵着采灵坐在了靠后处。   罗沁甩开思鸿上前,在不归耳边小声提醒:“县主身边的是宰相家的小姐。”   不归眉尖一扬而落,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罗沁:“?”   “没什么,你帮孤去准备点招待的东西吧。”   支走罗沁后,她扫了采灵一眼,这便是前世思鸿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迎进康王府的宰相女,果然容姣气华,只是怎么看,与二泼皮怎么不搭。   门当户对,径庭之合。   她收回视线,问思平旁边的宛妗:“今天早下课了?”   宛妗坐直:“小鱼他……”   楚思远抢答:“我有些累,想先回来了。”   不归睨他:“想走就走?功课呢?”   他脸不红心不跳地吹:“好得很,骑了匹高头大马,绕着马场飞跑了好多圈,阿姐是没看到我英姿飒爽的一面,下次亲自来就知道我怎样的本事了。”   姚蓉诚意捧臭脚:“四公子自然出众。”   其他六人看着楚思远,六阵寂静。   不归摸他的头:“甚好,再接再厉。”   他闭眼蹭了她掌心,不归心都化了,要不是顾忌点形象,简直想再腾出另一手去捏他的脸。   思平有些看不下去了,开口:“长姐近来一定很忙吧?我好似已有许久,没见过长姐了。”   从前她每月都有几次前去三宫拜访的日子,自去年回宫后就没了,偶尔还会去慧妃、柔妃那儿坐坐,淑妃的宫门却是再没迈进去过。   不归手垂到了楚思远肩头,笑了笑:“倒也不忙,最近懒了,就爱无所事事地逗猫喝茶,一天也便掀过去了。你们若是有空,倒是可以常来广梧玩,多陪陪思远。”   思鸿笑:“他要我们干什么,四弟是要姐陪他吧。”   不归轻笑:“他啊,和你们同龄人待一处比较好。”   这话说得众人有些奇怪,此时公主不过刚及笄不久,可看过去,她眼里的神采比不过一旁的丽妃,有年迈的沧桑异样感。   思平觉得她的神情很像一个人,但一时想不起来。   “阿姐这话真好玩,真以为顶了个教养的身份,你就是我上一辈的了?”   话一出口,满堂人脸色精彩纷呈。   楚思远认真地看着她:“叫你一声长姐已经是个极限了,你还想给自己安个多高的辈分去?你和我的年岁能差到哪去?”   姚蓉继续捧:“公子说的是,殿下豆蔻年华……”   不归被呛了个正着,屈指弹了他额头:“竖子,顶什么嘴?”   台下传来个笑声,众人看去,采灵掩唇:“对不住,我见殿下和公子情状想起家兄,失态了。”   不归利用这台阶把话岔开:“孤上头无兄,倒是愿闻其详,刘小姐愿意一讲么?”   采灵眨了下眼,阿箬也撺掇着,她便想了想,悄悄看了前面的姚蓉一眼,微笑道:“只是些兄妹琐事,殿下愿听已是赏光,岂有不愿讲的?那么,采灵说个兄长糗事吧。”   “我这位兄长,少年时在别人家里遇见了个极心爱的雀鸟,但是他圣贤书读得傻了,不敢透露一点心爱之意,一直想等到个合适的时机,规规矩矩地以礼求要那雀鸟。”   “可人间的美好有几样经得起等待的?他自己心爱上了,别人就不会么?于是就在他准备上门去求时,雀鸟已入了别家乌衣巷。他因此黯然神伤许久,纵然无缘,却还希望能远远听一听雀的声,见一见雀的羽。我笑他尾生抱柱,他不争辩,却如方才殿下行止,先嘲我仍是一介小儿,再是敲了我额头。”   阿箬听了摇头:“原来你大哥这么别扭,这可不行,一只鸟也值得这样含蓄!第一眼喜欢的,不就该大大方方上去讨嘛。”   采灵朝她笑:“是,他很有迂腐气,于此道就该向阿箬学习些。”   不归笑:“既然有缘无分,心爱有主,不如看开的好,宰相公子何等人物,何必寤寐思服。一只雀罢了,如爱其色,色总会衰驰,天下最不乏好颜色。”   “如果不是爱其色,而是爱其性情心灵呢?”   姚蓉听了,好奇说:“一只鸟儿,宰相公子还能看出这些,眼光果真独特。”   采灵便沉默了。   这时罗沁和萍儿奉茶水上来,少年们是蔷薇清露,姚蓉是杏仁茶,不归是一盅桂圆汤。   不归一时兴起,招了她俩到自己后头坐下,笑道:“我也是个无趣的,难得小友们来聚,想不出什么好招待,不如请大家挨个说个小故事?方才刘小姐起了个头,我听着好,只是还不过瘾。”   罗沁和萍儿对视一眼,知道主子这是犯了听书的瘾。   少年们又岂会拂她的兴,便满口答应了。于是视线落在了阿箬身上。   阿箬眼睛一转,拍掌笑说:“我口笨,故事要是说得不好啊,不归姐姐可要多担待。”   “说得不好,罚你刺绣。”   阿箬顿时跟见了鬼似的,眼睛瞪得如牛,瞳孔风暴了一会,才清了嗓子开讲:“呃……这个……我要讲的不是人的故事,是一群猴子的。”   “我听人说,猴群很会分三六九等,我的这群猴也很擅长此道。不过我要讲的不是猴王,而是次猴。这次猴完全不逊于猴王,但他从小到大都只牢牢记着服从猴王,给猴王摘最好的香蕉,打最肥沃的领地。次猴还把这份忠诚教给其他小猴子,有一只笨呆呆的问他,我们为什么要把最好的香蕉分给猴王呀?他说,这样王就可以把那些好一点的香蕉分给我们呀。”   阿箬讲完,摊手,一片寂静。   不归吹了吹汤:“戴了金箍的猴,还挺有趣的,不罚你了。好,接下去轮到……你不用了,思平来。”   思鸿愤愤不平:“我要讲!我都琢磨好了!”   “……那你讲吧,不准超过六句话。”   “嘁——那我讲啦。从前有个乞丐,没人愿意和他说公正话,他作天作地,想讨口香饭吃。后来他真的遇到一个不嫌他脏的好人,得了一个正正经经的平视的眼,乞丐乐疯了,敲着破碗想再得到那一口香饭,好人越不给,乞丐反而越惦记。有一天乞丐死皮赖脸地讨到了一口……然后他臭不要脸的,还想要下一口、下下一口、无穷无尽的下一口。”   不归当即嗤了一声:“貔貅似的家底,饕鬄似的心肠,无趣又贪婪,坏透了,罚抄书十遍!下一个。”   思鸿叫嚷着,思平没理会他,略略思索了一会,抬头直视她:“这故事是我从别处听来的。有一匹狼,从小就天资过人,他又十分勤奋,在族里更出类拔萃。但有另一只奇怪的狼,她轻轻松松就能学会他费劲学到的本领,这让这只幼狼十分挫折。于是他悄悄铆足了劲要一较高下,却在这过程中复杂了心思,从好胜变成了又仰慕又喜爱……他想让自己变得和她一样强大,站同一处俯瞰。但是有一天,那只狼叼来了一只刺猬,向他袒露出自己柔软的肚皮。”   “她如今还不明白,非我族类,不得长久。”   来自一群人的小执着~ 第48章   不归眼皮抬也不抬地抿汤:“这最后一句要是删掉,那会是个好故事。狼都是些一条道走到黑的执拗野兽,哪怕是只刺猬,想来也不可能放弃的。下一……”   思平抢道:“那只狼也是如此。”   不归顿了顿,眉尖微微蹙了,过一会又若无其事地看向宛妗,微笑:“到你讲了。”   宛妗绞了绞小帕:“我的故事简单多啦。有一朵小花长在一颗石头旁边,石头给她遮风挡雨,她贴着石头,想着只要日复一日地努力,根就能长到石头心里。”   她停了下来,阿箬追问:“然后呢?”   “没啦,还没有结局呢。”   不归捏了捏楚思远的肩头笑道:“石头冷硬,花朵那么娇嫩的美丽之物,比起依偎石头,不如与一株相匹配的草相伴。鱼儿,你说是么?”   楚思远:“?”   宛妗笑了一笑:“不啦,假如那石头变成了磐石,那花也能变作个蒲苇。”   不归颔首,看向了思坤。   思坤纠结了好一会:“我不像你们能讲,我就说个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吧。是这样的,有只红狐狸和一头黑熊私定终身了……”   话一出来,其他人都笑开了。   “这可真奇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两只走兽,怎么个私定终身法?”   “你别打岔,来,继续说。”   “嗯……黑熊说要为狐狸摘一朵寒铁打的花,就意气风发地去了,可是它没能回来。狐狸知道后,一夜之间红皮毛全白了。”   笑声凝固,一阵寂静。   思平难以置信:“怎么的?死了?”   思坤揩了揩鼻子:“好像是的,别人给我讲的嘛。”   “改个结局!这个不好!”思鸿生气,“这个故事不好听,姐你罚他。”   “罚什么?只准你听团圆,不准他人说死别么?”   罗沁将她空了的盅取走,她的指尖风淡云轻地拂过桌面,似乎是在抚走什么尘埃。   “这开头便引了你的笑,可见你乍听之下也觉荒唐。这等开始就荒谬的,最后纵是圆满了,想必能挑的刺也多的是,既然如此,何必较真结尾。”   “左右都是荒唐。”   狐狸与熊,两者根源上就是异族,奢谈什么完满。   她看自己的指尖,风淡云轻地想,横竖没的可能。   姚蓉见其间氛围低迷,便笑着讲了个自己寄居母舅家的有趣过往,说了些民间的趣事,在座的天之骄子们少听,兴趣也就被带了起来。   不归听到一个负气离家出走的,唇瓣一扬,似笑非笑地看了楚思远一眼。   姚蓉讲完,不归偏不点他讲,反而转头促狭地挤兑罗沁:“你来一个。”   罗沁怔了一会,咬了咬牙根,脑筋一转彬彬有礼地挤兑了回去:“奴婢孤陋寡闻,没什么精怪故事,倒是因为广梧养着家猫,觉得那猫有些好笑地方。”   “列位都知道,猫都爱吃鱼。可不知怎的,忽有一日,那猫叼了一尾鱼来,竟自己养着看护,有时馋了忍不住舔上一口,既希望鱼快些长大吞入腹又心生爱惜,行止看着好笑极了。不像在养食饵,却像供着——心、肝、宝、贝。”   偶尔主子嘴上放松,泄露了对四公子的几句玩笑爱称,罗沁路过听见了,一面觉得好笑又觉得温馨,便记在了心里。   只是这么隐晦肉麻地兜出来,不归不免得牙根一酸,原本想逗她讲思鸿,却成自己栽跟头,于是瞪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的:“那肥猫,确实古怪。”   偏楚思远还一本正经:“那鱼的确是顶顶好的稀奇东西,这个我可以作证。”   其他人不知道里面隐喻,只谈论这猫的稀罕古怪。   不归越听越不对,手指向了楚思远,他以为是轮到自己,清清嗓子说了个开头:“我……”   谁知那指像只恼人的蝶,不点这鱼,滑向了身后的萍儿:“萍儿来讲个。”   楚思远只好闭嘴,飞快地舔了下牙齿。   萍儿惊讶了一瞬,眼睛下意识看向正殿外,而后一笑:“殿下钦点,奴婢怎么也得编一个出来,可奴婢口笨,说个自家妹妹的吧。”   “奴婢妹妹有个青梅竹马,相处多年,很是喜爱。可那人碍于种种不肯吐露心迹,妹妹以为他无意,慢慢也灰了心。我们家乡有个习俗,人们每过生辰都会自己做个平安符,那人每年也会做,有回叫妹妹撞见了,却看到护身符上刻的是妹妹的名字。”   “那呆子急着要捂住一旁的匣子,妹妹蛮横抢了去,打开一看,新旧参差八个护身符,刻的都是妹妹的名。”   众人听完都笑出来:“俏冤家。”   不归看着她笑:“不用怕,孤做主。”   萍儿连忙低头,转着手指头抿唇笑。   最后大家的目光都来到了楚思远身上,他看向她,微歪着头,眉尾上挑,似是在问:轮到我了吧?   不归点头,他便开口:“我有只猫。”   “那猫古怪,想吃尾鱼,便抓了鱼饵去垂钓,鱼闻香而去,乖乖上钩。猫得意,问:‘我的鱼饵香吧?’鱼答:‘是,你很香。’”   故事戛然而止,众人楞了好一会:“然后呢?”   他说:“然后,我那猫就把那鱼供起来,当作——心、肝、宝、贝。”   不归闻言猝不及防,转头干呛了起来。   楚思远忍笑:“阿姐没事吧?”   不归咬牙,忿忿然地剜了他一眼。   这时门口有一声音:“你们倒是有雅兴。”   三个皇子登时敛笑,站起来往门口望:“父皇!”   那门口站着个玄袍清癯的男子,转着拇指间一枚盘龙扳指,正是宗帝。   霎时全员起身行礼,宗帝笑着挥手:“入广梧不必拘礼,都坐着吧。”说着便踏进来。   不归起身让主位:“舅父请坐。”   而后她自己赶走楚思远,堂而皇之地坐在了他的位子上,又堂而皇之地揽了他,使之坐在自己腿上。   宗帝进去便在正位坐下,看着他们姐弟情状,不免一笑。   “舅父也得空了?今日是什么稀罕日子,一屋子龙驹凤雏不说,真龙也赏光来了。”不归拢住楚思远的腰,如今他长高了些,下巴磕他肩膀上刚刚好,惬意得很,如果他再配合下,不要这样僵硬的话就更好了。   四个皇子同在一处,她的偏爱显露得堂而皇之,甚至有些用力过猛。   宗帝只笑:“真龙也会饿,想着这儿有好厨子,便过来蹭点晚膳。没想到广梧这样热闹,连蓉儿也来了,开着说书宴。”   不归弯了眼睛:“晚膳好说,但好处怎么也得给一点吧?不知天子可有兴和我等同乐、来个压轴的?”   其他人不敢随意放肆,即便是丽妃、三个皇子,也只笑着不敢附和。自皇帝进来,众人的脊梁都绷紧了,尤其是思平,看着那正侧三人,父慈女孝、姊善弟顺,仿佛只有他三人才是一副天伦之乐的正经样子,而自己更像个局外人。   “你们瞧瞧这个人,不知是随了谁,竟这样吝啬,一顿饭都要拿捏。”宗帝指着她朝众人说话,眉目是温和的,只是个寻常长辈的样子。   姚蓉笑:“公主是您手把手带着的,不随陛下随谁?”   宗帝却摇头:“不随朕,随她母亲。”   楚思远感觉到腰上的手倏忽一紧,按捺着隐忍不发。然而她的声音就在耳畔:“母亲不也是您带大的?自然是上梁不正,下下梁歪。”   这话大胆,可宗帝开颜了:“有理,是朕之过。”   思鸿憋不住好奇,直眉楞眼地问:“小姑怎么是父皇带大的?”   宗帝瞧过去,反问:“怎么,你母亲不曾同你说过?”   思鸿丈二摸不着头脑:“没有啊。”   宗帝眼里划过什么奇异的东西,一笑带过:“你小姑年幼失母,寄养中宫,也算有朕几分带养。陈年往事了,不提也罢。”   不归在一旁起哄:“便是不提往事,故事却是不能落的,舅父要不要儿臣打个快板伴奏?”   宗帝扶额:“不必了,那竹板你自己玩儿去。”   他思索了片刻,娓娓道:“不周山有怪,怪浇灌一花,花开使天地失色。然花弃哺育者随人而去,怪甚念之,弃山河而追之。数年寻之不见,怪不回头,故不周山改名,人称为——”   不归入了套:“为什么?”   “不归。”   她莫名其妙:“是,我在这。”   楚思远笑了出来,而后思平、罗沁也笑,不归回神,见一屋的人都掩嘴笑,耳根红了点,只怪自己入神,又不好向宗帝抗议,便恶狠狠地撞了楚思远的脑袋,只欺负他:“不准笑了!”   她低声不平:“你们父子都拿乔我!”   气声在耳廓响起,她的气息奔腾侵袭,海潮汹涌。   他的心口忽然洒了千罐蜜,浸润每一脉络,铺满十里红尘。他依偎着她看了这广梧一眼,只觉今生来到此处,说不出的静好欢喜。   这夜广梧宫的晚膳是有史以来的丰富热闹,皇帝与后妃、公主与四位皇子、贵女与未来的女官,他们竟都聚在了一处,举觞同著,言欢共笑,每一个人都在其中享其惊奇和新乐。无数奔窜的溪流越过河山,在此收成命运洪流,几度冲刷,遂有了山河雏形。   不归在笑声鬓影里饮了三杯太平山川,握着楚思远的手,悄悄地与他咬耳朵:“鱼儿,阿姐也给你讲个故事——”   “这世间有好些不归人行不归路,夸父追日,嫦娥奔月,周王慕西王母……还有一矜寡孤疾,也走不归路。长夜漫漫,有衣冠作古,有鹤桃红,这不归人背靠衣冠吻桃红,倏忽黑暗,倏忽光明,倏忽听见鸟儿振翅之声……”   这不归人睁开眼,有燕来回。 第49章   其夜享欢,翌日不归起来时敲敲额心,漱口后便含了颗药丸。待出去,楚思远衣冠整齐,守着一碗鱼粥。   不归咽下,本心欣然,药心宁静,因此步伐从容不迫,眉温笑浓。   “怎么不吃?”   少年回头,眼睛比刀还亮:“等阿姐,快来,你又睡懒觉噻。”   不归来到他身边做下,舀粥喝:“今天是什么功课?”   “老样子,上午教经纶,下午练武。”他深深看着她,“阿姐呢?今天还抱着小雨睡懒觉么?”   不归一晒:“闲日子到头了,今儿有事,中午不回来吃饭,大概要下午再回来了。”   “你去哪儿?”   “出宫办事。”   “我和你一起去好吗?”   不归抬手揉他发顶:“阿姐有正事,待闲暇再带你去玩好不好?你若是想要什么东西,阿姐给你带回来就是。”   她就拿他当小孩哄。   楚思远垂眼:“不用,我什么也不想要。”   “那,乖乖上学去。”不归摸得顺手,又揩了他漆黑的鬓角一把,逗猫的习惯出来了:“学得好了,阿姐有赏。”   楚思远不语,觉着珍馐入口,嚼如糟糠。   送走这崽子后,不归回去换装,换了当初在会试考场外的少年装扮,别着扇出宫去了。   她展着信笺看,那于尔征果真右手出了问题,辞了写花灯的活,却又不肯闲着,接了翻译西域文书的散活,真是个劳苦命。   不归不知道他还有这一本领,不禁诧异于相不仅博古通今,还精中原外域语言,果然不该籍籍无名。不说其经世才能,就冲这语言天赋,不留下着实浪费。   她弹了一下信笺,信上记于尔征拒绝了两位显赫家世好友的资助,执意不肯和他们一起住上好的客栈,去六尾巷租了个便宜旅舍凑合着过,只等揭榜。马车由此向那目的地驶去。   前世科举出了四个才俊,于尔征作为唯一一个寒士,他的登科已然昭示了变革。历数几百年,楚国太多年没有底层跃上来,庞大的权力机器年复一年地运转,偶尔有草莽惊世,也不过一瞬即逝,比如不归的父亲言椿,以及和他同届的武状元于霆。纵跃十六年,天坪上才出现了一个于尔征,堪称朝之珍稀。   不归还记得前世第一次见到于尔征的模样,她早见过他的一手好字,只是不知其人。庆功宴上,满目锦绣的进士里,他一身深灰布衣,乍看背影还以为是哪个误入金碧的泥胎,只在转身与人谈笑的时候,才叫她明确捕捉到他的出众之地。   与冯观文的倜傥、刘采仲的温雅、姚左牧的刚直都不同,那探花郎有一股纯然之质,是不曾受名利场、角逐地改造和隐藏的天然,无锋有角,干净澄澈。   这样明净的人,正是那种甘愿赴汤蹈火誓死追随的呆子。   杏花灯影里,不归一眼记住了他,只是不够果断,探花郎很快就被楚派一系拉拢过去,平添了后来的许多麻烦。   争乱结束后,不归收整百官,放眼望去找不到一个适合为首的,便亲自去请。于尔征不肯背主,不归便策反了康王心腹,让人前去说服他:“那言不归一介女流,由她为君,河山迟早祸败衰颓。君不出仕并非忠心康王,反而是不忠康王之天下。”   一根筋果真被说服,布衣入朝堂为相,三年来除了清廉为政,剩下的精力全用来怼女帝,与老宗室们沆瀣一气。   女帝有时被怼到气噎,几度想下旨轰他滚回康王的封地昌城去,甚至盛怒之下,拔剑指过一根筋。   然相不惧死,怎以死威之。   不归回忆到此处反而一笑。这位半生的死对头虽然给人添了不少气,但在当时的缟白心境下,却也不失为一柄支撑的匕首。   车停了,她收回信笺下去,穿过纷乱嘈杂的六尾巷,进了那家小旅舍。走过混杂的楼道,她在尽头的房门前停下,拦下要敲门的赵康,自己屈指叩门。   门里传出一声咳嗽:“请进。”   不归推开门进去,一只脚踩在了看不懂的纸页上面,便低头去拾起:“对不住,踩脏了公子的文书。”   伏在矮桌上的人愕然抬起头来,一张脸在斑驳光线里莫名的怆然。   他立即站起来,咬破了嘴唇,一字不发。似乎无措,震惊,以及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痛苦。   不归抚平那纸页走去递给他:“还你……嗯?公子怎么哭了?”   于尔征扭头:“有灰尘……见笑了。”   不归打量了他一眼,放了那纸,叹了一声:“还认得我么?一月不见,公子摧折了。”   他低着头,声音沙哑:“岂敢忘却……殿下美意,是我无能消受。”   “无能?孤不见得。”她笑了笑,想找个地方坐下,奈何这房间又窄又乱,只好弯腰收拾了些外文纸,拉过一个蒲团坐下。   于尔征慌乱:“殿下怎能坐在这里……”   “公子坐,别拘谨。”不归挥手,自笑自乐,“这样恭敬,反叫孤不习惯了。”   他刚坐下,听此手指一抖,头更低了。   不归知道此人生性有些呆板,不等他开口先问:“科考时见公子右手似乎不对,可是伤了?如今还好?”   于尔征把手藏到桌下:“多谢殿下关怀,小事而已。”   她微皱了眉:“十几年寒窗,不正是为了一朝科举?偏在紧要关头伤了手,多年苦读付之一炬,怎能算小事。怎么便伤着了?”   他垂首:“蒙殿下不平,只不过是……天意如此。”   不归眯了眼睛,以为他是心里有数,认定无缘杏榜而消沉。   她冷声:“没有天,主宰世间的唯有人。纵是有天,也是人定胜天。你要信服于天,还不如屈服于我。”   他一震,凝视着她,字眼颤抖:“殿下,您要做什么?”   不归见惯了前世那个犀利尖锐的宰相,此刻见他消极,很是恨铁不成钢:“孤要公子入那庙堂,与冯姚抗衡、与世家宣战、与贪腐作对、与不公不正作对,你能吗?你敢吗?”   “孤要你为臣为相,立命生民福祉、束缚高位滥权、制约朝堂权党、修身广名天下,你能吗?敢吗?”   于尔征却低着头,兀自不肯开口。   不归等了半晌,无奈地想,好呆的一根筋。   “会有那样一个人去辅佐您的……”他低声,“殿下,会有比草民,更适合辅佐您的人。”   寂静了半晌,他听见她坚决的声音:“没有。除了你,没有更适合的臣僚了。”   他呆呆抬头,她伸手而来:“既然公子意志消磨,孤也不便多说。月前留下的那盏灯,拿来。”   他喃喃:“您要做什么啊。”   不归不耐烦了,很想怼他一番,好在今早含的药丸起了平心静气的作用,于是化成了言简意赅的强硬命令:“拿来。”   于尔征脑中始终浑噩,但身体习惯了言听计从,机械地起身去拿珍藏的花灯,奉到了她面前。   灯简素无华,不归转过两面,看那龙飞凤舞的“吕望”、“卧龙”四字,这才点头:“这灯给我,回头赔你。”   她提了灯站起身,扫了一眼陋室里的鬼画符纸页:“孤来,只是告知公子一件事,既然被孤点了名,就没有阁下拒绝的道理。”   不归装完这强硬的一比,话也说完了,灯也拿到了,遂提灯离开,留给他一句:“好好思谋前程吧。”   走到门口,背后的人叫住了她:“殿下!”   不归回头。   “您……多顾念自己。”   她皱了皱眉,转身离开了。   赵康询问:“殿下回宫么?”   “不,去礼部。”不归提着花灯上车,望了一眼旅舍,又低声道:“叫你的人看着这书生。”   “保护还是?”   “监视。注意谁人来找他,以及他自己的行踪、处事。”她敛眉,“这书生,不对劲了。”   赵康应了声是,任劳任怨地继续当马车夫。 第50章   此时礼部正在紧张复审,没了冯太师主持,进度显然比往届慢,主持的礼部尚书和郭大学士连日操劳,发顶都肉眼可见地稀疏了。好不容易改好了第一遍,今天才得以喘口气,正坐着喝茶主持工作,忽然就有人慌慌张张地进来禀报:“大人,公主殿下来访!”   杜礼部和威亲王他们同桌开过会,对这小阎罗有过被怼的阴影,顿时喷了茶:“什么?”   刚擦了桌子,那少年打扮的公主就一手提着花灯,一手撩起襟摆走进来了。她抬眼向在座大臣点头示意,左眼太蓝,右眼太黑,即使五官生得极好,也着实瘆人。   众臣起来行了礼,面面相觑。   不归走去,在正中空着的椅子落座,花灯放在桌上。   “孤只是来看看,列位大人继续忙。”   众臣看着这少女坐在往年冯太师的位子上,脸色各异。虽然名义上都是总监考,但说白了公主不过是倚仗出身,能和太师比什么资历?   郭学士看不惯:“殿下,您……”   不归看去:“大学士不忙?”   郭学士对上她的眼睛,不知怎的生出一股寒意,擦了擦额头讪讪道:“忙过了,现在不那么忙了。”   杜礼部内心内牛满面,读书人读了太多书也不好,遇到上司这种询问都不知道遮掩两下吗?!   为了头顶发量,礼部连忙作揖补救:“回禀殿下,臣等刚结束第一轮改卷,正在夜以继日地复审,以赶揭榜。”   不归转着花灯笑:“诸位大人辛苦了,怎么还站着?快请坐。”   杜礼部和郭学士的位子在她两旁,杜礼部见她对花灯爱不释手,便捧了一句:“殿下这灯当真不凡,其字笔力不俗。”   不归颔首:“尚书好眼力,孤自民间见此灯,深爱其字,这还是向其主暂借来的。”她转头问郭学士:“大学士以为,灯上字如何呢?”   花灯一转,郭学士看清了入木三分的“卧龙”两字,眼睛一亮:“好书法,俊飞神逸,只是少了一点刚重。”   不归转到“吕望”的一面:“这二字呢?”   郭学士大惊:“好字!筋骨厚重,气势恢宏,有威亲王遗风!”   “依大学士看,这吕望写得比那卧龙二字好了?”   老头儿起了痴劲:“非也非也!不能因为这二字有亲王风骨就断它为高品,我看这二者虽风格迥异,但各有妙处,论笔锋是不相上下的。殿下能否让我仔细看看?”   “那是自然。”   郭学士越看眼睛越亮:“这又是写在花灯上,而非铺纸落墨所成的,更见落笔者功力,实在难得!不知道是哪两位大家写的?”   “同一人写的。”   “啊?”   不归点头:“确实是同一人、同一时刻写的。”   那花灯被挨个传了一圈,所到之处赞叹声不已,最后回到不归手里。她问郭学士:“不知道这等字迹若是在科卷上,能否添些成绩?”   杜礼部刚想保守回答视情况而定,郭大学士已经连连摆手了:“评卷评的是文,不是鉴赏书法大家,如果空有其表而失内容,那当然是不成的。”   礼部尚书内心呜呜饮恨,猪队友啊。   “大学士无私,这很好。”不归轻笑,又问:“那么反之,如果文策出彩而字迹潦草,学士又是否一同视之?”   郭学士一怔,竟没答话了。   她轻点花灯,尽量温和地扫了满堂一眼:“诸位大人辛劳已久,手中所阅的考卷恒河沙数,总会有精力不支的疲惫时刻。若在劳累时接过一份潦草考卷,是否也会有那么一点意乱呢?十年寒窗得一次春试,想来也有因紧绷而一时乱了笔的士子。如孤手中这盏灯的持笔人,就因开考前不慎伤了手,丢了一手好字。但这有才者,文策底蕴自然有之。若因草笔而一掠而过,与将来的栋梁失之交臂……”   她叹了口气:“何其可惜啊。”   不归惋惜地抚过那灯,指尖一用力,刺啦一声划破了众人惊叹的字迹。   “大家书法,也只能因身份低微而流转于两文花灯上。国柱之才,也只能籍籍无名于闹市,蹉跎大好年华。”   她提着废了的花灯,问郭学士:“大学士以为呢?”   郭学士看着那盏彻底毁了的花灯,痛惜不已:“殿下所说极是。老臣改卷,确实也有疏忽的时刻,也许就错漏了人才。老臣以为,复审之时可以再翻改一次!”   杜礼部内心呜呼一声,已经提前感觉到头顶的冷意。   不归颔首:“大学士为国择才,孤受教良多了。”她起身向众臣作揖:“不归代数千学子,感谢列位大人。”   众臣连忙起来回礼,口称分内之事,不敢受谢。   不归和两个主要负责人认真探讨了后续工作,杜礼部提议延后揭榜日期,被一口否决。不归当场提笔给列了计划清单,条理清晰,时间卡得丧心病狂的精准,郭学士又刚被激了一把,一味点头附和。   但不归心知肚明后续还得礼部尚书安排才能妥善,便将清单递给杜礼部,道:“辛苦诸位了,孤这就回宫启奏陛下,劳碌之月,该当添些笔墨油灯费用。”   杜礼部接过,脸上才有了点喜色。   不归便留下灯,起身离开。   出了礼部大门,不归绑上眼罩,天色已经临午。她没关心饥肠辘辘,问赵康:“来之前吩咐的东西买妥了?”   “都妥了,足有一箱,备在马车里了。”   不归点头,一步踏上了马车:“那么收工,回宫。”   路途不短,她在马车里开了箱子,看了一眼那些眼花缭乱的金属零件,拾起一本老少通用的机关入门书籍,晃晃悠悠地看起来。   .   不归回了宫后,吩咐把那一箱东西悄悄运回广梧,自己则马不停蹄去了养正殿。   点掐得刚刚好,宗帝正准备吃午饭。   宗帝略略惊奇,见她一身衣服,笑问:“出宫了?”   “是,刚回来,饥肠辘辘了。”   贾保忙给她添了一碟开胃点心,说:“薛茹不在,殿下好像就瘦了。”   不归整整袖子坐下,笑道:“哪有的事,贾叔每见我都这样说,和茹姨一个样啊。”   宗帝左右打量:“朕看着倒像胖了。”   不归不笑了,抬手捏自己的脸,狐疑不已:“难道是这阵子懒怠了?”   宗帝开怀,把自己面前的菜端到了她面前:“胖了才好!正该好好休养。”   不归顺势用了点心:“您放心,我无时不刻不在养的。舅父您第一大忙人,才该精细的。”   “哪一日不细致了?你看这桌上的菜样,一年到头不重样,处处精致。可朕反倒觉得,如昨晚那样的热闹晚膳,才是滋养人心的好法子。”   “必定是从前母亲性子热活,引得舅父受不来安静。”   宗帝顿了下:“也有几番道理。”   “我不像母亲,不能给您制造热烈天伦。”不归一边吃一边自然唠嗑,“舅父养大母亲也养大我,怎么就教出两个截然不同的性子呢?”   “说些什么傻话。”宗帝摇头笑她,“有些地方上,你和易月再像不过。只不过你更效似朕,我们喜爱热闹,然而自己不会制造,便贪享他人热活的生命力。易月于朕,思远于你,一样的。”   不归一怔,从未想过这一点。   “楞着什么?再不动著,满桌的菜都要凉了。”   不归心神不守地扒了几口,打好的草稿全忘了,一门心思飞到了两代人的羁绊上。   宗帝见她不说话,过了一会才问她:“出宫做什么去了?”   不归醒神,搜肠刮肚地按着脚本有侧有重地将礼部复审一事告诉宗帝,她观察着宗帝神情,见他没有不满,才松了提着的心:“儿臣先斩后奏,舅父莫要怪罪。”   宗帝没有流露褒贬:“礼部翰林是朝堂的一块重地,此事可大可小,既开了先例,往后便需再完善。不过此时传出去,那些士子听到了只会感念恩德,你的处理不算坏事。舅父不会置喙。”   不归趁热打铁:“儿臣还有一事,又与丽妃息息相关,斗胆再向舅父请命。”   “丽妃有表兄名姚左牧,儿臣先前暗自去过太学,其人才高八斗,虽比不得淑娘娘之弟,但也是可造之才,遂进一步观察他多日。此人秉性刚直,不归以为最适合他的莫过于御史、刑部等地,就怕姜户部有心结派划了他去,损失我朝一吏。”   宗帝思索一阵,点头道:“善。”   不归松了口气:“舅父不怪我便好。”   他看了不归一眼:“见怪不怪。奇的是你从前并没有这个参与朝政的心,如今是怎么了?”   不归安静吃饭,半晌,回答:“如今拖家带口了。”   宗帝眉一扬,发自肺腑地笑了起来。   临走前,宗帝嘱咐她:“此次总监考,你上头有朕和亲王挡着,是以事事顺利。再者礼部翰林人事还算简易,若要涉政,你往后的路未必这样好走。”   “是。”不归恭敬弯腰,行完礼起来一脸的任狂:“舅父既在,不归何惧之有?”   宗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但没有反驳。   宫人打了伞,不归迟迟没有踏出,思忖了一会,回头问:“舅父,母亲于您,是否早已跨过了天家手足的情谊?”   从来游刃有余的帝王,这一刻在这一双异瞳里,第一次感到了力不足。但为君半生,愈是震动,面上就愈不动声色。   “朕与你母亲朝夕相伴十四年。不归觉得,能以手足情深四字简单蔽之么?”   她摇摇头,喃喃问:“半生相伴,再没有比这更亲的存在了。那思念应跨越春秋、跨越了生死吧?”   血痂扯开,宗帝唇上却笑,漾开了眼角细细的纹:“是啊。”   他目送不归离去,眼睛在温暖春风里渐渐浑浊。   不归回到广梧,萍儿在园子里翻着新账目,林向在一边帮着对,她报一串,他打一勾并注释。见不归回来,他二人起来行礼。   不归看这时辰,想他应该正在午睡:“公子睡着不曾?”   “回殿下,公子用完午膳就走啦。”   不归结结实实地愣住了:“今天怎么这样早?”   林向:“公子说殿下要下午才回来,说留着无用,不如去演武场练习功课,劝都劝不住。”   她无言地站在原处,发了好一会的呆。 第51章   下午,陈涵刚到演武场就看见了挽弓的楚思远,走去一看,只见他挥汗如雨,原处的靶子上密密麻麻全是箭镞。   陈涵奇了:“四公子今天怎么了?”   楚思远停下,擦了把汗:“没什么,就是觉得开弓痛快。”   陈涵见他手指微微痉挛,抢了他的弓掂量,眉扬了:“半石的弓?”   他若无其事地挥挥手臂:“这个好,我不能总用轻弓,甚至竹弓。那在涵哥眼里和玩具没两样吧?他们说你是在军营里长大的,十五岁就能开两石的铁弓了,我如今不过是区区半石。”   “不能这么比,公子,欲速则不达,你这样不节制,明天就握不了笔了。”陈涵严肃,“还有待会的马术,你要是握不住马缰,很可能会复制昨天的惨剧。”   “……”   楚思远看了远处的马厩一眼,低声:“哥,传授点御马的诀窍吧。”   “武课没有什么诀窍,都是稳扎稳打来的。”   “哥,我有钱。”   陈涵横眉:“我要你的钱干嘛?”   “蒹葭坊很贵啊。”   陈涵霎时跳了起来:“你……!”   楚思远竖指:“嘘,我没告诉过人的,别慌,别慌。”   陈涵变成一只大红螃蟹,脑袋腾腾冒着热气:“你怎知……我……”   “我鼻子灵,去过那里两回,那儿的香气太特别了。”楚思远又揩了一把汗,“涵哥,你不用跟我见外的。你待我赤忱,一直真心教我功课,我不是黑白不分的土包子……哦,我是土包子来着,不贴金了。总之我很理解,有难处尽管吩咐我,我能帮忙的。”   陈涵疯狂摆手:“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楚思远看他语无伦次,忍不住笑了:“涵哥,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啊?”   “什么、什么难为情?”   楚思远拉低他附耳道:“遇上对的人,一见倾心不奇怪的。”   陈涵又跳了起来:“我、我不是……那样!”他脑袋上的青筋都要蹦出来了,“我只是、只是想再看她跳舞而已!”   “好好好你别激动。”楚思远拉住他,又按捺不住好奇,“那……哥你有再见到她么?”   陈涵黯然了:“没有。”   楚思远沉默了一会,踮了脚用力地拍拍他的肩膀,嘴里小声嘀咕:“难兄难弟噻。”   没一会儿,教马术课的京畿副统领郭鹤仁吹着哨子进场,这壮汉骑着匹比楚思远还要高出一大截的高头大马,沿着场溜了一圈,过完瘾头才大喝一声:“牵出你们的坐骑!”   楚思远和陈涵结伴去,陈涵咳了两声,按着自己的经验和他说些御马省力的法子,末了认真道:“我紧跟在你身边,虽然昨天摔下来了,但你不要怕,必须要先过心里的关。”   楚思远点头:“我昨天只是个意外……”   他正要说下去,看清了马厩旁的一个身影,心情忽然明媚起来,快步上去打招呼:“燕回?”   燕回正在角落里摆弄草料,闻声回头展露了一个黑黢黢的笑容:“啊,小公子。”   “你身体好些了吗?”   “好很多啦,没想到今天出来当值,还能遇上小公子,真好。”   楚思远比划了两人的身高:“不知怎的,一看见你我就高兴。不过你大我很多吗?别叫我小公子了,都被你们叫小了。”   燕回瞟了一下周围,从善如流地轻声细语:“好的,那边好似在催了,思远要挑哪匹马?”   楚思远听了心里舒坦,这才越过她肩头,牵出了一匹小矮马:“就它吧,看上去很憨厚的样子。”   燕回的笑容有点僵:“……”   说好的高头大马呢??   楚思远拉着小马驹出来:“我去了,你身体弱,待会没事躲在马棚里别出来了。这里真不错,冬暖夏凉的,我以前在外头住的都没这里的马儿条件好。”   燕回一顿,走到他身边,抚了抚还有些不安分的马驹,为他检查整顿了马具,压沉了嗓子:“思远,小心。”   “没事。”他笑着拉马过去,又回头看她,草长莺飞里眉目生动:“燕回,你笑起来真温柔,好像一切阴霾都没了。你多笑笑,别总垂着眉,别丧着啊。”   燕回抬起眼睑,朝他扬起唇角。   楚思远多贪看了这一眼,转身而去时,觉得心中又有熊熊斗志。   然后他上马,没威风两步就被摔下来了。   周围的人吓坏了,一股脑赶过去叠声问情况。   楚思远拍掉身上的草,不拉陈涵伸过来的手,暗骂两声站起来:“没事没事,意外。”   他扯着缰绳再度上去,眼一转,看见马场外焦急扒着篱笆的燕回。   楚思远心里一暖,冲这气质与长姐有几分相似的少年挥了挥手。   “脚踩牢,手握紧不是勒紧,还有,别那么冲!”陈涵在他身边弯着腰说话,没办法,他的马比楚思远的高了一头。   “知道了。”   他腿一收,低声一喝,也不吸取教训,手猛的一扬,赶着那马扎了出去。   “思远!”   小马驹和他一样年少,看着垂眉耷眼的憨厚相,血性一起来横冲直撞,嘶鸣着刮起了一阵腥风,竟把陈涵都给甩开了。   眼看那马就要撞上篱笆,他于危急之下反而福至心灵,拽着缰绳夹着马腹一勒,斜斜擦着篱笆飞跑起来。   演武场里其他人只在边缘试着遛马,只有他这初生牛犊,拽着马驹贴着最外缘飞跑。   一圈,两圈。   众人原先惊呼,后来视线都跟着他,郭鹤仁笑说:“好胆。”   燕回咬着舌尖,配合药性压下一点惊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到了后来才松口气,心内直骂。   他打马忽然冲来,嘴里跳着一声哨,惊雷般跳进燕回耳里,倏忽冲散了一切斥责,只看着他快活,眼神慢慢柔和。   燕回眼睛跟着他跑了足足十三圈,直跑得那马驹喘出了白沫,他才驱着马到郭鹤仁跟前去,不知说了什么,而后和伙伴们打了招呼,悻悻出了马场。   燕回跟上去,却见他下马站不稳,连忙上去扶住。   楚思远落地泛了点目眩,臂弯下一沉,扶住了一只纤细的臂膀。他转头看去,笑了一笑:“谢啦。”   燕回扶他去角落里坐,楚思远拍了拍脑袋,想要驱除眼前的星星,手叫人推开,改而是冰凉的两指贴上来,揉着他太阳穴。   燕回语气有些责备:“怎么这么蛮横呢?受得住么?”   楚思远索性闭上眼,笑道:“没事,我就喜欢那感觉,痛快,跑起来跟飞着一样。”   燕回摇摇头,问:“那你和副统领说了什么?看着脸色不好。”   他睁了眼,悻悻地看了场内一眼,道:“我跟他说我功课成了,早点下课,他不准,非要掐着点。”   “为什么要早退?”   “回去见我阿姐。”他抽了一根草芽,也不嫌弃,擦了擦搁嘴里就咬,“大半天没见着人了,闷得慌。”   燕回没出声。   “我念着人,人不念我。”少年叼着草后靠,露出一截喉结已现端倪的脖颈,“嗳。”   他发了一会呆,而后撞了撞身边人:“燕回,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了?不舒服了?”   “没有。”燕回笑了笑,“既然不能早退,公子怎么不回去骑马?不是喜欢那痛快么?”   楚思远努嘴:“这没人哩,叫我名字就成。来,你把手伸给我。”   燕回疑惑地伸出手,他的手随即放了上来,她不明所以地眯了眼睛一瞧,看见了他手指上的茧子和细碎疤痕。   像是新添的。   他翻手握住她:“感觉到了吗?”   “什么?”燕回只感出这少年灼热的温度,楞了一会,才觉出这手细细的战栗。   “脱力了。拉了一晌午的弓弦,握不紧绳了。”楚思远舌尖玩着草根,看了她一眼,“噫,你的手好凉,体虚么?”   燕回抬起另一手拢住他:“是思远手热。既然疲累在先,为何还要逞强连跑十三圈?”   “想早退啊。”   燕回噎住,低头道:“同一屋子下的,何必急于一时呢?”   他拿下草,捻着那柄,拿草芽挨燕回的脸:“嗳,你有什么至亲吗?”   “有的。”   “是唯一的吗?”   燕回摇头:“不是。”   “那你就不懂了。”楚思远双手枕在后脑,眼神往上飘忽,“我只有这一个,唯一的,仅有的。”   “……”   “我心里也奇怪,总觉得是看一眼少一眼。这些日子都是偷来的,说不定哪天,就跟泡沫似的没了。”他怅然若失,摇头笑,“燕回,你也不懂的。”   燕回脱口而出:“子非鱼。”   ……不对,他是鱼。   她只好改口:“我虽不懂,但你大可和殿下一说,这样她才知道你怎样看重,才知你的想法……”   才好对症下药啊。   他却摇头,笑得无奈:“不是时候呢,我还远远不够格,这说出来,估计也就是被当做一句笑话。”   “殿下不会的。”   “会的。”他笃定,“他们差不离的。你没走到和她并肩的地方,她便习惯用俯视的眼睛凝望你,你掀多大的波澜,从上看下去时总是显得稚气,只会叫人以为是玩笑脾气。”   燕回抠手:“小小年纪,怎的想那么多。”   “你口中的殿下想得才多啊。”楚思远两手撑在膝盖上,合指抵着渐渐挺拔的鼻梁,神情怔忡,“她不也半大孩子,心思却藏了一个大地窖似的,埋得不见天日。我知道的,我一瞧她的眼睛就知道的。那心思里也有我,可她不说,嫌我担不来,我……”   他声音低下去:“我也不敢问。”   这少年绷着,侧影委屈又倔强,燕回心潮起伏,恍然想抚一抚他的额顶。   演武场传来一声哨子,楚思远猛的站起:“集合了,我过去了。”   “可你的手!”   “没事。”他比划了两下,方才的消沉无影无踪,笑道:“歇够啦,我继续修炼去。”他去拉那埋头吃草的马驹:“好家伙,吃这么多,有我风范,你以后个头肯定不错。”   他牵着马而去,又回头朝她一笑:“我胡说好些废话啦,你不要当真啊。”   “知道的,我是——”燕回垂了眼睑,“我是思远的废话篓子,这样好不好?”   楚思远一怔,低头闷笑了一阵。   “好啊。那下回你来,我再倒垃圾给你。”   “好。”   你的每一句垃圾,落在我这儿,都是珍宝。   楚思远回去继续骑马,等到下课点,手臂都快麻了。他和众人牵着马回马厩,左右一望,却没见到燕回了。他心里又急,便和大家匆匆告别,自己先行一步。   他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的广梧,半天不见的人就坐在园子的秋千架上,抱着小雨出神。   楚思远看了一会她的后背,先扬起无邪笑容,再压着炽热尽量自然地唤了一声。   不归回头,眼睛还因不适而有点泛红,这会看见他看似无忧无虑的明媚笑意,不知为何,鼻尖酸了些许。   半生相伴,再没有比这更亲的存在了。   她冲他喵了一声。   楚思远哈哈:“阿姐真成精了?”   她道:“叫心肝宝贝呢。” 第52章   四月上旬,杏榜揭开。   长丹的张贴告示栏前全挤满了人,有榜上得名的,做出了人生当中第一次狂叫、当街撒铜板飞跑的举动。也有榜上无名的,憋着两泡眼泪抽噎而去,一锭银子换一坛酒的。   “第一位,冯观文!第二位,刘采仲!第三位,姚左牧!”   唱榜的敲着鼓,卖力地一报到底,不断有书生路过,留下些赏银,于是那声音越唱越高,传遍长丹街巷。   于两文还在旅舍里鼓捣些什么,忽然脚步声大作,房门嚯啦被推开,两个青年不由分说地冲进来,左右把他架了出去。   于尔征:“!”   “冯……冯弟,姚兄,你们做什么呢!”   “去喝酒!”   于尔征听见街道纷扰,这才想起今天是开榜日子,心中复杂:“两位必定名列前茅,祝贺……”   冯姚两人兴奋地喊道:“你也在榜上!”   “!!”   高亢的唱榜声传来:“第五十九位,于尔征!第六十位,蒙图罕!!”   “怎么可能……”于尔征无比错愕,惊大于喜。   冯观文哈哈大笑:“贤兄有实学,岂是一纸烂字能遮掩的!”   姚左牧平素端正,这会表现得比于尔征还高兴,连拍他肩膀道:“寒窗不负!走,不管后续如何,此刻只管尽兴去!”   满街花繁酒香,几乎所有酒楼都载歌载舞,欢笑者众,拭泪者无声。   冯于姚三人一进万玉楼就被簇拥在中央,这会试名位一定,后面的殿试也差不到哪去。不出片刻,榜上六十位进士的名字已经在同届学子的圈中传遍,尤其那冯观文,一连三试登顶,实力着实可怖。是以众人一见他来纷纷上去祝贺,攀个同窗之名,就是日后用不上,归家也能和亲朋炫耀两句:“那连中三元的冯公子,与我同窗读过书还同桌把过盏呢。”   前三当中也确实冯观文最为出挑,其岁弱冠不久,家世底蕴深厚,为人处事旷达风流,不似刘采仲深居简出曲高和寡,也不似姚左牧端肃有余平和不足。又是年少一路及第而来,起点高不可攀,太学院锋芒展露,中伤者少,心悦诚服者多,二十年人生里几乎从无波折,不羁皮里包着高傲骨,气度更加出众。   他三人一路而来已被姑娘们砸满了花儿,一身花粉进来,又被酒杯贺声围住,冯观文平日还有所收敛的狂气全放,只笑着一一接受他人的恭贺,极是受用。   于尔征推却了同届们伸来的酒杯,看了冯姚两人情状,自斟不语。   也曾,书斋清谈,酒楼庆贺,花间受赏。共看明月,同负壮志,最是书生意气,侠肝义胆。   如今一一想来,年少误我。   他喝了几杯,又疑惑又担忧,最后长叹:“怎么还有我的名呢。”   便听周围有人谈论:“听闻公主命人再翻了一次考卷,说是不可因字迹平平而错漏人才,倒是不拘一格。”   “那位异姓公主……嗳,若不是那眼睛,真可惜了。”   他心中咯噔一声,神思急转,却全然推算不出来路和天命轨迹。   天命人推我再得荣耀,天命人将如何?   至于其他阔论闲谈,他是一概再听不见了。   “我看此次会试成就的不只是冯公子,更该是那末位进士。那蒙图罕可是大楚开国以来,第一个外域进士!”   “兄台此言有理。想我等堂堂中原士子,自小濡读吾国典籍,竟然还比不过一个外域人,唉……惭愧,惭愧。”   .   此时广梧观语斋内,不归桌案上放着两叠文书,她浏览了进士榜名,点了点头,原想看一看下面的各进士生平,结果一看到第一页的冯观文三字,忽然就觉得败兴。遂把名单盖回去,拾起另一叠的。   她看六宫账目都没有这样仔细。   不仅逐句推敲,还深掘其理,按着旧新顺序一张张仔细读过,越到后面越欣然。往日一目十行的人,却读了大半时辰,连罗沁都惊奇。   “殿下看这样久,不腻吗?”   “嗯?”不归抬眼,唇角就扬了,“不会,越到后面,这孩儿进益越大,书法也不断精深,孤越看只越有兴味。知他素有天资,仍是大出意料。”   她正看着楚思远入学以来作的策论文章,他的进益似乎比前世还要再迅猛,与刚来时的薄弱根基一比较,更让不归深为惊喜。   “公子天资自然有的,也少不了苦功。”   不归笑:“怎么,你也瞧见他刻苦了?孤看他倒是从从容容的。”   罗沁道:“正入四月,殿下问一问萍儿就知道了。”   不归好奇,便召了萍儿来问缘故。   萍儿:“昨日对账目,奴婢算了算,公子上月的灯油耗的是殿下斋里的两倍。林向也觉得奇怪,就趁着公子不在去勿语斋里查了一番,在旮旯里发现了一些漆黑的帘布。”   不归明白过来,错愕了好一会。   这崽子挑灯夜读呢。   她想得心疼:“这怎舍得?夜烛伤眼睛,叫人把库里剩下的碎夜明珠镶在一处,全给他送去……”转念一想又不对,这不是助长他夜读的伤身行径吗?于是又改口:“且慢,容孤再想想。”   萍儿见状好笑:“估计也只有咱公子,才能惹得咱殿下这样为难了。”   “可不,就那一心肝。”   不归剜了罗沁一眼:“月初,造办处打了几套新首饰,你帮孤挑些好的,给慧娘娘送去。”   罗沁霎时落败。   .   杏榜的风声一透露,宫中淑妃、丽妃的两处门便人来人往,丽妃似也高兴,前去庆贺的全得了恩赏,较之淑妃那儿张扬了不少。   国子监的授课夫子也比往常早下课,众子欢呼,三五成群地前去向思平道贺。   宛妗一早就得知了小叔第一的消息,兴奋了一上午,小脸的胭红就没褪下来过。   思平对过来的庆贺声则淡定得多,谦虚了几句,拉着宛妗出了贺声圈子,轻吁了一声:“宫里一大早就不清静,这儿也躲不开。”   宛妗拉着他的手傻笑:“哥,你瞧我没说错吧?小叔不会输的!”   “是,你赢了。”思平微笑,“你打赌赢了。走,哥带你兑现赌注。”   “什么赌注?”   “带你去,”思平改口,“思远那儿玩。”   宛妗的欣喜凝住了:“上回不都去过了么?”   “那不一样。再者,回家也是乱哄哄的,母妃要应待人,你我回去也不安生,此刻宫里广梧最好。”   宛妗哦了一声,安静地跟在他后头,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小叔得榜首的事,怕是抵不过去广梧让他高兴。   到了广梧,依稀还听得见笑声。他们跟着宫人进去,只见园子里已先到了几人,思鸿打开个匣子,从里头飞了只机关蝶出来,惟妙惟肖,翅洒金粉。   不归拢手看着,笑道:“也就仿个前人之形,至于意,你是仿不来的。”   思鸿应了声,只腻在罗沁身边:“我做的好不好?”   “也就这样。”罗沁挪开,“比不过殿下的一支枫花。”   思鸿来了兴趣:“姐,阿沁说的是啥?”   楚思远秀道:“嗳,那是我做了送给阿姐的,罗姐姐也知道啊?”   “梳妆台上最显眼的地方,时时都能看见。”   不归咳了又咳:“顺手放的,当插瓶挺合适。”   思鸿便说着想看,罗沁得了应允,连忙甩开他脱身而去。   不归转眸看见了思平二人,便招他们而去,看着宛妗微笑:“小鱼,你看谁来了?”   楚思远回头朝他们打了招呼,笑说:“我还以为,大哥要被人堵着回不了家呢。”   思平顺着话头:“人多,我就带着宛妗想来长姐这里避一避。”   “来吧。”不归牵了宛妗的手,“中午就在姐姐这里用膳,下午去上学,小鱼也有伴。”   宛妗勉强笑了笑,应了声好。   这时罗沁取出了那支机关花,不归亲自显摆了一回,看得思鸿眼睛都呆了,一个劲要楚思远亲自示范。   思平好奇:“长姐喜欢此技?”   不归笑道:“看人。”   他怔了一瞬,轻轻垂了眼。安静了一会,他又鼓足勇气问:“长姐,我近日来研习书法,有所瓶颈,你能不能指导一二?”   不归喜好书法,闻言起了兴,原想招楚思远一同去,又见他正和思鸿玩得高兴,便微笑道:“我是教不了你的,许久不见你的字,倒是想看一看,随我去吧。”   思平松了宛妗的手,示意她留在此处,便跟在不归身后一同而去。   勿语斋内辟有小书房,青络书架摆满文书,国境书桌上是成套的纸笔,砚里的廷珪墨还有,想是不久前犹在提笔。   思平接过她的笔,轻想,这笔上是有她的温度的。   他轻咽,全神贯注地写下。   “河间尚征伐,汝骨在空城。”   不归敲了桌,轻笑了一声,眯眼去琢磨笔画:“挑不出毛病,你不如写别的。”   思平脸热了点,应了声是,笔走龙蛇,改落了两句国殇:“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字自然是上好的。   只是国殇画面太强,容易叫人想起战场。   他还一气呵成写了后两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写完他自己也甚为满意,抬头朝她一笑:“长姐以为如何?”   不归掌心发冷,垂着头并不出声。   思平以为她在仔细挑错处,遂将笔递给她:“有不妥地方,长姐尽管批改。”   不归接了笔,隐隐发抖的笔尖停在纸面上,静驻片刻,一滴饱墨坠下去,一幅好书法遂毁。   “矢”字晕染,化开了战场的金戈。   前世,她拉开弓对着前方,指尖犹豫一瞬,对着同为手足的定王下不去手。   于是定王的箭破空而来,凌厉地钉穿了右手腕。   河间尚征伐,汝骨在空城。——杜甫《不归》 第53章   不归右手发抖,隐隐旧伤复发,眼前乍清乍模糊,最后握不住笔,手擦在宣纸上按住支撑,蹭出了凌乱的五道墨迹。   “长姐!”思平扶住她手臂,却被推开。他愕然地空了手,又叫了她一声,声音里泄了委屈伤心:“长姐?”   不归低头按住自己的右手,鬓角冷汗滑下,狠劲想堵住那个今生没有涌血的创口,直抓得手背由青成红。   思平从她颤栗的肩头察觉不妥,当下也不顾旁的,上前揽住她的肩,着急去端详她的脸色:“表姐!你怎么了?”   一个白影忽然冲过来猛力推开他,思平毫无防备,被一举推倒在地。他抬头去,看见名义上的四弟。   他以一个极其占有的姿态把她拥在怀里,手捂着她弓起的嶙峋蝴蝶骨,下巴贴在她肩处,嘴唇挨着鬓角:“阿姐?”   不归原觉得周遭空旷一片黑暗,忽然被人这样禁锢得近乎窒息,视野却无声无息被光所填。她在他肩膀上咳了两声,拍拍他的腰哑声道:“勒,松手……”   楚思远冷眼看了思平一眼,才松了捂她后背的手,改抚她后脑勺,额头贴着她问:“是有哪里不舒服么?”   不归心悸未停,垂着睫毛只忍着:“没有……你怎么来了?”   楚思远低声:“找你。”   “宛妗呢?”   他瞟向思平:“她在等大哥,说你和他研习书法来了。”   不归唔了一声,回头想去看思平,楚思远却板着她后脑勺不让动弹。   “……”   她微冷:“思平,我没事,你先出去找宛妗。”   思平咬了牙,阴沉不定地退下了。   不归掀开眼睑看他,掩了疲惫,眸色定定:“松手。”   楚思远逼近:“长姐,你命令完大皇子,又想对我吆五喝六了吗?”   这货心里要炸了。   他和她之间,主动亲近的向来是她,他至多握住她的手,偶尔亲近总是被她推开,知她不喜过多接触后也就按捺下了。方才却看见这二人亲不可分,也不见她抗拒,如今见她正常无事,也不像是不舒服的样子,却抵触自己,顿时妒火更叫旺盛。   她又重复:“松手。”   楚思远瞪了她一会,挫败地放开了手。可随后的却是被她揽进了怀里。   楚思远发昏,忽然感受到一阵细密的颤抖。他不免有些慌,手脚不知往哪放:“怎么了?怎么了?”   “鱼儿。”不归眼眶湿润,蹭着他的鬓角,不停地低声叫着。   “怎、怎么了?”   不归闭上眼,压声命令:“你听好,无论今后如何,不准站在我前面,站在阿姐身后,知道么?”   楚思远不明所以,楞了一会,手掌再贴上她蝴蝶骨:“阿姐,你要把后背交给我吗?”   “是护住你。”不归捂住他后脑,“我身前有千万人,身后有百万铁蹄,可前后八百里只一个你。你只管信我,依赖我,知道么?若遇危险,不准跳出来逞强,要知道你命即是我命,保全你自己便是保我,知道么?”   “阿姐怎么说这个?”   “阿姐……”不归抱紧他,低声道:“阿姐怕极了。”   不知缘由,心却相通。楚思远心一瑟,禁锢着这一把细骨,说:“我也怕你,天上地下,最怕你。”   门外,思平靠着青墙沉默伫立。   午膳,五个主子落座,一桌气氛诡异,全靠思鸿在席间活跃,其余四人都神色寡淡。罗沁察觉气氛不妥,便去把小雨抱来,肥花猫迈着婀娜步子跳上楚思远的大腿,俩猫垫在他胸膛抓着扯着,抗议似的叫着,堂而皇之地撒野。   宛妗先打起了精神:“它是不是饿了呀?”   不归看了它圆滚滚的肚子一眼:“不至于,这腰围怕是已吃了两碟猫食。”   思平问:“这便是那藏鱼的猫?”   楚思远乐了,抓着两只指甲磨得浑圆的猫软垫道:“对,就是它,我捡到它的时候天下着雨,就给它取名小雨。”   “小鱼,小雨。”宛妗笑开,跃跃欲试地夹了点菜,“我能喂它么?”   楚思远抱了猫凑过去:“当然能,它就是头猪,给多少吃的都吞进肚子里。”   小雨叼了宛妗给的食物,咀嚼完又开始不安分地挠着楚思远,脖子上的铃铛不停响。宛妗伸手摸了摸它,不归也探手去,花猫嗅到她的手却龇了牙,胡须偾张。   思平出声:“小心!”   不归换了手势迅速轻拍了小雨的脑袋:“没事,这蠢物不伤人。”肥猫被她拍得眯眼缩耳却又不敢反抗,便加倍挠楚思远,躁个不停。   罗沁推开思鸿,也备感奇怪:“这祖宗最近也时常乱叫,也不知是怎了。公子您看,要不要抱它去看一看兽医?”   楚思远任由它抓,托在怀里撸着,哭笑不得:“不用,这怂瓜只是……”他支吾了两声,不归在一边干看着,追问道:“怎么了?”   “呃、呃,春天到了,它发……嗯。”   三人一愣,而后目光古怪地看向了缠着罗沁的思鸿。   不归暗笑,又看向了小雨,印象里的后三年,她与这猫日日作伴,却没见过它发骚。莫不是上了年纪,冲动劲过了?   短暂午休后,不归把四个少年送到门口,刚要回去,却听见一声长姐。   不归回头,见思平去而复回,下意识握了右手停住:“你怎么回来了?”   思平停在她两步处看着她:“长姐,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思平想和你说一声,我待表姐之心,从来赤诚,无心冒犯。表姐还记得,去年深冬雪仗里,给我的承诺么?”   不讨厌我、你我如初的承诺。   不归对上他的眼睛,缓缓松开了手。眼前这个是思平,是大表弟,不是定王。   她迟疑了一会,点头:“记得。”   “一诺千金。”思平笑,“也请长姐记得,思平这一生,都不会与长姐交恶。”   不归有所触动,思平已转身快步离去。   她站在门口若有所思,这时倾鸾宫的大宫女佩儿前来:“奴婢拜见殿下,我家娘娘请您驾临倾鸾宫坐坐,不知殿下赏光与否?”   不归挥手:“孤有要紧事,你且回你们娘娘,就说她心念之事已妥,请她宽心。”   那佩儿一拜,风风火火地回去了。   不归抬腿进广梧,罗沁扶了她的手:“殿下有何要紧事?需要奴婢吗?”   不归拍拍她的手:“不忙。”   楚思远下午是剑术课,与众人在离演武场不远的昌武馆集合,教授此课的还是京畿副统领郭鹤仁,此时老师还没到,他便挑了把木剑,和陈涵比划着。他这一边冷清稀落,思平那一边则是众星拱月,许多贵族少年都在恭贺思平的小舅得了文试第一位。   楚思远往那边瞟了几眼,手背忽然被陈涵的木剑挑转,一个分神剑已脱手。   楚思远懵逼:“……怎么做到的?”   陈涵捡起剑还他:“你破绽百出,对付起来自然手到擒来。”   楚思远起了好胜心,认真和他比划了几回,木剑频频脱手,手肘以下被打了好几下。他揉着手好不奇怪:“哥,你今天火气不小啊。”   陈涵默不作声地盘膝坐下,擦了擦木剑,问:“还来吗?”   楚思远坐到他身边:“歇一会吧,我得琢磨一下你的招式。”他手上比划,嘴巴却不闲着,八卦地打探道:“哥,蒹葭坊那位,还没着落么?”   陈涵顿时停住了动作,哽了半晌,闷声道:“没有。”   “你没见到她,是渐渐冷了热血呢,还是想见的心越发强烈呢?”   “你问这个干嘛?!”   “诶,别紧张噻,弟弟是想帮你哩。哥信我,我这人最守口,别以为我乡下人见识短浅,其实我于此道见多识广,没准能给你出点主意。你先悄悄坦白,怎么个心情?”   陈涵憋得脸微红,他自小在军旅长大,正经的同龄朋友少之又少,左右旁观下来还真就楚思远看上去靠谱了一点。是以抠了抠木剑后,他小声道:“后、后者心情。”   楚思远唔了一声:“哥,你栽了,你恋慕上人家姑娘了。”   陈涵大震:“什、什么?我、我怎么可能!”   楚思远拍拍他肩:“恋慕上一个姑娘,百般求见不得,就会抓心挠肝寤寐思服。小弟观你近日表现,绝对是坠入情网的。”   陈涵满面通红,说不出话来。   “这有什么好害臊的呢?我有个义兄,十四那年见了个人,一心就只认定那么一个人,锲而不舍地守了七年。情这东西最玄不过,叫人煎熬,也叫人快乐。”楚思远开导着他,“自心里装了一个人,哥不觉得,大千世界变得绚丽了无数、有了无穷斗志么?”   陈涵抓起木剑,掩脸转身逃了。   楚思远:“……”   极品,真是个极品。   他挠挠头,自己坐着无聊,便去找思坤练剑,思坤欣然接受,丢下侍读来陪他过招,他的剑势和陈涵相似,走的都是刚直霸道路线,但没有陈涵善于转势。偏楚思远歪招多,又汲取了陈涵的教训,试了好几个新招,终于胜了思坤一个回合。   思坤咋舌:“四弟,你这进步猛了些。”   楚思远不答,笑了笑,又瞟了那边的热闹哄哄,问道:“三哥,今天怎么那么多人围着大哥?”   思坤眉飞色舞:“你还不知道?大哥的小舅得了科举文考的第一!从江南那边一路而来全是第一,很厉害的!真不愧是冯家的人啊,我还听说他每场科考都是第一个离开的,神思飞跃才高八斗……”   楚思远本漫不经心,听到后面忽然绷直了脊梁,嘴上挑了个小流氓式的冷笑:“巧了,原来是一家人,都来觊觎我的猫了。”   这时郭鹤仁来到,众人散开列队形,听老师如常讲了几句开场,而后见他气势如虹地示范了一番,随后就是两两练战。   思平刚拾了剑,就听见一个含笑的声音:“大哥,我想和你切磋切磋。”   思平手一顿,抬头将一张言笑晏晏的脸收进眼底,他也跟着笑起:“好啊,四弟。”   燕回和其他宫人把茶水送进去时,正看见昌武馆列了两队,看着中间比试的人,不时有抽气声。   她和站岗的宫人换了班,站在一边眯眼打量,看那两人难舍难分地打了好一阵,随后一把木剑飞了出来。   郭鹤仁宣布:“第三回合,四公子胜。”   这是第三次脱剑了,人群缄默。   燕回看着那个握着木剑的少年,无声地鼓起掌来。   楚思远拱手:“承让。”擦肩而过时,他听见他轻不可闻地说:“我让的你,不客气。”   楚思远顿时火起,转身怒视了一眼,思平泰然自若,上前以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继续说:“所有人都是如此,看在不归的脸上,才百般纵容的你。你不过是个,寄生虫。”   话落,他后退一步拱手:“四弟剑术灵活,兄不及也,深表佩服。”他转身而去,有旁人窃窃称赞大公子气度旷达,容人轻名,隐隐有此代领袖风范。   至于四公子,到底是民间接来的,一股蛮横粗鄙之气挥之不去。   楚思远盯了他一会,面无表情地退下,来到茶水供应处倒了一碗,喝了大半。   “精彩。”   他放下碗转头去,眼里起了笑和惊奇:“你怎么在这?”   燕回竖起食指:“暂替的,可别告发我们。”   楚思远端碗去:“累不累?喝一口,这里供应的东西都不错。”   燕回眼里带着笑意,就着他手里的碗抿了一口,笑着轻声:“我刚才都瞧见了,你打得真精彩。”   楚思远哼了一声,放了碗走到僻静角落坐下抱手生闷气。燕回跟着蹲下,又道:“我瞧你中途已经落于下风了,没想到最后竟反败为胜,真的精彩绝伦。”   他环手斜睨燕回,动作神态比在广梧不拘和肆意得多,扬着下巴问:“真的?可别昧着良心哟,奉承我没好处,反要得罪老子的。”   燕回将他的神色攫进眼中心里,笑道:“我发誓,不对思远说一句没良心的话。”   楚思远低头笑了一声,再抬头时认真地看着她,忽然抬了手,踌躇地停在半空,又收了回去,只道:“你这家伙,真有意思。”   燕回已看见他手背的浅青,不由得追问:“手怎这样了?”   “仗剑玩耍,磕磕绊绊正常的,没事。”他吹吹手背,燕回试探着问:“比起学堂,你更喜欢弄武么?”   楚思远笑:“男人大都喜欢这样。”话落他自己先自责起来,以为伤了眼前这个黑得发亮的小内侍的心,忙又补充道:“我好动,读书那玩意不适合我。你呢?也喜欢武术吧?”   燕回缄默了一会:“不喜欢。”   “你练过么?我第一次射箭时也不喜欢,后来学到窍门了,觉着挺有滋味的。”   “我最讨厌射箭。”   楚思远忽然想到那人,无声笑了几下,一时兴起,拉住了燕回说:“你定然不会才讨厌。我教你,教你得趣,教你知道这门功夫的痛快处,怎样?”   燕回怔住,神色古怪:“你教我?”   “对。”   “……什么时候?”   “现在。”   燕回瞪着他,疑心自己听错了。   “这课没兴味,我带你偷偷溜出去,就说是去如厕,他们不会管的。”他捉着燕回的手极力怂恿离开此处,她饶有兴致地看他撺掇,最后答应了。   楚思远说到做到,真的带了她离开,跑到空无一人的演武场那里。存兵处的门没开,他竟然猛的一跃,抓着墙撬开窗户爬进去,无声无息地迅速出现在窗口,向她展示自己顺来的弓箭。   燕回微仰着脸看他,眯着眼想,这人在外头真能闹腾,生命力这样热活。   他从窗上一跃而下,拍拍手挑眉道:“走吧,无偿当一回你的老师。”   燕回犯了难:“不想碰。”   楚思远大大咧咧地揽了人的肩膀:“这里只有你和我,没有第三个人会看见你的糗态,怕什么?我这人最守口了,信我,放心吧。”   燕回缩了缩肩,嘴上说着不要,人还是跟着他走进了演武场。   楚思远挽弓搭箭:“看我的,瞧好了啊。”   他下巴内收,眼睛稍稍一眯,专注得像只蓄势待发的小猎豹,准头瞄定,弦就铮出了声。但这只是第一箭,他迅疾稳准地从贴在大腿处的箭筒抽出第二支箭,果断地再开弓,后再发第三箭。左臂几乎不动,全赖右手动作,三箭几乎追尾。   他拉着燕回前去看环数,三支都在八环处,叫她吃惊不已。   “现在还凑合,以后会更准,更快。”楚思远拔下三支箭,侧首朝她露出虎牙:“反正,还是可以教一教菜鸟的。”   “从来都是学生求着老师传授,你怎么赶着想教我呢?”   这少年摩挲着弓,看了看天:“自我来到这,一点一滴都是别人在教我。人说我像个寄生虫,离了宿主什么也成不了,我偏不信,我能教别的人,我有自己的长处,即便这长处是我新学来的,那也是为我所用的本领,我照样以此为傲。”   “他们投了个好胎,生对了好地又怎样呢?我不觉得我们就因出生、家乡、身疾低人一等。他拿手的,得意的,是别人灌去成型的,而我,”他看着她笑,“我有自己的意志,比谁都强烈。”   “什么意志?”   “我要把许多技能学会,学有所成。让我狭窄的自由,成为广阔的自由,要我一个人的自由,分去、覆盖、变成其他人的自由。”   他弹了一下燕回的额头:“我想把学会的东西分点给你,你要不要?”   燕回触动肺腑,又垂了眸子低声道:“我资质不好,还没胆量。曾……因这兵器在手上留过疤,从那之后,就拉不开了。”   “不怕。”楚思远轻拍燕回的头,“遮掩镇压,那疤还是会在,你要是捂着不见天光,它更会发臭流脓,把自己的心搞得一团糟。不用怕,揭开来晒晒太阳,你看这日头多好。”   “我……试试。”燕回接过弓,闭上眼睛摒除混战,竭力挥去那寒光,然而手在抖。手腕上一片光洁,然而手在抖。这一箭连放出去都不曾,燕回就垂下了手,抓着右手说不出话,只因手在抖。   手在痛。   他的手握住她的手指,像几片寒冰掉进了沸油,煎滚着灼热又痛苦。   燕回握一握他的手,又努力抬起了弓。然而视线模糊了一会,她还是脱力地垂了弓。她抖着手甩着那视线里黏附了不存在的血的弓,挣了好几下,那弓却似乎长在了手心里,怎么甩都挣脱不开。   她闭上眼,几欲崩溃:“我……不行。”   一双手从后托起她两臂,引着她开弦,搭箭,一个声音在耳后、在万籁俱寂的天地里独响:“不要去想那些过往,这里没有伤口,没有敌人。你向前看去,心魔在前方,不用给它一击致命,吓唬吓唬它就好了。燕回,不要怕,听我的口号。”   后背上传来心跳,耳朵里嗡嗡作响,刹那间两世潮水拍岸而去,只有逐渐加深的三下涟漪。   “一,二,三。”   “放箭!”   泰山石入深渊,碎裂了冰层。   她听见风声,一个乍破,视线重新清晰。她看见不远处的靶子边缘有一支箭。   燕回下意识低头,却没有看见覆在手上的手。   “我松开了。”楚思远回到她身边,露着一点狡黠的笑意,“数到二的时候,我松开手了。你看,你射中了,靠着自己的意志射中了。”   “世上没有痊愈不了的伤疤,没有醒不来的大梦,没有跨不过去的山海。”他手枕着后脑望天,认真道:“没有守护不了、心爱不得的人。” 第54章   数日过,不归又开始为后头的琼林宴忙转起来,适逢宗帝四十大寿也在当月,遂一并操办。她先前已经想好做一幅全家福屏风作为寿礼,于是俗务之外还有丹青工作。   只是她觉得自己近来有点毛病,翻着账目要在字里行间看见一条鱼,检看库房也要看见,勾勒屏风时险些昏头把其他人都画作那鱼儿的样子,赶赴辗转几个会议发着令时也会时不时来病……正襟危坐的人们见她忽然卡机,也大眼瞪小眼,满座眼睛扑闪。   不归回神,镇定扬手布置到最后。   罗沁曾想问是否要请御医,恰逢公子回来,主子眼睛倏忽清亮定神。她别过脸摇摇头,咂摸是不需要什么御医了,药就在眼皮底下。   楚思远捧着一把花踩着暮色进来,不归收了账目笑道:“哪采的?今天又有什么趣事?”   他把怀里的花挨个在花瓶里插上一支:“宛妗他们宫里种的,下午给了我和其他几个哥哥,我看着好,就多要了几支。”   除了丽妃那里,其它三宫他都去做过客,几番对比总觉得广梧宫里太素净。雅致是十分雅致的,只是连植物花草也浅色主导,总有股奇怪的缟素味。因此他抱了一把姹紫嫣红的花来挨个装点,自以为是地想添点春暖花开的味。其实正殿所摆的花全是罗沁和萍儿自己修剪的,他一来,生硬混了艳丽进去,反倒不伦不类了。   他分完怀里还有几支,走去给她:“阿姐喜欢么?”   不归接过,都是些繁盛的牡丹月季,放在跟前只觉艳得刺目。她见他一片期待,还嗅了一嗅,笑道:“喜欢。”   楚思远坐到她身边,目光有些呆了。   没过一会萍儿摆了晚膳来,两人筷子来往,尽往对方碗里夹着菜,楚思远不停地吃,把锅里的米桌上的菜全扫进肚子里,最后打了个嗝,舔着唇偏头看她。   不归洗了手,接了帕子拭唇,又拿了另一块亲自给他擦,随后拉他去勿语斋,关了门窗道:“阿姐送你个东西。”   暮色四合里,光线影影绰绰,她的左眼和一旁小雨的猫瞳闪烁着微光,他歪着头好奇地看着她折腾,即便只是些琐碎日常,只是这样静静注目,也叫他难抑欣喜。   不归四处走动,打开下午请能工巧匠嵌在勿语斋里上上下下的琉璃镜,而后到桌前,开了古朴的盒子。   一颗夺目的星星闪耀辉光,她捧起那星星放入中央桌子上的烛台,星光射到近处的琉璃镜,一路点射反回,星光汇集成网,琉璃镜匀开成昼光。   她两手拢上夜明珠,屋内昏夜,松开,屋内白昼。   “你瞧,这样夜读就不伤眼了。”不归抚着那罕见的夜明珠,它前世镶嵌在了帝冠上,晃了台下人,却没照亮女帝的瞎眼,今世不如要来给他,能予一道光是一道。   “此物天然而成,唤昼珠,入了夜,你只需把它放入此处,便可一室天光大开。你看,是不是很像颗小金轮?”   楚思远初觉惊奇,见那珠也有几分熟悉之意,听了这话眼睛更亮:“像。”他心道,只不过那是假的,而你是真的金轮。   这时墙上有机关扣合的啪嗒声,一阵银铃轻响,把小雨吓得炸毛,蹬到楚思远脚边嗲毛。   猫的主人也一吓:“这又是什么?”   “报时的铃,酉时四刻了。”不归弹指,“这铃从酉时开始运转,每隔四刻敲一次,直到子时毕。你愿意用功夜读,阿姐自然支持。然而熬夜伤身之类的不可取,故此我给你的安排是,亥时饮一杯牛乳,子时前必须睡觉。今日事今日毕,来日事来日筹,身体为要。”   楚思远明白自己熬夜的事暴露了,乖顺点头:“好,可是这个牛乳……”   “没得商量。”   他苦了脸:“我白天有喝的,为什么晚上也要嗦?”   “助眠,还可以长高。”不归比划了他的身高,“这大半年你结实了点,可惜还是略略瘦弱,饮食上不得马虎。”她笑道,“你可小心了,时常熬夜的人可是长不高的。”   楚思远眉一跳,神色十分沉重。他看了看她,狐疑:“阿姐是常喝牛乳,才这样高的?”   不归只笑不答,摸了摸他脑袋离开:“往后记得早睡。”   她回了观语斋继续查勘,罗沁端来一碗药,她饮药寻常如啜茶,翻开今年科考武举的名目,指尖划到李保一名,看到其后头跟着的“长丹述职”四字,才满意地靠在了椅背上。   既然他更爱舞刀弄枪,那么成全他便是。   不归喝着药,想起李保和他的未婚妻,这才察觉些不妥。她曾令天御去勘察那袁媛的来历,怎的这样久都没有消息?   不过这到底是旁枝末节,眼下还是琼林与舅父大寿要紧,她便暂时放下了这事,认真琢磨策划,画一画屏风,预备晚一点时再去瞧瞧鱼儿有无睡下。   谁知没过多久,养正殿的宫人赶来,说陛下怒慧妃,恳请公主前往搭救。   .   此时的李保和袁媛早回了万隆的家,他们的衣铺名今夕阁,衣裳式样和成色都不错,制衣师傅和伙计都十分可靠,经营多年已颇有富足。   大楚武举不比文举严苛,李保原先笔试勉强过了要求,最重要的武试已经确定了排位。多年苦练得了成果,又遇见了于小鱼,以及——公主殿下亲口答应的喝喜酒,这话的分量够足,他最近每一天都是笑着的。   袁媛却时常出神,他叫上几声也没反应,问起,她只答:“你虽跨过了难关,但还不知上面把你安排在何处述职。”   李保不把这当一回事:“要是安排在万隆长丹那当然最好了,要是不是也没关系,都是当兵卫国,哪里都一样。”   袁媛轻叹:“长丹,好么。”   “媛媛,我只关心一件事。”李保轻轻握住她的手,“无论我去到哪里,你都愿意和我一起吗?”   她看着他的紧张样子,拍手安抚道:“我是无根之人,四海皆可为家,不论何处,都是可以陪你的。”她心中酸涩,没有把一句例外说出:除了长丹以外。   长丹是繁华盛极之地,天下显贵安身之处,也是猩红落尽之地,阴影滋生之源。   李保神经向来粗大,只记住她言语上的承诺,察觉不到她的忡忡忧心。他喜欢万隆,这是他和她共度六年的家,也喜欢国都长丹的气象,那里人才辈出,还有个变成四公子的于小鱼,最好的调配地自然是这二中之一。   他一心期待着述职的消息,直到今天傍晚,这消息终于由长丹的信使带来了。   李保难抑兴奋地拆开,袁媛比他还紧张,两人在灯下同看,文书未展,令牌已现,刻的是“长丹校尉”,不必从士卒做起,直接是从七品的守城小将,统领一支小分队。   李保大叫一声,突然把袁媛抱起来转圈,高兴成了个傻子。   袁媛眼前一黑,呵斥着他放下,不相信地阅了文书,白纸黑字,无有差错。   这天晚上他们请了街坊邻居吃饭,包了大红包给铺子里的师傅和伙计,感谢他们数年来的帮衬。四邻也为他们高兴,几个中年妇人不知他和袁媛的关系,从前就热心于他的终身大事,此时更是毫无顾忌地追问他的成家事宜,个个上赶着要保媒。   李保看袁媛,她一眼过来,其中保密意味深沉,他只好把嘴边的话吞回去,没有把她说出来,借着三分醉意笑:“我心中有妻了!婶婶们的好意心领了。”任他们如何询问,却不把妻之名说出来。   有妇人便问袁媛:“袁掌柜一定知道这阿保的事,他真有相中的媳妇?”   人人认为她是他的长辈,便是自家伙计,也不以为他们是一对。   袁媛给这妇人斟酒:“我也是蒙在鼓里的,孩子大了,看不到的糊涂事也多了。”   她斟完望去,他冲她挤眉弄眼地笑,在桌下捏了一把她的腿,轻浮粗鲁,爱意滚烫。   若在往日,袁媛定要踩他的脚,再打一通责备他孟浪的草稿,今日偏偏毫无动作。   李保等了一会没等到惩戒,受宠若惊地悄悄握住了她的手,她竟也没挣开,甚至回握住了。   这天晚上,李保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杯酒,只知道当真是欣喜若狂。为前途,为未来,为一切光明,为一切光明的缩减字眼——“媛媛”二字,欣喜若狂。   他醉倒时也紧握着掌心的温存,袁媛费了很大力气才掰开,五指已然红了。她给他擦了脸和解了外袍,为他掖好被子,为他床头备一碗醒酒汤。醒酒汤下,压一封以为用不到的离别信。   她持着灯端详他安睡的面容,这张曾在深水里模糊狰狞的脸,渐渐的飞快的,已经变成了这样一副红媒无数的好面容。她轻轻抚他的头发,轻问:“你当时,真的要与我共死么?”   沉睡的人回应的只是一声呼噜。   袁媛笑起来,一直笑到眼圈通红,随后她吹灭了灯,在夜色里转身下楼。这是安置了六年的家,她闭着眼也知道一切摆设。她来到楼下,师傅和伙计正哼着小曲收拾东西,见了她就笑:“掌柜的,今儿公子大喜啦。”   袁媛点头,来到柜面点账,和颜悦色地把账本托给了师傅。   “掌柜的,您这是要干嘛?”   “前些日子有熟人来信,我家中出了急事,如今阿保已定,我不必再托,今夜就回去看看。”她微笑,“阿保述职后,这今夕阁就劳烦你们守一守了。”   “怎的要连夜走?明天一大早再走也不迟啊。”   “不能拖了。”袁媛轻笑,“车马已经预备好了,二位留步,今夕阁还得有人守着。”   她转身就走,师傅急了:“掌柜的,掌柜的!你好歹收拾个包袱啊?”   “不用,我——”她没回头,“很快回来。”   她在夜色里走,往事是风里传来的小曲,甜腻地裹在看不见的硝烟和阴谋里,稠的,丑的。   她走到路口,马车已经停着了。她上了车,短促地回了头,又迅速钻进了车厢,闭眼道:“走吧,出城。”   马蹄声轻悠,她在无数思绪里弯下腰,捂着脸,随着马车一并颠簸。   自那日看见了言不归,她就知道死期不远了。有人告诫她,想要隐姓埋名地活下去,今生就不要踏回长丹一步。她心存侥幸了,怎知世事如咒,直接遇到了楚易月的女儿,昔日学生成了皇帝之子。   又存着侥幸想,只要他的述职离长丹、万隆远一点,也许还能远离着再提心吊胆地苟安一阵。然而他就将前往长丹,也许驻守五年,也许十年,也许一世。但她不能再回长丹,一旦多年踪迹败露,死之一字都是轻的。   她也应当走的。纵是自私自利、一厢情愿地替他做了安排,她也清楚,他往后光鲜的生命里,不应当有一个为师的年长糟糠妻。她应当隔个天涯海角,就是死亡也应在他看不见之处而死,绝不能当着他的面而亡。他会疯的。   本是无根之人,四海皆可为家,四方皆可为墓……   无根哪来的心,有心又哪来的无根。   她环紧自己,也不知今夕何夕,今逃何去。   马车忽然吱嘎停下。她擦了脸揭开帘子:“可是到了……”   她看见前头马上的人,霎时寂静了所有话。   “一别十五年,回来也不说一声。”马上的女子慢慢赶马过来,“多年小友不见,总该找块好地,沏壶拿手好茶,叙旧一番吧?”   缟白月光照亮了这女子凌厉与容色犹存的面容,她口中苦涩,已知逃亡宿命结束,喑哑地叫了一声:“茹姐。”   薛茹的眼睛融着火与毒,声音却是平静的:“楚媛……你还活着啊。”   .   是夜,多日前未送到广梧的天御信笺压在养正殿里,伴着这信笺上的讯息随之展开的铺天罗网续查,全都一字不差地落入九五之尊的眼里。   “传,楚乐。”   慧妃入宫十六载,这是天子第一次连名带姓称呼她。   贾元心惊,亲自前去请慧妃,又怕陛下后头盛怒,还令人前去广梧请公主来熄火。等人到了,陛下却屏退了所有人,只留慧妃在里面问话。   不归赶到时,贾元正心急如焚,见到她时还没说话,养正殿的门传来一阵重物击碎的声音。   不归眼一跳,自认事到现在,从不见舅父动过这样的怒,当即要硬闯进去,御前的人不敢言语,横着刀背拦住她,不归怒斥:“孤乃帝女,尔等胆敢放肆?让开!”   又有一声重物摔碎的声响,不归悚目惊心,再顾不得别的,当即命令带来的广梧侍卫拉开御前的人,直接推门而入,而殿中所见叫人惊恐万状:宗帝的剑已经要向慧妃刺去!   “舅父!” 第55章   不归来不及反应,扑上去大喊:“舅父息怒!”   她冲到慧妃面前张开手,宗帝的剑尖来不及撤回,在她左肩划了一道口子,慧妃尖叫,要把她拉到身后,不归回护着她跪下,迎着宗帝的剑锋大喊:“舅父!慧娘娘进宫十六年从来无过,请您宽恕她吧!”   宗帝盛怒未消,眼睛都是赤的:“你让开!我今日定要杀了她!”   不归磕头,眼前隐隐发黑:“舅父、舅父!不归年幼丧母,宫中岁月全赖您和慧娘娘关爱,慧娘娘于孩儿与生母无异,又是思鸿母亲,求求您看在两个孩儿面上饶了她吧!”   宗帝怒火滔天:“她不是你母亲!”   “您与慧娘娘也是一同长大的,母亲与慧娘娘少而为友,您至少看在逝者的份上——求您了!宽恕她吧!”   她重重磕着头,慧妃拉着她跪在身后,身上一片狼藉,额角破了个口子,血混着泪蜿蜒到了下颌处,哭着去抱她:“不归,起来,起来!”   她仰首,血泪交加:“你要杀我便杀吧!伤及他们算什么?”   宗帝的剑尖在抖,不归扑上去抓住他的衣角哀求:“舅父,舅父!”   他眼神痛苦,低头看见她衣服上的血迹,忽然掉了剑,竟屈膝到地上抱着她哽咽:“不归,不归……”   不归喘着气,惊惧未定地闭上眼:“舅父,您不能伤慧娘娘,不能……”   她还想再说话,然而心悸剧烈,前所未有的窒息感和麻痹感席卷,渐渐失了力气和意识,慢慢沉进了沼泽之下。   前世。   开景二十三年,帝崩,随后拉开了楚国史上的同室操戈动乱。前后不出一年,皇室凋敝,内忧外患,朝政混乱,更起数十年不曾的天灾,三百天战火,将一个泰安富强的楚国烧毁了大半。   帝崩消息昭告天下时,公主不归被困公主府,三日后郁王率振武军破城而入,解困公主府。   军队轰开大门时,她在拉白布,为冒死潜入的贾元盖上,染血的遗旨就在手边。   他从门外冲进来:“长姐安否?”   那时她的左眼视线已灰暗了一半,脸色也难看。她把遗旨与玉玺交给他,什么也没回答,只说二字:   “逼宫。”   宫中御林不敌振武,不出多久,郁王与公主带千人队前去,后宫三宫犹有战,定王淑妃已逃,振武军追。   柔妃安全,但她和郁王赶到慧妃宫中时,血已流了满地。   她轻轻抱起紧紧握着胸口匕首的慧妃,轻声说:“慧娘娘,不归来了。”   这红衣的女人努力睁开眼看她,虚弱地说:“我们楚家人,绝不为质,思鸿……”   她抚摸她的鬓角,轻声:“您放心。”   慧妃苍白地笑,唇边淌出了血:“不归,帮慧娘娘个忙……”   她低声应好,握住那匕首:“您辛苦了,休息一会吧。”   匕首拔出,血溅入她的眼,一切都是凄红的,慧娘娘解脱的安然也是红的。   杀进门来的康王也是浴血的。   康王与威亲王的昌城军不及郁王带军的快,在振武军后面进的长丹,随后康王不顾安危,和楚家死士通过楚家密道闯进宫,杀到慧妃宫里。   他来救自己的母亲。   从贾元潜入公主府到现在,此中人,都被定好了。   溅血的剑劈来,是守在她身边的郁王挡住,两个名义上的兄弟在慧妃宫中厮杀,一个疯狂,一个冰冷。   这场战斗没有维持太久,康王被郁王击败在地,他向慧妃的方向伸手,只摸到一掌的红:“娘。”   又有士兵冲进来:“将军!昌城军弃定王不追来攻打我军!”   郁王抓起康王:“告诉他们,胆敢杀我军一人,我就让他们的主生不如死。”   她理着慧妃仪表,康王突然大吼:“不许碰我娘!”   她漠然抬头,看他被郁王殴打一拳,漠然起身,漠然开口:“带她走。”   康王抱着他母亲的尸身出去,护着柔妃的罗沁赶来汇合,驻足在半途。   他们押着他到宫外,威亲王带兵在前方,看着自己的独女和外孙回来,下马前去,摩挲了她的面容,而后接过她的尸身,缓缓走回去。   康王走回他的阵营,割下一段沾了他母亲鲜血的袖角。   一条路,谁也不知道是怎么走过去的。   “不归,不归。”   她听见很多人在叫自己,那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她努力在其中分辨,有很多人,很多故人。   不归睁开沉沉的眼皮,第一眼看见了养正殿的床顶,而后听见了罗沁和萍儿激动的声音。这场景让人慌乱,好在有一只手拿着巾子轻擦她的额头,她听见前世逝去的温柔声音:“小姐,好点了么?”   不归偏头看去:“茹……姨。”   “诶。”薛茹轻柔地擦她的眼睛,“别怕啊,茹姨守着你呢。”   不归嗯了一声,萍儿出去通报殿下苏醒的消息,不一会儿四妃进来看望,慧妃额头贴着药纱,坐在一旁注视她,并不开口。不归听着淑妃和姚蓉说话,眼睛看向了她,慧妃朝她轻笑,眼底立时湿了。   不归点头,慢慢闭上眼,听茹姨温和地送客,等人都走了,才睁开眼:“我睡了多久?”   茹姨摸着她的头:“一天整。自七岁后,这是小姐再一次昏了这样久。所幸此次御医研制出了专克您这病的药,情急下服用,奏效了。”   “舅父呢?”   “守了您一夜,今天下朝后便来看您了,一天没合眼,累得撑不住,如今就在您隔壁的屋子休息。”   不归缓了一会,想要坐起来,茹姨托着她靠在床头,端了参汤小口喂。不归试了一试,心悸和痛楚感果然没有了,左眼视线也没有变得模糊,和睡饱醒来没有两样,此次的药是真用到症候上了。   就是手臂疼。肩膀上被划伤的口子上了麻药都不疼,不知怎的,手臂反倒一阵一阵地疼。她提起宽大的白袖,看见左手上缠了几圈绷带,茹姨不等她问就说:“小姐的手也被划破了,创口不大便没上麻药,是疼了吗?”   “没事。”不归放下袖子,“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早回来的,赶上您生病,我怕是个扫把星。”   不归笑:“胡说八道。您到万隆,一切顺利吗?”   “顺利,小姐不用担心。等整理好,我再把万隆一应财务送来给你过目。”茹姨挨近去给她梳发,“倒是我在外头听到了小姐的不少消息,您受累了,下巴都尖出形儿了。”   不归直接靠在她肩膀上:“顺利就好,我近来也一直顺遂。昨夜……是第一次看到舅父那样盛怒。”她把昨夜风波大致说了,心有余悸。   “我甚至不怀疑,他是真的会杀了慧娘娘。茹姨,您和舅父、母亲一同长大,您说,慧娘娘能犯什么错让他愤怒至此?”   “我也不知道。”茹姨轻拍她的头,“陛下性情是温和,但他终归还是个帝王。帝王之心,谁能说明白呢?便是你母亲在世,也难窥全貌。”   不归叹气:“那您和我说说您对舅父的认知,比如,他少年时是什么样子的?”   茹姨想了想,缓缓道:“陛下少年太顺了。先帝在时,膝下只有这一位皇子,顺理成章地分到前朝后宫最多的关注,最好的文武老师,最公正无偏的皇家天恩,从来没有一分短缺。小姐从前爱听说书,爱看史书,对那些夺嫡夺权之事定然不陌生,可陛下少年时,当真是风正帆顺,没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   “陛下是得到太多眷顾的人,他性情的温和宽容大度,是因得到的太多。有些我们可望不可即的在他眼里不过是些多余的凡物,他看不上眼,才不放心上。而一旦认真刻在他心里的,那便是比常人加倍的偏执。得不到时,他的反应……”   茹姨没说下去,但不归心里清楚,慢慢有些难过。也许兔死狐悲,也许忧惧后来人。   从来顺遂安稳,被众人捧得置于云端,坠落后断的骨头,也比常人多上几根。   “那么,母亲呢?”   茹姨沉默了一会,眼睛湿润了:“从前我时时跟着她,曾以为比别人了解她。现今想想,可能是灯下黑的原因,反而看不透她心里的真意。”   “什么真意?”   茹姨转移:“小姐怎么只管问这些?自醒来,你一句都没有问公子。”   不归闭眼:“不过一天,他出不了什么事。”   “其实几位公子就和娘娘们在外面坐着。我看小姐精神劲尚可,垂个帐子,让他们进来说说话也是可以的。”   “不必。”她立即否决,“我现在不想见那四个人。让他们看见我这样子也不好,徒增不必要的担心。”不想,也不敢。   话刚落,罗沁就捧了几样东西进来。   不归好奇:“你拿着些什么?”   罗沁端着盘子走来展示:“都是公子们托着送给殿下的。”   茹姨一眼看见一串桃木小剑,好笑道:“这剑怕是三公子的手笔。”   “是,三公子自己雕出来的,共有七把,说辟邪用的。”   不归想拿起来看看,但左肩微麻,手隐疼,便让茹姨拎了来近瞧。那桃木剑足有七把,样式简单,但刻得十分整齐,一晃木头撞击声作响。   不归笑:“这个好,回去收藏起来。”   茹姨放好,拿了一幅卷轴:“这个定是大公子的好字……”   一展,满满一幅的鬼画符。   “?”   罗沁解释:“大公子说是佛家保平安的符咒,誊写来祝愿殿下安康。”   那卷轴约莫三尺长,那些符咒有些复杂诡秘,需得一笔一气呵成,比写字要费力困难得多。   她叹口气:“有心了。”   茹姨卷好,拿起一只木头做的鱼:“这个肯定是二公子的,连鳞片都刻得这样清晰,真精致可爱。”   不归问:“有什么寓意么?”   罗沁:“那鱼鳞可拆下来,说是……”她有些无语,“怕殿下无聊,没事可以把鳞片拆下来,挑战看看能不能一片片安回去。”   不归嗤笑:“就他怕人生病时无聊,做个立体拼图来。也行,待会要是睡不下,我就来挑战挑战。”她看向剩下的锦囊:“那这个,是思远的了,装的什么?”   茹姨慢动作地解开,还逗人:“装的什么珍贵物件呢?”惹得不归口干舌燥的,忍不住催促了几声。   茹姨笑着解开,一见到东西却楞住了:“怎么取了这个来?”   “我瞧瞧。”不归忍不住了,抬起右手抢了过去,往里取出了一绺绑了黑绳的发。   她也愣住了:“怎的剪了一缕头发来?”   “公子说,他故乡有一习俗,取健康人的头发给体弱常病者,可过病气。原话是这样说的——”   罗沁清清嗓子,郑重其事:“‘好久没生过病了,阿姐赏个光,分点病给我好不好?’”   蓝色的眼睛慢慢浊起,她轻轻搓着那缕发,骂道:“蠢东西。” 第56章   不归在养正殿养了两天,宗帝心疼愧疚,到第三天上午才放她回了广梧宫。负责主治她疾病的太医过去复诊,开了新的药方,还奉上一小瓶药丸,说是新的研制,发病时马上吃一颗可以压制。不归好奇,询问是怎么研制出来的,太医只说机缘巧合,诊完就告退了。   不归拔了瓶口去嗅,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前世如果早有这对症方,也不必吃那么多苦头了。她感慨了一会,又暗责自己得寸进尺。   因这变故,宗帝不让她再费心力去操办琼林宴与寿宴,转而让姚蓉接手,吩咐让她歇息。不归原先安排完了大体,也就没什么担心,便依交接给了姚蓉,嘱咐她万事仔细。茹姨回来也未久留,叮嘱了罗沁和萍儿一晌午,昨天回万隆料理去了。   今日是殿试之定,但此时广梧宁静,她坐在门口的太师椅上晒太阳,等候回来禀报的罗沁。余力闲下,她开始不回避前世,慢慢回忆。   也许是停用困相思后前世的记忆梦境来得越发频繁,叫人厌倦魇恶。又或许是,那天他帮助自己放出了一支箭,真的让人涌生了勇气。   追思不易,更何况这追思是一部死亡录。   罗沁忽然从外边快步进来,难得的急切失措。不归吊着手坐直了点,看着她慌慌张张地走来。   “殿下,殿试结束了,陛下亲口封前三甲,名次与文举的名位没有变化。”   不归手一紧:“还是冯刘姚三人?”   罗沁应是,不归唉声叹气地靠椅,着实想不通今世的于相同志怎么失了荣耀。当年的京都四杰,今朝要缩成三个么?   不归见罗沁神色仍然焦急,追问:“还有什么出乎意料的?”   罗沁眉目紧拧:“殿试结束后,陛下又说,亲王年迈,不宜两城来往奔波,从今以后不用再去昌城操劳,留在长丹颐养天年就好。您知道,慧妃娘娘如今被罚宫禁,不免谣言四起。”   不归瞳孔一缩:“舅父这是……要收回叔公的封地诸权了。”   罗沁虽然没有目睹主子受伤的情景,但宫中私下流言纷纷,陛下动怒的理由,公主因何受的伤,导火索似乎都是当夜被召进养正殿、后来又被罚禁令的慧妃。而今更是波及前朝威亲王,怕是板上钉钉了。   不归冷肃了一会,摇头道:“你着急也没用,此事没有回转了。孤先前就为慧娘娘求过情,舅父反常的坚决。”   一个帝王,不管是为朝纲而平衡权术,还是仅一己之私擅动,都不是他们所能左右的。也许就像茹姨所讲一样,王之帝心莫测,帝之常心也难测。   主仆各有所忧,是一阵急促脚步闯进来打断,人声锐而紧:“阿姐!”   不归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台阶下而去。刚踩在第二阶,少年已奔到台阶下,仰首凝视着她,嘴角缓缓扬起,眼睛慢慢泊了水。   不归尽量使自己看上去自然一些,问话与往日千篇一律,以昭示自己不为几日离别所动:“回来了?”   楚思远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逼回眼里的水,迈上台阶,眼睛仔仔细细地审查过她身上的每一缕异样,心里千万忧念,手上克制触想,唯恐伸手一碰,就把她打碎在怀里。   他呼吸沉重了半晌,开口还是出了异样:“回来了。”他如鲠在喉,低下头说:“我……看不见你,很……”   不归等他说完,他却颠三倒四说不完整。她抬手抚他额顶,回忆慢慢筛,高兴也可,痛苦无妨,最后择出句两世承诺:“别怕了,阿姐答应你。生老病死,除了最后一条,我都不离开你。”   他许了两世,缘该她来偿了。   殿试结束,进士们又历经了一些礼节和入仕授堂讲演,最后三两结伴离开,回去安心等待调配,或提前走动人事。一想到来日之期,那些人的脸上都笼着醺酒的神采。   当然也不乏例外。   于尔征正和刘采仲说话,忽然就有一个黑着脸的家伙过来拖了他就走:“贤兄喝酒去。”   于尔征拉上不明所以的刘采仲,和这人另一臂里的姚左牧对上了眼,后者被拖着也没反感神色,和于刘两人打了声招呼后,还忍笑解释:“冯弟心情不好,想拉我们陪他喝闷酒。”   “怎么了?”   冯观文拧着眉:“那外域人不过捡了个便宜,趾高气昂个什么劲!”   外域人指的是蒙图罕,满殿中独有他一个外域人,一头褐发扎眼不已。这蒙图罕对宗帝之问的所答不俗,才学货真价实。   于尔征无奈:“他怎么惹你了?”   冯观文哼了一声,一旁的刘采仲插嘴:“莫不是那句玩笑话?”   原来那蒙图罕见了他们前三甲后,开了句玩笑说:“三君貌美,女不能及。”大致是以偏概全,说中原男人虽然才高但是太过文弱,连他们外域莽原十六部的骁勇女儿都比不了。冯观文原本心情不善,听了也懒得怼,脸越发的黑。   姚左牧不忌,开导他道:“你越计较,反倒越落个下乘。”   冯观文只阴沉着把人拖到万玉楼里,抛下银票入了阁间,手一拍桌,叫人送来上好的玉带春、莲须白。伙计奉上后,他倒了一杯喝起却又发脾气:“这是什么土烟东西酿的?兑辣椒了吗?伙计——!”   姚左牧制止了他,笑说:“明明是你喝惯了江南的软酒,尝不惯北地的烈酒,冲店家发什么脾气?别撒火了,伙计,来一壶状元红,给这位公子消消火。”伙计点头哈腰下去,冯观文把那酒泼到地上,恨恨地捶着桌子。   于尔征朝刘采仲解释:“他这人就是率性,不必介意。”   刘采仲才名在外,人却不常到外面转悠,和其他书生几乎没有什么交流。今天殿试顺利通过,一到外面就被许多人围住,抬头看见唯一落在喧嚣人群外的于尔征,好奇羡慕下就朝人走过去攀谈,谁知志同道合,言来语往就以名相称了。他自然听过冯姚二人,尤其是姚左牧,此时与生同桌并不局促,听了于尔征这话便笑道:“真性情好。”   冯观文听见声音,抬头狐疑地审视了他一圈:“阁下哪位?”   于姚汗颜,他倒自然,温尔笑道:“在下刘采仲,今日殿上听公子答一出都州论,深表佩服。”   冯观文挑眉:“称呼我名字就行,你是宰相公子,我一乡下人来,当不起一声公子。”   姚左牧笑起来:“自己乐惯了大少爷的排场,现在自谦个什么劲。”   于尔征好奇:“好好的状元郎,怎么看不出半点高兴,只一味地呛爆竹?”   状元红端上来,冯观文往众人杯里倒满,自己一饮而尽,皱了皱眉:“家里人添的堵!这时候我倒羡慕你们了。姚兄,族里长辈开明,讲究报国立业;于兄,不是弟挖你痛处……这没长辈、没一大帮拖泥带水的宗亲能省一大片烦心事!采仲兄,你……”   他边喝边吐苦水,点到刘采仲时打了个嗝,想了想幸灾乐祸了:“你应同我差不多麻烦。尤其是顶着个什么太师子宰相子的大名、还挣了个什么状元榜眼的名声!外头听着觉得了不起来恭维前途无量,什么前途?有什么自己做主的?其实你我能走的早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刘采仲略有动容,但依旧面目平和,举杯道:“观文一心不平,此番偏颇了。”   冯观文大笑,大喝一杯,瞪着眼说:“我这人不止这一项毛病,还请刘兄今天回家好好劝服宰相,千千万万不能把令妹许配于我!”   其余三人都惊了,刘采仲失色,拍桌大吼:“我妹?!”   冯观文拍而呼应:“你妹!!”   于姚两人连忙各按下一个,生怕明天出个状元榜眼殴斗的八卦:“坐下坐下,好好说,好好说!”   冯观文咬牙切齿:“自我文举名位一出,家中能说得上话的全要给我张罗!贵女贵女,遍地是贵女!满嘴是贵女!一个素未谋面的贵女!就想安成我冯观文的妻子!”   刘采仲捶桌,温和公子形象荡然无存:“你做梦!我绝不会让我妹妹嫁给个她不喜欢的人!”   “那就多谢了!”冯观文举杯,“长丹贵女之首令妹无疑,我回去继续对抗他们,为刘兄拖延点时间,兄若能说服宰相不接冯家的聘,那么我的清静日子就能维持下去!”   刘采仲举杯:“说定了!干!!”   于姚两人也被迫陪酒,喝尽了一壶又一壶,刘采仲大着舌头问:“观文不娶心志如此坚定,莫不是已有所属?”   冯观文一顿,附耳过去说:“我要聘,只聘天家女。”   “天家女……”刘采仲重复了这三字,侧首看了姚左牧一眼,笑意苦涩起来。他再倒一杯,举起:“那么,恭祝观文如愿以偿。”   于尔征摩挲着酒杯边沿,看着这些年轻纵狂的脸,只是凝望,幽远不似人间客。   最后他抿了一杯,什么也不说。   愿天下,有志者报国有门,有情人终成眷属,天意不必高难问。   愿我所慕之人,不必再为天命所困,得所归,享太平。   广梧宫中,她执莫厌醉金杯,抿一口太平山川,窗外风起,恍惚了片刻。   楚思远捂住她杯口:“不能再喝了。”   不归回头来,轻握他的手,饮满了一杯,而后笑道:“我亦……飘零久。”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诗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魄相守。   但愿得——河清人寿。   末尾摘自顾贞观《金缕曲》,断章取的义。 第57章   又过半月多,琼林宴在皇宫的琼林苑展开了。这一天也是宗帝的四十寿辰,是他在位的第十七年,举国欢庆七天,天下大赦,三年赋税降低,闻者欢饮达旦。   进士们乘着这股东风打马御街前,在人声喧天里春风得意地进了皇宫。前三甲都是年轻俊秀儿郎,惹得这一天的长丹花价不断飚涨,不断地往他们身上招呼。后面鲜花一度断货,大胆的姑娘家着了急,抢了菜摊上的西兰花充数,呼喊着各位男神的大名。场面一度十分振奋,以前三甲的应援最为惊叹。   于尔征也被砸了些许,花香熏得人打喷嚏。他握着缰绳揉鼻子,看着两街高楼上挂着的花灯,认出自己题字的,自讥几番。人间大起大落,不过如此。   今年例外的还添加了武举综合得出的前二十位武生,这些魁梧的壮汉跟随在后头也得了不少喝彩,他们抱着拳呼喝着回应,只有李保一脸如丧考妣。   众人伴着一路雷动掌声来到皇宫西门下马,文前武后,共计八十人,规规矩矩地随着宫人前往琼林苑。   这一届的进士们着实是赶上了好时候,正遇宗帝不惑生辰,又是新贵丽妃操办。那琼林宴处处奢侈,丽妃可不讲究什么天家的含蓄风仪,全照着一个奢来办,闪得人眼睛发直。   姚左牧微怔地环视周遭,总觉得那些华贵的装饰似曾相识,虽闪得人眼慌,但格局看着无一处不熨帖,仿佛是照着自己的喜好摆设的。举杯一喝,更是自己最喜欢的杏花酒。酒壶旁置的盘里摆了两个式样粗糙的糖火烧,虽不中看,但却是他私底下最爱吃的糕点。   这两个糖火烧,和这华贵宴会无比突兀。他扫了一眼,只有自己桌上有,其他人多的是工艺菜,大都是些精致得几乎不中用的食物。   这些朝堂的新人们还没有资格到前朝恭贺陛下寿辰,先在此用午饭,然后在限定区域内赏皇家景光,虽有安排好的午憩场所,但几乎没有人前去,都和同届们聚在一起。   文武相交,风雅的吟诗作对,预备点贺寿墨水,直率的谈过关斩将的幸运与得意,一整个下午都沉浸在飘飘欲仙的境界里,没有人的神色是疲倦的。   这就是一场交际会,初出茅庐的新人无意或有意地交圈子,只待看多年洗濯之后,留下的胜者是哪一类圈,哪一些人。   夕阳残照时,琼林苑隐在花树里的宫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宫人们挂上散着荧光的绢纱,驱蚊的无味香炉数不胜数,严严实实地朦胧起一道无形的屏障。   中午的桌椅格局大改,变成了多环的圆螺形,十二樽金铜仙人持灯,花影火烛摇曳,显然今晚到场的大人物数量不少,重头戏在夜不在昼。   果然不出一会,一品大官员和高品爵位宗亲逐渐到齐。下去稍作捯饬的进士们回来,各佩一朵宫绣杏花,满座白瓣红蕊,冠巾如风过瑟动的叶。   苍穹之光完全败于灯珠之辉时,天家驾临了。宗帝在前头,四妃随在两侧之后,左丽妃右淑妃。再后是公主皇子,锦瑟天姿,轩然霞举。   宗帝落高座,所有人起身下拜,齐呼圣体永安,万寿无疆,国运昌盛云云。   宗帝喜怒不形于色,沉声免礼,待所有人落座,他自己举杯站起,向那八十文武新才朗声:“壮今日大楚才士济济,与国无疆。愿诸君立志达道,安本丰末,为吾天下器,激浊扬清!”   众士齐呼:“必不负吾皇之心!”   吉钟鸣,笙乐起。丽妃裙摆的芍药捻丝纱因此一动而无风拂起,倩丽香气盛放,率先触动近旁的公主嗅觉,于浩荡奢靡之中再添一点浮华幻象的意味。   不归的位置依然只在宗帝之下,但这次楚思远因已定身份而按序位排在其他三位皇子之后,变成姚蓉与她隔桌。   对面宗亲依然以威亲王为首,大人物们身后,还藏了阿箬、采灵、宛妗三个女孩儿,正看着对面细声攀谈得起劲,必定是谈状元榜眼二位各家小叔兄长,阿箬坐在中间,显然两只耳朵不甚够用。   众臣的贺礼在白天已奉上,晚宴是进士们的主场,没多久便开始了贺寿文章,不时诸子口出锦绣,一篇更比一篇精彩。也有武生做出好寿诗的,不过大多还是只负责鼓掌。   令不归惊奇的是那来自外域莽原的蒙图罕,一副褐发黄瞳的外域模样,所作贺文与中原佼佼者不分伯仲,博得了不少赞赏视线。异貌异质,在这宴上可谓是抓足了眼球,甚至快要把前三甲压下去了。   好在轮到后面三甲时,姚左牧用典极工,刘采仲辞藻极馥,冯观文气象极阔,一个赛一个出众,才为中原之子扳回一局。   不归听了也赞叹,往侧一看,姚蓉执着酒杯发呆,精心勾勒的眼尾红妆有温柔的弧度。她越过姚蓉去看鱼儿,他正和思坤说话,她的视线再度越过,落在了靠后的于尔征身上。   轻叹之间,宗帝已给三甲赏下白玉,歌舞开始助兴。   开场的向来趋于形式,还没到高潮之地,不归看着兴致平平,只默默挑桌上的小点心细嚼慢咽。忽然感到有道奇怪视线,她不经意侧首看去,却是刘采仲,似是在暗暗凝视丽妃。   她思及前世,不禁为此捏一把汗,这人魔怔了?   这时开场舞完毕,众人笑着品谈,忽有一位宗亲开口:“想当年陛下弱冠,还是储君那会,长公主演望春舞,何等惊鸿!二十年已过,故人不在,却不知道小公主舞艺如何?可能青出于蓝?”   满座瞬间安静了一会,而后有附和声。   慧妃有些着急,白衣依旧的柔妃抢在她先前开口:“不妥。”她出于将帅之家,冷冷二字喝止,便压回了旁人的附和声。   但那起哄的宗亲竟又抢道:“久闻公主通晓音律歌舞,只见这些个俗物作演,实在难解雅兴。正逢陛下寿辰大吉,科举英秀儿郎荟聚,不知公主可否赏脸献艺,令我等也开开眼界,点装这难得的双喜之夜?”   宗帝面色不动,但心中已被旧事牵动,一时不能解围。   不归捻着玉杯,这伤受得隐秘,消息一直封着,不便当面拒绝。左臂皮肉伤愈合得差不多,但左肩还没好,根本撑不出那繁复多变的望春舞。   就是全盛姿态,也肯定比不过母亲冠绝。再者二十年前的储君弱冠辰是小家宴,而今算是半朝半国宴,堂堂大公主当堂献艺?人活一张脸,这脸虽不好,但也还是要的。   此中歌舞伎又全是丽妃找来的当世一流之人,论其技艺都是些登峰造极者,而她终日事务缠身,还兼备教养一个四皇子,音律不过是略通一二平日消遣着罢了,哪里来的精通二字。他们这么请示,像是存心让她出丑。   楚思远看向她,只见她神色未变,含笑放下手中玉杯轻抚,一个抬眼,眸中微光流转。   “当今舞乐大家尽在,不归若舞,不过是班门弄斧。倒是方才观舞有感,想了个故事,编了支曲子,若诸位有兴致,不妨一闻。”   她又晃了晃杯子:“只是听着难免无趣,不如孤将曲故交给舅父,让乐舞者来演,诸位来闻听,猜一猜这故事,舅父便作押题人,如何?”   话落引起一阵哗然,不知还有这样的猜舞法子。   姚蓉坐定一想,一气刚松一口又起,这一出最考验舞者的功底,她不知小霸王编曲功底如何,临时变数之下,舞者要是领会有误、演出失误、传达出错,无人能领悟出来,那就是技艺不精。届时不仅公主丢脸,她还怕有心人以此来指摘自己以次充好应付陛下,那这双重祸水就引到安排这些乐舞伎的自己身上来了。   但宗帝已一口应下了,笔墨都有现成的,这着朱雀纹束裙的公主顷刻便写了一曲一词一故,大总管贾保亲自将乐谱故事送去后台。宗帝接过那谜底一看楞住,看了不归一眼,而后限其在一时辰内,舞者可随意发挥,演出故事之感,乐伎更是得奏出公主所做之曲。   姚蓉越发不安,看向上面时,不归安然一笑似安抚,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姑且相信,又恼那节外生枝的宗亲乱了接下去的安排,急忙想着应对的转变。   她微笑转向宗帝:“陛下,今夜琼林金玉济济,不如趁着这好时机,请各龙翰凤雏一展才艺?”   宗帝也首肯了,财大气粗道:“凡出列自请的,赏。”   试问谁不愿得天子青眼一飞冲天?只是风险不小,又怕白白当了出头鸟。有心者正踌躇,那蒙图罕站了起来:“草民愿奏琵琶一曲,贺陛下无疆大寿。”   这一语引得座中更为惊奇,他们寻常多见女子奏琵琶,罕见男子弹奏,气氛立即被点热了。琵琶送到,蒙图罕指力非凡,弹得铿锵争鸣,有烈马奔腾嘶鸣之像,弹罢座中掌声毫不吝惜。   有这开头,接下去的献艺就热闹起来,还有武生上来演剑舞,豪迈热血,思坤喝彩响亮,和旁边的楚思远说个不停。   眼见一时辰将近,姚蓉有心拖延时间,环视了一圈,看见了对面后方三个曾到倾鸾宫做客的少女,眉尾轻扬,便悄悄唤贴身宫女佩儿传个纸条去。   一时辰到,那提议的宗亲正要催促,对面的年轻状元郎掐着点,慢条斯理地开口:“臣冯观文,愿携侄女歌喉,献拙笛一曲。”   宛妗一惊,淑妃转头向她鼓励一笑,她便轻提裙摆上前,向高座行礼。不多时笛子献上,冯观文持着那曲笛站起,微微一拜,眼睛向上一瞟,阖眼起笛,一个悠柔长音即起。   宛妗侧耳听,讶异色一闪而过,随后镇定叠手唱起:“有美一人兮……”   公子玉立,豆蔻音色清动,可说是迄今为止最为养眼养耳的一队组合了。   淑妃原本是含笑,这时却脸色一僵。   凤求凰,这高调的状元郎在示哪一位的爱?   优美华丽的曲调在宛妗甜美清丽的歌喉和绵长饱匀的笛声颤音里结束,听者意犹未尽,吹奏者也在缠绵的曲调歌词里一瞬恍惚,想在余韵缭绕中卸下高傲,卑微求一声。   她却在他的目光投去之前转向陛下:“冯家尽出毓秀灵杰。舅父以为呢?”   “甚好。”宗帝垂眼看他们,“不错,赏。”   冯观文垂下手,紧紧攥着曲笛行礼,平淡无波地称谢。   此间一切,天家眼中,不过玩物两三。   彼时后座两个女儿私语:“你真不来?”   “不去。你知道的,我不擅长这些。”阿箬朝采灵轻声,还拉着她的手把人往身边带,“不必理会那纸条,你看,他们已把时间拖长了。”   采灵轻笑:“我这出去不为丽妃,为一口气。”   阿箬皱眉:“什么?”   采灵挣出手,端然起身入台,又掐在那宗亲催促的时间上:“民女刘采灵,愿携兄长之洞箫,一曲琴箫和奏献丑。”   刘宰相和刘采仲都懵了一秒,坑哥?   宗帝点头,不归便笑:“早听闻采灵的琴乃是长丹一绝,请,孤自洗耳。”   宫人麻利地送了琴箫来,她敛裙坐下,鹄峙鸾停。   这位宰相女,比之阿箬,少了野性不羁,比之宛妗,少了甜美娇柔。但她的举止言谈自有大家之风、书香之雅,乃是中原地域里最浓郁的端雅闺秀之态。   中原进士们沉醉于这一股气华,遑论外域者。   刘采仲不得已,只好起身接过洞箫,看向妹妹的眼神里带了责备神色。   采灵微笑,素手一拨,指下流出古老的蒹葭曲。   这温雅青年听了,指尖微不可及地一抖,一颗心涌起酸楚又温热的情愫。在这宴会里,在这天下间,他这一点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有这胞妹知晓,哪怕是那钟心之人也不知。   那么,不如不顾忌,不压抑,趁这一场虚实难辨的美梦未醒,自在地肆意地,唯我地释放。   他也阖上眼,徐徐吹出了幽远又咫尺的音符。   采灵抚琴,缓声吟唱:“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伊人在水一方,却也不妨碍心之溯洄,念念不忘。   我也不求回响,只望你在水之央,长长安康。   公子玉树,淑女窈窕,琴箫无缝合奏,吟唱声温雅醇厚,比之前一对叔侄要更养眼饱耳,所传之情也更要深厚旷达。   威亲王抚须:“不得了,不得了。”   又是一代天灵地杰,云聚此刻。风云尚轻,风流已重。   这一曲结束,终于轮到了公主不归所做的曲舞。   乐声舒缓,一男舞者武将装扮先来,不久,有一红衣舞者无声掠来。   后面的陈涵少将军忽然直起了脊梁,眼睛追逐那一道红影。   凤求凰散,蒹葭曲去,蒹葭坊天涯来。 第58章   舞者一来,众人精神又振奋起来,视线全聚焦于中央。   起初轻笛明快,丝竹欢乐,两位顶级舞者一演将军,一演红颜,举盼动作舞得极灵动喜悦,倒是不难看出演的是两人初见的场景。   中途乐调开始降低,所演内容逐渐复杂,武将托起红颜一阵回旋,而后将人放下推开,红颜驻望,武将转身,二人就此分别。   两段回合过去,基调又变了。诸软乐消失,变成鼓声为主,人声和着,从紧张到激昂再到悲壮。   武将持长剑舞得酣畅淋漓,忽然红颜追随而来,伸手向前不敢触碰,而将军停驻不敢回头。   胡笳声骤起,几乎惹人落泪。   悠悠叹息响起:“君别后,畏相逢。”   短歌缓缓唱起,将军嘶哑且沧桑:   “野宿千里十三载,黄沙一抔不归骨。烈酒浇火,短支离,长慷慨。太平马下见良人,不敢回首泪萧索。寒铁佩剑,轻白发,沉凝噎。”   短歌遥遥接上,红颜清雅但怆然:   “明月送君长丹阶,金乌空守浮生门。马蹄燕背,南沉疴,北康健。往来千里路长在,聚散十三人不变。一声吾君,冷铁甲,热浊泪。”   不知为何,楚思远听完最后这两段歌,眼睛里骤然滚了灼泪。后面的陈涵握紧了手,心房像灌进了一炉冶炼的铁水。   所幸悲歌未久,一段山回路转,结尾明丽明媚起来,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从轻快明亮到澎湃恢宏,再到低音沉凝,一段鲜丽水袖与一柄长剑,他们已经将那挣扎生离、艰难相守舞得淋漓尽致,尤其中途一段竟把部分女子听得泪水潸潸。   有些男子虽对这明显的情爱世俗曲故不怎么热心,但两个舞者的技艺实在炫目高超,光是看舞也是极其过瘾。与之相比,前面的各人展演又显得稚嫩单薄了。   结束后,众人还沉浸在其舞乐里,不归鼓掌:“孤不过随性拙作,竟能被演出这等效果,实在惊叹。”   掌声又雷动,宗帝又一声赏,不归轻扣玉杯笑:“故事俗套,幸得舞者演得绝伦。诸位应该都看出是个什么故事了吧?先答对的,先有好处得。”   满座这才回神过来,纷纷品味着方才演奏,琢磨着那曲意舞境,阿箬先说:“似是一将军与一舞姬之情,其间千般阻碍。”   不归问:“什么阻碍呢?”   姚蓉接口了:“家世不允,中途应该是征战,那舞姬送别,踏越生死而来,终成伉俪。”   这几句已经概括完了,其他人要再说也没什么可补充。但阿箬还在疑惑:“这阻碍似乎还要再深一些,家世之外,好像还有什么缘故。”   宗帝笑:“你倒是敏锐,这谜底还差一窍,怕是有些难,再猜一猜?”   不归不提示,众人有心胡诌,还是想不出来。   后面沉默许久的于尔征叹息,开口出声解围:“草民斗胆一猜。”   不归看过去,眼睛微亮:“请讲。”   “这阻碍除了家世之外,还有俗世世俗。”于尔征顿了顿,“那红衣舞者扮演的不是女子,而是个男子。”   众人呆了,两个男子?   阿箬一震:“难怪……原来如此。”   她轻喃:“是该如此。”   宗帝合掌:“猜对了,正是这个。”他饶有兴趣地看向不归,“你怎么想着编了这故事?”   不归收回在于尔征身上的眼神,掠过一眼席间:“一时兴起,想着世间百态纵生,世人皆有七情六欲。有者之情鲜,不敌众者悠悠之口,只能按于暗地不表、藏匿不见天日,尚且难敌世俗伦理诋毁。不归私心以为,畸形说论在人心,既事实无伤天害理,真情犯何罪何律?”   座中有前世为下九流舞姬弃权、逐出家门的少将军,她借这机会先提一茬,只要舅父没有说荒谬,其他人再怎么觉得匪夷所思也只能憋着。若帝说不妥,她也有另一番道理当场说服,令众人不能言二辞。只不过她想着,舅父不是那等迂腐之人,大概率不会说反驳,果然只见他点头。   只是不归没有想到,想出来的是于尔征。   而宗帝想的其实也与她所说有出入。他方才看到不归的纸墨是有些诧异的,只不过她的道理直中他的心坎,便也没有纠结这恋慕里的伦理。   满座极有感触的还有另外一些人。   楚思远看着他名义上的长姐,越来越清楚心中锥心刻骨的爱慕,也自卑过身份之别与世俗伦理。素来知她开明,而今惊喜更甚,心里不知有多满足,几乎想要把一腔热血剖诉。   可他心里又被另一股莫名的悲怆占据。那段“太平马下见良人”的歌总萦绕不散,不知名的哀恸甚至盖过了欢悦。   究竟是怎么了呢?   座上宗帝问了于尔征姓名,目光有嘉许之意。   此时已经夜凉,宴会经过迭迭高潮,随后的节目也不如前头精彩,众人如今也是有些倦了。不归解下指间一个指环玩着,瞟了几眼对面开口刁难的宗亲,沉吟了半晌,目光在威亲王和慧妃之间跳跃。   皇室旁系宗亲多年以威亲王为首,虽然他老人家最近被夺了封地之权,但威望仍然无人能比,那位宗亲如此说话,冒失得好像有点着急了。那么,是叔公在急于试探什么?   反过来,当日慧娘娘到底犯了什么,让舅父罚了禁闭还牵累了整个楚氏旁系?   不归还在沉吟,宗帝忽然开口:“朕今日有事宣布。”   所有人停止交谈,直脊向上看。   宗帝平和得就如点评一壶美酒一般:“朕之长子思平,稳重有方,政学有得,可堪为定国之材,酌,封为定王。”   “二子思鸿,专于旁左,缺乏锤炼,酌,封为康王,不日接印前往昌城,望多加磨砺,不负朕之厚望。”   偌大琼林,只剩悠缓的丝竹和浅弱的风声,悬在所有人的耳朵里,绷成一条锋利的线。   不归的声音尖锐:“陛下!”   宗帝又继续道:“朕之长女,广知多能,秀出班行,酌,赐参知政事之职,不日入朝为仕。”   她的无措累积过甚,一时卡在了座上,错愕得脑子一片空白。   “至于朕之三子思坤、四子思远尚小,便来日再议。”   慧妃的脸色煞白,她看向对面惊呆的思鸿,眼圈越来越红,泪光越积越亮,但就是没有落下来。   底下的人都被这接二连三的重磅消息砸晕了,只有须发银白的威亲王面色不改。他看向宗帝,迎着帝王冰冷又复杂的目光,眼中依然古井无波。仿佛他当真只是个淡泊名利、顽心不减的耳背长者。   宗帝移开目光:“不归,思平,思鸿,还不谢恩?”   不归看向对面,淑妃宛妗难掩的喜色、慧妃阿箬无措的悲色收入眼中   思平泰然起身上前行礼,思鸿慢了半拍,动作略显僵硬,而她还是没有动弹。   宗帝的声音低了:“不归。”   她揪紧衣袖,竭力挺直脊梁上前,撩衣跪下,眼前朱雀纹铺了一方,华丽得近乎血腥。   提早了。足足提早了两年。   头顶上的声音遥远又咫尺,前世如是,冰冷如是。她还没有想好如何夺嫡,当今天子已经亲自推波助澜,并且亲手撕开两派,为一派锦上添花,而扼另一派的首脑。她跪在这里,地位高崇,是否也是为了坠落下去时多断几根骨头?还有……思远,所幸他还不是郁王。   是鱼儿。   旨意宣完,她站起来转身,扶起慢了一拍的思鸿,送他回座。年少的康王抬头看她,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姐。   她轻拍过他手背,什么也没说,走向那个呆愕的少年,一敛衣挤在了他旁边。   大部分的进士还在懵圈,那些滚过几次朝堂杀机的大臣回过味来,齐声向受封的三人恭贺,一句话即过,没有任何赞语和多余词汇,乃至避之不及,唯恐卷入这场昭然若揭的夺嫡拉锯战。   不归在桌下握住他的手,无声地抵御恐惧。   楚思远回以炙热的掌温,他眉眼还有震惊和担忧,但仍然记得有关她的一切,始终把她放在首位:“阿姐,不要那么用力地握着我的手,你左肩的伤还没好。”   不归用了更重的力度,逼得左肩和左臂隐隐作痛。她又沉又深地看着他:“没事,不要怕。”   楚思远眼中浮起星茫,他本也早慧,忽然就在今夜的种种变故下想通了什么。比心悦更为厚重沉着的东西积淀下来,眼前这个人的意义又添了一层,沉如山阿,压得人心里闷,但他不觉是负担。   他低声对她说:“不用怕。”   她安静地凝望他,眼里有决绝到疯狂的光:“你不会有事,我会亲自给你加冠。”   这场贺寿兼琼林宴就在这低压下结束,不归牵着楚思远回广梧,把他送到家门口又转身去养正殿。   到的时候里头有人,她不肯折返,在门口静等。等到那一身素白的女子走出来,她又不动声色地怔了一瞬。   柔妃来到她身边,这个眉目生得英气坚毅的女子笑意温和,仿佛没有受到今日冲击的侵扰:“不归,不要总是晚睡,你看你眼底下,都有一圈浅清痕迹了。若是思虑过当浅眠,不如白天抽出点时间陪思远练练武,身体练得乏累了,晚上自然睡得好。”   不归称是,轻声问她:“您有何打算?”   “思坤成不了文。”她含笑这样说,而后转身离去,白衣落拓又萧瑟。   不归沉默,一介武夫么?可是……   即便是躲过了夺位之战,前世的思坤也没有逃开冰冷的墓碑结局。   她暂时按下这些走进养正殿,走过浮光掠影的灯烛,来到天子面前。这儒雅清俊的天子站在她送的屏风面前,是给予她所有庇护和疼爱的参天大树。   不归低声:“舅父。”   宗帝抬头看了她一眼:“夜深了,冷么?朕叫人点个炉子给你。”   “不用。”不归摇头,“舅父,为什么?”   宗帝明知道她在追问今夜突兀的受封之事,却避之不谈,仍旧看着她亲手画下送来的贺寿屏风,说:“你这画功,比他们都强。”   屏风上,宗帝坐在花架下,品着太平山川看他们。淑妃持卷,慧妃折花,柔妃仗剑,丽妃执烟杆。思平写字,思鸿做机关,思坤扎马步,而楚思远由她牵着手,仰头看着爬到树上的花猫。威亲王和楚箬也在,一老一小动作一致地拉开小弹弓,对准了树枝上一枚果子。   不归看着那屏风:“我以为,您与历来的帝王不同,您把俗世亲情看得比他们重。”   宗帝负手:“帝王肩上的重在江山。心中的重,最好掘地三尺,不透丝毫天日。”   不归看着他的背影,又追问:“舅父,不归不想知道帝王心术,请您明确告诉我,慧娘娘到底犯了什么错?”   她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宗帝始终没开口。   直到最后他弯下脊梁,咳了起来。   不归上前去搀扶他,看见他掩口的指间有血沉重落下,眼中似有大雪。   参天之树,开始朽落了。 第59章   不归守在养正殿里看御医为宗帝诊治,贾元奉药来,熟稔地侍喂宗帝。此情此景,与上一世的女帝何其相似。   她低下头,看着袖口上沾染了帝血的一角污渍,神思恍然,恐惧又痛苦。   她知道舅父身体也不好,可她从来没见过舅父呕血,前世也没有。她一直抱着侥幸和疑心,即便前世带着遗旨逃出来的贾元告诉她舅父崩于病,她仍固执地以为前世舅父早逝很可能在于人为。   直到此刻,透过衣角上的暗红,才窥探到了宿命的残忍。   贾元侍奉完汤药下去,不归走过去,坐在前世长夜难眠的龙塌边,安静地注视着宗帝。   宗帝靠在床边,轻轻挥手让她离开:“回去吧,你身上还有伤,别留在这,小心舅父把病气过继给了你。”   “儿臣与舅父一样,并非康健之人。从小受惯了,早已千锤百炼,不怕多深重的病气。”   宗帝轻笑:“什么古怪道理,就你能狡辩。”   不归凝望着他:“您从来不说自己的病情,一味硬扛,也不见得是多么聪明的人。”   宗帝轻咳了几声,缓缓道:“多说无益。康健也好,支离也罢,这九五总要有人来做。不归,朕今晚所为,你如今明白了吗?”   不归的眼眶瞬间红了起来。   “朕担忧时间不够。”宗帝说,“一旦那一日来临,朕不在了,这重担只能由你来扛。”   不归弯下了腰:“您说糊涂话了……舅父千秋万代……怎会不在。”   宗帝微笑:“别,十七年权柄,已经够长了。千万春秋,莫不是要朕永无安宁。”他摸了摸不归的头发,“你性子随朕,唯独哭泣一事上,肖极了月儿。”   不归摇着头,凝噎得说不出话来。   帝王自顾自地说:“幸而在别处上,你不像她。”   他轻揩了不归的鬓角:“你不要怪你母亲……”   不归声音沙哑:“您说什么?”   宗帝闭上眼,短暂地沉默了一会,睁开眼握住她的手,转了话题:“往后楚室山河,赖你为柱了。”   .   琼林宴散,于尔征因猜出了公主的谜底被带去领赏,其他人先行散退。他领完皇家赏赐出来,看见执一盏宫灯的少女,楞下了脚步,一声女官差点出口。   罗沁向他福过身:“奴婢送于公子出宫。”   于尔征鞠躬:“劳烦姑娘。”   一路无话,她的衣带随风轻扬,拂不动逐渐深重的夜色。他沉默地凝想今日皇帝毫无征兆的旨意,只觉夜色浓黑,裹得人难以吁气。   直至走到了宫口,罗沁转过身来:“前方离宫门不远,公子一路慢走。”   他再一拜,抬头时,一盏宫灯送到了眼前。   那灯连琼林宴上的都比不过奢华,在辉煌皇宫里素朴薄质,唯二超众的是两面飞字。   “脊檩。”   “清流。”   罗沁将灯递过去:“殿下说,陋笔赔灯,书难比公子,望不弃。”   于尔征怔了半晌才接过灯,沙哑道:“多谢殿下。”   他提着这一盏千钧重的灯慢慢走在并不陌生的宫道上,指尖发白,直到出了宫门才捂口呛咳起来。   这是第二次了。   他眼睛酸涩地抚过灯面上的四字,从那截然不同的笔迹里估量出她心中光明,亦欣慰亦苦涩。他熄了灯中烛,小心地抱着一盏无光的灯回去。但这一路,自有明光。   不知天命何为,那么,先……并肩与共。   罗沁依照嘱咐送走人,两手空空地往回走,一片茫然。   “不日前往昌城。”   夜风凉,她拨开吹到面颊的碎发,指尖意外地拂到一痕冰凉。   “阿沁。”   罗沁猛地停住,胡乱擦过脸抬头。   思鸿在回广梧的必经之路上等她。他安静地站在那里,也不知等了多久。   他走到她面前,轻轻握住她的手,牵起就走:“和我去个地方。”   “二公子,你……不对,康王爷,您这是做什么?”   思鸿异常的沉默,只是带着她一味走。走过重重虚影,趟过逐渐深重的夜色,来到了偏僻的织罗园。   他转身,一声不吭地握住她两只手。树影婆娑,罗沁看不清他的脸色,只看清了他忽亮忽暗的双眼。以及一双轻微发颤的冰冷的手。   “我不久后,要走了。”   “嗯。王爷,来路保重。”   “别一直公子王爷地叫我,你曾直唤我姓名的。”他低下头,“阿沁,有些话,我怕再不说就来不及了。我以前便想带你从这里出去,去领略俗世,去享用自由。如今,我想问你……”   “奴婢不愿意。”罗沁打断他。   思鸿怔怔地看着她。   “王爷,你与我不同。”   她捡起一块石头,站直,攒足了勇气。   “我从前曾忘了尊卑,言行有失。王爷错觉我是藏玉石,其实奴婢不过只是这块拙石。”   她轻声:“你是天潢贵胄,与我从来不同。自由在外,牢笼在内,我是笼中寻常野草,离不了,而你不是。我是你研究不透的机关,你琢磨了这样多年,新奇了这样多年,如今我来说开,王爷晓得关窍了,解开了,便转头吧,不必回头了。”   “你我也不过是这块石头,徐徐磨之,到了最后也便磨到头,磨成粉尘了。”   .   不归神思恍惚地走出养正殿的时候,看见楚思远正在门口等她。   不归脚步一顿,快步上去:“夜色凉,你怎么来了?”   楚思远轻叹:“你怕冷,怕黑,我不怕。我想来带你回家。”   不归眼睛一颤,刚握紧了他的手,后头又传来声音:“哎呦,真巧了,奴才刚要去找四公子,没想到您自己来了。”   楚思远微楞,看向贾元:“您有事找我?”   贾元弯腰:“陛下想起了点事,想找您说说。”   不归握紧他的手:“舅父他……”   “没事。”他拿拇指摩挲她的手背,“阿姐不用担心。你先回去休息,我后脚就回家。”   他朝她轻笑,而后跟着贾元进了养正殿。   不归总觉得不安,固执地在门外等他。   没过太久,他出来了。   “鱼儿?”   陷着半边阴影的楚思远抬起头,黑悠的眼睛在看见她的瞬间动摇,很快如常。   “没事。”   不归向他走过去:“舅父同你说什么了?”   说你我……累积前仇。   他沉默地握住她的手,握在掌心里像一抔冰。   不归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唇张了张,他忽然以指尖堵住她的话,缓缓地笑:“别担心,他只是让我守着你。”   不归失笑:“这算什么话。”   楚思远与她一同回广梧,声音很沉很缓:“我永远守着你。”   我进这皇宫,先为问明身世,其他的,不过都是因为你。   我所求的,也只是守着你而已。 第60章   一个月后的清晨,两个少年穿着青蟒王袍,和一个穿上朝服的不归站在崇胜门口,准备前往前朝受封、述职,以及离开。   思鸿转身看着那些家人,又走去和他们一一拥抱。   他抱思坤:“小子,二哥不在你可不能欺负你四弟。”   他抱楚思远:“小子,二哥不在你可不能欺负你三哥。”   他抱阿箬:“丫头,哥不在,没人给你做坏榜样,你少惹祸,别欺负人。”   他抱思平:“大哥,多照顾下他们。”   他抱不归……不归没给抱,他吸吸鼻子,委屈不已:“姐,你忒不给面子了。”   “不过是去历练一番,早晚要回来的。”不归笑,往一旁挪了几步,“我看你是惦记这个。”   不归身后空出安静的罗沁。   思鸿安静地看着她,话还没说出口,眼睛里的柔情与笑意便要溃堤。   他走上前,从怀里摸出一块缀成佩饰的椭圆青石,有些羞赧地送到她面前:“阿沁,去年你落在我书房里的点金石,我拿玉绳缠起来了。这样就不滑,还可以系在腰上了。”   罗沁低下头,睫毛微微瑟抖。   她以为他早忘了。   开景十年,她捧着花在宫道上走着,吵吵闹闹的二公子跑过身边,忽然刹住脚,转身叫道:“沁姐姐!”   “二公子,请不要这样叫奴婢,您的姐姐是殿下。”   男孩跳过来:“叫阿沁好不好?”   “随您。”   “阿沁,我有一件不能说的传世之宝!”   “那您不要说了。”   “我只对你说,我信你,你能不能帮我保管一会?”   不能还没说出口,他已经掏出了一块拳头大的粗糙青石:“我偷偷和你说哦,这可是点金石,只要找到窍门就可以把一切变成金子的神石!”   她看着那怪丑的青石,没忍住,连忙咬着下唇弯起了一个不露齿的大笑弧线:“嗯……”   他自作主张地认为这声嗯就是答应,便把青石塞她兜满花香的怀里:“那就拜托你帮我保管一会哈!”   说完他飞快地跑开,不由分说地留下一块诡异的点金石。她来不及拒绝,只好接下。又想,依二公子的性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想起这传世之宝。先代为保管一会,看他何时来取吧。   这个一会,便是七年。   粗糙的点金石无金主问津,也就成了一块废石。但它经由另一双手的擦拭摩挲,慢慢地,长长地,从起初的黯淡粗糙样,变成了如今的温润椭圆样,并隐隐显出了不易察觉的青光脉络。   罗沁看着这一块被系得工整精致的石头,轻轻说:“传世之宝,理应物归原主,王爷不必再让奴婢代管。”   他牵起她的手,把青石放她掌心:“传世之宝,只给认定的传世之人。”他又轻轻地问:“阿沁,我可以抱一抱你么?”   罗沁没有抬头,眸子渐渐氤氲了。   她一声不吭地往前踏进一步,握着石头轻不可及地抱了他一下,随后松开。   “公子……保重。”   思鸿呆在了原地,不归看不过,走去拖人:“行了,走吧,不然赶不上了。”   思鸿被带出几步,忽然猛然转身跑回去,把罗沁用力地抱住,在她耳边又轻又快又喜又悲地哽咽:“阿沁,记得帮我保管一辈子。”   他放开她转向宫外,红着眼圈说一声走了,其他人挥手,又笑又哭的。   楚思远从袖子里摸出一只铜箔为羽翼铜片为身的小鹰,按下机关放飞,机关鹰啪嗒啪嗒飞到了思鸿肩上。   “二哥,你自己做只大的,兄弟我等你回来较量!”   思鸿接过了小鹰,往后扬了扬手。   诸般礼仪结束,宗帝亲自送年少的康王出去,威亲王率马在宫外等着。   新日初升,天苍地黄,长道大光。   宗帝拍了他的肩,道:“鸿儿,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儿子谨记父亲教诲。”他拜别,随后上马,回望一眼生于斯长于斯的皇宫,低头看了马下的不归,嘴唇快速地唤了口型:我娘。   不归回以无声二字:放心。   他便一笑,握着缰绳转身,马队扬起风与尘,仿佛万事俱备,了无牵挂。   不归目送他离去,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身。   望你归来之时,仍是少年。   陈涵忙完一天,踩着月色再去了蒹葭坊。刚坐下,一个侍女请他上四楼了。   少将军楞了一会,手忙脚乱地碰倒了杯盏,结结巴巴:“什、什么?”   “我们首席想见您。”   他连忙弹起来跟着人走,一路都在局促地搓衣角。到了四楼侍女就告退了,那宽敞得不像话的练舞室里帷帐纷纷,一个少年正坐在那里饮酒。   陈涵左看右看,只看到这么一个人,只好上去打招呼:“你好。”   少年生得白净,抬头微笑时,一脸的人畜无害:“你好啊。”   陈涵是个武将,直来直往的,不解问道:“他们说天涯姑娘愿意见我,请问天涯姑娘在何处呢?”   少年哈哈笑了一下:“你得先说,你找天涯干什么呀?”   陈涵结巴:“我、我……”   少年学他重复我我我,逗得他越发窘迫:“小兄弟,你别学我,好男儿不嘲笑他人隐疾。”   少年大笑:“你这人真有意思!”笑罢他站起来:“好啦好啦,不逗你了,天涯这就来。”   陈涵眼睛大亮,紧张地左顾右盼,疑心那浮生惊鸿般的姑娘下一秒就会飞出来。   少年走到他面前几步,在练舞台上背过身,一手负背,突然就反腰下弯贴地,折出极柔韧的弧形,还面不改色地朝陈涵眨了下眼睛。而后他就着这么个后折姿势翻回去,很自然地接了个点翻。   少年轻轻松松地甩完难度,交手面朝他,眼睑下压,笑不露齿,忽然生了几分浑然天成的妖冶。   “蒹葭坊天涯,见过少将军。”   陈涵……   陈涵已经石化了。   不归做完一天事务时月已西垂,罗沁和萍儿都被她赶去睡了,观语斋剩己一人。   她收好桌上纸墨,熄了烛躺在床上努力睡觉,但仍然没有半点睡意。   她叹口气,颇想点一炉困相思,但那东西已经全清走,一点都没留下。她又翻过身,打量窗外的满月,默默回想连日的多番跌宕,越想越上头,更加睡不下了。   她起身披衣,提了盏小灯出门,脚步无声,没有惊醒任何人,漫无目的地在广梧里散步。散到尽头,停在了勿语斋前。她看了看,走开了。没过一会又神使鬼差地绕了回来。   就看一眼,看看他睡下的样子……反正不犯法,就是……就是猥琐了点。   她放了宫灯,做贼似的左顾右盼了一会,想了想又觉不对,此处全是孤的地盘,虚个什么劲?   门没上锁,轻轻地吱了一声,不归从缝里闪身进去连忙合上,深呼了几口,慢慢地转头往里而去。   就看一眼,看一眼安然无恙、安眠沉睡的他就走。   她这样反复强调,慢腾腾地踱到卧室那儿,定睛一看,擦了几把眼睛,僵硬了——床板上只有一床被子。   人呢?人呢!   不归慌张地到处找,借着月光想去打开盛着昼珠的盒子,来到窗口时手摸出异样,低头一看,白月光下,窗台上一个脚印。   “……”   不归沉默了一会,上上下下打量着,轻手轻脚去搬椅子来,借此踩上窗台,抓着窗上的栏使力探出身去,脑袋向上一钻,果然地看见了那小子在屋顶上屈膝坐着。   恰时月圆风微,他的身影好像镶嵌在月亮里一般。   后来她回想一生中印象深刻的美好插图,这一幕妥当地收在了记忆里。   不归生怕吓到他,细声唤:“嘿。”   楚思远手一滑,触电似的回头:“是人是鬼?”   不归气噎:“是仙!”她费劲地攀着,艰难地想要蹬上去。   楚思远笑,挪过去道:“仙子,我拉你上来好不好?”   说完伸出手臂穿过她两腋向上一捞,轻轻松松地就把人抱了上去。   不归一阵慌张,等上了屋顶不停骂他:“大半夜搞什么名堂?你上房揭瓦吗?”   楚思远恋恋不舍地松了手,反问:“阿姐大半夜来我房间又是干什么呢?”   她顿时停住,板着脸冠冕堂皇地编造理由,他盘着腿,肘撑大腿上,微笑地看着她。   不归逼问不休,他露着虎牙答:“我睡不着,上来透透气嗦。”   “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她忿忿去揪他的耳朵,他笑着告饶:“我耳朵可软了,行行好,饶我一回吧。”   不归对上他黑亮的眼睛,心中蓦的一动一愣,烫炉般松了手。   楚思远揉着耳朵看她扑闪的蓝色眼睛,感受着耳廓上一点余温,嘴角上扬。   宫中有美人,丽妃生得婀娜妩媚,最爱手提烟杆,其面容虽艳丽到给人有威慑感,肉乎乎的胖手却平添了几分娇软憨态。   公主则不一样,她身量纤细,脸却还带着点雪团似的婴儿肥,两颊略鼓圆。可那手却是十指尖尖纤纤的,握笔写字时薄唇微抿,给人一种凛冽的凌厉感。眼睛又是蓝得叫人发冷,因此虽美,却美得没有什么人气,叫人只愿远观,无意接近。   只有他知道,这一双薄细的手是如何的温柔。他人不敢与她良缘,只有他这个民间来的野小子,暗悄悄的,一股脑热头地要做她今后唯一的良人。   不归随意找个天气话题:“唔,这屋顶上的风景倒是别有风味,就是有点冷。”   “我倒是有点热。”楚思远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不归推拒:“不必,你衣裳给我不合适。”   “不小的。”他一边给她系衣带一边笑,“我已比你高了。”   不归嗤笑:“说什么梦话……”一低头,发现衣服还真不小,穿在他身上看不出什么,套到自己身上时才发现宽泛得很。   她讶异地打量他,楚思远比划:“我现在拉得了一石的弓了,我的坐骑也长得飞快,已经到我眼睛这了。”   不归呆了一会,低头擦了擦眼睛。   楚思远轻问:“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嗯?”不归想了会,闪过很多念头,但找不出和他相对应的。   “是什么日子?”   楚思远没回答,而是低声请求:“你能不能抱抱我。”   他顿了一会:“像你初见我那样。”   不归怔住,仰首望着天空的满月,记忆倒转默数,再低头时恍然醒悟,伸手揽住了他。   “对不起,我……忘了。”   去年的这一天,是她找到他的日子啊。   楚思远拍了一会她微抖的后背,闭上了眼,慢慢收拢手,轻轻抱住她。   当时初见,他便想要这样回抱她。而今终于如愿。   那些上代的阴谋及纠葛与我们无关。一年前的此时,你只是你,我也只是我。   你是天地,是我一生所得的美好源头。   谁也无法改变。   她听见他在耳边低语,不知为何,似有凝噎。   “阿姐不归,遇见你,是我这一生最美好的事情。”   卷二,完。   不当初写到这里十分唏嘘。现在回头再看,鼻子觉得酸酸的。他们的青葱落幕了,谢谢每个看到这里的大天使,谢谢你们陪他们度过一段最好的岁月~ 第61章   开景十七年开始,公主不归接官印入朝堂。起初,公主遮左眼,着男装。   开景十八年,公主解眼罩入朝。   开景十九年,楚国出现第一件女子朝服,此后公主不再以男装入朝堂。   开景二十年,公主与定王因政见不合再度发生纠纷,公主驳回定王所奏,并于翌日朝堂当众陈列数桩其奏弊端,定王一语不发。   帝准公主之言。   不久,十八岁的定王拖不下去,终于答应淑妃订表妹冯宛妗为嫡王妃。这一桩美事传出去时,公主扔下了鱼糕,迅疾收罗了大楚妙龄贵女,召四公子楚思远来。   不归沉痛道:“鱼儿,你不要伤心,为姐为你择了更好的。”   楚思远莫名其妙,公主霍然展开贵女画像给他看:“来,该是时候给你预备挑选妻子了。”   他沉默了一会,没看:“怎么个挑选法?”   “品德才貌,身骨家境。”   “可貌若天仙?”   “自然当有天人之姿。”   “可才高八斗?”   “比你少一斗最可。”   “可蕙质兰心?”   “自然澧兰沅芷。”   “可家财万贯?”   “自然富甲一方。”   他每问一句,她就抽走一些画像,好在大楚人才济济,饶是条件如此苛刻,最后还留下了几张画像。   不归喜不自胜,将这剩下画像挪给他看:“如何?可中意?”   楚思远仍是正眼不瞧,冷漠地问了最后一句:“可比阿姐?”   不归笑容凝固,垂眼皱眉不语。   他暗自叹气,转身想走,又听她道:“那么,只有宰相女采灵与阿箬可堪为人选了,这二位又与你青梅竹马……”   不归还没说完,不堪忍受的楚思远咆哮:“不中!全都不中!”   吠完青筋突突,头顶冒烟拂袖而去。   升为内务府副总管的罗沁一脸茫然地进门来:“公子怎么了?”   不归痛心疾首:“吾弟失恋了。”   楚思远郁结难消,取了腰牌出宫,一路跑到长丹守城军那里去找陈涵和李保。去年他便开始参军,随着陈涵先在守城军这里历练。李保经过三年升了职,和陈涵交情不错,楚思远时常去找他们。   到了守城军的点兵场那里,部分将士正在比武操练,楚思远二话不说脱了外袍就参与进去。   “四公子来了!”   将士们欢快地叫他,他应着和他们一一拍过手:“我也来和你们比划一下拳脚,怎样?”   “来啊!”李保哈哈大笑,推着他进比武圈里,“兄弟们!四公子又要和咱们比划了,老规矩,有谁赢了他,四公子就请咱们吃香喝辣!”   士兵们哄叫,一个笑道:“四公子!我们车轮战对你一个可不公平!”   楚思远束紧袖口,往台子中央一站,犹如一把隐隐开锋的剑:“唠唠叨叨的,哪那么多废话?你们只管来,公子今天火力旺,你们能不能有一个赢我,还难说呢。”   李保起哄:“看,四公子又吹牛皮了!兄弟们千万不要放过他!上去,宰他一顿大的!”   士兵们摩拳擦掌,不一会就有人上去开打。然后一个回合,被四公子一拳打趴了。群情激昂,士兵们一个接一个上去,围着的人越来越多,叫好声越来越大,挤得不可开交。   陈涵当值完,下了城楼也来凑热闹,只见李保在外围开了个庄:“来来来,下赌注下赌注,看看这回四公子能干掉多少!”   “我赌二十到三十!”   “不!我看四公子今天猛得很,估计得三十到四十!”   士兵们数着铜板押下,反正待会就有大餐吃,赌个尽兴,也当交个份子钱。   一个小兵正拿着铜板踌躇押哪好,一只手就拍他肩膀:“赌?”   小兵一哆嗦,铜板哗啦啦掉了一地:“陈陈陈将军!”然后跑了。   陈涵扭头瞪李保:“聚众赌博,可是犯军纪的。”   李保哈哈笑着:“小赌怡情,给思远当彩头而已,行行好行行好,罚我一个就行,可别连累那些小的。”   陈涵摇摇头,蹲下身去把那些铜板捡起来交给李保:“你替人家记上吧。”   “好嘞!我帮他押个三十到四十的,要赢了就还给他。”   话音刚落,围观的士兵兴奋起来:“四十一了!”   陈涵和李保俱是一愣,收了东西挤进去观看,疑心是士兵们放水。   名义上只十六的楚思远站在那里,眼神锐利,轮廓略锋。这四年来他的个头窜得快,与当年第一次进长丹的瘦小样子判若两人。   如今他常出宫,渐渐成了长丹姑娘们的新宠。笑起来时叫姑娘们怦然心动,沉默时则深沉忧郁,叫姑娘们恨不能抚平他眉间的愁容。不过此刻他的形象好不到哪去,脸上挂了点彩,但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继续来!没吃饱还是怎么的啊?我还没热完身呢!”他转了转手腕吆喝着,一个百人将上去应战,两人打了十几个回合,最后楚思远一个回旋踢把人踢飞了。   陈李窃窃私语:“他肯定受了什么刺激,生气了。”   “你上去教他做人。”   “你上去。”   “剪刀石头布。”   两人比划,陈涵又输了。李保憋笑:“不是我说……少将军,你也太直了吧,这么多年还是出拳头,套路都不变!”   陈涵哼了一声,整了整衣服上去,忽然又回头:“你也一直出布,不也是个直楞货?”   楚思远手脚隐隐发麻,但仍然吆喝:“还有谁要上啊?爷爷闲得慌了!”   “我来。”   士兵们顿时大叫,自动让出一条路,拼命鼓着掌:“少将军!少将军!”   楚思远嚣张的气焰熄了一瞬,而后又笑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拉开架势,一派张扬肆狂。   陈涵扭了扭脖子,来到他面前:“公子如果撑过二十个回合还不倒,就是你赢。”   楚思远说:“三十。”   陈涵扬眉,也笑了:“行!”   话不多说,二人开始比试。围观的人大气不敢出,看着这两人精彩的拆招攻迁,激动得热血沸腾。到了二十八回合,楚思远力竭,被陈涵一个过肩摔,玩完了。   “好!!少将军威武!四公子牛叉!”   陈涵把人拉起来,交给军医看看,而后揉着肩膀挥散众人:“别围了,回去干活,晚上这一顿少不了你们的!”   大家哄的做鸟散,三五成群兴奋地探讨着刚才比试的招式,或垂涎晚饭的丰盛。   李保过去拍陈涵:“可以啊,拖到二十八回合,你是让着这小子吗?”   陈涵严肃:“我从来不作假。是四公子所学甚快,要不是体力不支,他能和我打得更久。”   李保吹了声口哨:“可怕可怕。”   被猛兽化的楚思远甩着胳膊从军医那里走来,身上戾气消除了大半,此刻只剩愁容,可怜兮兮的。   李保拍他:“今天威武啊!”陈涵也不吝惜点赞,楚思远仍然闷闷不乐,精气神似乎透支过度了。他们询问起缘故,他没说什么,只道:“今晚喝酒去。”   陈李对视一眼,得,干完群架还要借酒浇愁,看来问题不小。   当夜白天的百号守城军包了一整座酒楼,他们三个则在小隔间里喝酒。楚思远喝得最多,一杯接一杯,中途去茅厕吐了一轮,回来继续干。   李保抢过他的酒杯:“你丫的干啥呢?”   楚思远打了个酒嗝,低声问:“李哥,夫子回来了吗?”   一句话,猛男落泪。李保抽了抽鼻子,自己狂灌酒。   陈涵见势不对,两手去抢左右的酒壶,楚思远不让,问:“涵哥,你和天涯怎么办?”   一句话,直男落泪。陈涵吸了吸鼻子,操起酒坛咕噜咕噜喝。   于是三个汉子碰杯干酒,各有各的凄惨。   楚思远喝得有些沉,最后还是陈涵送回去的。他预先差人送消息过去,搀着人到广梧时,看见公主提灯站在门口,广袖流云,仿佛没有尘间烟火气。   “殿下,四公子他……”   “孤知道。他今天不好受,谢谢你们陪着他胡闹。”   林向把人搀进去,她向陈涵道完谢便随同去了勿语斋,看着他颓丧难过的模样叹了叹气,心想,那牵红线之事还是缓一缓吧。   林向出去端醒酒汤,不归坐他床前细细比划他的眉眼,自言自语:“这么难过啊,那么喜欢宛妗么?”   原本还醉醺醺的楚思远忽然睁开眼,手臂一圈将她拦腰反身压在床板上,不管不顾地一通乱亲。   不归炸了,空白过后是无边火气,她推不动人,只好摸索着床上的东西想去砸他。他忽然凌乱地攥住她的腰带,就要用力扯开。   “!”   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扎出来,她慌乱的手抓到个匣子,铆足了劲就砸过去。   通的一声,楚思远闷哼,慢慢松开她,倚在她肩头就势晕过去。   不归吃力地推开他,这小子看着高高瘦瘦,怎么这样重?!   等把人推开,她喘足了气,愤愤然地敲着楚思远的脑壳:“混账!孟浪!仙人板板!”   紧紧闭着眼的楚思远眉头微蹙,一副可怜弱小又无助的委屈无辜样。   不归骂了一会,又打量手里拿的是个什么,琢磨了半天也开不了那机关匣,只得作罢。   而后继续敲他的脑门:“混账东西!仙人板板!”   林向端了醒酒汤来,只见殿下啄木鸟似的敲公子,目瞪口呆:“?”   不归冷着脸甩袖而去:“照顾好他。”   “是。”林向恭恭敬敬地弯腰,等人走了转身要去照顾酒鬼,岂料方才不省人事的公子静静睁着眼,一手枕在后脑,一手抚着唇。   “公子,您醒着的?”   楚思远闭眼:“不,我醉了。”   文案君:我终于粗现了! 第62章   前世之开景二十年。   “你已年满十六,也该思量今后的路途了。回去想想,朝中六品以下职位我都能给你安排。”   “长姐想要我入仕?”   “你不想?”   “不,我听你的。”   “不必忧虑,有长姐在朝中,没有人敢刁难你。还有,除了立业,你也到了该成家的时候了。可有什么心仪的小姐?长姐帮你做媒,包管水到渠成。”   他那时的表情似乎是错愕的,又很快地垂下眼,说:“我不想这样快成家,长姐不用操心了。”   “好,那就先考虑入职的事。”   半个月后,他还是没给出答案,她便选了个认为最适合的给他,以及一沓长丹贵女的画像。   随后,他来到她的面前,说:“我想参军。”   “那加入御林军吧。”   “不。我想离开长丹,前往不安之地。”   不归笔尖一错,撕了拟好的折子,焦躁不已地敲桌案。   夜已深,她依然睡不下,满脑子关于那混账东西的回忆。还有隐隐发疼的嘴唇,无一不提醒方才的荒谬。   鱼儿……思远他长大了,该成家也该立业了。   此事要如何处理?   如何一举两得,叫他从惨淡里逃脱出来,移情更妥善的人?又如何一举两得,叫他既喜欢其当职,又不离开自己太远?   任意一件都惹人头秃。   她轻轻碰了一下嘴唇,嘶了一声,那混账东西,粗鲁得很。   不知怎的,气愤过后,她又有些怅然若失。   翌日她照常列朝,下完朝到枢机处整理,宗帝特地辟了一处女官署方便她办事,满朝就她有自己的办事处,可以不受他人打扰。于尔征在前年被她招为助手,两人一合作效率奇快,就是这于两文木讷寡言过了头,不使唤就不动弹的那种,前世那股呆而不失敏锐的机灵劲离家出走了似的。当然,也可能是藏起来了。   “不日将举行祭天大典,各部职务交接得如何?”   十年一度祭天,此事筹谋许久,是现下第一等要事。   “回殿下,方案在此,您请过目。”   不归接过哗啦啦一翻,圈出数处地方递回去,摇头道:“虽是祖宗留下的规矩,但冗杂和无意义的地方太多,叫他们删一删。”   于尔征叹气:“祭天关乎皇家之威,虽耗费不鲜,然万民所仰,不可弱其天家重礼。殿下,这是太师说的。您的意见怕是没用。”   不归皱了眉:“孤再去和礼部商讨,你照旧回去驳回。”   于尔征出门,和来人遇上,相视点头权做打招呼。   不归抬眼一看,眼神更加森寒:“怎么又是你?”   来人恭敬一揖,似笑非笑:“同僚走不开,是以观文来替。见过殿下,殿下安好。”   当初的三甲,姚左牧在刑部发光,刘采仲在礼部发热,状元冯观文……在翰林院打酱油。翰林中职,说重,有些大学士直接为陛下起草诏议,职微重权。说轻,大部分都在地下记些无关痛痒的本朝史录,文理强悍的派去修史,几乎一辈子和虚虚假假的书史作斗争。   宗帝嘴上夸冯观文为当朝子建,转头就派他去修史。状元郎意意思思地做了几天差事,校对审查得头晕眼花,然后就不耐烦地折了笔杆。后来调了职务,变成为大臣草拟和记录决策。只是她一来,冯观文大部分时间也来,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晃得眼睛不舒服。   “这里用不到你,退下吧。”   冯观文却跟着她走:“回去也是闲着,待这也是闲着,臣愿待这,看殿下忙碌。”   不归抬头看他一眼,神色冷漠。   冯观文不惧,一味笑着看她。   她按着文书,朝服玉佩敲在桌沿:“你想做什么,直说无妨。”   “臣不过是想为殿下解忧。”   “孤问的是你的居心。孤不想听精心编造的场面话。”   此时枢机处静谧,冯观文轻笑,声轻字重:“臣之居心,在于求亲。”   不归毫无波澜,漠然道:“冯卿不改其志,可敬。”   他笑:“殿下不松其口,可恼。”   不归拉开椅子坐下,轻飘飘道:“倒也不是不能松口,条件苛刻而已。”   冯观文笑意一滞:“当真?”   不归翻看文书:“孤有条件两桩,一者,取消宛妗与定王的亲事,二者,冯家上下臣服于孤。如此而已。冯卿若能做到,孤随你改姓。”   她抬头,看愣住的冯观文,冷笑:“如何?可使得?”   “殿下说笑。”他恢复一如既往的散漫神情。   不归合指:“孤是认真的,但你根本做不到。冯卿以后不用再来了,来了,就想想孤说的这两个条件。你跨不过一座山,就不该起越岭的念头。”   冯观文轻笑:“殿下好生狂妄兼无情。”   不归指尖一动,没有否认。   半个时辰后,她推掉了剩余的要务,回了广梧。已是饭点,那少年还没有回来。   唔,是时候上马甲了。   楚思远留在人走室空的国子监独自看书。秋风自窗外吹来,携着一朵残瓣打在他翻页的手背,飘落在晦涩的兵书里。他捡起花瓣轻搓,随后腾向窗外,正要把残瓣抛下,看见了不远处一个黝黑纤细的内侍。   楚思远看了一会,笑容扬起,向那人招手:“燕回!你过来一下呗?”   燕回张望了四周一圈,才抬腿跨过小径的花栏,踩着绒草抄着近路,穿过纷纷落叶消花来到他窗口:“思远还不走?”   “再待一会。”他笑道,“你张手。”   燕回摊开薄掌心,他垂拳悬上,松指落下一片残瓣。   “嗳,送你个落败玩意。”   燕回微微睁大了漆黑的眼睛,看着他额头上不甚明显的包,眼睛有些沉,随后把那花瓣收进怀里,轻笑道:“多谢思远赠我一片秋光。”   楚思远觉得有趣,笑起来:“你这人,真是傻得别致。”   燕回见他开怀,心里也亮堂:“是是,别人都比不上你,你最聪明还勤奋,这时间点还不回家,什么书这样好?”   他翻过页面给燕回看:“兵器图鉴。”   燕回眯眼:“唔……看上去挺不错的样子。不过这回广梧宫也能看吧?何必独坐这里呢?”   “不回去。”   “怎的?”   他微笑道:“家里有个大煞笔。”   “谁?”   “不归殿下啊。”   “……”   仙人板板。   他瞧着她竖食指笑:“只偷偷告诉你的,别说出去。”   燕回脸更黑了:“四公子告诉个缘由,我就不说出去。”   楚思远轻磕燕回眉尖:“哟,看不出来你还有颗八卦心?还有人后别叫我公子,听着别扭。”   燕回避开,问:“四公子不是曾说,殿下是重要的至亲吗?为何因为殿下不愿回家?”   楚思远笑:“燕回生气了?”   她没理他:“四公子气殿下什么?”   气操之过急地安排亲事?可恶,自己都还没为这混账的轻薄生气,他竟敢先回避?个仙人板板的。   楚思远安静了一会,收起薄书放怀里,忽然扶着窗台利落地翻出了国子监,比对方高了有半个头。燕回盯着这少年日渐夺目的轮廓,气势有些不足,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   他没说话,径直走到那花树下,毫无征兆地抬起拳头闷不吭声地砸下去,发着什么狠劲似的,满背阴影。   一时间,叶与花瑟瑟,宛如一场细密小雨。   燕回连忙上去拉住他胳膊:“你干什么!”   楚思远满不在乎地甩手,手目上的血迹划出痛楚的弧度,刺痛了观看者的眼。   “我呢,谁也不气,至多生自己的气。”他就地盘膝而坐,眯着眼仰望她。   燕回蹲到他面前,手足无措:“刚还好端端的,你突然发什么疯?气什么?”   他弯着腰,两手合指,垂眉耷眼丧气地笑:“不告诉你。”   燕回一口气差点倒仰,闭眼努力静心,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不打人。   一只手忽然盖在她眼睛上,燕回吃了一惊,听见他略沙的声音:“别睁眼。燕回,劳烦你别动,听我说就好。”   燕回感觉他有些松动,立即照做:“废话篓子不动,思远直说。”   楚思远凝望了须臾,眼里波光浮沉。半晌却还是松开了手:“算啦……”   阿姐,不为难你了。   燕回愕然,有些挫败地抠手:“心里难受就说出来,憋着不好。”   他随手拔一根草芽叼嘴里,含混道:“我不难受,我在想件事。燕回啊,你说我是不是该出去走走了?”   “什么?”   “我已过了四年的时间,再固守在这,只能永远是某人眼里长不大的稚儿。”他瞟她一眼,“我再放肆,她也想不到越界去,一味以为我的喜怒为的旁人,想想真叫人焦躁。”   燕回听着奇怪,涌了点什么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楚思远轻笑:“我想,我应该离开长丹了。”   她楞了半晌,前世的声音仿佛穿越了回来——   “为何定要离开长丹?”   “为……离开长姐。”   叫长姐的一般是前世,阿姐更为亲昵放松。 第63章   楚思远一直待到将近未时才回广梧去。燕回听了他离开的话,懵了一会转身跑了,叫也叫不住。他心里有数,一个人坐在国子监外的草地上,放空脑袋,想得长远又短浅。   长远是,功成名就回来,拥她人,折她腰,效仿她不时的霸道,欺她,占她。   短浅是,野马脱缰剖白,拎她耳,吼她煞笔:什么贵女青梅,知不知道我魂欲一心在你身上?   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又捶了几下无辜的花树泄愤。最后是不堪负荷的肚子叽咕大叫,这才擦擦手起身回去,路上抠索着叫人不好受的请别字词。   没一会儿就到了广梧,正要穿过奢靡庭园进主殿,一声略尖的猫叫绊住了他的脚步。他回头,正看见长姐在荼靡花下的秋千上,抱着肥头大耳的花猫,静默地凝望着他。   “你过来。”   他楞了一下,随后走上去,因站着而得以俯视她。长姐在秋千上仰首看他,神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处于低处的柔弱,反而凛冽锐利。可他对这寒意完全屏蔽,眼睛隐晦地扫过她眉眼,蜿蜒逡巡到洁白脖颈,爱意浓稠缠绵,但掩藏得无可挑剔。   他这一世长得快,不归看着他的轮廓在背光的阴影里越发模糊与熟悉,渐渐要和前世的郁王身影重叠在一起,叫人心惊胆战。   “上午学了什么?拖到现在都无心回来。”不归抚着猫和他闲聊,语气放松,神经紧绷。   “听了一上午的异国邦交,君臣美谈。”   “说来听听。”   楚思远微笑:“最直接有效的不外乎联姻。异族可结秦晋之好,君臣能使劳役无悔。”   不归眉尾一动,看了他一眼:“不愿成家就直说不愿。有气直接撒,有怨直接骂,不必拐弯抹角。”   “没有。”他笑,“阿姐,我这辈子都不会向你撒气。”   不归抚猫的手一顿,又哼了一声,蓝嗔嗔的眼睛望着他:“说得容易,谁知你心中怎样的沸反盈天?”   楚思远屈膝蹲到她面前,抱过那只不断扒拉她膝头的肥猫:“可是阿姐,你并不知道我的心。”   他抱着猫离开,素白的手抓住他的衣角,他回头,看见她的左眼先不自然地泛红。   不归低声:“那么告诉我你的心想。鱼儿,不要因为任何琐事和阿姐生分。”   “等时机合适,我一定,”他蹲下去凝望她,“把确认的,疑虑的,我的一切都向你说明。可是阿姐,我希望到时候,你不要回避。你要像你此刻这样直视我。”   楚思远说完咬牙转身,她的手便只剩下凝滞的空气。   不归看着这少年渐行渐远,手掌回握,片刻的无助烟消云散,强硬搁浅。   楚思远回去草草吃了饭,短暂地休息了一会。他想,这皇宫不能继续待下去了,得快点出去。他辗转反侧了一会,起来套好靴子往观语斋去。   她在里头。   楚思远深吸一口气,迈开长腿走进去:“长姐,思远有话——”   “你来得正好。”身着朝服的不归掸过书角,蛮横地打断他,“孤有安排给你。”   楚思远一动:“什么?”   “孤缺个草拟记笔官,你如今在国子监也算学有所成,不必再去了。往后跟在孤左右一同入朝。”   他疑心自己听错了:“……嗯?”   她从阴影里抬起头来,眼睛灼灼:“意思就是说,除了长丹,除了我身边,你哪儿也不能去。”   “……”   不归起身,整了整衣摆:“收拾一下,稍后便和阿姐一起前去。”   她想以快刀速战蒙蔽他的思考,出其不意地把他押下,并以此遮掩她强硬下的虚弱底气。   他吃惊地站在那里不动,不归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走去轻推他胳膊,兀自沉声命令:“还不快去收拾?”   “你刚才这话……”楚思远闷闷地笑,“我的殿下,你可真……”   他后两字太细碎,不归耳朵一动,仰首看过去:“什么?”   “没什么。”这轩然玉树的少年抿着嘴角笑,“臣弟得令,阿姐殿下请带路?”   不归轻吁一口气,又说:“在外称我殿下就可以,别在前面加个多余的称谓。”   “嗳,瞧这官威,臣弟忽然有些反悔了。”   她侧首看他,眸子里满满的威胁,惹得楚思远更加想笑。   这些生来高高在上的人啊,似乎总有这么个通病。当他们想挽留所珍所爱时,比起晓之以情,他们更喜欢动之以权。看着果毅强硬,腰杆笔挺,实则脚底打晃,瑟缩不安。   他深知这阿姐的德行,虽以捆绑形式挽留叫人无奈,却也叫他暗自爽快。   两人出宫往前朝,不归先带他到女官署说一些文书整顿的条理。说到一半,于尔征带着新折来到,站在门外看了他们许久。   楚思远察觉到视线,抬头而去,只消几眼,心里明清了。   于尔征行过礼:“拜见殿下,见过四公子。”   不归抬头:“来得正好,今早嘱咐的后续办得如何?”   于尔征把文书呈上,垂手站一旁,看着那挨着的两人,安静地想:她是天命,他是所归,他们终究走在了一起。   不归盯了一处好一会,皱起了眉:“户部报上来的额度,有点蹊跷。”   “那依阿姐之见该怎么办?”   不归盖上文书:“先不声张,我们出去一趟。其余的没有什么大问题,于卿,辛苦你继续奔走了。”   于尔征拱手:“殿下宽心。”   不归端起一旁的茶喝了几口,牵过楚思远的衣袖便往外走:“走。”   于尔征目送他们二人出去,他知道此事摆在平时,殿下只会交给心腹去做,今日非要亲自跑一趟,不过是为了四公子。   不归带着楚思远前往祭天的巍峨祭坛,和办实事的人员聊了许久的进程和祭坛的翻新状况,领着他和各路人物认识了一圈,又实地观摩了一会施工,最后才离去。   正值下午,不归没撑伞,在日头站了好一会,等回到马车上隐约觉得有些晕,却也不说,带着楚思远到皇家采货的官仓去。   进官仓前楚思远的马还好好系着,结果一出来,马竟不见了。   不归有些楞:“马怎么没了?”   楚思远低笑:“没事,我去买一匹来。”   可这官仓本就在郊区之地,上哪去找马市?偏偏此处的马匹供应无余,想借一匹还麻烦得很。   不归揉揉额角:“算了,你上马车吧,也省得曝晒。”   得逞了的某人遂不动声色地暗爽,和她待在了一块。   “阿姐出来是为查什么?”   “那木料掺了不实。”不归冷漠,“难得十年一回,户部赶着这一趟,尽捞油水。”   不归看了楚思远一眼,未免张扬,她出行的马车不大,她自己坐着宽敞,加了一个楚思远后略显拥挤。她也有一阵子没和他这样近地坐过,此时一瞧,发现他是真的抽了身量,不仅高,合身的衣衫下还隐隐透着结实的肌肉轮廓。   不归慢慢说着,思绪却忽然飘远了。   他正弯着腰听她说话呢,多乖啊。但谁知道他一转身就是个痞悍样呢?燕回面前尚且不羁,出了皇宫,和那帮长丹军混在一起更是出格。打架喝酒什么的,时时有之。   扯到喝酒,她忽然想起昨夜那个不容挣脱的亲吻,顿时结巴了。   楚思远侧首:“阿姐?”   他唤这二字的唇形十分温柔好看,不归一时结舌,转头闭嘴了。   楚思远看着她薄红的耳尖,也想起了什么,揩揩唇无声直笑。   马车晃晃悠悠,不归撑了一会,眼皮子还是越渐重了。近几年御医调出了专治症候的药,不归凭着那药再未发过病,体质强了些许,但还是易累。晌午没有歇息,奔波了一天,此时有些昏昏欲睡,脑袋慢慢地一点一点。   楚思远看了一会,悄悄把肩膀挪过去,充当她的硬枕。高度正好,她贴着他,没一会便睡着,一缕柔软发丝落他锁骨间,痒进他心里。   等到了宫门口,下人拉开马车的帘子,却看到了四皇子抱着公主下马车。他神清气爽地抱着公主走在宫道上,把下人们给镇住了。   只见公主窝在他怀里,长睫低垂,呼吸均匀,失去了往日的强硬冷峻气势,倒有了几分小鸟依人的脆弱感。   一时间,宫道上的宫人们纷纷停住了脚,目瞪口呆地看着四皇子大逆不道勇敢无畏地抱着公主漫步。   不归中途睁开了眼睛,看见了楚思远的下巴,愣了一愣,才意识到自己被他抱在怀里,简直丢尽颜面。本想呵斥他几声,让他将自己放下来,但又因为实在是累极困极,又想到了一些别的,也就任由他去,闭上眼睛心安理得继续睡了。   楚思远抱着人稳稳当当地走,时不时垂眸看一眼她,嘴角不住地往上扬。直到拐过弯,遇上了定王。   思平已在宫外开府,此时应是进宫问安,乍然看见了这番场景,本就不甚精神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还没出声,楚思远先嘘了一声,绕开他:“别吵到她,累着呢。”   思平愠怒,低声道:“四弟,你犯上无礼了!”   楚思远抱好她,轻笑:“阿姐以礼节待大哥,以真情待我,我们的相处没有大哥所想的迂腐拘束,大哥不必操心。”   思平脸色一白,他安然横抱着她擦身而过,略有不快。   近年来,朝中定王一派与公主对峙,他是知道的。只是一阵子没见到定王,他发现这位大哥似乎越发……阴鸷了。   他低头看怀里的人,摇了摇头,轻声:“你啊,惹的桃花都太强劲了。”   “这让我很有压力噻。”   他把人抱回观语斋,又看了一会才回去。   当夜晚上,他睡不着了。   他拢着被子假装此处躺了一个温软躯体,喉结攒动。   ……真要命。   远(咽口水):真要命   归(超凶):我看你是不要命 第64章   他在悠悠之中听见了铃声,鼻子还有些痒。   他不解地睁开眼,看见近在咫尺的一只铜铃,拴在红绳上,拈在素白纤薄的指尖上。   他睁大眼睛,叫了一声阿姐,脱出口的是“喵喵”。   啊……又来了。   她淡漠的神情起了波动:“小雨?”   他无奈地应了一声,当然,还是喵。   楚思远有时怀疑这是他的病,或者是他的妄想。   他有的时候莫名其妙会“附身”到他那只肥花猫身上,然后睁眼必看见她。这次也不例外,她就在他触手……触爪可及的地方。   她手里的铜铃摇着,出于猫的本能,他伸出爪一拍,也不知怎的,竟把铃铛拍到了地上。   她楞了一会,没说什么,低头把铃铛捡起来,轻轻挂到了猫脖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猫头:“这是招魂铃,我特意讨来的,你讨厌啊?”   楚思远耳朵一动,什么招魂铃?   “还是一样的呆瓜。”她笑了笑,收手去取桌上的酒杯饮酒,胭红色的酒液淌到瘦削的下巴,有些像艳血。   她喝完随手将玉杯扔到了桌上,左手拎起酒壶长喝,其间嘶哑地说了什么:“不过是自欺欺人。”   不对。   楚思远跑到她怀里去阻止她酗酒,越发觉得不对劲。   她扔的那只酒杯……是莫厌醉金杯。   那应该放在他的抽屉里宝贝着的,怎么突然回到了她手上?   “喵,喵!”   她放下酒壶,那宽大的白袖滑落,他着急地去够她的手,不小心亮了指爪,抓破了她右手上的绷带。   楚思远眼睁睁看着,血从她右手腕上一滴一滴落下来。   他猛然睁开眼睛,按着胸膛像溺水一样大喘了几口,随后下床胡乱穿鞋披衣就冲了出去。   庭院里的人指尖缠着一根红绳,绳端绑着一块鱼干,正逗弄着墩在地上甩尾巴的小雨。   “阿姐!”   不归回头,楚思远已经风似的跑到她面前来,抓起她的右手撸起袖子,紧张地摩挲着她光洁细腻的手腕。   她诧异不已:“你做什么?”   没有伤口,是不曾受过一点伤的无暇。   他松了口气,这才发觉唐突,连忙松手解释:“我……怕你被小雨挠到,要小心,它最近脾气不太好。”   “是吗?”不归也略不自在地放下宽袖,抬脚在花猫面前晃着脚尖,试探着:“小雨?”   肥猫懒洋洋地甩着尾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别说晃动的脚丫了,连小鱼干都丧失了兴趣。   楚思远窘迫,不归摇头暗笑,清清嗓子移了话题:“行了,去吃个饭,过后随我入朝。”   他应了好,内心仍然压着重石。   记笔官只是小吏,并没有入朝的资格,因此楚思远只在办公处等她上完早朝回来。   他正沉着眉目思量,于尔征捧着文书进来了:“四公子早。”   楚思远抬头打了招呼,向对方请教了一些公文正事,言谈间对这人倒是觉得投缘,还开玩笑:“于先生在公主身边当差,不好过吧?”   于尔征摇头:“殿下是明君,为殿下奔走是荣幸。”   楚思远默叹。   他沉默了一会,开口道:“于先生,我有件事想拜托你,不知先生能否相助?”   “公子客气了,但说无妨。”   他沉声:“我想借阅朝中官吏生平记载,不多,就一人,很快就查完。先生是殿下心腹,此事想来办得到。”   于尔征楞了会:“公子怎么想查这个?”   楚思远斟酌了会:“此事压我心头三年,始终找不到机会解惑。如今我歪打误撞来了这,想解惑之心实在迫切。”   于尔征皱眉:“公子是想越过殿下查阅?”   楚思远压眉:“是。绝对不能告诉她。”   “恕我直言,公子为何信我?”   他轻笑:“阿姐信你,这便够了。”   于尔征怔了一会,随后叹息:“趁着殿下未回,公子随我来。”   “多谢。”楚思远起身朝他一揖。   于尔征引着他前往造册库,小吏请登记,他出示了女官署的特令,小吏便合上册,恭恭敬敬地请他们进去。   楚思远有些好奇:“先生不受体制拘束?”   “是殿下不受拘束。”于尔征收好令,“陛下加恩,满朝只有她在常规之外。”   “大人想要查阅哪一年、哪一位的?”   楚思远不假思索:“陛下登帝初年。”随后他声音低沉了,“武举状元,于霆。”   于尔征猛然看向他。   小吏很快找到了资料,恭敬地送到他面前。   楚思远坐在书桌前,缓缓翻开,找到了关于这个名字的乏善可陈的冰冷记载。   于霆,南地人氏,二十三得武举第一,在长丹任职一年,后被派往南境平定战乱。   同行军师为同年文举状元言椿。   南境大胜,主帅军师亡。   堂堂的武状元,带出振武军的主将,生前身后都是如此贫瘠。即便带领的军队战胜,捍卫了楚国安定,却连一个追封都没有。只是如此贫瘠、乏善可陈地留下数行记录。   因为他没有护好追往南境的长公主。   于是天子抹灭了他所有荣光。   楚思远闭上眼,只是一瞬,而后他盖上,将书送了回去:“多谢。”   走之前,于尔征又低声嘱咐了小吏:“此次查阅不可外扬。”   小吏一拜:“卑职明白。”   楚思远沉默地走过官道,于尔征同样内心起伏。   他们回了女官署待着,各自心中狂澜,气氛一下子降到零度。   等正经主子回来,气压更低了。   不归皱着眉进门,径直无视了两个大活人,走到茶桌前去,连饮三盏茶。   这动静把他二人都惊到了,大无畏地赶上去触霉头:“殿下怎么了?”   不归走到桌案那坐下,按着左眉冷脸道:“被定王参了一早上。”   于尔征习惯了,提了水壶出去给她烧茶。   楚思远则惊着了:“大哥参得那么狠的吗?”   不归抬头看他:“你叫他一声大哥,人未必拿你当四弟。”   楚思远微微摇了头,把昨天抱她回去遇上思平的事说了:“是我呛了他,他转头把郁结呛到你身上了。”   不归垂手捂住左眼笑了起来:“这是什么理由?鱼儿,你真可爱。”   楚思远见她不信,便只笑着看她。   “从三年前他成为定王入朝的时候,我便知道如此了。”她捂住了叫人发寒的蓝眼,此时看上去并没有那么的森冷,“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他是皇帝长子,太师外孙,御史外甥,是几乎整个南地世族的利益核心。楚思平这三个字,从他入朝后就浓缩成定王了。”   “权力让人彻变,利益相悖,迟早有敌对的那一天。”   “他如今算不上是你的大哥,也算不上是我的表弟,他已成为一个标签……”   楚思远握住她的手,制止了她说出更多伤人心的话:“别说了。”   不归闭上嘴看向他:“不高兴?”   “是你不高兴。”楚思远轻揩她的手背,“别想了,阿姐。”   不归笑了一声,靠在椅背上:“鱼儿,你不必替我们难过。我不是说天家冰冷,我没有这个意思。”   她安静了一会,回握他的手:“你不爱听,可阿姐还是得说。”   不归闭上眼:“有的时候,我也不想寻着思平的错在朝上当众弹劾。他与我岁数所差无几,一同长大的情分不可能磨灭,他是什么性格我也清楚。但是——他实在太出挑了。不仅是他本人,他代表的权力集团也太出挑了。”   她轻笑:“我如今做的这些,原本是该你二哥来做的。”   楚思远沉默。   她睁开眼睛看他:“你不信?”   楚思远挠挠脸。   不归莫名被他逗笑了,笑了一会才止住:“你还真以为你二哥是个草包啊?傻子,他大智若愚着呢,像慧娘娘,像叔公。原本站在朝上和定王一系抗衡的应该是康王,可他从小就极尽可能地躲避,舅父也支开了他,而今只能由我这女流一介——”   她消失了笑意:“在这朝上,用这令人厌恶的手段,维持这如履薄冰的平衡。”   楚思远的手抖了抖,有太多的话想说、想安慰,甚至想脱口一句“我带你远走”,可是万般无用。他能做的,也只是在此时紧紧握着她的手而已。   不归回过神来,揉揉眉朝他笑:“抱歉,阿姐给你说太多不好的东西了。心情不好难免发些牢骚,你别往心里去。”   楚思远阖眼,声音有些沙:“……阿姐,我问你个事。”   不归轻笑:“说吧。”   “其实你动过……”他的声音更沙了,“联姻的念头,是不是。”   不归僵住。   “关于宛妗,你其实曾希望我迎娶她,是不是。”   不归抓住他的手:“阿姐是以为你喜欢她,你不愿的事,我绝不会逼你。”   “那你自己呢?”   他睁开眼睛注视她:“你厌倦了两派对峙,是不是也曾动过这样的念头——把自己当成个有价值的货品,与敌对阵营里的某个核心人物联姻?”   不归瞳孔一颤。   门外的冯观文听见了他后面接着的一句:“比如……冯太师之子,前途无限的冯小公子?”   一些人的骄傲、原则已经开始被扭曲了。 第65章   “你……”不归几乎要站起来,但楚思远按住了她的胳膊不让她挣脱。   “告诉我,你动过这样利用自己、践踏他人真心的念头吗?”   不归几乎要折在他的眼神里。   “有吗?”   不归沉默半晌,垂了眼:“……有。”   楚思远的手劲忽然加重,两颊的咬肌锋利地动了一下。   不归不觉疼,睫毛微抖:“鱼儿,对不起……我……”   原来我也变卑劣了啊。   楚思远一言不发地把她拉过来,与她近距离直视。   “掐掉它。以前你怎么想我不管,从现在开始,类似这样的念头全给我掐灭,一丁点都不能有。”   “有难处了,我们一起承担,不准迷了你的本心。你那么聪明,那么好,不准被带坏了。”   不归半晌才回神。   她笑起来,三分敷衍,三分感叹,四分认真:“好。”   楚思远这才放开她。   不归轻拍他手背:“跟你倒了半天酸水,别介怀,也别往心里去。”   楚思远轻轻嗤笑了一声,笑得不归有些讪讪。   随后的一上午在繁琐的公文里度过,往日不归只觉得枯燥乏味,如今有个四公子在不远处,偶尔看累了抬头瞧一瞧,意外地发觉十分养眼。   预备回宫时楚思远看了眼日晷,朝她说:“阿姐,中午你先回去好不好?我出去找李哥他们。”   不归挑眉:“不回宫里吃饭了?”   楚思远点头。她还想说什么,末了憋了回去,挥手道:“去吧,记得早点回家休息。”   楚思远嗯了一声,看她上了马车回去,才上马去往城楼。这个时候,守城军换防,陈涵正要歇了。   赶到时陈涵也确实刚从城楼上下来,见到他时笑了笑:“思远怎么这个时候来?”   楚思远下马:“涵哥,我有事相求。”   陈涵摸摸他的坐骑:“直说吧,客气什么?”   “我想和涵哥一起去蒹葭坊吃个中饭。”   陈涵拍马的手僵住。   半刻钟后,换了便服的陈涵和楚思远一起进蒹葭坊。到这儿来的客人多在夕阳到入夜时分,中午来的多是熟客。   陈涵略有不自在,低声问楚思远:“你自己要来,拖着我干什么?”   楚思远轻声:“你是熟客,能帮我打个掩护嘛。我想来问个要紧的陈年旧事,怕没来几回,被拒之门外。”   “你想找谁问?”   楚思远拍拍他肩膀:“找你来还能有其他人?自然是天涯了。”   陈涵局促了:“这……首席不怎么露面,我不知道能不能帮你。”   楚思远忍笑:“涵哥,对自己有信心点。”   陈涵硬着头皮问了蒹葭坊的姑娘:“陈涵想带一朋友见首席,烦请通传。”   姑娘看了他一眼,立即上楼传去了。   楚思远环顾蒹葭坊,看着那点舞台,幻想那个大大咧咧的女人也曾在那上面艳惊满座。   没一会,通传的姑娘下来,到他们桌前福身,细语道:“首席请二位前去。”   楚思远走陈涵后头,发现少将军僵了,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的,看了不免让人好笑。   来到四楼,姑娘推门请他们进去,陈涵更拘束了。楚思远进去一看,只见里头空旷得很,看得出是个练舞场。一个清秀少年坐在简易的矮桌前,桌上碗碟都盖着,应该是中饭吃到一半。   陈涵:“打打打扰首首首席了。”   天涯笑:“两位爷请坐。”   他没看陈涵,只打量楚思远:“少将军无事,是您找我有事么?”   楚思远也不客套,坐下开门见山:“我想问公子,贵坊浮生蝶的由来。”   天涯觉得有些意思:“小哥对我们坊的机关蝶感兴趣?”   楚思远点头:“我曾听人说,浮生蝶是多年前一位武生为名舞姬做的,旧事与我息息相关,便来此处求问了。”   天涯打量了他一会,问:“公子姓楚?”   他顿了一会,回答:“我姐为我取名思远。”   天涯点头,招了之前传话的姑娘来,耳语说了几句,对楚思远道:“公子要问的我答不了,请您移驾五楼,那里兴许会有答案。”   楚思远向他抱了拳,起身就跟那姑娘离开,全然把陈涵给忘了。   陈涵死挺直脊背,目光炯炯,直视前方。   天涯这才正眼看他,轻笑:“哟,少将军,一阵子没见,您这结巴怎么还没治好啊?”   陈涵说不过,爬起来就想走:“不打打打扰首席用餐,在在在下告辞。”   “等等啊少将军。”天涯笑得更欢快了,“急什么?”   陈涵又转身一屁股坐好。   “吃过中饭了吗?”   “还、还没。”   天涯揭开碗碟盖,从食盒里取出一双筷子和另一碗放到了陈涵面前:“少将军不介意一块吃吧?”   陈涵没拒绝,受宠若惊地接了筷子,讷讷道好。   傻傻地吃到一半,他才问:“首席怎怎怎么备了两份?”   天涯抬眼看了他一眼,只笑:“我饭量大。”   楚思远上了五楼,在门外等了好一会,里头的人才让他进去。   他敛步进去,一位上了年岁的女子敛衽朝他行了一礼:“见过四公子。”   楚思远立即作揖:“您是……蒹葭坊坊主?”   女子轻笑着请他坐下:“是。民女一直候着您,四公子有什么想问,不妨慢说。”   楚思远坐下,问:“蒹葭坊果真与皇室相关?”   “是。”坊主沏茶,递了一盏而去,“上头交待,若有一日四公子来问话,一切从实。”   他沉默了一会,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我娘她……本名叫什么?”   坊主眉目和顺:“本名叫翠丫。”   楚思远指尖一动,轻笑:“翠丫……”   难怪从来不肯告诉他本名叫什么,这名字可真寒碜。   坊主又道:“进了蒹葭坊后,我给她取了新名,唤做浮生。”   楚思远指尖微抖:“浮生?”   “是,浮生舞是她创的,直到现在,坊里能做浮生舞的人也不多。”   他闭上眼睛:“我想听听她的事迹和性子,还有……和我爹的往事。”   “浮生籍贯巴蜀,五岁在家乡迷路,被人/贩子拐去。她相貌根骨好,被一路卖到了国都来,辗转几处,为蒹葭坊买入。问起家乡,已然不记得去路。她性子极躁,幼时惹了不少乱子,所过之处鸡飞狗跳。”   楚思远无声浅笑。   坊主徐徐说,话音里后来也带了笑意。   楚思远专注地听着,眼睛酸涩了便或眨或闭,始终没有吭声。直到后面,他才轻声再问:“我爹呢?”   “陛下当年还是储君,常与长公主微服到此……”   “我说的是我爹。”楚思远打断,“那个做了机关蝶,送给我娘的人。”   坊主没有改口:“公子冠以楚姓,乃是当今陛下第四子。这一点,毋庸置疑。”   楚思远手握成拳,额头青筋毕露。   “送机关蝶给浮生的,是名叫于霆的武生。”坊主接着缓述,“当时他初到长丹,贫生拮据,但于机关术十分有造诣,擅长做精巧机关,蒹葭坊以高价收之,一来二去,他也时常出入此处。”   “于霆是在先帝驾崩那一年进的武举状元。储君沿用旧年号监国三年,于霆在此三年为长丹将。储君后登基,元年南境乱,于霆前往故土,”坊主微停,“亦死于故土。”   楚思远沉默了半晌。   坊主又缓缓说:“陛下登基元年,浮生不曾告别,便独自一人离开了蒹葭坊。寻之未果,始料未及。”   他低声:“她想去找他。”   坊主没说话,权当承认。   楚思远枯坐了一会,又问:“言椿言大人,与长公主的往事呢?”   “民女不可说。”   “这个不可说,是只对于我,还是对于所有人?”   “所有。”   楚思远轻笑了一声,提衣起身:“多谢坊主解惑,告辞。”   他走出蒹葭坊,步履沉缓,也没去管陈涵,牵了马自己沿街慢慢地走。   不止。   她不止是想去找于霆。她是想逃。   对于在外作战的大将,扣留家属很常见。   楚思远一直低头走,眼前偶尔有些恍惚。   思绪杂且沉,但是上一代已遥远,他们的动机和选择都已模糊,已成一团拨不开的雾。   至为清楚的,是现下,是身边人。   今天……她在桌前把她的脆弱和疲惫都暴露给了他。他清楚她原本不需要这样违心,这样疲倦。   四位皇子,四方争储,她是想……做自己的后背,也做前锋。   他很想不顾一切地告诉她:我并不是皇帝的血脉,你不必为一个外姓者奔波。   他来到这里,是一个不知名的玩笑。皇帝让她千里下江南,带回一个旧臣的儿子,固执认为私生子。他不明白,也不敢明白。   他走了很久,等到了皇宫门口,看着那朱瓦顿住了。这里不是他的所归,从他第一次来到这里就清楚。   只是那时,她始终握着他的手。   不归打着伞出宫门,一眼看见了站在前面出神的楚思远。   她略有责备地瞪他:“一趟中饭,怎么吃了这样久?”   不归迎着他怔忡的目光来到他面前,因身高劣势不得已抬高了手,才把他纳入伞下的阴蔽。   “午间没有休息,还随我去前朝吗?若是累了,回家去歇歇吧。”   楚思远的眼睛红了。   不归扬眉:“怎么了?遇上什么添堵的事了?”   我们可不可以抛却他们加以的束缚?   一旁的近侍小声提醒不归:“殿下,时辰快到了。”   不归点头,收了伞准备离开:“罢了。鱼儿,你下午不必受累,回广梧和小雨看好家。待我回来,务必和我说说你的烦恼事。”   不归转身要上马车,手臂被他拉住了。   “阿姐,我……”楚思远眨眼,扬起唇勾勒了一个笑:“我同你一起。” 第66章   各部筹划了许久,过月半,祭天大典开了幕。   法坛占地与皇宫无几,内有五殿八院十六宫,郁木葱林,恢宏庄严。祭天大典需耗时九天,期间祭自然八力、皇天后土,以及祀祖、阅兵,十分繁琐浩大。   宗帝携宫中后妃子女提前三日到法坛的斋戒宫入住,皇室中人需斋戒三日,三日后百官赶往法坛,三拜九叩,同祭天地皇祖。   祭天大典极其浩大,以冯太师、刘宰相牵头,六部执行,筹备了几乎一年有余。而任参知的公主享有陛下特令,同样跟紧了大典工程的始末。   在这之中,不归与宰相意见较一致,共事期间多拍和,但太师有执拗之处,宰相也拗不过。   操办大典的大部头在礼、户、工三部,礼部有刘采仲,户部有姚尚书,工部也有自己人,宰相与不归殚精了一年,自认已无大纰漏。   只是户部偷工减料、敛财刮脂的勾当让他们不满和警惕。不归敲打了以姚户部为首的一众人等,警惕此事被对头攫为把柄。   这等包庇自己人、收拾烂摊的违心事惹人十分光火。不归心里憋着气,憋得嘴里生了个泡,不得已只好忌口鱼肉,每顿都只能戒鱼,一到饭桌就一脸生无可恋的四大皆空,看得楚思远既心疼又好笑。   开景二十年秋,十年一度的祭天大典起。   第一天,宗帝立于祭天台的天心石上发言,帝声回响久远,群臣跪叩听诵。第二天,皇室与群臣开始冗长繁琐的祭礼。   法坛内需祭拜处近百,君与臣分批,主次分开,人多而礼严,按照礼部拟化名单严格进行,几无纰漏。   期间皇子公主也与帝分开,各拜其位。   不归为长女,与思平在前跪拜,共有九叩。   第一叩起来时,思平轻声和她说话:“长姐办的差事周全。”   不归面不改色:“蒙太师指点。”   思平轻笑:“长姐有特令,怎需指点?”   不归不痛不痒地回:“还需定王盯牢。”   九叩之间,两个人的步调一致,看着手足和谐,无人能听到他们之间的暗流。   “大婚何时?”   不归不欲和他绊口舌,问了他与宛妗的婚事。   思平行叩的动作一滞,不归只好放慢动作等了他一瞬。   “不知。”   不归纳罕:“为何?”   九叩行完,思平先她站起,垂眼看着她说:“我不愿娶,她不愿嫁,如此而已。”   不归楞住,身后人纷纷站起,思平看着她快速轻说:“我不娶我不爱之人。”   他那坚决眼神,一时倒让不归捕捉到了一些不属于定王的神采,依稀似有少年的桀骜傲气。   但她只是轻笑,未置可否:“斟酌些吧。”   不归转身离开,思平眼里片刻的热,也退回了冷与漠。   不归踏出大殿,罗沁上前扶着她的手,这一上午的罪终于受完,可以回宫稍作歇息。   罗沁不敢抬头,因康王在身后尾随着,她怕这一抬头,一转身,便要红了两双眼。   不归刚走下了阶便拂开了她的手:“不用你伺候,你去照料康王。三年了,刚回长丹不久,他怕是还不适应。”   罗沁低声应了是,回身一望,思鸿在两步台阶上,身量已不是少年时的清瘦,而成了颀长健朗的青年模样。   不是个闹腾公子,该是个端重王爷了。   端重王爷低头与她直视了一眼,哭鼻子了。   萍儿为不归打着伞,也觉心酸。   楚思远走上前,示意着接过了她的伞,让她退下和林向并走,替了她的位子。   不归感觉出压力,侧眸看见他站在自己右侧,不由得一笑,扯动了嘴里的包,又蹙了眉,一副要笑不笑的样。   楚思远低头:“阿姐不要笑,笑了疼。”   不归噙着浅笑:“我不拘疼。你怎么来打伞了?”   他比划着个头:“萍儿比你矮,打伞吃力,我来合适。”   不归朝他扬了扬下巴:“那你上前来,你我并走,你也遮得到,看着也不叫人笑话。”   楚思远便走到她身旁,与她闲聊:“三年不见,二哥变样了,刚出来捶了我一拳,身板很是结实。”   不归轻笑:“瞧着不比你结实,还没你高呢,也好意思说是你哥。”   “大哥也没我高,就三哥和我打成平手。”   不归抿着唇忍笑:“哟,那你实在了不起。”   楚思远打量她的神色,问:“我刚听见阿姐和大哥咬耳朵,聊什么呢?祖宗面前也不消停。”   不归唇角放平,摇了摇头:“如今不对付了,说什么都夹着火/药味。”   她想了想,侧首低声问他:“鱼儿,我问你一件事。”   楚思远正色点头。   “你对宛妗……”   楚思远黑了脸,直接截断:“无心。”   “唔。”不归整了整袖,“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啊。”   楚思远忍不住抱怨:“阿姐当然看不明白,自个还瞎想,说,自己错点了鸳鸯几对?”   她不服:“我眼力向来极好,所见无差。”   楚思远都被气笑了:“你好个小雨。”   不归还较真了,板着手指数起来,一连数了两世好几对良人,但要证明又不能开口,便也惘然了起来。   不归看向他:“那么,你如今心无所属?”   楚思远转动伞柄,伞角割散了阳光下的影:“是。”   不归收回视线,道:“没有也好。”   “怎么了?”   她顿了一会:“想起了自己曾看中的几对良人,觉着天作之合,应成眷属。”   “可惜善终的寥寥。”   “可见良缘未必是个好东西。”   楚思远陪她走了几步,接口:“所以阿姐觉得,不如孤独终老的好?”   正沉吟的不归一愣,有些诧异地看向他,这家伙怎么屡屡猜中了?   他低头凝视她,笑了一声:“可我觉得良缘最好,我此生必要得到一段,天不与人不愿我也要讨来。”   不归莫名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还在维持长姐的面子:“放心,旁的不多说,阿姐也必定帮你讨。”   他笑得更深了:“成,阿姐记得。”   不归直觉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来古怪,越发摸不着头脑。   这时半道上来了御前的一个内侍,见了他们便拜:“启禀公主、四公子,陛下有口谕,让二位下午未时一同去历祖殿祭拜。”   不归依稀还记得自己九岁时被舅父牵进历祖殿的场景,她母亲的牌位列在侧尾,舅父特意让她到那偏殿里认认真真地叩了头。   “孤知道了。”她点头,嘱咐楚思远:“午时四刻来找我。”   楚思远安静了一会:“恐怕不妥。”   不归摇头叹气:“请四公子打个伞,原来是这样难。”   他扬了眉,笑了:“不难,我爱打。”   不归笑哼。   午间,皇室后宫在东角歇息,前朝官员在西角,当其他人都在休息,宫人和礼部官员却仍在奔波。   刘采仲便顶着午日还在跑。   他在礼部任职,年纪轻轻进退有度,又有其父宰相为支撑,三年升为礼部郎中。侍郎为祭天大典忙得得病,礼部尚书便让他顶上来。   他正校对着接下去几日的名单,身边的小吏忽然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大人,祀农殿里出了事故,宰相大人晕厥了!”   刘采仲一惊:“医官呢?”   “公主身体不适,医官恐怕还要多一会才能到!大人,您快去看看宰相大人吧!”   刘采仲当即扔下文书急忙赶去,小吏在一旁解释始末,细节无不详尽,他一时关心则乱,越听越急。   等到了祀农殿,他慌张冲进去,一声父亲没能喊出口,其间并无人。   这时偏殿里探出一张他慕之不得的国色天香的脸。   “舅舅?”   姚蓉疑惑地探出身来,刚想问何事重大以见我,却看见了呆若木鸡的刘采仲。   祀农殿的门已被小吏和丽妃身边的内侍关上。   祀农殿内,稷神下,香正燃,香正浓。   午时四刻,楚思远准时来到不归宫门外。没过一会,她一身白衣而出,唯腰间一段紫金缕腰带,左腰一段流苏增色,衬得腰身十分好看。   楚思远眼神一黯。   她当初在临州雁湾……时常便是这样,站在他的烧饼摊子前。   “走吧。”   楚思远跟在她身边,目光逡巡过她耳垂,青丝,腰身,微微闭上了眼。   其女姝容更甚,其心叵测亦甚。   不归一路也没有再多说话。每每想到生母,她的心情总不会太好。   待到了历祖殿,宗帝还没到,他们便在门口等。   没多久,御前内侍前来:“公主,四公子,陛下有事绊住,请两位殿下先入殿祭拜。”   不归转头:“何事绊住?”   内侍面色为难,迟疑了一会才说:“因丽妃娘娘。”   不归尚不知变故,也并未深究,只点了点头,便迈开步伐踏进历祖殿:“鱼儿,随我来。”   楚思远跟着进去。   正殿有三排楚家历代皇室,不归撩衣摆跪下,楚思远跪在她旁边。   “楚家先祖在上。”不归朝着上面轻声,“楚家第四子,楚思远流落在外,今归位有四年,外女不归今带他前来祭祖。”   楚思远眼睫一动,不出一声地跟着她叩头。   楚家先祖在上,我于小鱼非楚家血脉,今大逆在此,缘于身旁不归。   望先祖见证——   我与不归同归。   不归恭恭敬敬地磕了头,随后起来,脚步沉缓地迈向偏殿。   她还记得九岁时由舅父带进去的场景。她跪在蒲团上,仰着脸看那上面的“楚易月”三字,不觉慈爱,只觉冰冷。   “阿姐?”   “嗯?”不归回过神来,梦醒一般上前去,“鱼儿,这回你不必拜,这是我母亲。”   她去取一旁案上的香,点了三根,慢慢跪下,没有祷告。   他默不作声地和她一起跪下:“我得跪。”   不归也没有说什么,执着香拜三拜,楚思远在一旁叩三次,她便起身去把香刺入香炉。   不归吁气,刚一转头,左眼淌下了一道泪水。   楚思远连忙起来扶住她:“你怎么了?”   不归呆楞地刮过一指的泪水,忽然觉得左眼有些酸疼,不由得按住了泪流不止的左眼。   “不归?不归!”   不归又楞了一下,心想,你怎敢直唤我的名字?   视线模糊了一瞬,头脑发热。从他扶住自己手臂的接触开始,周遭都着了火。   这是怎么了?不过给母亲上了香……   不归神志一凛,按住敏感的异瞳厉诘:“香有问题!鱼儿,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然而他已吸摄入了不少的香,伸手抱住了她。 第67章 倒v结束   “别过来……”   姚蓉瑟缩着后退,神智摇摇欲坠。   她对眼前这年轻人的印象只在当初琼林宴上的几眼,只记得宰相之子,前途无量,却不像冯家公子锋芒展露,而是温文儒雅。   但谁知君子与小人的差别能有多大呢?   她看着他抓着衣襟朝自己踉跄而来,惊恐得不住往后,却已穷途。   他眼睛压抑着什么,抑到极处眼睛发红,愈加叫人生畏。   姚蓉撞到神坛,慌乱之下抓过东西胡乱砸去,破了声,漏了怕:“不准过来!”   他也不躲,被砸破了额角,流下了细细的红丝。   他眼睛还是温润的:“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姚蓉神智逐渐散乱,脚下越站不稳,身体越发热,心底越恐慌。   这里就是个坑。   她如履薄冰四年,还是要被吞噬了。   他已来到了她面前。宫殿外也已有了沉重脚步声,她认命地滑落在地面上,说不清了,什么也洗脱不开了。   刘采仲忽然拔下她头发上的一支素簪塞到她手里,带着她的手,用力地刺向自己的胸膛。   姚蓉猛的一抖,抬头时撞进一双克制隐忍却又温润的泛红眼睛。   他握着她的手再刺深一寸,直到簪子没顶才用力地拔/出。   血溅在她的手上,烫得叫人颤栗。   宫殿外的人已经赶了进来,伴随着刻意的惊呼和猎杀的眼神:“丽妃娘娘!刘大人!”   混乱之间,香被掐灭,香气被迅速驱散,而那暧昧的气息没有散,如蛆附骨地环绕着瘫软在地上的一对年轻男女。   姚蓉已经听不见别人怎么说,她手里还握着滴血的簪子,怔怔看着眼前捂住伤口的书生。   “微臣胆大包天,意欲冒犯娘娘……”他跪在地上,指间淌着血,重重地磕过额,血珠迸溅。   “一切事端在我,与娘娘……无关!”   她忽然想起来了。   琼林宴不是初见,在更早、更早的年岁,她见过刘家公子。   那时她还跟在表哥身边打转,总角无忧。有一回撞见表哥和其他公子相坐,她也不怯,福过身一笑,拎走了屋里的一只画眉。   那个时候……几个公子里,只有一个少年闭上了眼。   她转身离开时,听见身后的大哥哥们在笑:“采仲怎么了?”   那声音很温润:“……非礼勿视。”   那公子不过是闭上了眼,放进了心里。   “你干什么?!”   历祖殿里,不归腿脚发麻,奋力用手肘去撞背后的楚思远,却撼动不了他半分。   不归心慌,转头沉声:“楚思远,松开你的手,看清我是谁,放开我!”   楚思远呼吸急促,不由分说地扳过她,掐住了她下颌,堵上一个磨牙吮血的亲吻。和那天晚上假醉的不一样,更疯,更不计后果。   不归瞳孔扩大,刹那间头脑一片空白。   他也睁着眼凝视她,眼里浮现很多炽烈的光,都是些压抑太久以致可怖的东西。   撕开了伪装,都是叫人惊心胆颤的情/欲。点燃了,便熄不回去了。   头脑里发热的欲/望叫嚣着,他在理智险些灭顶的挣扎里意识到他和她也回不去了。   不归空白过后腾起了恐慌,用力地咬破了他的唇。两人分开时,呼吸之间都是血腥的。不像经过一个情人间的拥吻,反而像一场罗网里的厮杀。   不归不住发抖:“鱼儿,你冷静一点,镇定一点,好好看清眼前,你把阿姐错认成谁了……”   楚思远舔去唇边的血渍,掐着她的脸低头与她相贴,不容她有分毫的挣脱。他在她颤栗茫然的异瞳里看到了自己丧失理智的样子——   太狼狈了。   他不想在这样狼狈的情况下坦白情/欲的。   但……   如此狼藉之下,也有痛快淋漓。   “我很清楚你是谁。”他更用力地搂紧她,好叫她更清楚地感知他的渴求。   “不归。我的……不归。”   他感觉到她更慌乱无措的颤栗了。   这只供在手心里的猎物还在自欺:“我们掉入陷阱了……思远,你被迷惑了,你神志乱了……”   楚思远复亲了她,于是她抖得更剧烈也更无章法了。   “阿姐,你的神志也乱了。”   她几乎站不稳,被这声称呼刺出了羞耻和惊乱:“思远!我是你长姐!”   丝丝缕缕的香气缠绕在周遭,楚思远几乎要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幻梦。如果是梦,此刻她的气息触手可及,是这些年来最好的一个梦,也最真实。   他难以克制地摩挲着她的腰身,低头隔着白衣咬了她的锁骨。   “不归……”他嗅到她的气息,沙哑了,“我想睡你。”   不归哑火了。   ……到底是谁疯了?   “我想睡你。”   他又这样喃喃。   又炽热,又委屈,又悲哀。   她也呆傻地分不清这是怎么回事。   两辈子叠起来,最荒谬不过此刻。   她茫然地环顾,视线在看到神坛上的牌位惊醒。   那支香快要燃到底了。   不归用力地闭上眼,放任惊慌引出心悸,换来厉疾里的清醒:“放开我,楚思远,我再说一遍,放开我。”   这一回发抖的却是他了。   不归眼前发黑,用力地推着他,用前所未有的冷漠声线命令他:“你再不松手……我便当着我亡母的灵前,再也不认你。”   楚思远耳畔嗡鸣,下意识地松了手,迎面而来的便是一个掌捆。   她咬牙捆第二掌:“跪下!”   楚思远从梦里掉回现世,力气似乎在方才的犯上耗尽了。他照着她的命令做,跪到了她脚下。   他听着她破音的冰冷声音,左脸焐了炭一样,眼前只看到她微抖的白色衣角,像是气得发抖了。   经年欲/火……在最糟糕的时刻焚身了。   用最不妥的方式,最不善的言辞,粗鄙地剖开了。   他灰暗地想,一切都砸了。   不归按着心口喘气,另一手迅速掐灭坛前不寻常的残香,发着抖将物证塞进怀里。   再坚持一会,再坚持一会。   殿外开始有脚步声,她便冷起脸来训斥:“枉费我与舅父苦心栽培你,你竟成了这这个糊涂形容!不敬……不忠……”她猛咳起来,他抬起巴掌印明显的脸,沙哑地唤她:“阿姐,我……”   不归咳出了泪光,余光看到了来人。   “咳咳咳……不礼……”   淑妃扶着宗帝正进来,正看见这一幕,淑妃惊呼:“不归?你们这是怎么了?”   不归抬头看去,单边视线模糊了,开口声音也沙了大半:“舅父,思远灵前行错规矩,不归气急,灵前失态了……请您降罪。”   说着便扬衣跪下。   宗帝面色十分不好:“朕自门口便听见了你高声的斥责,当着你母亲的面,为何如此?”   “正因来见母亲,情绪难以控制……”她竭力编完,眼前一黑,脊背弯下,倒在了地面上。手还紧紧抓着锁骨位置上一个半残的带血咬印,牢牢掩饰着罪证。   至少两个人的失态不能撞入帝眼,此等丑事,能多瞒一刻是一刻。便是被知晓,也不能在此时。   耳畔传来楚思远的声音,不归眼睛里积蓄的水光忍不住从眼角迸落。   她茫然无措地想,怎么办好。   我该拿你怎么办好? 第68章   “丽妃关了禁闭,刘家公子押去了牢狱,接下来有好一段时日,宰相不能于朝上出声了。”暮色里,淑妃亲自沏茶,“不归病发,思远也被勒令自省,待大典结束,前朝再没人能给你不痛快。”   思平手一乱,杯里的茶抖出了一半:“怎么回事?长姐这几年里身体康健,心疾久不复发,怎么突然不好了?”   淑妃冷静地将午间的两桩事说与他:“你外祖拿捏了姚户部的贪腐罪状兜到他们面前,他们急着掩盖前朝踪迹,自然松懈了后宫。今午点了两炷香,宰相公子与公主都入套了。”   思平压着怒气:“什么香?”   淑妃看他一眼:“后宫之物,你不必沾惹,不用听过程,知道结果就好。”   他放下了杯:“母妃,我要知道。”   淑妃自然地给他添茶:“还能是什么,自然是催意的香。特意寻制的,药效上佳,燃得快,极易毁证。”   “我等容忍丽妃主权,不过是为了适时彻底拔除。我得密报,刘采仲随身藏有丽妃的旧帕,觊觎后妃之罪是绝跑不掉了。姚户部一脉、宰相一党必动荡。至于不归,她以为激出旧病便能转移陛下视野,其实陛下心里早已熟知。她与思远两人正当年纪,日日夜夜同在屋檐下,往日行止也亲密过头……”   他拂开了茶杯,摔在地上是四分五裂的模样。   淑妃看他:“想说母妃手段卑劣?”   他握紧了拳,手背上一片烫伤:“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手段?!公主与四皇子……传出去,她的名誉何存?!”   淑妃冷声:“若传的是公主与大皇子,你便顺心了?!”   他白了脸色:“我——”   “你住口!”淑妃掷下茶壶,“你心中怎么想,你以为母妃不知道?还以为你外祖、舅舅看不出来么?!孽子!”   “你走到今天这位置,还有心思惦念儿女情长?为个处处与你作对的外人,你还为此对母妃大发脾气?”   淑妃锐声训斥:“你早已是定王!何时才能醒悟!大业路上,你的弟弟、表姐都是你的绊脚石!”   年轻的定王坐在那里,眼睛渐渐湿润了。   淑妃缓了语气:“便不因政见派系,思平,你自己回头看看,你负过你表姐吗?你对广梧做过问心有愧的事吗?”   他安静了半晌,哑声道:“……没有,我从未负过。”   “可你表姐呢?”   淑妃紧逼着重复追问,最后,定王闭上了眼:“是表姐负我。”   淑妃冷静地命令:“再说一遍。”   脑海中倒映过重重,他睁开眼,狰狞且痛苦:“是她负我,从来都是不归负我!”   淑妃吁了长气,柔和地安抚着他:“是,不归负你。从此以后不必再惦念凉薄之人了,你该放长远,周遭有的是待你一片赤心的人,何必困于无情无义者?”   内屋外,端着茶点的宛妗靠墙静驻,安静地仰着头,眺望宫檐上的苍白暮色。   “咳咳——”不归闷声咳醒,睁眼便看见了床边的玄袍。   她挣扎着要起来:“舅父。”   “躺着,你这病忌急躁。”宗帝制止她,“虽然太医已说无大碍。”   不归愧以低头。萍儿过来为她垫高枕,一碗苦不堪言的药送到了唇边。她一口一口喝了,因嘴里还长着个包,比以往难受得多。   宗帝在一旁看着,缓缓转着拇指间的扳指。   不归闷不吭声地喝完了一碗,看了自己身上换过的干净白衣一眼,面无表情地让萍儿退下。   半晌,她低声开口:“舅父,儿臣错了,请您责骂。”   “你的病经不起大悲大怒,但朕看你数年磨砺,喜怒收放自如。这一回呢?”   不归不敢吭声。   宗帝眯着眼睛沉默了好一会,淡淡开口道:“历祖殿里的事,你怎么混淆都没用,朕知道了。”   不归低头:“那是一场事故,我姐弟二人入了套……”   “姐弟。”宗帝屈指轻敲,“可思远并不是如你这样想的。”   不归抓紧了被子:“他神志不清,有所误断。”   “方才审的。”宗帝转着扳指回忆,“他跪在大殿里,都承认了。”   不归脸更白了。   “你怎么说?”   她怔了须臾,沉声道:“他年少才从民间带回来,自由惯了,而后数年拘束,恐是儿臣教养无方才惹出他的一时糊涂。儿臣素日不够严苛,也曾孟浪不拘礼法,其责难以脱逃,请舅父罚。”   “这就是你的看法?”   不归弯腰行礼:“儿臣愧对舅父所任。”   宗帝看了她一会:“事出过急,你如此揽于自己也不意外。你且自己说说,对思远,怎么罚?”   不归静默了良久:“儿臣……儿臣不敢置喙,全凭舅父处置。”   “不求情?”   “皇室出此丑闻,不归哪里还敢求情,舅父不大发雷霆,已是舐犊开恩了。”   “朕还记得,当初琼林宴上,你好一番说辞,对世俗很是不屑一顾,而尽怎么又看重了?”   不归抬头看了他一眼,鬓角冷汗淌过。   宗帝看着她:“说个分明。”   “不归……不归严于律己,宽以待人。”   宗帝被这话逗笑了。   不归头更低了,心中一阵翻腾。   宗帝笑了一瞬,而后缓声:“该罚,但朕不管思远,你自己想关于他的处罚。此事回宫之后再议,你好自为之。”   不归直到他走后才直起腰来,颓丧地靠在了床头。   罗沁后脚便进来,有些焦急地轻问:“殿下醒了,您还好么?”   不归摇了摇头:“外头怎么说?”   “都说公子灵前犯错,惹殿下罕见大怒,传得沸沸扬扬。”罗沁满脸的吃惊,“公子犯什么错了?至于殿下如此?”   不归反问:“孤衣裳里藏的一小截残香,你们可有收着?”   “殿下放心,我收好了。”   不归大致将事发说了,罗沁表情五彩缤纷:“我立即让人去查!”   不归郁卒地闭上了眼:“但他已经向舅父招了。”   罗沁观察她神色,小心地试探逆鳞:“那关于公子,殿下是怎么想的?”   她沉默了好一会,道:“孤上辈子是造太多孽么?他……”   “他”了半天,她握拳捶床,一张脸都扭曲了,复杂到难以言状。   罗沁扭头假咳了两声,回头来继续小心问:“殿下觉得厌恶么?”   厌恶?   两世以来,雁湾的鱼儿也好,宫里的思远也罢,甚至是军队里的郁王,她心里对他从来没有这二字。   不归发了会呆,很沉重地问罗沁:“是不是我做错了?”   罗沁无奈地看了她一会,轻拍她的手道:“我明白殿下的混乱,您先别急着给自己定论,且再安静思量会吧。今日不独殿下出事,丽妃也出事了。”   不归立即跳跃思维:“你快说。”   “丽妃和刘公子私会,被宫人抓了现行,陛下发怒,暗令人将刘公子押回大理寺去了。丽妃也被拘禁,剥去祭祖资格。”罗沁早已任宫中内务女官,三年来与姚蓉配合极好,现在出了这事,忧虑今后的后宫要易主。   不归也是惊讶:“刘采仲和姚蓉?”   罗沁点头:“说来也奇怪,从前并不曾听过这二位的瓜葛,谁知道他们会出这事。刘公子一口咬定是他爱慕丽妃意图不轨,身上还被丽妃用簪子扎了窟窿。但纵是显现丽妃娘娘无辜受害,陛下心中恐怕也芥蒂。”她低声,“而且,殿下不觉得这两桩事故来得太巧了么?”   不归闷应了一声,眉头微微蹙起:“打在七寸上了。”她顿了顿,又问:“舅父,没有罚我么?”   罗沁摇头:“公子也没有。殿下……明日还是要和公子一起祭祖。”   不归的脸瞬间就黑了。   罗沁离开时被叫住了。   “孤当时打了他,你可知……伤势如何?”   罗沁应声:“我这就去打听。”   不归刚闭上眼,罗沁又回来了。   “殿下,要不……要不你自己去看看公子吧。”   “不去!”   罗沁有些为难:“可是公子此刻就在咱们宫门前,怎么劝都劝不走,这往来人看着也不太好。”   不归气闷:“他来干什么?让他滚,滚远一点。”   罗沁劝不动,只好出去劝另一尊。   不归自己一个人靠在床头瞎想,只觉头疼难耐。   窗台忽然传出声响,铃铛声清脆落地,她闻声看去,肥硕然而敏捷的花猫迈着小短腿朝她跑来。   “小雨?”不归掀开被子,花猫就跳到了她身边,大眼湿淋淋的,把嘴里咬着的木牌拱给她。   不归好奇地取来看了:“对不起。”   她腾的红了耳朵,捏起花猫的后颈肉训斥:“他竟然把你训练成信猫?!”   花猫讨好地舔舔她的手,硕大的猫脸不知怎的带着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不归被这眼神看得心酸,抱起它在腿上抚:“你主子疯了,你知道么?”   花猫呜的一声。   她满心的愁结无处能说,此刻抱着它发了会呆,低声絮絮了起来:“我也要疯了。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荒谬,太荒谬了。”   “他也到了知慕少艾的年岁,有什么动心并不过分。宫中好女何其多,他也屡次出宫,动谁的情我都能理解,但是……怎么就……”她说不下去,扳起小雨的大脸问它:“是我拘了他?是我错了?”   花猫抬起两爪搭上她的手,锐声长喵,仿佛它真的听得懂并且在回答一样。   “他知慕谁不可?”不归眼角发红,“为何对个处处不妥的短命鬼起了意?”   房门忽然又被敲起,萍儿紧张的声音传进来:“殿下,公子在门口晕过去了!”   不归立即披上衣穿好鞋,抱起小雨出去:“他人呢?”   “林向扶他到客居里躺着了,公子一直不省人事……”   不归骂了一声,抱着猫便往客居而去。   怀里的猫轻啼,连萍儿听了都莫名觉得心酸。   她进客居,已有太医在一旁诊治,一脑门的虚汗。   不归走上前,看见他紧闭双眼,脸上的巴掌印和破了的唇角提醒了今午的事。可他紧皱着眉的苍白脸色又十分的可怜,让人生气之外同样忧虑。   她移开视线:“公子如何?”   太医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公子脉象奇特,应是心力交瘁、气血逆行所致。”   都是虚话。   不归上前要去细看,怀里的猫忽然挣了一下,奋力跳开。   床上的楚思远像挣脱什么梦魇一般睁开眼,脱口便是沙哑的呼唤:“不归。”   不归的眼睑颤了一下:“你叫孤,什么?”   他脸色更为苍白,却不肯松口换作一声阿姐。   不归等了一会,起身快步离去。   留不住了。   不能留他了。 第69章   夜深,她披着斗篷推开门,里间昏暗不点灯,靠在窗口的素衣美人闻声转来,神情恍惚,声音压低:“殿下。”   不归解下衣过去,打量了寡淡憔悴的丽妃一会:“出了什么事,心中有数吗?”   姚蓉头靠在紧闭的窗上:“叫殿下失望了,我有些累了。”   不归过去坐下:“如今才累?”   姚蓉摇摇头:“只觉到底了,累不动了。”   她看自己的手心,自言自语:“殿下,你说,这世上怎么有些人那么傻呢?图什么呢?”   “傻人多的是。”不归自己倒水,“你是要做个同道傻人,还是聪明人?”   姚蓉安静须臾,将滑到肩处的衣裳拉回,笑靥如花:“傻的好。殿下,傻的舒服。”   她坐直起来:“殿下和宰相同盟,姚家不足以和宰相比肩。近来我也听了舅舅不少劣迹,殿下弃车保帅最稳妥。往后深宫,姚蓉恐怕帮不了你了。”   “你倒是会料想。”不归抿了水,语速很慢,“其他不谈,你这么肯定,陛下不会顾念旧情?”   “陛下没有情。”她言笑晏晏,“有情也不一定会念。殿下听过一桩事吗?先帝有位宠妃,因一点捕风捉影的私通外男之流言,宠妃很快失去宠信,落个郁郁寡欢病终的结局,留下个幼女。”   不归放下杯:“你所说,是我外祖母。”   “是。先帝有情尚且如此,况于无情。陛下眷顾,只因有用,如今我也用到头了。”她指那架屏风,“我的用处与它差不出多少,所用不过是遮一遮主,待主想要自己走出来了,这架不讨喜的屏风便该撤了。我来到这里不过是做个器物,摆着花架子,做块垫脚石。”   “垫谁?陛下和你说什么了?”不归垂眼,轻声问。   姚蓉哈气搓指尖,却说:“殿下,这宫里好生冷,所幸你有的是暖炉。”   不归沉默了极久,说起另一件事:“约摸三年前,你曾赠了刘小姐采灵一方帕子。这一块随手送出去的帕子,藏在刘公子的怀里,边上的蓉花早已褪色。说来虽叫人心酸,却不知你听了,可会觉得多一两分热意?”   有人注视你,两世依旧。   姚蓉拢手,笑得颤起来:“殿下……”   不归拾起掉在地上的衣裳,走去给她披上:“有人牵挂你,不必觉得冷。”   想说的已说完,不归点上灯,看灯光亮了一室,转身离开。   临行前,姚蓉叫住她:“殿下,请您……请您搭救他。”   “顾好自己,不必消沉。”不归穿上斗篷,在姚蓉的注视里离开,门在身后阖出沉闷的声响。   门外守候的罗沁上前扶住她,一直走出了丽妃的宫门才轻声问:“殿下,丽妃娘娘怎么样?”   不归反问:“沁儿,你喜欢美丽的器物么?”   “什么?”   “权贵们喜欢。”她自言自语,“喜欢他人的上贡,喜欢摆设器物,看器物出现裂痕。”   “我以为器物来到了更好的笼子里会有不一样的结果,现在想来,是我天真了。”   “谁又该被上贡呢。”   接下来的大典再无差错,不归再没有抬头去看楚思远一眼。他亦几番来求见,都被冷着心肠拒之门外。   刘采仲中途被遣回长丹,罪名还未拟定,已关入大理寺。宰相急疾,再未出现在百官之列,姜户部战战兢兢,强撑着不敢告假。冯太师在文武其首,众官得了风声,都在猜测相印何去何从,如何站位。   过七日,来到祭天大典的最后一天,宗帝缓步上高台,身边并无人随侍,孤身观阅。   台下人多唯诺,看兵马震地,旗如云涌。   待众军种齐备进场,宗帝忽然转头向她招手:“不归,来。”   不归怔了半晌,镇定登台。   百官色变,历来站在这上面的只有帝与储君,公主登台,算得什么回事?   不归来到宗帝身后,只见台下万兵列阵,众人低头,分明是气派万千的宏大场面,却说不出的繁华落尽,高处寒凉。   目光瞟过一处,楚思远仰首望她,从来不回避。   不归立即收回目光,看台下数旗变幻,看到其中一支标“振武”的旗,没有出声。   宗帝问:“心中有何感想?”   “只觉气势吞天。大楚的强盛,便是这千军万马守在该守之地,拱卫而出的。”   宗帝:“没有合适的统领便都是空谈。你长大了,振武这一支队,迟早应交到你手里。”   不归笑了一声:“舅父,用人避亲为好。”   宗帝并不在意:“朕自有估量,朕给的,你接着就好。”   不归轻轻应了一声。   “还有,朕拟好如何罚你了。”   “儿臣听旨。”   宗帝缓缓道:“罚你回朝之后,暂代宰相之权。”   不归睫毛簌簌直抖,成了高台上一截木头。   是夜,祭天结束,隔天早晨所有人都将启程赶回长丹皇宫。楚思远深夜外出,绕开守卫宫人,跟着一只机关鹰来到僻静处。   石桌上摆着小壶两杯,康王思鸿对月自斟自酌。   楚思远上前:“最后一天,二哥不去陪陪眷念之人?”   思鸿转头看见他来,笑了:“徒增离愁,罢了。如何,兄弟一别甚久,来和二哥小酌几杯,闲聊三两怎么样?”   楚思远撩衣坐下,提杯饮尽:“敬二哥。”   思鸿笑着和他碰杯:“也敬你。”喝完他望月,敲着杯盏弹曲调,“三年不见王都,短短数日,又要走了。明月何处不相似,人面不同,心境有共。”   楚思远倒酒:“但人已不是前人,二哥这么嗟叹便不同了。如今可不是疯疯癫癫的二公子,倒是三年康王了。怎么样,昌城可好?”   思鸿直笑:“马马虎虎来着,还是少年好啊,每天最大的乐趣不是逗弄周遭,就是讨心上人的巧,轻盈得很。如今不能回望了,梦一般,叫人想再梦几场。”   楚思远也笑,思鸿碰他的杯:“小鱼,也许你当初不和姐回来,才是最好的。”   “别,那可不好。”他笑,“便是走了,过后也要想方设法回来的。”   思鸿哼了一声,笑:“轴。”   两人闲话了几番,思鸿道:“我看皇室之中,你最逍遥。”   楚思远转杯于指间:“原来康王临走之际,是想找个逍遥人消遣。”   思鸿给他倒酒,将那机关鹰递给他:“三年前你送我一只,精巧绝伦,如今看我手艺,如何?”   楚思远敲了敲:“不如我,飞不远。带路传讯什么的,能飞出多远?花架子又多,费材料,做个观赏的倒是不错。”   “好歹有点用处吧,这么不给面子。”思鸿笑了笑,“花架子尚有可用之处,不像四弟,再兜着藏着,再好的机括也要锈掉了。”   楚思远似笑非笑:“二哥,你如今也学会弯弯绕绕的那一套了。”   思鸿自斟:“这不,生计所迫么。”   楚思远饮最后一杯,自怀里掏出一卷轴交给他:“我不爱藏话,康王且看便是,我的决心尽在上面。”说完他起身离开,端正行了一礼,“一路顺遂,王爷。”   思鸿也将一卷纸条递给他,等人走了才缓缓打开卷轴,眼皮一跳。   卷轴上,画着数十中兵家新型武器。   上有八字:“我不夺嫡,嫡者康也。”   他长叹一声,摇摇头把卷轴叠起妥善放到怀里,拎起酒壶与杯慢慢回去。月光照在肩上的鹰,寒光凛凛。   楚思远回到住处,打开了那纸条,上有八字:“弃定择康,佐我为帝。”   他无声地将布条焚毁,留下灰烬。 第70章   车队向皇宫而去,来时浩荡,回时离愁,两厢不一样。   不归在马车里摆弄着一枚令牌,罗沁在另一边,悄悄开一条窗缝,看背道而驰的车队。   不归叹气:“大典后便回去,家里都不让回,太苛刻了。”   罗沁放下窗,规规矩矩地坐着。   不归捏她脸:“你总是这样克制,孤鲜少见你大喜大怒,对心上人也如此,不觉着端得累?”   罗沁自若答:“跟随殿下太久,沾染了殿下的习气。”   不归轻拍了她发髻,哼了一声:“放肆。”   罗沁抿浅笑,垂了眼悄无声息地神伤。   不归靠回车厢,听着车上的铃声细碎,终于还是忍不住,扒了窗缝窥了一眼外头。   楚思远骑马于后头,虚虚握着缰,一只手臂上停着一只鹰,发尾随着骑马微动。   倒是如画。   不归见过即收,低头继续摆弄手里的令牌。   一枚振武令,一枚振武符。   她慢慢思量,虽则也没什么更好的安置了。   待回了宫,广梧宫这回是真正地热闹起来,前前后后宫人进出,忙得找不着北。   倾鸾宫被封,丽妃职权被夺,内务府却迟迟未下交权事宜。按资历来说,怎么也该淑妃接管,再不济还得柔妃暂代,上头却始终没有动静,只道朝从前来办。   这个从前,一跃就跃到了三年之前的从前,重新变成广梧、内务府牵头,该闲的闲,该忙的更忙——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不归已入前朝,后宫事宜只能交给副总管的罗沁,差点没把罗沁瘦削的肩压垮。不归只好修书去万隆,薛茹收到后立即回长丹,连夜回了广梧,和罗沁、萍儿一起扛下了重新洗牌的后宫。   淑妃那边似乎是存心添堵,将定王大婚的事提上日程,请内务府和宗人府开始操办,计划三月后大婚。   不归看了一会,毫不客气地批道,定王成婚事重,已请钦天监推算良辰吉日,应推至半年后,方得大成。玺印按下,生生推长了半个月。   据说回复传过去时,宫人一走,淑妃宫中就传出了瓷器摔碎的声响。   但没过几日,宛妗却悄悄来到广梧,向不归行礼道了谢。   广梧一片井然有序的忙碌,待得夜深人静不归才有时间和茹姨歇话。   茹姨沏茶给她:“沁儿说祭天大典出了事,但这番调度,哪里像是贬惩?”   不归摇摇头:“能接便不是问题,只是辛苦茹姨您两头来回跑。”   “小姐说的什么,无碍,万隆一切顺利,小姐只管放心。”   不归抿了一口茶,舒服得不由一叹:“还是您沏的茶最好,兴许是许久不曾喝上,竟觉得您的手艺比从前更好了。”   茹姨浅笑,再沏了一杯过去。   不归又问:“万隆的新税也推得顺利么?”   “顺利,和知府、各处县丞都打点了,这三年推行下来,已有了成效。”茹姨向她合手,“殿下的储备仓,已日渐丰厚。”   不归握住她的手:“辛苦您了,我就知道茹姨定然能稳住。”   “是殿下的税务拟得合适。”茹姨轻笑,“我也得了位助手,省了许多琐事。”   不归点点头,那税法是从前和于尔征拟的,参照了前世实践,才能来得有效。如此一来,好歹有些基石。   茹姨又问:“不过这近来,怎么少看见公子了?”   不归手一顿:“他近来都到守城军那,也算习些军务,由他去。”   “可沁儿说,公子之前是随小姐一起入前朝的?”   “公子随侍不适合,如今……”她忍不住放下杯,“前朝愈来愈乱,不适合他。”   茹姨不过问前朝,只道:“我看小姐神色,怕是不止如此。是和公子闹什么矛盾了?”   不归沉默良久,眼神渐渐灰暗。   “我想……还是把他送出长丹为好。”   “小姐舍得?”   半晌,她只闷闷应了一声。   隔天,她刚回广梧,萍儿便说有事要递,说是内务府的宫人悄悄来报的。   “宫人道,四公子找了三次燕回,前两次我们都推脱了,而今最后一次,说是……说是见最后一面,以寄告别之心。”萍儿说完,觑着她的神色问,“公子说什么告别,听着让人怪心惊的……那,殿下可去?”   不归在书桌上听了一会,自祭天出事,她再没有正眼去和他对过视线。如今想来,适时该当一见了。   她解下身上沉重琳琅的佩印:“去。你来,帮孤易容。”   萍儿便挽袖净手为她上容妆,取药汁滴她左眼,短暂遮一遮瞳色。一边滴,一边还忍不住劝:“遮瞳伤眼,殿下有事直说的好,实在不必与公子这般迂回。”   “迂回有好处。”她安静地任萍儿摆弄,“我也享受难得的轻盈。”   “约摸也是最后一次了。”   萍儿便短叹,择了内侍衣给她一一扮上,不出一会,那黑黑清瘦的燕回又出现在镜子中。声名显赫的公主盖在一层皮下,反而神采飞扬。   “我去了。”   她揣着袖口从后门离开,来到楚思远邀约的地方。   演武场上,楚思远挽弓搭箭,逢出必中。燕回还未走近,他便头也不回地开口:“燕回,你来了?先等我一时,待我把这一壶射完,很快的。”   燕回便在一边看他形容,观摩他在自己看不见之地的脱缰式成长。   楚思远射完一壶,射满了四个靶子的红心,这才回过头来,汗水沿着轮廓淅淅沥沥,眼眸亮得犹如点了心火。   燕回端详他一瞬,行了礼:“公子叫我来,说是告别?”   “嗯。”楚思远来到她面前,“我在宫中朋友不多,此事不和你说,心有憾悔。”   “公子想说什么?”   “想请你帮我个忙。”   “请说。”   他笑:“你把眼睛闭上,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要理。你便当做是我在演一出天方夜谭,若是觉得受不了了,那便睁开眼打我吧。”   她觉得有些奇怪,但看他诚挚的模样,却也没说什么,只闭上眼,换个身份最后纵容一回。   她感觉到他注视着自己的视线。但安静了许久后,才听见他低沉的声音。   “我真的,很喜欢你。”   燕回:“…………”   “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寡廉鲜耻,不知天高地厚。可我控制不住,一直这样忍着,不是很好受。”   “第一眼见到你,我就这样了。你养虎为患,我都替你心寒。我也试过不要这样不知脏净地喜欢你,但都是徒劳的。你无心招惹我,是我犯的禁。一路到头来,你让我欣喜,也让我快疯了。”   他絮絮轻声说了好些,她不敢睁开眼,手指头都僵了。   楚思远最后捧上了她的脸,一瞬间让她紧张万分。   “我喜欢你,喜欢得疯了。”   他喃喃着,虔诚地吻在她眼睑上。   燕回终于睁开眼,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哆嗦的手指着他,面红耳赤了半天,竟不知他会来这一遭,转身便想跑。   未出半步,便入公子怀。   “请公子放手,燕回当不得!请公子别演了,这出戏不好!”   楚思远轻声:“就这一回,只这一回,再不说我便要走了。这一走,再回来见你们时,我恐怕便不再是如今的样子了。”   “你且听我说一段闲书,我第一次讲,劳你念在将远之人的份上,给些零星面子,听我说一段。兴许语无伦次,但绝不是胡言乱语。”   她细细颤栗着,听他低沉的音色。   “我有个心爱之人,如天边云霞,月上星光。你必然能想到,料我如此鄙陋之人,自然是牵她衣袂都配不上。”   “吾所爱生来体弱,然性子刚硬,说一不二。我知她爱热闹,养于她膝下时便时常故作痴呆小儿形态,充当宫中蠢笨呆子,以搏她一笑。我小心翼翼地闯祸,在她跟前卖傻兜蠢,试图在算计深重斗争不休的皇宫里企图送她一份轻松短暂的欢笑。”   “我的心原也干净,喜欢她如喜欢皎月,爱她如爱世间所有美好之物,直待他人向她求亲,方起雷霆万钧的心痛恐惧。”   “我是千千万万个不愿,一想及她成他人之妻,被他人拥,被他人含情脉脉看,便连呼吸也疼。”   “周遭不乏相思苦。有人恋慕上一个身份不契的人,抓耳挠腮寤寐思服,只能不知所措地日复一日煎熬。有人爱恋上一个明知绝无善终还孜孜以求又求而不得的姑娘,想来,只能是肝肠寸断了。”   “我无数次梦见她,念着她,想着她,不知脏净地偷偷爱她,其心可诛,欲念狰狞。她从不知我之狼子野心,从来纵容,可她那钟爱不是我要的钟爱。”   “而今她终于知晓了我的妄心,怒我不礼,厌我不堪。我本打算光明正大向她请辞,自这红尘修炼些许,能有力握她薄手再剖白。可惜而今事出,我此去请别,却像逃窜。”   他慢慢抱紧她,声音低哑。   “燕回,不要误会,我存着离开她的心,不是想远她,只是想变成一个更好的自己,再度回到她身边时,叫她刮目相待,叫她心魂动荡。”   “我要叫她爱上我,叫她的钟爱与我如出一辙,叫她彻底移不开看我的视线。”   她动弹不得,这两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惊心动魄,狂妄自大的话语,与次递增地击垮了听者的理智。   也从来不知道,身后长成的人,存着这样看不透、看不到底的心思。   他眷恋地抱着她,闭上眼道:“我自将心头血编成闲书来说与你,你憎也好,怒也好,爱恨都随你。”   “只是一条,你拒绝不得我。” 第71章   “殿——”   罗沁刚进门要叫,萍儿拦住了她:“嘘,等一会吧罗姐姐,殿下这会恐怕心神不宁,你说什么也听不进去的。”   罗沁疑惑:“殿下怎么了?”   “刚出去见了公子,回来就……痴怔了。”   此时回来的茹姨看见抱着花猫坐在门槛上的人也诧异了,过去问萍儿她们:“小姐这是怎么了?那门槛是能坐的么?难得见她如此失魂。”   萍儿请茹姨到厢房里去,将燕回一事细细说了,猜测道:“几位皇子如今也大多要出宫立业了,恐怕是公子也猜出了将要离去,和殿下说了些伤感离愁的,叫殿下难过了。”   茹姨摇头:“小姐不是软弱之辈,不至于伤悲到坐门槛。”   罗沁思忖了一会,又请茹姨到另一边,连萍儿都瞒着,捡了稳妥话语将祭天事故讲了:“公子有情,殿下其实并非无情,只是于此道上过于疏惫,茹姨您能否开解一下殿下,不要叫她自钻牛角怨怪自己……”   茹姨却失手掉了手中的杯盏,脸色煞白起来:“公子……有情于小姐?”   罗沁自小跟着茹姨和不归,鲜少见茹姨这样失色,一时间也无措起来:“是,是的,我也知晓,两位主子的事有伦理纲常为缚,然他二人也并非血缘相牵,只是相近,这情意一事,纲常又能阻拦得几分?”   “错了。”茹姨站起身,没有再听罗沁的辩护,匆匆出了门,留下个慌乱的背影。   她来到观语斋前,只见不归坐于门槛倚于门栏,怀里的花猫皮毛光滑,正安然摆尾,尾巴末端系了一个小小的同心结,还是公子系上的。   抱猫的人眼神空空,眼角略微泛红。   茹姨在这画面上看见了什么命运的重叠与戏弄,一时竟忍不住悲怆,原想轻手轻脚上前规劝,如今却反而想掉转方向。   “茹姨。”不归瞳光稍回,哑哑叫住了她,“您回来了。”   茹姨忍着心酸过去:“诶,刚回来,小姐怎么坐这风口上了?深秋了,该注意些身体,回屋坐可好?”   不归抚过小雨的脊背:“我不冷。您来,不归想和您说说话。”   茹姨便忍回眼睛里的酸意,过去坐她身边,一大一小在门槛上挨在一块。   不归凝望她须臾,慢慢说:“不归自小寡于生父生母记忆,全是您与舅父所带。舅父传术法,叔公授权责,慧娘娘予疼惜,您给了我无尽关爱,教我世间善义。然……世间之情众,有一味情,你们只以身教,不曾言传。不归如今想请教,这一道情,是什么道理?”   茹姨轻抚她鬓角,笑意酸涩:“情之所至,自然豁然开朗,这等自然而然的事,我以为小姐自有开解。”   不归摇摇头:“我不解。”她垂眼看猫尾上的同心结,异瞳里泛了红,喃喃道:“我不解,到这一步,还是不解。”   茹姨把她揽在怀里:“相守相离,守望分道,都是情。你不必只看一面美好,也不要抓住一面朽坏,情容者广,动心无有善恶,但情之开端有是非。小姐……你要断得开是非。有些情背了生而为人的规则,不止世俗不容,动情者也会困于负罪……”   来到此处,她竟恍惚起来,混淆了易月与不归。   “小姐,奴婢不愿见你后生困于心牢……”   花猫轻啼了一声,将她两人唤醒。   不归靠在茹姨肩上问:“众生皆有牢笼,是么?”   茹姨颤了一时,最后只道:“是呢。”   茹姨陪了她一会,随后称是有要事忘记处理,起身匆匆离去了。   不归还坐门槛上,漫无目的地怔呆。时而看院中秋千,忆起第一年深冬,并挨的雪人;时而想起阶下归家的笑容,递来的一支花;时而念起年年生辰,那一口软甜的烧饼。   细水长流历历数来,叫人心有沟渠,中有荆棘绕百花。   到了今日,有一席话如雷霆万钧,又如风雨润物,隐隐要揭去大雾大梦。   她想,我兴许也有一座牢笼。   只是不够彻悟,最后惯性拿冷智填上。   不归吹了许久凉风,把酣睡的猫送回屋里,整了衣冠,没召宫人在侧,独自前往养正殿。   到那之时,宗帝不知刚见了谁,眉间有不痛快的神色。   不归行大礼,衣袂委地。   “起来,没有外人不必拘礼。”   不归没有起身,抬头看着他:“舅父,不归有事上禀。”   “说。”   “原先,舅父令我自行定夺四弟的惩戒,帝王之言,可还做数?”   宗帝听见一个言字便凝了眉,耐着性道:“朕绝无诳语。”   不归伏下去:“儿臣不才,凝思多日,想到了一个法子。”   “但说无妨。”   “儿臣想惩他,离开长丹,远离繁华,遣去野地磋磨。”   “遣去何方?”   “西北国境。”   宗帝缄默了片刻:“倒是同出一语。但这话由你口出,将人遣往千里之外,大荒之蛮……不归,你心太冷。”   不归俯首:“是。”   “你认为何时遣去为好?”   “愈快愈好。”她叩首,“在儿臣接任宰相之前,由您亲自盖章。”   “既然顾念,何必遣去如此荒远之地?”   她轻声:“为了……让他变成一个更好的自己。”   宗帝允。   她伏下行礼,回到广梧时,正看见他抱着小雨从观语斋出来。两两相望,脚步都停下了。   楚思远抱着猫走近她,不归下意识后退,他便不再走近,只轻声唤:“殿下。”   她指尖微抖,拢手入袖点点头:“近来在外做什么?”   “翻阅一些旧年记录,储备些见闻。”   “嗯,现下无事了?”   “有。”他静默了一会:“深秋了,交季之际,长姐还请顾念身体。”   “嗯。”   “朝事纷扰,莫点太多困相思,此物药性过多成瘾,于长姐有损。”   “晓得了。”   她的回答是一句不经意显现出的长久的潜移默化,源于他从前的“晓得噻”口头禅。她习惯了他的言行举止,正如他一样。谁都有谁的影子。   楚思远的笑意转瞬即逝,而后轻声对她说:“我方才觐见陛下,想奏请外出参军。”   不归抬了眼睑:“去何处?”   “西北国境。”   她沉默了半晌才问:“西北接壤外域十六部,战事纷扰,常年动荡,为何想去那里?”   “不平之地,易搏功勋。”   “功勋未必尚武,文治也可。”   “我心爱人尚文,不乏文治之才。”他轻笑,“男儿何不带吴钩,我想得一枚寒铁星花,和她成个文武双璧。”   这话噎得她应不出来。   “……那陛下应承了么?”   楚思远反问:“长姐应承否?”   不归向他伸手:“猫给我,你应当回去了。”   楚思远失笑,知她心中有数,闪避而已。   不归接过猫,与他擦肩而过时被他抓住了手:“阿姐。”   不归瑟缩:“做什么你?”   “我面见完陛下,茹姨也去了养正殿。一见我,便令我收起不正之心。不知此话,可是长姐转告?”   不归一怔,倒是想硬下心称是,却始终说不出口。   楚思远神色和缓了许多,手轻轻掠过她手背:“于小鱼别的不会,但这认定的人,一辈子必不松口。望阿姐悉知。”   不归心神一震,急转身叫住他:“鱼儿!”   楚思远停住,看向她的双眼熠熠。   “你且……且再好好思量,西北境的事,还有、还有方才所说的,你再好好斟酌,不要、不要意气用事。”   楚思远的笑意缓缓蔓开,眼睛竟微微湿了。   “就在此时,我思量好了。”他看着她,“不归,我等你。”   人走远,她抱着猫楞在原地,等回过神来,小雨正拿爪子轻轻搭她的脸。   她这才发现,脸上不知不觉间有了泪。   十五天后,帝拟旨宣告,同时遣三子思坤、四子思远出宫,三子前往东北边境,四子隔天则前往战事最为动荡的西北国境。   三公子远赴还有不少将门之人送行,四公子出行时则是一片空凉。朝中定康之党争得过盛,公主虽还在朝中,宰相却已有一蹶不振的颓态,没有多少人还敢再去押刚刚开始卷争的四公子。   更别说公主本人甚至都没有到场。   长丹城门口,楚思远回头再看一眼巍峨繁华的国都,想起四年前来到此处,彼时为一人踟蹰,此刻为一人果决。想来点点滴滴,都是百转千回。柔情豪情,都逃不出情。   李保拍拍他肩膀:“舍不得吧?好好的安享太平不好吗?偏要去什么劳什子边境。”   楚思远回头笑:“该舍不得的是你吧?好不容易升了职,怎么突然就想辞了跟我走啊?这要是——”他轻声,“要是夫子回来了,见不到你可怎么办?”   李保牵马缓笑:“不用安慰我,我自欺到头了,她已不会主动回来。我干等到天荒地老,估计也等不到一个人影。”   “怎么,李闷墩儿要放弃了?”   “那怎么可能?”李保长笑,“她不回来,我要自己去找。我得跟着大好前途的四公子挣个好前程,搏他个万户侯,将来也做个有权有势的,到时把这天下翻过来,我也要把她搜出来!”   楚思远忍不住揍了他一拳:“粗人,但老子稀罕这股劲。”   出了城门,陈涵带着守城军等着。   楚思远过去和切磋过的兵将一一拥抱,来到陈涵面前时,少将军用力握他肩膀:“西北艰难,你多保重,待时候到了,我也去寻你们。”   楚思远与他握过手:“你也保重。”   忽而有一缕雪花落在手背上,楚思远怔住,抬头望去,眼中出现了万点花影,浮现了千万情愫。   “今年的……第一场雪。”   他在细雪里上了马,与调往西北的军队融成一列,并没有什么军衔,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卒。   他最后又回望一眼,城门里的长丹熙熙攘攘,什么人都有,没有他的姑娘。   下雪了,这一回你没有来。   楚思远回头,掸走肩头铁甲上的雪花,一振马缰,与所有同想建功立业的热血吾辈离去。   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姑娘在长丹城楼上。公主不归安静地目送他远去,眺望着四年后的第一场冬雪,异瞳里明明灭灭。   天地是一张延绵起伏的白纸,若你敢为,那便尽情去挥墨。   这孤光照来,必有你的余辉。   今生莽撞,到此时,终于明见兵戈。   她看了许久的雪,直到暮色苍茫,才绑回眼罩下了城楼。   翌日,帝宣,酌公主代行凤阁之权。   百官哗然。 第72章   “把冯太师、冯御史的档案调出来,一分不能漏,孤要翻个仔细。”   排除数难入主凤阁代行宰相后,她给于尔征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准备翻人底细。   于尔征很快将一垒文书放到她案头,问:“殿下如今位高权重,这等细枝末节可以让其他人代查。”   “不必。”不归翻开,“你先去料理其他,此事孤自己来。”   “殿下想找什么?”   “蛛丝马迹。”指尖掠过扉页,她利落地翻过一页,“百足之虫,必然有不当端倪。”   先前在朝上,冯御史紧抓失职不放,参了姜户部一折,把人抨击到暂时休职,换以户部侍郎代行了。   不归原先掺不得手,等到如今权来,翻开户部要职人员名单,发现已换上了不少南派一系。其中最惹眼的,莫过于一个冯观文。   这让不归警铃大作,不仅为了后续来路,也为了心中一口怒气,拔除冯家的念头是愈来愈强。当年姚蓉父亲姚御史暴病,才轮到冯族顶替,多年来站稳不动。如今想要挫其锋,新错难寻,也只能在旧历中挑刺了。   “开景十年,治临州重疫,连升二品。”   不归指尖停在这一行小字上,异瞳缩了些许。   她反复看,反复斟酌。   临州?   当年重生在临州,她就是在雁湾寻回了他……这不是重点,关键是那雁湾知县,参与了临州卖官行径。   她敲书案,意外掘出点收货。   这时于尔征来传话:“殿下,有人来求见。”   “不见。”   于尔征求情:“来的是刑部姚左牧,已是第四次了,殿下不妨听听他有何事?”   不归盯了文书上的蝇头小楷半晌,才掀开眼睑:“传。”   姚左牧来到官署前,朝不归深深一拜:“微臣参见殿下。”   “姚卿有公事直奏。”   “臣没有公事。”姚左牧低声,“所来为的私事。”   不归敲敲书桌:“孤对你的私事没有兴趣,退下吧。”   姚左牧快速一拜:“微臣求门无路,只能求拜殿下,请广梧施恩,周全丽妃娘娘一二!”   于尔征在一旁,眉眼一跳。   不归看着跪在地上的青年,面无表情:“宫闺皇妃,皇家之事,与你有何关联?怎么,姚卿把丽妃纳入自己的私事范畴了?”   “于礼,丽妃为臣之上,然于亲,姚蓉为左牧之妹。”他跪地掷声,“当今世上,姚左牧之亲属寥寥无几,唯有这一个叔师之女、表亲之妹。臣一外男不知宫中何变,只知丽妃封禁于深宫。其亲受苦,臣不能放任,也不愿放任!”   不归审视了他半刻,思及前世荒唐的姚氏表妹义子之亲,再念及当年姚蓉口中换了性别的表姐之说,忽然鬼使神差地开口追问:“到底是亲,还是情?”   姚左牧再跪,毫无犹豫:“护幼之心非男女之情,上有君臣之礼,下有血缘之绊,殿下明鉴!”   她的指尖一僵,沉默了好些才开口:“起来说话。”   姚左牧没动。   她挺直的脊梁靠在椅背上,说不出是放松了还是颓然了,神色也分不出是什么情愫。   “孤答应了,你起来。”   姚左牧这才起身叩谢:“殿下如今如日中天,却也如履薄冰,微臣愿尽绵薄之力,助殿下渡过难关。”   这古怪的殿下却询问他:“你也算是与她半生相伴,当真只有亲属羁绊吗?你果真从始至终视她为幼,护她为雏?”   姚左牧拢袖要再跪,她却敲案严厉道:“孤不需要你跪,你只需如实回答。”   他垂下眼,一字果断:“是。”   不归闭上眼,脊梁弯了片刻再直起,睁开眼后铺开纸写了一笺,交给姚左牧:“你接着,看好上面所写,孤要你照其上所写去做。”   姚左牧恭敬接过,展开看了一眼,猛然抬头看向她。   那殿下的眼神冰冷异常,冷得像强行伪装出的铁甲。   “这是一个交易,你替孤办事,孤替你周全倾鸾。”   姚左牧合手一拜,烧了书笺,什么也不多说,转身便离去。   于尔征大致能猜出她的安排,默然垂首,尽心尽职地处理堆积成山的文书。   “于卿。”   “臣在。”   她眼睛仍旧盯在文书上,头也不抬:“四公子临走前,委托你都查了什么?”   于尔征笔一顿,语气毫无波澜:“查了些振武军的来历。军旗设计,军徽造样,军伍规模,军队水平,如此种种,都围着振武二字。”   她半天没有翻过页。临了,只是提笔圈上一句,合上文书不语。   于尔征又道:“振武是殿下的兵。”   她抿了一口茶,四分谋断里,掺杂了六分干扰。   她略重地放下杯,漠然地对于两文说:“你废话真多,聪明人不该如此。”   于尔征应了一声,工工整整地分好一沓文书,老实不接话。   她又冷静地思忖片刻:“能者多劳,于卿预备下。”   于尔征疑惑:“预备什么?”   她敲了那叠文书:“临州,雁湾。”   出了官署,不归没回宫,驱车到了大理寺。她没打算藏头露尾,一枚公主令干脆取出,大理寺一路畅通无阻。   来到尽头处,那里头关着的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穷凶极恶之徒,是个儒雅的背影。   牢头拿刀柄敲敲栅栏上的铁锁,敲出了刺耳的声音:“刘犯,有大贵人来探望,快别面壁了,转过来。”   里间的青年一动不动,打坐一般。   牢头要再叫,不归弹袖让人下去了。   牢中尽头静谧,一出声,回响得更冷:“刘公子,初次正式见面,深宫言不归来此,公子可否赏光一叙?”   深宫二字触动了公子心弦,他转过身来,看见牢外一只幽然如点鬼火的蓝瞳,便起身行礼:“戴罪之人刘采仲,见过公主殿下。”   不归负手打量他:“什么罪?”   刘采仲答:“不义之罪。”   “逆罪么?”   他安静了,片刻后摇头:“不是。”   不归屈指轻弹勾在手上的公主令,漫不经心地说道:“案牍上记载,不臣觊觎皇妃,谋图不轨,不是逆罪是什么?但孤知道实情,你不认就对了。只是孤很好奇,为个与你几乎永无可能交集的女子,背脏水陷入牢狱,斩断将来大好仕途,刘公子真甘愿?”   牢中青年端正一拜,不辩解也不回复:“多谢殿下屈尊来探。探人者易,探心者难,殿下不必多问值当与否。”   她凝眉,更不解了:“怎么,便是为一女带累全族,也能心无愧怍?”   “大族百足之虫,难关终有尽时,不比深宫女子,一朝毁誉世无容身。”他不卑不亢,“于公有愧,于私无悔。采仲一生从礼到此,破一次俗规,这牢,入得愚蠢,却也很是痛快。”   “你倒是惜玉。”她停了好一会,又故意激他:“人却未必有此心。丽妃只道,万般在你之过,一心推你入牢永不得出。”   刘采仲轻笑,从善如流:“那便最好。”饕餮   “毫无怨言?”   他轻轻摇头:“怨。所怨一介书生,迂腐之至,不懂早求定娉,才误了良辰朝暮。”   她摇了摇头,声音轻微:“真是个情种……”   嗟余片刻,不归看向他:“方才所言,诓骗公子的。孤倒是有办法保你们,但要你为孤所用。”   刘采仲楞了,合手长拜不起:“殿下尽管请讲。”   “孤要你与于尔征一同下江南,收冯家卖官鬻爵贪证,以及一件十年前的大案。”   “其年姚蓉之父在任御史,暴毙而亡。其年冯大人治理瘟疫有加,得加官,终至御史。”   “孤要知道——这瘟疫,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   等回宫时,饭点已经过了许久,罗沁也刚回来,添了碗筷,主仆二人一块坐着。   “朝务这样繁重么?殿下不比他人,还是得注意歇息。”   屋里没有其他人,不归答:“尚可,去了一趟大理寺罢了。”   她说起提刘采仲出狱的事,罗沁直摇头:“殿下太冒进了,尚不说刘公子罪行的虚实,顶着这样一个罪名本就尴尬。殿下要用人,何必去提个难以翻身的囚犯呢?此等大事绝对瞒不过陛下,届时恐……”   不归打断她:“沁儿,你发现了没有?”   “什么?”   “从记事到如今,但凡孤想要的,舅父从来不会不给。”她搅着粥,慢慢道:“从前我只当这是为长辈的疼爱恩宠,视为天经地义。现在,我却迫切想要知道,九五之尊的陛下,容忍我的下限到底在哪。”   她放下了勺子,再吃不下,起身而去:“我言不归何德何能,不仅尽得陛下恩宠,还享至高皇权。”   不归出了观语斋,到了勿语斋门前,推开那扇门进去,环顾了一圈,绕了一遍,最后到书桌前坐下。   这是第三天。   勿语斋主人离去的第三天。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她舍弃了午休的习惯。午间总要到勿语斋里逛一圈,随后坐着鼓捣四公子留下的一些零碎机关玩意。   楚思远离去时没有带走什么东西,只带走了那枚璀璨的昼珠。不归想,大约是他在外边还会钻研些机关,那些部件精细,灯油费得多也看不清,不如一枚昼珠有用。   倒也好。   她找到了当时他藏在榻边,被她拿做武器敲他额头的小匣子,借着午休时间独自钻研了半个月,终于破解开了。   匣子里有八枚奇怪的符。她琢磨了半天,也琢磨不出底细。直到有一回,那符叫萍儿瞧见了。   “这是我们家乡的平安符啊。”萍儿诧异,“公子怎么会这个?定是林向教他的,殿下等等,我拉他过来回话。”   不归举着那平安符,回忆起当年夜间众人聚集的故事会,心中隐隐有些猜测。   林向很快跟着萍儿来了,一见她手中的东西便招了:“四年前,公子也不知从哪听来的,问了一通平安符的来历,还要奴才教他编,奴才拗不过便示范了。原以为公子是一时兴起,竟不知他当真了。”   萍儿讪讪的:“这平安符上,该有名字的。”   不归摊在掌心翻来覆去地看,八枚都仔细看过了,什么字也没有。   林向观察了一会,一拍脑袋道:“公子这是折反了,字应当折在里头。”   不归便让他们下去,独自一人小心地拆了复杂的平安符,费了好些耐心功夫。待见得里面的字语,她的指尖僵住了。   她还想着,怎么四个年头,倒有八枚。   四枚是:“不归生辰,不归平安。”   其他是:“小鱼生辰,不归喜乐。”   八枚平安符列在桌上,一旁瓶中安放一支机关制造的已生了斑驳铁锈的枫花,镜中人垂眼,眼下有水渍。 第73章   楚思远刚到西北的第一天就被号角声召上了战场。   青锋挡住前方劈来的弯刀,他本能地压锋换路,就如同他平日和人切磋一样,一剑快速果断地划过对方的腰腹。   但是手中不是木剑,面前也不是嘻嘻哈哈的队友。   他一剑迅猛划过,两手泼满了灼血。   剑比脑子快,敌人倒下时,他才感受到了手中的腥烫。   他还来不及反应,前方又有外域悍兵冲过来。   楚思远收紧剑柄,荡开青锋上的血花。   是夜,楚军胜,在堡垒上摆了半夜的庆酒席。   楚思远抬头一一看去,来时的新军个个面如土色,一些熟悉的脸孔已经不在酒席中。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手还在微微颤抖。   李保在外面吐了几回才进来,搂着他肩膀直晃:“老子还是第一遭见那么多尸体,那敌军……喷了我一头,你快给我闻闻,那味还有没有?”   楚思远把酒杯赛他嘴里:“喝酒,喝就完事了。”   李保囫囵灌了一壶:“你、你没事啊?”   楚思远摇摇头,手都缠上了绷带,还在不自觉地搓着。   不一会儿有参将过来,满口糙味地把新兵们夸了一通,横刀立马地坐他们中间大口喝酒。   “有个特别俊的小伙子,那路数又野又正,削起贼虏来那叫一个漂亮!是哪个来着?”   李保嘻嘻哈哈地凑上去:“长官说的难道是我?”   参将凑过来瞧,大笑:“不是你,但你小子也不赖!”   这大汉转头看见安静喝酒的楚思远,眼前一亮,发出了一串鹅叫:“哦哦哦是你!”   楚思远抬头:“?”   大汉毫不认生地搭了楚思远肩膀聊天:“好小子,根骨不错!籍贯哪的啊,家里也是干这个营生的?”   楚思远答:“南地人,老爹武生出身,也参军打过仗。”   “好,这虎父就是没有犬子啊。”大汉大力拍他肩膀,“不错不错,怎么样,你们新军还没编入行伍,我瞧你对脾气,来我们振武怎么样?”   楚思远笑容一僵,上下审视了这糙汉一回:“您是隶属振武军的?”   “怎么,不像啊?”大汉喝了一壶,“别看振武这两个字是划在个公主名下哈,我们这支军可是彪悍得很的,你来就知道了!”   楚思远放下酒杯,仔细端详大汉肩上的军徽,见不是个鱼头标识,便蹙了眉头:“振武军的军徽是这样的?先父当年也是一员,徽识长得好似不是这样。”   “你说的是十几年前的吧?”大汉大笑,“如今军徽早改样儿了,更威风,更大气!”   楚思远举起的杯停顿了些许。   这时里头走出位军衔更高的,径直来到楚思远面前,客气道:“将军传你,走吧。”   楚思远再饮一满杯,在大汉的诧异和新兵的艳羡里跟着人离去。   来到军署中,旁人全都退下。一位兵甲加身的中年人拎着壶酒在炭火上烤,听见脚步声没有回头,语气也平常:“四公子请坐。”   楚思远上前坐在他对面,恭敬合手行了军礼:“见过陈大将军。”   国中大将军只有一位。陈涵也正因是大将军陈固的独子,才被人称一句少将军。   陈固递过去一碗白粥:“初次上战场,见过血后恐怕也吃不下什么,公子将就些。”   “不敢,多谢大将军。”楚思远接过抿了一口,胃立即舒服了许多。   “公子自荐来西北,为的什么?”大将军摇着酒壶开玩笑,“四公子一来,我那侄儿思坤就来不了了,不然这西北,可得沦为千里之外的党争之地了。”   楚思远放下碗笑:“大将军说笑,这里只有国境之争,朝堂上的那一套干涉不来。三哥天生是兵家大才,不必来险地搏勋,不似我愚笨,才需要险中求。”   陈固喝酒:“公子前头的话,倒是说进了臣的心坎。这大西北自古就是征战之地。仗多,只要赢得多,功勋也得的多。因此,才有无数前仆后继的年轻人,冲着那枚象征荣耀的寒铁星花而来。”   他看了楚思远一眼:“但功勋都是沾着血和死亡的。十七年前,军中也有过两位将星。一是南地于霆,二是我陈家旁系陈礼,这二人当年一个状元一个榜眼,似是把前后十年的将才都占尽了。这二人一陨落,大楚十几年来,也再没出过那样的奇才。”   楚思远指尖一动。   大将军再饮酒,把酒壶递给他,语中苍凉:“可就是这样的两位,一个战死南境,一个折在这西北。四公子,不世功勋,寒铁星花,不是那样轻易摘取的。说句不中听的,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我所见数不胜数,其中多少人已化成了黄沙。”   “我晓得。”楚思远接过酒壶,“千里疆域,不好守。莽人想来见识国境四方,看看身后的长安是如何得出来的。”   陈固眼中起了亮色,与他把盏喝了几壶。   酒尽,楚思远拜别。一出大将军军署,便得到了编于振武军的安排。回到行伍时,那大汉上前来拍他肩膀:“好小子!你居然还有认识大将军的门道?叫什么名字?莫不是什么世家?”   李保要插嘴,他抢先道:“姓于,平民,将军叫我小于就可。”   大汉拍拍胸脯:“成,以后你就是振武军的一员,跟着我们,你张四将军罩着你!”   楚思远爽朗一笑,拱手喝道:“将军爽快!”   “走,带你俩到我们军伍里去。”   楚思远在路上和大汉攀了会话,问当下情势:“我从前只听西北国境不安,却不知道这么紧张,那外域十二部为何如此猖獗?”   “岂止是猖獗,这两年来是更不要命了。”张四从鼻孔里喷气,“如今的外域联盟王是个好战的疯子。大概是六年前,那家伙砍了兄王篡来王位,血洗铁权,勉强统领了十二部。没事就来骚扰楚境,跟蝗虫一样。托这孙子的福,我们中原和外域的交易每年都在下降,如今进中原的外域人是越来越少了。”   “这疯王好像在年前得到个什么情报,说是他侄子当时没死囫囵,逃到了咱们楚国来,从那开始就不停来战,惹得国境线更不安。”张四碎碎念,“两天一扰,三天一伤,五天一交战,嘿,你说这群蛮子,拉那么久弓胳膊都不酸吗?真是一群未开化的蛮子!”   楚思远眺望远处的大漠月,听与看都入了神,思念也入了魂。   千里之外的长丹,也出了一件惊动公主的事。   是日傍晚,她刚回到广梧,罗沁就上来禀报一件事:“殿下,箬县主持令带人进了宫中演武场,说要与人一决高下,请您百忙之中抽空见个证。”   不归整整衣袖:“阿箬要和谁对决?”   罗沁咳了两声:“是吏部的蒙图罕蒙大人。”   不归抬眼,奇也怪哉:“这二人有什么交集么?成,走吧,孤去瞧个热闹。”   去的路上,罗沁将事情起源说了。   原来那蒙图罕热爱中原文化,最心悦有汉家风范的端庄女子,自那当年琼林宴见了刘采灵就钟了情。去年求过亲,屡被婉拒。他如今在吏部也算品阶不低,见宰相停职,刘家受挫,人人避之不及,他却照样赤心上门提亲,终于打动了刘宰相。   于是这门亲事,便有了个头。   刘采灵是楚箬多年的侍读、好友,听说这事后,阿箬关在房门里一天,隔日背了威亲王留下的长弓去了刘家。   “你愿意嫁给他吗?”她堵住采灵,如此逼问,“我只要你一句实话。”   采灵沉默了半晌,摇头:“就是不愿,又如何。做决定的从来不是我。”   阿箬猛地捉住她的手,铿锵道:“我做,我为你做!”   这县主立即转身而去,骑着高马,背着长弓,当街赶到蒙图罕的住处,踏步进去宣战:“蒙图罕蒙大人,我听说你们外域人擅射术,你想娶刘采灵,先赢我这一弓,如何?”   蒙图罕懵了圈,最后拗不过,又被激起了些好胜心,便答应了。   不归听到这里也罕见地懵了:“……孤没听错吧?”   罗沁干笑:“您没听错,也没想错,县主……就是那个意思。”   不归心绪潮动,一路回忆起阿箬和采灵的事迹,越琢磨心里越不是滋味。   到了那演武场,阿箬着青色骑服,束发束腕,远远一看便是个英姿飒爽的美人。她背着长弓站在高大的蒙图罕对面,气势竟也不弱半分。   不归忍不住对罗沁道:“你这表姑子,着实夺目。她表哥要有她一半赤心,何苦如今还是光杆一个?”   罗沁耳朵红了些许:“殿下嘴真碎。”   那边阿箬见不归来了,上前利落行礼:“阿箬叨扰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不归扶起她:“说什么傻话?你尽管放手顺心去做,不归姐替你做主。”   阿箬眼圈红起,抱拳一弯,转头与蒙图罕说起规则:“蒙大人!我们来比三箭,以靶数为定,可否?”   蒙图罕拱手:“全照县主所说。”   阿箬背弓上前,指着远处的靶子朗声:“我知道你们男儿力气大,如果箭镞穿透了靶心,箭不在靶上便做不得数。一人三箭,以环数为输赢,如何?”   蒙图罕看那靶子底厚,料想自己也未必能把木靶穿透,便不疑她:“好。”   “那好,我让你先射。”阿箬退开一步。   蒙图罕被激了血性,话不多说搭弓上弦,一连三箭全中靶心。射完随手把弓一丢,说:“结束了。”   “慢着,我还没开始呢。”她解下背上长弓,看了演武场外的树林一眼,沉声道:“睁大你的眼睛,瞧好了。”   罗沁那边也替她紧张,拽着不归袖子问:“她能赢么?”   不归眯起眼睛,叹道:“能。”   阿箬放了两箭,全中靶心。   蒙图罕:“那也不过是平局……”   话音未落,却见她第三箭错了方向。   重弦拉满如满月,一箭呼啸而去,直接穿透了蒙图罕那边的靶子,将上面的三箭全部震落。   ——正是当年,陈涵向楚思远显露的那一手。   她背回弓,两手痉挛,沉声道:“你输了。你连我都不敌,你娶不了她。”   她昂然走向场外,向不归深深一鞠躬。   不归拢袖轻叹:“去吧,孤给你们做主。”   阿箬再一拜,转身离开演武场进了小树林,来到荫庇下的采灵面前。她抬起颤抖未息的手擦了她溢出的眼泪,而后低头对她说:“你看,我护住你了。”   不归震动。   她是明白的,这楚箬放在心上的真正家人只有威亲王和思鸿两人。从前也曾以为阿箬是心悦思鸿,不曾想竟是另一番惊世骇俗。   那……前世刘家小姐嫁与思鸿,成康王妃,那时的县主楚箬,看着自己不能说出口的心慕之人嫁给自己的表哥,是不是……也曾无望?   故此说起和亲时,第一个站了出来。口中说着大义和远志,其实不过是——不忍锥心,不敢抬头,不能以素日笑颜称她一句嫂子。   不归长长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我果然是眼神不好。”   她转身想回去,余光看见站演武场上呆若木鸡的蒙图罕,灵光忽然闪过,转头问罗沁:“你可知蒙图罕今年几何?”   “县主来时粗略查了一番,现年二十五,看其出身是来自外域十二部的翎部。”罗沁见她神色不对,问:“殿下想到什么了?”   上一世,阿箬是在两年后和亲外域的,那人当时二十七,是翎部之主,新任的联盟王。   不归抓紧了袖中的手,眸光越来越沉,低声朝罗沁吩咐:“去查这位外域人,事无巨细。” 第74章   楚思远一边擦拭弓弩一边看摊在桌上的国境图。西北一境横越百里,大半是占据天险固守,他所处的是最前线,交战最为激烈。   他指图上的一个点:“这个燕背坡应该打下来。”   一旁研究楚思远调的机括弩的张四听了这话,拍腿笑起来:“我的亲娘欸,你当自己谁呢?燕背坡想打就能打啊?个小毛孩狂得很。”   楚思远疑惑:“此地怎么了?”   “燕背坡,距此处虽然只有二十五里,但你知道,多少朝都收不回来么?”张四嘬着牙花子,“大楚灭大晋而立,长洛改长丹,当时的国境西北端恰好划在了燕背这里,然而下一朝,燕背坡又被外域夺了回去。这块地方邪乎得很,反反复复地在中原和外域之间横跳,最明朗的处境约在四十年前。”   张四说起了劲:“威亲王楚信载,你听说过吧?”   楚思远笑:“听说过,国都第一和事王。”   张四挥手:“那是上岁数了,你们小辈现在都不知道他的事迹了。四十多年前,楚信载刚接王印不久,当时国都夺嫡那叫一个激烈,他不搅混水,到这里来镇国境。前后又打又拢,拿军功辅佐他皇兄称帝。随后又不带军队了,改成外交重臣到外域游说,足足游说了五年!把十二部分割开了!”   张四唾沫横飞,好不激动:“十二部联不起来,内耗日久,被楚信载忽悠着在国契上签了共处之协。燕背坡就是分界,在那里建了中转站、交易城,燕背坡成了几十年的友好象征。然而本性难移,外域在换朝后,也就是当今陛下践祚后,他们又卷土重来了,仗着楚信载放权了呗。”   “这和平在六年前更是被毁得彻底,如今的联盟王是有魄力,但那就是个打仗疯子!他也不掂量掂量,要不是威亲王当年立的协定,还有中原传他们的文术,他们这群野蛮子哪里能休养生息、屯兵养马!”   楚思远在他一堆史实传奇结合里挑出重点:“那这个燕背坡,如今是变成外域的补给站了?”   “对。二十五里,兵猛如虎。”张四拍桌,“咱们倒是想把国境线推到燕背去,但这短短二十五里,杀不过去!最好的斥候,最好的兵器,也只能摸进十五里。再近就靠近不了了,那儿兵挨着兵,燕子都飞不过去。”   楚思远点头,目光越发绕在地图上。   燕背坡,燕背……好似在哪听过。   一段短歌传入脑海:“马蹄燕背,南沉疴,北康健……”   楚思远擦拭弓弩的手一抖,被划出了一道红痕。   “小鱼头!”屋外传来李保的大叫,不一会门就被踹开,“走走走吃饭去!嗳参将也在啊?后方运来新粮了,咱一块去吃吧?”   张四顿时抛弃了楚思远新制的强弩,手往甲上蹭蹭就站起来:“真的假的?这回新粮来得这么快?走走走小于,填饱肚子再跟你唠!”   楚思远拿布斤拭净手,揉着太阳穴起身:“好。”   李保勾肩搭背:“头晕了?唉你这就是欠休息,晚上别尽鼓捣那机关。待会吃饱了还得站岗呢,多吃点啊。”   楚思远笑:“那还用你说?一边去。”   来到伙房,只见外头的兵将人手一个碗,吃得倍嘛儿香。那场面感染力十足,叫人看着都觉得饿了。伙房里头也是水泄不通,队伍排得长,士兵们便敲着碗和腰间剑唱起长歌,慷慨豪迈。   楚思远精神一振,笑着侧耳听。   等排到他,分伙饭的伙头见是小于,怜他长得齐整,又年纪轻轻的,便多给了一勺:“这可是万隆新培的米,今儿刚来的,比别的粮都香,多吃两勺!”   楚思远呆了:“万隆噻?”   伙头笑着推他去吃饭:“是噻,快去吃吧!”   他楞了好些时,这才埋头吃起,眼眶慢慢便酸了。吃完他立即去军署,副将正出来,见了他便请他进去。   楚思远解下佩剑,一进便行军礼:“参见大将军,我想来问一件事——”   “四公子坐。”陈固正扒着饭,含混地请他坐。   楚思远便去坐下,眼见大将军饿虎一般扒干净了大碗,便垂眼无声地笑开。   陈固放下大碗,满足不已:“香,着实香!西北荒远,粮草都是就近发来的,瘠地里能长出多好吃的?那中原腹地的繁华富庶伸不到这里来,这一回还是托了公子的福,这军中的老少才能开个胃!”   楚思远的手攥住兵甲,语速飞快:“是公主殿下送来的?”   “或许是宰相。”陈固又添一碗,“听人传来,殿下如今入主凤阁了。”   楚思远雀跃的心又沉甸甸起来。   他沉吟了一会,低声问:“大将军,在下无意冒犯,但此话不得不问。国中定康犯争,您是国柱,也是三哥母舅,您如何想?”   大将军豪迈扒饭,没空理他。   楚思远直视:“大将军举重若轻,您虽不蹚浑水,国中众人却都在等您表态。大将军究竟是自立,还是站位?”   陈固放下碗,揩了两下,受此质问倒不生气:“四公子人小,倒是能着急。”   楚思远摇头:“重臣不表态,诸王未立储,我姐不归才需苦苦撑于前朝持衡,我不得不急。”   “那公子来吃风沙,是为了加快打破这个平衡?”   “虽私心所重,”楚思远不动,“但所为还是我自己,我不做棋子。”   陈固被这目光打动了些许,摇头笑开了:“你这少年人……倒是拎得坦荡。也罢,这里天高,臣不妨和四公子一说。”   楚思远正襟危坐:“小辈狂妄,多谢将军海量。”   陈固笑了笑:“四公子宫中四年,见过不少次我妹子陈暮吧?”   “柔妃娘娘白衣英飒,气度非常人能比。”   “我这妹子,若不是个女儿,先父不一定让我代军权。”陈固笑道,“她在十七年前入后宫,不久得了思坤,这在当时几乎比肩慧妃荣宠。不少重臣都道,我陈家血脉能出帝王。”   楚思远中肯:“至少凭竖子所见,第一位封王立朝的不该是定王。论母族,您与威亲王才是国柱。”   “公子莫折煞了。”陈固摆手,目光幽远起来,“思坤百日时,我得帝恩返朝赴宴,见到了我妹子。”   “她对我说——我陈家血脉不封王,不夺嫡,唯捍国中山川。”   楚思远心潮憾动:“大将军亦如是?”   陈固轻拍着桌:“如是。”他举起杯,敬向皇天,神色有片刻萧索:“为一杯,太平山川。”   说罢他一饮而尽,黯然一瞬即过,又是豪迈形容。大将军还亲自倒了一杯给他:“来,公子也请!”   楚思远接过,心中激昂沉重皆有,那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那清酒太平山川,如今只在帝的杯中晃。   “再说宫中四位皇子吧,定王斐然,康王不寻常,公子更甚。”陈固笑,“我那侄儿思坤比犬子还痴武!除了承衣钵,也没甚么出息。”   楚思远默默喝酒。   他十三而入宫,在那人陪伴下而长,自是深知带领者的影响。柔妃通透,更胜另外两位娘娘,却将思坤养出皇室难得的真天真和赤心,说不是有意为之,他都不信。   陈固大将军大气不拘小格,对此幽微人心没有体会,也只觉得侄儿对脾气了。   “话说至此,四公子请放心吧。将来无论国都如何诡谲,我们陈家只一心守土,不掺和这些。”   陈固递来杯,楚思远与其碰,饮过再问:“大将军认为三哥是在陈家行列当中?陈家不争之心,也在三哥身上?”   陈固挥手:“欸,思坤那性子我等是知道的,他不懂朝中的弯弯绕绕,给他一把好剑他就满意了……”   “大将军,我的意思是,”楚思远放下杯,“三哥有他自己所想。他的意志不止有上辈的灌输,他也有自己的所思。”   他合手:“各位操控风云的前辈莫要自满,小辈们虽偏离不了众位前辈布置下的疆域,但在前行之中,他们终究不是傀儡。”   大将军绕不过弯:“公子何解?”   楚思远轻笑:“家姐从不把我看作寄托,虽有掌控,多是出于俗家钟爱,与各位前辈都不同。”他行过礼,道一声叨扰告辞,出来时那阳光炽烈,烤得视线有些氤氲。   到底是截然不同的。   他的阿姐养他,唯论安康,不强输意志,不强设一生的目标与远路。不似那三位皇子,到底是先辈己志偏颇,灌到了几位小辈身上,将其长路安排得明了、不容推辞。   不一样的。   楚思远上了堡楼守岗,紧握剑柄望无边西北。   只是……养她的皇帝又想灌输什么呢?或者说,皇帝想通过她,得到什么祈望?   楚思远默念她的名字,不归,不归。   你不该是棋子。   “原来你先跑来了?”李保整着头盔上堡楼,“还以为你跑哪去了呢。怎么样?今天的饭吃得香吧?我住万隆那么久也没吃过这么香的米!嗳,你说这粮草,不会是咱们前脚出发,它后脚就跟上了吧?”   楚思远心中酸楚,笑道:“也许是吧。”   想来他寄出的信,也该到了吧?   长丹广梧,细雪纷扬。   她怀里窝着暖炉窝着猫,指间一张信笺。   “阿姐见字,如听我足前细言。自离后,不见阿姐,天地广辽,山川壮美,失一分颜色。我思阿姐如熬,见黄沙思你,见白雪思你,见浩荡天地处处无你,寸寸念你。军中都好,唯独思不归如疾。”   “不知阿姐,念我一二有无。”   “念我一寸,我便有一丈欢喜。念我一时,我便有一月欢喜。”   “鱼儿疏笔。” 第75章   不归放下信笺,拿起另一封信。   于尔征来信报进度,他与刘采仲已到临州雁湾,正在追查。因线索不足,恐时日需再耗费些许。   不归再拿另外的,姚左牧密信,他已如约借刑部在职遮掩了刘采仲行踪,并如约潜入南地一党,与定王、冯观文等论事。   “观文查万隆,恐将奏殿下改税囤兵,殿下预防。”   不归不以为意,再看关于蒙图罕的密报。   灯火熹微,观语斋里只有一人一猫。虽独处如前世,但因有远信,便不觉孤寒。   果不其然,两天后的早朝,定王当朝列举公主以封地为由,私自敛财、私粮外运、私兵暗养等等数罪,剑指聚势不逆之罪。数臣追奏,其中包括姚左牧。   不归反问:“证据何出?”   冯观文出列,所举巨细无遗,宗帝神色凝重。   这时礼部也出,指责公主藐视礼法,助县主楚箬反纲常……   一番乌烟瘴气,不归敛衽,或择法度或择礼典一一回应,声音不如众人响亮,却是独一份的冷。   良久争执未果,冯御史持芴而出:“臣以为,公主德智不堪以担凤阁之任。失职尚小,若损国祚,将来恐遗史书之臭。陛下怜公主,当为公主声誉再三思其任职。”   礼部出来附议:“臣以为,公主年岁芳华,宜择佳婿不宜操累朝政。”   这话一出,黑了不少人的脸。但还有不少眼力不够的大臣站出来附议,公主宜掌宫闺不宜入前朝的言论再次甚嚣尘上。   不归便站着听,满朝跪了悉数大臣,剩下站着的只那么些许。其中还得剔除掉定王、冯观文等几个南派的,剩下的才是真正忠于她的一派。   如此放眼而去,众寡确实悬殊。   不归不惧。比之前世,不过算是隔靴搔痒,称不上风刀霜剑。   宗帝听了半晌,脸色也渐渐难看了。   他不问前头的政务,而问不归:“众卿口称你站于此地有毁声誉,你如何想?”   不归合手:“请容儿臣先问杜礼部一事。”   她转身:“杜礼部所说声誉,是论我一人,还是论国朝大楚?”   杜礼部惊出冷汗:“微臣岂敢贸然论国誉?臣所称者只为殿下着想,并非……”   不归打断他:“那便不劳杜礼部费心了。”   她转身向宗帝行礼:“儿臣以父皇所教端言行,正朝纲,无愧于心。故声誉二字,儿臣不矫枉过正,不因循守旧。”   “嫁娶虚名,青史美名,纸上浅薄谈资而已。儿臣不执着身后名,只论当朝功过,国祚兴衰。”   她朝身后跪拜的众臣道:“诸君不必轻女辈。国中太平,并非只尔等所撑。”   宗帝神色终于好转,落了一句“善”。   “既众臣抨儿臣封地所行私法度,儿臣斗胆请奏,差各部要臣前往万隆仔细勘察。”不归又恭敬行礼,“若众臣勘验出万隆之法损害黎民,儿臣愿领罚责。”   定王一派受其谈震慑,此时又难得见公主退让,一时不知下续该如何进行。   宗帝点头:“善。可有适当人选?”   不等定王开口,不归接口而上,一连报出了南派好几位肱骨,一副力求清证的迫切样。   几个被点到的南派更面面相觑,如此一来,凤阁岂非亲自将把柄交给他们?   然而宗帝已断善,此事就如此敲定。   退朝时,不归面向定王、冯观文,虚虚合手一礼,轻笑而去。   后者,前往万隆的几位官员还未绞尽脑汁搜出万隆把柄,他们在朝中的要职就被他人悄然顶上了。等带着不痛不痒的证据再回来时,朝中已失了偌大一块权。   而那万隆的不法证据,最大的一部分来自于万隆非比寻常的富庶,其利却不是来源于所谓的民脂民膏,而是试行的税法所得。宗帝先是几句苛责,后经多方查验,万隆新税推行于其他城地,有卓绝效,得夸口之交赞。   及到此时,距四公子楚思远离长丹已有半年。朝中局势越发倾倒,凤阁公主之势渐渐压过定王一派。   诸臣越发忧愁疑惑,不知公主究竟是与康王一系,还是将自佐四公子。   若说是康王,而今康王与威亲王还在封地昌城做一城逍遥主;若说是四公子,那少年还在千里之外吃风沙,离这权储之位远之又远。西北属陈大将军之势力,大将军自有外侄三公子,四公子纵是要搏军功也是找错了地,何来前途与大势?   众臣迷茫不已。   正人人不看好四公子之际,西北传来惊天消息——四公子楚思远攻下了重塞燕背坡。   “陈大将军传来的战报详尽写道,攻燕背坡是楚思远所倡议,其攻击编度、兵法调研俱以他为首,大将军在侧为佐尔尔。”定王府密室,思平与冯观文、姚左牧同坐,眉头凝重。   “天方夜谭。”冯观文不信,“楚思远一个少年,如何能在半年内就攻下历朝历代与外域激战的燕背坡?若非谎报,此战恐怕是大将军让功。”   但思及此处,冯观文觉得更危险了:“陈家鲜少明确其站位,微臣只知少将军陈涵与楚思远交好,但如若真是大将军让功,那么……”   姚左牧眉头一扬:“竟然还有如此交锋?冯弟敏锐。”   思平敲着桌案,眉目有些阴鸷。冯观文曾有几年岁月时常去女官署串门,对那异瞳殿下的小动作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此时的定王坐姿与弹指都与那人相像不已,但她不悦时眉间是森冷孤寒,而定王如今是彻底的阴霾了。   冯观文在这关头又想起那高傲、玩弄人心的女子来,而见思平模样,又心疼起他的小侄女宛妗。   那烂漫的女孩儿即将嫁为定王妃,可是这盛大的家族荣宠、繁绮荣光之下,她真能获得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俗世幸福么?   至于高不可攀的公主……   冯观文指尖按紧,不甘与嫉恨皆有。   思平抄起桌上的醉金杯饮了一盏茶,语气极重:“我还未梳理好,那战报极为复杂。”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思平敲桌的力度更大了:“楚思远胜战的主要军源来自武器。他机关术造诣深,据称造出了十余种新型兵戈,以此前所未有的高效机动性速战外域敌军。筹谋半年,一夜突袭攻下整座燕背,俘虏敌军三千余人。”   冯观文皱眉:“扯淡,便算他是兵家之才,这新型兵器设计得出,那制造呢?如此大规模的争战,这批武器从何造起?难不成他们在西北自建兵库、自掘铁矿自冶兵器?一派胡言!”   姚左牧:“冯弟所言甚是!如有猫腻,我可以刑部审查为理,进行彻查。”   思平摇头:“这批武器……两位知道从何而来么?”   “何处?”   定王脸色极为难看:“昌城,康王之手。”   姚左牧倒吸一口凉气:“微臣……其脑不够用了。”   冯观文楞了半晌,恍然大悟。他难以置信喃喃道:“楚思远设计,康王借王城守御之法助造,威亲王指导于燕背坡事项,陈大将军辅佐……”   姚左牧震惊:“如此复杂?这……”   “这一团乱麻里,谁获利最胜?谁为主导?剑指何处?”思平合指,停了半晌才继续。   他低笑起来:“而公主已向陛下上奏,授楚思远振武令。”   冯观文大震:“振武……”   “国中七万振武军。”思平往后靠在椅背上,笑声低沉,“两万东北边境振武,四万西北振武,一万万隆振武,空缺了十七年主将的国之重军,如今统一归楚思远了。”   “公主持振武符以唤,四皇子持振武令以召,康王后援,陈大将军协助。”他合指长笑,“这两位,着实令本王大开眼界。”   姚左牧:“……”   冯观文只觉指尖发凉,愣怔了许久才艰涩开口:“那么……定王意欲如何?”   定王没有明说,看向冯观文:“小舅回去自问外祖,他们两位国柱,已有定夺。”   冯观文收紧拳:“微臣……明白了。”   姚左牧全程一脸懵逼。   广梧宫中,她抱着昏昏欲睡的花猫制定洗尘宴,指尖微微发抖。   消息还未传出,四公子将返朝受封。   不归拟到一半乱了墨迹,只好再取一页。但思绪有些混乱,不停料想。   他如何在这半年里做到这地步的?不归相信他有谋断,但是思鸿与叔公又是如何牵扯上的?原先想送他远出以避党争,岂料如今他反而成了争端中心,回来时要如何处理?   以及……许久不见,他如今要脱胎换骨成什么样?   不归长吁气,抽出桌案上瓷瓶里的机关枫花,指尖捻转着,默默思量。   “殿下。”罗沁敲门唤她,“您歇息么?”   “没有,进来。”不归放回枫花,改成揉着花猫小雨的肥爪子减压。   自于尔征前去临州,罗沁就接过了他的部分职责,暗地里帮着不归处理些许前朝,后宫则与萍儿同理,每日忙得团团转。   她带了一封密报进来,轩眉琢目,气度与从前亦有大不同。   “怎么了?”   罗沁上前递信:“临州来信,刘公子要回来了。”   不归立即接过,信中以密语交代了所获:“当年雁湾县令已亡,然师爷尚在,已擒人获卖官之证。十年前之临州瘟疫有大获——”   不归默读到最后一句时指尖错力,把猫主子激出了一声不满。   “非为瘟疫,实为南境毒。”   不归怔了片刻,将密报烧毁了。   “殿下,还有一事未来得及写进密报,刘公子只来得及口传。”   不归揉太阳穴:“说。”   “刘公子同于先生渡水路返回,中途出现一舟……”罗沁深吸,“舟上有和尚,于先生与其离开了。”   不归睁开眼睛,震惊比方才尤甚:“于尔征走了?”   “是。”   信息量很大的一章……后续高能差不多要到了 第76章   “于先生快坐,刚做好的烧饼,热乎着呢!”   “多谢阿翠夫人。”于尔征道过谢,和一旁的刘采仲一同吃起来。   当初来临州雁湾,殿下让他试着来找临州商会的裁缝新巨头阿翠,没想到对方的热情远超他们的想象。那阿翠已经和当年牵狗帮楚思远作证的医馆伙计马涛成婚,夫妻俩操持着临州裁缝业商务,出手快且准,几年下来已然有了一方富贾的实力。   不过因是从小家做起,他们夫妻俩不习惯太豪贵的习气,还是喜欢小宅小夫妻俩过日子。不过让马涛吃味的是阿翠一直惦记着当年的烧饼弟弟,于尔征他们带信来拜访时,只说了句开头,阿翠就迫切地追问起楚思远的情况来:“小鱼他过得好不好?当年我得过他母亲照顾,浮姨走的时候他才那么一丁点,我答应要照看他的。小鱼现在找到他父亲了么?”   于尔征笑意温和:“公子过得很好,他的阿姐很照顾他,公子也找到生父了。”   临州远,阿翠听不到太多隐秘的国都风暴,听此激动地搓着手:“那就好,那就好,我就知道郡主不会亏待他的……唉,前几年还有说书先生开茶堂会讲郡主的,小鱼一走,这说书先生也减半了,想听都没人说,可愁死我了!”   于尔征思及往事旧人,笑叹:“说书先生去了国都,科举考中了,便没有回来编排了。”   刘采仲在一边云里雾里,不知他话里的种种话外。   叙过几番旧,于尔征将来时目的挑拣说了,只道查当年旧事。阿翠一听要找当年的县令师爷,二话不说便直喝相助。夫妻俩请他们安顿下,明里暗里便开始帮他们打听。   刘采仲前去追查十年前的大疫,此案不过源于公主一个大胆且阴鸷的猜想,追查起来更为复杂诡谲。刘采仲四处寻证,身上带的炭笔时常不够记录。   于尔征专注搜查冯家官道之外,有意不过多掺和。   昔年纵笔赴考场时,宰相之子已折于家中纠葛,未能榜上三甲加冠,惊才绝艳之名才落到了他一寒士身上。   而今天命逆转,诸君殊途却大道同光,连诸位困顿八苦的公子佳人都轻换了命格。他在一旁默默观闻,亦有无声宽慰。   他原本想作为个不起眼的灰尘守在殿下的阴影处,避免再有荣光与功德,看她此世安泰即好。   却未曾想,她还是看破了他。   “临州往事纷杂,事干重大,孤身边有能者不如于卿,此事便委任于你了。”   “卑职明白。”   她列举了诸多事项予他,庞杂琐碎皆有,几乎是她有史以来和他单独说过最多话语的时刻。   他一心惶恐却又悄悄欢喜,听着她与前不同的飞扬清灵声线,恍惚之间酸软了思绪。临别之际,时刻紧绷的丝弦在她的切切叮嘱中缓缓松了下来。   她细细嘱咐了许多,没有任何铺垫、语气没有任何变化、再自然不过地说了这一句:   “此去孤远,于相务必保全顾念己身。待归来时,朕与你再温太平山川。”   几乎是本能的,他行礼恭身:“臣自不负,陛下心安。”   随之起身而转,脚还未迈出去,便僵在了此地。   此地,非养正,而官署。   此时……非有余,而开景。   他走不出去,也不敢回头,脑海中归了零。   良久之后,他才听见身后的人长长地叹了气,声线也褪了方才的柔和,而回苍凉:“一别不知几何,孤心安,大人安好否?”   一别……不知几何。   于尔征陡然呛了泪,不敢直面她,声音酸涩不已:“臣……安。”   “两世荣辱,孤面目不改,大人心却异变了。”   他的指尖在衣上发抖,心中涌了不尽萧索。什么叫面目不改?你忘了那三千白发,忘了那支离病体,忘了……那彻盲左眼了?   身后传来轻笑:“怎么,大人不愿再直视我了?”   于尔征闭眼,缄默片刻才回身:“是臣错愕了,不知陛下也从前世来。”   她的指尖支在左眉上,闻言眸子起了玩味:“原来大人也学会了说谎。”   他无法再圆,只好合手抵于额上,不敢再对上她的眼睛。   她在座上凝视了他须臾,问:“大人对我重生之事,知道其缘故,是么?”   他无法回答。   她缓缓道:“大人不必惶恐。不愿说的,孤不会强迫。共事近三年,也算与上一辈子的君臣佐使划上个善终。如今说开,不为别的,只是有一句话,我一直想与大人说个分明。”   “臣在。”   “请大人站直,不要回避我。”   于尔征抬头,与她四目相对。   她起身离开桌案,来到他面前。   言不归合手朝他行礼:   “多谢先生,愿做楚之清流,孤之脊檩。两世以来,承蒙先生赐教了。”   他心中一涩,喉中哽噎咳了起来。   刘采仲递水给他:“于兄喝一点,莫急。”   于尔征接过:“让采仲见笑了。”   刘采仲笑起:“于兄莫急进食,莫忧进度,行到山前自有路。”   于尔征垂眼看着瓷碗中水,缓笑:“采仲说得是。对了,我有一物,想转赠采仲。”   “是什么?”   “一盏灯。”他轻笑,“在我长丹住处里,端端正正置于匣中。待返回,还请采仲莫要推拒。”   刘采仲笑道:“于兄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怎么,是案情有大进展了?”   于尔征摇摇头,浅笑着不答。   那时,她还对他说:“先生有屈宋才,孤这枚凤阁令,往后还想再还给先生,望先生不拒。”   他吃完去洗手,看着盆中晃漾的水,阖了眼。   数日后,刘采仲捧着一堆文书跑来找他,急出了满额的汗:“于兄!我查到些……可怖之事!”   于尔征连忙和他一同查验,又花费了数日出外勘验,终定真相。   他们历经困险收录了数十张十年前的瘟疫药方,有些残缺泛黄,有些沾有褐血旧迹,上面潦草记载的药材有变换替代,但药性是相近的。   那方子不是治病,而是解毒。   于尔征妥善保存了那些证据,内心隐隐不安,立即拟密信托天御将消息送回长丹,并决定和刘采仲立即返回国都。此案远超他们所想和范围,必须要将此事联同殿下才能彻查。   临行前忽然有所触动,他问阿翠:“夫人说公子生母早年病亡,敢问是否和瘟疫有关?”   阿翠点头:“就是十年前的浩劫!当年药方昂贵,多少平民用不起。小鱼也得了病,幸在得了个好心小姐的施舍。可他母亲那时……”   阿翠说不下去了,马涛在一旁安慰她,默默说道:“穷走了命。”   于刘两人俱震动,再三拜谢才道别。   路上行走时,采仲不由得喃喃:“此案交上去,四公子必然要与定王一脉反目。公主那般护短,届时恐有狂澜。”   于尔征摇头默叹:“可惜了观文,生在那钟鸣鼎食之家。”   为隐蔽,他们走的是水路。渔船渡过临州外,他坐在船头望山水。   这大楚的山川河流,上一世,他几乎都走遍了。天不负有心人,来到此地时,他在将尽穷途里找到了出路。   不会太久,他便将带她到咏悲寺,为她洗命理……   还未想到终局,山水之间忽然大雾弥漫,浑厚钟鸣响动。刘采仲诧异,于尔征心口一震,便看到雾中泊来一扁舟。   舟上有面目年轻的九禅和尚,他朝于尔征合手默念一句佛语,轻声道:“苦主,你迟迟不来,已误天命。贫僧只好来拘你了。”   于尔征面色苍白:“我误……天命?”   大楚西北国境,燕背坡。   楚思远低头往胳膊上药,咬着绷带一头缠上,眼中有血丝。   “鱼……公子!”张四闯进来,刚知道这少年的真实身份不久,叫唤上还有些不适应。   楚思远绑好抬头笑:“张头儿,你不用这样拘束,我还是小鱼头。”   张四哈哈大笑:“就算你还是小鱼头,现在也不一样了。你可是打下这块险地的大功臣,踏出这个门,外头的兄弟们能激动地把你架起来往天上抛!”   “这么厉害?”楚思远笑了笑,按着手吃力地站起来,张四忙过去搀住他:“你说你一个皇子,冲那么前干什么?当敢死队挡刀吗?”   楚思远脚步踉跄些许,笑道:“当时哪还有时间想这个。再说,我若当个炮灰战死,也虽死犹荣。”   张四搓了他一把头:“你还炮灰?出去领旨吧,大将军!”   楚思远以为张四又吹牛皮,不以为意。岂料一到外面,大将军陈固持圣旨等着他。   楚思远跪下,听着圣旨上的加封和褒奖,茫然不知所措。   功勋暂且放到一旁,他……要回长丹了?   陈固宣完旨意,唏嘘不已地将他扶起来,笑道:“四公子,你做到了。”   周遭兵士朝他呐喊震威,楚思远回神,环顾了一圈还未妥当安置好的燕背坡,心潮澎湃。   他接过圣旨叹道:“这块堡垒是举国之力打下的,不单竖子。”   陈固拍他肩膀:“不错,但托了公子的福才集合了上下齐力,也让兄弟们有脸能光耀归故里!从今以后,除非君上卖国送境,这块燕背坡插的军旗,就永远是我们的楚字大旗!”   战鼓擂起,楚军呐喊喝彩,豪气冲天。   隔天,楚思远拒绝了军医的好意提醒,负伤上马归国都。   在他身后,是众多畅想荣耀加身的士兵。   为振热血,为其所爱,所行之风霜、所负之累伤,尽数值当。   但他不知道此回,会在距国都百里外,眼睁睁看着那些同样思乡日切的年轻人,一个个被悍匪斩去头颅。   他握着卷刃的刀和一手的血,血腥地看着那些悍匪肩上,一个个鱼头的军徽。 第77章   “启禀殿下,临州瘟疫大有蹊跷。我等所寻的知情人多年前早已被灭口,只有其后辈留下了蛛丝马迹,正是殿下手中残方。”   刘采仲恭敬垂立,一桩一件告知她。   不归轻揩着残破药方的边缘,听了许久,问他:“毒的来源找到了么?谁人所制,何地开始蔓延?”   刘采仲低声:“我等查到些许片段,但没有实质物证,只有一些退伍老兵的主观判断。按理来说没有实证不敢上报殿下,但此事着实过于重大,不得不与殿下说起其猜想。”   不归不自觉地敲着桌案:“何处退伍的兵?说。”   “将近十八年前,参与了讨伐南境叛乱巫、夷两族的振武退伍之兵。”   不归瞬间抬眼:“你说的是……”   “正是将军于霆、佐帅言椿大人带领的振武军。”刘采仲弯腰,“也是殿下母亲易月长公主的殒命之战。”   不归思绪乱了片刻,又强行冷静了下来:“猜想也没关系,说。”   “是。据其老兵所说,临州十年前的瘟疫,与他们十八年前在振武军中与两族交战所遭受过的异族毒箭的症状有些相像。但临州瘟疫症状较弱,且有传染性,与南境之毒有不同,所以他们只惑,但不曾告知世人。”   “南境一战,振武因异毒丧命有八千之众。言椿大人是,于霆将军返回途中亦是毒发,那些老兵大部分也是因中毒损了根本而不得已卸甲。南境异族之毒难解,当时之军中没有解药,是后来异族俘虏献方。倘若能找到这张解方,与临州瘟疫药方对照,此案即破。”刘采仲沉声,“但卑职无能,未能找到其方。故此临州瘟疫与南境异毒相关只能是一个猜想,请殿下恕罪。”   不归按着额角紧闭双眼沉思了许久,冷汗沿着鬓角滑落一滴,再睁开眼时异瞳冷得瘆人。   “尔等有大功。就照着这个猜想继续查,需要什么尽管提出,孤分派给你。”   刘采仲唯诺,随后撩衣下跪:“还有于兄之事,卑职……难逃其责。”   不归回神:“刘卿起来,慢慢说。”   “当日水上大雾,那和尚来得古怪,他同于兄说了些古怪话语。于兄脸色大变,竟然匆忙而去,不管卑职怎么劝说都义无反顾。”刘采仲茫然,“卑职也不明白他为何突然离开。于兄乃殿下股肱,此去大案也多赖他查验。他骤然离去,于殿下损失更重,卑职有责。”   不归疲惫地叹了长气:“孤都知道了。脚长在他身上,他想走,孤也拦不住。刘卿下去好好歇息,这一番临州之行劳身劳心,你们都受累了。”   “卑职不敢。”他行礼起身,却还踟蹰着不挪动脚。   “刘卿还有何事?”不归看了他一眼,放下了手,“怎么,是担心倾鸾宫?”   刘采仲低头:“卑职不敢占用殿下太多时间,只想问一句,丽妃安好?”   不归看着他,诡谲复杂的前朝倾轧带来的森寒弱了些许。她看着这一回来就满心挂念得不到的心上人的痴人,心头的压抑莫名减轻了许多。   宰相门楣,朝堂权柄天坪,还有他自己的前途,通通要给心上人让位,当真是痴到透顶了。   她轻笑一声:“姚蓉安好,无人见处,依旧倾城。”   刘采仲阖眼,深深朝她鞠了一躬:“多谢殿下,卑职告退了。”   “你想不想见姚蓉一面?”   刘采仲怔了脚步,随后摇摇头:“怕有唐突,而今不敢。多谢殿下关怀。”   不归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想起前世姚蓉嫁给宰相续弦成了他继母的事来。可叹这公子,心上人一世为母,一世为君,足够背运了。   她嗟叹了片刻,靠回椅子上揉额角,拉开格子取了宁心药服下。   太庞杂了。   得好好捋一下思绪……   但还没有从错愕震惊当中走出来、没有找出最重要的切入点,屋外罗沁惊慌的声音就传了进来:“小姐!小姐!”   不归猛然坐直,罗沁很少唤她小姐,除非是出了什么大事,才能叫这固执刻板的先生姑娘剖开尊卑的自缚,下意识地凭着情分求救。   没一会罗沁就推开门冲了进来,身后紧跟着萍儿:“罗姐姐你怎么了?殿下正在与人商谈要事,你且冷静点!”   罗沁恍若未闻,鬓发散乱地冲了进来:“小姐!”   不归立即站起来,从桌案后走出来,接住屈膝就要跪下的罗沁:“怎么了?不要惊慌,慢慢说。”   罗沁的眼泪抖落在她的手背上,烫得惊人。   “小姐,你救救……”罗沁刚开口就猛然意识到严重的问题,慌忙擦拭着眼泪强作镇定,用力握着不归的手沙哑道:“殿下,待你听了奴婢说的消息,你切莫动气,莫要病发,否则、否则就没人能救得了他们了。”说着她转身喊萍儿过来,萍儿不知所措地来到一旁。   不归凝了眉:“沁儿,你冷静些,救谁?”   罗沁松开她的手重重跪下,合手行礼:“殿下,方才昌城急信传来,四公子带队来到距长丹百里外的甘城,夜遇山匪袭击。不远之外的昌城康王得信,迅疾带兵前往。但……康王入甘城不久,城中疑有时疫,其病来势汹汹,不出几日病者众多,已被封城……”   罗沁猛然叩首,叩出极大的声响:“国中有重臣封闭消息,康王与四公子如今困于甘城,生死未卜!为今只有殿下您能够搭救!”   生死未卜。   ……时疫。   一切所思化为虚无,这两个字成了丧钟,不停在她脑海中轰鸣。   前世因了这二字,她才眼睁睁看着他在火海中化为硝烟……   等她回过神来,萍儿已经扶着她惊慌呼喊,手中拿着紧急备用的丹药往她唇边递,罗沁在她身侧急唤,满脸焦急愧疚的泪痕。   不归吞下药,按住左眼急促地喘了半晌,手发着抖抓住罗沁:“谁……给你的消息?是真……是假?”   罗沁的手一片冰凉:“威亲王递来,绝无、绝无虚假。宫中、朝中俱被封住消息了,有人不愿让您知道!”   不归紧紧闭上眼:“不可能……天御未传来,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事……”   忽然一个念头冲进脑海,她弯下腰猛地咳起来,咳得眼里落了泪。   “殿下!”   不归勉力站直,借着她们支撑着。   她难受地开口:“走……带孤去养正殿。”   *   此时夜深,皇宫的大殿檐角在夜色里借月光与宫灯投下更深重的阴影,如同无数脊背起伏的蛰伏猛兽。   养正殿中的宗帝还未入寝,偌大的宫殿除了随侍的贾元,没有第三个人。宗帝握着朱笔,笔触沉重地拟旨。待到圣卷之末,贾元揭开匣盖,打开红泥呈在一旁。   “公主身带其病,您想把皇位传给她,就不担心有朝一日她动气犯病,支撑不住?”   “你不懂。为人君王,本就需要克制收敛所有情绪。她这个病,与其说是不足,不如说正是锤炼成帝王的药剂。天下名医在皇宫,就算不能解毒,难道还不能保她性命?为人父想,朕心疼这孩儿,为人君想,朕只觉这病,最适合磨砺不过。”   宗帝捧出传国玉玺,盖上红泥,重重地印在两封圣旨之上。   “待朕殡天,你知道该怎么做。”   贾元后退跪下叩首:“奴才明白。”   “若那孩儿能归来,帝位便是他的。若不能,”宗帝卷上两封圣旨,“你便召第二封。朕会先铺路,倘若到那时有臣民抗拒,不归怀柔也无法解决的,那么你便召集天御,为她开路。”   贾元再叩:“奴才遵命。”   宗帝将两封圣旨放入装着玉玺的匣子,贾元起身接过。宗帝转身在金龙盘旋的墙壁上触开一处机关,贾元便将手中的传国之匣送进暗格。   宗帝看着那机关合上,眼睛也阖上了:“若思远不能回来,那便太可惜了。”   “已经派人过去了,四公子吉人天相,定然不会有事的。”贾元转身扶住他的手臂,“夜深了,陛下莫要担忧,您该用药安寝了。”   正此时,宫殿外忽然传来喧扰。   宗帝睁开眼看向门口,贾元立即开口:“奴才这就去挡住。”   “不必了。”宗帝扬起手,“是不归来了。你去,让她进来。”   贾元没说什么,转身便朝外而去。   不归脚步虚浮,半靠着罗沁才能走稳。她踉跄着走进养正殿,每一步仿佛都是踏在名为帝权的寒冰上,叫人的热源不住丧失,沦为和高位相配的冰雕傀儡。   她来到殿中,仰首看去,视线稍有模糊。舅父的身影在前方,陛下的身形在高台。   亦亲亦君的宗帝平静地看着她:“夜深了,不归怎么来了?”   不归轻轻推开罗沁,脸色苍白地站直了:“臣有急报,不能耽搁。长丹百里外,两位皇子困于险境……”   宗帝道:“朕已令人前去,你不用担心。”   一旁的罗沁也发起了抖。   不归向前一步:“陛下……为何不告诉我?”   宗帝凝望着她:“若告知你,你想做什么?”   “我要前往思远之地。”   “不可能。”宗帝沉了眼,“正因知道你当如此,朕才不愿让你知晓。甘城不仅爆发匪乱,并有时疫卷发,你体质弱于常人,不能前去。”   不归一字一顿地重复:“我要前往思远之地。”   “不归!”   “您都知道!”不归嘶哑,“为今之局您都知道!是您一手造就的倾轧!陛下,我不知道您到底想做什么!”   她脱下朝服外衣:“这凤阁令公主令都还给您!我不要您赐予的荣耀,我要亲眼看见思远的安好!”   她困兽一般嘶喊:“我这一世来到此处,支撑我的不是权位,是我所爱之众!”   ……是鱼儿的安康啊。 第78章   七岁,临州雁湾。   “求求你们……分一包药给我们吧……求求你了大夫……我鱼儿才七岁……”   好烫。   他勉强睁开眼,她的泪水就砸进他眼睛里。世间的百态随之氤氲扭曲,只剩一味苦和难。   他咳了一声,浮生连忙低头去摸他的脸,眉眼皱的,唇角还极力弯起来哄他:“小鱼头不怕嗦,娘在这噻。”   “醒了就走吧,跪这算什么事儿啊?”医馆前的伙计脸上围着布,朝他们挥手,“每天来这跪的人太多了,跪出个窟窿那也不管用啊?医馆是救死扶伤没错,但这不是慈善堂啊。你家娃子可怜,别家老小不可怜呐?别说他七岁,七个月的小婴儿都有染了时疫的,那孩子不可怜?咱不能看你可怜就免费把方子给你,没有这么个理儿的,给小娘子你开个头,雁湾得疯,医馆甭想继续做下去了。”   伙计手里不停,嘴上也没闲,排着队等药的人们形容枯槁,默默听着,无力去瞧边上的母子。   “要怨就怨这命吧,谁叫老天不长眼,要给咱们降这个灾?这命既然来了,咱没本事,只能硬起脖子受着……”伙计絮絮说着,忽然背过身去擦眼睛。   医馆里的大夫出来:“你怎么还有这闲工夫扯嘴皮子?快缝上嘴干活去,没见那么多病人等着?”   大夫自己也参与到抓药当中:“别慢下来,慢了一刻,没准待会药行就过来说药价升了,到时能喝上的更没几个人嘞……”   小鱼头烧得迷迷糊糊,没听清疾苦,只听见周围此起彼伏的恸哭声。   他想,娘瘦了好多,但娘的手还是这样暖。   但是娘在哭,哭得他也跟着抖索起来。   她哽咽着自言自语:“不成嗦……还没见着他爹噻,这娃子还没让他爹给起个大名噻……”   小鱼头咽了咽干涸的喉咙,抓住她的手喑哑地说话:“不成在嗦……娘,咱回去噻。”   浮生更用力地抱着他,胸腔里逸出断续的凝噎。   就在小鱼头撑不住沉重的眼皮子,又要睡过去时,他听见个稚嫩柔软的声音:“别哭啦。”   浮生直起腰来,他困倦地眨了下眼,看见了蹲他们眼前的一个小姑娘。   她蒙着面纱,瓷娃娃一般,杏眼里噙着泪,小手被一个少年牵着:“起来,别管了,回去吧。”   小姑娘不肯挪动:“小叔,我们帮帮他们好不好?”   他们身边的仆从拎着东西,也紧张地劝着,无奈那小姐不走,少爷不动,便只能围着他们护着。   少年似也不忍,最后跟着她蹲下来:“以后再也不带你出来了……快点儿,待会回马车上去,长丹路远,二姐催得紧,经不起你耽搁的。”   小姑娘点点头,看着他们问:“你们要药是吗?”   浮生惊慌迫切地点头,哀声请求着。   小姑娘拽着少年袖子,最终给了他们应有的药。   小鱼头精神萎靡,没说过话,只勉力睁着眼,睫毛长长地垂着,总是会看不清眼前的好心人。   他累极了,不肯闭上眼,想记住世间的善,想记住眼前的小观音。   走之前,他听见少年唤小姑娘:“宛妗儿,走了。”   浮生哭着谢过他们,带着他踉踉跄跄地起来:“小鱼头有救了……”   *   楚思远睁开眼,眼角湿了一片。   “哎呦醒了?”熟悉的声音在旁边炸起,“我的弟啊你总算醒了!”   楚思远转过头去,看见吊着手的思鸿。   “二……”   “别二了!你躺着!”思鸿几乎要喜极而泣,“你晕好几天了!快把人吓死了……你说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姐交代,怎么娶阿沁啊……”   楚思远眼角一跳,撑着要坐起来。   思鸿紧张不已:“慢点!别乱动,你身上伤多!”   他慢慢坐起来,低头看见自己上身裹着许多纱布,血迹微微渗出来,看着还怪唬人的。   他揉揉脑袋,这才回忆起前因后果。   是夜,振武一队翻过最后一个山岭要去找驿站,路间骤出绞马索,绊倒了大片将士。   他大喝着稳住后来军队,却阻止不了他们触发山间的机关,眼睁睁看着人仰马翻,痛呼回响。   他避着防不胜防的陷阱,朝兵士们大喊着避开的关窍,山间忽然出现铁甲加身的大汉,长刀带着寒光劈向他。   楚思远振刀出鞘挡住,听见对方的冷笑:“你倒是有眼力。”   楚思远刀锋荡开,在划过对方肩头的瞬间,月光反照凛冽胜兵戈。   刹那之间,他看清了对方肩上的鱼头旧徽。   那是第一批阵武,于霆最初设计的军徽。   楚思远蹙紧眉头,耳边的思鸿絮絮叨叨,他睁眼看向人:“二哥怎么来了?”   “你在五十里外我就得到消息了,早就预备着在昌城等你来。谁知道甘城出了事,探子一报我就过来了。”   思鸿来到他身边痛心疾首地教训:“你说说你,啊?打不过就跑啊!我赶到那会,那场面都快把我的心吓得蹦出去了。一群骑兵围着你转,人在高头大马上,一人一枪就能把你捅成马蜂窝!要不是我行军迅速,你真得……嗳!”   “谢了。”楚思远摸了摸身上的伤,“没事,都是皮外伤,他们就没想杀了我,等着活捉呢。”   思鸿更气了:“你是没伤筋动骨!可你知道吗兄弟?你染了甘城时疫!你躺这上面烧了三天!大夫都说你玩球了,要不是你让姐养得底子好,你估计没命撑过去的!”   楚思远愣怔:“时疫?”   思鸿吊着伤手大嚷大叫,搅得他脑壳疼。   他推开思鸿问:“你是说,我得了很严重的时疫,但是自己撑过来了?”   思鸿气呼呼的:“对,你命大!”   楚思远急促地喘过几口,翻身就要从榻上下去,思鸿连忙侧出另一边肩膀给他扶着,他挥手,微拖着脚来到门口,打开了这间药庐的门。   门前站着昌城的士兵和幸存的振武军,李保头上缠着绷带,沉默地蹲在地上,看着担架上的振武兵。   而在士兵前方,是排着长队哭泣的布衣。   楚思远沉默了许久,捂住了眼。   “这时疫……什么时候起来的?”   “不知道,也许潜伏了挺久,在这几天爆发了。城里大夫在攒着命研究制药,可惜赶不上病发人亡的速度。”   楚思远按住了额角,十年前的浩劫越过旧梦而来,叫人抓住了点无常的影子。   “兄弟,跟你说个更不幸的事。”思鸿拍拍他肩膀,“今儿个,外头怕时疫扩大,把甘城封了。”   他叹了口气:“这会咱哥俩算是栽了。”   楚思远喘了一会,眼神慢慢绷紧,锋利起来:“抓住他们,我不信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他们必定与此事相连。只要抓住他们,肯定能得到线索。”   思鸿苦笑:“抓那群山匪?老弟,不瞒你,当时把你从他们手中抢出来,全因为是他们存心放我们走。如今因为这场时疫,我们的人手折损了大半。拿着这一群虾兵蟹将去跟他们对阵,你哥我没有把握。”   楚思远靠着门槛,沉默了半晌,说:“不用正面,帮我找足够的器材,我来造陷阱。”   “什么?”   “他们用于霆的旧术杀我的兵,”楚思远眼尾凝成一锋,“我就用新术杀回去。”   *   万隆八千振武军于路上疾行。队伍的速度由前方的掌令人决定。   不少振武兵好奇地看着前方那个瘦削的背影,在此之前,他们守的是她的封地万隆。据军令虎符的去处,他们一直是这皇家外姓女的兵。国中有各部军伍,各营军队,他们是唯一记在一个女人名下、奔东走西的军队。   谁都认为振武军是闹着玩的。迟早有一天,振武会换个主将持令,以统山河之师。   没想到第一次见令,还是在个刚从深宫里走出不久的公主手里。   风闻久了,什么瞎想都有。而今真正远远地瞧上一眼,却叫人觉得——振武令符在她手里,不算丢脸。   万隆距甘城八十里,她自召集了军队便没有耽搁,带上足够的万隆医师与粮药,军队出了城,半刻没有歇下。   罗沁执意要同她一起来,不归没说什么,牵了马给她,自行上马奔赴。   宗帝到底拗不过她,差了京畿御林军副统领郭鹤仁护送她前去,副统领早年在演武场带诸子习武,也算得楚思远的老师,可信用。况且军中还藏着不少天御,便是情况有急变,天御不能维持大局,但强行护走公主还是能做到的。   她一言不发,顾不上身后的前朝后宫变局,只吞了药,握着马缰只管策马。   年少也曾在威亲王把手下习过武。只是十五那年雁湾重来,右手对这些征战杀伐之物生了畏,不愿再去碰。如今再上马,身体有生疏,骨子里却没有。上一世的征伐到底没从魂里驱逐殆尽。   轻骑奔赴,时间不必用太久。日暮之时,她带着振武赶到了甘城之外,被旁边几城的军士拦住了。   “甘城已封,可进不可出!尔等是谁?”   郭鹤仁上前出示令牌,将士哗然,立即打开了城门。   军队有序而入,身后的城门轰然关闭。   *   “来了。”   山匪首领拧转着千里镜,轻笑着说:“兄弟们,楚易月的女儿果真来了。”   首领将千里镜妥善收好,系着袖甲道:“父债子偿,母仇女报。我十几年为寇,一为生存,二为主将之仇。今天——可算是等到了。”   其余的悍匪扎紧臂甲,端正摆好肩上的军徽,手放在左心上朝皇天行了振武军礼:“主将之仇,今日必报。”   残阳沾碧血,这一队悍勇的旧年残队振马下山。时隔十数年,终于能在夜色将尽里出现于残光下。   但未尽山中,已有主将之子奉厚礼以待。   小小的ps一下,冯观文是在这一年初次见到了不归   鱼儿见宛妗,观文见不归,二者都只是假缘。 第79章   士兵收拾着地上的残骸,在夜色中将幸存者绑起,匪首押着推进山野下的废弃小屋,其他人则看押在外头。   李保擦了擦脸上手上的血污,沉声对一旁的楚思远说:“接下来呢?”   楚思远按他肩膀:“帮我守住,不准任何人靠近,我有重事要问。”   他低声道:“你也认得出他们的军徽。这是我们振武的事,不要让其他人掺和进来。”   李保点头:“明白。”   楚思远转头向思鸿比了个原地等待的手势,随后弯腰进了小屋中。   到底是废弃的屋子,简陋粗糙得很,蛛网遍布,仿佛只要他的军靴用力跺上一跺,就能使这摇摇欲坠的屋子分崩离析一样。   匪首被严实捆着,他是唯一避过所有陷阱的好手,是后来赶到的李保一记斩马刀伤了他的腿脚。此时这大汉靠在昏暗脏乱的墙上,血气里眼睛依然亮得逼人。   楚思远吹了火折子,军靴蹭开一块破土,将火折子随意地安在地上。   他也随意地坐到地上,借着火光看着匪首。   他们两个人受的伤都不少,眼睛都冷。   匪首打量着他,先开了口:“你命还挺硬。”   楚思远漠然:“搁鬼门关走了几遭,和阎王爷攀了亲,无常不收老子。”   匪首大笑起来:“巧了,老子也是鬼门关常客。”   “振武么,干的都是吃力营生。”楚思远合起十指看着他,“十七八年前是,现在也是。前辈说是不是?”   匪首笑声止住,盯了他片刻:“你是新的振武?”   “你们在山野间杀的全是新振武。”楚思远沉声,“在西北拼了半年,个个都是好儿郎,带着亡者的托付,着急赶回来见爷娘、顾战友遗亲。”   匪首靠着墙壁望破漏屋顶投下的星光:“下辈子投个好胎,少扛点刀剑。”   楚思远道:“死得不亮堂,阎王爷恐怕不肯。”   “死得不亮堂。”匪首重复他的话,又笑了起来,“死得一点也不值!可我们早不算活了,十七年前就死了!”   他看向楚思远:“被你上头的楚狗弄死了!”   楚思远安静了一会,轻笑:“前辈骂错了人,我不姓楚。”   匪首坐直起来大笑:“放屁,你排行老四,四五年前皇帝老儿亲自给你认的亲,我们都知道。是楚易月女儿带的你,你连大名都是她取的,楚思远一旦困在这里,言不归有九成几率要亲自赶过来!”   楚思远皱起了眉头,顷刻又压了下去,平静地反问:“前辈认识于霆吗?”   匪首瞬间暴怒:“你算什么东西?将军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楚狗肮脏,不配喊我主公名讳!”   楚思远看着他暴怒了好一会,松开手,慢慢说:“于霆是我生父。”   匪首怔住。未等他再怒,楚思远捡着记忆里浮生说过的于霆旧事、隐秘喜好,慢慢地一桩桩细说。   “未叫楚思远之前,我叫于小鱼,我娘喊我小鱼头。”他轻笑,“因她喊我爹大鱼头。你们将军在外,有念过他的妻子么?就算没有说起,他大概会随身带一只机关蝶,人若问起,他会答,此蝶名浮生。”   他轻声:“浮生,那是我娘的名字。”   匪首呆住,半天没出声。   “信不信都没关系,我自己知道我是谁的种。”楚思远敛起了笑意,冷冷地注视着他,“我没见过生父,但我以他为荣。但是前辈你,我尊称一句前辈只因你戴的是他设计的旧军徽。”   他站起来过去,扯下匪首肩上的旧徽:“昔年铁骑成贼寇,如今,是你不配称于霆为主公。”   楚思远低头看着匪首,破屋外风声如野鬼。看似无坚不摧的悍勇,也在风里摇摇欲坠起来,也将分崩离析。   他松手,那旧徽掉在匪首面前。他凌空抬起军靴,造出踩上去的假象,声音冰凉:“振武未散,你已死。我父若在黄泉,必不认贼寇为同袍。”   匪首颤抖起来:“不……不!”   “你负振武之心,也负于霆之心。”   匪首抬起头来看着他,嘶哑地吼道:“我没有!”   楚思远扯起匪首吼回去:“你从始至终都在为自己杀戮!你敢说甘城的时疫不是你们投的?于霆有教你们坑害平民?”   匪首的牙齿咯吱咯吱响起来:“我是为报将军的仇!为你父亲报仇!”   楚思远觉得荒唐至极:“他为国而殉,纵然得不到该有的身后名,也死得其所!你报什么仇?轮得到你用这种手段报?!”   他低头逼问:“告诉我,是谁在背后命令你们?”   匪首脑中混乱不已,竟然看着他哽咽了:“楚狗驯我主公之子……楚狗枉为人……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认贼作父,认仇人为姐!”   楚思远脑海中紧绷的弦震起:“你什么意思?给我说清楚!”   匪首忽然痛哭:“楚易月杀我主将!言不归欺我主将子!”   “你被他们欺骗利用了!他们拿你当狼狗驱策,他们高高在上地玩弄人心!”   “什么振武?国境守住了又怎样?军心全叫人践在脚下,我们连自己的命都守不了!”   弦断,三年前宗帝混沌的话在他脑海里回响。   “你与不归累计世仇。你们无辜,是上代有罪。”   “你如何抉择?”   *   不归深吸一口气,缓了心绪与劳累,松缰下马。   罗沁下马扶住她,取出浸了药汁的药纱给她戴上:“殿下可还好?”   不归摇头,令军队分成两支队伍,一队随副统领郭鹤仁指挥着卸下来时携载的资物,一队去寻找四公子与康王。   “寻到人,第一时间来报。”   士兵唯诺,迅速往城中而去。   她眺望了须臾,随后带着罗沁去找甘城的官员。问了城中事宜,时疫轻重,最后带着兵戈气问:“你可知四公子与康王在甘城?”   甘城令大惊,慌忙跪下辩驳不知。   “时疫爆发前,昌城军可有来?”   “回禀殿下,昌城军是有来,可他们骑兵太快,卑职也不知道带军的是康王。至于四皇子,卑职的确全然不知!”   “山匪呢?甘城离国都仅有百里,悍匪猖獗至此,你为何瞒而不报?”   甘城令惊慌失措,反而哭诉起来:“殿下!卑职早已上奏了多次,然而每次来剿匪的军队都草草了事,搜刮城中粮草财物更甚于山匪!上无人镇压,下无力抵抗,受盘削的都是我等——”   不归忽然拔出腰间佩剑刺在他眼前的土地上:“你再好好拎清脑子。”   她解下面纱,齿间杀气四溢:“到底是悍匪作恶多时无人管,还是你开门迎的贼?”   甘城令跪地发抖,畏而不敢出声。   “谁是你主使?”不归站起来,抬脚踩在甘城令的肩膀上,“谁令你制造时疫?谁命你困四皇子!”   “殿下、殿下!卑职冤枉!”   罗沁见势不对,连忙上前拖住她:“殿下!你且冷静!”   不归眼中癫狂,唇已白了。   罗沁立即取出怀中备好的应急药给她服下,半拖半抱地把她带到椅子上坐下。   天御首领赵康上前拖起甘城令:“殿下如需审讯,交给我们就可以。”   不归喘了须臾,闭上了眼:“你看好他,甘城还需主事。”   “是。”赵康拎起人带下去。   罗沁解下军壶递到她唇边:“您不要动气,先喝口水润润,嗓子都哑了。”   不归摇摇头:“你喝,坐下歇会。”   罗沁没坐,站在她一侧,手放她肩上。两个人一起等着消息。   不归垂着眼,精神依旧紧绷着,药效却在发挥安神宁心的效用。半日纵马的身体也开始泛起疲惫之感,催促着人闭上眼。   南境、临州、振武、时疫……   太乱了。   前世……也足够乱。   帝崩,郁王解公主府之受困,她带着遗旨与玉玺和郁王站在一线。三王争嫡使国都混乱,外域倾轧而来,陈大将军与三将军思坤战亡。威亲王放弃助康王夺嫡,与陈涵一同前往边关。他们脱身不得,与定王恶战。   随后……也是起了一场席卷六军三城的时疫。   两军厮杀到了最后,公主陷入重围,与定王在乱军中同开弓,定王一箭穿透她右手,她射他左肩。后有数箭追来,避不及,前方与周遭的将兵一个接一个倒下。   她垂着手想,结束了。   可是郁王赶来了。   有一箭穿他心口,箭上有疫毒。   军医来时,他的瞳孔已经涣散。   她抱着他冰冷的躯体不准他人靠近,只是动怒动悲过剧,又隐隐染了疫,并没能护得住他的尸身太久。   再醒来,她拖着一身伤病赶去,被士兵拼死拦住。   为了不让时疫扩大——染疫之死者被焚毁了。   她就在不远之地,眼睁睁看着他的尸身被付之一炬。   连一点点骨灰也没有留下。   从此这一只异瞳,再也看不见天地。   *   “殿下!找到四公子他们了!”   门外的急呼唤醒了挣扎于前世死劫的人,她急于起身却摔倒在地。罗沁扶起她,拭了满手的虚汗和灼泪。   “小姐……”罗沁惊慌地取药,不归推过,喑哑地说没事,兀自往外走。   “四公子和康王在山中围剿贼寇,已大胜!”士兵们面带喜色,不归置若罔闻,上马随着他们一同前去。   没有看到人时,魇就没有结束。   夜色苍茫,马蹄踏过疮痍孤城。一路泣嚎白丧,人间不过是无常锁链里的生死薄。   “殿下您看!那山间的火光就是公子他们!”   不归一声不吭地拽紧缰绳冲上去,勒缰嘶鸣,急迫下马。   铁甲熙攘,但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楚思远在惨白月光下转身,看见了白骑束发的她。   不归模糊地看着他沾满血污的脸,喃喃:“鱼儿。”   他僵了很久,手中剑砸落于地,在兵戈声里沙哑地开口:“……不归。” 第80章   “拿若干年前的死人说事……”楚思远抖着声音笑,“你疯了?”   匪首吼完一通冷静下来,拼命挣着绳子向他解释:“我没有半句谎言,你去查、去查,将军带着我们打完南境那场战后,我们准备班师回朝,但是随从的楚易月突然疯了,她杀了将军!”   “外人都说将军是回朝途中毒发身亡,根本不是……那时我们已经从异族手里抢来了解药,就在我怀里!”匪首急迫地挪动着,挣动了腿脚上的伤口,血腥气顺着夜色蔓延上来。   “我是将军的亲兵,我看得清楚!楚易月杀了你父亲!她抢了军令,为了掩盖事实,她诬陷我们护主无力,派兵杀我等灭口!”   楚思远手不住地抖,松了手喃喃:“一派胡言……长公主为什么要这样做?”   “楚易月夺振武,意图回国都谋反!”匪首跪到地上,向他叩着头,“公子、公子!将军死得不值得,我们都是为了给将军报仇!当年末将走投无路,幸得南境冯家收留,弟兄们才有一□□路!冯家人说了,言不归常年在深宫难以下手,只要我们这一趟除掉她和……他们承诺了,只要定王来日登上九五,我们振武军就能重回英雄之手,将军也能平反和重获封勋、为后人景仰而不是被后人戳脊梁骨!”   “但如今您是皇子、您是新振武!只要您一声令下,弟兄们都跟着你!我们不用去匡扶什么楚王,您就是我们的主公,反了楚狗……”   楚思远的三魂七魄从天外回转而来,他低头看着地上发狂的旧年振武,些许茫然:   不归,那我的不归怎么办?   门外忽然传来李保的大喊:“小鱼,公主殿下带兵来甘城找你了!”   楚思远和匪首都呆住了,后者率先回神,匍匐到他脚下:“公子,言不归生母杀你父亲,皇帝老儿居心叵测,您不能受他们迷惑!父债子偿,杀了言不归,我们随您到长丹反了他们!只要向天下人揭发楚易月的罪行,给将军一个公道,我们就重获……”   “荣耀”没有说完,长刀穿透了他的喉咙。   楚思远指尖颤抖着,沙哑地开口:“……住口。”   他在黑暗中伫立了半晌,才拔出刀往外走。   屋外李保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喊他:“将军。”   楚思远颤着抬眼:“……李哥,你听见了。”   李保抱拳单膝而下:“将军,不管你想做什么、站在哪一边,我和外边的振武军都听你的。”   楚思远紧紧握着刀,眺望远处夜色里的光点:“她怎么来了……”   “公主来接你。”   楚思远闭上眼颤栗,拖着刀走过李保身边,沙哑地吩咐道:“把匪贼全部清除干净。若他们问起,就说……我为死去的弟兄报私仇。”   李保站起来:“末将听命。”   楚思远伫立在阴影里发颤,前所未有的冰冷倾覆灭顶,眼里找不到焦距。   他不知道这样站了多久,直到听见将近两百日不曾听到的声音:“鱼儿。”   楚思远松不开刀的手居然一轻,无形的有形的重压全部卸下。   他转过身,看见了夜色里幽蓝的异瞳。   “……不归啊。”   ——从未想过,我们会以这样狼狈的模样再见。   *   三日后,从长丹紧急赶来的刘采仲捧着一堆证据呈现在不归眼前,声音因激动而抖了起来:“没有错了……殿下,甘城的时疫和临州是同一种毒。”   他指着桌上摆着的斑驳鱼头旧军徽:“这是振武军最早的标识,卑职已经联同其他人查过,这批山匪恐怕是当年叛出振武的士兵,带有南境毒与解药。至于他们听从何人,恕卑职斗胆,恐怕与冯家大有关联。”   “冯家私养振武叛逃军,自导自演一出临州时疫,以治疫有不世功而迅速于庙堂升官阶。而今十年,他们又故技重施,想以私兵、时疫困住有大功返朝的四公子,还能引来昌城康王,甚或还能引来殿下……冯家胆敢屠戮百姓造假政绩、谋害三位皇室以匡扶定王,其罪,惊心可怖……”   不归轻咳,嗓音喑哑:“刘卿,你说得环环相扣,然而证据在何处?”   刘采仲列着从贼寇匪首尸体上得来的药方和临州的残破方子:“殿下只要令医师对照这两份方子,真相便能破。”   不归摇头:“那只能……证明是振武余孽,至于冯家,我们没有证据。”   她又咳了一声:“那些山匪……没有留下活口。没有贼寇亲口认罪,你查出来的便只能是一个猜想。拿着这份猜想去朝堂上,扳不倒……老谋深算的冯太师。”   刘采仲的呼吸有些急了:“那临州、甘城无辜丧命的百姓,受牵连的四公子、康王乃至士兵,就只能咽下这些伤痛了吗?”   “不,会算的。”不归摇头,“每一笔公道……我们都会讨回来的。”   刘采仲起身行过礼:“那卑职再去仔细查证,务必再揪出有用的罪证。”   “城中疫毒横行,不要仗着有了药方就掉以轻心,你们都小心些……”不归嘱咐刘采仲,但这人已经匆匆走了出去,全然不放在心上。   周围无人,不归咳了好一会,缓过了气慢慢站起来,戴上医师送来的药纱,往外边走去。   思鸿伤手带病,赖着罗沁照顾他,甘城里没有多少能用的奴仆,天御也调去给刘采仲当下手,她身边便没有多少人。   不归头重脚轻地往外走,心里头没想自己,念的是他。   她询问过士兵,知道了四公子的所在后,便朝那里走去。   甘城解了部分封禁,她和刘采仲忙着查纷杂的党争,天灾人祸则交给他尽力补助。这三天,他忙着和士兵们运输物资救助城里的病人,自那夜再见之后,两人就没有交集。   不归慢慢走去,顺路看了一眼药庐里娇贵到需要罗女官亲手喂药的康王,见他们二人无事,便没有出声打扰这难得的腻歪,悄悄走了。   路上遇见些带来的万隆振武兵,他们便朝她行礼招呼,不归一一点头应过。等到看见彪悍的、见了标志性异瞳的她不行礼的,不归便去问:“你们将军呢?”   来自西北边疆的振武站岗士兵瞅了她一眼,生硬地指了个方向:“将军在那忙着,你若没有急事,还是不要去打扰为好。”   不归点头:“孤看看他,看完就走。”说完脚已经迈出半步,被这年少的小士兵拦住,便收了回来。   她拢袖问人:“那罢了,不打扰。你给孤说说就行,你们将军这半年来……在西北是怎么过的?”   站岗的少年士兵挺胸昂首,开始一轮彩虹屁吹嘘。不归眯着眼听着,时不时问个两句,士兵越说越来劲,滔滔不绝地唾沫四飞。   不归安静地揣着袖子,听着舒坦,时而心疼:“他时常受伤?”   “蛮子来得凶,将军冲得前,虽然有好武艺,难免会磕磕碰碰。好在都是皮外伤,倒也不碍大事。”士兵吸吸鼻子笑起来,“可他一受伤,边塞送菜送药的姑娘们就要心疼了。每次来送东西都要打听他的好坏,我们一说最近伤了哪,隔天就收到各种慰问的东西。”   不归皮笑肉不笑:“用了人家的东西,他该有一声道谢。”   士兵瞪着眼:“怎么没有?轮到将军值岗,姑娘一来他都有道谢的。”   那大西北国境荒凉,萧杀为多,没多少轻松的。估计是楚思远有副难得的好模样,给他们军中添加了不少谈资。这愣头青小士兵觉得战场厮杀说了吓人不好听,就唠着军中的轻松笑谈,尽往楚思远犯的桃花讲。   不归细细地听,日头下站了半天有些不舒服,便咳着告别了:“……不必和他说孤来过了。”   士兵哦了一声:“知道。”随后他心里想,孤是个什么?这边的姑娘说话文绉绉的,不如边境那边的爽朗。   这时李副将跑过来:“诶诶!你这,这怎么没请殿下过来啊?大太阳的我还以为看错人了。”   小士兵莫名其妙:“副将说的殿下是谁?”   李保震惊:“还能有谁啊?公主殿下,将军他姐啊。”   小士兵快吓尿了:“公公公……不是吧?”   李保指着自己的左眼:“不是,大老远我都瞧见那眼珠子蓝荧荧的,你刚没看清吗?公主生而异瞳!咱们吃的新粮都是公主从万隆拨去的,你不还一直吃得挺香吗?”   士兵惊慌失措:“这这,我家里遗着个毛病,分不清颜色……”   李保气得拍了他脑袋:“你——!”   士兵怂怂巴巴:“我还以为又是哪些来看将军的姑娘,这、这不得挡一挡嘛……”   这时楚思远忙完走出来,到他们旁边问:“干什么呢?”   李保干笑着替小士兵说话:“刚才公主殿下来了,看你忙着就……回去了。”   楚思远眼睛一颤,快步就追去了。   不归走了一阵,忽然听见身后有沉重的脚步声,心有所感,转身看去,眼睛便柔和了。   楚思远在她三步之外,既想好好看她,心中又有沉甸甸的石头,眼神便显得无措。   不归看出他不适,便挥手:“去歇着,身上还有伤,不要太奔波。”   楚思远喊了一声:“阿姐。”   不归眼眶热了些,低低应了一声。   眼前这带甲佩剑的少年将军,锐得像鞘里的青锋。只有这一声阿姐,恍惚叫人想起广梧阶下抱花逗猫的如玉小公子来。   楚思远凝望她,轻声道:“城里时疫还未清除,你……不要到处走。”   不归点头,指指脸上的药纱:“晓得,戴着呢,你也注意着。”   隔着三步和两百天后的重逢,明明该有满腹思念牵挂要说与对方听,此时却揣着各自的庞杂牢笼,不尴不尬地隔着三步之远。   不归想,想来这半年多他想通了,如此也好。   这样的距离,最适合手足之慈、天家之礼了。   两人异口同声:“你回去吧。”   不归心里忽然酸涩起来,迅速转了身:“嗯,阿姐先走了。”   楚思远想牵住人,又缓缓收了回去。   不归拢袖走出半会,眼前逐渐迷糊起来。   思远没事,挺好的。   不归忍不住又咳起来,脚下越发沉,支撑不住一副两世骨。   楚思远没转身,一直看着她走,却见她忽然错了脚步,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   楚思远离弦冲上去捞起她,素来体温偏低冰雪一样的人,此时就像一捧微弱的火。   楚思远肝胆几碎,抱起她冲向药庐。   她染上了时疫。 第81章   罗沁递去药勺,思鸿慢慢喝了,看了她老半天,露了笑:“阿沁,我没想到你会来。”   罗沁戴着药纱,面无波动:“该来的,躲也躲不了。”   思鸿看着她笑起来:“小的时候也是这样,我耍赖不吃饭,你就端着碗过来,你一说话,我就安静了。”   罗沁把最后一勺递到他唇边:“王爷,往事不必追,太遥远。”   药碗见了底,她起身往外走,思鸿连忙抓起干净的帕子,贴在手上拉住她的手:“阿沁!”   罗沁回头看他:“王爷。”   思鸿小心翼翼地问:“那我能不能跟你说个近一点的?等这一切结束了,跟了我,好吗?”   罗沁垂着眼看了他半天,轻轻挣开手,两人之间的帕子悠悠落了地。   思鸿心也跟着落了下去。   却没想到,她以手背轻拍他手背,缓声说:“不做妾,不与人共侍一夫。”   思鸿心提到嗓子眼,雀跃得几乎要从榻上跳起来:“我我我绝不——”   “嘘。”罗沁制止了他,眼睛微弯,“你先把自己收拾好。”   她端着空药碗离开,身后的青梅竹马、付玉交心之人压着笑。   罗沁没回头,藏着笑也藏着涩。   倘若广梧与亲王联手,那便没有顾虑了。   她揣着不动声色的欢喜往外走,却看见四公子抱着殿下冲进了另一间药庐。   罗沁这时才如同梦醒一般,仓皇地追过去。   楚思远抱着她闯进药庐,把医师吓了够呛:“将、将军?”   楚思远带着人到空着的榻上放下:“让大夫过来,马上!”   “殿下!”罗沁跑进来,“公子,您先放开殿下,我来照顾她……”   楚思远充耳未闻,紧紧抱着她上半身,低头一直在听她滚烫的心跳。   十年前,他费尽心思,翻富人墙、行偷盗径、甚至最后卖了生父留下的那一本机关手册,换了几服汤药给病榻上的女子。可到了最后,他束手无策,什么也挽回不了。   他也像现在这样抱着人。他听着阿娘的心跳,听着她细细念着小鱼头,从滚烫到冰冷,从微弱到万籁俱寂。   他不敢松手。   “将军,请您先让开,容草民给殿下施针。”   医师见他魔怔似的不肯松手,不得已将针先往他身上招呼了下去:“将军!请您醒神!”   楚思远脸色煞白,疼得一抖,这才回过神来松开她,声音沙得厉害:“救她。”   罗沁上前解开不归束紧的袖口,让医师施针,微微哽咽着:“殿下不会有事的,已有了对症药方,不会有事的。”   可是医师施过数针,冷汗却不停冒:“殿□□质特殊,好似不止有时疫作祟,还有其它毒素……”   楚思远神思恍惚,听着罗沁慌张的叙说和医师的束手,想起了那些和花猫小雨荒谬的换身移魂的幻梦。   养正殿桌案上常备玉碗,浓重的药味充斥着压抑的华丽深宫,陷在深重夜色里的人垂着眼,点着无休无止的困相思,任由边上的药寸寸凉透。   他握着她滚烫的手腕模糊地想,她离开华贵安全的笼子来到我身边,我却躲了她三天,放着她受这人世侵扰。   医师满头大汗地医治,委婉地劝他离开:“将军不如先到别处等候,以免沾染了疫毒。”   楚思远摇头,嘶哑道:“没事,我不会打扰你们的。”   不知道是握了兵戈太久,还是她比之从前更为瘦弱,他握着细弱得不堪用力的手腕,觉得稍不注意她就融化了。   “……我想守她,别赶我走。”   陷在病榻上的不归沉沉闭着眼,什么也听不见。震耳欲聋不在此刻,诛心在前尘。   *   “为什么拒绝皇位?”   开景二十三年,长丹城郊,不归问他。   郁王楚思远把玉玺和遗旨推还给她,摇头说:“我没有资格。”   不归漠然:“定王、康王为了这两样东西,争得反目成仇,如今你却告诉我,你不要。既然不要,何必赶回来蹚这一遭浑水,据守东北边境为王,没有人能奈你何。”   楚思远道:“长姐在这里,我不能不来。”   “如今你离开孤为好。”   他重了语气:“我不会走。”   不归看向他,厉声道:“不争便不要来,国都比边境更危险!”   楚思远忽然出手摘下了她的眼罩,托住她后脑勺逼近,几乎要望进魂魄里:“谁说我不争?”   他一字一句,凶狠不已:“我来争长姐的安康。”   不归原本视线便模糊,听此眼中所见更乱得一塌糊涂。   楚思远动了气,盯了她好一会才松手,握着腰间的剑柄起身离开营帐。   “长姐是我在世上唯一的牵挂,你不用再想着推走我。生老病死,除却最后一条,我都不会离开你。”   *   “威亲王带着昌城军和少将军撤走了。”他挑开帘帐进来,“长姐,这仗不会再打多久了。”   不归迅速藏起治病的猛药,转头看向他:“孤方才也知道了。外域人趁火打劫,大楚损失惨重……国中不能再混乱下去了。”   楚思远解剑过来坐下,眉间有急迫:“那你想怎么做?”   “时疫扫荡国都,也不能再打下去了。”她取密信给他,“我寄休战书给思平,只要他愿意签协约,玉玺交给他。这是他回的答复,你看看。”   他不看信只看她:“交给他后,长姐准备去哪?”   不归没想那么多,只摇头:“届时还得再留长丹一阵,得把眼前这些灾祸料理完。”   “然后呢?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呢?”   那时她想,待风平浪静后,便找个山明水秀的僻静去处,安享剩下的这几年。   但看他眉间急切的期待,不归踟蹰了一会,转了个弯:“待一切安顿好,我想去游山玩水,不掺和国都、皇室之事了。”   楚思远戴着袖甲的手按在了她手背上,紧张地说:“东北境辽阔,有别番壮丽,长姐……不如先去那边游玩?”   不归怔了片刻,寒冷铁甲压不住他的温度,炽烈得让人拒绝不得。   “长姐……觉得如何?”   不归展了眉,轻声应:“好啊。”   他克制不住雀跃,起身在营帐里走了好几圈:“那、那,我们何时与大哥他们商谈休战?”   “很快,三天后。”   “哦、哦,快点好。”话落他又补充,“我是说,快点于国于民都好。”   不归看着他蠢蠢欲动似的举止,刚想和他说话,他又着急地挑帘往外走:“我这就去安排三日后的布防。”   不归应了好,看着他兴冲冲地往外走。   她原本想叫他好好坐下,给他试试预备下的弱冠衣冠合身与否。   若舅父未暴病,长丹未逢战,他该有一场天下瞩目的弱冠礼。   思远,望你康健顺遂,再不受征战风霜,水远山长地安然一世。   *   “殿下、殿下!您不能过去!时疫病气危重,我们已经没了将军,军心不能再乱了!请您、请您顾念大局!”   思远。   鱼儿。   她就徒然地看着烈烈燃烧的火。   长丹下着雪,长丹燃着火……   天地间没有他了。   *   “魂兮归来哀江南……哀江南。”   有余三年,女帝退位。   她艰难地走过漫长的墓室甬道,跋涉过孤寒岁月,慢慢来到他的衣冠冢前。   棺盖里只有她来不及送出去的弱冠衣冠,没有他自己的东西。   她抚过棺盖,默念最后一遍招魂,随后靠着棺身慢慢坐下去。   一千天太漫长,死生知友太多。   背后靠着的,太彻心扉。   人间只有冷冰冰的不归。   “……孤受够了。” 第82章   烫。   像鹤顶红涌入的触感。   她舌尖抵着递进来的苦,拒绝再品。   “喂不进去……”   “给我。”   ……这什么?   不归皱了皱眉,用力掀开沉沉的眼皮,视线有些模糊,一张刀削斧凿的熟悉的脸放大在咫尺之间。   近得过了头。   不归刹那间以为自己在做另一场荒谬绝伦的梦,于是立马闭回眼。   “殿下醒了!”   嗯,阿沁的声音。   楚思远瞬间用力地抱紧她,唇舌滚烫。   不归:“……”   她想抬起手推开人,指尖刚一动,楚思远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松开了口中的纠缠,只是松开后还托着她。   他紧张地贴在她额头上:“不归?”   不归见此情景,立马闭眼继续装死。   楚思远转头拿起药碗:“我再渡她一口。”   不归立即睁开眼:“做……什么的?”   楚思远端着药,定定地看着她。不归刚想斥责,却见他眼圈慢慢红了。   罗沁接过楚思远手里的碗放下,十分有眼力地悄悄退下了,出了门才拭了拭眼角。   不归被他看得很是不自在,出口的声音因着大病初愈而减了往日七分气势,微弱得像一根坠落间不堪受扰的羽毛。   “……放肆。”   落在听者心上,又软,又痒。   楚思远把这个人藏进怀里,沙哑不已:“我就放肆,你能怎么样?”   不归愣了愣,思绪有点转不过来,茫然地听了一会他急促的心跳。   “身体这样弱就不要到处乱跑么,做什么这样不慎重?不好好待在屋舍里,跑出来沾染病气,你怎么这样?半点体弱的自觉都没有,做什么殿下,专职吓……人你最拿手!”   不归被教训得更懵了,细声脱口接道:“我不是为着去看你一眼么?”   想想觉得不对,不合时宜,她聚起点思绪:“且慢,我这是沾染了时疫?那你离我远点,放手——”   耳畔的心跳更大声了。   楚思远捂着她后背,让她更贴紧自己,几乎要把她嵌进自己怀里:“我怎么能放。”   不归挣动了些,他直接翻上了榻,侧身把她埋进了怀里。   “我肖想了要五年。”楚思远靠在她肩上嘶哑着开口,“这是我第一次……把你纳进我怀里,我怎么放?”   不归刚醒来就遭受这等攻掠,蜷在他怀里簌簌抖如受惊的猫。   他的身量比之从前结实了许多,榻上又窄,这样困住她,隐约叫人错觉这禁锢不是拥抱,反而是密不透风的围城。   “你吓我。”楚思远紧紧抱住她,竟哽咽了,“你熬了我五年,不归,你熬我!”   他什么也不必多作解释。熬之一字,便叫人几欲呛出泪来。   谁不是受着熬,忍着心惊与梦寒。   不归揪住他的衣袖,艰难地呼吸了半天,想对他说,我也曾等着你归家洗客袍,为你洗风霜。   可这要用什么口吻?   长姐?   不归眼角湿润,忍下了种种,推了推他:“说什么胡话,你入甘城受困,吓我在先。先起来,让我透口气。”   楚思远知她在回避,在她耳畔粗喘了许久,到底还是松开了人。   “下榻,挤在此处算什么样子?”   楚思远盯了她半晌,也下去了。   不归自己撑着坐起来,楚思远伸出手臂把她捞在臂弯里。   不归拍拍他的手,避眼没有直视他,轻声:“麻烦你……让阿沁来,我问她些事。”   楚思远忽然把她扳到自己跟前,逼迫她与自己四目相对。   不归避无可避,睫毛开始簌簌:“……放开。”   楚思远的眼神极端锋利,带着强悍的占有欲盯了她很久,方才低声道:“你大病初愈,我不逼你。我不着急再等一刻,你只管躲。”   楚思远俯下咬住她肩膀,不归无措地抬手去推这个蓦然犯病的狼崽子,力度不足,不过是棉花捶在了热铁上。   楚思远抬起眼看她,眼底泛着血丝,充斥着不归看不懂的撕咬般的兽‖欲,以及旁人无法了解的苦楚。   简直是一双穷途末路的野兽的眼睛。   “你也就只能躲得了这一时。”   *   罗沁往她面前挥了挥手,不归醒过神:“说到……哪了?”   罗沁担忧地看着她:“医师说,您常年用药,染的疫毒比寻常人难解,得尽快往宫中请圣手治疗。还有——殿下,您的左眼……还看得清么?”   “啊。”不归抬起手遮住右眼,蓝瞳如搁浅的奄奄一息的海豚的脊背。   “模糊了些。”   罗沁隔着药帕握住她的手:“医师说,您自小的怪疾,不似是病,倒像是——毒。”   不归手一抖,安静了半刻,缓缓垂下了手。左瞳天生的冰冷、不近人情,右眸一片漆黑,方才的眸光混沌了。   “确认了?”   “奴婢悄悄找了甘城八个医师,个中说法有偏误。但统一的是,他们都道,”罗沁看着她,“殿下血脉中有奇毒,潜伏日久。”   不归沉默了极久,短促地笑了一下:“孤遇上的毒可真不少。”   “确诊您心疾的是宫中所有圣手。”罗沁哑声,“殿下……”   “别说了。”不归哑声打断她,“孤……知道了。”   宗帝给了她无穷无尽的假象。   *   不归窝在药庐里待了有七天,精神才养回了些许。期间罗沁贴身照顾她,刘采仲中途来面见过,说手头能查的因灭尽的山匪而翻到顶,掘不出更有突破性的证据。刘公子非要请无能罪,不归挥手让他下去降降火,冷静下来,不要过急。   刘采仲走后,楚思远来到了药庐前守着。   有这一尊不知为何虎视眈眈的门神守着,过后再没有什么人敢随便来扰。想来汇报国都变局的刘采仲被拦,天御也被拦,就连明里来同病相怜暗里来康康未过门媳妇的思鸿都碰了灰。   不归有时抬起眼,看见药庐前的背影,觉着无奈又好笑。   他那身形仿佛叫人错觉身后不是药庐,而是个藏了宝物的洞穴,他是据守此处的恶龙那样。   不归在这背影里安静地休养,也存心不理外事。   她推开绷紧许久的,短期得不出结果的乱事,掏空了庞杂的思绪,每天的大好时间都用来晒太阳和发呆。忐忑的最多只关乎他——他什么时候会进药庐?   楚思远只是沉默地守在药庐前,偶尔会仰头望一望苍穹。   不归跟着仰首,猜不出他内心所想,只是下意识地想去贴近半分。   第七天早晨,不归施完针,医师擦着汗,终于松了口气:“殿下的疫毒清了大半,度过危险期了。剩下的慢慢调养,不求急,但求稳,最迟两个月,可恢复如初。”   不归点头:“有劳了。”   医师接过罗沁的封口命令,旁的不敢多说,躬过身退下了。   不归闭上眼,长长吁气。   脚步声就是在这时传进来的。   不归一愣,眼睑一掀开,就看见了关门的楚思远。   “……你来做什么?”   楚思远转身朝她走来:“来要一个答案。”   不归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楚思远在她榻前停下,伸手虚虚地描摹过她的轮廓,手并没有碰到她。   “八个月前,我在历祖殿中暴露,所做越过了长姐和四弟的线。”   楚思远的指尖在空中缓缓勾勒到她的侧脸,嗓音低沉:“七个月前,我抱着燕回,说了一番狼子野心。那时的阿姐,抖得好可怜。”   “你——”   “我离开了你半年,给了你充裕思量。”楚思远自顾自说,“不轨之心,但凭不归定夺。而半月前,阿姐从长丹赶来此处。”   他的手向前,轻弱地抚过她鬓角:“我知道你的答案,还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说么,不归、燕回。”   不归齿间颤栗,在未尝过的惶恐之下,第一反应居然是举起了双手,捂住双耳。   楚思远唇角轻起,单膝跪在她榻前,执着地凝望着她。   “离开你,是因为我想挣一枚寒铁星花,拿去给你求亲。而今我得到了,我想拿它来装点你的桂冠。”   不归捂着耳朵,但无济于事,根本拦不住他的声音。这人的一字一句都穿进脑海,潮起潮落,要把岸上礁石拍成碎片,捧出里头藏着的珍贝。   楚思远仰首看着她:“阿姐,我看着你越来越像个货品。一个天底下最尊贵精致、脆弱危险的货品,许多人想得到你,为了手握左右时局的能力和无法分说的不甘。而我,我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想得到你。不为什么权贵,没有什么古怪心理,只是发自心魂,作为一个男人想得到你的那种贪欲。”   “哪种程度呢?那种哪怕你芥蒂抵触、不屈不愿、不爱不肯,也要把你锁在我怀里、与世隔绝只准我占有的程度。”   “你带我领略了大楚的繁华,无尽的传奇。但世间其他美好不属于我,我不肖想。我要肖想,只肖想阿姐不归。”   “我渴望你,在你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就渴了许久。”   “纵然为恩怨所阻,纵然为身份所阻,我也回避不了这事实。”   他捉住她两手,紧握在掌心里。   楚思远的棱角全部绕指成柔。   “我爱你,不归。”   她沉默了许久,才颤抖着问:“你……爱我什么?”   他仰首看着她:“我爱你生来冰冷无度的眼,却怀着世上最温柔的温情……看着我的神情。”   “有人爱代表统治的你,有人爱作为理想的你,还有人爱作为导师、对手的你……”   “而我,我爱你,只因为你是你。你是我一眼相中的,今生不做他想的良缘。”   楚思远低头吻她指尖:“你呢?” 第83章   不归指尖烫得一抖,不觉欣喜,反而觉得有如刀割。   楚思远安静固执地看着她,不再出声。单方面的剖白之后,便只剩漫长的寂静和浓重的药味。   “你呢。”   不归想抽回手,叫他握住了。   门口忽然传来罗沁的声音:“启禀殿下,公子,国都有帝旨来传。”   楚思远恼火,不归神志一凛,反手抓住了他的手,低声道:“先扶我起来。”   楚思远站起把她扶起来,又弯腰给她穿上鞋。不归触电一般想躲,脚裸却叫他握紧在掌心,不容得挣脱。   待穿好,不归连忙落了地,急着要外出,却叫他攒着气拉在臂弯里,要这样亲密地揽着往外出。   不成体统。   不归脑中嗡嗡,却也只能由着他这样牵引着自己往外去。   门开,罗沁看见楚思远落在不归腰上的手并没有多惊诧,只是向旁边让开,轻声道:“殿下,国都的人来了。”   不归抬眼看去,迈开腿想向前,楚思远却固着她没有松动。   楚思远在这一瞬间只想带着她远走高飞。   前方传旨的人见此僵局,快速地反应过来,握着圣旨也没有托大,直接来到了药庐前,清了清嗓子道:“四公子,请接旨。”   楚思远眼神比之前更为锋利,几乎要把来者盯穿。   不归见他半天没反应,也没有跪下的意思,不由得抓住了腰上的手,低声唤他:“思远。”   传旨官再重复一遍,楚思远依旧不动:“我在听。”   传旨官额头已经冒了汗,却见不远处的振武军凶神恶煞地握着腰间刀鞘,似乎是只要他敢强令主将屈膝他们就马上剁碎他一样。传旨官求助地看向公主,对方却神情恍惚闷不吭声。这倒霉的人只好硬着头皮展开圣旨,逐一念起来。   圣旨上传的都是对四公子的诚赞,从西北一路夸到甘城的剿匪治疫,最后宣他回宫受封。   前面都是虚话,最后一句才是最重要的。他回去,耗在此处消极怠工的公主必然随同。圣旨上无一字提公主,却都落在了她的实处和弱点,那才叫九五手中的太极乾坤。   楚思远垂眼看了她,这个视角看下去,她像手无寸铁的食草动物,束手无可逃脱。   不归沉默了半晌,在他臂弯里轻声:“思远,接。”   楚思远阖了一瞬的眼,低沉道:“楚思远,接旨。”   传旨官如临大赦,连忙将圣旨交了过去。   楚思远接过,转头随手就扔给了李保。   不归掰开他的手:“回去了。”   楚思远揽回来:“你身体不行。”   “休养够了。”不归拍他的手,小声道:“鱼儿,再听我一回的话吧。”   楚思远颊侧咬肌绷成一线,松开时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同意了。   当天下午,联同振武和康王一行人,全部整装完毕,离开了甘城。   不归来时打马,去时只能捧着药炉子窝在马车里,听罗沁将这些天积压的东西屡屡报出来。   甘城令在她病倒那一天,趁着其他人慌着手脚投河了。天御把他捞出来时人还有一口气,但什么也不肯说,很快就咽了气,没有说出那群振武旧军的山匪到底如何出现并作乱。刘采仲因此更是断了搜查,郁卒得不行。   甘城中千户人家,因疫毒折了近半,这笔冤魂账也只能扣在山匪头上。   接下来便是国都的变动。   “宫中暂时是柔妃娘娘在主事,朝中刘宰相回了凤阁,上头没有告解到底是谁算得暂时主掌凤阁。”   不归嗅着药气,左眼模糊看得不舒服,取了眼罩绑上,听了半晌才吭声:“轮到柔娘娘主事了。”   罗沁接口:“暂时罢了。回了宫,后权恐怕还是会交接到广梧和内务府。”   不归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口:“三位娘娘同在宫中,陛下芥蒂冯氏,厌弃楚氏,但这二位娘娘所出的皇子都封了王。你知道为什么一向以来最投陛下眼缘的陈氏,她所出的却没有封王么?”   罗沁怔了怔:“我不知道。”   “寒铁星花。”不归闭上眼靠在车壁上,声音随着马车的颠簸而微微晃了起来,“有个人,说要打一枚寒铁星花求亲。”   罗沁抬眼望了望车顶,诚恳道:“这公子必然十分十分喜爱求亲的女子。”   不归轻轻踩了一下她的脚:“小先生,你就不觉得这话十分耳熟么?”   罗沁认真地想了半刻,认输了:“想不出来,请殿下赐教。”   不归睁开眼:“你十六那年,一群小孩到广梧做客。思坤曾讲一个故事,惹思鸿叫嚷了。”   罗沁立马就想起来了:“黑熊要摘一枚寒铁打的花,送给红狐狸……”   她复述过后,有些不解:“怎么了?”   不归捧着药:“你瞧,不是谁,都能圆满求亲的。”   罗沁遂唉声叹气:“公子真可怜,我一个奴婢,此时倒同情起他来了。”   不归又闭上了眼,轻声:“闭嘴。”   罗沁知道她没睡下,又说起来:“我跟着殿下这样多年,殿下少年时还好,猜得出一二,如今时常不知道殿下话中何指。但请殿下传个明清些的命令,这回去,第一步该做什么?”   是查你的毒,还是掌你的权?   她都清楚,可她却轻挑了窗帘,看了一眼外头马上的人,哑声说:“我要先去找个答案。”   罗沁摸不着头脑,最后也只能归结到是四公子的缘故上去。   *   待到长丹,已经是傍晚了。   与离开时不同,楚思远这回归来,城门口熙熙攘攘排了好些官员。他一下马,便听了满耳朵的恭贺交赞。   如果没有甘城一疫,如果他带着那些新兵一路顺遂赶回长丹,也许此刻他会打从心里感到高兴。但此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所剩一半的振武,和那马车里下来的心爱的姑娘,他只觉耳边的美言讽刺不已。   不归掀开车帘,看见他大踏步而来,手伸到她面前。   不归摇了摇头,自己下了马,擦过他身边时轻声道:“今日之内,必还你答案。”   楚思远眸色一亮,转身看着她换上皇家與队的马车。   因着这一句话,缓回皇宫的这一路,便不算煎熬。   *   皇宫早有了安排,接风洗尘宴备得热火朝天,极为隆重。   楚思远要跟着她走,不归没让:“去办你的事,办完再回广梧。”   楚思远没再多说,转身去料理同僚和属下的事。   不归看着他离开视线,侧首对罗沁道:“你回广梧主事,不必跟着来。”   “殿下要去哪里?”   “柔娘娘那。”   病愈的人虚弱。不归走得慢,便也慢慢想。等来到柔妃宫不远处,昔日那安静的去处如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中又秩序井然。   不归没让宫人跟着,摘了眼罩自己袖手上前去。   柔妃宫门前的人见了她,连忙下阶去迎。不多一时,穿过简约的宫廊,她看见书房内简素的一个白衣背影。   宫人退下,不归上前欲行礼,柔妃稳稳托住她的手,带着她去坐下。   “不归甘城一去,可还安好?”   不归轻笑:“回柔娘娘,还算顺畅,只是给长辈们添乱了。”   柔妃握惯了兵戈的手心有薄茧,但笑意温婉:“多心,你顾自己便好,不必只往自己身上挑毛病。刚回宫好好歇着,待过几日,你休养全了,这些琐事还得挪到广梧去——”   不归反握她的手:“柔娘娘,不归今来不问这些,想问一些旧事。”   柔妃便斥退闲杂人等,只剩她二人:“你只管问,柔姨知无不答。”   不归顿了一时,缓缓道:“当年琼林宴晚,我去养正殿面见舅父,当时您正从殿中出来。”   “不错。”柔妃正声,“当夜陛下封两位皇子为王,我对你说思坤不会卷入嫡争,此话如今、将来也都做数。”   “柔娘娘恕罪。”不归低声,“这几年来,我心中戒备,细细查过诸位皇子,查出了您的旧事。”   柔妃陈暮的神色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更早的时候,思坤曾在我宫中说过一段故事。”不归轻声复述了那黑熊与红狐狸的旧故,又说:“有远赴者欲折寒铁花,不复归,等候者红衣换白衣。”   陈暮指尖颤起,眼睛先湿了:“只在他小的时候,笼统说过几回。他素来记忆不如何,难为……记住了。”   不归也记住了。慢慢地查,在楚思远离开的半年里查清了。   故事里的黑熊名陈礼,红狐狸名陈暮,俱出国中显赫将族陈家。只是他出于旁系,攀不上主家高贵的嫡女暮,虽相悦,身微不足以提亲。   他便奋力去搏与她匹配的身份,参武举,败于平民于霆。将家不笑未上三甲的其他将族,反笑他这陈家儿郎败于草芥。旁人仰望不可求的榜眼,于他反而成了耻笑。   又再时,传闻新帝有意与陈家结亲,这年轻人分说不出,急迫入心,欲予切实功勋自证求亲。临走时折了烈烈如火的芍药簪在心爱的红衣姑娘鬓边,对她道,凯旋时以寒铁星花为聘。   他没想过她在不在乎此些。   他也没想过,芍药别名将离,本不该以此道告别。   寓意不详。   那一年是个将星陨落的不详年。南境于霆返朝毒发身亡,西北国境不安,陈礼殒命。   自幼爱猎猎红衣的嫡女暮一夜焚尽了红衣。   她再也听不到心上儿郎赞一句红衣如火。   火里的红,与嫁衣的红那样相似。但今后长生,她与此再无缘了。   世家之贵女,未嫁怀得子,传出便是一族的耻。换上白衣的嫡女暮欲出城之际,被新帝的暗卫天御拦住了。   世家与帝权的交杂,也便无休无止地延续了下去。   *   陈暮闭上了眼,眼中一晃而过的水光干涸,就如十数年前的深夜,烈火焚尽了红衣,也烤干了眼底。   再睁开眼时,搁浅的是经年未亡人的寂寥与苍凉。   她垂眼:“帝家之事,我还以为,今生不会有人能翻出这旧事。”   不归低头:“是我逾越了,此事我绝不会外露,这一点您放心。”   陈暮摇头:“无妨。经年旧梦了,那些旧固守,如今回头看,并没有什么可惜的。”   不归沉默了一会,低声说:“不归叨扰,想问您一事。”   陈暮忽然觉出了她眉眼间的不寻常。   “您是否……因其人之亡,因未果之缺,更为、更为刻骨铭心?”   陈暮安静了很长的时间。   “年少时,觉得死亡惨烈,痛彻心扉,不忘不改是矢志。还以为再二十载,任多牢固的眷恋,也只余死水微澜。”   “不是的。”陈暮望窗外的苍穹,“刻骨与刻魂,都是铭心。”   “与生死无关。”   *   她回到广梧时,天已经黑了。   换了常服的楚思远在庭院前,勿语观语两斋前的阶上,坐着低头逗弄肥花猫。人如玉,人如刀。   他绕着修长的手指在花猫眼前晃,花猫尾巴轻轻拍打地面,仿佛是漫不经心的老神在在模样。   他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了红着眼睛的她。   花猫迅疾奋起,合爪拍住了他的指尖。   他与她安静凝望了片刻,另一手伸向她。   不归正要开口,身后忽然传来纷杂的脚步声。   她转身,看见为首的贾元和身后的御前宫人,脑海中如遭鼓击。   贾元向她问过好,展开了圣旨,接者是四公子楚思远。   广梧宫中众人跪下,听候圣旨。   楚思远放下猫,虚虚着跪。   “——封四皇子楚思远为王,封号郁。”   楚思远看了她一眼,行过礼:“臣,谢主隆恩。”   不归怔怔看着他接旨。   郁王。   他又变成郁王了。   他站起身,提着那卷万丈荣耀的圣旨来到她面前,抬手拭去她眼角,蹙了眉头:“怎么哭了?”   不归挥开他的手:“思远,我……有话想和你说。”   他僵住,拉着她进了勿语斋,克制着心中翻涌转身去把门关上。又觉不够,跑出去叮嘱林向:“我若不出来,谁也不许来打扰,皇帝也不行,知道吗?”   林向不明所以地点头。   他这才迅速折回去,重新拴了门,回身时假装很淡定:“嗯,你说。”   不归呆了半晌,才开口:“接下来,我所说的,也许荒谬绝伦,但确实属实。”   楚思远点头:“我都信你。”   不归又看了他半晌,才慢慢地开口:“我从上一世来。我在二十五岁那年,闭眼回到了十五岁的时候。”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垂了眼帘,很虚地扯了个笑:“回到了……初次见你的时候。”   楚思远颤了一下。   “你当时……或者直到现在,想来也一定有疑惑,为何初次见面,我便那样珍重地抱住你。因为……”   不归视线模糊:“因为在我二十二那年,还未弱冠的你,挡在我面前,挡了一支带疫病的毒箭。”   她徒劳地捂住他的伤口,隐约听见他一声轻唤,而后天地失色。   醒来时眼睁睁看着他寸骨不留,此后不得好梦。再多的困相思也不能赐一个青稚、少年时的好梦,只有不休的死亡,天地间的火与雪。   不归闭上眼,平息了好一阵,克制住微颤的肩膀,强制跳过后来的三年惨白,睁开眼注视他:“再后来,我回到过去,拥有了新的半生。我找到了你,失而复得,前世的疮痍归了无,一切恍如新生。”   “你说你……初见时便一眼相中良缘,你的情意纯粹炽烈,和我不同。”   她越说越艰涩:“我想告诉你,我当时之心,在于生而复得的喜悦、愧疚、憾悔,乃至更多难以言说的两世情愫……”   “我和你不同……这份感情,我无法还你纯粹。”不归越说越乱,弯腰捂住了眼,“鱼儿,我也想回你一个干净单纯的心爱,可是、可是……生死交错、命途卷债,我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脸对你说……”   楚思远忍不得,上前握住了她两臂,让她在自己面前站直,看着自己。   他想通了前因后果,从初见时她的失态拥抱到这一刻的种种,全都恍然大悟。   他看了她许久,低声:“你想告诉我,因为我死,因为愧疚,所以——你想补偿我,你便对我百般纵容,才对我这样好?”   “……是。”   楚思远松开手,闭上了眼,眼角都湿润了。   不归抬手想触碰他,但是不敢。   他心潮起伏了半晌,睁眼看着她:“你以为,对我之心掺杂两世生死债,不纯粹?”   她不说话,他捧起她的脸:“看着我,不归,你好好看着我。你回头仔细看,你到底是因愧疚而对我动心,还是因为……先爱我,才愧疚?”   不归混沌的脑子大雾散去,新旧一切不断回响。   陈暮的白衣,为无名的亡夫所穿。   那么,自己呢?   前世三年黄袍下的白衣,不也与此类似吗?   那白衣,到底是为诸多故人而穿,还是……   你自己回头看看与他的岁月,你待他的千万般温柔,他待你的千万分赤心,你真的从未动过半毫的心?   你回头看一看,那些日积月累的钟情溺爱,真的没有——半句欢喜?   “你后来的痛苦,只是因为我身死给你留下了太惨重的印象吗?”楚思远问她,“没有丝毫的……痛失所爱么?”   漫长的寂静之后,她忽然抱住了他,埋在他胸膛上呜咽。   楚思远不动弹,让她自己慢慢收紧力道,直到她的哭声越来越响才拥住了她。   “不哭了,不用哭了。”他贴着她的鬓角安抚,自己却也好不到哪去。   不归抓着他的后背,仿佛是初次这样痛快地哭出来。   前世他死了,他烧成灰了,她不能哭。后来她成帝王了,天下没有能束缚的了,可泪都叫火灼干,哭不出来了。   再随后重生,近五年的失而复得,不必哭了。   那些隐忍按捺压制的痛苦和情意埋在表面的岁月静好里,以为就此渐渐自行磨去。   从小所有人就嘱咐她,殿下有疾,应收性敛心,情绪不宜波动,喜怒哀乐不宜剧烈。   欢喜也克制,怒火也压制,就连哀丧也下意识地不敢痛。怕松了这一切,一切便都收不住。   不敢欢喜,便不知了喜欢。不敢放哭,便不知了深爱所在。   生生把……最好的时光耗费了个殆尽。   不归抓着他,断断续续地唤着他的名字,哭得淋漓。   楚思远顺着她后背,声音沙哑:“你还没回答我呢。我爱你,你呢?”   用了两世,前后十五年,才悟出了这样来之不易的一个字。   漫长,不是拖沓;曲折,却也不离奇。   一眼的目成心许是一刹那,随后的两心相钟却要耗费一生。   本就不轻易,本就坎坷。   繁华与缟丧退去,才来到了这里。   “我爱你。”   ——这一生,从此不必坎坷。 第84章   夜间,大殿中的封王宫宴,主角却没有到场。   座下众人看着宫人来来回回跑了几趟,四公子却迟迟未来,联同骤然请兵出宫的公主也没有回来,不由得心生疑虑。   高座的宗帝起初有些郁色,后来不知宫人来汇报了什么,宗帝露了笑意,随即扬手挥起:“开宴,不等他们了。”   他们。   定王捏紧了玉杯,指尖略有些泛白。   *   “不是说……只杀楚思远吗?!”   冯御史拍案:“四皇子不过是棋,公主才是最难铲除的,不趁此良机还待何时?等着公主反过来将我冯家赶尽杀绝吗?”   他兀自愤怒与惊惧:“不行,此计不可行!”   他是亲眼见过她年少病发的模样的。她一瞬面无血色,连唇都发白,手抓皱桌上一叠纸,鬓边冷汗瞬即便滑落。   她那样的身体,一旦染上时疫,即便当朝得治无误,可来日、来日……   他是恨她,却绝不想她殒命。   “万不可行此策,舅舅,我们必定有更好的法子击败他们,不能行此阴鸷手段!”   他徒劳地劝告着,冯御史正要气急呵斥,冯太师敲了龙头杖:“思平。”   他合手行礼:“外祖,请您多多斟酌,此计不通……”   冯太师温和地打断他:“好,你说说,何处不通?”   他拼命搜刮着:“以疫毒投放一城,不分青红皂白地损满城性命,有伤天道。”   “你只看眼前性命,来日呢?公主女流专断、藐视礼法,来日若扶四子继位,他们管得了这庙堂与天下?届时不论他人性命,我们江南一段,又有几成把握得活?”   “启用这一批贼寇,着实、着实冒险!万一他等败事,牵连我冯家,那该怎么办?”   “此事你不必担心。”太师两手叠在龙头杖上,“倘若他们果真能避灾祸,匪贼连同疫毒都不能击杀他们,老夫也不怕他们顺藤摸瓜。贼中有更令他们畏惧的把柄。这个亏,他们只能咽。”   他规劝到无可再说,眼角都急红了:“外祖、舅舅,你们不该瞒我此事!”   “不瞒你,你该如何?”太师摇了摇头,“定王,你是陛下的长子,你是王!老夫两朝帝师,子荫封族,经营日久才有这族中大蔚之象!民间常道,富贵不过三代,我冯家于江南代代为富,临老夫这才有贵之兴芽。来到定王此处,荣光至极,也履冰之至!”   太师敲着龙头杖,迭声长叹:“孙儿,外祖历经三朝,告诫你一句:皇家不该出情种,若出,天下必有祸端。”   “你不能让我们全族,因你一己私情而崩塌!”   一己之私是私,一族之利便真是公了吗?   私在公面前,永远低于一等。   冯御史最后有些不耐烦:“你年纪轻,不识人事,待迎了宛妗入府,这些私情便作云雾散了。届时,定王成了家,自会懂我等今日所说。大业才是至关重要的,至于私情,不过是唾手可得随手可弃之物,何至于念记至此、坏了大业?”   他们根本不在乎他的所想。   他不过是架在世家上的机器。   一杯美酒递到他面前,他侧首看过去,是这些年里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小表妹。   淑妃当年便是宗帝的侍读,她便也想这样撮合自己的儿子。   “别板着脸了。”宛妗轻笑,“不如尝尝珍馐美酒,看看歌舞。”   思平看了她一会,在觥筹交错里低头去附耳问她:“你也甘愿做这盘中珍吗?跟着我烂在这里头?”   宛妗笑意散了,看着他的眼神分明透露着难过。   他倒了那杯酒,敲着杯道:“我认了这命也就罢了,你竟然也逃脱不了。”   宛妗凝望了他一会,轻声:“表哥,我知道,你心里一直这般想:这世上,只有表姐是独一的。”   思平抬头看她:“妗儿……”   “有一天你也会知道,表妹也是无二的。”   宛妗举起玉杯,轻笑着向他合手,随之一饮而尽。   *   “你个丫头,出息了啊。”   思鸿吊着一只手,拿个银勺轻轻敲了敲阿箬面前的杯盏。   阿箬扬了扬眉:“怎么,你不训我?”   思鸿咿了一声:“我干嘛训你,爷爷训你了吗?”   阿箬笑了:“他什么也没说,只夸我箭术射得好,果断。”   “那不就得了。咱家又跟其他家不一样。”思鸿掏了掏耳朵,“远在昌城那边,那几天我都听见了他们议论你的闲话。现在回来,刘宰相再入凤阁,还有谁敢风言风语?父皇和姐在上头又不置喙,那便是默许了。”   阿箬看了看他:“我到底是旁系中的旁系,危害不到核心。哥,你就不一样了。”   思鸿吊儿郎当地盘了腿:“可拉倒吧,我算什么核心,上头能掌我生死,管不到我私情。”   阿箬长长地嗯了一声,蹭来与他同席,偷偷问:“瞧你这嘚瑟的小语气,怎么的,有定局了?”   思鸿眉飞色舞,又竭力压着那得意小声和她说话:“我跟你说,以后遇到你沁姐,别叫姐了,大胆叫声嫂子。”   “哟?”   “干什么啊你这眼神?不信哥啊?真讨到媳妇了!”思鸿嘎嘎直笑,“就等过门而已。”   阿箬挑眉:“你这么自信,不归姐姐是也首肯了吗?”   思鸿的怪笑戛然而止,嘚瑟的表情凝固了,随后一手托着腮沉思起来。   阿箬挫挫他的得意,笑着挑了他席上的好吃食拨在盘子里退下。   她绕了好大一个弯,悄悄来到原先在她对面席后的位置。   她看了那纤细挺直的背影一会,伸手在她右肩上一拍。   采灵右手端着的杯洒出了些酒水,她放下杯,往左后转去。   果然是这疯丫头。   *   “……好了,走吧。”不归轻揉了眼,“今夜宫宴的主角是你,别耽搁了。”   “不去了,今晚我谁也不想见。”楚思远把她拉回来,“我就守着你。”   不归挣不开,嗓子有些毛:“不像话。”   楚思远贴她额头垂了眼,眼底星星点点的微光:“不归,燕回,我欢喜你。”   不归咳了咳,神情十分不自然:“你怎么知道……我是燕回的?”   “想听实话?”楚思远抱着她笑,“老实说,第一次见到燕回就有阿姐的感觉了。”   “不可能。”不归不信,“萍儿给我易的容,不至于这样不牢靠。我易容外出从来没有人能识破。”   “其他人能和我比么?”他乐起来,蹭了蹭她鬓角,“我第一次见你时,你便是穿着少年衣裳。那天我第一眼看见燕回,虽然是内侍的着装,黑不溜秋的,眼睛又……”   说到这里他捧起她的脸:“你易容遮眼睛,伤眼吗?”   不归觉得他靠得太近,他如今给人的压迫感还挺强。殿下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如今竟怕起了眼前的少年。   她清了清嗓子:“不伤,至多有些不舒服。”   “以后不准易劳什子的容了。”楚思远捏了捏她的耳垂,“耳洞都不打的人,何苦这样曲曲绕绕折腾自己?”   不归没说话,耳朵热了起来。   楚思远看了她一会,凑近去烫她:“哦,是阿姐贪心。”   “我贪什么?”   “你不仅想做我阿姐,还想偷偷换个新身份,做我知音,套我话,往我心里去窥一窥。”   不归结巴起来:“这是、是担心你过得拘束,有些话你又、又不跟我说。”   楚思远搂紧她,压着声:“阿姐那么强势的人,怎么到我就不敢继续强硬了?这样曲折地来套鱼。”   不归闭嘴不说话,遇到轻易答不出的她直接侧首不谈。   “说啊。”楚思远环着她慢慢走,最后把她堵在了墙上,“你为什么要捏一个身份,偷偷摸摸来套我?”   他越靠越近,不归缩成个虾米,眼神胡乱飘。   楚思远轻揩去她眼角的残泪余韵,盯着她道:“你钟爱我。”   “……”   “你早就心爱我。”   不归无言以对。   楚思远看了她半天,等到她局促得想找地洞钻进去时才笑了:“瓜女子。”   不归憋了半天:“仙人板板。”   楚思远低笑,紧握了她的手:“来,和我走。”   “去哪里?”   楚思远不答,拉着她到桌案拉开最底下的抽屉,从暗格底下摸出一把钥匙,带着她离开勿语斋,走出广梧。   等到了宫路上,宫人少了,楚思远便弯腰把她背到背上,走得飞快。   不归无措地伏他背上:“我们要去哪?”   楚思远只是笑:“我就是想背你。”   一如当初你背我进广梧那般。   他带着她来到僻静的织罗园,穿过繁丽的石榴花影才放下她:“等我一会。”   楚思远找了一会,便在一处土地上停住,拨走一片土,露出了底下的石板。   他取出怀里的钥匙扣上去,复杂地扣了好一会,才拧开了洞口。   不归反应过来:“你以前就是从这离家出走的?”   楚思远拍净手,把她揽过来:“你没收了钥匙,我自己试着刻了收起来。这些年地下虽改了,但也没有堵上,我便一直收着,琢磨着里头的关窍。”   不归瞪他。   楚思远笑,也不解释,只朝她伸手:“来。”   不归握拳往他掌心捶了一下,叫他握住拉进了怀里,随即便被他带着进了密道。   顶上的石板合上,密道内随之一片黑暗。   楚思远从怀里取出一方折得四方的黑帕子,帕子一抖开,里头的玉片便晃出了璀璨的光。   “这是,”不归一眼看了出来,“昼珠?”   楚思远有些不好意思:“我在西北把珠子磨开成了几片,方便使用和携带,也不易折损。”   他把玉片放她手心:“你来照。”   不归便托着那帕子,和楚思远穿过了逼仄的曲环密道。一边走,一边不有自主地猜想他当时穿过这里的心情。   他们什么也不问对方。前世的,今生的,此刻的,都不说。   这双手紧握便足矣。   走了许久才来到了尽头,楚思远又取出钥匙扣上,更为复杂地扣着顶上的石板:“此处有改动,自我之后,密道变成了只出不进的设计,我费了很深功夫才摸准了这些机关。”   他的手又快又稳,不归在底下看得眼花缭乱,看不出什么门道来,也没出声打扰他。   最后一块石板扣过,整条密道都响起了齐整的沉闷机括声。   楚思远把她搂在身前,在她耳边道:“殿下,准备好了么?”   不归抬手贴在他手背上,楚思远手一颤,随即循着机括用力往上推,月色与星光纷纷扬扬洒了下来。   楚思远带着她上去,不归仰首,看见满天星河碎如斗。   脚下的沉厚石板关上,与土地合为一体。   楚思远紧紧把她捂在怀里,声音里是克制不住的激动和颤栗:   “殿下,你愿意和我私奔么?” 第85章   不归安静了一会,抱住这两世心魂想在他怀里说一句和你奔,忍了须臾,却只能闷声道:“只能与公子奔一夜,公子可乎?”   楚思远亲吻她发顶,不言说,只背上她在夜色里走。那密道凿得精细,路线规划得极其巧妙,地下走了约摸三刻,再出来时却绕到了数坊之外的隐蔽小山树林里。   不归伏在他背上,侧首看着他的侧脸,忽而便落泪了。   楚思远颈间觉有湿热,侧首看见她红着眼,便凑过去吻过她眼角,笑开了:“悲什么?我却欢喜万分。”   “为何?”   “万事只有无和一。你今予我一夜,来日必予我一世。”楚思远轻轻磕她额头,“我高兴。”   不归闷笑,问:“万事只无和一,那鱼儿留着那钥匙,琢磨了三载,就没想过再走?”   “我琢磨了三载,琢磨着怎么把阿姐拐出来。”楚思远说,“如今夙愿有望了。”   不归收紧手臂,贴在他肩颈:“傻子。”   “不归痴劲也不轻。”   不归压着眉头,抿着唇想笑又有泪意:“怎么,不问我?不想知道上一世……”   “嘘。”楚思远颠了她一下,沙哑道:“殿下,专注和我私奔吧,莫说你口中的情浅缘浅前尘了。”   不归一愣,依稀记得这话是自己从前说过的,不由得轻笑:“公子好生记仇。”   楚思远带着她穿过小树林,不归在他后背上看见小山坡下的夜色。长丹夜城万家灯火,喧嚣红尘安然,眼前人无恙。   楚思远背着她踏过月色:“是,故此来讨情深义重,善始善终的良缘了。”   不归眺望了一会,问他:“去哪里?”   “带你去皇宫外的红尘。”他背好不归下山坡,“你今夜不是殿下,是燕回,如何?”   “那你便是鱼儿,不是思远。”   “好。”楚思远笑。   不归想自己走,楚思远不肯:“你趴我背上,先假装假寐。不然眼睛叫人认出来,明天满城风雨,便都知道公主和野汉子私奔了。”   不归便轻咬了他脖颈一口,揶揄他:“野汉子。”   楚思远喉结攒动:“我倒是想野,但叫你驯成家养的了。”   “胡说。”不归吻那个细细的牙印,“都叫你套出来了,你野得很。”   楚思远便笑,下了山坡,循着人声而去,绕过许多户人家的后屋,捡着小路往夜市去。   走到了巷口,楚思远道:“先闭眼。”   不归照做。   楚思远侧首吻她眼睑,背着她迈出小巷,从阴影处走出,踏进了灯烛摇曳的夜市。   不归想,只这一夜,他想做什么都由他。她把掌控权都交给他,不管今夜之后何去何从。   她贴在他身上感受着他的温度,也萌生了这一路走不到尽头便圆满的念头。   眼前有光影掠过,楚思远似乎是停在了一个摊子前。   她听见他说:“老板,这个怎么卖?”   “便宜嘞,两文就够。”   楚思远一手稳稳托着她,腾出另一手取过荷包放了银两过去:“您别找了,我今晚高兴,很想与人同乐。”   老板乐坏了,忙不迭把东西包给他:“诶呦谢谢公子!您这是,带着夫人来夜市逛么?”   不归耳朵一热,素来冷白的面容红了。   “是啊,新婚燕尔,夫人娇嗔,走不得长久,就爱赖我背她。”   “恭喜二位新婚!这一看就知道,二位是天作之合……”   小摊老板把他俩夸得上天,听得不归脑袋越埋越低。   楚思远听了一会人质朴的夸赞才带她离开,脚都有些飘飘然。   待走出一会,他低声凑她耳边烫人:“听见了么?夫人?”   不归睁了右眼看他:“你胡诌!分明是你硬要背我的——”   楚思远直笑,带着她穿过长街,来到了戏舍外。   戏舍里头锣鼓丝弦热闹,戏声婉转,人声鼎沸,楚思远没带她进去。戏舍大门外有两座石狮子,右边有小孩骑在上头玩,还有另外的小鬼头要跑去左边骑。   楚思远抢先上前,小毛孩们哄地拥向了右头,好奇地瞧着他们。   石狮子光滑,触手也不冷,他便把背上的宝贝放了上去。   不归还没反应过来,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抱上了石狮子。   这位公主殿下前世坐过龙椅,今世坐过凤阁百官之首的交椅,没想到还有一天会不害臊地和一群垂髫小儿争座。还是个糙了吧唧的石狮子。   楚思远人高,不归坐上石狮子也没能越过他,这家伙人高马大地堵住了小孩们偷看过来的视线,把她堵在了一座石狮子上。   不归闭着一只左眼局促无措:“你干什么啊?”   他取出方才在摊子上买的东西,把一枚精巧的眼罩给她绑上了,随即亲在她左眼上。   “这戏舍从前是个祠堂,门口的石狮子说是镇邪祟的神兽。”楚思远低声说,“小孩儿喜欢到这来玩,一是当做骑马闹,二是为老人家所说,来驱邪祟与讨平安。”   不归争辩:“我又不是小孩儿……”   “你是。”他低笑,“你是天底下最顽劣、最不省心的小孩儿。”   不归被他堵着下不去。一群小鬼头举着冰糖葫芦在戏舍前乱跑,嘴里哼唱着咿咿呀呀的戏文。他们一边瞅着石狮子上的不归一边笑,露出一口口没长齐的牙。   不归见过很多意味深长的、不明所以的、虚情假意的笑,却没有被这样一张张干净单纯的笑脸包围过。   这周遭鲜艳热火,十里红尘驱赶了夜色的寒与月色的孤,犹比梦境更似梦。   眼前这堵着叫人下不来的家伙,便是她这两世里最炽烈的人间热活。   “小孩儿,小瓜女子。”楚思远揩她鼻梁笑。   “不许胡叫了。”不归面红耳赤,“快让我下去。”   楚思远不准:“再多坐一会,把邪祟都赶走,换个够本的平安。往后,同我长相厮守,命理同担。”   那群小孩越围越近,嘻嘻哈哈地说着小声话:“快看那个姐姐,生得好白呀,可是耳朵好红嘞。”   “肯定是被大哥哥堵着,发烧啦。”   不归也听见了几句,低头躲到楚思远的阴影里:“你……故意的。”   “就是故意的。”楚思远严严实实地挡住她,“原来把心肝当做小孩儿疼是这样的好滋味,难怪阿姐从前要拿我当崽子疼。”   他轻轻摩挲着她的脸:“我也想这样宠着你,钟爱着,溺爱着,一味只往心上揣。”   不归叫他这样堵了好一会,被磨得脑袋窜烟。楚思远这才不舍地把她带下来,继续背在背上走。   不归脸烫得没法见人,闷在他背上骂他:“野汉子坏透了。”   “野汉子还有好些坏招数没舍得用呢。”   “野汉子不务正业得很。”不归问他,“你那几年,一出宫就往这些热闹里跑?”   “可不是?”楚思远背着她看街边花灯,“搜刮着这些好热闹,收着待哪一日,把心肝从那死寂无趣的笼子里拐出来,嗅一嗅人间真正的烟火气。”   他又带着她去看面具,要了一对情人样式的戴上。两人来到情人花灯街边,看一河的胭红情人灯。   “这便是有名的情人河。”楚思远带着她在河边小亭坐下,把她搂在腿上暖着,“每隔七天可放一次,那些花灯留在水中七天,过后才被清走。花灯有限,能订到的都是好汉。”   “那便可惜了。”不归偎在他怀里望着,“我们订不到。”   楚思远笑起,带她到了河边,雇了一艘小舟,撑着竹浆笑:“你坐着,我带你去找最好的花灯。”   不归身上披着他的一件外衣,抱着膝看他撑舟。指尖垂在河面上,掠着他竹浆泛过的涟漪。   没过一会,小舟驶入花灯里。楚思远四顾,很快找到了其中最特别最明亮的一盏,眉眼都舒展开了。他拿浆把花灯挑过来,不归便把灯捞上了小舟。   楚思远坐下来,一手搂过她一手摆弄那盏灯:“你瞧,这是我自己做的。”   那花灯不转时外表和其它灯没什么不一样,待他把手伸到灯盘下轻轻一转才显现了妙处。底下只要一转,灯身便浮现七层玲珑影,转动起来时流光溢彩。   不归笑他:“奇技淫巧。”   “没事就爱瞎弄。要是能博娘子一笑,那可就有了大用处。”楚思远一边调那花灯上的七层分影,一边贴她鬓角说话。   “我从前抢订了两年的情人灯,破了花灯老板那的记载,混熟了。人家好心,便答应每回都留给我一个位子。寻常花灯不耐放,我自己便琢磨着做了一盏寄过来,那老板见我的灯精致,说什么也要放进河里。”   楚思远调了一会,七层分影拢到了最初的位置,浮现了制灯人从一开始的奢想。   他吻她鬓角:“你看,这是什么?”   不归伸出指尖描摹灯上的字,眼睛慢慢湿了。   她轻轻念出灯上二字:“同,归。”   “同归。”楚思远重复,抱紧她低声道:“我与你同归。上一世如是,这一世如是,生生世世都如是。”   不归描摹过流光溢彩的二字,听到这一句话时陡然落了泪。   楚思远轻拍她肩背:“你这小孩儿,莫要怕。”   不归也想止住,心魂却止不住一味动荡,泪水湿了眼罩,淌到了面具上。   楚思远轻叹一声,揭开了自己和她的面具,俯下扣她唇上。   甜的涩的都叫人动容,都耽溺其中,叫人不想从亲昵里分开来。   待她不足气了,楚思远才放开她,附到她耳畔轻声:“你气短,怎奈我情长。”   此一夜,情人河上星汉灿烂。   舟上人幸甚至哉。 第86章   是夜,不归由着他带着自己走过了长街巷尾,看过了诸多红尘。最后楚思远背着她去找客栈借宿,要了一间上房。   楚思远问她:“困么?”   “不困。”不归靠着他,“今夜玩得高兴,精神劲儿好。你呢?赶了半个白天的路,又背个沉甸甸的家伙走了半夜,累么?”   她想这人在国境站了半年,风霜把轮廓都给磨得愈发锋利了,这一天应是不算多累的。   岂料他说:“累着呢,此刻只想倒头就睡。”   不归楞了:“那你早说么,我下来自己走便可。”   楚思远不让她下去,背着她踩过楼梯,穿过廊道到尽头的厢房,进门后关上了门才笑:“累得慌,只想抱着燕回热乎乎地睡上一晚。”   不归被惹得语无伦次:“孟、孟浪!”   楚思远放下她,取了新帕子给她洗脸洗手,顽劣地揉了她的脑袋一把:“想什么把自己憋热了噻?瓜兮兮。”   他又拿着干净巾子把屋里收拾了一圈,不归想去帮忙,叫他摁回了擦好的椅子上:“你坐着,我一会就好。饿不饿?”   不归摇头,便看着他四处收拾和检查。   楚思远在窗边停留了好一会,随后才关好窗户,回头朝她笑。   不归问他:“乐个什么?”   他来到她身边坐下,裹住她两手:“这一夜,天御没有跟着你。”   不归微怔:“以前他们跟着,你知道?”   “一直被人盯着,总是能察觉的。”楚思远低头揉着她的手,一边哈着气一边说话,“像是时时被人监视着,叫人浑身不舒服。但今夜没有。”   他抬头朝她痞坏痞坏地笑:“没有人暗中监视你,除了我也没有人能保护你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不归轻轻踩了他的脚:“歹人。”   楚思远松开她的手,把她搂入怀抱里,摩挲着她发顶:“怕不怕歹人胡作非为?”   不归埋在他胸膛里安静了一会,小声道:“由你。”   楚思远怔了片刻,满足地喟叹一声:“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你能全心接受我。”   不归蹭了蹭他心口,沙哑了:“我也未想过。”   “我从前,一直以为你心里有他人。”   不归乐起来:“有谁?”   楚思远笑了:“曾见你画了小像,为了一幅小图和我置气。我悄悄搜罗回去拼全了,见是个无双的儿郎,而不是我,嫉妒得要命。”   不归想了起来,拍拍他推开,起身去搬来铜镜,往桌前一放,捏着他耳朵往里照去:“喏,无双的儿郎。”   楚思远对着镜,眸子明明灭灭,忽而转身来抱起她往榻上放去,解开眼罩,长长地吻了许久。   “不归,不归……”   不归抚着他后脑应:“不归在这呢。”   楚思远伏在她肩上,抱了她许久,哽咽了:“怎么过来的……怎么熬过来的……”   不归环住他后背:“不难过,这样看着你遂自然不过地走来了。每一天都听着你道早道晚,一切都好。”   楚思远收紧人,不敢问她的前世,但一想到她这拖着命途生死债走过的四五年,心中如有刀割。一想及那些虚虚实实的梦里见到的她,便觉心惊。   这两个人相拥着怯怯舔舐彼此的疤痕,各自惧怕着,唯恐是一场镜花水月,睁眼时又复严苛的现世。   他们在夜色里看着对方的眼睛,楚思远拥着她,一遍又一遍摩挲她的侧脸,仿佛在确认一件珍爱的易碎宝物。   不归安安静静地凝视他,抬起手揩了他鼻梁三下:“怎么还不闭眼?不是累了?”   楚思远又把她往心上拥紧了半分,捂上她双眼:“你先睡。”   不归拿开他的手,冰蓝的左眼透过他指缝看着他,泄了柔和的笑意。   楚思远便也笑,唇角是扬起的,眼底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不归往上拱,枕他手臂上,指尖在他心口轻敲着旋律:“睡吧,鱼儿。”   “我不想见天亮。”楚思远拉过被子给她盖好,“我真希望这夜没有尽头。”   “足够了。”不归轻声,“这夜够长了。你已给了我足够多的美好,已经够圆满了。”   不归贴着他额头:“不要多想,现在和我一起歇息,好不好?”   楚思远被她带着入睡,因心中藏着诸多无法分说的秘密,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明明她已经在他怀里,他却比以往都要不安。   恍惚之间他似又看见了那些画面。   他又成了小雨,由她抱在怀里慢慢地走。   长夜宫灯昏暗,他借着一双夜里明亮的眼睛看清了长路尽头是广梧。   她带着一只猫走上前去,宫门紧锁,她放下猫取了钥匙去开。他从地上仰起头,看见她一身的锦绣华裳。远处似有笙乐传来,也许在过什么嘉庆节典。   她开了广梧的门,拎着宫灯踏进去。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看见一个封闭里萧条冷寂的家。   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他朝她鸣叫,她垂眼道:“可是饿了?待会便喂你,莫要急。”   她开了锁,进了观语斋,身后的小宫人迅速收拾。她在桌前坐下,摆了许多椅子,接过宫人递来的食盒,从中取出一叠叠吃食,摆了一桌。   宫人退下,她脱去外头那一件华裳,着素服自己坐下,端起酒壶沿着酒桌一杯杯斟满。   随后她坐下,端起一杯,朝正中的位子合手:“舅父,新岁太平。”   说完自饮一杯。   她再斟一杯,向第二个位子合手:“叔公,边关太平。”   “慧娘娘,思鸿无碍。他的时疫已经治好,只是而今不愿踏足长丹,在昌城休养。”   “思坤,边关安定。你表兄守住了西北,你可放心。”   “茹姨,不归安好。”   她一杯杯饮,最后夹了小鱼干到他面前,摸着他脑袋笑,笑意苍白:“……鱼儿,小雨安好。”   钟声忽然从外传进来,响彻六宫。   他记起了这个钟声。   这是除夕夜。   楚思远眉头凝起来,鬓边出了冷汗。   不归一直在夜里看着他,见此便把手贴上了他额头,听见他挣扎着的梦呓:“不归——”   不归轻抚他发顶,轻声哄他:“不归在这呢。”   楚思远眼角出了水渍,不归一一拭去,抱着他轻轻摩挲。   再睁开眼时,天已破晓。   楚思远睁眼,枕边无人,惶惶坐直起来,看见她在窗口前,身上裹了一层微光。   他叫她:“不归。”   她便转头来朝他轻笑:“思远。”   这一夜,也就结束了。   *   天刚亮,皇宫守卫换了一班,年纪轻些的守卫偷偷打了个哈欠,刚想揉一揉眼,却看见两个人走来,手势顿时就僵住了。   那异瞳的白衣女子慢慢走来,长发垂到腰际,朝守卫的统领开口:“言不归回宫,劳驾开行。”   那统领翻着手中的名册,呆了:“这上面怎么没有记录殿下昨夜出行……”   她拢袖轻笑:“你想查?”   守卫被这一声悚出了寒颤:“属下不敢!恭迎殿下回宫。”   她走进去,身后的人被拦住了。   “放肆。”不归冷斥,“谁敢拦郁王?”   守卫快把名册翻破了,惊疑不定:“这这上面也没有王爷的出行记录……”   不归冷冷打断守卫:“还想查皇族?”   楚思远在皇宫门外看着她,看她不怒自威的冰冷神色,与昨夜里伏他背上、枕他怀里的温软模样全然不同。   曙光洒满她肩头,这人像是由泡沫聚起来的幻象。   守卫迫于威压,只好将他二人放行,一群守卫都战战兢兢。   楚思远踏进皇宫,又感受到了那令人厌憎的压抑。   不归一眼看出他所想,却也没说,自己拢袖走他面前,待得人少了轻声问:“生气了?”   楚思远想牵她的手,忍住了。他低声道:“我并不想做郁王。”   不归没回头:“你我皆留着楚氏之血,众生各有其职,皆无例外。”   楚思远走上前,问她:“你想争吗?”   不归敛着眉没答话。   前头忽然转出一队人,为首的人神色原本就不郁,一抬眼看见了他们,面色更沉了。   不归快步上前,把楚思远遮到身后,率先朝来人打招呼:“定王这是要出宫回府?”   “是又如何?”思平盯着她,挥退了身后的下人,冷冷地问她,“长姐昨日刚回宫,听闻身体抱恙才未出席。怎么今早似乎从宫门外回来?”   他逼近她,楚思远三两步上来把她护到身后。   思平见他二人情形,语气更重了:“公主与郁王同为手足,却亲近至此,着实有误皇族声名!”   楚思远刚要开口,身后人蓦然道:“便是误,也误不到定王身上。”   思平楞住了:“你——”   不归扣过楚思远的手走上前,唇衔着笑意,眼角结着冰霜:“昨日未见,孤在此拜谢甘城之大礼。来日定王若大婚,孤也想挑点好的相赠,比不过江南之手笔,还请定王届时莫嫌弃。”   思平看着他们相扣的手错愕,还未分说,他们便已经和他擦肩而过。   楚思远揩着她手背,半路无话,后头才默默开口:“你知道甘城是他们做的?”   不归指尖掠过他指节:“你想知道,回去我同你说。”   楚思远眉心凝起,踟蹰着是否与她说起贼寇一事,抬眼时却已看到了广梧宫门。   那梦境涉来,他拉住她往后退。   不归侧首看他,却见他满目的痛苦,连忙握紧他手:“怎么了?”   广梧守卫已看见了她,连忙前去通报,不多一时,罗沁匆忙跑出来了。   楚思远说不出话,扣着她的手发起了抖。   不归紧张起来:“鱼儿?”   “殿下!”罗沁来到她身边,神色急切不已,连话都说不全了:“你们怎么、怎么?”   “进去再说。”不归拉着楚思远走,罗沁拦住她:“殿下,你还是带着公子先去别处吧。”   “你说什么呢?”不归听了觉得可笑,随后脑中激灵,再观罗沁神色,明白了。   “殿下,宫里有特殊,你……”   “进去。”不归斩钉截铁,拉着楚思远向里走。   待进了广梧,宫中气氛凝重不已,昔日游刃有余的宫人们皆屏声敛息,见了她神色更慌张了。   楚思远也察觉了不对,来到庭院时不归松了他的手:“鱼儿,待会进门一句话都不要说。”   说罢她快步上前,肩背绷紧了。   楚思远追上她,等到了正殿门口,眼神更沉了。   贾元在台阶下朝他们行礼:“殿下,郁王。”   不归向他打过招呼,提裙上了阶,刚踏入正殿的门,正座的人便开口了:“回来了?”   不归凝滞了一瞬,随即合手,低声:“舅父。” 第87章   宗帝静静看着她,目光里的沉有如实质。   他轻敲桌子:“你昨夜私自出宫了。”   不归拦下欲上前的楚思远,合手弯腰:“不归胆大妄为,请舅父责罚。”   “你从何处离开的?”   不归低声:“楚家密道。”   宗帝皱眉了:“仅仅带着思远一人,你就敢离开皇宫?还敢在外夜宿?你可知宫外何其危险?”   不归笑了:“舅父,危机四伏者,宫中最甚。宫外比宫内安全。”   宗帝拍了桌案,动气了:“不归!”   她敛衣跪下:“陛下息怒。”   楚思远上前同跪在她身边,欲辩解却被她按住了手。她看他一眼,神色分明是让他保持沉默。   贾元奉茶来,宗帝忍住:“你们到底为的什么出宫?”   不归抬起眼,正儿八经地行礼:“不归去挑宅子了。”   宗帝疑惑:“什么?”   “舅父敕封思远为王,既然为王,怎能没有王府?”她严肃道,“他如今也是有高品级的将领,怎能继续住广梧?没有一座像样的府邸,来日怎么树威严?定王有广宅美妻,康王有一整座封地,他呢?”   宗帝有些噎住:“此等事说一声,自然有工部户部去筹办,需要你亲自去看?”   “屋里人的事,我不想交给他人置喙。”   楚思远咳了咳。   屋里人……   宗帝也咳了一声:“好……即便如此,又为何在外过夜?你们姐弟二人正当品貌,若传扬出去,令有心人杜撰该当如何?”   不归抬头看他,安静了片刻,像是试探又像是宣言,一字一句道:“情之所钟,身不由己。”   其他人都楞住了。贾元第一个跪下,罗沁跪在门口,慌得直颤。   宗帝看了她许久,才缓缓道:“你方才说什么?”   楚思远按捺不住,握紧不归的手道:“是我先招惹她的!”   不归迎着宗帝的目光望着他,道:“与思远无关,我钟情于他。”   宗帝闭上了眼,往后靠在了椅上。   楚思远有些无措,以为皇帝震怒,但又揽住她争辨着,不肯退步:“不归心净,是我拉她入的渊沼,陛下若要责罚,只管朝我来。”   不归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宗帝,观察着他的神色。   很奇怪,这天下至尊忽然呈现出了一种全然松懈下的姿态来,仿佛夙愿已了那般。   祭天那时的感觉果真没有错。   那时的宗帝在对她说起思远承认思慕自己的事时,他是希望她也应承的。   那目光含着急切,仿佛是在催促她去完成什么艰难的夙愿。   就好像……他在撮合自己和鱼儿一样。   宗帝睁开眼,轻声问她:“你当真喜爱他?”   不归点头,掷地有声:“是。”   宗帝在座上,眼角落泪了。   众人惊惶,贾元连忙上前:“陛下?”   宗帝失神片刻,随之站起,来到他们面前,亲手把他们扶起来,目光中隐含着复杂的神色。   “舅父?”不归托着他的手,抬起了手往他眼角而去,一时涌上了无边的愧疚和惶恐,“您……是不归做错了?”   宗帝却摇头,握了握她的手,开口似乎想说“无错”,但又转成了一句:“你……身体尚有疾,切记休养。”   说罢,他匆匆离开了。   不归转头追去:“舅父!”   贾元拦下她,低而迅速地解释:“陛下绝没有责怪殿下的意思,您放心。”说完他疾步赶到宗帝身边,搀着他离去。   不归唤着他,楚思远环住她,没有让她追去。   不归看着他的背影,红了眼角,喃喃道:“舅父……您到底期待着什么、厌憎着什么?”   楚思远环着她看向皇帝显得仓惶的背影,脑海中忽然掠过一个念头,顿时遍体生寒。他把不归抱回里殿,捂着她:“别想了,别想了——”   当日,宗帝下完朝回了养正殿,不肯让她进去。不归在门口等了许久,最后还是被贾元劝回了广梧。   一回来,她就把自己关在观语斋里,不让人进去。   楚思远在外敲门也不见应,他想了想,回了勿语斋。   不归正抱着膝盖,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缩成一团,忽然便听见了敲窗的声音。   她循声看去,只见一根小铁条伸进窗缝,灵巧地撬开了扣,随之窗户被推开,一个修长的倒挂人影出现在窗口。   不归:“……”   楚思远猴子似的翻进来,冲她笑了笑:“野汉子来偷人了。”   不归嗤了一声,摇了摇头:“也就是在自己家里,才由得你这样放肆。”   楚思远歪脑袋,嘬嘴吹了一声哨子,而后一阵铃铛声便悠扬地传了进来。   不归抱着膝望去,只见胖乎乎的花猫摇着尾巴,从窗外跳了进来,落地时脖子上的铃铛一阵晃,一身的肥肉也抖出了有光泽的漂亮波纹。   楚思远抱起被迫营业的小雨朝她走去,捏起它的爪子朝不归招手:“快劝劝咱们的当家,不要烦恼了。”   小雨一张硕大的猫脸,也不知道听没听得懂、顶着什么表情,只见它抖了抖胡须,绵长地喵了一声,冲不归伸出了爪子。   楚思远起哄:“你看,它叫你呢。”   不归展颜,放下腿抱过了小雨放在膝头,揉着它一身讨喜的肉说话:“你主子又逼你做些不愿意的事对不对?”说着她也举起小雨的爪子朝向楚思远,“这个坏人,我们挠他。”   小雨还真亮出了指甲,往楚思远手臂上划了划,倒把不归吓到了,连忙拢回肥猫捏后颈:“你还真来啊?”   楚思远撸起袖子递给她:“来。”   不归抬头看他,须臾自己张了嘴,在他小臂上磨了一阵,留下了个印子。   她指指自己肩头:“也还你一个。”   楚思远低头啄她一口,磕了她额头一下:“那这个呢?”   不归看着他的眼睛,忽然伸手抱住他。   花猫从她膝上跳下去,看了亲密相贴的两人一会,见没人理它,百无聊赖地自己追着尾巴玩。   楚思远松开她,半蹲下去揽着椅上的她,听见她略快的心跳。   “你怎么这样薄。”楚思远摩挲着她肩背的轮廓,“一张纸一般。”   “那也是,”不归喘足气,垂眼看他,“浓墨重彩的纸。”   楚思远抬头看她:“这么小的一只,却想要担我的他的诸多人的业障。做一张白纸,多好。”   不归抚过他长眉。她总是喜欢这样拿指尖去描摹他眉眼。又轻又软,每一下都带着无尽的爱意,温度里的眷恋与爱惜总让楚思远恍然以为是某个心照不宣的邀请,眸子由此要动上一动。   不归揩到他眼下,看他隐忍着的神色,慢慢道:“你是一支笔。”   楚思远认输般抱紧她,磨着她颈项喟叹:“那可怎么办?我不想锁住你,却还想画你。”   不归下巴磕他发顶上闭了眼,思绪如退潮,剩下了这个人。   真奇怪,昨日才确了心想,私奔了短短一夜,如今确像是已经与他好过了十年八载那般。这样亲密无间地贴近,也不觉突兀。他一来,她便觉得宁静。   “不归,怕不怕?”   不归手绕到他后脑,指尖抚着他耳廓没说话。   “我怕,既怕他反对你我,又怕他首肯。”楚思远轻抚她脊背,“除了他,还怕千千万万的天下人。”   不归轻笑:“昨夜拐人出宫时怎么不怕?”   楚思远也笑:“我胆小妄为。胆子大不到包天,包你而已。”   不归指尖溜到他颈侧:“小家伙,一张嘴这样能说。”   “喜爱你,攒了一肚子好赖话要说与你,一辈子都说不完。”   “那可怎么是好。”不归睁开眼,“我倒是怕起来了。”   楚思远抬头看她:“怕起什么来了?”   怕时间不够。   不归唇贴他额上:“怕两只耳朵不够听,一双眼睛不够看。”   “拿你整个的人来偿。”楚思远托着她,“心里腾好位置,一整个拿来装我。”   不归躲不过这样炽烈的眼神,被他抵得几近丢盔弃甲。   “宅子。”楚思远的呼吸落在她脸上,“娘子,你要挑哪一处来添置成新家?”   不归往后靠:“和我挨在一处。”   楚思远起身来,两臂撑在椅子两侧,把她圈在了身下。他想了一会,不由得垂了眼:“你早就想好了。”   不归勾住他腰间的玉佩,仰头看着他:“不着急回西北。让陈涵代替你去,这阵留在长丹,好不好?”   楚思远捞起她抱住,低声道:“你知道的,我唯你是命。”   不归摇头,环住他腰背轻声:“我昨夜看着你,忽然想要凤冠霞帔。”   楚思远怔住。   “简素些也没关系。一方红盖头,一壶合卺酒。”她徐徐笑开,叹息一般,“同你缔结命理。” 第88章   凤冠霞帔,红烛滴泪。   这是个不敢奢想的美梦。   皇室纲常,人伦怪谈,权争倾轧,有太多毒刺横亘。   她有时候清醒得近乎冷情寡义,有时候却又这样天真。   楚思远凝刻着她,几乎想要把她揉碎在怀里:“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不归轻抚他后背,几乎想要把两世错过的东西都在这时送给他。   门外传来萍儿的敲门声:“殿下,太医来为您诊治身体了,您能出来么?还是让太医改日?”   不归手势一顿,附他耳边:“来人了。”   “去看。”楚思远松开她,“我要一个康健无疾的不归。”   不归抚过他耳廓,他起身要原路返回,不归捏了他耳朵逮住人,拎着去开了门。   门口的萍儿瞪圆了眼,另一边在勿语斋外的林向也楞了:“公、公子?”   不归把楚思远推过去,笑了一笑,走去了正殿。萍儿瞪了林向一眼,转身跟上了。   到了正殿,太医恭恭敬敬地行过礼,不归落座椅上,露出皓腕,一方素布便搭上。   她看着那太医微微凝紧的眉,轻声问:“孤的毒,如何了?”   那太医一抖,立即镇静了:“殿下疫毒还有残余,来日还需好好调养。”   不归应了一声:“还有呢?”   “殿下心疾……”太医欲言又止,“有趋重之势。”   “那便调药。”不归淡然,“三年前孤曾病发,亏得太医院及时配出良药,这几年来颇有见效。如今,各位圣手应当也能配出相称的解法。”   那太医却冒了冷汗,话说得有些磕绊:“谨遵……殿下旨。”   不归顿了一下,等太医诊完,令萍儿和其他下人退下,沉声笑了:“怎么,孤是高估了各位圣手么?”   太医手一颤,药箱翻到了地上,神色慌张:“殿下恕罪——”   不归按住左眼追问:“调不出?”   太医伏在地上发抖:“卑职等不敢揽功……旧年的解方,不是、不是太医院解出的。”   不归安静了半晌,面无表情地起身来到太医面前,轻声问:“您直说无妨,孤这条性命,还能吊多久?”   太医叩地不敢言。   *   养正殿中,宗帝强撑了一早,而今在龙榻上不省人事。   御前瞒得严实,一旁数位常年照料皇帝起居的太医诊治着,贾元同样贴身伺候。这大总管站在一边守住,满殿的人就不敢乱。   宗帝面无血色,冷汗浸湿了几次帕子,神色是毫无遮掩的痛苦。   旁人喂不进药,贾元亲自去照料,换了声线轻唤道:“公子,饮汤了。”   宗帝动了动,迷糊着松了牙关。   一勺药囫囵入喉,溢出的是一句“月儿”。   贾元稳稳地将一碗药喂了下去,端着空碗起来时缓声道:“陛下今日,下了朝便在龙案前,除了料理朝政之外,什么也没有发生。”   龙榻下匍匐的人淌着汗道是。   宗帝忽然咳起来,翻到榻边朝下呕出了血。   贾元扶住他,太医连忙涌上来查看,贾元挥退他们,托着宗帝后背顺着。   “你冲我来。”宗帝梦呓一般落着泪,“你不能这样狠心……”   贾元斥退了寝殿里的人,按着挣扎的宗帝迭声:“陛下!月公主已走了,她已走了!”   宗帝从未这样失态过。他在唯剩忠奴的冷殿里又哭又笑,扫落了病榻上的枕与零碎的紧急备用药瓶,在满地的狼藉里沙哑地嘶鸣:“走了!这样狠心,这样恨!不归了、不归了!”   这病得糊涂了的帝王咳着,血和泪都在贾元的掌心里。   *   她在广梧正殿里默坐了一时,指尖摩挲着悄无声息间流失的温度,枯坐了一会,殿外传来脚步声。   她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扫了扫衣袂,转身时又是从容不迫。   “小姐。”薛茹一早从万隆赶来,见了她才放下心来。   不归上前:“不归莽撞,又叫茹姨挂念了。来时一路可乏倦?”   “不乏。”茹姨上上下下看着她,握着她薄细的手追问:“我瞧太医刚走,您身体如何了?”   “无事。”她轻笑,“与旧前差不了多少。”   茹姨松了眉眼:“当真?那旧药还能用么?”   “自然。来,您坐,我正好有事要与您商讨。”不归拉她坐下,移开了她的注意点,“当初拨走了万隆不少物资,城中如今税账可好?”   “小姐放心,诸事都蒸蒸日上,拨走的不足为虑。”   不归点头:“那便好。对了,我记得万隆也有官匠,造物也是大有名气的。”   茹姨问:“小姐是想要造什么东西?”   “一件衣服与一支箭。”不归说了几番仔细,茹姨听着凝起了眉。   她有些痛心:“真要到此地步?”   不归垂了眼,笑意淡了:“我只赌一回,不必用上最好。”   茹姨合着她的手,想说什么,不归反握她的手:“此事来日要脏了您的手,但我无人可托了。”   “我的手早就是一片脏污。”茹姨摇了摇头,“我只是希望,小姐不要勉强自己。”   “我会判断。”不归看自己的指尖,“也算成全他想与我不休不死的心愿。”   茹姨眉间一动,不归又拉住了她:“您来得巧,不如帮我料理朝服,我想到前朝去。”   茹姨摇摇头:“你先前奔赴甘城,刚回来一宿,怎么不先休息?”   “我休息足了,再耽搁便懈怠了。阿沁在后宫独木难支,前朝还有数种事端,我想亲自去看一看。”不归起身,“您刚到,先歇一会,帮阿沁一帮,至于我方才所说的物件,越快越好,切以隐蔽为先。”   茹姨应是,又问:“如今前朝有变,小姐不用去陛下那儿说个分明么?”   “舅父不见我,但我不想再耗。”不归轻声,“他希望我入朝,不会有二话的。”   她的步伐比平日要快上一些,茹姨见她神色匆忙,便先随她到观语斋。她看过紧挨的勿语斋一眼,进门后轻声道:“小姐对公子,手足之情甚重。”   不归没有说破,模糊道:“到底是养在身边长大的,我自然牵挂他的安危。再者同在广梧,我们便是休戚相关的一体,一损俱损——”   不归停住,笑了笑。   茹姨为她系上腰带,眼中有了疼惜神色:“万事莫过度殚精竭虑,公子如今也不同,往后他该周全己身。小姐多顾自己,一阵子不见,这身子骨怎么越发薄了。”   “知道了。”不归顺从应着,束起了发盘好,取了令系上便出门。   却见楚思远骑服束袖,正在门口等她。   他向她伸手,不归轻拍了他掌心:“欲去何处?”   “到守城那里。”楚思远看她一身朝服,无奈地垂下了手,“你怎么不能闲着呢?身体怎能吃得消?”   “太医诊断过了,没有大碍。来日有的是闲。”不归走他前头,“走吧小郁王,你该有得忙了。”   待出了广梧,楚思远握了她的手包在掌心里,茧子磨得她的手微痒。他看了后头,没看见茹姨才挑了眉轻声:“郁王不小了,该是娶亲的时候了。”   不归想展笑给他,扬不起便故作严肃:“娶亲耗费,郁王家底攒够了吗?”   楚思远自如:“比不过富可敌国的殿下,家底拿不出手。殿下不如看看眼前这人,可否以身相许抵一抵?”   不归揩了他手背:“这人成色一般啊。”   “比不过金玉在外的秀儿,却也是实打实的大好儿郎。殿下还未见真章,怎知我不值你一座城?”   不归叫他的厚颜惹笑了:“这脸皮倒是上等的物件。”   “自然是磨炼得处处可称一句好。”楚思远道,“不然怎么配上金缕白衣,振袂翻飞的国色呢?”   不归离他远了点:“夸你自己,别捧我,听着叫人起鸡皮疙瘩。”   楚思远笑开:“殿下脸皮怎么这样薄。”   “是鱼儿太厚。”   “鱼儿看上的人,是大楚最好的女子,当配最好的大楚儿郎。”他把她揽回来,轻声:“不才在下,非王非贵,敢以一介好儿郎自称。殿下何必妄自菲薄,莫说国色,天仙也使得,也不够。”   两人相伴来到宫门外,不归才抽出了手:“好儿郎,去吧。”   楚思远送她上马车:“好儿郎送你。”   不归拍拍他的手:“莫耽搁,夕阳时见。”   楚思远抚过她指尖,笑了:“归家见。”   他骑上马,她放下帘,二人遂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她在马车里看自己的指尖,半晌捂住眼睛模糊地笑起来。   等到了官署,她下车时又是往日的从容与威严。一路遇到各职官员,多是惊异视线。   但这一路,到底是畅通无阻。   不归来到佐政处门口,没等多久便进了门。   屋中刘宰相、冯御史都在,见了她神情各自精彩。   不归维持表面功夫道过问候,毫不客气地上前挑了位子坐下,听他们继续商讨。但冯御史没说太久便离开了。   冯家人一走,不归便不见外,仔细问起不在的日子里朝中的变动。刘宰相因着采仲效忠于她,也没有隐瞒藏私,一一细说起来。   待谈完公事,刘宰相起身向不归合手:“微臣多谢殿下搭救犬子。”   “宰相言重。”不归反行礼,“公子清白,没有理由受困折损。倒是累了宰相卸职,平白叫世家磋磨。”   刘宰相摇头称不敢。半年闲赋,再回凤阁,这原本风度儒雅的中年人神色枯了不少,受的世故人情必然不少。   他看了不归一眼,欲言又止。   不归急于办事,见一代宰相吞吞吐吐的样子有些不解:“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刘宰相叹了气:“犬子犯错,微臣万分感激殿下不仅出手搭救,还重用这庸材。殿下挽我刘氏,阖家上下都该感恩戴德,只是小女……”   不归挑了眉,心情忽然有些复杂。   当初阿箬与采灵一事,恐怕是给刘宰相造成了打击。她又在明暗里兜着给她们撑腰,不怪为人之父要说两句抱怨。   她转瞬想好,起身行礼:“宰相爱女之心,孤理解。只是有些话,宰相或许不爱听,不归还是得说。”   刘宰相连忙站起来:“殿下直说,微臣万万不敢受此拜。”   不归依旧合手:“大人请坐。”   刘宰相只好坐回去,不归亲自去沏茶,倒了一杯过去,等气氛和缓一些才开口:“刘大人,楚家妇不宜做。”   刘宰相一震。   “您令采灵成楚箬侍读,确实可以与当初的二皇子多亲近。”不归缓声,“为家族荣贵,奉爱女入皇家,没有不对。您的站位在此,与我也是一道,故此只要在我能力之内,必保刘家。”   “有此忠心则足矣。至于联两家姻,恕不归直言,不适合。先论俗世姻缘,康王与采灵少年时皆不见有意,合之不适;后论贵胄之族,”她抬起眼,“大楚之内,楚氏最不宜结亲。”   刘宰相僵住,一时不能言语。   “宫墙内没有永恒的风光,君主掂量天平,今时荣,必以来日崩持衡。真正屹立不倒的不是血缘,而是立于国中的才学。功于社稷才是永恒之道,不贪登天,便没有坠于深渊之日。联姻是把双刃剑,万不得已才以此钻研道攀上,刘氏一门所出皆是英才,不必被这阴影里的细则套牢。”   不归再沏一杯过去:“凡事没有两全。宰相以为,是以公子谋福于社稷延续门楣荣耀长久,还是以小姐入宫为后院人为好?”   刘宰相接过茶,还没能接话,又听她道:“大人或许以为,这二者统一更好。那么请大人再想,二者兼得的有哪一家?”   刘宰相坐不住了,答案呼之欲出,还能有谁?   不归轻描淡写:“而今冯家最为得势,不正是仗着前朝后宫如此?大人细想,冯家能容刘家成为下一个他们么?刘公子所遭之构陷,您心中也清楚。”   话过无痕折转,她轻声:“孤拦采灵之姻,一是不希望刘家成为下一个为祸社稷、盛极必衰的冯家。二来——”   不归斟酌着没继续说。这一对贵女的良缘终究过于挑战权威,她担心说得不合人心惹得老人家适得其反。终归言尽于此,该挑的都已到了,不用再拨。   刘宰相沉吟了好一会,饮了茶合手:“殿下所说,臣明白了。多谢殿下青眼,微臣父子必跟随殿下一派。”   不归行回礼,又听见他喟叹:“臣确实曾存有攀亲之心,无缘也罢。只是……为人父母,也希望她得一生安乐,享天伦与世俗温情。如今……如今她却要与县主……这……”   这老父亲的神色复杂得无以复加:“年少轻狂,自忖深情厚谊能长久。可待垂垂暮矣,膝下无小辈,谁来尽心照料她?”   不归自幼无父母,此时听楞了。   刘宰相拍了拍腿,一时情感充沛,长叹了一句:“都怪自幼宠坏了她!如今竟也无可奈何!”   不归忽然很羡慕起这一世的采灵来。   她得了俗世温暖,叛了长辈拟定的一生轨迹追于所爱。自家长辈虽抗拒,却也还是尽最大力气去包容和照顾。   虽有世家大族的弊病,却也不乏温情。   不归从前也觉得自己是这般得天独厚的幸运人,可是果真如此么?她到底是在依本心追求,还是被牵引着走那些来路既定的道?   不归看着刘宰相嗟叹闷饮茶,脑海中不觉尽力想描摹一个父亲的形象,却百般不得其解。   没多久,刘宰相平复下来:“臣失礼了,殿下勿怪罪。”   不归摇头,忽然问道:“宰相在朝日久,可曾结识我父亲?” 第89章   刘宰相楞了一瞬,眼中浮起了些人走茶凉的感慨:“言大人哪。”   不归几乎想搬张小板凳坐到他跟前:“您一定认识他,是么?”   刘宰相道:“让殿下失望了,臣与言大人只是点头之交,并非至交。”   不归点点头,一脸不必说的期待。   “言大人,”刘宰相回忆起来,“君子也。当年他与于霆将军最为交好,一位文雅,一位热活,二人各占科考榜首,一时天下仰慕,也招不少世家嫉恨。于大人吃了不少绊子,棱角依然不受磋磨。而言大人,那是极好的性情,进退有度,待人不卑不亢,遭了世家排挤仍然能回旋游刃,气度品量在朝中是无人可匹的。”   “当时朝中不少人想与这两位大人结个亲事,”刘宰相回忆到这里乐了,“但两位像是串了口供一般,都说是心有所属了。他们在先帝继位最后一年考的科举,那时二人都未弱冠,端的是仰玉修竹的人物,旁人嫉之,却也暗暗服气,抹不开脸面罢了。”   不归听了好一会,刘宰相到了时辰要归家去,她起身行礼道过谢,随后回了女官署,翻着积压的一些案牍记录。   一面看,又一面在脑海中想象生父该有的模样。   想来也只有特别好的人,才能叫妻子不远千里追逐而去吧?   如今悟了一点心爱的滋味,便明白了父母亲那不渝之情。   她想得心中生了暖意,手中翻过一页,看见了定王弹劾自己的折子。   不归不看,直接翻了过去。谁知接下去的数页,全都是定王弹劾自己视朝政为儿戏、应速归长丹的折子记录。   不归敲了敲桌面,一点暖热心肠了无痕迹地烟消云散,耐着性子将一沓言辞激烈的弹劾录慢慢看完了。   翻完弹劾她靠在椅子上,不悦地揉着左眉,习惯性地唤了一声:“于卿,沏壶茶。”   无人应。   不归睁开眼,扫了空荡的女官署一圈,这才记起来,那于两文不知何故跑了。   不归静默了一会,默默翻开案牍继续看起来。   倘若能取得冯家养振武旧兵、造时疫、谋害皇室等大罪的证据,便有名正言顺的罪名将冯氏一族击垮。然而她翻着那些滴水不漏的记录,翻到尾页时心中涌起了气。   这批振武旧军隔的时间太久远,要搜寻证据难之又难。说到底冯家是怎么得的振武旧军,这一条不归百思不得其解。   若是甘城有留下活口,也不至吃这暗亏。   要动冯家,如今也只有临州卖官鬻爵一证。但凭此去对击,后续乏力,动不了骨。   不归看着自己的手怔忡。   冯家是动杀心了。世家大族,盘根错节,冯太师占朝堂一角就是几十年,淑妃进后宫近二十年,论起手段和资源来,纵使自己上头有决定一切的宗帝维护,仅凭这短短的资历根本撼动不了。   倘若时间足够,扶得贤王践祚,两边此消彼长,她也能在前朝蓄出锐,拔掉掌控半边江山的世家。   可是不够了。   杀心,速机……   门忽然传来敲击声,不归打断阴暗的思绪,垂下手应:“请进。”   来者是姚左牧。   不归一看他神色,便直觉有缺口了。   姚左牧上前行大礼,跪于地上合手,沉声道:“恭迎殿下返朝,臣有要案启奏,请殿下惩戒罪人。”   不归来到他面前:“何案?”   姚左牧叩首:“臣之叔父,姚真姚御史,十年前为奸人所害,暴毙而亡。”   不归屈起一膝蹲下去:“奸人为谁?”   “冯提!冯建山!”姚左牧压抑着怒吼,“当朝太师、御史杀我叔父,使我表妹沦为孤女!”   *   他打马过国都,满目繁华不入眼留痕。出了宫门,他眼中剩下的与西北风沙无误。眼前的繁华与西北的风沙枯坟并没有太大差别,换了皮子的杀机,明里的厮杀换到暗流中而已。   楚思远心中唯一的一点柔软来自宫中的公主,铁骨柔情之外,却是愧疚。   昨夜一历红尘,他竭力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热活的红尘客,可他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   昔日在国都困顿,尚有红尘影,如今从沙场回来,骨子里早已磨不掉森冷的杀伐。   军功的快速搏得,是一遇外域来扰,便奋力冲在最前方。短短半年,他斩杀掉落的头颅之数足以叫背后的无数将兵畏惧。旁人一柄刀剑用数月,他一月用数剑,血腥味早已从指缝渗入骨髓。燕背一夜,振武军携重器近身突击,他带头在前,心里默数收割的头颅。   从夜色斩到破晓,身后腥重,强弩用至废,他拖着沉重的第三把长刀第一个踏上燕背坡的堡墙,灭了最后一个抵抗的外域狼兵。大漠的晨光照在淋淋热血的燕背土墙上,也照在一身血甲的于小鱼身上。   长刀刺入地上,他两手交叠在刀柄上支撑杀满长夜的身躯,听见燕背坡下震耳欲聋的欢呼,心中却半点为人该有的情感都没有。   他看着大漠上的血色破晓,清楚地明白自己变成了什么样。   于小鱼没有被沙场的冷刀剑夺走性命,他比于霆、陈礼要幸运。   但那姑娘口中声声温软唤着的鱼儿,已经淹没在大漠里。   他留下了性命,搏得了震慑边境的军勋,却有另外的东西,同样死在了卷刃的刀上。   太狂。自以为不可战胜,不会受其同化。待擦拭斑驳青锋,才恍然发现回不了头,染血的指尖摘不下一朵花。   他曾贪恋着红尘,如今红尘在眼中成了血尘。   楚思远一言不发地拽着马缰穿过闹市与繁华街道,一路奔向了长丹城郊。圣旨上道将大楚振武的虎符交给他,看似是显赫气派,可他只觉头疼。   第一支振武军七万人,南境战胜凯旋,因主将不在,一支守名义上的令主易月长公主的封地万隆,一支守西北国境,一支守东北边境,国中国疆都无主分布。这支军队起于寒门,他说不准皇帝是想分化军权,还是想冲击世家。毫无疑问的是,他最多只能调动西北的振武军,剩下的不过是挂着主名,真要号令起来,轻则不受重视,重则受反噬。   陈家据守西北,也幸得陈家坚决不站党争,才一直没同化振武。他到西北半年,仗着速成,已经算是艰险的虎口夺食。而东北边境根本不熟悉,那边又去了思坤,来日如何定夺根本无法揣测。   楚思远赶到守城军那里下马,带回来的士兵有些归家养伤,好一点的则到这边来,这是头一天就定好安置去处的。   也幸而陈涵迟迟没调走,如今回来在国都的三大军营里还不算没个落脚地。   那边演兵场正热闹,振武军在和守城军切磋,边上有将领抱剑观看。   楚思远和相熟的士兵打过招呼,走到那将领身后抬手就拍,那人后脑勺像长了眼睛一般,侧身避过,剑鞘横来直往楚思远的面门。   楚思远以腕格开,三两下之间两人打了诸多来回,又快又准。最后两只手格在剑的两端,楚思远反手拔出剑,锋利剑锋而去,对方剑鞘避挡,最后一招剑入鞘中,互为平手。   “不错。”他收回剑,扬起眉笑了。   “还是比不过涵哥。”楚思远抱了拳,神采飞扬,“半年不见,少将军还是这么难搞。”   陈涵生得斯文,不比楚思远逼人锐利,笑起时更显得温和。他拍过楚思远肩膀点头:“辛苦了。”   楚思远笑:“还成,亏得涵哥在这,不然我们一行人都不知道跑哪去安顿演练。李哥呢?”   “领新军去城外的白涌山跑马了。昨天就有新丁来要投振武,李保检查完让进了。”陈涵撞了撞他,“你如今可都是军中人物了。”   西北边境军士一直不够,是唯一一支可以先招募再过兵部的军种。甘城损了不少振武士兵,再添新兵也说得过去。   楚思远听完却微微凝了眉:“我待会去看看新丁。”   “放心,他看完我还帮着验了。”陈涵压低声,“不是另外军营安插来的。”   长丹中为三军为主,一营守城陈家掌定,一营巡防,握在以冯家为主的世家当中,最后一军则是宫中御林军,听从于皇帝一人差遣。公主带军赶往甘城,皇帝就差了副统领郭鹤仁随从,足见重视程度。   楚思远一时百感交集,拍了陈涵肩膀道:“多谢。”   陈涵没当回事:“昨日起便是堂堂的郁王了,抬点架子,要叫小将们听个一两次可显仁厚,听多了未免失了威严。你年纪还小,免得来日统管其他军列受老将轻看。”   楚思远惊奇得歪了脑袋:“这还是我认识的少将军吗?这说起御下来还一套一套了。”   陈涵耸耸肩:“自小看着来的,不是不懂,不会做罢了。”   楚思远便笑:“懂那么多的少将军,怎么不到西北来?小弟可是一直等着的。”   陈涵抱了剑避开目光,低声道:“制衡之术罢了。”   国境有大将军位高权重地压着,即便满门陈家没有异心,上头也不敢再放一个少将军去往边境。翻来覆去的一套帝王术,不常是干这些扣押人质、威慑敲打的事么?   楚思远也就不问了,但看陈涵神色,不忿之外又复杂纠结得很。他再转念一想,也撞了撞陈涵,揶揄道:“少将军痴情种一个。”   陈涵猝不及防地就结巴了起来。   楚思远巡了一圈,等了小半时辰,李保才领着新军赶回来。那群新军下马来见他,神情激动又有些畏惧,楚思远到跟前去一一说过话,最后才去找李保。   李保咕噜咕噜喝过水,老大三粗地擦着嘴说话:“将军昨天不在,陈少将军在一边把过关,我就做主让他们进来了。”   “没问题,名单备好我去交给兵部。”楚思远抬起下巴示意李保跟他走,等到了安静点的地方才说话:“那些兄弟们的家里都打点好了?”   李保道:“都安抚过了,家里都是有兄弟姐妹的,老人家不至于没人照料。”   楚思远点头,又问:“其他人能融入守城军么?”   李保想了想:“相处一阵没问题。不过国都和西北作风不一样,待久了估计要软化。”   “我们暂时回不了西北,这不是一阵子的事。”   李保吃惊:“啥锤子情况哦?”   楚思远眯起眼睛:“差不多要打自己人的情况。”   李保咯噔一声,琢磨了半天,问:“小鱼头,你是算振武将,还是算郁王?”   楚思远沉默了好一会,最后也没给出答案。   夕阳日暮时,他才打马回了皇宫。   他迈着急匆匆的脚步往笼子里走,迫不及待想见一个干净的红尘。   到了广梧,红尘就在庭院中翻着书册。   他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不归。”   她抬起头来,冲他莞尔:“回来了。”   不归合起书册,他来到面前握住她的手,眷恋地摩挲着。   不归反握:“我下午把住址交到了户部那儿。如不意外,能赶在定王大婚前修好郁王府。”   楚思远睁大了眼:“那——”   “郁王府修好之时,你立府,我出宫开公主府。”不归轻抚他手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两府相邻。”   楚思远呆了一会,单膝蹲在她面前,附过去两额相贴:“贵邻好啊。”   “贵邻的墙高不高?好不好翻?”   “好翻。” 第90章   开景二十一年仲夏,定王楚思平推迟了七月的大婚终于要办了。   因是陛下长子,母族荣贵,各部都不敢打马虎,皆尽心尽力地操办。大婚一办,冯家的权派堡垒将更为固若金汤,他们的蓝图是将定王扶上帝位,同时将后位也掌握在自家人手中。   前后皆揽,那才叫权势熏天。   被寄予了这样厚望的冯宛妗回到了长丹城的冯宅中,静待婚日。   这一年她十七岁,自十二那年从江南来到长丹,五年里她每月只有一次机会可以与进宫的母亲见面。当她脱身于皇宫,踏进冯宅当中时,这个名义上的家与千百户陌生的长丹宅并没有什么不同。   母亲在门口等她,一见她便喜极而泣,拉她进从来不曾住过、只住这一回的闺房,随后便是一个上午的闲话。   冯夫人身体不足,诞下了她与一个幼弟,可惜幼弟不足百日便没了,否则当是冯家下代嫡子,贵不可言。而今冯宅中有两房姨娘,房中庶子庶女齐全,还有一个刚怀了几月的通房,待足月了也是要抬为正经妾氏的。   齐全的庶子庶女让冯夫人极为警惕。一上午,她与分别了数年的女儿所说的便围绕着荣光与贵荫。   “淑妃娘娘可喜欢你?”   宛妗点头。   冯夫人顿时松了一口气:“那后路便算是稳了六七了。”她满意地颔首,又问女儿:“定王也喜欢你吧?”   宛妗只浅笑,并不多说。   冯夫人对女儿的性情有些摸不准,便当她是女儿家害羞默认了,拉起她的手便附耳说起些闺中话来。   宛妗起初神色还维持着笑意,听了不到一会就从椅子上站起来,生生忍住了往外的脚,保持了该有的子女恭顺姿态福身:“母亲,您说了不短的时刻,不如先润润喉,用用膳食。”   冯夫人说了一上午,也确实有些乏了,看她神色微变,只以为是未出阁所致,也没往心上放,只去揽她手:“和娘一起去吧。”   “您先去,我收拾些房间。”   “也好。”   宛妗不露痕迹地抽出手,送她到门口,待看不见人了才撤下了笑意,垂了眼帘回屋。   心中有难解的复杂。   与其说是疏离、排斥,甚至厌恶,不如说是一潭死水的悲悯。   她坐在桌上看着这陌生的琳琅别致的闺房,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自己,做不到把这里当成一个家。   这簇温室里的花由着人修剪到待放,却在桎梏与摆弄之间,看到了许多从精美花瓶里伸展出来斜逸横支的花木。   这温温弱弱的花儿,也想要做自己的主,绽放自己想要的姿态。   午后,冯夫人开了后院宴席,邀请了长丹许多命妇贵女。有些从前也曾进过宫中国子监,还能说上几句,其余的来往皆是场面官话。她放眼看去,在座的小姐都是未来的世家命妇,命妇们也曾是这样楚楚动人的小姐。   庞大的世家机器永不停下运转。   宛妗兴致缺缺地拨着碟中精致的花式糕点,忽而听见一阵细微的骚动。   她抬头,看见了纤丽而来的刘采灵。   冯夫人略微有些变色,很好地掩饰了。   采灵上前福过身,端庄大方,抬眼微笑时的风华盖过了其他贵女。   “采灵听闻冯小姐不日出阁,十分想奉以贺礼聊表寸心,故此不请自来,望夫人勿怪。”   冯夫人亲自起身招呼:“瞧我这记性,竟把刘小姐给忘了,小姐快请坐。”   采灵笑:“不速之客,怎敢打搅各位雅兴?贺过冯小姐,便不负了昔年同窗之谊。”   宛妗站起来想走过去和她说话,手却叫冯夫人攥住了:“多谢刘小姐挂心,日后不妨多多来走动。”   宛妗听见身后的窃窃私语,也感受到了投在采灵身上的异样目光,只觉比采灵还要煎熬。   采灵自然明白,笑着道:“多谢。叨扰多时,我也该离去了,多谢夫人招待。”   她福过身,朝宛妗笑过,转身便走。   冯夫人轻推她,压低声道:“回去坐好。”   宛妗看着采灵的背影出了庭院,忽然抽出手,一言不发地追过去。   她不顾身后类似的异样眼光与呼唤,径直提着裙摆快步出了庭院。   采灵已过了第五出门,听见脚步声回头,有些楞怔。   宛妗追到她面前,屏退了丫鬟,攥着衣摆细声对她说:“灵姐姐,对不起。”   采灵回以一笑:“说什么傻话呢?不必说这些。”   宛妗的眼圈却有些红了。   如果不是自己将昔年三友前往丽妃宫中拜访的细节顺口告知了姑母,他们也不会顺藤摸瓜查到采灵兄长对丽妃的恋慕,不会以此设套陷害他二人,冯家也不必遭受打击,宰相也就不会答应蒙图罕的求亲,她与楚箬也不必……   她不知如何说,只能如此重复:“对不起。”   采灵松了眉眼,取了帕子轻擦她眼角:“不日就要出阁了,贵胄之家,可不能这样喜形于色了。”   宛妗的杏眼却更红了,握住采灵的手哽咽起来。   经年愧疚,满心羡慕,她是那样的口拙,说不出其中一二。   她送着采灵出了这七进七出的广宅,直到门口才松手。恰逢冯观文归家,她含着鼻音软软地喊了一声:“小叔。”   观文在原地楞了一会:“妗儿?”   宛妗也凝望着他,想从这数年里找出一些不动与动的地方。   他上前来抚她鬓角,笑了:“几年不见,咱们妗儿也成个姑娘家了,一转眼,竟要出阁了。”   宛妗闭上眼,感受这久违的温暖,忽然发觉,家中唯有小叔还是那般模样。   她轻声说:“我不想要。”   观文怔了些:“不想要什么?”   不想要这一眼能望到尽头的虚伪后路。   不想要心有他属的夫君。   即便她是那样想做一株花,做一株等石头开窍、回心转意的花,做一簇蒲苇,等磐石回头。   *   采灵出了冯府,撩开车帘上了马车,车中人顺势牵了她的手:“来得这么快?”   采灵笑:“又不是要去吃茶赏花,心意到了便出来了。”   “心意。”阿箬念了两声,心里自然明白,又有些不乐意,“单独约宛妗也并非不可,何苦到一众人堆里去受气。”   采灵轻扣她手:“我母亲早早不在,家里没个主母,这等场面该来一来应酬的。他不请,刘氏却不能不出。再者门楣底子在那,也不会有什么明目张胆的坏脸色。”   阿箬还是忿忿,又听见她嗟叹起来:“我瞧宛妗,是真不快活。何至于此呢?”   “怎么不快活?”阿箬歪了脑袋,“宛妗可是很喜欢定王的。喜爱这样久,终于能圆了与他结发的夙愿,岂会不好?”   采灵摇摇头:“我看她那神色,总觉得有变数。”   “要不是我如今声名鹊起,长丹贵女一见我就绕道,我还真想亲自去送她贺礼。”   “你就别了。”采灵看她一眼。   阿箬歪着脑袋看她:“怎么的?”   采灵轻敲她额头:“惹人心疼。”   *   冯观文见过了侄女后,独自在书房里怔忡。   自那天户部批下郁王府宅的修葺账目时,他就时而会出现这样的出神状态。   与思平不同,甘城一事,冯太师和御史并没有如瞒着定王那般瞒他,他知道言不归一去甘城会发生什么。   那一夜他未归家,在酒肆里酩酊大醉,弹着酒壶时而大笑时而凝噎,口中颠三倒四地说一段说书。   少年时惊心动魄的恋慕,怎么也想不到以这样的方式收场。   但言不归回来了。   与她注视着的楚思远一同回来了。   他没有在给郁王接风洗尘的宴上看见她,她和郁王一同没有出现。如今,她已经近乎明目张胆地显出二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情意。   世家中陈少将军、楚箬县主受其诟病,不过只算耻笑谈资,但公主与皇子?一旦坦诚,那必然要受天下文人口诛笔伐、后世史书批驳!   他们都在等她自掘坟墓。   他在远处看着她。甘城一行,她身形更纤薄,脸色也不比从前,可神采是飞扬的,眼中再也不是半年里的大雪寒意。   她什么也不怕。   “凭什么不怕?”他抓皱了掌心下的宣纸,自言自语,“凭什么同为贵胄,我们在罗网里苦苦挣扎……”   他们却撕破了罟,不惧也不退?   宛妗眼角的湿痕还在他指尖,他擦不走。   凭什么?   “荣光……给不了我想要的。”   *   宫中,演武场。   不归拉开弓,盯着那靶中一点,右手稳稳地送出了箭。   中不到红心,但也不至偏得太过。   这便够了。   “最近怎么来这了?”   身后传来含笑带乐的声音,不归还未转头,那人就附身而上,把着她的手上箭开弦:“要这样啊,燕回。”   不归耳边一热,翎箭脱手中了红心。   “你看,这不就射中了?”楚思远把下巴往她头上一磕,把她压得脖子一缩,神情像极了被筷子敲头的小雨。   不归抗议:“你起开。”   楚思远仗着身高欺负人,拿下巴摩挲着她发顶,蹭得她鬓发松散:“就不起,压你一头。”   不归歪了脑袋,他顺势靠在了她肩上,气息萦绕在她耳边:“你握弓的样子很奇怪。”   不归侧首看他:“怎么奇怪?”   “不忍,但杀气不假。”楚思远轻吹她的鬓发,“你并不喜欢这种事,也不擅长。”   他掰走她手里的弓箭,把这双手裹进他满是茧子的粗糙掌心里。他摩挲着她的右手腕,总是会想起自梦中看见的透着血迹的绷带。   不归轻笑:“术业有专攻,公子莫笑。”   楚思远环着她轻轻晃起来:“要笑也笑你可爱。”   “我瞧你才是要靠可爱吃饭的家伙。”不归磕他的头,“半年坐在深堂里,听着底下人传着四公子的悍勇事迹。人一回来,怎么个悍法没见到,这撒娇腻人的本事倒是见长。如何,今日不如给我开个眼?”   “不要。”楚思远蹭着她鬓角,耍赖似的,“我不悍,我可乖了。”   “乖?”不归重复,又加重了语气:“乖?”   楚思远笑了出来,他索性把她抱进了怀里,老实道:“乖的一面给你。”   凶的一面朝别人。   不归靠着他,那个曾经趴在自己背上的小小少年不知不觉已经长成如今的魁梧模样,这样靠着,简直像靠着一堵墙。   楚思远最近在打兵甲。报到兵部的数目不多,但联合思鸿在底下悄悄办了数倍的新甲。他不说,但她知道。   他们都瞒着对方一些事,又自觉地包容着对方的阴影,轮廓都在光与暗之间逡巡。   天空中振翅飞来一只白鸽,不停地打着转,落入了不归眼里。她收了散漫的心思,唇贴着他鬓角:“回去了。”   楚思远便背了她回去,路上宫人侧目,不归闭着眼假意在他背上假寐,阳光打在睫毛上,落下与余晖一般温柔的剪影。   她用着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凑他耳边:“郁王府要建好了。”   “好。”   “定王也要把宛妗娶走了。”   楚思远咦了一声:“阿姐这话,听上去好似有些感伤。”   不归起了玩心:“从前觉得你们十分般配。”   楚思远不答,加快速度把人背回广梧,一阵风似的。   待到了勿语斋里,门关好了,楚思远摁着人一顿欺负,等她换不过气来才松开:“我只要配不归。”   末了不够,他又恶狠狠地按住她,俯下来时极具压迫感:“不归也只能配我。”   那眼神,犹如狮子盯着兔子一般。   不归闷闷笑起来,拍拍他手背到跟前笑骂了一声:“呸。”   楚思远忍不住捏她的脸,又不敢用力。他的手是真的糙,没摸两下就把这冰雕一般的脸搓红了,顿时又不敢上手,改去抚她鬓发。   他低头小心翼翼地轻声:“我好想要你。”   不归猝不及防,一张脸霎时通红。   “贵邻,我们什么时候出去?”   搞事之余,谈谈恋爱⊙▽⊙ 第91章   他把人盯得太凶,饿狼一般,忒吓人。   原本就是这几日的事,但不归忽然不敢说了。   怕被一口吞了。   “说啊。”他呵着气热她,要她脸上的红一直往更多的地方蔓延,“吃了这么多年的鱼,什么时候反过来?”   不归踩他脚背:“咳咳咳。”   楚思远把她困在书桌前,笔架挂着的一排笔轻晃起来,暴露了她的紧张与无措。   不归叫他这样牢牢俯视着,色厉内荏道:“你先让开,妨着光了。”   楚思远逗弄她,就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狮子看着一只挥起爪子的小猫那样。   狮子想把猫拢在掌心,舔那一身看上去便十分柔软的皮毛,想把温度渡给猫。   狮子贪婪得要命,想得要命。   不归在这眼神里无从遁形,头皮居然发麻了。   门外有人敲门:“殿下在么?”   不归手脚并用抵开楚思远:“在!”   楚思远气闷,捏了一把她后颈。   不归缩着脖子,睨着他笑。   “小姐?”   不归听见茹姨的声音立即正色,拍了拍衣衫出门:“来了。”   门外罗沁在前,朝她挤眉弄眼地使眼色。不归上前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向罗沁身后的茹姨说话:“茹姨。”   茹姨看了门内的楚思远一眼,没说什么,回了观语斋。不归拍拍罗沁,自己也跟着回去。   一入观语斋,身后门阖上,她的神情登时就变了:“那东西做好了?”   茹姨没出声,默默往一旁挪开。书桌上摆着两个盒子,一四方一狭长。   不归沉默了一会,步伐沉重地上前,略过狭长的,打开了四方的盒子。   那是一件及冠服。   那华裳上绣着一条腾越的四爪龙,不归指尖停在华裳心口的位置,指尖下正是龙瞳。   “按照您的吩咐,此处织绣的线不一样。”茹姨沉声道,“质料与绣工挑的都是最好,小姐拿这当做贺礼,分量也够了。”   “不够。”不归抚着那龙绣,垂着眼,“我再绣上一层,得让他瞧出来是我亲手做的,他才会心甘情愿穿上。”   茹姨色变:“小姐——”   “库房里再挪出一千金。”不归补充道,她噙着浅笑,想起了什么遥远单薄的承诺,眼角弯了。   “他见了,自然会明白。”   东西收好后她又准备出门,茹姨为她束好发,解开她的束袖。   她问:“小姐想好了?”   不归颔首:“是。我不可能一辈子盘踞在宫里,我得出去。”   “公主府。”茹姨眼睛干涸,“小姐也到了开府的年纪了。”   不归看着铜镜:“我知道母亲一及笄就出了宫,我已是晚了。”   茹姨轻抚她的头发:“不晚。太快了……小姐也到了许配人家的年岁。”   不归眉尾一动,只笑不语。   “小姐可有意中人?”   “有。”   茹姨还想问,她又道:“有缘无分。说了也罢。”   理好衣裳,不归起身往外走。茹姨看着她的背影,又回头看了放着两个盒子的方向,觉得这孩儿既像易月,又像是什么人。   不归拎着装有太平山川的食盒来到养正殿。自回宫,她每天都到养正殿门口请安,宗帝私底下却一直对她的到来拒之不见。   也许是帝与侄深有默契,今日她拎着食盒来,远远看见了门口站着贾元,便知道宗帝愿意见她了。   “殿下。”贾元一见她就行礼,收了拂尘要替她拎食盒,不归避过:“贾叔,我自己来便好。”   贾元喏,引她进去,轻声道:“殿下天天来,您的心,陛下都知道。”   不归轻笑:“舅父可好?”   贾元在一侧,眼中流露了痛苦的神色,口中却稳稳道:“陛下都好。”   不归点过头,穿过灯影与袅袅的檀香,看到了龙案上的宗帝。   她放下食盒,提起裙摆跪下:“舅父,逆女来拜见您了。”   宗帝抬眼看台下的她,片刻后,他说:“朕闻见太平山川的醇香了。”   “是。埋了足有四年,是最醇的一坛。”   宗帝搁了笔起身,贾元上去为他披上衣,听见他说:“摆桌,朕要与不归品佳酿。”   桌设好,不归温壶斟酒,第一杯敬向宗帝:“舅父,不归妄为,您冷置了儿臣这些日子,不知可有消气否?”   宗帝举杯和她碰杯,摇了摇头:“女大不中留,干气也没用。”   不归险些呛出来,哭笑不得。   “朕不是抱守残缺的酸臭老家伙,想通了。”宗帝神情与往常一样,儒雅,豁达,宽宏,带着笑意看着她:“思远是个好孩子。你素来强硬惯了,休要欺负他。”   不归眼圈登即红了,强笑道:“我怎会欺负他?”   宗帝再碰她的酒杯:“不归,你休要怕,舅父还在呢。”   一句话几乎叫人眼泪夺眶而出,她用了极大的定力忍住,举杯仰头借宽袖遮掩了动容的悲欢。再落杯时,仍是那落落大方的不归殿下。   “儿臣无所惧。”她向他合手,笑着说:“您无所不能,不归不怕。”   宗帝伸手揉她的发髻:“朕看过了工户两部的折子,郁王府的选址选得好。”   “是。”不归笑着,眼泪却积满了眼眶,“来日与我做个贵邻,也好串门照应。”   宗帝和颜悦色:“郁王开府不宜过久,准备何时搬出去?”   不归垂首:“儿臣是想……赶在思平大婚前,最好就在这几日。”   宗帝点头,饮了一杯太平山川,将空杯伸到她面前,接到了她一滴泪。   “你们不是池中鱼,朕希望你们是雄鹰,真龙。时间到了,便该离巢。”宗帝放下杯,“天下未有不散之筵席,家人亦是。我们这一生会有诸多离别,无论是短暂还是长久,每一次离别都意味着新的征途。你是通透的孩儿,不必为那些不可避免的离别伤悲。”   不归离座跪下,闭上眼涩然道:“不归……谨听舅父教诲。”   宗帝摩挲她头发:“广梧永远是你的家。无论你去到哪里,你的根始终在这里。”   不归哑声:“您也是我的家。”   她到底还是没有问身上的毒。   这所剩无几的亲情,谁也舍不得破坏。   三天后,公主不归与郁王楚思远同时出宫开府,当天二府合宴,为避结党之私,两人只请了一些知交。   夜中小宴浅斟,蒹葭坊首席天涯做舞,少将军陈涵拍鼓应和,冯采灵弹琴,楚箬敲编钟。没个正形的康王借着酒兴搂了罗女官在怀里,握着她的手,两人共执一双筷子,跟着节韵敲起桌上的杯盏碟盘来。   冯采仲饮了几杯热酒,拉了长笛呜呜咽咽地跟着吹奏起来,身边放着一盏落了龙飞凤舞四字的灯。   无所长的粗人李保压力不小,便只跟着拍掌吆喝。乐到一半,这汉子不知是乐极生悲还是触景生情,伏到了桌上,宽阔的肩膀一阵颤抖。   大家都醉了。   公主在座上,一手抱着一只对桌上鱼食垂涎三尺的花猫,一手拿着支精致玉钗,闲闲地拨着杯中酒。   她细细看过私宴上的每一个人,轻轻哼着调子,目光转到座下的郁王身上时,曲子便不成调了。   楚思远并指抚过嘴唇,往她的方向虚虚一点,笑意蔓延开来。   她知道他的意思。   他说,我想吻你了。   不归眯着眼睛看他,捏起怀里花猫的长尾巴朝他摇了摇。   楚思远仿佛看见一只异瞳猫朝自己摇尾,举杯饮过,喉结攒动。   天涯跳了三支舞,刚要退下,少将军一手拍鼓,一手拉过他,把人拉到了身边坐下。   座中其他人嘻嘻哈哈并不在意,天涯知道他们都薄醉了,但他清醒着。   他比划着两根手指,含笑问陈涵:“少将军,你瞧瞧,这是几?”   少将军握住了那两根手指,耳朵也许是被酒劲催红了。   这一次没有结巴,他口齿清晰地说:“是天涯。”   边上的罗女官也取笑康王的醉意:“傻子,你醉了。”   康王楚思鸿抱住她大着舌头笑:“阿沁也醉啦。”   罗女官就连醉也是先生式的正经醉,她板着脸道:“我没醉,醉了的是傻子,是你不是我。”   “是是是,傻子一双。”他环着她的腰,摸到了她腰上系着的点金石,眼眶便热了。   他贴着她晃起来:“阿沁小石头。”   她靠着他稀里糊涂地喃喃:“公子小乞丐。”   这是他们第一次品尝到自由的滋味。溺在水中已久,忽然能透出深海透气,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的,也畅快纵着欢。醉里裹着笑,笑里交着指。   深夜,不归一一送走了这群知交,楚思远也出了公主府的门,老老实实地往郁王府而去。茹姨需得回宫察看动向,握着不归的手凝噎了好一会,也踏着夜色回去了。   不归目送他们离去,这才回了府中。   她屏退相随的婢女,执了灯走进庭院里。月色温柔,落在她皎白衣袖上,她望着月,望着这墙上月。   没过多久,墙上冒出了一个脑袋。   这人矫健地踏上高墙,身影镶嵌在一轮月里,也铭刻在一双异瞳里。   她朝他伸出手,他翻身落地无声,三两步上前,眼睛比星比灯都亮。   “等我?”   “等你。”   不归把灯递到他手里,退后一步,竖起食指笑:“给你看个东西,莫要眨眼。”   楚思远提着灯,歪了脑袋灼灼注视她。   不归后退几步,弯起了眼睛,一个手势挽上,裙袂在月光里翻飞起来。   “蓬莱问津追故人,桃源翻窥两岸春。我煨落花为红炉,折凌岁,催回燕,笑归心,不如百岁春——”   月下花颜缥缈,流虹淋漓,她在仲夏夜里跳起望春舞,姝色惊人。   但凡看过跳起这支望春舞的人,都会迷恋上那作舞的玉人。   谁叫那起舞的人,把一生的爱意都凝入了每一个举手投足?   观舞的人呆着,像是看到了什么人间不可得的世外之物,痴成了一具雕塑。   待她停下,雕塑也还没缓过来。   不归第一次完整地做完望春舞,鬓角浮着汗,气息也起伏着。她看着呆愣楞的好儿郎,把他那呆神情当做最好的奖励,孩子气地笑了起来:“眨眼了么?”   楚思远回过神,放下灯到了她面前:“没有。”他盯着她,身影笼罩了她,”此刻没有,从前与今后也没有。我看着你,一直看着你,想把你最好最坏的都看入眼里。”   不归细喘着气,在他的阴影里抬头:“太贪心了。”   “是,我贪婪。你给的我要,不给的我也要。”他低头,与她两唇相贴,按捺着低声问:“给么?”   是夜,公主府广庭松风,屋中无光静悄。没有猎隼,也没有鹰犬。   有一屋,一双人。   他在夜里唤她阿姐。   她承不住这一声声,指尖恼恨地用了力。   他低头吮着人耳廓,沙哑道:“阿姐,你好滑,鱼儿要捞不住你了。”   眼睁睁看着她从耳尖红到脊柱,他眼睛更沉,锁着这一人不肯松半分半毫。   什么捞不住,分明连一点肌理都不愿分开。一味只往怀里抱,往掌心揉,恨不得化了她的魂灵,往骨髓筋肉心肝里寸寸融合。   到了后头,她续不上气:“孟……浪……”   抵足之间,他沙哑地道:“你勾的我。”   气声又维持了好一段时间,他顾念着她身体,才拥着人恋恋不舍地停下。他把雾蒙蒙的异瞳猫困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轻抚轻啄,不停地絮絮念着不归或者阿姐。   这只大猫勾着狮子的指尖在唇齿间细细地咬,说不清是小小的报复还是浓厚的爱意。但不管如何,这都很要命。   长发交卷着,他理着她的发丝,既想松开她又不肯,只好哑声抗议:“殿下,太欺负人了。”   不归应了一声,继续竭尽所能地蜷缩在他怀里,在夜色里听这一个躁动的心跳。纵欢过后疲倦涌上眼睑,这样贴着听,魇足又安稳。   他摩挲着她脊背:“怎么又冰上了。”   不归轻蹭着他:“生来冷血。”   “胡说。”他有些生气,箍着人肩头亲密无间地贴着,随即又不出声了。   不归动了动,低声道:“问你一个事,你怎么……察觉燕回的破绽的?”   楚思远低喘:“……手。”   “什么?”   “我带你拉弓那会。”他握紧她的手,细细地循着她每一根手指,“这温度,独一无二。”   不归笑起来:“是……我血冷。”   “我要热。”他烙她额间,“我的热,都给你。”   不归叹息一般:“给我。”   他心跳如擂鼓,再度翻上来。   夜色浓,楚思远把她揽入怀里相贴,接过每一滴眼泪。   她眼神不够好,只能借指尖的触感,寻觅着这人一身的伤痕。楚思远托着她,在她背上找到了一个浅浅的疤痕。他借着月光低头去打量,依稀辨认出那是个烫出来的旧疤。   不归承得累,仰躺在他掌心里,眼睛有些睁不开。   “我还是不是……你爱上时……最美丽的样子?”   她断断续续地问,偏过脸咬了一口青筋暴起的手臂。   楚思远俯下,发梢落在她侧脸边。   “我爱你啊。”   在少不知愁,情窦初开时爱上你。   在太平山川里,在动荡争战里。   我提着笔,我提着刀,我想在我墓碑上刻你的名字。   是这样的不休刻骨。   不归哭了出来。   *   “我爱你啊。”   她压抑着哭腔这样低低地说,前头转身的青年僵住了脚步,停在了原地。   他没有回头:“妗儿……”   她把手揣进袖中,紧紧抓着手臂克制颤抖的肩头。   今夜的月色是那样的好。   思平在月色里仰头,半张脸在阴影里。   “妗儿,表哥给不了。”   她颤了一会,慢慢站直,含着笑意轻轻应了一声。   思平便不再说话,他踩着月光离去。   宛妗凝望着他,想起第一次入宫的模样。他在前头走着,回头来牵她的手:“宫里路绕,表哥带你走。”   这一回他没有回头。   五日后,是定王的大婚。   十里花街,笙乐满都,长丹张灯结彩,犹如除夕喜庆。   定王有贤名,人人仰望他如储君,将这一场大婚当做了东宫定主。   他不循皇家礼,大张旗鼓地牵着马走过繁华笙歌,来到冯府前,亲自把他的表妹背上了花轿。   他背着新娘道:“我这一生,只娶妗儿一人。”   满城中人都听见了,他们抛起花,为这将来的帝王的深情而欢呼感动。   皇家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何其贵重。   冯府中人有人欢笑也有人皱眉,他们不知道年轻的、即将弱冠的定王到底在想什么。   定王把他的新娘迎回定王府,三千宾客盈门。   他踏上花阶,看见府里人群之中的一双璧人。   那一人着朱雀红袍,身侧站着墨色蟒袍的高大儿郎,一眼望去,他们比新人更像一双伉俪。   定王收回目光,牵着他的新娘走入府中。   走入被祝福与笑声包围的喜堂,他带着笑意,不敢去看那一抹触目惊心的朱雀影。   “定王大喜。”   她走来,钗动衣袂摇。   “父皇虽无法莅临,却切切嘱咐孤应行长姐之职,贺吾弟之冠。”   他抬眼,看着她的眼睛轻笑:“父皇思虑周到,那便有劳长姐了。”   她轻笑,打开一旁婢女跪呈的御匣,取出镶珠玉冠,堂中所有人下跪。   定王撩衣而下:“多谢父皇垂爱。”   公主不归亲手解开他发上冠,将新冠给他扣上。   定王闭上眼,听着她传达陛下的祝语,一字一字,仿佛含着笑意,仿佛没有情绪。   他抬眼看她,她素来清冷的面容着了浓妆,变得姝丽且遥远。   她垂眼看来,冷蓝的眼眸熟悉又温热。他依稀听见了少年时一同执笔临帖时,她温声唤过来的一声平儿。   而他也曾悄声唤过一句不归。   满堂喜客,人人只知道公主定王不合,不知道在郁王未入宫前的青稚岁月里,郡主不归与公子思平何其交好。   没有若只如从前,旧路不是今路,今人不是吾妻。   他接过她的祝福与冠戴,起身与他的表妹拜堂。   一声天地,一声高堂,再一声夫妻。他的心上人在身后,从此一如天堑,只剩摇摇欲坠的手足之情。   行过礼,新娘入里阁,定王在酒席间接酒,杯过酒尽,来者不拒。   “定王大喜!”   是,我今日大喜,我高兴。   他举杯来到公主面前,手略有不稳,酒液微洒:“多谢……长姐今日大驾光临。”   她身后的郁王接过他的酒,笑:“大哥好酒量。阿姐不胜酒力,四弟替她喝了。”   定王也笑:“长姐……莫要耍赖。”   公主弯了异瞳,自斟了满杯敬他:“长姐从不赖。”   她一饮而尽,定王看见她十指尽皆染了蔻丹,那般艳丽与热活。   他知道表姐不喜红粉,今遭为他破了一回例。   他忽然有些开心。   她饮尽,轻笑:“长姐略背薄礼,但愿思平不弃。”   什么礼呢?   喧嚣之中,他打开她送上的方盒,里间是紫龙王袍,心口盘着龙首。   定王醉了,移不开眼神了。   “父皇赐你冠,长姐无所长,便凑合着赠你弱冠衣。绣工粗糙,莫要嫌弃。”   酒香,大喜,他的眼睛慢慢模糊。   他又听见她说:“长姐俗人,但觉此间不够,便再添了一千金。”   定王的指尖一顿,他抬起眼凝望神色不变的她。   酒香,大喜,少年时的承诺跋涉而来。   “表姐,你赏我一个——不讨厌我、你我如初的承诺吧。”   “若你始终是你,我仍是我,那是自然的。”   “那……一诺千金,表姐记得。”   而今她说:一诺千金,千金给你。   此诺废。 第92章   不归和楚思远饮过了一圈喜酒,给足了场面,于暮色时分悄悄提前离开了烈火烹油的定王府。   来到门口,她不肯上马车,走去拉起缰绳,严肃道:“我要骑马。”   楚思远看她神情有些恍惚,低头问她:“真要骑?”   她点头。   “那我带你。”他捞起这金枝玉叶,不费吹灰之力地把她送上马背,随后自己也上去,环住她牵了马缰笑问:“想去哪里?”   她指着远方:“远远地跑一圈,要远要痛快的。”   楚思远爽快地答应了,随后便带着她慢腾腾地骑回公主府:“喏,跑一圈啦。”   不归沉默了一会,扭头冷漠地看着他。   楚思远视之不见,捞了她下马:“跑完啦,殿下需要休息休息。”随之他把人打横抱起来,附耳过去悄声道:“有时间跑什么马啊,和我呆一块噻。”   不归一脸古怪:“你放我下来,我自个走。”   郁王露了个虎牙:“殿下喝醉了,走不稳,还是我来抱比较稳妥。”   门口的仆人见主子回来,连忙开门迎进,麻利地奉上了醒酒汤。   楚思远抱着她回房,反脚关上了门。他熟练地拐到书桌前坐下,把人搁在怀里,不急着醒酒汤,先腾出一手去拉开抽屉格,取出了专治她心疾的玉瓶。   不归直勾勾看着他吃了瓶中的一枚药丸。   楚思远试完药,往掌心里倒了一颗要喂给她,她却揪住他的衣领,自个仰首堵了上来。   楚思远楞了,慌手慌脚的,生怕摔了药,磕了人。   她卷了一圈唇舌才松开,蜷他怀里缩着肩头,摇头晃脑地砸吧着味道。   楚思远确定她是醉了,并且是醉得不痛快,动作才这样重。他舔过一圈唇齿,托着她后脑勺歪着脑袋看她:“殿下好凶啊。”   不归看着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唇辩解:“孤得吃药。”   他揩她鼻梁,自己衔了一颗,小心渡给她。   不归转着脑袋躲了一会,半晌才肯咽下,往他怀里蜷着蹭着,似是受了委屈的样子:“药没用。”   楚思远环着她轻声哄:“有用的。甘城那会,你牙关打不开,我便是这样喂进去的。喂了许多天,你便在我臂弯里睁开眼了。”   不归抬头看他,随之磕了一下他下颌:“贤惠。”   他笑起来:“吾妻娇贵,得我伺候着。”   “鱼儿。”不归描着他衣裳的纹路,随心所欲地唤着,“小夫君。”   楚思远用力地嗯了一声,掩盖着动了一下。   她便笑起来,阴霾就这样被这个大家伙轻而易举地驱散。她带着醉意低低笑他,半是逗乐半是真心实意:“鱼儿,鱼儿真好啊。”   楚思远贴她耳廓:“鱼儿原是个坏蛋,若说好,那是因来到你身边。”   她呼出的热气带了点酒气,摇着脑袋垂了眼,语气有些沉闷:“若是没有遇上我,你也这样好。”   “一点也不好。”他纠正她,又抱着她笃定道,“但我一定会遇见你。我兴许会做个土匪,做个悍贼头头。等殿下出宫云游四海,我自山头远远瞧见了,便打马下山掳了你。扛回去,点红烛,这样那样。”   她乐开:“你就想这样那样。”   “也就剩这心了。”楚思远吻着她鬓角,“今天见他们拜堂,可把我羡慕坏了。”   不归抬头看他,试探着抬手去抚他眉眼。人一醉,心一倦,指尖便没力,探了老半天,他的眉眼仿佛还在云端。   楚思远俯下贴着她的手,自她掌心里闭眼,一副任卿处置的模样。   她摸索着他眉眼,轻声道:“我好后悔哪。”   “悔什么?”   “怎么上一世,”她小声道,“没有同你在一起呢。”   楚思远眉心一动,咬住了她的指尖:“如今不是在一块了么?一点也不晚的,你瞧,你正在我怀里。”   “是,不能再晚了。”不归喃喃,“不等你带冠了,过一阵我就去找舅父说。”   她想了一会,一脸严肃地坐直起来:“对,这事不能耽搁,我得早点让我鱼儿过门。”   楚思远闷笑:“来,跟我念,是于门言氏。”   “于门言氏。”她牙牙学语,眼神直白纯粹地勾着他,“小夫君。”   楚思远低笑了一声,抄起她往床榻而去。他解了鞋,把人妥善地放在锦绣窝里,坐在床头戳她侧脸:“你夫君长大了。娘子,什么时候也给夫君做一身弱冠衣?我要比旁人好上百倍的——”   刚还呆愣乖顺的猫忽然炸起了毛,瞳孔瞬间放大,短促地喊了一声:“弱冠!”   楚思远吓了一跳,贴着她额头想问话,却猝不及防地看见露珠自她眼角断了线。   “弱冠!鱼儿!”她从锦绣窝里挣扎着起来,瞎子一般满床摸索,“鱼儿在哪里?”   楚思远立即裹住她:“鱼儿在这,鱼儿抱着你,不归!”   她便安静下来,紧紧抱住他咳起来。   楚思远唯恐她有个闪失,小心摘着人便想去喊医师,府内一直有医师候着的。可往日生人勿近的殿下忽然变得无比黏人,说什么也不肯松手。他一有推开的举止她便急,酒香脂粉香都往他身上染,鬓边的玉钗经不住起伏坠落在锦绣里,无声地砸出某种讯息。   楚思远抚过她面容,摸到了一掌潮湿。他无措地揉着她:“不归,鱼儿就在这儿,哪也不走。”   “鱼儿。”她喑哑喊了半晌,忽然小声地闷闷道:“不归难受。”   楚思远楞了一下。待反应过来,他觉着自己像是颗核桃,叫人拿着榔头当头猛敲了下来。虽然无虞,却被敲得眼冒金星。   他束手无策地把她捞到腿上紧紧圈着,隔着层层繁复的华服摩挲她的骨头,口干舌燥地哄着她。   她慢慢停止了咳嗽,缩在他怀里蹭着啜泣:“他怎么那样狠啊……你做什么要赶过来……”   楚思远听不分明,神光一过,把她抱起来抵着额头哄:“这会儿不是不归,是我的燕回。好燕回,我们不难受好不好?”   她两腋叫他托着,好似一个偷酒后哭鼻子的小孩,脸上泪水淋淋和着胭脂,淌到脖颈里,斑驳好似红泪。   楚思远把她抱到眼前轻啄:“燕回乖。”   她凝着眉心用力点头,脑袋一点便晃出了水珠,一副难过坏了的神色,却还说:“燕回听话。”   楚思远心软得一塌糊涂,刚想香她一口,她却又挣扎着掉进他怀里,不放心似的摸索,摸到腰带便扯。   楚思远连忙去拦:“诶诶刚才不还答应了我要听话么?”   她闷头闷脑地去扯他衣裳,半途扯不开,急得又去抹眼睛。   楚思远只好自个宽衣解带,红着耳朵低声抱怨:“殿下比我还会耍流氓。”   不归置若罔闻,指尖在那胸膛上摸索着,最后停在他心口处,拿手心手背反反复复地贴。最后附耳上去,这才安心地闭上了眼。   楚思远咽了咽,轻声问她:“确认好了没有?”   她斩钉截铁:“是鱼儿。”   楚思远解她的发髻,从钗笄解到耳饰,又从颈圈解到腰带,小心地把人按下。   素帐垂下,他揉她脑袋叹了一声:“下回可不能吃这样多的酒了。”   她往他掌心里拱,老实道:“难过该喝酒。”   “不难过。”他推开锦绣,“同我好,便只有舒服的份儿。”   “同你好。”她不住点头,一醉便老实不已,交着他手指道:“应早点同你好的。”   不多时,朱雀衣与蟒袍委落地上相依。帐子里的人伏动着,摩挲间便把床侧的钗子拂到了榻下,磕出细微的声响。   那只纤细的手总是要去抓那素帐,每每都被另一只手握住。茧子磨着细皮嫩肉,又糙又温柔。   她半阖着异瞳凝望身上人,叫他在这目光里醉倒。   “成亲。”她缠着他垂下的发梢嘶着声,颠三倒四地说:“和鱼儿成亲。”   楚思远捞起她,轻拭着她后背的细汗:“鱼儿和你筑个家。”   她便颤了起来,抠着他呜咽:“你怎么……怎么都知道……”   楚思远吻她鬓角没说话,专心致志地带着她沉沉浮浮。   还能因为什么?   他与她有同样的奢望,如此而已。   *   入夜,窗口飞入一只白鸽,满府里晃悠的猫大爷忽然唆地跟过来,苦练已久的神速肥爪子往白鸽招呼,一雪前耻地逮住了白鸽。   它正要挠白鸽的羽毛,就听见里屋帐子中传出一声口哨。   花猫只好收回亮出的爪子,喉咙里沉闷地咕哝着,悻悻地放了战利品。   信鸽惊慌地扑腾着跳上了书桌,红爪踩进砚台里,沾了点墨渍,扇着两片大白翅膀冲窗台上虎视眈眈摇尾巴的肥猫示威。   榻上又传出一声拟鹰唳的口哨,楚思远拨开帐子看过去,花猫耷下了尾巴,白鸽也收了翅,都没乱动了。   他侧首看锦被里沉睡的人,轻手拉高了被子掩过她锁骨上的齿痕,指尖流连了一会才不舍移开。   楚思远捡起衣裳套上,抬起左臂轻吹了口哨,白鸽振翅飞来,听话地停在了他手臂上。   他取下鸟爪上绑着的纸条,回头看了一眼帐子,回首便单手摊开纸条查看。   “定王妃失踪。”   楚思远盯了这五字一瞬,随后扬臂送走信鸽,纸条往灯烛弹去,瞬即便燃了个干净。   他把郁王袍穿回,将朱雀衣披在屏风上,挑开帘帐往她眉心轻吻,随即悄无声息地离去。   锦绣里的人酩酊沉睡,指尖的蔻丹衬着冷白的肤色,红得过了头。   楚思远离开她的闺房,走出一廊,便有仆人单膝下跪:“主子。”   楚思远扶起人:“可有人盯着?”   “府外有天御,他们察觉到我们在府中便没有靠近。近日多了一批监视,来自定王一派。”   “守好公主府。”他眉尾压下,“危害公主者杀无赦。”   “属下得令。”   楚思远拍过人便往外走,身后的暗卫顷刻间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   他快步离开公主府,到了门口牵过马而上,佩着郁王令踏过夜色,一路赶到守城军那里。   李保正在城上守岗,远远认出了他,赶忙和旁边的人换过,从城头上下来察看。   楚思远控缰下马:“陈涵呢?”   李保抱拳:“少将军换了岗,在不远处的驿馆歇着,我这就让人去请他。”   楚思远肃穆着站在夜色里,没过一会陈涵便赶着马赶来,急匆匆到了他面前:“何事发生?”   楚思远嗅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香味,心下了然。他低声道:“国都中有权贵失踪,严查城门,以防有伺机逃离的。”   陈涵肃重:“什么等级的权贵?何时失踪的?”   楚思远抬起下巴往城中示意:“今日最引人瞩目的,十里红妆的定王妃。”   陈涵和李保齐齐吸气:“没开玩笑吧?那定王府壁垒森严,怎么可能把王妃弄丢了?”   “今个隆重日子,保不准有谁想钻空子。”楚思远目光掠去清点士兵,“分出人手到城中去查。”   陈涵略有迟疑:“两军职权不同,进城恐滋生不端。”   楚思远把郁王令解下给他们:“他们若说,便称‘从旁协助’。巡防军连堂堂的定王妃都没能看好,一群废物。”   李保痛快地应了一声,又画蛇添足地问了一句:“公主殿下知道么?”   “公主不胜酒力,离席后便回了府中歇息。”楚思远凉凉地看过去,“殿下毫不知情,与此事也毫无干系。”   陈涵忽然醒悟过来:“我立即出动!”   李保跟不上,小跑着追问个所以然:“到底啥意思啊?”   陈涵没空理他,点好了分队立即带着队伍入城,路上才同李保解释:“长丹从没出过这样的疏漏,其中必定有猫腻,思远是担心有人把脏水往殿下那里泼。我们抓紧时间,能协助找到定王妃自然无事,倘若找不到,至少也要把我们与此事无关的姿态做给上峰瞧仔细。”   李保扫了一眼出动的分队:“那也不用差这么多壮丁吧?巡防军不知道还以为咱们是去和他们抢职权呢。”   陈涵拍了他肩头一把,把郁王令塞给他:“还不明白?就是要趁机分他们的权!”   楚思远看着马蹄而去,眺望了巍峨宫城一会,想起了些不起眼的往事。   当时离开长丹时,他在宫城中没有多少朋友,离都的圣旨听着又更像是敲打与惩罚,送别的人更少。   但是宛妗私下里有去为他送行。   楚思远自己上了城楼,回忆起了她那句话:“我敬你一杯孤勇。”   他在成楼上守长丹城,看着月渐西垂,默默想:我也敬你,小观音。 第93章   日出了。   定王坐在铺满果干的喜床上,膝上摊着一件弱冠紫龙王袍。晨光照进来投在红盖头与嫁衣上,喜房里只有他一个人。   城楼上,郁王终于等来了人。   “找到定王妃了吗?”   “没有。”李保擦过狼狈的脸,“都城权贵的门哪是那么容易推开的,巡防军借着世家的由头也没找到。开玩笑,哪个将士愿意冒着风险得罪一群世家贵族?往上自然是称把长丹翻出了皮,实则在那些有嫌疑掳走定王妃的世家大门前连屁也不敢出!”   李保揩了把鼻子:“说老实话吧,我觉着这王妃很难找回来。”   楚思远看天边曙光,慢慢笑起来。   宫中,淑妃惊怒:“宛妗不见了?”   “王爷在前堂喝到夜半,回房时发现房中只留下盖头与嫁衣,人却是不见了。”   淑妃安静地怔着。   “御史大人的意思是,冯家没有了嫡女还有庶女,定王府还可以有侧室。王爷便让人传了话。”宫人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王爷称,他昨日对全城许下了终身只娶小姐的誓言。王妃若不归,今生——”   淑妃气得袖口微动,忽然抓起晨起的漱杯用力掼到地面,碎了满地的瓷片。   日光穿过枫花,她指尖感觉到了热意,缓缓掀开了眼睫。   床边蹲着肥头大耳的花猫,正歪着脑袋看她。   不归屈指点它鼻子,开口声音略沙:“你主子呢?”   小雨叫了一声,抻着懒腰舔了舔她手指,无辜极了。   她轻揪它胡须,昨夜星辰云雨慢慢拢回来,脸色也随之纷呈。   不归陷在被窝里发了一会呆,慢慢腾起来去摇梳妆台上的铜铃,未过多时,婢女恭敬地进来。   不归捋过长发,低声:“备热泉。”   公主府后院有天然凿开的热池,不比广梧的热泉差。昨天回来得匆忙,如今便想好好洗漱。   不归没让人伺候,自个着了衣裳。出去前看到书桌上有小巧斑驳的墨迹,她的指尖描摹着那印痕,勉强辨认出是个爪印。   她停了一会,招来了猫,捻起它的爪子察看,指甲里黏着些许白色羽丝。   天雾蒙蒙,她眯着眼睛没说话,慢慢挪去了后院。   入了热泉,她掬起水往脸上泼,在淅淅沥沥淌下的雾气里看水面上的倒影。   锁骨上有齿印。   不归往水下去,让热泉盖到脖颈。   身后传来脚步:“老奴参见殿下。”   不归回头,来者是公主府的老人许烟。自二十年前长公主回宫,公主府便剩下驸马与一干奴仆,许烟一直是府中管家,近日便是她随侍左右。   按照不归的意思,待宫中安顿好,后权不必收回,托给柔妃去掌管便可。届时茹姨与罗沁留在宫中,萍儿便搬出来理这府宅。   这公主府与世隔绝二十年,奴仆都是些忠心可靠的老人,不归也享受这等悠在的清静桃源生活,便没有急着将广梧宫人迁过来。   许烟手中端着放好朝服衣冠的托盘,恭敬地来到热泉边放下,跪在一边和煦问:“殿下需要老奴揉背么?”   不归面不改色地往水下泡:“牢您有心,不必了。”   许烟眉目清和,年纪比薛茹要大上几岁,眉间比薛茹少了锐气,多了舒朗的柔婉和世事洞明的豁达。   她合手拜过,刚想退下,不归抬眼见天色尚早,心有所动,出声叫住了她:“许姑且稍等,孤想问些话。”   许烟莞尔:“殿下只管问。”   不归浸在热泉中,缓声:“许姑侍候过府中先人,不归想问一问,先人入驻这宅院时,是什么光景情状?”   许烟目光幽远,回忆了一时,笑答:“大人与夫人恩爱不疑。奴婢口拙,曾听不少民间说书里的诸多传奇情故,如今想来,先主子便该是那口口相传的神仙眷侣。”   不归梳洗着长发,轻道:“孤自来鲜少听先人事迹,许姑不妨多说一二。”   许烟跪坐温热的青石板上,腰背挺直,含笑道:“老奴记得,大人私下爱唤夫人三十天。”   不归搓长发的手一顿,有些好奇:“何谓三十天?”   “大人年少逢夫人于蒹葭坊,夫人便化名为三十天,自称是个舞姬。”许烟娓娓道来,“他们逢认满一月,也正巧是大人摘得状元、先帝赐婚之日。因这种种缘故,大人最常以此唤夫人。”   “夫人爱春色,大人下朝便爱栽种春花。庭院三十株桃花,是与夫人一同种下的。”许烟轻指庭院深处,“夫人最爱在那桃花里与大人执手漫步。”   “可做望春舞?”   “奴婢却未见过。”许烟似有怅惘,又轻笑道:“夫人兴许是只跳予大人,我们无福能明目悦耳。春和景明不久,夫人便有了殿下。”   不归竖起耳朵。   “夫人害喜得厉害,大人那阵子也不知怎的忙得慌。新帝践祚,朝中事务繁忙,他总是惶惶而去,匆匆而回,夫人便在桃花下等他。殿下,您若能看见他二人,便知情深意浓是个什么模样了。”   “待得后来,夫人生产时有危。母女方过鬼门关,陛下便将你们接回了宫中,由国医细心治理。那时殿下生而异象,养于宫中更稳妥,夫人便重新留在了广梧宫中。大人每次去看望妻女,怀中都藏一袋桃花籽,不多时,广梧宫便也有桃树青葱,只待来年花蕊。”   不归楞了会:“可我印象里的广梧宫,不曾有过桃树。”   许烟垂眼轻笑:“想来是陛下触景生情,后来扫理了。”   她顿了会,笑意掺了涩意:“约莫是上天嫉妒情深,便要来个不寿。”   不归指尖一动,苍白的面容在阴晴不定的阳光下沉默。   *   楚思远纵马从城门赶回公主府,匆匆入了门,还以为能赶她未醒,到她榻边守个清晨的第一眼。到了堂中,却看见那人在桌前摆弄早点,随手拿着筷子敲花猫总想捣乱的脑袋。   楚思远脚步放轻,三步并两步上前:“不归。”   不归抬眼看见他,抿了唇轻笑:“便知道你该来了。”   她偏着脑袋打量了他一眼,这人逆着光而来,那身蟒袍衬得长身玉立,着实养眼。   楚思远赶到她身边,托着她手臂低头呵气:“怎么这样早便起了?”   “习惯了这个点,自然而然便起了。”不归拉他坐下,他小心托着她落座,长腿勾过椅子蹭到她身边,率先舀了一碗粥放到她碟子里,舀了一勺要自己先试。   不归打他手背,瞪了他一眼:“坏毛病。”   楚思远便笑,在桌子底下握了她的手:“今早起来,有不适么?”   她的眼珠子登时乱瞟,耳廓慢慢地红了,想起了扒人衣服的丑陋行径,立马含糊着道:“无事。”   楚思远攥着她手,目光逡巡在她严正的衣领下。   不归受不了这注视,挣出手抬去抚他眉眼下转移话题:“眼睛怎么熬红了?”   楚思远捉过她的手,小声道:“想娶妻想的。”   不归垂了眼睑,轻踩了他脚背,亦小声:“不必你急。人归你,跑不掉。”   楚思远抬手缠了她一缕长发,绕了圈顺着抚下来,忽然只想陪着她在这一隅里执手老去,把门外的风雨关上。   不归把早点推到他面前,敲了敲他的手。小雨跳上桌来,尾巴轻扫,她把猫招过来揉了一会,并不急着用早膳。楚思远便扯扯她袖子:“摸它做什么,吃东西。”   她答:“怜它如怜你。”   楚思远瞬间红到脖子里。   待收拾过,不归敛衣去上朝,楚思远要一块走,被她的指尖戳在胸膛处:“换朝服,这一身太扎眼。”   楚思远只得悻悻折回去捯饬,不归坐的马车,便没有等他,先行去了朝堂。   她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坐着,抬起手到眼前察看,轻搓着指尖自他袖上沾来的一点点墨痕,看了沉默的一路。   一至,满朝的气氛都不对劲。   不归疑惑,顺着众人的目光往前看去,看见了拢袖笔直站立的定王。   她安静了一会,慢慢踱到前头,在定王的另一列站好。   谁也没有看谁。   未过一会,满朝肃静,宗帝登临。   朝中官员上奏了几桩要事,其中有一件最为挑动心弦:“边关来报,西北防线吃紧,臣等以为,当迫切增兵。”   另外人附和:“郁王骁勇,当为不二人选。”   公主一派便有人出列反驳:“郁王攻占下燕背坡不久,大挫外域士气,边境最是固若金汤之时,何须小题大做?”   两边人争了一会,郁王自己出列:“臣愿返西北。”   朝堂间忽然安静下来,像是不知道怎么接茬。一方人看前方的太师、御史,一方人看前头的公主,然而他们都不出声。   宗帝先开口:“你归家不久,不必急着赶过去。”   不归当即出列:“臣以为,国中并非无将,可派遣其他人前往。”   “谁人胜任?”   “陈涵。”   “陈涵不仅担有守城之职,还揽巡防之务,如今还要赴边关镇西北,当真是权系一身。”兵部侍郎冷笑出列,“微臣以为不妥。”   另一边人反唇相讥:“巡防无能,陈将军心系国都安防从旁协助,有何不妥?”   两方人又争辩起来,不归越听越觉得奇怪,却又不知关窍在何处。   宗帝听着也嫌累赘,最后还是拍定下来由陈涵而出,底下的一派人不停劝谏,吵得人头疼。   不归刚想开口,忽然起了心悸,险些趔趄平地摔。   旁人并未察觉,宗帝瞧见,立即问:“不归可是欲有上谏?”   她抬高手行礼,在宽袖的遮掩下喘息着竭力平复心悸,舌尖咬破,声线控向平稳:“儿臣——有他事欲奏。”   “直说无妨。”   她缓着气,语调不由自主地慢慢拉长:“儿臣昨日见定王成家,得妻立内府,颇为定王喜。思及康王,私以为也当到成家之岁。”   满朝寂静。   不归提气,眼前的黑慢慢沉下,便垂下了宽袖避免过于失礼。   她继续说下去:“二弟与定王年岁相仿,也当开府成家。儿臣认为,不如迎威亲王回都,替他主持一二。”   楚思远在后头垂首忍住喟叹。   他设想过她会怎样给自己的亲事造个势,捏个契机。最好便是为思鸿或思坤指亲,再兜到他与她的身上。最好便是康王,还能顺势召回威亲王端平朝中。   只是——   他悄然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定王,不知如何感想。   这事不该在新娘刚失踪的定王面前提,无论有意无意。   可他又有私心,知道她仍有眷念,便希望最好……让这两人断得再彻底些。   气氛愈发沉重,不归凝了眉,就听龙头拐磕到地上,冯太师沧桑的声音响起:“敢问公主此番上请,是往定王伤口上撒盐么?”   不归愣住:“太师此话何意?”   “定王妃昨夜失踪,巡防军、守城军、乃至振武军皆出动,犹未寻回定王妃!”冯太师敲着龙头拐沉痛道,“定王妃安全与否……尚未知晓……”   不归瞳孔瑟缩了一瞬,转头看向他。   定王英俊的眉目陷在阴影里,合手而弯腰,说了他今日的第一句话:“儿臣无能,守不住新妻,请父皇责罚。”   他没有错过眼,一眼也没看向不归:“此事与二弟成家之事无关,长姐所谏并无不妥。”   冯太师摇头,借定王打起了感情牌,要把让威亲王回长丹的建议摁回去。   冯御史也出列:“定王府戒备森严,偌大长丹兵力齐备,没有理由找不回定王妃。此事必有蹊跷,微臣恳请陛下遣派彻查!”说着老泪纵横,叫人闻者伤悲。   一旁有人劝慰,一句不经意所出的爱女,高座上的帝王也随之缄默。   不归脑中嗡嗡作响,模糊地想着,我不该在这时说起这事。   这是拿无形的利刃往思平身上招呼。   “当务之急是寻回定王妃。”宗帝开口,“传旨下去,能将定王妃安然无恙带回的,必有重赏。”   冯太师的意思是,定王妃一日找不回,底下的三个兄弟一时便不能主张大婚。长幼有序,幼可纳妾不可迎正妻。   毕竟,谁也不知道定王府会不会骤然从红事变成白事。   宗帝看了堂下的不归一眼,没有同意太师的意见,此事就在沉默里僵持。   朝会在一片压抑里结束,不归向定王走近,对方目不斜视地擦过她身边,王袍与朝服相掠。不归停驻原地,回首看去时,见定王渐行渐远,忽然后知后觉地垂眼笑起。   楚思远上前,不归转身:“我进宫一趟,你先回去。”   楚思远牵住她衣袖,不归回头看他,压低声音轻笑:“你瞒着我。你截下天御,连夜王袍未换,办的就是这件事。”   不日陈涵外调,长丹守城军自然转交到他手上,昨夜他让城军越权,其中必有私心。   他也没有做错。   不归靠得近,说得轻声,朝中人散了大半,还有些许回头打量他二人。   她也不忌讳风言,反握他的手拉下他,眉目甚至都是平和的,轻笑道:“我的郁王哪。”   楚思远压着眼睫看了她半晌,抬手理过她鬓发,轻声道:“阿姐速去速回,我等你一同归府。”   不归松手,转身朝深宫而去。   待她走远了,楚思远的指尖忽然微抖。   *   不归拢着袖入宫,待到得广梧,萍儿来扶她进去,袖中手抽出,十指的蔻丹已被抓破损了。   萍儿观她脸色不好,紧张唤道:“殿下,你怎么了?”   不归挥挥手:“不必跟着,孤去找些东西。”   她自顾进勿语斋,踏脚进入即关门,衣袖捂住嘴巴沉闷地咳起来。   这时茹姨与罗沁都还没回来,广梧里的宫人并不多,她谁也不叫,上了床榻缩在角落里不住地咳。   萍儿在门口等了一会,才看见她出来,却见她脸色更不好了。她绞着手忧心忡忡地问:“殿下想找什么东西?要是没找着奴婢去就好了,累着您可怎么办?”   不归柔和地看了她一会,唤道:“萍儿。”   “诶。”萍儿应道,她与薛茹的凌厉、罗沁的板正都不同。她灵巧聪明,也单纯明媚,待这广梧里的每一个人都如待自己的家人。也许是有八枚护身符的绵长情意呵护,她与挣扎里的人都不同,自少年而来时便是广梧里的光。   不归比她高出半个头,伸手抚她脑袋,又唤了一声萍儿。   萍儿不明所以,只冲她笑,颊边有梨涡:“殿下这是怎么了?”   她一头雾水,觉得殿下的目光像是透过自己在看着谁似的。   “没怎么,几日没见你,很是想念。”不归抚她发髻,笑意柔和,“你去库房里帮我找些旧物好不好?”   “能有什么不好啊,您说呗。”萍儿笑起来。   不归说了好些,萍儿便爽快地前去库房整理搜查,叫上林向一块帮忙,不一会就把厚厚的一沓文书搬出来,呈到观语斋的书桌上。   不归轻手翻过那些稚气未脱的字形和大言不惭的策论,最后掩上,吩咐开火炉,把那些今世十五岁前的纸张一页页烧尽了。   纸烬在房间里悠袅翻舞,随着下一张添加的上好纸张而壮大灰色的队伍。   烧到最后,只剩一张鬼画符。   萍儿劝阻不过,蹲在旁边给她帮忙,见她对着那张长纸发呆,想了想记了起来:“这张留了将近四年,是当初您生病,大公子抄录来给殿下保平安的。”   不归点头,将纸张从首掠到尾,轻轻放入了火炉。   炭石将漫长的佛符焐断,干干净净地焐散了。   不归避目不看,抬手指向观语斋的内间,轻声道:“暗格里有一个长匣子,来日,我若来不及带上便被迫离宫,你便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带着它来找我。”   萍儿用力点头,虽则对这嘱咐里的前提有些不解。   罗沁在这时回了广梧,听说主子回来,抬腿便往观语斋走。萍儿一开门,便叫她看见了满屋子纷飞的纸烬。   “这是在做什么?”罗沁惊得掩住口鼻,二话不说上前就搀起不归往外走,“殿下这么大个人在耍什么?要耍也得到外边去,关在这里边是闹哪样?”   不归顺从地跟着她出去,到得外面,看见后脚回来的茹姨。   茹姨看着这一窝小的模样,掏了帕子上前去擦不归和萍儿的脸。她见着屋子里的袅袅灰烬,揩了她们俩的鼻梁:“躲屋里偷烧什么?情书么?”   不归想拢住她们,手不够,勉强把她们围在一块,没头没脑地说道:“我已足够幸运。”   *   不归绕到书房里,药瓶搁在膝盖上。水也不必和,吃糖豆一般倒着药丸吃。效用越来越不济事,那便加点剂量,总是能度过去的。   她没有等太久,天御赵康便进了书房:“属下参见殿下。”   “赵统领请起,不必拘泥。”不归合了药瓶,开门见山直说:“孤近日收到的天御讯息比往常少。”   赵康有些无奈:“是……属下办事不利。”   他不告状不归也知道,捋过宽袖后问了最要紧的:“定王妃何时不见的?”   “夜半二更时。”赵康单膝跪在地上,头快低到尘埃里去了,“定王府戒备比别处强,昨日全城瞩目,权贵盈门,天御加强了人手密切关注着,无奈人影攒动,盯不过来。定王在外堂饮酒至二更,内堂命妇陪着定王妃到子时前就陆陆续续离去了。直到定王回堂,才发现王妃已不见。”   “中间的间隔并不长。”不归把玩着药瓶,又问:“确定红盖头下的是冯宛妗么?”   赵康不防备她有这样刁钻的问题,有些楞:“长丹命妇陪了一宿,便是盖头不揭,仅凭谈吐声音也不可能认错人的。”他悄悄抬起眼觑着不归,干巴巴道:“殿下不会是猜想,定王妃自己跑的吧。”   不归瞥过去:“你觉得不可能。”   赵康有些狼狈,虚弱地辩解道:“殿下,遑论天御在暗地里盯着,只论那定王府的守备,定王妃要想全身而退,单凭一己之力是不可能的。”   不归不置可否,不点头也不摇头:“世上总有很多看似不可能的事,以最轻而易举的手段自你眼皮子底下发生。”   定王府不是定王一个人的,还是冯太师、冯御史的,他们想动土,也许还不够格。   但谁知道呢?百密也必有一疏。   “对上时间,当夜离开定王府的马车足有四十几辆,属下连夜追查,世家之门不易闯,其中还有不知其数的密室暗阁,我等……”   赵康有些发愁,也觉得这话说出来极尽无能,低着头只觉丧脸面。   “该有其他人,能光明正大地接近定王妃并带走她。”不归摇摇头,“至于内应,定然有。”   “敢问殿下,您心中可有怀疑的人选?”   不归抚着冰冷的药瓶,安静了一会又摇了头:“你们尽力便可,不管任意的怀疑对象身份多高都不用忌惮。天御背后是皇家,你们有巡防军、守城军没有的身手和特权,打起精神来,不必妄自菲薄,有些事只有你们能做到。”   赵康仰首,沉声应道:“是。”   不归等人走了,又拔开药塞倒了药丸,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于尔征在,不至于到这样混乱的地步。   那天出宫立府,夜宴之上,她也看见了冯采仲手边那盏熟悉的宫灯,触目时有些吃惊。   前世称帝的第一个除夕上,于尔征刚入朝不久,却已位列百官之首。座中有老臣拐弯抹角嘲弄他早年贫寒,题书卖灯一盏两文。那于相木头脑袋,嘴皮子并不灵活,被人嘲讽却不知回以针锋。座上的女帝心情也不好,觉着他人打于相的脸面便像是打自己,借着酒意便左手一挥,书了四个奇丑无比的字强行塞给他,并索要了一文钱。   那时她是打从心底觉得他是支撑国中的清流,是楚氏江山的脊檩。重来一世,一起招兵买马的念头便下意识想到他的名字。   可是于两文卿相带着一身秘密走了。   冯家公子能抬得起那盏灯么?   指间的药丸被捏碎,不归回神垂眼,捻着药末看了半晌,思维跳跃得极快:这药又是谁配的?   灯将灭时,人便不由自主去寻思更多的疑团,唯恐时间不够。   门外传来敲门声:“殿下。”   不归扫落掌心的药屑:“进来。”   罗沁微提裙摆垂首入门来,那眉目在沐日下,经过岁月的洗濯沉淀出更深层的光芒,就如她腰间从不离身的青石佩,越磨越浮现瑰丽。   不归又想起她初次来的模样。她穿着青烟小衫,扎了垂着青绦的双环髻,规规矩矩地合手行礼说一句“小姐好”。   顷刻一度转身,变成了鬓发散乱地提着灯笼,推开厨房门喊着“陛下”的罗女官。   如今她梳着单髻,面容正值一个女子一生当中最美好的模样。她关上门,看着她认真地唤道:“殿下。”   不归眨过眼,摆出漫不经心的神色:“怎么了?”   罗沁久久看着她,轻问:“您吃药了么?”   不归莫名觉得她在骂人,揩了揩指尖道:“自然是按时服药的,这等小事不必你一个堂堂的内务女官来叮嘱。”   罗沁面无波澜:“那么再容奴婢多舌。殿下,自甘城回来,您的时疫除尽了么?”   不归亦不改其色:“慢慢休养,迟早会拔除。”   罗沁静默了一会,换做是旁人,早在那目光下显露了端倪。   不归温声:“若是没什么事,不如下去休息。”   “小姐,您的生死也决定着我的生死。”罗沁忽然开口,“即便来日我不为奴,您依然有掌握我生死的权。我也将后生运数押在殿下身上,与你休戚相关的还有很多人。”   “诚如南地一派将荣辱押在定王身上,也有许多人把身家抵在殿下身上。殿下,你的命数决定了我们的后路。”   “这是我方才在勿语斋中的床榻上发现的。”她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边上有细细的血丝,“倘若……有一天你命数将尽,小姐能否先不着急为其他人安排退路,先对阿沁透露一二?”   罗沁眼中浮现了复杂深邃的东西:“好歹,让阿沁有个准备。”   不归静了良久,冲她微笑了起来。   “阿沁,你的后路不是我。”她笑着说,“是叔公和思鸿。”   “你不是楚家奴。”不归指自己,“我才是。”   *   清脆的巴掌声响在冯氏家祠里,受刑的人跪得笔直,又把脸转向了正面。   御史冯建山一见他这无动于衷的表情便起邪火,喝令左右道:“家法!”   左右低头的家奴机械般上前,抡着竹棍往他背上打下,沉闷的声音此起彼伏,并未把脊背打弯。   冯建山怒道:“父亲老来得子,怜你为幼,自小到大从不肯短缺你一毫半厘,扶持你来到如今——你便是如此回报你的父兄?”   冯观文咬着牙不出声。   冯建山愈加愤怒,夺过了家奴的杖刑用力地打在他肩背上:“你究竟把宛妗藏到哪里去了?!”   冯观文撑不过,被打得伏到地上,冷汗直滴到地上。   他在汗水里抬眼看家祠上的牌位,咧开了笑:“妗儿这会……怕是早出了长丹,顺江到了……风动山水吧?”   冯建山愤怒地揪起他吼道:“那是我的女儿,放在淑妃膝下所养的未来中宫!她也爱慕她的表兄!你斩断了她后路、我们的后路!”   冯观文推开他的手,擦着唇边血沫漠然地扯唇角:“那是你们的荣光,不是我们的。”   “我们能翻遍长丹,也能翻遍南地!你等着瞧,我必能把宛妗找回来,送她进定王府、扶她上那后位!”冯建山愤怒得口不择言,“你从前与现在皆身在荣光之中,将来也是!你等着瞧!”   冯御史怒火冲冠,却又实打实地无计可施,末了只能拂袖而去,关上家祠的大门。   阳光穿过门扉落在地上拼出蜘蛛网的形状,这个年轻人换了姿势,不客气地盘着腿坐在蜘蛛网上。   他轻拍自己袖口的污渍,讥讽了自己一声:“斯文扫地。”   后背疼得慌,可这疼有疼的痛快。他索性便靠在了墙壁上,居然还能龇牙咧嘴地哼起小曲来。   哼了半曲,着实是找不着曲调了,他便屈指敲地面,抑扬顿挫地念起说书来。   念完自编的一段,他拱手朝家祠上的牌位笑,就像年少时在临州无聊地客串说书先生那样:“多谢诸位捧场。”   *   她面朝书架,看着满满当当一架的书,抬手抚过那一列列史书的脊。   不必活成那些虚实难辨的史书里的附庸模样,她第一次从框架里跨出来,每一口呼吸都觉舒畅。   一边的床上躺着个呼呼大睡的姑娘,睡得毫无形象。她一只脚垂在床脚,还套着靴子,另一只脚已上了人家小姐的香榻,卷着被子打着细细的呼噜,身上的夜行衣也还没有换。   闺房的主人打点完兵荒马乱的一夜,开了房门进来。她见着榻上姑娘放纵的模样,无声地笑了笑,端着食盒上前摆在桌子上:“闹腾了一宿,饿了么?来用些点心吧。”   定王妃转过身来,霁颜道:“有劳姐姐。”   采灵莞尔,走到榻边去脱阿箬的靴子,把这条不羁的腿搬上了床,扯过被子裹好她,松了那玉冠,给阿箬垫好了枕头。   睡姿一正常,这英气十足的县主才不打呼噜了。   采灵理好她鬓发回头,对上了宛妗的目光。她觉得这新娘子的眼神像吃不到糖、眼巴巴看着别人手握糖人的模样。   采灵走过去,挑了一块点心放到碟子里递给她,温声道:“寒舍不比宫中与冯府,那丫头也放浪形骸没个规矩,你莫要嫌糙。”   宛妗立即摇头,郑重地合手朝她行礼:“两位姐姐肯冒着危险带我脱困,于宛妗已是大恩,我怎会生异心?”   采灵取了帕子入温水中拧净,轻手去擦拭她脸上的新妇残妆:“你只管住下,刘府由着我管,有什么不能受的尽管开口,不用拘着。这阵子长丹要戒严,待风声一过,我们再送你出城去。”   宛妗眼圈有些红:“我给诸位添麻烦了。”   采灵笑起:“这等话可不必说,生分。”   刘宰相与冯氏一族越来越不对付,自家兄长当初遭受的不明不白的诬陷也与他们有着牵扯,她在后院瞧着,心里自有明镜。都说男儿志在四方,后院这三亩地是不入眼的阿物,也就由着采灵翻覆着,做这等叛逆的异事。   便是出门去大喊“我掳了定王妃”,又有谁会信?   但偏偏就是这样轻易,轻易到说出口时叫人以为是玩笑。   背后传起一阵咳嗽声,采灵回头,只见那丫头单手撑着脑袋不满地看过来,嘴角往外撇了撇,嘀咕道:“卿卿我我。”   宛妗失笑,采灵过去弹她额头:“你醒得倒是时候。”   阿箬另一只手迅速从被子里抽出来,逮住采灵的手吭吭哧哧的:“好姐姐,我忙活了一晚上,你怎么不帮我洗洗脸。”   采灵轻拧她耳朵:“嗯,辛苦了,县主身手真不错。”   阿箬躺床榻上看她,也不顾还有旁人在场,拉着采灵的手便是一顿赞美:“灵姐姐打扮得可真好,为这么个妙人,让小的再偷一回人也没问题。”   采灵忙了一夜,身上华丽繁复的衣裳发饰还没换,扮出了极雍容艳丽的金玉相。她面皮薄得很,便小声斥道:“起来了,没个正经。”   宛妗在边上看着她们,睫毛垂下遮掩了眸子里的情绪,唇角却有化开的笑意。一夜安然过去,前所未有的暖意冲走了忧惧,一颗心从看不见的深渊里挣脱出来,轻快又明媚。   “妗儿,你走。”小叔抚着她鬓边轻声,“我们妗儿不需要强求来的良缘,不需要望不到头的虚伪后路。你该离开这里,小叔不希望你从深宫出来,转入后院做笼中雀,变成你姑母或是你母亲那般的样子。”   “我们不求做大富大贵之辈,我们先要随心自由。不爱我们的人,那是他们错过了,而非我们配不起他们。漫长的后生春秋,无须与那不爱我们的人风雨同担,因吾辈生来便不是无名之徒,那风雨我们自己能担,不需要与一个不自由的不爱我者,修补着摇摇欲坠的笼子。”   “他们把我们视为提线木偶,自信能困住你我,我要借他们盲目的自大来撬出缝隙。你要从这裂缝里出去,抬头挺胸地驰骋于江湖。这是你的出路,也是小叔希冀的光明。”   “天生我不来折腰,地养我来自由俯仰。”   他背着她过长街时轻声说:“我这一生只娶你,可是我并不爱你。不爱的人,我只能娶一个。我从来都把妗儿看做我的小妹,连累你不是我所愿,但……原谅表哥无能。妗儿,你的喜爱也许只是缘于年少相伴时对表哥的依赖,如今遵循父母之命嫁给我,时日一长你便会发觉那些喜爱只是微光里的泡沫。你得不到俗世幸福,我只能给你一个没有用的表面荣光。”   “妗儿,这余生后路,竭尽所能地恨我吧。”   “不恨。”她在红盖头下细声温语,因知道今夜便将离去,“我会在你看不见之地,继续我微不足道的喜爱。你要安好,我希望你安好。”   也许在那一瞬间他动心了,但她放下了。   入夜,她在命妇的包围里辨认着采灵温柔的声音,也听见了楚箬风淡云轻的声线,知她们代表背后的各自助力,义无反顾地来了。   她和煦地回答着周遭意味不明的试探,等到子时到,命妇离去,更声敲起,她自己掀开那遮云避月的盖头,换上阿箬脱下的衣服,装作宿醉陷在采灵的肩上。自幼有个侠女梦的县主在华裳下套着夜行衣,撬了窗户矫健地攀上屋顶,借着冯家公子提供的、烂熟于心的定王府地图和不输儿郎的好身手、好眼力,飞快地在夜色里小心疾奔。   长廊里,家奴们喝了酒水,在这难得一见的烈火烹油里享尽难得的繁华。谁会去想到,未来荣光无限的定王妃自愿离去?   没有人会在这样的大喜日子里警惕。   小叔在前堂灌着定王喜酒,他告别了半生的不得,她也告别了少年的憧憬与爱慕。   她光明正大地出了定王府的门。   这罗网,踏出了第一步,往后便不再畏惧。   她看着自己的掌心,唇角慢慢扬起。   我不做楚家奴。 第94章   罗沁呆了半晌,眼角好似染了带雾气的胭脂:“即便为奴,难道不能先谈苟活么?殿下,你说的什么后路都太遥远,先请太医院所有杏林圣手来诊治才靠谱!”   “不必请,孤试过了。”不归起身到她身边,“是什么毒、是谁下的已经没有追究的意义了,孤治到如今,从来未除源,只是续命而已。来到此时,已经续到底了。”   罗沁抬手捂口,低着头瑟抖着肩膀。   不归轻捏她肩头:“沁儿。”   罗沁猛然上前抱住她,抵在她肩上不说一字。不归听见她牙齿的颤栗声,便抬起手拍着她的后背,和少年时反过来。   十二岁以前,体弱不耐动荡,时不时便骤然病发,夜间困涩不能眠时,便是罗沁来拍她后背。   “对不起。”不归轻抚她的发髻,“自幼至今,给你带去了不尽麻烦。”   原本想去一趟养正殿,最后到底还是来不及。不归安抚过悲恸的罗沁,处理其他琐事后便又出了宫。到马车那儿时,一旁的高头黑马还在,她转头去问守在一边的护卫:“郁王走了么?”   “回殿下,没看见王爷出来。”   不归看了他一眼天色,约莫值正午,距离早朝结束已过去了两个时辰。   总不会还在吧?   她开了一柄伞重回前朝,未走多时,停在了长阶下。   楚思远坐在最上边的台阶上,两手搁在膝上,长腿随意屈着,正垂着头一动不动。   他还未到弱冠的年岁,玉扣束起头发拢成及后颈的发辫,此时低着头,那些漆黑的发梢覆在侧颈,像是投在身上的阴影。   好似一个套着华服却无处可去的流浪子。   不归仰首看了他一会,提起裙摆无声拾阶而上。   楚思远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太阳照在后脑勺上不失为暖长丹的日光与西北的烈日不同,没有风沙裹挟腥气,到处透着甜美的安逸气息。   他看着地面的青色长阶。那是上好的质地,铺在这一百九十九步朝拜阶上,巍峨气派地由着华贵的官靴熙熙攘攘地踩。不像西北的堡墙,风沙来蚀,重器来砸,火油与冷血来泼,坑洼得不成样子。   忽而眼前闯进一角衣袂,衣下素履一侧绣有不显眼的燕翅。   他的阴暗蒸发,抬头看见一柄桃花伞。   眉目如冰花的人说:“走了。”   楚思远看了她一会,这姑娘转身要走,他便伸长手臂环住她的腰。   “做什么?”   楚思远把脑袋靠在她不足一握的腰上,缓缓呼了一口气:“坐得久,把腿坐麻了,阿姐等我一等。”   她不出声,估计是无言以对。   楚思远环着这把腰,心想,是个繁花脆弱人。   不归等了许久,见他始终不动,屈指敲了他脑壳:“差不多就行了,松开。”   “你动气了。”他蹭了蹭她的腰,仰首问她,“你还娶我么?”   不归眼睫颤了一瞬,不由自主地抚了他的短发,凝望了一会轻声:“一码归一码,我不说谎。”   楚思远立即起身,猛的把她打横抱起来。不归猝不及防,差点滑了手里的伞,瞪着他喝道:“你又干什么?”   楚思远稳稳地托着她,轮廓在伞下,眼里烙印了桃花的影。   “我等阿姐许久,该回家了。”   *   调任西北的圣旨传下来时,陈涵并没有太多惊讶。他默不作声地接过,一副早有心理准备的稳重模样。   传旨官还拱着手奉承了一句:“少将军,前途不可限量哪。”   陈涵没说什么,圣旨只往怀里一揣,转身就跨上了骏马,扬起了一路的尘沙。   他在蒹葭坊停下,仰头看了那六层高的楼阁半晌,又掉转马头,缓缓策回守城那里。   接下来的几天他常往蒹葭坊跑,但再不进去,只在门口抬头望一会,悄然而至悄然离去。   天涯在窗畔看着少将军落拓的背影,合了扇往掌心轻敲。   少将军是不可多得的呆子,他一直知道。   整顿了十天,少将军磨好了刀剑,背上长弓预备上马。   郁王一大早来送,不知怎的鬓边有道浅浅的抓痕,人问起,一脸诡异莫名的开心。   振武副将李保接替了守城的职务,那支训练出了效果的振武军则决定由少将军带领前往西北支援。   “带上兄弟们,”楚思远指着那支队伍,“他们不输任何人。”   “放心,你们的娃就交给我了。”陈涵笑着点头,仰首看了一眼长丹的城墙,故作轻松地说道:“总算不用再守这纸糊似的红墙绿瓦了。塞外天地,也该轮到我遛一遭。”   李保耸肩:“放心吧,您不会寂寞的,等差不多了我也想回去。少将军先把兄弟们带去,时候一到我就去和你们作伴。”   楚思远捶他肩膀揶揄:“我看少将军明明舍不得这温柔乡。”   陈涵笑起来:“说谁呢?”   三个人互相看看,同时爆出了大笑。   “燕背坡交给少将军了。”   “嗯,楼上大漠夕阳,我替你看了。”   “等着哈,等我们哥仨再凑一桌,赛个马,比个摔跤。”   “再比八百回赢的也是我。”   三个儿郎嘻哈着互相捶,临了,少将军上马,拱手行过礼,马蹄踏出悍风,身后军旗猎猎。   策出长丹城不久,军队途径白涌山,少将军远远看见官道上有马拦路,拽紧马缰停下。   他看清前方的人,两眼发直。   腰系双剑、背绑长弓的俊秀儿郎打马转身而来,青缨发带与乌黑发梢扬起,眉眼如画,与肃杀的铁甲之师格格不入。   身后的军队莫名其妙,靠得最近的将士瞅见少将军瞬间从耳朵红到脖子里去,一头不解的大雾。   那人握着腰间剑柄打马到他面前来,合手行了军礼:“草民天涯,想参军追随陈少将军。”   陈涵神色一变,脸上的红褪去,掷地有声地呵斥道:“休胡闹,回去!”   天涯看着他,轻笑了一声:“真不能?”   陈涵第一次冲他动气:“沙场无儿戏,回去。”   天涯摸向怀中,掏出一枚令牌递到他面前,轻声道:“原本不想和少将军来硬的。”   陈涵瞪着他:“你来什么都没用……”   阳光沥过令牌,他看到了那上面的两个字,顿时语结了。   天御。   天涯把令牌翻过,背面是一个冰冷的涯字。   他收回令牌,注视着陈涵,以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说:“天御二字,将军应当不陌生。”   少将军怔了。   他要关心阴影下的皇家暗卫做什么?   他只关心光明下清逸的舞者。   “少将军,请吧。”天涯策马让开,“主上令卑职追随左右,还请您不要为难卑职。”   陈涵钝钝地反应过来,眼角有些发酸,凝刻了他一眼。   曙光下,白涌山的苍翠明亮起来,属于将军与舞者的种种在这明亮下蒸发,变成了臣子与鹰犬的牵扯。   天涯按着腰间剑柄,指尖微微发抖,唇上还挂着熟悉的浅笑。   陈涵呼出一口气,凶狠地拽起马缰长喝:“走!”   *   晨光穿过横枝照进公主府,不归取过白鸽爪上的信笺展开,看见其上的“寻到所在”,挑了眉后轻笑。   她烧去信笺,低头修剪起指甲。罗沁见她闲下,便在一边呈报,不归听了只点头,安静地盘算着。   国都与边关是一架天平,哪一处异变都能撼动大厦。   “天御此外,关于姚御史当年的死因也在散播。冯太师掌太学,最重名望,谣言一鼎沸,冯氏必定要出来掺和。”   “冯家说多错多。”不归磨着指甲,“不急,让手下人多写文章。姚御史是第一层,不管他们怎么驳回来都不必在意,按节奏来抽丝剥茧,把冯氏这些年来结党营私、卖官鬻爵、排挤寒门的种种顺势列出来。”   “是。”   罗沁自从发现了主子的命数,便说什么也要来公主府,但求解忧。不归斥她愚忠,她闷不吭声,眼圈发红。   一看这眼神,她也拒绝不开,只好在府里给罗沁整出了厢房。   不归磨好了指甲,起身去披朝服。罗沁上前来帮忙料理,把朝服披上她后背时隐约看见后颈衣领下有痕迹,神色顿时变了。   一时冲动之下,她拉开了不归的后领,顺着脊线看见了她背上斑驳的痕迹。   不归楞了,从镜子里看见她的变色,连忙抬手按住后颈:“别看了,你帮忙拉高些。”   罗沁瞪向她:“您……这……”她又震惊又羞恼,音量陡然提高:“你不要命了?”   不归被怼得缩了脖子,随后坦然反笑:“正因苦短,才当行乐。”   罗沁听不得这样的话,按住她肩膀闷声:“您别这样,殿下若是……不在,奴婢便失了主心骨,再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不归收了笑,反手拍她的手:“你找错了,主心骨在你自己身上。”   “这么多年,奴婢早已习惯了。”   不归回身弹她额头:“你还有漫长余生,有的是时间。”   她取过桌上一小盒药膏拢在袖里推门而出,罗沁在原地顿了一会,回神来追上她,拉住她的袖子问:“殿下,你对奴婢期许这样多,那公子——郁王呢?所谓行乐,难道就是为了其后的长痛吗?”   不归转身捂住她的嘴,低声:“谁不喜欢美梦呢?”   罗沁抓下她的手,刚要反驳,却看见她红了眼眶。   “是我,我喜欢这美梦。”不归低声,“你别揭穿,好么?”   罗沁无法应对。   恰此时许烟从门口进来:“启禀殿下,亲王府上的人来报,说康王爷昨夜从马上摔下来伤着了,想请罗姑娘前去探望。”   不归神色回常,拉过她的手往外去:“你去吧,别让他久等了。孤得上朝去,回来再绕道去。”   罗沁两边都忧心,却被不归拉到门口不由分说地送上前往亲王府的马车,美其名曰代孤照看二弟。   不归自己上了马车,垂头静默。没走多久,她便听见车外有重叠的马蹄声,掀过车窗一看,车外儿郎的马蹄猎猎,儿郎见了她便展颜。   不归忽然觉得脊背有些酥,取出小药盒递去,指指他鬓边,做完马上关了窗,留楚思远在马上抿唇直乐。   待入朝,今日的重头依然围绕在定王妃身上。自定王大婚到今日,定王妃失踪已有十日,朝中三司联合,还没能把人找回来。   另一边的定王日渐沉默,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大理寺少卿出列,上报城门封严,定王妃必然还滞留长丹。但搜寻数日,数家贵府不肯配合搜查,三司已经圈定了怀疑范围。此人最后提谏调君王令,请郁王领军搜诸贵府。   此一出堂上哗然。强搜贵门之宅看似在变相让出城中军权,实则最得罪人。世家的巡防军不敢做,他们便想出了这个法子。   不归听着身后吵嚷的争辩简直要气笑,同时也迫切寻思着解决。僵持没多久,就听身后楚思远出列:“儿臣以为,寻长嫂之事不宜耽搁,当与大哥共同搜寻。”   定王所掌文权,受的影响会比他深,他想拉他下水。   冯御史刚要驳回,久不开口的定王忽然合手出列:“儿臣附议。”   不归侧首看楚思远,他回来一个无声眼神:“没事。”   她便也合手:“儿臣也附议。”   *   早朝一结束,搜查令迅速颁布下去。不归回广梧,楚思远和思平一同去调兵挨户搜查,一路上两人表面维持平和,暗里火‖药味浓重。   按着名册,他们派士兵去围住未搜查过的府宅,开始不由分说地挨家搜检。有两位王爷站在前方,被搜的府宅贵族只敢怒不敢言,个个憋得脸色难看。   楚思远视之不见,不痛不痒地和定王闲话:“若能早日寻回长嫂便好了。”   思平沉默寡言,期间莫名其妙地回了他一句:“四弟,你不适合长丹。”   楚思远半认真半开玩笑:“对,我不适合长留这个地方。以后若有机会,四弟只想带上家眷到外游山玩水去。不比大哥,深根在此。”他轻笑,“依照四弟愚见,最好王不见王。”   正这样说,他们就来到了威亲王的府宅。自亲王调回昌城,亲王府便剩下县主楚箬,其后康王回长丹,也回了这府里落脚。这宅子里住的都是皇族,先前的巡防军更不敢随意进去搜查。   就连思平也略微犹豫,楚思远却爽快上前打招呼。他常来串门,那门口侍卫见了他也不陌生,开始还笑脸相迎,一听两位王爷是来搜府时脸色就变了,麻溜地跑进府里去通传。   没一会儿,阿箬就怒气冲冲地出来了:“搜府?搜亲王府?!”   思平轻咳,默默地取出了宗帝盖印的搜查手札。   楚思远抱拳:“阿箬消消气,我们是顺道来看看二哥的,搜府走个过场而已。”   阿箬一脸难看,杵门口站了好一会才凝着眉道:“我哥受伤了。”   亲王府内,此时的思鸿浑然不知外边情势,只顾着哎呦叫唤,试图博得同情。   罗沁在一边看得胆战心惊,不住朝医师说:“您轻点,轻点。”   医师嘴上称是,暗地里翻了个白眼。这只是在解绷带,连碰都没碰到能疼个锤子?   康王还拼命给他使眼色,医师立即领会了,解完绷带马上把药膏捧给罗沁,诚恳道:“草民手劲大,还是由姑娘来给主子上药吧。”   罗沁楞了:“我?”   医师把药一塞,麻利的溜了出去。   思鸿忍笑,转头可怜巴巴地看她。   罗沁莫得办法,见他赤着上身,红着耳朵偏过头,为难道:“王爷府上没有得力的丫鬟么?”   “只有婆子。”思鸿笑,“以前总有人送小丫鬟给姥爷,他不痛快,府里婢女全换成上岁数的。”   罗沁无奈,只好先放下药去洗手,挽了袖子过来。她不由心想,我当时也是个小丫鬟。   思鸿把淤痕浓重的后背坦给她:“姥爷长情。”说着还悄悄瞟她一眼,“我也是嘞。”   罗沁咳一声,把他脑袋推回去,这样近距离看清他后背上的伤,也顾不上羞赧了,只心疼不已地皱紧了眉:“怎么摔成这样了?”   “昨夜里回家,路上有酒鬼撒泼,马被撞了个正着,不小心把我颠下来了。还好我身手不错侧过了要害,不然得断上几根骨头呢。”   罗沁小心翼翼地给他涂药,听得心惊:“这么危险!”   思鸿应了声,没有说后续。那酒鬼力大无穷,当时还借着酒劲发疯,要不是他还起得来,被那么大的块头砸下来非得吐血。巡逻的士兵发现后押走了人,结果一早过来禀报,那家伙酗酒过度已经没气息了。   “外出怎能不带个侍卫?堂堂的王爷了,千金之身不宜独涉大道……”   身后的小先生碎碎念起来,指尖沾着药糊在他后背上,轻柔得像是吻。   他这样听着受着,不觉就嘿嘿笑起来。   罗沁斥他:“笑什么?”   “一想到媳妇我就开心。”   “闭嘴。”   “媳妇诶——”   罗沁被喊得面红耳赤,正想呵斥,忽然看见他后背上的紫黑淤痕里,似有个什么形状。   她觉得眼熟,皱着眉靠近观察,细细的气息扑在思鸿背上。   他马上感觉到了,不由得绷紧了后背,疼得龇牙咧嘴。谁知刚才还羞赧的小先生按住了他肩头,气息瞬间重了:“别动。”   思鸿舔舔嘴唇:“咋啦媳妇?”   罗沁盯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你背上……有一块胎记么?”   “对啊。”思鸿笑起来,“被你发现了,外人都不知道的说。那胎记随父皇,皇室代代都有这么个梅花胎记。诶这都被你看啦,你可得负责哈。”   罗沁脑子里嗡嗡响,听不见别的:“皇室都有?都在同一个位置?”   “是啊。我记得大哥也有,三弟四弟的没见过,不过肯定也有这个痕迹。”   罗沁忽然打翻了那一盒药膏,浑浑噩噩地想起今早,在殿下那一背吻痕下,也看到了一个疤痕。从前伺候主子,就曾在她后背的同一个位置,见过一个模糊的印记。茹姨不让其他人说出去,称是殿下小的时候不小心烫出的小疤痕。罗沁一直记得很清。   ……没烫伤之前呢?   思鸿转身握住她的手:“阿沁?你怎么了?”   罗沁回神,强撑着精神瑟缩着挣出手:“我……有些急事,你先等我,我办完就回来找你。”   思鸿来不及抓住她,只与她的衣袖擦手而过:“阿沁!”   罗沁脸色煞白地往外冲,多年相处走马灯转过。当今陛下对小姐超越寻常的扶持和宠爱,确实比寻常的舅侄之情过头……正常的舅侄,应当是姜户部与姚蓉的那般……   而今回想,桩桩件件都如鲠在喉,兀自叫人如临深渊。   罗沁匆匆跑出,绕过回廊时差点与来者撞上。   楚思远也吓了一跳:“沁姐?”他转念明白,笑问:“二哥还好么?”   罗沁看见他鬓角浅细的抓痕便想起殿下的后背,脸色更惨白了。   楚思远见她脸色不对也急了:“怎么,二哥这么严重?”   罗沁咬紧牙关摇头,合手尽量保持恭敬的礼数:“奴婢代主子来看望康王爷,如今王爷无碍,奴婢该回去了。”   定王冷漠地看了她一眼,冰冷得让人脊背发麻。   罗沁来不及去思考这个眼神怎么回事,也无心去打听两位对头的皇子怎么同时出现,她仓皇地出了亲王府,跳上马车急迫地催促车夫:“马上回府!”   等回到公主府,她没有找到下朝回来的殿下,反而接到了赵康紧急传来的信笺。   信上寥寥几句墨迹未干,末尾笔力极重地划了四字:“安置宛妗。”   *   楚箬策着马迅速地赶到宰相府,只见门口已有士兵在守。她沉了眉目,表面还维持着平静上前:“我找大小姐。”   她来得勤,门口的府丁并不意外,直接放了她进去。那些守在宰相府外的巡防兵却觉得稀奇,这县主与刘家女的事在世家里早传开了,这些士兵打眼瞧着,忍不住和一边的同伴私语。   楚箬耳力好,听了也当不了回事,一进了刘府就加快了脚步,急匆匆赶到采灵的闺房。进门一瞧,城中大加搜寻的定王妃就坐在采灵身边。   阿箬连忙关上门,过去同采灵急道:“大小姐,待会要有人来搜,家里有什么密室能藏住宛妗儿么?”   采灵摇摇头:“家里不安全,得想办法把宛妗带出去。”   “就算带得出去,都城里还能有什么安生地?”   采灵从袖中取出一卷信笺给她:“你看看。”   阿箬急忙接过,一看之下惊得把眼珠子瞪出来:“这谁写的?!”   采灵指了指左眼:“待会女官便来接人,唯今只有皇宫是最安全的场所,宛妗去了便安全了。”   她转身拉住宛妗的手:“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但终究是我们能力不足,护不住你,更对不住你。”   宛妗含着笑摇头,起身郑重行礼:“姐姐千万不要说这些,连日照顾,两位姐姐于我的大恩已是难以回报。我今生能结交你们,幸之又幸。这一遭逃出,皆是我反骨作祟,我九死不悔,但求不连累两位姐姐。”   阿箬扶起她:“你别说傻话!”   宛妗执意一拜,朗声:“这些天里,是我这一生最难得的安谧,也是最痛快的自由。能与两位姐姐相识,能有这一段岁月,值了!”   采灵起身抱住她们,声音里微微发抖:“我们……都会有光明的自由。”   宛妗抱紧这两位姑娘,用力地点了头。   没过太久,公主的近侍罗女官就带着个一脸细麻子的婢女来到刘府,称是得知宰相府有一味难得的名药,特地带医师来品鉴,想求去为公主配药。士兵们听是位高权重者的下属,此时没有王爷在场,也不敢妄自放肆,便只看着大门。   没过多久,那罗女官就满载而出,身后的婢女捧了药盒。县主也走出,刘家小姐还亲自送到门口。   那宰相女是出了名的美貌与端庄,又与县主有这一门桃色关系,引得不少士兵纷纷注目而去。至于罗女官和那一脸细麻子的婢女,视觉与八卦上自然比不过别人,很快便素淡寡味地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罗沁等上了马车才几不可闻地松气,看着眼前粗浅易容过的定王妃,只觉一心的后怕与焦急。   她抢过压在宛妗腿上的盒子,合手道:“王妃别担心,主子必然能保你安全。您不愿做的事,主子也绝不会逼迫。”   宛妗只是笑:“罗姐姐不必叫我王妃,称我姓名就好。”   罗沁垂了手,看着窗外满心焦灼。   她还得把宛妗送到安全之地去,如此便耽搁了去找殿下。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心里莫名的忧惧,仿佛迟到这一时半刻就要出大事一样。   但殿下的信笺还在袖子里,此事同样急迫。   她最终还是遵循命令,把宛妗送到了最安全的地方,随后才火急火燎地去找主子,与她说这一个牵扯重大的梅花胎记之事。   后来罗沁总是悔恨之至。   她不该那样听话。   什么定王妃,什么两派之争,她就该什么也不管,不管不顾地冲去告诉小姐她很可能是陛下血脉的事情。   好歹……不至于后来种种。   *   广梧宫,不归放下笔,把墨迹未干透的信笺交给赵康:“一份送到刘小姐手上,一份交给罗女官,十万火急。”   赵康接过,很快退了出去。   不归寻思着后路,正捋到要紧处,心悸骤然犯起。她发着抖去取药瓶,生吞了半瓶,心悸之状却只减了些许。抽了帕子掩口闷咳,喉中腥甜往外涌,透过帕子滴到了纸上。   不归眼里也腥红,缓了半天才熬过这一阵发作,陷在椅中徒然地把帕子和纸张烧掉。   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也许这一世会是自己最先走。但在走之前,还有一笔债未还,一笔债未讨。讨的没关系,还的不能耽搁。   得抓紧。   不归抖着手捧起书桌上的茶杯,把甘甜的茶水和着口中腥甜尽数咽下,闭着眼缓上许久,才撑着站起,下定决心往外走。   她先去往账房,在门外看茹姨快速精准地料理着宫中事务。   茹姨抬头看见她,便掩上户薄起身:“小姐怎么过来了?”   不归温声:“有件大事,想与您商讨。”   茹姨连忙过来:“什么大事?”   “劳烦您先同我一块去舅父那儿,你们都在,我才能说。”   茹姨近来忙得慌,一时脑袋转不过来一听大事便跟着她走。   路上不归与她闲谈,茹姨先前似乎不是很赞同她和鱼儿,原本该花费更多时间慢慢去磨的,但如今时间不够,便猛着来了。   “茹姨觉得,思远如何?”   “公子?”茹姨想了想,简单道:“公子品貌俱佳,小姐带出的是好孩子。”   不归便笑,旁敲侧击道:“他已不小,到了说亲的年岁了。”   茹姨听了也高兴:“是,公子已开了府,也该成家了。小姐便是想商讨这件事?”   不归点头,茹姨高兴过后顺势操心起她来:“小姐也该说门亲事了,莫要蹉跎。”   不归便莞尔。   这一路走得她心中沉重又隐秘的雀跃,也知道如此很自私,甚至狠心。   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   就是想竭尽所能地把能予的都给那两世赤心不变的儿郎,也全自己的私心与彻悟。既然有缘,那便在风雨之前、无分之前全了这段情缘两深。   何况……他那样懂她。   她们很快到了养正殿,等了好一会贾元才出来迎接。不归自己是个药罐子没察觉,一旁的薛茹却嗅到了贾元袖上的药味,思及宗帝身体,唇便转白。   殿中,宗帝十年如一日地在龙案上批折子,清隽温和,永远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   不归上前行礼:“问舅父安。”   宗帝和颜悦色,声音有些沙:“舅父安,不归快起来。”   他太熟悉这孩子了,很快觉出她脸上暗藏的喜色,他很久没见她这样欣喜了。   宗帝心情也转好,由经年毒带来的病痛也消减许多,笑着问:“不归是有什么喜事么?”   不归扫过殿中宫人,贾元心领神会,挥起拂尘和一干宫人全都退下,让殿中只剩他们三人。   不归酝酿了些许,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头:“不归自幼便将舅父、茹姨你们当做高堂,有媒妁之言,便想同你们商讨。”   宗帝的镇定平和荡然无存,忽然又喜又慌:“不归——”   他没有来得及截住,她一口气说完:“不归与思远笃情日久,想请舅父茹姨,为我们二人定媒。”   回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散去,不归鼓足勇气抬头,只见宗帝神色激动又含悲,并不见反对。   她心中的负荷彻底放下,转头看向茹姨。   薛茹方才还挂着笑意的脸毫无血色。   不归有些慌张,握过她的手低低地哀声:“茹姨?”   薛茹什么也无法思考,被这冰凉的手温烫了个正着,不敢置信地重复:“你……与公子……定媒?”   不归低声哀求:“您是觉得皇家纲常在上,我和思远不可么?”   薛茹被纲常二字刺个正着,她猛然拉起不归的手指向高座上的皇帝,眼泪夺眶而出:“你要学他么?不归,你要像他一样不伦不义么?!”   宗帝从座上起身下来:“薛茹!”   他想阻止,但一开口,反而剧烈地咳起来。   “舅父!”   不归要过去,茹姨却攥着她手腕厉声道:“他不是你舅,不归,他是你生父!他欺了他的妹妹、你的母亲!” 第95章   血冷。   一个天方夜谭,一个荒谬绝伦。   她听见自己呆板的声音:“您在说什么啊……”   薛茹攥着她,惨然道:“你与思远有一样的血脉!不归,你们不可能、这辈子绝不可能!”   冷。   她茫然地看向座上的宗帝,周遭一切全部停滞,她只等一个解释。   可是宗帝却什么也说不出。   “舅父。”不归嘶哑地喊了最后一声,“求您了……说点什么。”   宗帝剧烈地咳着,仓皇地从龙座上下来赶到她面前。薛茹一把将她拉到身后,嘶吼着:“不许碰小姐!楚照白,你这个畜生,你这个畜生!”   不归忽然挣扎起来,她奋力挣开了薛茹的手,力道之大,竟往地上摔去。   她扑过去抓住宗帝的龙袍,狼狈地趴在地上仰头看他。   这个眼神,就和当年的易月一样。   薛茹跪下抱住她,泪水不停地落在她衣衫上。   不归没有一点泪意,只是眼眶通红地扯着宗帝的衣角,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听不见周遭,看见他的口型:我的女儿。   冷。彻骨的冷。   宗帝颤着手要去抚她鬓发,她猛然打开,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不住地往后爬。   不可能。   “我是……易月与……”   不可能。   “言椿的血脉……”   “你是我的孩子。”宗帝跪到地上,哀求着凝望她,“你是易月和我的孩子。”   “不可能!”她失心疯般大吼,猛然从冰冷的地上爬起往外逃,身后瞒了这样多年的两个最敬爱的长辈失声呼唤,可她什么也听不见,只顾着逃离地狱一样地往外溃逃。   养正殿的回廊这样漫长,她跨过一道道槛,忽然绊脚摔在了地上。   儿时腿短,时常如此时绊倒,那时是舅父牵着她,从牙牙学语,跨到十二岁。   舅……   父。   身后人来扶,她用力推走,反手脱下一席华丽累赘的朝服,仓皇恐惧地往外逃。   跨出养正殿,她又被那门槛绊倒,磕在地上磕出额边血。门外刚到的罗沁吓得魂飞魄散,扑上前扶起她:“殿下!”   薛茹扑过来扶她,被她发着抖推开:“别过来。”   她连罗沁都推开,嘶哑着:“不准过来!谁也别过来!”   她身上只有一席素淡的单衣,浑身无处不冷。   一只手按在左眼上抓着额边的伤口,抓得鲜血淋漓,想要凭此来唤醒毫厘的清醒。   她跌跌撞撞地走不稳,步伐却极其快,没走多远就撞到宫墙上。她靠着这红墙飞快地、踉踉跄跄地走,左手在额上抓出血,右手在红墙上划破,十指就如沾染蔻丹一样鲜红。   这红墙太长太高了,谁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她溺水一样挣扎,不让任何人靠近和触碰。身后红墙平添罂粟,就和前世入郁王冢一样,受不住煎熬,发了疯一样想撕裂这躯壳。   不归人当归,回家,她想回家。   那个有长辈亲友、挚爱的家,在何方?   何归,何处得归。   她嘶吼着抓额上的伤口,在腥热里眼眶胀痛地看着前路,看着这前路越渐模糊,摧毁一切美好的妄想。   双腿还是走到了广梧,身后身前全是惊愕忧惧的人,她推开这人形的阻碍,冲进了勿语斋,反手关门锁上,靠着门扉瘫软在地上,短暂地把一切拒之门外。   视线模糊,她看着这屋子,眼前时而浮现宗帝教她温书习字的画面,时而浮现她教小小少年执笔落款的画面。   最后她抱住脑袋,喘息着极力压制崩溃的情绪和心悸,徒然地撕扯着鬓发与伤口。   *   郁王和定王搜了一圈,马蹄来到了相挨的公主府和郁王府前。   定王指着那公主府说:“郁王府避嫌,我们先进这里。”   楚思远眯眼睛:“大哥,你确定要这样做?”   “帝旨在上。”思平面无表情,“查清也是给殿下一个清白。”   “既然定王有了轻重,”他看了他一眼,“但愿落子无悔。”   “走。”定王翻下马上前,踏上台阶时没有任何犹豫。   楚思远随上,下马时心口却忽然一绞,呼吸瞬间被攫住,眼前甚至发起黑来。   定王刚要迈进门槛,余光忽然看到一团飞快的虚影扑过来。他下意识避开,隐约感觉一股厉风擦过侧脸,一瞬看清了是什么阿物。   “王爷!”   他擦了把脸,指尖有些血丝,竟被刚才那只肥猫的爪子抓伤了。   他自然记得那人膝上经常盘着一只花猫,看着自己指尖的血丝只是冷笑:“没事。”   谁知周边人更慌乱了,不停地叫喊着。   思平转头一看,发现楚思远失去意识地倒在地上,那只肥大的花猫踩在他胸口上喵呜直叫,也不见他有反应。周遭围了一圈惊慌失措的人。   ……这是被自己的猫砸晕了?   *   楚思远被忽如其来的痛苦拉进了黑暗,再睁开眼时,又来到了陌生的养正殿。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猫爪子,满心郁卒和焦躁。   怎么在这节骨眼上魂穿到小雨身上了?   忽然有水砸到脑袋上,他仰首看去,看见了她灰白的脸。   楚思远慌了,立起两条后腿扒拉着前爪拼命想去摸她的脸。   白衣的不归没有看他,眼神空洞地追问:“我不是……楚家人?”   “是宗室老臣掀出的波澜……”罗沁跪在养正殿冰冷的地上,艰涩地说着:“当年皇室子息稀薄,长公主生母不得宠……便与外室私通,诞下女儿邀宠,其后才得封妃。再六年,将封贵妃时,此事暴露……”   “……太皇将您的祖母扼杀在了宫中。”   她怔了半天,喃喃:“我母亲不是楚家女。他怎么还会把她送到中宫将养?”   “因为……”罗沁伏下,肩头微微抖着,“当年贵妃有四月身孕,死后御医才诊出是个男胎……太皇有悔,也不愿皇家丑闻外传,便将易月长公主送到了、送到了……告发贵妃不忠的皇后宫中。”   楚思远的心一下子抽紧了。   “哦。”她哑声,“哦。”   原来楚易月视为第二位母亲的皇后、视为慈父的皇帝,联手杀了她的生母。   楚思远抱住她的腰,焦急地叫着,又听见她说:“他们不愿我称帝,原来不仅因为我是一介残疾女流。”   她挥走猫,从宽大的龙椅上起来,扶着桌和墙,慢慢踱到窗口去。罗沁起身想去搀她,被反手推拒了。   她看着窗外的皇宫,右手抓在窗栏上,喑哑地笑:“原来是世仇啊。宗亲们果真顾虑深远。恐一外姓野种染指楚室的大好江山,恐一宿仇之后报复楚家血脉,多么合情合理……”   “我的荣光源自舅父对母亲早逝的怜惜,封地万隆,振武军令,十二年抚养,协理后宫职权,入朝立足……乃至如今。”   “如果我并非楚家血脉,还踏上那龙椅,”她看着大雪积压下的一垒又一垒的宫墙,“那就是乱臣贼子。”   罗沁看见她右手腕上的纱布逐渐见红,慌忙想上来,她却木然地用力抓着窗,机械地继续念着:“四王余一个康王,而今还在昌城里躺着,不肯也无法践祚。楚室剩下什么像样的旁系呢?老宗亲们急着揭往旧,不就是起了扶傀儡倾朝野的野心么?我……孤没了至亲,没了四个手足,丢了手,丢了眼,好不容易看着长丹从时疫里挣出来,看着边境在叔公、大将军的枯骨上安定,看着这个江山从疮痍里喘出气来……孤凭什么让他们来祸乱宰割这片疆域?”   她转头看着罗沁,泪已经干了,她抬起滴着血的右手指着自己:“就凭孤——没有那一身高贵的皇家血脉?”   “舅父待我,从来甚于亲女。不能完成舅父所托遗旨,来日孤到九泉下已经无颜面见。如果连这江山都保不住,我如何好死?”   “我不管前代宿仇,我管不了。我只能管报舅父养护之恩,还我身后不尽枯骨英名。”   “传旨下去,登基大典照办,传谣言者一律关押。”   “骂,都骂吧,就让他们骂个够好了。我不求好活,我只要一个好死。”   *   楚思远猛然睁开眼睛,猛烈地咳嗽起来,五脏六腑像烧刮过一样沸腾。   “好死”。   他擦过汗湿模糊的眼睛,翻身想要起来,一旁的林向连忙按住他:“王爷醒了?”   楚思远抬头看见他,转头看了周遭一圈,见是郁王府不是皇宫,神情有了些茫然:“你怎么在这?”   林向有些为难:“得了宫里的命令。公子,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我没事。”楚思远抹了把脸,“我晕倒多久了?定王人呢?他进公主府了么?”   “公子,你晕了两个半时辰。”林向指窗户,“暮色了。”   楚思远闻言楞住了,这是他晕得最久的一次。   “我阿姐呢?她回来了么?”他欲往外走,一起来脑袋却针扎一般。林向把他扶回去,停了一会才说话:“公子,殿下近期要留在宫中,不回公主府了。您近期,无召不得见殿下。”   楚思远按着太阳穴凶狠地抬起头来:“你再说一遍?”   “您毫无征兆地倒下,定王爷便自己领兵搜查了公主府,意外发现殿下闺房内有公子的……贴身衣物。再搜郁王府,发现您同样有殿下的贴身物品。”林向低着头,“定王爷怒而上报,满朝沸腾,陛下急火攻心,骤然病倒。”   “凤阁、三司、宗人府联合上报,旨意已下:即日起,令公主幽居广梧,郁王禁闭府中,无召不得约见。”   楚思远怒了:“一派胡言!定王怎么搜出的?在场何人作的证?!”   林向连忙按住他肩膀:“公子、公子!你先别急!此事险在皇家声名,殿下嘱咐,来日必定有洗清之日,当下先不能妄动!”   楚思远急得眼都红了,他总觉得不归出了事,此时什么也不想顾,只想赶到她身边看她安好与否。   林向费了老大劲才拽住他:“公子!殿下还有话传给你!”   楚思远回头,神色急切到近乎狰狞:“她说了什么?”   “殿下说……”林向额头冒了汗,有些发悚:“说十日之内,不准你踏进皇宫半步。”   *   夕阳残照进广梧时,勿语斋紧闭的门终于打开,公主不归接过旨意,鬓边、指尖、袖口都凝固着刺眼的血痕。   待人走完,广梧的宫门沉沉阖上,罗沁第一个从地上爬起来,扑到她身边:“殿下!”   广梧宫人第一次由内而外地大乱,公主与郁王私情,这……   主子午间的癫狂行径、乃至此时骇人的神色都带给了他们前所未有的冲击,所有人一下子都失了分寸。   不归抽出手,木然地扫了一圈:“茹姨呢?”   罗沁看着她的伤口,触目惊心:“殿下,我们先不管其他,先把额上的伤处理……”   不归转头打断她:“找到她,带回来。”   罗沁对上她的眼神,脊背发起了冷,却又止不住涌上心头的悲怆。   萍儿立即带着其他宫人出去找薛茹,罗沁小声说着话把她哄回屋里,无人时伸出手,在她左眼前轻轻地一挥。   她只是坐着,什么波动也没有。   罗沁没忍住,握住她的手抵在额头上呜咽:“小姐……你别吓沁儿。”   她动了一下,转头看着罗沁啜泣,半晌才抬起另一只手放在她头上。   “叫林向过来。”   三两句嘱咐完,林向刚急匆匆地赶出广梧,薛茹便回来了。   她衣衫单薄,怀里抱着什么,脸色枯槁而沧桑,不复往日的神采。   穿过漫长的庭院与岁月,她进了观语斋,见到不归时,屈膝便跪下了。   怀中物揭开外衫,露出了几个锥心的冷字。   她带回了易月的牌位。 第96章   “您这是什么意思?”   不归看了她怀中的牌位一会,上前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带她回来,有什么意义?”   薛茹含泪摇着头,沙哑道:“奴婢……对不起小姐。”   “告诉我。”不归紧紧抓着她的肩头,眼里灰灭,“告诉我当年一切,皇室的储君和公主……怎么回事。”   一旁惊怔的罗沁听到这里骤然脱了力:“怎么可能,怎么会是真的?”   不归猛然回头:“你知道什么?”   “康王背上有状似梅花的胎记,殿下背上……背上也有。”   薛茹猛然抱紧易月的牌位啜泣起来。   她安静了许久才看向薛茹,脸色渐渐苍白:“小时候,您从来不肯让我照镜看后背。您说那是不小心烫出的疤,原来……是因为这个?”   “呐,茹姨,”她慢慢滑下,跪在薛茹面前,“我背上的疤,是谁烫的?”   薛茹摇着头,眼泪断线一样洒在地上。   不归扶着她强迫她抬头,眼眶通红:“我求您了,告诉我一切。”   薛茹哭了许久,才哽咽着垂首:“旧事太杂……我一人说不完,故人已在路上,待她到,你慢慢问,慢慢……听。”   *   是夜,长丹满城风雨,李保也听了满耳朵的风言碎语,原想去郁王府看看兄弟,却因封禁而止步于外。楚思远托人传出口信,叫他先稳住,做好自己本职就好。   碰了一鼻子灰的李少将也只好悻悻回了城墙上,拄着寒枪守长丹。他眺望着白涌山和西北的方向,看日落到月出,看夜色笼罩沧海桑田,身后的国都终于安静下来,脑子里才开始喧嚣起来。   凭他的眼力,他肯定于小鱼和他的公主长姐的事是真的。他出身低微,没有太多的世俗偏见,回想一下还觉着那俩人般配得很,站在一块十分养眼。估计也因着两人太出众,身份太高,才惹得全城沸腾。国都里的人们就是过惯了太平日子,这才喜欢这些桃色八卦,前段时间的定王妃一事就编排出了好几种版本,谁知道这么快就来了个更劲爆的。   他回忆了些许,旁观着他人的情爱迭变,最后钝钝地想到了自己身上。   他的先生去了哪里,何时能回来?   月光下的逡巡官道忽然驶入一队人马,李保眼神极好,见这个时间点还有人马赶来,不免有些警惕。   那人马停在城楼下,一个大汉向城楼上抱拳吆喝,声音浑厚,一听就是练家子,很有排头。   底下人的令牌递上城楼,李保接过一看,见是公主的万隆直系下属便挑了眉。他招了士兵换过位置,活动着肩背下城楼,准备自己盘问过路人。   城门开,他到了那简约的马车前,寒枪往地上一戳,仔细盘问起来。问过一会,又围着马车仔细盘查起来,唯恐夜半出祸事。   马车也就那么大,他查完外头便挑了帘去查里头,一掀却见里头有两个女子。一个似是累极,披着斗篷枕在另一女子腿上,面上掩在兜帽里。另一女子解释自家主子身有不适,只揭过一瞬兜帽。   夜色浓,月光黯,他只看到一抹微白肤色,多的,再看不清了。   “行了,没什么不对,放行。”   他让开路扬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马车越过他离去时,他的心莫名地绞了起来。   李保不舒服地揉揉心口,抬头看看月亮,拖着枪回了城。   那人不见了五年。这汉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他怀疑自己得疾了。   城门快要合上时,官道又传来一阵整齐震地的马蹄声。李保回头,就看见夜色里那熟悉的军旗,上有“昌”字。当初陷在甘城的山匪里,就是这军旗,把他们这批残余的振武军扛了出来。   李保腰背绷直,连忙制止关门再走出去。   来的是秩序井然的轻骑,带头的不穿兵甲,只穿一身改过的劲衣王袍。   这老头的白发在夜色里显眼得很,他勒住马缰,声音洪亮:“楚信载接帝令,返长丹!”   李保二话不说就行了军礼:“末将恭迎威亲王!”   *   隔天,长丹城忽然又起了谣言,大街小巷忽然传起当朝冯御史为了职位,将上任御史也即丽妃之父毒害的八卦来。这官场秘辛原先只引起了士人的注意,影响没有昨天的公主郁王大,谁知没一会长丹的地下书店就出了一本《美人图鉴》,封面是位手持藏花烟杆的绝世女子,正是那姚御史的遗女丽妃姚蓉。于是在这惊天美貌下,平头百姓也热烈地炒起姚蓉先父的事来。   没过多久,宫里又传出一件确切八卦来:定王想逮捕公主身边的女官,称此女涉嫌拐藏定王妃。   八卦一出,好事者更沸腾了:“难道是公主拐走了定王妃?”   “没准公主是与定王有情缘?爱而不得,一怒之下便拐走定王妃,然后再转头同郁王牵扯来刺激定王?”   一群八卦者不嫌事大地掰扯,还传得有鼻子有眼。茶馆的说书场场爆棚,两天之间,言不归三字又成了娱乐消遣的热点。   然而说书里的主角并没有如故事里的那样亲厚,他们在广梧宫里森冷地对峙,只有不可磨灭的冷漠,乃至于仇厌。   定王冷冷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只要带走罗沁。”   不归额头上缠了一圈纱布,为掩人耳目覆上了一段额带,并没有让他发现她的狼狈。只是她脸色极其难看,左眼森冷得几乎要往下掉冰碴子:“你做梦。”   “昨日罗沁在康王府内,一听搜府,便神色匆匆地离去,我有理由怀疑她是回去转移我的妻子。”   “有这转移大活人的功夫,她怎么不先把孤榻上所谓的郁王亵衣处理掉。”她盯着他,“也不至于叫定王一眼撞见,拿去做下三滥的文章。”   他俯低:“那张床上有没有躺过郁王,长姐心里最清楚。至于我妻,我搜了整个长丹都不得。坦言说,有能力窝藏我妻并与冯氏有私仇的,除了长姐我找不到第二个更妥当的人选。你们有没有带走我的妻子,只需审查便能得出结果。你不肯交出臂膀,心中有鬼么?”   “无中生有,一派强词夺理。”她凝眉压声,“楚思平,你想寻衅滋事么?”   “即便是,你又能奈我如何?一直以来,你仰仗着什么?不就是陛下么?如今陛下病倒,你陷于丑闻,还想仰仗谁?我便要趁着你失意之时踩上一脚,你奈我何?”他恶意地轻声说着,站直起来取过搜查令抛到她脚下,“长姐,我有圣谕。我只想找回我的妻子,若你不从,那便别逼我不分轻重。”   不归看了他须臾,短促地笑了一声:“我逼你?”   思平低头看着她,缓声重复:“你逼我。”   他的房间里摆放着一千金和一件弱冠服,枕畔放着一方红盖头。自宛妗失踪,他夜夜在这压抑和折磨里煎熬。   外祖亲口所说,宛妗被公主发动天御暗卫带走,就为了要挟整个冯家。   随后在朝堂上,她若无其事地提出要给她的宝贝二弟提亲事。   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在他失去了新妻的第二天,若无其事地当众给自己的亲事做铺路,再摆出一副无辜的神色?   他终于萌生了浓重的恨意。   不归苍白的笑意扩大,一连说了好几个对字,那笑意惹得他心中极其压抑,不自禁地伸出手扼住她的脖颈:“闭嘴,不准笑。”   那是一段凉得如玉的脆弱颈项,扼在手里,能轻易叫她闭嘴。   不归挥开他的手:“庶子放肆!”   定王收回手,反手扬起:“本王只想找回吾妻,既然殿下不愿配合,那本王也只好放肆到底。来人,搜,带走罗沁!”   广梧宫一片混乱,不归拦在他面前厉声:“慢!”   定王拎起她衣领冷笑:“长姐还有什么话?”   不归呼吸困难,忍了片刻血色尽褪,抬起指尖破碎的手抓住他手腕,轻不可闻地说:“你从广梧带走一个人试试,来日定王妃,指不定身上添点什么。”   “宛妗在哪里。”他的眼睛瞬间红了,“你把我妻藏在哪里?!”   她眼里浮现了什么奇异的光,随后思平便看见罂粟从她唇角淌下,冰冷又滚烫地砸在他手上。   门口传来异动,柔妃、内务总管带着御林军闯进来,当即隔开定王的兵士。   柔妃身后的罗沁要赶过来,叫她拦在身后。陈暮三两步上前扭开定王抓着不归的手,喝道:“定王凭前朝私权擅闯后宫,这是做什么!”   手背上血迹斑驳,他惊愕未回复,眼睁睁看着她拭去唇边刺目的血,苍白地轻声:“定王带兵欲置孤死地,有谋杀孤之嫌。”   场面顿时失控起来,一片可笑的狼藉之中,思平捂住手背看着她,想追问宛妗的下落,还想追问这一口血,是不是装出来的。   一个上午就这样混乱地过去,昔日最清幽雅致的广梧宫一片散乱。柔妃要请太医,她挥手:“那一口血是装出来的。”   柔妃要去握她脉搏,不归抽出了袖,低声道:“柔娘娘,如今后宫无主,我不济事,您不必管我。当此时最要紧,您还是回去严守养正殿、威慑六宫为好,以防他人动作。”   宗帝昨夜病倒前,急颁了诏威亲王回朝,与凤阁一同摄政,前朝后宫一同起波澜。前有太师把持,后有淑妃蛰伏,陈暮一夜未睡,脸色也不好。她见不归稳住,素来最信任她,便简短地拍了拍她的手,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养正殿去了。   不归送到主殿门口,看着他们一众人走了,扶着门框骤然咳起来。罗沁慌忙递来手帕,她夺过粗鲁拭去唇角,听见了罗沁克制不住的呜咽。   不归抓着门框紧盯前路,头也不回地说:“你放心,未知晓前尘,我绝不死。我活着一日,护你们一日。”   日光照在庭院的秋千架上,她依稀看见少年时的楚思远在那上面微微晃着,抬头便是一声阿姐。   不归按住左眼,冷汗沿着鬓角直淌。   “怎么还不来……怎么还不来。”   她没有在门畔等太久,半刻钟后,薛茹带着一个人回来了。   薛茹惊怔地看着一片狼藉的广梧:“发生何事了?”   不归没回答,只是死死盯着那掩在兜帽下的人。   那人解开领结摘下兜帽,轻撩素衣便跪下了。   不归呼吸有些屏住。   “前天御、长公主之暗卫楚媛,拜见殿下。” 第97章   “你……”不归呼吸急促,“你消失了很久,思远和李保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你,可就连我也找不到你的踪迹。”   袁媛依旧是当初的模样,与五年前初见时几无不同,但抬起头来时,眼神已经与当初不一样了。   今夕何夕,今逃何去。   在场所有人的眼神如出一辙,都是在宿命前的无力和灰白。   “属下不该踏入长丹。”她轻声,随后又紧盯着不归:“殿下,前尘暂且不管,请让属下先为你诊断身体吧。”   不归攥紧了手,思绪空白了一瞬,僵硬地看向一边的薛茹。当年宗帝怒慧妃,她受伤病发,醒来时就有了一味对症的药。后来太医院对她加深的毒素却束手无策,声称当年新药不是他们所制。   “原来……”不归怔怔,“你们都知道。茹姨,您对我真好。”   薛茹的眼眶瞬间通红,出声便是哽咽。   不归扶着门喘了一会,转身踏进去:“进来,孤要亲耳听清真相。”   袁媛扶着薛茹进去,庭院口却疾步进了御前宫人:“启禀殿下,陛下苏醒,请您移步养正殿。”   所有人都看向那个扶着门框踏进半只脚的背影,四季常青的庭院骤然如坠深冬。   抓在门框上的手指发白,指尖沁出了血丝。   罗沁颤声:“别去,小姐,别去。”   不归缓缓把脚收回来,转身下了阶:“不,我应当去。”   她不许她们跟着,一个人跟着御前宫人前往养正殿。这一条路延伸到前后的无数岁月,每一步都踏出了寒霜。   她的,鱼儿的,无数人的宿命,仿佛都被这条路尽头的所在操控着。   宫人在前头带着路,小声对她说:“陛下昨夜病得厉害,梦呓了一夜您的名字。”   不归目光空洞,安静了半晌,死气沉沉地轻问:“他呕血了么?”   宫人颤栗,脸色煞白起来。   来到养正殿前,她看着那高高的匾额,短促地笑了一瞬:“差不多了,我也差不多了。”   寝殿里是浓重的药味,弥漫着枯朽的气息。意外的是淑妃在病榻前捧着药碗拭泪,宗帝倚在床栏安静地注视着她,眼睛里无波无尘,情愫全藏在了普天之下无人能察觉的深处。   也许除了那女子,没有人能走进他眼底去。   贾元一看见她便喊了一声殿下,双眼是熬了一夜的红。   宗帝闻声看过来,眼神掀了波澜。   贾元请淑妃退下,殿中宫人全部离去,大门阖上,关闭了世外的光。   不归始终站在原地不动,一声不吭地凝望着他。   宗帝伸手:“不归,来,别怕。”   不归后退。   宗帝脸上浮现了一闪而过的痛苦,他的眼眶湿润了,这使他漆黑的眼睛比往日亮,那些高处不胜寒的伪装似乎正在崩塌。   “你别怕,过来一点,朕要和你说思远的身世。”   不归浑身的血都在倒流,只能艰难地一步步走近,鼻息间尽是血腥。   宗帝看着她,轻声道:“别怕,思远不是朕的孩儿,他与你,没有任何的血缘牵扯。”   不归瞳孔剧烈收缩,脑中一片空白,眼前陷入了片刻黑暗。   ……什么?   “别怕。”宗帝咳嗽着说话,“朕把密报给你,你瞧了便知道真假了。你与他不是同源姐弟,不需有负担……”   不归摇摇欲坠,并不觉有半分轻松,攥着衣袖沙哑道:“你与她,就不是兄妹了么?”   宗帝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静维持了许久,他哑声说:“她是我唯一的所爱。”   “亲情,爱意,知音,师生,她囊括了一切,充斥了我人生里所有的光。”   不归站不稳,慢慢瘫坐到冰冷的地上。   “生来血冷……这一生,炽热的,热活的,都是她给的。”   不归紧紧捂住眼睛,唇齿间似乎都是血腥味。   宗帝神情有些恍惚:“尽数刻入骨血……化成毒了。”   “但她不回来了。”   宗帝瞳孔一颤,手顿时抓皱了锦被。   她咧着唇角凄惨地笑,语调是那样的温柔:“不归。陛下,你听听,我叫不归啊。”   楚易月有言椿,有三十株灼灼桃树,有说书传奇都难以描摹的神仙眷侣,她的孩子本该冠以言姓。   楚照白,她分明恨你恨到化了骨血。她想用这无尽的冷淹没你前半生所有的热。你是这世上最残忍的囚徒,只配活在永无光明的牢狱里,你还不明白么……   宗帝发着抖,声音起伏着:“不是的,你是我的女儿,是我们的爱女……”   帝有爱女。   是他心爱至极的女子所生。   可他心爱的女子不是他的妻。在她还未长大的时候,世人都知道,储君最疼他的小妹妹,世人都不知道,他最爱的也是他的小妹妹。   他从很早便知道她不是皇家血脉。那时她喊他哥哥,声声入耳,婉转动听。他听着欢喜,又缓缓难过。他穷尽一切地对她好,护着她,把她养成世间最好的姑娘。她在十五岁时作了一支望春舞,在他眼中点开万千璀璨。   年少相伴出宫,她在蒹葭台上快活翻舞,他在底下为她谱曲填乐。后来,她却听别人的曲,哼唱别人的词,亲口对他说,她恋慕那个什么都没有的书生。   他想,在她眼中心上,举世无双是兄长,神仙眷侣,不是。   他还是拒绝父母亲的一切指婚,直到她抱着画像进来。他静静看着她兴致勃勃的介绍,从始至终一个字也不打岔。   临了,她说:某某贵女适宜做我嫂嫂。   他只能笑说:好。   待她走了,才将那画像撕得粉碎,自狼藉里一杯又一杯地灌太平山川。   那一天还是到来了。书生高揭榜首,她一身嫁衣火红了整个帝都,烧得他看不见天地何物。大婚之日,他在喜堂里看他最疼最爱的姑娘走向他人。随后,做了一件她今生无谅的事。   众臣拖住新郎,即将践祚的储君自己走进了婚房。   灯火尽熄,她看不见。   他听着她哽咽始终不出一词。最后拥着她,耗尽今生血力拥着她,痛恨又无望。   谁来怜悯他绝望的作茧自缚,给他一点点出路。谁来给他至死方休的疯魔圈上一个句号,谁来领他出迷宫,出阴霾。   践祚大典很快到来。高座可览江山万里,座下叩拜万人,仿佛无所不能得,无所不能企及。   只有自己知道,身前万千恭敬圣安,身后千万错综束缚。一张脸光鲜至极,皮囊下千疮百孔。   空空如也的后宫迎进国色冯女和表妹阿乐,世家合适,皇家合适,还是她亲口夸赞过的嫂嫂人选。   人人都觉得合适。   新帝报复一样地对她们好,不久后却听到长公主有孕的消息。   他小心翼翼地追问诊脉的医者,那时日,对上了。   失去的光,翻倍归来了。   她怀得辛苦,每天却都是笑逐颜开,板着指头数日子,准备了无数礼物。生产时踏在鬼门关口,母女险些尽去,幸而宫中御医全部去往公主府救治。   那孩儿生来异瞳,稚弱异常,他不在意,他仍旧欢喜到不能自拔。   待那孩儿好了些,他便不顾一切把她们母女接入宫中,名曰给小郡主最好的将养。   除夕跨至新春,举国大赦与免赋。广梧里春意刚到,他只想在这万丈光芒里,与她享片刻的共欢。   这一生里最好的岁月,全在她抬头而来的一笑,和怀里孩儿的软糯叫声里。   ……足矣。   她一直不知道,直至看见女儿背后怒放的梅花胎痕。   她病着,疯着,即便他告诉她两人本不相干的血脉,她依然回不来。   新帝给她匕首,她把刀锋对准他心口。他这样守在榻前一夜,她的手一直在抖,刀尖没有血。   桐树下十三坛太平山川,她一坛坛拍封,一杯杯饮尽。他赶过去,她递来一杯,说:酒中融毒,敢饮否?   新帝毫不犹豫地接过,仰颈入喉。   她猛然推开他,倒提着美酒所剩无几的玉杯,忽然在满庭太平山川的醇香里哭号:我恨你,我恨你们。   杯中只余一点酒液,大半被他咽去。   从此毒入心脉,不可悲,不可喜,寿数折半。   夜中,他守着她再无安宁的睡颜,执意要给自己半生黑暗的疯魔画上句点。南境兴兵,他调言椿为军师,让驸马踏入没有归途的战场,甚至还以舞姬浮生为要挟,命主将于霆将驸马言椿除掉。他要这世上除了自己,再也没有让她注目的其他人。   可他这样疯魔地守着,还是没能困住她。   她宁可抛下孱弱的女儿,也要去追赶那人的脚步。   她不肯留在他身边。   他不信,日日抱着他们的骨血等她回来。他想,她一定不会丢下怀里稚弱的生命,她必定会回到广梧,回到他身边。只要她回来,不管天下人如何,后世如何,身边的后位,坐的只会是她。   楚照白无声地等。   等来她与驸马同去的消息,以及她最后的书信。信上寥寥:吾女言姓,名不归。   ……不归。   所爱隔千里,所爱赴阴阳,所爱……不归。   帝有爱女,是他永远不得的心爱女子所生。   不归捂着眼睛低笑起来:“陛下,您知道么,我无数次幻想过茹姨才是亲母,陛下才是亲父……当年及笄,您封我为公主,我……多高兴啊……我想着终于可以在舅字之后,添一个父字……”   眼泪从指缝里砸落,她紧闭着眼:“您为什么,不能只是舅舅呢。”   “我抚养你至今朝,你能……原谅我么?”楚照白指尖发抖,“你能不能……唤我一声……”   不归抬头看向他,左眼被泪水洗刷得极蓝,蓝得骇人。   此身所见皆刺目,所听皆荒谬,所问……皆泣血。   “您先告诉我,为什么,让我带思远来?”   “我想把世上的一切都给你。江山,帝位,太平,显耀……连同一切。”他看着她,透过她来凝望不可及的幻影。   “朕观察了十四年,那三个孩子有所长,缺憾也明确,都不是治理江山的材料。你不一样,你是……易月与我的唯一血脉,你长于我膝下,继承了我们的一切。你若是男儿,就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了。我观望了多年,还是决定将那孩儿送给你,由你来教养。思远只比小你两年,他一直清楚自己的出生,并无争夺帝位的异心。他从前一无所有,今后所有全是你所给。他忠你,爱你,日后传位于他,与传给你是一样的……”   她从仰头到低头,慢慢的肩膀瑟缩起来,到了最后每一次摇头都掉着泪珠。   这就是两世为人,最重视的亲情。   “够了,您别说了……”   不归伏到地上,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紧捂双眼痛哭起来:“皇帝陛下,您把我们当成什么了啊。” 第98章   不归扶着一切能扶的东西想要离开,已经快要分不清一直以来,支撑不倒的到底是什么。   宫人将她送到养正偏殿,这是她十二岁以前一直在住的地方。   她枯坐了很久,直到回过神来想起身逃走,却有宫人送上了锦匣。   不归愣愣地看了那匣子半天,最后才麻木地打开。   里头是楚思远的记录。   她领他而来时,他不是十二,是十三。他母亲是在他八岁时病亡,因为那和南境息息相关的时疫。   于霆死于南境异毒,浮生……也是。   浮生逃出长丹一路往南,纸上详尽地记着她与幼子的生活。那孩子八岁前顽劣聪颖,爱鼓捣机关,爱调皮捣蛋,爱胆大妄为。直到八岁这一年,他因着一场官场倾轧而染了时疫。虽大难不死,母亲却因他而染病。为买药,他彻底变了模样,什么手段都不在乎。先是卖了生父留下的最珍惜的机关手札,后是偷盗、入富贾宅院行窃,无一不做。   混乱趋戾。   天御就在阴影里看着,没有人出手。   哪怕只是一个伸手,也没有。   他眼睁睁看着她病亡。   不归撕碎了那些记录,在纷纷扬扬的满地碎纸里起身,把房间里的一切东西推倒、摔碎。   让他历经绝望孤独,为了让她来日给他一个“家”,让他加倍眷恋么?!   不归砸碎了一切能砸的东西,按住左眼逃离了养正殿。   她赶回广梧,袁媛为她诊过脉,轻说一句冒犯,随即取过小刀在她手臂上划过。袁媛低着头取钵接过她手臂上淌下的血,用绷带和药粉止住了她的伤口,随后转身疾步离去。   薛茹在一旁轻声解释:“当年……我在万隆捉住楚媛,连夜赶回长丹,你因袒护慧妃受伤病发,太医院束手无策。那时,是楚媛取了你的血,连夜配出的解药。”   当初手臂上的伤口早已愈合,连疤痕都消失得几乎看不见。而人与人之间看不见的信任与依赖,已经彻底划出了一道巨大的裂谷。   最大的打击已经受过了,她垂着眼没有力气去追问多年的欺瞒,头脑反而奇异的清醒下来,那些经年的疑心一点点再度浮现。   “万隆,您为何在万隆抓到她。”   “你母亲……在万隆给她伪造了新身份,我核查了很久全城事务,才发现了蹊跷。”   原来如此。   如果换做任何其他人去万隆,必然抠不出这样的细节,抠到了也不会认识袁媛。   只有薛茹。   若不是她请薛茹去万隆。   “你去万隆后,曾寄信给我,让我小心威亲王。”不归无波无澜地垂着眼,“为什么。”   薛茹闭眼,声音含着浓浓的鼻音:“先帝不喜阴影下的事,今帝未接手时……天御是威亲王率领。长公主生下你不久就被迎回宫中,旁人不觉,威亲王怎会看不出来其中不妥。那时广梧所有人都是今上调入,不由任何外人插手,楚媛她是……是慧妃举荐过来的。”   不归闭上眼,安静了许久。   “让我猜猜。”她轻声,“先母离宫,是楚媛带走的,是不是?宫中织罗园有密道,乃威亲王所开,她们就是从那里逃出去的,是不是?时隔多年,今上才兜兜转转得知,故而此后,他厌弃楚氏如仇……是不是?”   薛茹没有说话,全是默认。   此时屋中只有她们两人,不归靠在椅上,把手伸到了书桌下,一边慢慢解开那绑上的绷带,一边轻声开口:“说吧,茹姨。这里只有我们,我想听所有。”   薛茹始终没对上她眼睛,眼泪一直没有止住:“……小姐想听什么。”   “先母入广梧,到离广梧的所有。此中当有近一年的光阴,我想知道。”   一段最灰暗的光阴。   薛茹在书桌前怔了起来。一直等到燃过半炷香,她才哑着嗓子开口。   “她一直以为你是言大人的血脉。”   “两位皇妃不久后诞子,她去看望思鸿,看到他后背上一个漂亮的梅花胎记。她再去看望思平,也有。”   “皇室从来遮掩着不外传,她那时才第一次知道,楚家人背后有这样一块胎记。”   “可她自己没有。”   薛茹眼睛湿润:“她回来后从乳娘手中接过你,翻到你的后背……她还以为是个天大的巧合。”   “她是那样、那样聪慧的女子,言大人的倾心相待让她不去想大婚之夜的异样,然而这一回……前后内外,界外心内,你背上刺眼的梅花纹,她再也无法逃避。”   “今上比谁都喜爱初生的你,每到宫中便要抱你。她藏在阴影处看着,看他屏退宫人,看他抱着你转悠,看了许久,听到他悄悄唤你一句……女儿。”   “她生了一场大病,陛下在她病床前守着,告诉她真相,说她不是楚家血脉,他们不是亲兄妹。小姐康复后,查了她母亲当年的死因。”   薛茹闭上眼:“先皇妃混淆血脉不假,先帝震怒将她亲手绞杀。直到那个时候……皇妃有第二孕,且为男胎的事实才为先帝知晓。出于愧疚,才留下了小姐。”   “她五岁进中宫,无知十五年,到今才知道,自己在弑母仇人膝下长大。”   “自认最亲的母兄……原来是披着人皮的妖魔。”   不归安静地听着,两手在书桌下,右手将左臂上的伤口划得鲜血淋漓。   死寂许久,不归低喃:“您总说,母亲爱我。”   她忽然垂眼轻问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后背的疤痕,是谁留下的?”   薛茹低头掩住脸,眼泪流进指缝里,她梦呓一般哑声道:“小姐原本不疯的……”   她在那呜咽里得到了答案。   不归想,她刮去了女儿后背的胎记。   不归想,她恨我。   *   “她原本不疯。”袁媛被迫停止研制解药,笔直地坐在她面前缓声,“她只在皇宫里疯。离开长丹后,她一直很正常。去的路上,她怜我年少,承诺送我一个万隆的新身份,今后抹掉我在楚家的痕迹。她让我永远不要回长丹,自红尘里悠游享欢。殿下,她不是无情之人。”   每一个人都在坦白,也都在竭力掩盖。   她猜到了很多,只是还未说。   “长路上奔波,那时她身体不好,不适时便看一个装着桃花种子的锦囊,那时她还会开颜。”   不归忽然打断她:“言大人是怎么没的?”   袁媛安静了一会,低声道:“南敌善制毒,言大人中箭无解,受锥心三日。长公主不愿他走,是于将军送的行。”   “于将军……”不归闭眼,听见自己的嗓音在抖,“于将军,又是怎么没的?”   袁媛避而不谈,起身跪在她面前,低声认罪:“长公主后来,是我亲手杀的。”   “她还是疯了。”   *   不归什么也没有犹豫,马不停蹄地离开了皇宫。不能停下,这真相需要一口气揭开,不管多冷酷。   威亲王回到了长丹城,她要去证实一切。   楚信载见了她并不意外,带她到了密阁:“我就知道陛下的急召,必然是和你们有关。不归,陛下身体如何了?”   “您比我更清楚。”不归推开他递来的一盏茶,低声道:“二十年前的广梧,我都知道了。”   威亲王足足楞了半刻,才收回杯盏。   不归开门见山:“您派去楚媛,您想抹灭她。为什么?”   威亲王长久地凝望她,最后才轻问:“孩子,你真的想知道吗?”   不归合手跪下:“我想知道。此中种种,关乎我今生所奉之道与后路。我要知道,我必须知道。”   “那你,真的不知道吗?”   不归的眼睛顿时酸得厉害:“我要亲耳听见,一字一句都听清。”   威亲王闭上眼。   “你知道,当初易月在皇宫里想做什么吗?”   不归指尖抓住衣袖。   “她第一个想毒死的人是你。”   指尖松开,衣袖起了褶皱。   ……她猜到了。   “第二个是你生父。”   威亲王睁开眼,垂眼看那凉透的茶:“我和知安看着她长大,她如火焰一般暖着周遭的人。然其性外柔内刚,到了当时,已成烈火,没有人知道她要燃烧到何时才会熄灭。”   不归跪坐在地上低声笑:“您不想让她死在皇帝眼里,故而……让楚媛带她出宫了。”   “我的命令是,让她离开长丹即可。”威亲王说,“但楚媛违背命令,带她去南境找言椿了。”   说到这里,威亲王短促地笑了一瞬:“南境?易月不知道,于霆接了陛下的命令,绝不让言椿活着离开南境。”   “言椿成了吊着她的命,却死在胜仗返朝的前夕。这一回,这捧火熄不了了。”   “她杀于霆,夺振武令符,要带着振武军……回都起兵。不止陛下,还有楚家;不止皇宫,还有长丹……她要撬动江山,复那琳琅的仇。”   “搅乱我山河者……虽亲,也诛。”   *   她从密阁里浑噩走出,门口守着一个痴儿:“姐!你既然来了就说明其实没出事对不对?阿沁是不是也没事?”   不归拂开他的头,木木地应道:“没事。”   思鸿见她不对劲,还想拉住她说几句话,却被她冷冰冰的手推开:“楚家的人……别碰我。”   思鸿莫名其妙:“姐,你说什么啊?咱们不都是一家子吗?”   她忽然掩口闷咳起来,只顾沉沉地往前走。   脑海中的温柔音容变成了一群疯子,所见都是灰暗的残损。   一个承载生母怨恨,承接生父不甘的残疾。   一个木偶,一颗棋子。   她来到门口,提裙上马车,灰暗着闭上眼。   一个炽热的呼吸忽然附到唇上,天旋地转,她被炽烈的怀抱压在了怀中。   那些掩在灰暗下的悲恸憎恨愤怒绝望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此怀抱多熟悉,生而为人的痛苦就有多剧烈。   不归活了过来。   她拼命地推着这怀抱,用力咬破了他的唇,血泪交杂地嘶哑道:“你来干什么?”   郁王楚思远摩挲着她的面颊,昏暗的车厢里,眼睛犹如某种受了重伤的兽类。   “我听见你在哭。”他紧紧抱着她,把她困在这方寸间竭尽所能地焐,“我听见你在叫我。” 第99章   不归胸口起伏着,使劲地揪着他的衣领哑声:“你走。从此今后,我与你没有任何瓜葛,我言不归与你……只有陌路。”   马车在疾走,车外轮辙声碌碌,车内人心声汩汩。   不归用尽全力地推开他:“你走!”   他按着她的肩压下来,高大的身影覆在上方,马车内忽然逼仄不堪。他们鼻尖挨着鼻尖,两人之间的距离只能融得下一个呼吸。   楚思远夺着她的呼,又给着她的吸:“你在说什么混话。”   不归感觉被一座山压着,挣脱不得半分。她看着他狼一样的凶狠眼神,放弃了挣扎,发着抖重复:“我说,你我只有陌路。我不同你好了。”   楚思远低头咬住这人,凶得想将她拆骨入腹。   不归挣扎不了,任由他攻城略地,紧闭着眼。   楚思远停下了,他抬手擦着她的眼角,沙着嗓子问:“凭什么?是谁说要嫁我过门的?殿下,你凭什么反悔?”   不归在窒息里凝望他,抬手掐住他的颈,嘶着嗓子:“凭我生母杀了你父亲!凭你我的上代血仇!凭楚家负你!我负你!什么四皇子什么郁王,他们随心所欲捏改安排你的命运,你只是个傀儡!推在妄想上的笑话!”   ——我就不该去见你。那样就不会让你前世气绝身灭在我面前,让你今世陷在这无底的渊泽里。你若不遇见我,你们若不遇上楚室,便不会遭受这样多的操控和杀戮。   “我们就不该相见!更不该——”   他的瞳孔在昏暗里瑟缩,反手捂住了她的口。   马车碾过石,紧贴的身躯颠簸着贴得更紧,心跳与呼吸也逐渐同步。   她神智混乱,而他一直清醒。   “宿仇,我知道。”   她的瞳孔放大,泪水顷刻间止住了。   “那又怎样。”   他摩挲着她的眼角,指腹的茧子磨得人生疼。   “醉鬼放弃不了醇酒,烈马离不开烽燧,鱼不能没有水。”   “我要陆地上的海,我要不归,我要燕回。”   “我要你,和谁人作梗,何命作祟,通通无关。”   不是不在乎,只是所爱她重过一切。   他抓住她放在自己颈上的手:“在我这里,你比命重要。”   不归怔怔地看着他,最后松了锢住他颈项的手,改成环上他的后背。   呼吸在颠簸里错乱,拥抱如抵死。   这两人迎着刀锋和烈火在宿命里夹缝求生。   *   不归不肯让他回皇宫。楚思远轻轻揭开她额上的额束,盯着那额上的纱布低声:“我记着十天之约。时期一到,我便去接你。在此之前,我要你好好的。”   不归低头去听他心跳。这世上只有这个人的心跳,能叫疯癫混乱消散,短暂搁浅下来。   她轻声:“别动。时候不到,不要动。”   他环住她,拿下颌摩挲她发顶:“我守着你,我和你一起担。”   不归紧紧攥着他的手:“天生傻瓜名鱼。”   最后,他还是下了马车。   他看着驶向皇宫的马车,指尖搓着残余的温度,在红尘里说给自己听:“我妻痴线。”   不归踏回宫中,在楚思远面前强撑出的片刻无恙崩解。   她往养正而去,往生父楚照白而去。宗帝卧在病榻之间,她隔着纱帐看病重的生父,眼底涌着奇异的光影。   贾元一直在龙榻左右守着,伴着公主沉默地伫立。过了半晌,公主的声音忽然打破了寂静,在病气缭绕的深宫里添了冰气。   “陛下的心思,普天之下,也许只有您最清楚。”她平静地和贾元说话,目光却一直定在生父身上。   “您告诉我,陛下为什么让我,去养于霆将军的孩子。”   贾元攥着拂尘:“殿下,您别问了。”   她自顾说,对着罪魁祸首说:“陛下养大了一个心爱的孩子,他的父母却是心爱人的杀母仇人。陛下不认命,强求得苦果。然后呢?”   不归漠然笑:“陛下爱的女子,给他们的孽子取了个憎恶的名字。陛下彻底输了,依旧不甘,不认。”   “于是他让自己的女儿,复制了他当年自己的路。”   “他的女儿还成功了,得了一段他永远得不到的良缘……”   “大总管,您说,这么多年,皇帝陛下在高台上看着,是不是感到欣慰且愉悦?”   贾元老泪纵横:“殿下,您别再说了,别说了。”   她转身离去,且行且笑:“诸君……地狱容不下我们的。”   她状若平静地回广梧,这一生还有很多值得的人,还有许多未做的事。   这两生,活得糊涂又可笑。   道已崩,我犹孜孜以求。   *   不归去找袁媛,直截了当地开口:“解药如何?”   袁媛垂眼:“尚未炼成。”   不归默然片刻,自嘲地笑起来:“罢了,你说几时。”   “我能治。”袁媛锐声,“我能赎!”   “死别不及生离可怖,我不惧死。太医挽不回我的命,你也不能。夫子,你能续多久,尽力就够了。太医断我迈不过今年除夕,夫子,你呢?”   袁媛哑口无声。   不归等了一会,指尖有些发抖:“无碍。”她低头说给自己听:“……无碍。”   窗外已入秋,燕将往南,待来年望春。   “最后问桩小事,此毒有名么?”   袁媛闭上眼:“有,忘春,遗忘之忘。”   不归低声笑起:“是个好名,可与困相思媲美。”   她往外走,又转头:“袁夫子,对错不在你。有人罪有应得,有人该有此劫。你只是把刀,是非在握刀人手里。”   “先人承诺你自由,这一诺永远生效。”不归转身出门槛,“你是自由的。”   袁媛弯着腰,眼前模糊。   她知道。   忘春是易月从她这里得到的。   *   不归往慧妃宫中去。   事一桩桩来,往昔一点点揭开。世人多当局者迷,她虽有一只残眼,也信着另一只清明的眼。   偶尔眼神不好,不见真正的红线。然而大部分时刻,所见所断还是准的。   浓烈的恨,有难分的根。   楚照白自己看不见而已。   不归踏入冰冷的宫门,慧妃楚乐看见她时便红了眼眶。   不归撩衣拜下:“问慧姨安。”   楚乐上前扶起她:“不归来了?快坐,我去给你做些鱼糕……”   “不必了。”不归托着她的衣袖轻笑,“我想来问您些许往事,不久留了。”   “你说。”   “先母十五做望春,您与她是闺中友,历来大智,想来前尘也清楚。我只想问一句。”   院中无他人,秋风起兮,她追问因缘会际。   “望春舞,那个春字,真的是为我父亲言椿么?”   楚乐的瞳孔骤缩,脸色霎时白透。   她也耗费了数年时间,才领会了这一支繁复的舞。   那起舞的人,把一生的爱意,都凝入了每一个举手投足啊。   “她为着谁去做这支舞?”   楚乐的嘴唇发起抖来。   “为我生父,是么?”   慧妃后退,一张脸皱得十分难受,她张着口想要说什么,却始终难出一字。   不归安静了许久,拢袖向她郑重行礼,仔仔细细地磕了头:“多年来,多谢您关爱。”   她起身回去,出门时无事,下台阶时不小心滑倒。   她摸摸右眼,左眼现了茫然。   不归爬起来,摸着漫长的宫墙慢慢走。   红墙围着迷宫,围城里满是不可告人的悲欢。   *   她又走到倾鸾宫去。那曾经富丽奢靡的华宫如今暗淡冷寂,门可罗雀,成了座活牢笼。   这是皇宫里的一角,也是皇宫里的全照。   不归去敲门,敲了许久才有宫人来开。   艳绝天下的美人倚在长栏下吹笛,笛声缠着秋风,庭院落叶纷纷,美而不伤。   不归在庭前停了一会,听到曲终才前去。   姚蓉素颜紫衣,见了她脸上并无半分惊讶,轻笑着拍拍身边的位置:“殿下来坐。”   不归坐下,抬头看廊上狭窄的天空不语。   姚蓉收了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了笑:“我每日都看这景色,时时有不同,并不乏味。”   “笼中风景很糟糕。”   “我不在意这个,风景下的人好就足够了。”   不归倚廊柱,看那萧萧落叶:“我从前忌惮过你,也羡慕过。”   姚蓉笑开:“殿下羡慕我什么?若是美貌倒是不必,殿下虽冷,却也是个大美人。”   不归看她:“羡慕你风情万种下的洒脱。”   姚蓉爱惜地抚着玉笛:“殿下毕竟与我不同,自然难得感同。自我记事,我知道自己便是个筹码。因我美貌,因我家世。世间之物我都喜欢,荣华与显耀来到手上,能掌几时就几时。我喜欢,不执念。我是他人眼中景,我也赏一切风景。我会取悦他人,更会取悦自己。这躯壳尽管由摆弄,我心始终自由,我便不乏。”   她笑:“我是小家子门户,和皇家没得比。教条纲常,于我如这廊上天一般高远,一般虚。我永远也不可能为这高高在上的虚空作茧自缚。”   不归抬头再看这苍穹,半晌才移目:“受两位教了。”   姚蓉收了玉笛,酒窝时深时浅:“殿下是有什么吩咐?”   风过满庭,落叶与青丝齐飘。天上有白鸽,地上有人间姝,低语在青丝间微晃。   不归从怀里取出一枚令牌推过去:“宫变之时,我若不济,那便劳烦你们了。”   姚蓉接过那统领诸天御的令牌,回头看了寝宫一眼,笑了一笑:“成交。”   不归出倾鸾,一面走一面唱词。   “蓬莱问津追故人,桃源翻窥两岸春。我煨落花为红炉,折凌岁,催回燕,笑归心,不如百岁春。”   “天不与共,远人随相从。一壶桂花少年游,踏马行,温山川,太平稠,春秋又相逢。”   毫无章法的唱词回荡在红墙瓦上,绕在指尖,一直唱到广梧也未停。   薛茹守在牌位前,忽然听见这熟悉的唱词,连忙起身往外去。   来的不是三十天。   三十天早已凝固在身后的牌位上。   不归将她的失神尽收眼底,按住左眼缓步来到她面前,轻声问她:“像她么?”   薛茹向后踉跄。   “除了这只眼,大抵是像的。”不归松了手,笑了笑,“不然不至于能得这样多的厚爱。”   薛茹哽咽:“殿下,你想做什么啊……”   “送行。送我前世未送之至亲。”   *   八天后,宗帝病危。   楚照白知道这一生已来到尽头。周遭黑暗袭来,他不抵触这阴翳,只是惘然。   前代河山太平,时运来到这里,他只需要做一个守成之君。少年时站在云端,也曾有雄心壮志,后来在世家各方拉锯里消磨殆尽。跨不出高高的龙槛,日复一日地在庙堂里摆设一张又一张中庸的棋局。   时也命也,尽力了。   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心头血。   他有些睁不开眼,视野蒙着雾,看不清什么。   一只枯皱的手握住他的手,声音沧桑:“公子。”   他知道这是贾元了,他喜欢这声称呼。   另一只纤细单薄的手拢住他的掌心,指尖轻柔地在他掌心里写下了两个经年的字:   “召日。”   楚照白的五指收紧了。   这是他与她离宫偷历红尘的化名。   日出于东,照月中天。   他这样期望着做她的旭日,最后看着她成为别人的三十天。看着她远离,听着她声声锥心的生死不见。   楚照白竭力睁开双眼,竭力想握住这只手,竭力想看清榻边人。   你来见我了么。   大雾散去,他终于看到了。   榻边人双眼澄澈,腕眉容目,颊边有梨涡。   楚照白骤然泪如溃堤,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月儿,月儿。”   不归低头凝视他,轻轻拭去他弥留之际的浊泪。   她以易容掩盖了左眼的蓝,就像假扮成燕回那样,再假扮成另外一个人,来到帝王病榻前。   她俯下,对他轻声:“望春舞,是做给你的,只跳给你的。”   楚照白的手忽然僵住,开始无休无止的颤抖。   很多年前,当楚易月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她喜爱那举世无双的兄长。   但知人伦所在,克己不谈。   她做了他很多年的火焰与皎月。她扮了很多年的痴儿模样,给他捣乱,给他惹是生非,拖他一起胡闹,拖他一起放肆,给兄长带去无尽热活,欢闹。   后来,少年青葱结束。   此等爱意,只可望,从来不可即。   她自小便在贵女中千挑万选,考量着细碎与漫长,朝野与情意,最后为他择了两位最合适不过的,贤淑与聪慧的长嫂。她期盼他今生称心顺遂,无所不能得,无所不能企及。   也曾打算与书生共度一生,为臣为手足,看兄长为帝,看兄长安好。   两厢安康,这一生便再好不过了。   后来,兄长欺她。   兄长毁她。   钟声长起,满宫丧声。   公主不归踏出养正殿,仰首看东边初生的旭日。   日光照于双眼上,长泪不能止。她掩上右眼,泪水冲刷尽左眼里的药汁,然而这一回,所见全是黑暗。   ——此间多少人,毁了。 第100章   “主子。”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冯家人动作越来越多了,我们还不动手吗?”   “十天之内不动。”他站在窗前,看着夜里黑暗的地平线,“盯着他们,这种时候做得越多把柄只会越多。”   暗卫看了他的背影一眼,低头应一声是,无声地站在他身后五步。   楚思远看夜色一点一点变淡,安静地等待破晓。夜里没有风,檐下铃忽然大作,随之而来的是心口震荡。   他眉头一跳,再也按捺不下去,提起长刀配在腰上,确认过身上该带的东西,转身时眉眼压在刀锋里:“走,进皇宫。”   他连夜叩宫门,守卫见是他便开门让行。谁知一踏进去宫门便紧闭,守卫拔剑围住了他。   曙光很好,但长夜停滞了太久。   楚思远带刀杀到养正殿下时,看见台阶上曙光下的人。钟声轰鸣,殿中宫人撕心裂肺的喊声传出来:“陛下驾崩——”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见她垂下手,膝盖向下一弯,人从台阶上栽了下来。   楚思远冲上去接住她,嘶声叫了一句:“阿姐!”   她什么反应也没有,仰在他掌心里像一件冰冷的瓷器。   楚思远脸色苍白,除了悲恸病发,他想不出第二个情况。他弃刀抱起她,顾不上外界一切,只顾找太医。侍卫趁乱护着他们回广梧,皇宫已然大乱。   广梧内却仍是一片井然有序,他抱着她闯进去时,看见了消失许久的夫子袁媛。   她伸手想接过不归,说:“殿下昏迷是因用了困相思,不是病发。”   楚思远没让,怔怔低头看她昏睡的样子,确实安详得仿佛没有丝毫病发的样子。   “为什么……在这关头兜这样的圈子?”   “为了腾出空子,乱得再彻底一些。”   *   开景二十一年秋,楚帝楚照白骤然驾崩。公主不堪打击,在养正殿的台阶上摔下,一病不起。郁王闻讯刚闯进宫中,皇宫后脚就被严实封闭。   皇宫迅速被冯氏掌控,柔妃与慧妃都被囚在宫中。京畿御林军副统领郭鹤仁反水,领兵助定王围皇宫。   太师准备充足,早已把前朝掌控在一家之姓手里。威亲王刚回朝,昌城军来不及调入长丹,很快也被冯家困在亲王府内。   连日来国都关于冯家的舆情一潮又起一潮,数桩旧案翻出,关于冯家的风闻江河日下。现今皇帝骤然病逝,公主病发,康郁二王猝不及防,定王一派却在这个时刻站出来强行主持大局,虚风影都成真刀光。   国中众人笼罩在帝丧的阴影里,反应过来的有识之士大骂冯族,又很快被镇压下。   楚帝从病倒到驾崩只经过了短短数日,就连冯氏也猝不及防,来不及替己身打幌子,只顾得上先下手为强。冯太师和冯御史控制前朝,准备清除异己。淑妃遮蔽后宫,遍寻玉玺不见后,下令抄广梧。   定王拦下命令,自己带军包围了广梧。   外界动荡,广梧里却迟迟没有动作,始终闭门不出。人传公主病危,但他不信。   定王围在广梧外,下属上前拍门传令,等了半天,女官罗沁出来了。   他按捺着某种直欲呼啸而出东西,竭力平复着声调开口:“交出言不归一人,我饶广梧宫上下不死。”   罗沁在台阶上看他,她扫了一眼定王背后严实整齐、气势汹汹的士兵。一旁的冯观文一言不发,与杀气格格不入。   “定王手握雄师,为什么不直接大开杀戒,闯进来抢人?”   定王皱眉,一字一句沉声道:“没有见血的必要,我只要你们亲自交人。”   “我们亲自交人。”罗沁应了一声,摇头嘲讽:“王爷是希望这广梧上下所有人,都成为背主的叛徒。王爷已经有了权位,还要人,要一个众叛亲离无所依的人。为什么呢?王爷是不是有些贪心了,都说江山与——”   “住口!”定王脸色变了,猛然拔出剑指向罗沁,“你懂什么?滚开!”   罗沁迎着青锋不退,目光里有着奇异的情绪。她在台阶上高高地对思平道:“原来王爷还存着心思,还在怕有朝一日殿下恨你入骨。可是大公子,殿下一点也不怕。”   僵持之间,包围圈外出现了异动,一个轻柔动听的声音传进这肃杀里:“定王爷,不知道王妃和长姐,你选哪位?”   思平手中一冷,瞳孔放大了。他僵硬着转过身,看见士兵让出了一条路,数名侍卫保护着中间两名女子。紫衣的姚蓉一手揽着一个姑娘,另一手握着雪亮的匕首横在她颈间。   冯观文终于出了声:“妗儿!”   姚蓉侧首拿匕首拍拍被绑住眼睛和手的宛妗,削着她的发丝柔声道:“来,和他们打声招呼。”   宛妗绑住眼的黑布下淌出了泪,声音微弱发颤:“小叔,表哥?”   思平松了手中的剑,怔怔地凝望着她。   倾鸾宫关了那么久,就连他母妃都忘记了这样一个活冷宫,他的表妹、新妻却被藏在了那里。   早该想到的。   罗沁拢袖,轻轻对他说:“殿下不怕你恨。”   姚蓉笑:“定王爷,您是聪明人,应当清楚这情况。如今王妃在我手上,她的死活可就在你一念之间了。”   冯观文追问:“你想要什么?”   “我要带走公主和郁王。”   军士起了异动,领头将军着急地朝定王走去,附耳着急道:“王爷不可!娘娘翻遍宫中仍然找不到玉玺,一定是在公主手上,绝不能放走他们!请王爷顾全大局!”   广梧宫门就在这时大开了。定王猛然转头看去,看见郁王楚思远臂弯里抱着昏迷不醒的言不归。她裹在狐裘里,半张脸埋在毛茸茸的洁白里,苍白而温顺。   罗沁忽然在阶上嘶喊:“殿下病重,淑妃娘娘、定王爷你们却不肯放我等一条生路!英灵尚未远去,尔等便敢谋害手足、冒天下之大不韪窃国!”   军士异动更甚,定王置若罔闻,目光钉在了郁王怀里。   “我等也是无路可走。”姚蓉将匕首紧贴在宛妗颈上,以至划出了小口子,“就看王爷还要不要王妃的命了。”   宛妗受惊地叫了一声,他的心脏收得更紧,脑中嗡鸣着。   姚蓉反手将匕尖对准宛妗,脸上是森冷的威逼:“我数到三,定王若不放我们走,那我只好让她血溅三尺,替我们探一探黄泉风景。”   “一。”   就这一步之遥。   “二。”   错过这一次,此生恐怕再没有机会了。   但那是妗儿啊。是这世上所剩无几的最纯粹的亲眷。浓烈的爱恨不甘给了一个表姐,细水长流的愧疚憾悔给了无辜的表妹。   那是……那是妗儿啊。   姚蓉露了森然的笑,匕首往外,蓄力要一举刺透这脆弱的脖颈:“三——”   “慢!”楚思平终于出了声,瞳孔红得惊人,鬓边汗水滑过轮廓。只这一瞬,他的嗓音便哑透了。   “……不准伤害她。”   视线模糊,他的唇舌上有千钧重负。   “我放你们走。”   姚蓉这才稍微移开刀锋:“不准任何人跟着,否则让我发现了,定王妃可就无法全须全尾了。”   楚思平艰涩地答应了。将士只能听其号令,给他们让开了路。   郁王抱着人半步不停顿,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包围圈。定王安静地看着那人在别人的臂弯里,再次和自己擦肩而过。   天折其翼,但她断在了楚思远怀里。   楚思平注定抢不到。   *   姚蓉挟持一个定王妃开道,身后只走了郁王公主、袁媛罗沁四人。   宛妗这个筹码在定王那里还有些震慑意,但对于淑妃、冯太师一干人等而言恐怕不行。   待走出好一段,姚蓉收了匕首,转头道:“我们不可能光明正大地从宫门退出去,淑妃若得到消息,大概率不会管侄女的死活。”她看向楚思远,“殿下对我说过,郁王知道怎么安全离开。”   楚思远看怀里安宁闭眼的人,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袁媛以面纱蒙着脸,又重复道:“你放心,殿下无碍。”   他知道。别人下棋,执棋者不下场,而她一边指着来路,一边却要做棋局里的□□,棋局里的卒。   楚思远用力抱紧这一具脆弱冰冷的躯壳,低声道:“跟我来。”   宫中因帝崩而混乱,他们在暗卫的掩护下迅速赶到织罗园,楚思远打开密道,带着所有人离开。   出了密道,出处是李保带着士兵在守。一见楚思远,他绷紧的脸色便松了下来。等到最后一个人踏出来,他闻声看去,隔着面纱也瞬间认出了人,血液顿时凝固了。   楚思远带人上车,路上不太平,车外有刀光血影。他把她贴在心口,低头在她耳边喃喃:“燕回,魂兮归来。”   一行人赶到守城处,楚思远带人安置在离城门不远的驿站里。   “冯家叛乱,意图围杀郁王公主夺位。公主本在重病之中,定王仍然步步紧逼。是他们谋逆再先,意图杀姐杀弟,罪在他们一方,我等是受其追杀才愤而反击。”   “师出要有名。公子,军令在你手中,勤王之师可起了。”   罗沁硬邦邦地劝他起兵,他绕过她来到榻边坐下:“夫子,你给她解困相思,这药不能用久。”   袁媛点头行礼:“公子只管料理前朝。”   “我要看着她醒来。”   罗沁重复:“殿下嘱咐过,出宫安全后便点兵。”   他也重复:“你让她醒过来,我立即照做。”   屋子里没有回答。   楚思远伸出手贴在她额头上,不住地发抖,一颗心不停地往下坠。   他闭上眼沉沉地吸了一口气,又低声对罗沁道:“你去找二哥。他才是毋庸置疑的皇室。我让人护着你,你带着皇帝的遗旨去找他,有威亲王在,他们知道怎么做最好。我哪也不去,我就在这里等不归醒过来。”   罗沁指尖揪着袖子发抖,忽然惨白地笑了起来:“公子,你要把皇位让给康王?那主子岂不是要白死。” 第101章   “反击要师出有名,夺位要顺理成章。”   “还能有什么比公主死于定王之手这个理由更有说服力?定王趁乱把持前朝后宫,犯不忠不臣;枉顾君父新丧,杀手足清对立,犯不孝不义。夺位也好,肃清乱党也好,只要公主一死,起兵的理由就足够了。”   楚思远额头青筋暴起,骤然爆出怒吼:“住口!”   袁媛去拦罗沁:“你胡说什么?”   她后退避开,抹了把眼睛看似冷静实则丧失理智地胡扯:“主子早就积重难返了。从什么都不知道的幼年起、从护着慧妃顶撞陛下起、从甘城染上时疫起。人固有一死,但得死得值当。主子只剩公子放不下,诸王当中,主子最希望你登上九五……”   楚思远眼睛充血,向外怒吼:“李保!”   李副将闻声闯进来,低着头合手不敢看一眼边上的人。   “你亲自带军把她叉到亲王府去!告诉威亲王我带军称臣!”楚思远吼完冲罗沁咆哮:“你少在这里胡扯,她绝不会死,我也绝不会踩上龙椅!你现在就去找楚思鸿,你们想怎么斗尽管去!你们楚室主奴的争斗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滚!”   李保沉声答应,上前真想动粗,罗沁发着抖还想分说,袁媛将她推到身后飞快地点了穴,踮脚到她耳边说话:“你魔怔了?谁告诉你殿下的病发等于将死的?”   她说了一连串的话,效果奇佳地安抚了罗沁。没一会,罗女官像个斗鸡仔似的飞快出了驿站,跟着将士上马后直奔亲王府而去。   “不归不会有事。”楚思远声音沙哑,小心地摩挲着榻上人的发顶,“夫子,你救救她。”   “我在尽力。”袁媛上前来诊不归的脉搏,“我找了数年的解毒之法,已经用尽了能用的手段,并非没有效果。罗沁刚才说的都是她自己瞎想的,你别理会。陛下驾崩,殿下必然大悲,毒虽攻到心脉但还不到最后的地步,她还有一口气在撑着。”   袁媛松开手:“我给她灌过解药,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但这毒复发得汹涌,能不能醒来还得看殿下的造化。”   楚思远沉默了片刻,低声问:“我还能抱着她么?”   袁媛楞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眼睛酸了:“能……不会影响殿下的康健。”   “这里我守着。”   袁媛张了张嘴,最后沉默转身外出,让屋子里剩下两个人。   楚思远安静地凝望了许久,伸手把她搂进了怀里,调整好姿势让她自然地靠在心口上。   “几天没见,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他的下巴抵在她脑袋上,指尖摸索着她的眉眼,细碎轻缓地自言自语,“你早就料到了,对不对?皇帝的崩殂,冯家的动作,定王的为难,你心里都有数对不对?罗沁那个饭桶,自诩跟在你身边多年就能参透你的想法,真是笑话。”   “只有我懂你。最希望我登基?你要是有这心,怎会同我好。你知道我总会来,带出宛妗拉仇恨,反而让康王在外独善其身,而我们从头到尾都要绑在一起,生死祸福都不分开。”   他不停地自言自语,藉此来驱散渐入黑夜的冰冷和恐惧。临到末了,楚思远抱着她沙哑地碎碎念:“你不能丢下我一个。”   一篇招魂附在唇舌上,从兵荒马乱念到万籁俱寂,念破长夜和破晓,念到他哑不成声的时候,怀里的呼吸忽然加重了。   “哀江南。”   轻而又轻的声音续过了他招魂的尾声,把浑浊的眼惹得通红。他低头松开人,捧着苍白的一张脸,未出声先凝噎。   他们眼对着眼,都想凝刻进对方魂灵里去,最后大病初愈的不归认错,闭上眼一言不发地拥紧他的脊背。抱着这一个男人,宛如抱着一座山阿。   楚思远猛然扣紧她,嘶哑着低吼。   不归埋在他心口虚弱不堪地喘息:“我听见……听见你招我了。”   所以撑着一口气,也要把踏上摆渡舟的脚收回来。跑回你身边,多耗一日是一日。   天亮之时,罗沁背着包袱赶了回来,下马冲向驿站,正叫袁媛拦下了。她急吼吼地解下包袱塞给袁媛:“前辈你要的药我都要到了!小姐她……”   袁媛拉她到隔壁去,松了一口气:“暂且用不上。”   罗沁心都凉了:“那、那……”   “殿下醒了。有郁王守着,殿下才能没事。”袁媛小心捧着那满包袱的珍贵药材去放下,回头来看见她一脸精彩纷呈。罗沁还以为主子嗝屁,大悲大喜下气急攻心,两眼一翻往地上栽。   袁媛连忙接住她去躺下,揉着穴位缓解她的晕眩,哭笑不得:“你也绷了好一阵了,现在松下了么?”   罗沁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眼睛湿润了:“醒了就好。”   袁媛坐床头轻声问:“是亲王吩咐你什么了?”   罗沁忽然又绷紧,差点要从榻上跳起来,叫袁媛按下了。   “亲王带出的家生奴是很像的。”袁媛摸摸她头发,“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放心。”   罗沁发着抖:“您原本姓楚……”   袁媛摇头:“本姓袁,幼年蒙得亲王所养,故得楚姓。如今已不是了,我姓袁。”   她发起呆来,忽然攥紧腰间那一枚点金石。   “阿沁,你呢?”   她想起曙光下的康王,他拉着马缰向她伸出另一手:“和我走好不好?”   他手颤抖着,说,留下来,我能让你成为楚室旁系嫁我,别走了。   罗沁攥着腰间的石低声道:“我叫罗沁。”   罗女官不倚仗虚假姓氏,也不做背叛行径。要走向康王,不用这些。   袁媛揉着她穴位安抚:“那便对了。先歇会,不然撑不下去。殿下那边你放心,小鱼守着。”   她的手和嗓音都带着让人安心的力度,手法那么老道。罗沁许久没合眼,恍惚之间便真睡着了。   隔壁的人也在试图劝睡,然而效果奇差。两夜两天没合眼的郁王眼睛泛着血丝,面上却不显疲惫,仍执拗地摩挲着凝视着。   不归缓了过来,觉着被盯得毛,提起气力抬手去捂他手背:“休息一会,好不好?”   楚思远固执地捧着她的脸,抵着额头死死地注视。   不归哄睡不成,回避着视线:“我真没事,病发什么……诓人的。”   楚思远执拗地把她的脸扳回来:“看着我。”   不归睫毛簌簌。   楚思远死死盯了她一会,指尖抚上她左眉,嗓子哑得不行:“看不见了?”   这异瞳一片死水。他知道就是病发,就是自鬼门关打了个徘徊。   不归瞒不下去,贴着他的手低声道:“还有一只眼睛看你,撑过来便好了。”   楚思远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按着她尾椎把人用力贴在心口,恨不得就此揉进骨血。   他恨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那怎么办好。”不归挣了挣,“不是君子,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的前者。”   楚思远按住她扣好,威胁:“那我做后者。”   不归顿了会,闷声说:“我错了,对不起。”   “没用。告诉我你在盘算什么,想做什么,说。”楚思远攥她的肩膀,牙都要咬碎了。   不归却安静着,挣出一只手去抚他的背脊,半晌哑哑地开口:“鱼儿,我和你说些不好的东西。”   她把以楚照白、易月为首的上辈人错事简略明了说过,坦白身世和两人的宿仇。   “言不归这一生叫陛下安排得清朗隐晦,编织在一张幸福安康的罗网里。我不知道是不是走的路再曲折,也将回到他安排的终点去。毕竟血肉根骨,都是他一手铸造的。”   说的话多了,不归靠着他歇了会。楚思远拢着她,心里奇异的荒凉。从前自觉得九五之尊看着她的目光太深厚,远超一位舅亲应有的正常疼爱。原来最本质的,是那样殷切地注视着自己的化身。   即便如此,二十年父慈,一朝身灭,依然让人悲恸。   不归闭上眼:“后路不远,大道同归。眼前我最想做的,仅是根除世家瘤毒。这是他想做但来不及动手的心头病。为首的冯家累积数罪,我缺少致命的罪证,还需要你们猛攻,激他们往大逆的刑路上走。”   空出皇宫让他们折腾,多年慕权夙愿近在眼前,叫他们认定自己站在强势高处,更容不得有人觊觎最高的权柄。清誉崩塌算什么?他冯家经营的多年清誉,不就是为了这一朝夺权来的?   楚思远抱紧她,这些他猜得出也必会去做,他在意的是别的:“我呢,你怎么和我同归?”   不归默了一会,反问:“你说你知道上代的宿仇,你怎么知道的?”   最初得知时是皇帝在琼林宴后亲口对他说的,彼时不解,如今也知道了,为了考验他的情根。   楚思远不说来再伤她的心,说的是甘城旧振武山匪透露的数桩情报。   不归当即明白,这人不想让那些事泄露,故而杀了个干净。   什么都知道,还在孜孜以求。   “冯太师肯定知道长公主当年意图回国都造反。你要小心,后头打得狠了,他们恐怕要以这名义摆弄。”   他有军功傍身,有下属将友,哪怕来日真实身份曝光也不怕。但她不能,皇帝因其妹恩赐了她几乎一世的荣贵,公主不归的恩宠建立在前代人的功勋和皇室情深上。一旦生母有造反嫌疑之事传出,有心人一定大做文章。更不提最骇人听闻的身世,一旦暴露,他连想都想象不出。   前代人的错误和谎言,最终要他们继续圆谎和收拾烂摊子。   “我不当皇帝。”楚思远贴着她耳廓,泛着血丝的眼睛看向紧闭的窗,只想带着人远走高飞。   “我带你去西北,你在绿洲上养,我值完岗就打马回家。我们再养只猫,给小雨也找个伴,养一窝小猫。”他越说越沙哑,“再养……再养几个孩子,我们建个完整的家,自由自在。”   不归抓皱他背上的衣服,喘息良久,才到他耳畔艰涩道:“等尘埃落定,我们就走。”   楚思远紧绷的神经这才松下来,身躯忽然一歪,抱着她仰栽到榻上。   不归被他紧箍在臂弯里,被迫趴他怀里,低声哄他:“鱼儿累了,歇歇吧。”   楚思远倔强地辩解:“不累……边关上常有厮杀几天的防守……你是让我怕了……我怕极了……”   “你睡一会。”不归摸摸他眼睛,“我哪也不去。”   怕了十来天,落定的心带起后知后觉的疲倦,楚思远脑袋一歪,攥着她的手睡着了。   不归坐在床边看他安睡,发着呆等了好一会,等他睡定了便慢慢把手抽出来。她缓缓起身走向火炉,从贴身取出一方极薄的绫锦,放在在炉上慢慢燃尽了。   不归看着拟着“楚思远为帝,言不归为后”的圣旨销毁,最后回头看榻上的人。   虽瞎了一只眼,眸子依旧亮。 第102章   不归守了楚思远一会,袁媛来轻敲门,请不归到隔壁诊脉。不归抚了下鱼儿的长眉,蹑手蹑脚出去了。   到了隔壁,罗沁也直挺挺地躺床上睡觉,睡得怪沉,眉头还蹙着。   不归和袁媛到角落的桌子边去坐,袁媛端详她的气色,伸手到她左眼前挥了挥。不归捂上右眼,视线里一片漆黑。虽有所准备,依然很不适应。   袁媛低头诊她的脉,凝重的脸色才慢慢放开。   不归摸摸左眼皮,压到了睫毛,心有余悸道:“还以为当真扛不过去了。”   “这毒只差一点点就来到心脉了。”袁媛长叹,“殿下还是动气过了,我得再制一回新解药,但这左眼……”   “看不见就看不见,夫子能保我一命,我已知足了。”不归撸起白袖,任凭袁媛取了小刀划破小臂取毒血。   小刀轻化破肌理,不归见袁媛大气不敢出,便找话题:“夫子知道这忘春是哪来的么?”   袁媛用药皿接过血,头低得更厉害了:“这些事……我也不知道,依稀听过,仿佛是很多年前,皇室从哪个得道和尚手中得到的。”   不归轻笑了一声。制诡毒的和尚,哪来的得道?于是附和道:“这毒专攻人心的七情动气,确实高深。”   “我依稀也听过同样的话。后来又听人半真半假地解释,据说那和尚专于坐道,凡心难除,自制了这东西来束缚自己。不为取人性命,断七情而已。”袁媛包扎好不归的手,“殿下染的程度较浅,只要不到心脉,一世收心敛性,配上解药,也能与常人无异。”   不归放下袖子,不接自己的医嘱,还在挑和尚的茬:“套着个克制七情的笼子,照样还是困顿方寸红尘。这和尚修了个假道,不如还俗。”   她随心得多。   袁媛心想,幸而与楚照白不同。那是个沉溺半生的囚徒,自饮一整杯忘春,又在那不胜寒的高位上,本就常年忧思过度,还执着耽于一个不归的幻影,注定早逝。   言不归放得开取舍,还有一个矢志不渝的于小鱼,比楚照白强得多。   “殿下说得是。”   不归对上袁媛的眼睛,楞了一时。这疑似欣慰的神情太熟悉了,她以前在茹姨、宗帝、慧娘娘甚至叔公眼中常看见。   不归想不明白,还有点不自在,一时摸不着头脑。   幸而驿站外出了响动,袁媛耳朵动了一瞬,神情僵住了。   马蹄声自远而来,不归来到窗边透过窗纱一看,眉心动了动:“李保回来了。”   不知道思鸿叔公他们和冯家的状况如何。不归眯着眼暗想,往一侧看去时发现了袁媛的低落,眼睛又睁大了。   马蹄嘶鸣,床榻上的罗沁被震醒,一睁眼就看见了窗边好好站着的人。   “夫子帮我出去看看吧。”不归来到床边坐下,“我训训这丫头。”   袁媛杵了一会,转身同手同脚地出去了。   不归低头看罗沁:“醒了?”   罗沁这才回神,不确定地抓了不归的袖子,这才如释重负地大喘气了。   不归抹她眼角:“哭包啊你们。”   罗沁抽鼻子:“我以为小姐安排了那么多人,连外域和蒙图罕都安排了,显然是在交代后事……我还以为你真没救了……太作怪了,料得到太平怎么就不能先交代两句呢?”   “万分抱歉,事太多了。”不归毫无诚意地道歉,手拍打着罗沁的头发。   其实是当时打击不断,状态极差,自己也不知道生死,左右提不出来。   罗沁抽噎着忍不住,平生干了一件不怎么好的事——她啐了不归一口。   不归看看手,耸耸肩擦罗沁身上了:“啐吧,顶金贵的口水,上辈子都没受过呢。”   “什么?”   “没怎么,无良东家问你要紧的。”不归低头问:“去了亲王府,他们如何?”   罗沁一骨碌坐起来,低声道:“王爷出兵了,昨夜和冯家率领的巡防军短兵相接,留了锋芒。天御那边也递来情报,冯太师扣了御林军副统领郭鹤仁的大哥,就是那当年主事科举考卷的郭大学士,御林军才变相叫冯家控制住。宫中茹姨也传来了信息,淑妃要亲自守灵七天,不准旁人插手。”   “茹姨他们妥当么?”   “淑妃一心在灵堂上,空子太多了,茹姨又是那样人物,你放心吧。棘手的是这御林军,原本以为郭鹤仁是扶持你们的,谁知道——”   “故意的。”不归漠然,“陛下故意放着郭大学士,让太师去咬这个钩。”   罗沁楞了会,又听她说:“冯太师起于翰林,翰林学子多的是他的门生,多年来在天下士人中一直德高望重。如今呢?他自毁根基,绑大学士威胁宫中皇军帮助外孙夺位,犯逆罪在其次,要的是挖掉这么多年的人心。”   不归补充:“再以康王名义营救大学士,翰林今后的风向便会朝他倒过来。”   罗沁听到这着急了:“您怎么要让康王登基?”   不归认真地看她:“你不敢登临中宫?多少年料理那三亩地了,还怕这个。”   罗沁急得脸红脖子粗:“谁提这个!我、我是说,你和郁王呢?!”   “自然双宿双飞去,还劳得你操心这媒。你趁着有空,和夫子算算万隆的账吧。”不归一本正经,“你是我半个妹妹,不比什么公主郡主低。万隆那座城都是你的嫁妆,带进楚家去不比宗室没体面。退一万步,万一今后思鸿犯了什么蠢行,你不高兴就收拾出来到万隆做城主去。你血缘上的亲人虽不在,该有的娘家人还多的是,茹姨夫子他们都会给你撑腰。”   不归顿了会:“只是还有守孝,你们还需等个三年。”   罗沁都听傻了,木愣愣地追问:“你呢?连万隆都给我,小姐你去哪呢?”   不归起身:“自然去鱼儿那里。”说着她就要往外走,那冤家要是醒了没看见人说不过去。   罗沁慌忙下地拉住她:“小姐!我、我……”   她又慌又难受:“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你要是不在,我失了主心骨,我、我撑不住的。”   “你撑得了。不然当年叔公怎么选了你来?不是质佳,我也不会相中你来身边。”不归斩钉截铁,又放缓了语气,“我们阿沁做什么都行,区区中宫而已,有什么难的?再者,你怎么舍得下思鸿?”   罗沁哽咽得更厉害了。   不归直到年前才知道,身边的阿沁来自天御之后,是亲王府的家生奴,来到她身边照顾和监视。十几年的主仆,这事知道得有些晚,气也已生不起来。何况她到底没有如何害过自己,不过做个耳报神罢了。   不管如何,阿沁还是阿沁。   罗沁摇着头磕磕绊绊说话:“殿下,威亲王、王嘱咐……”   “这我也知道。”不归转身抚摸她脑袋,轻声自嘲:“我这样的隐患,谁登基了都不放心。叔公通透,自然想替思鸿料理,这不奇怪。”   经历过一世,她明白得很,亲手足也越不过朝堂天子掌权。   毕竟是挂过凤阁印、霸过几年朝堂、扶持了楚派的人,任哪个皇子登基都要膈应。更不要提经过易月之乱的威亲王,他拱卫了这么多年皇室,弊害自然看得清楚长远。虽然不至于除了她,但必定会劝她远走。   “我若死了诸事如意,死不了才有一大坨事。我可不想做个麻烦精,来日必不踏入长丹,国都三百里之内也不涉足。”   “这些不用叔公代你来嘱咐,不归明白。”   不归掰开罗沁肩膀,拍拍她肩头,也不再给她揩眼泪。   有着长姐,底下的弟弟妹妹们流起眼泪来总是痛快得多的。长姐时常要给他们擦擦泪痕,时候到了便该放手,让他们自己做主。   不归回隔壁去,一开门就看见床上的家伙已经醒了,手里捻着个奇怪的漏斗。   她讪讪不已:“我回来了。你就歇这一会,能睡饱么?”   楚思远点点头,扬了扬手里的“漏斗”给她看,那玩意后头还系着线。   不归上前去凑话:“手里拿着什么?挺有意思的。”   “我把这东西取名叫有耳,线砌在墙里。”楚思远拉她坐下,指指墙,“隔墙有耳。”   不归:“……”   楚思远丢了偷听神器,把人捞起来抱住揉圆搓扁:“你这人,叫人又爱又恨的。身上没有几两肉,心思反倒养得那么重。”   不归闭嘴了。   楚思远不着急知道其他的,搓了好一会,只低声问:“你从前在前朝那么出力,有一半是为扶持我的?”   “一大半。”不归埋在他怀里不动,“你倒自愿去辅佐康王,那我也没得办法。”   “这祖孙俩贼得很,选他们不亏。再说了,龙椅也不是什么好位子。”   “位子没有好坏,只有坐上去的人有。”   “嗯,你说的都对。”   不归便伸手环住他,这人如今块头有些大,搂起来费劲得很。   楚思远却一胳膊就能牢牢圈住她,揉着她后脑勺,还磕她头顶。   她贴着他微微滚动的喉结,听见他低沉的嗓音:“离开也好,我们做一对凡夫俗子好。”   不归眼睛湿润,啄米似地点头:“嗯,你说的都好。” 第103章   秋风萧瑟期,宗帝崩,底下以定王、康王为首的两派人纷争不断。定王封皇宫,占了先机,郁王却直接封了长丹城门,断了所有人的后路。   连日来有畏惧战乱的人想要离开长丹,也曾起过小规模的动乱,但尽数被三军控制了。   偌大长丹,成了偌大的一口锅。   国都多是摇摆不定的人,还有宗贵将目光投向后来居上的郁王,然而以郁王马首是瞻的守城军始终不怎么动。   按兵不动的理由是:公主病重,郁王焦灼无心夺权。   冯家把控着皇宫,传位圣旨却迟迟没有召开,时间越拖越惹人生疑。太师称陛下骤然暴毙,来不及指定东宫,应立长为上。   此话一出,反对的人更多了。   旧日以公主为首的朝臣冒着风险跑来驿站求见公主和郁王,驿站门依然不开。   城门外忽然马蹄震地,诸臣惶惶立于一旁。只见长丹城门沉沉大开,大军鱼贯而入,昌字旗在马蹄声里猎猎。   诸臣被风沙刮了一身,等昌城军全部进城,那大门又缓缓紧闭。   轻缓的马蹄声打往驿站来,诸臣抬头,发现是郁王。   前有借兵于康王,后有放昌城军进都,傻子也明白了郁王的立场。   朝臣们得了答案连忙归家去,为首刘采仲转身,看见不远处有位戴着面纱的美人款款而立,脚步顿时僵住。他怔怔看着她的眼睛,无数情愫奔涌而来。   姚蓉静静地在不远处看他,良久合手弯了腰,长长地行过一个礼。   刘采仲心安,也合手行了礼,转身走时眼睛酸涩不已。   楚思远下马进驿站内,解甲后到窗边,揽住隔着窗纱眺望外边的不归:“差不多了。”   不归反手摸摸他的脸,也重复道:“差不多了。”   楚思远把人捞回榻边坐下,小声问:“你把玉玺藏哪里了?”   不归摇摇头:“没藏,就在它应该待的地方。”   楚思远掐上她的腰,低斥道:“太冒险了,如果被淑妃得了呢?”   “她得不了。”她垂了眼,眼中意味不明,“淑妃只会顾着守灵。”   *   淑妃一个人守在灵堂里,守了许多日。   他病倒的时候,她请求侍立左右,宗帝只召过她几次,每次都没有答应,只说旧疾顽固,歇上几日就能康复如初。   她不信,也不肯离去,赖在他病榻前捧着药碗忍不住啜泣。   那时他抬了手,以罕见的温柔姿态轻抚了她的鬓角,轻问:“不恨朕么?”   淑妃茫然地落着泪,凄凄唤了一声陛下,无措地不知如何回答。   明明爱慕都来不及。   楚照白凝视她一会,忽而拭过她的泪。   她觉得他的手冷,一手捧着药碗,一手去握他的手。他也没有抗拒,垂眼与她说着话。   那是最后的温存。   淑妃屏退所有人,自己守着他的棺椁,出神地看着他。   十年青梅,二十年夫妻,她的目光一直跟着他。   她为他点长明灯,点香,守了许久,难以抑制地哭了起来。   她不知道香中掺着毒,就如她当初在香里掺媚药的手段一样。   亡夫知道她不负淑一字,不动声色地取她性命。   她一无所知地为亡夫哭泣。   最终七窍流血,血与泪齐坠。   淑妃在最后的瞬间想起了他在病榻上的话:“我负你。生无法接纳你,死后万事空,故人忘,便能与你合葬了。但是你愿意么?”   原来是这样哪。   淑妃视线模糊,不知为何还是没有恨意。她竭力想把手伸进棺椁,还想握住他冰凉的手。   只因当年初见,分明不是冰冷如斯。   很多年前,冯家小女初次进宫,在春和景明烂漫不小心迷了路,是储君和小公主找到了她。   他牵起她的袖角笑着说:“没关系,我们以后带你认。”   易月公主初见便很喜欢她,围着她蹦蹦跳跳说她生得如天仙。她羞怯地低头,又悄悄抬眼去看储君。   那时储君的目光从小公主身上收回,也曾专注地注视过她。   而后来的她翻过词卷,指尖总爱流连一句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第104章   淑妃薨了。   这个消息根本压不住,传出来时长丹又起动荡。   罗沁将此事说出时,不归失手摔了手中的大补汤,一旁袁媛轻轻嘶了一口气,随后默不作声地出去了。   “对外宣称是悲恸、劳累过度以致的。”罗沁补充,“都道淑妃对陛下矢志不渝。”   不归捂了手上被烫出的红皮,嗯了一声。   罗沁也安静了老半天,才轻问:“接下来呢?”   “他没亲情了。”   罗沁楞住:“啊?”   不归看向窗边:“宛妗那边如何?”   “姚蓉在一旁,不会有事的。”罗沁说完,静静地等她说话。   不归沉默了半天,起身落下一句“等连锁反应”就走了。   罗沁刚叫一声殿下,她已抽手走了。   不归回了隔壁枯坐,不一会军靴踏地的声音传来,楚思远进来了。   他端着一碗浓黑的大补汤过来,像条狼犬似的嗅嗅她的衣领和袖口:“来时遇见夫子,叫我督促你一滴不剩地喝下去。”   不归应了一声,看向他:“淑妃薨了。”   “我刚知道,冯家瞒了两天,早已乱成了一团。”   她没头没脑地说:“宛妗可能不太好。”   楚思远坐到她身边,低头咬了一口她脖颈,舀起一勺到她唇边:“张嘴。”   不归喝上,眉头微微蹙着。   楚思远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看她喝下去才开口:“定王肯定不好。”   不归神情不明地偏过头。   “短短一月双亲就接连逝去,是个人都好不了。”他总是能知道她心里隐晦的顾念,手上不停地把药递到她唇边,嘴上也不停地说:“淑妃是定王和冯太师、冯御史之间的桥梁和大树,也是他们的底线。她这一去,接下来冯家会做什么,我们也不知道。让广梧的人撤出来吧,不受控制了。”   不归沉默地喝过一勺勺汤,半晌才说:“宛妗还在我这。”   “宛妗对豺狼而言只是个弃子,也就能威胁定王。”楚思远看着她的额顶,沉默着没说出想说的。   那日他带着这人当着定王的面离开时,他比任何人都能体会楚思平的不甘和愤怒。都曾是觊觎贪慕的人,他胜在近水楼台和敢主动出击,因此把想要的人严实地按在了怀里。定王和他不一样,天天得摆着皇室长子的对立面在那里,按捺着不该起的一切妄想。时日一长,那些得不到的痴心妄想只会演变成面目可憎。   “宛妗是半个借口,你要小心点。”楚思远放下碗,忍不住把她紧紧抱住。   不归应了一声:“小心什么呢。”   楚思远怨愤地蹭着她,一时出口不经大脑:“小心你亲弟弟。”   他刚出口就后悔揭了这疮疤,厮磨着她鬓角表达歉意,心里又忍不住祈祷楚思平永远不要知道这件事。   那么多年的贪慕,那么多年的求而不得,原本还能算是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忽然变成自己的亲长姐,是个男人都要疯。   “需要小心的是他。”怀里的人忽然出声,楚思远听在耳朵里不知怎的有些心悸:“你做什么?”   不归陷在他怀里不动,沉默良久才说:“我讨些债。”   他忽然一阵颤栗,觉得有些东西要激越而出。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楚思远去开,看见眼眶通红的宛妗。   她一进来就朝他们行大礼,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不归姐、小鱼,姑母已去,冯家大势已败……我求求你们,放过定王吧。”   不归垂眼看着她,一言不发。楚思远去搀宛妗,她不愿起身,脑袋一晃都是泪珠。   她抓住不归的白色衣角泪流满面:“我祖父和父亲做错了事,可我小叔和表哥是无辜的。不归姐姐,我求求你放过他们吧!”   姚蓉赶了过来,二话不说架起她往外走,看不出那细胳膊居然这么有力气:“对不住,一时没看紧。”   宛妗的泪珠犹如断线:“我都想明白了……不归姐,冯家人逼他……可你为什么也逼他!他明明无辜!他明明那样爱慕着你!”   姚蓉美目一睁,伸手捂住宛妗的嘴巴往外大踏步,大声报菜名盖住了她的哭泣声。楚思远赶紧关了门,额头青筋不住地蹦。   他回头看不归,从那张面无表情的苍白脸上看见些许隐晦的风暴。   “我来到今生五年了,我这弟弟今生好似很无辜。”她终于吭声了,“今生冯家的坏事都是他外祖和母舅在做,可他前世,在冯太师早就去世、他为冯家当家、不受任何逼迫的王储情况下,他为什么不做这出淤泥而不染的君子?”   楚思远心里咯噔一声,预想全想对了。   ——她要铲除冯家,包括对付定王,用某些看不见的、不加身的诛心手段。   “不归!”   “你也认为我待他苛刻,我不辩解。只是你不知道他前世做了什么。”她看向他,指着自己的瞎左眼,一字一字冷静道来:“当年我也失去了最敬爱的长辈。我心本不与他争战。是他陷害我们杀了慧姨以致与思鸿决裂,是他散布时疫,是他为夺位割国境,是他对我们兵戎相见。”   “欺骗休战背叛我的是他,杀了……杀了你的还是他。”   “这些债,前世我乘船追到江南,我从前视为亲手足的弟弟挟持我剩下的长辈薛茹——逼我划江南给他为王。”   楚思远上前握住她的手,摩挲着她的右手腕,指尖不住地抖。   “思鸿病重留在昌城,为这个大患,我不顾一切登上金銮殿做帝王。我还希望广梧里能多回来一个,哪怕一个也好。”   “可他坐稳南地了,知道大楚经不起内耗了,给了我茹姨的尸身。”   “我什么也讨不到。”   “无辜。”不归疲倦地闭上眼,“是啊,五年了,他今生好无辜啊。”   当年多喜爱这个手足,后来便有多憎恨。重生来到今生及笄时,那少年青稚不改,仿佛还是当时志同道合的手足同窗。   无法光明正大地憎恨。   前世的作恶也无法一笔勾销。   “前世我待他好,他回我淬毒的刀剑。今生我待他不好,一边防着,又一边等着他长成那个伪君子好决心讨债。”她的指尖抠着床榻,哑声道:“可他反倒逆来顺受。”   楚思远盖住她的手,不归反握他的手,低头抵在他手上:“前世讨不到,累积到相同轨迹点的此时,轮回未远,因果当清了。”   “亲情,爱情,手足,绝望这杯羹,我要斟给他。其中滋味,他必须得尝。”   *   “这是什么。”   “你们一直在找的皇帝陛下的遗旨。”薛茹冷静地说,“你和不归小的时候最常临陛下的字,是真是假,一目了然。”   定王木然地看着手中的圣旨:“不可能……他怎么可能立不归为帝?”   “你手边的信函已经告诉了你答案。”   他展开那些信函,眼睛里逐渐充斥血丝。不及看完,他便忽然暴怒,将那圣旨和记录着言不归、楚思远身世的信函全部扔进火炉里。   薛茹平静地补充着,他堵不住耳朵,面目越来越扭曲痛苦。   “荒唐至极!这都是你们筹备好的骗局!拙劣!可笑!”他掀了一整张桌,青筋暴起,扭曲又狰狞,“都是骗局!”   “我照看着小姐长大,从小到大最提防你们和广梧过分亲近。”薛茹看着他抓着那些纸张狰狞地烧毁,“尤其是大公子。小的时候,小姐最中意你,时常和你待在一处读书提笔。我三番五次阻拦,最后私底下做了些手段,让你受着管束,再不能常来广梧。少年时你还曾私下问我,为何我不喜欢你。”   楚思平疯狂地烧着那些纸张,燎到手也没有停下。   “因为你和小姐流着一样的血。”薛茹平静地说,“你的生父是个疯子,母亲是一条道走到黑的痴种,我不能让你把这疯狂、痴情转移到小姐身上。”   “从前我不能说,如今能说出口了。”薛茹沉沉地对他说:“思平,不归不喜爱你,血缘不允许你,你和不归永无可能。”   他看着从火炉里蒸腾而出的灰烬,眼睛与此景象一致,缓缓地说:“我杀了你。”   薛茹拢着袖子,冷静到以致淡漠:“定王妃在小姐手上。定王爷,你大可枉顾唯一真心待你的表妹,大可开杀戒。而我这条命并不值钱。”   她维持礼数行过最后一礼,转身而去。走出半晌,挂满白巾的宫门内忽而传出濒死困兽一样的嚎啕。   *   不归抵着他的手,用平静的语调慢慢说完这一席话。   “我不是宅心仁厚的人,阴鸷藏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而今我说给你,你好好瞧瞧,分辨眼前人的真面目,分辨一直以来的眷恋是否有落差。”   楚思远安静了许久,才摩挲着她的手低声:“我的手上沾着擦不了的鲜血,我一直想让掌心捧着的这双手,从始至终干净结白。”   不归的睫毛刮过他的手:“我的手不干净,开始就不干净。”   “这双手在雁湾雨巷里拥抱过我。”他说,“这两双杀人诛心的手应该更用力地紧握。”   不归抬头注视他,不知不觉间,脸上一片冰凉。   楚思远轻轻抱住她,轻声说:“我知道你是坏人了。”   不归环住他的腰背:“那你看着,以后别让坏人……为祸他人。”   楚思远低声说:“恶棍发誓永远看守你。”   他明白了“生死交错、命途卷债”的意思。   言不归这一生的起点是还一个楚思远的债,而终点是讨一个定王的债。 第105章   淑妃一去,原本就处于被动的冯家越发混乱。冯太师敢与另外两王争权,最大的倚仗正是来自把控了皇宫的淑妃,如今最大的助力倒下,定王一派便陷进了康郁两王的夹击里。冯家手上还没有玉玺,情势越来越糟糕。   冯御史直接提议押出慧妃楚乐逼迫威亲王、康王就范。然而后宫在淑妃的掌控下并非铁板一块,淑妃一倒,慧妃趁乱不知从哪逃出了皇宫,气得冯御史踢翻了桌椅。   没了楚乐这个筹码,康王那边的攻势越来越强,仅凭巡防军和一座皇宫,冯家撑不了多久。   这等节骨眼上,定王却在灵堂里不外出。冯御史气不过,却又只能在灵堂外徘徊。最后是太师令冯观文去劝,才把定王带了出来。   冯氏三代共处一桌,太师沉吟片刻,缓缓提出了一个反败为胜的举措。   满桌静寂,冯观文猛然站起,脖子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父亲……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太师素来纵容这个幼子,此时只是平静地颔首:“此事说出来确实有些逆反。但你放心,只要思平能够登基,假以时日,割出的国境都能在大楚的铁骑下收回。”   “你这是引狼入室!还是一头凶悍、根本喂不饱的豺狼!”冯观文怒吼,“割地引战?这是要列入千古骂名的大罪!”   “你怎么和父亲说话的?坐下!”冯御史朝他拍桌怒吼,“此事只有我们冯家四人知道,还能有谁知情?父亲深谋远虑,这是现下我们最好的脱困办法!”   太师依然平静:“外域本就不太平,西北国境近年纷战不断,此事暴露的风险极小。燕背坡是威亲王和郁王的心血,一旦失守,危及西北全面防线,他们必定不会坐视不管。”   冯观文满脸难以置信:“就为了那把龙椅,你们就让国境上不计数的士兵丧命……还是以这种不明不白、耻辱至极的方式丧命?!那是多少枯骨才推出的西北国境!是大楚国土!不是任你们切割的羊肉!用这样龌龊的手段得来的帝位又有什么意义?!”   “这龙椅如果不是思平来做,你口中的广袤国土没有半分冯氏全族的立锥之地!”冯太师敲了龙头拐,威严凝重地怒喝:“这场夺嫡的博弈从思平出生就已经开始!这二十年来冯家没有余地,如今已经是最后的尽头,我们更没有丝毫退路,不进则败!败必死!”   冯御史强行按下激动的冯观文,不住怒喝。太师深吸一口气看向始终沉默的定王:“思平,你觉得呢?”   楚思平的脸色从淑妃暴毙后就一直灰败。就连这个联通外域伪王割出国境引走康郁两王的叛国计策,居然也没能改变他的神情。   他呈现而出的,只是一种极端的麻木。   太师料定他受了宗帝崩、淑妃薨的打击,然而夺位胶着至此,实在拖不下,不得不“请”他来参与这个大概率能够反败为胜但风险极度大的叛国之策。   冯观文还在怒吼,定王仿佛把所有声音都听进耳朵里,但都激荡不起该有的反应。   他语调平平地问:“您觉得这个计策,真能令他们退步。”   “会。国境不稳,威亲王绝对会赶赴救场。”冯太师太了解这位对手了,“楚信载从十五封王到如今,做的第一要事永远都是拱卫楚室河山。这是他一辈子的愚忠,永远能加以利用的弱点。楚信载带兵一走,年轻的康王根本不足为惧。至于郁王更不必说——”   定王抬手制止了太师接下去的分析,他的眼睛终于浮现了微弱的情绪波动。   “若我为帝,普天之下的众生命运,是否皆在我手?”   太师攥紧龙头拐,缓慢点头:“毋庸置疑,众生都匍匐在你脚下。”   楚思平闭上眼。   西北防线很远,他没有去过国境,叛国二字没有带来真切的实感。   少年时读过的圣人典籍也很遥远,那些言论,那些史书,全是纸页上泛黄的老生常谈而已。   他能真切感受到的,只有此时外祖的这一句话。   他的生没有退路,爱也没有。   *   广梧的几个骨干在柔妃陈暮的掩护下,带着慧妃顺利出了皇宫,赶到了守城军那里。   萍儿什么也没有带,手里抱着一个长匣子,小心地交给了不归。   不归郑重接过:“辛苦你了。”   她抱着这个长匣在秋风里驻足回首,长风刮起长发,天际入暮,世人垂暮。   “来吧,平儿,来置长姐于死地,就像你前世做过的那样。”   *   郁王带军协助康王对定王一派展开了锋芒,长丹陷入战乱。宗帝驾崩一月,诸王的夺位从冷战进入了热战。巡防军步步后退,最后和御林军勉强防住了皇宫。   就在所有人认定尘埃就将落定,西北边境传来急报——外域敌军夜袭突围,燕背坡再度失守,楚军一夜后退回解放前,损失的疆土十分难看。   西北粮草被敌军细作烧毁,外域伪王骁勇,带军拔下了楚军长守百年的塞上烽火线。镇国大将军陈固于燕背坡重伤、少将军陈涵于烽火线受敌袭,主将折损严重以致军心大散,诸副将难以维持大局,只能退出烽火线抵挡外域敌军入侵中原。   然而外域得知楚帝驾崩,士气前所未有的高涨,其军又擅长猛攻,竟一口气逼得楚军后退数里。楚军回过神来防住,立即派出信人死赶向边防城和国都。   军情传来,所过之处人心惶惶。危机传到国都长丹,犹如一把长刀割过所有人的额发,划下了一片死寂。   楚思远一身戎装未卸,猛力推开厢房的门,用力关上后死死地盯着那个人,压着嗓子低吼:“西北的事情你知道?!”   不归手臂上停着一只白鸽,转身回首时,信鸽结白的翅膀扑扇离去,羽毛从空中落下,他看见她唇齿间正噙着一颗药丸。   楚思远看着她的模样霎时噤声,踱到她面前来,神情有些颓然懊丧:“你当然知道,你比我们多了一辈子……”   不归吞下药丸,白皙的脖颈一动,皮肤苍白到近乎透明。仰首看他时,给人一种脆弱与强硬奇异并存的感觉。   “上一世我不知道。”她抬头看着他,“我以为外域的新王是借着楚国内乱来趁火打劫,我还以为陈大将军是英雄迟暮,拦不住外域年轻的狼。”   楚思远缓缓屈膝,单膝蹲在她面前,视线正与她齐平。   她伸手轻抚他的眉眼:“当年你选择的边境和思坤相反,镇守西北的是思坤。国境动荡时,叔公第一个撤离夺嫡的战场,带着昌城军押粮草赴西北,思坤和陈涵也带着自己阵营的军队前往西北支援。”   “时疫之毒盛行,康王中毒离开长丹,国都剩我们与定王抗衡。振武军实力远比定王一派强悍,你若要登基,他赢不过你。”   不归停了会:“但你不愿称帝。即便玉玺和贾叔带出的遗旨就在我手上,即便圣旨上明指你为帝。”   她在这时想起宗帝在病榻上对自己说的那些话,指尖掠到他耳廓,声音低了些:“不做也罢,我也不喜欢。”   楚思远侧首咬她手掌,狭长潋滟的眼睛盯着她:“于是你寄出了休战的信函,准备将帝位拱手给他。”   不归定定看了他一会,说:“大将军、叔公、思坤为国而死,贾叔为陛下死,慧姨为思鸿死,你替我而死。”   楚思远低声:“此时不是彼时,我们都在。西北国境外域作乱,是他们挑起的?”   不归回魂,点头:“是,为了调走最大的竞争者。定王后来不敌哀军振武,逃回了南地。半年后陈涵才收回了西北防线,外域王臣服,将定王私下联络他的信件呈上,试图减轻罪责。”   她比划:“那割国境的信纸上,好鲜艳的一个定王印章。”   厢房里陷入了沉默,半晌,楚思远咬牙道:“他该诛。”   “冯氏可能叛国的事我没告诉任何人。这个消息一传来,叔公必定又会带着昌城军赴西北。他守的是这个国,这是威亲王一辈子的信念。不提别的,康王楚思鸿有这样的外祖,这个帝位就该他来承。”   不归看向窗外:“振武军选新丁时,我特意让冯家的细作潜进去,让陈涵带去西北。这个叛国,最后到底是冯家自己的选择。此时天御的涯正带着他们通敌卖国的证据赶回来,这一世他们逃不掉。我事先让天御知会了大将军他们,此战楚军不对锋芒先后退,随后我们不仅要拔除冯氏一族,还要双倍讨回外域来犯的债。”   楚思远眼睛一亮,门口的侍卫恰好来通报:“将军!有人带着个外域人来,说要见公主殿下,称有重大军情呈报!”   不归眉目间的阴霾消失,推了推他道:“去收拾桌子,我们要谈判了。”   楚思远立即起身照做,赶走了趴在桌子上晒肚皮的肥花猫,将圆桌从窗口搬到了厢房的正中央。红泥火炉茶壶杯盏放上,他倒腾了好一会,最后去取了斗篷把不归兜上,又往她手上塞了汤婆子,这才兴冲冲地去开门,故作威严凶悍地开口:“来者是谁?”   天御小队长赵康不知道郁王也在,猝不及防被对方冰冷的目光扫视,脊背不由得一阵发凉。他连忙让开,一拱手行过礼就往边上闪。   楚思远看过去,与那褐发黄瞳的来者对上视线。   蒙图罕由着他审视,不卑不亢地合手,操着一口流利的中原话开腔:“外域正统继承人翎部……”   他正想报上自己了不起的真正名讳,那英俊的郁王已经不耐烦地皱了眉,按着腰间的剑柄沉声命令:“行了,进来。”   蒙图罕断了词和气势,下意识地答应道:“好的将军。” 第106章   蒙图罕进厢房,公主殿下拢着大斗篷坐椅子上,手里还拿着个汤婆子,脚边窝着一只毛茸茸的大肥猫,看着就暖和得过了头。   蒙图罕下意识看了一眼门口,以为外头下了大雪。   郁王冷冷地“嗯哼”了一声。   蒙图罕正身,合手朝他们行礼:“见过殿下,将……王爷,我此番来能解你们的燃眉之急。”   “坐。”不归示意他坐,手放在桌子上,屈指敲了一下。   蒙图罕对上她的眼睛,想起少年时从外域逃亡出来时,沙漠上冰冷俯瞰着猎物的狼。   她平静地看着他:“说。”   蒙图罕轻吸一口气,将自己六年前在外域遭受的经历说出来。恰时他的父王去世,同出翎部的小叔篡位,年少的少主在旧部的掩护下才拼死逃出了沙漠,潜进了富饶中原蛰伏。他始终在找机会请求中原之帝支援,而今时机终于到了。   蒙图罕自然不会说得这样弱,他来中原这些年,学会了中原人那一套舌灿莲花的诡辩术,生生将请求中原出兵说成了“我去赶走伪王拯救中原于水火”。   说完,眼前的公主殿下仍然神色平静,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蒙图罕提醒她:“殿下,边关紧急。”   她终于抬起了手,朝郁王行了一个手势:“国境图。”   身后的郁王心领神会,取出绘在羊皮上的地图铺在桌子上,指尖毫不客气地划了一条线:“出兵可以,只要这片区域纳入楚境。”   蒙图罕瞳孔一缩:“王爷,你……”   郁王和公主都平静地看着他,眼睛里涌动着旁人触及不到的风暴。   森冷的威压沉寂里,蒙图罕顶着压力顽强地讨价还价。郁王对西北烂熟于心,公主洞察人心,这三人言语交锋往来,从午间一直谈判到日暮,最后才把国境线划下,自燕背坡再往外域边塞推进三十里。   蒙图罕肉痛不已,咬牙道:“那么,至少威亲王当年制定的边疆通商线要重新开设。”   “除非十二部重新臣服。”不归开口,“我等助你重回王座,你带头臣服。盟约一生效,但凡十二部有一兵犯国境线者,铁骑必诛。”   蒙图罕额头青筋突突:“好。”   不归去取一卷空白的绫锦来,亲自提笔拟下了条约。郁王和蒙图罕歃血为盟,绫锦与外域信物、郁王令一同放置。   签完那盟约,蒙图罕越琢磨越不甘心,伸出一根手指讨价道:“我有一个小条件。”   不归忽然笑了:“先生只管说。”   蒙图罕刚要说,她又比个手势轻飘飘地截断:“除了刘家采灵。她已娉给了楚家阿箬,且先生之前和楚箬对决输了,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就不要反悔了。”   蒙图罕脸上是心思被看穿的尴尬和郁卒,他还要说话,不归轻敲桌子再截:“楚箬更不行,莫说孤,康王也不可能答允。先生来日想与中原结秦晋之好可以,但夺人所爱不必再想。除此之外,先生还有什么其他的小条件?”   蒙图罕楞住了,他惊疑不定地看着不归,而后无比郁闷道:“我没有其他想要的,竟不知殿下连一个女人都不肯答应。”   不归神情自若:“先生是枭雄,江山半壁与女子一名,心中取舍自然有道。”   蒙图罕被噎得发不出一词。   *   谈判完,蒙图罕离开了屋子。   楚思远看着不归,心中五味俱杂:“边关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不归去倒茶,递给他一杯:“不一定会发生的事,说出来反倒麻烦。”   他按住她的手,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我不是枭雄。”   不归腾出手去喝茶,眼皮也不抬:“你也没有这心气啊。”   他看她:“我只要美人。”   不归呼出一口气吹了吹不烫的茶,低着头平静道:“还有疆场。”   楚思远在一边沉默,目光逡巡在她身上。   不一样。   从前的殿下,不自觉的小动作很多。比如弹指,一般都是在琢磨主意;抚左眉,那是有些动气了;合指,那是郑重当中又夹着些失措;眯眼最为复杂……不过大多数是因为看不清了。   她还喜欢抚手边的一切东西,手指不会停。尤其是眼神,从前虽有威重森冷的时刻,眼神却还是灵动的。他一看她,就能知道这双异瞳里装着什么情绪。   这世上他最了解她。因为经年累月的注视,她的每一个小动作,小眼神,他都了然于心。   如今不一样了。   她从头到脚都透露着一股奇异的负重感觉。即便在他怀里时也经常处于长时间的静止,好像被什么看不见之物压着。从前偶尔有状态沉重的时候,那是沉浸在了前世里。而今仿佛是被身世、上代恩怨、混乱时局,甚至……与他的情缘,被这些今世真相压得喘不出气。   不灰暗也不消沉,依旧是什么都有备而来迎刃而解的模样。然而抱住她时,这人好像没有了骨头和力气。   楚思远焐她额头,说:“你与从前不一样了,阿姐。”   不归楞了片刻,脸上漠然的面具出现裂痕,指尖不自主地揪了斗篷的毛:“怎么突然说这个?”   而今叫阿姐,真是……古怪地羞耻。   楚思远不觉,抚着她的青丝说:“我们在广梧里的前三年,你那时的模样,与现在判若两人。”   不归顿了一会,往左边歪头看他,因着只剩右眼视物。她如今一只眼看不见,不再眯眼了,便这样直白不避地看着他。   她专注地凝视了他一会,说:“你便不是了么?”   “前世我并没有将太多目光投到你身上。”   都投到另一个手足身上了。   不归轻微地眯了眼:“你赴边境将近三年,归来时救我脱困公主府,于我的感觉更判若云泥。我将你视为郁王,难以与宫中的少年思远挂钩。而今生我亲眼看着你成长。”她又去抚他眉眼,这人去了西北大半年便载誉归来,以致夺位之战连带着比上一世提前了两年。   “明明注视了许多日夜,我如今看你,却依然会茫然——”   “——鱼儿他是怎么长成如今模样的?”   楚思远瞬间明白。前世对她,他是从弟弟的印象骤然改变成一个男人,而今生不一样,她起初就拿他当弟弟来疼,从来没往动心上想。   谁知这轨迹成了如今的生死神魂捆绑。   不归抚他鬓角:“我的将军,你不用想什么昨日,往前看就够了。”   *   日暮西山,不归去磨墨,楚思远誊写了一遍盟约,又将与蒙图罕结盟的事件详略写下。不归在一边看他提笔,垂眼看着他的措辞。从落笔到置笔,楚思远所写没有一丝纰漏,她没有挑到错处。   楚思远等着信纸干,捉了她两手在粗糙的掌心间轻揉。   小雨在窗台上甩尾巴,一听半空有振翅声,耳朵便一动,脖子上的铃铛不时响起。   信纸一干,他们便一起去隔壁罗沁那里,联同公主令,不归都交给了她。   “带着这些物件回思鸿那里,叔公见了自然会明白。”   罗沁楞在那里:“您要赶我走?”   不归打了个手势:“回,听清了么?是回。”   罗沁低头看手上的东西,眼睛慢慢模糊了。   不归摸了一把她腰上的青石佩:“叔公和思鸿恐怕正在打点赴西北的粮草兵马,你今夜就与蒙图罕过去,跟他们说清诸事,请他们稍安。西北在陈家御下尚且无虞,至少等到天御带军情回来,再整顿出兵。”   “殿下怎么确定他们会和你结盟?”   “世人有太多受制的牵绊。”她说,“大将军牵挂宫中的柔妃,陈涵希望天涯脱离天御的天字,我这里交叉了许多线,汇聚成了一张密实的网。谁都有悬于一线的羁绊,我们休戚相关,也许信仰不同,目标却是一样的。”   都为所爱,为一世清平乐。   楚思远听着她的话,眼睛片刻都离不开。   她和她高高在上的生父不一样。这个人不把他人看做棋子,她总是竭力想成全所有人。   于小鱼爱她不自知的好。   门外传来洪亮的报告声:“将军!!城门前来了人!请问是否开城门?”   不归脊背瞬间绷直,回头时就见楚思远已经豁然站了起来,大踏步去开门:“来人报的什么名讳?”   “三公子楚思坤!”   不归呆住了。   铃铛声忽而自窗台响起,肥胖的花猫小雨叼着一只白鸽跳进来,三两步轻盈地落到桌子上,所到之处洒了一路的血点。花猫把腹部一片红的白鸽小心地放到桌面上,耸着粉鼻子嗅了嗅它,声声啼叫。   罗沁小心检查微微抽搐的白鸽,低声道:“暗器划过腹,这恐怕是遇袭后竭力飞回来的。”   不归抖着手抚上白鸽,从它红色的爪上取下信笺。   小雨垂下长尾巴趴在白鸽旁边,拿肉垫轻轻地碰了一下白鸽。   白鸽发出了咕噜的一声,翅膀微张,爪子还未再踩肥猫一脚,它便不动了。   小雨的铃铛声也不响了。   *   天涯按着左肋,艰难地靠在树干上。他等着这一场长夜结束,等旭日从白涌山上升起。失血过多的人渴望温暖,无论是触不可及的太阳,还是曾经近在咫尺的掌心。   左手撑在地上,他摸到越来越粘稠的泥土。后脑勺靠在树干上,眼前好像越来越昏暗,眼皮也越来越沉重。可是渐暗里,眼前却浮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轻浅的微光铺成浓重的烈日。   一声吾君,冷铁甲,热浊泪。   ——将军啊。   日出,马蹄声渐重渐近,楚思远目力好,远远锁定了树冠间的人影。   他策马赶过去,几乎是从马背上跳下来的。他冲过去,天涯的眼睛还未阖上,万丈日光照在他眼里,激不起一丝波澜。   两世里,角色的情缘是相对的。   前世圆满的,缘也尽了,今生就没有份了。 第107章   城门大开,隶属东北边境的军士进国都,李保按着刀柄跟在不归身后,看了那些兵马一眼,眼神变了。   边境之师,从来比腹地之军要强悍得多。   队伍前面的将领下马,威赫快步来到不归面前。他的个头和楚思远不遑多让,披着兵甲来到在场任一人面前,投下的阴影都足够令人生畏。   不归领口的绒毛在深秋的风里摇曳,一身的白孝衬得气色不佳。   将领向她走来,李保绷得越来越紧,不归反手让他退下。   思坤来到她面前才解下了头魁,屈膝向她行了军礼:“三弟归家来迟,请长姐怪罪。”   不归扶他起来:“边境安定?一路安好?”   思坤看向她,眼睛布满血丝:“都好,收到消息后我安顿下事务,一路跋涉回来了。长姐,父皇他……”   不归示意他进驿站,思坤杵着不动:“我就不久留了,此时我只想回家祭拜父皇,长姐留步。”   “你可有听见了什么传闻?”不归唤住他。   思坤转身又朝她鞠了躬:“耳听为虚,无论听见了什么我都不信。”   他转身想走,不归在身后问他:“那么你见到实情了么?”   思坤慢了半步,夹着头盔的手臂僵了一瞬。   不归声音有些颤:“归来路上,你遇到谁了?”   思坤头也不回:“臣弟路遇来路不明、居心叵测的一队细作,他们妄图搅乱国都太平,我军便将那些人就地处置了。”   他戴上头盔走回高头大马旁边,利落上马便驱策。路过不归时,他又低声说了一句:“长姐保重。”   不归看着这队东北强军赶向皇宫的方向,白袖里的手紧握,指尖泛白。   不会的,前世并非如此,不至于此……   她等着楚思远,一个时辰之后,郁王的军队才回了城。   郁王下马而来,她上前急促追问:“人如何?”   楚思远看向马队后的车,低头沉声:“证据在,人没有。”   不归脑中一片轰鸣:“怎么会……”   楚思远眼圈红了,一字一字艰涩道:“不归,天涯死了。”   不归从指尖到呼吸都凉透了。   前世诸君都是一部残破的生死录。幸存者寥寥无几,善终者更鲜,唯一后路光明的便是后来的大将军陈涵携知己卸甲归田,惹人艳羡与欣慰。   当年扣指同归者,怎么会……呢?   *   马蹄踏过长丹,唯一没有封王的三公子带军长驱直入长丹,郁王与康王都没有拦。   思坤策马至皇宫,满宫缟素。他下马,卸甲交给御林军,佩刀也解下,独自进了皇宫。   “三公子……”宫人看着他,嗫嚅着不知如何问。   他牵挂自己的母亲,却说:“先带我去定王那里。”   宫人深深弯腰,提着白灯笼在他一侧引路。   记忆里的皇宫富丽,如今一眼望去,重檐积霜,高墙挂白,来往宫人通身缟丧。   丧亡的压抑之气充斥着一砖一瓦。   宫人引他来到灵堂,他在阶下停了一会。   北风寒,丧布白幡飘荡如枯柳。透过散乱的长幡,他看见空旷的灵堂里跪着一个人。   宫人不敢上前通报,向思坤行过礼便退到一边。   思坤拾阶而上,朝着那个背影而去。   他来到定王身边,默不作声地跪在他身边,俯首向灵堂列牌叩首。   “你回来了啊,三弟。”   “我来晚了。”思坤沉闷地叩首,最后一下伏在冰冷的地面上,终于忍不住,压抑着呜咽起来。   定王听着他悲鸣,眼眶越来越红,终于弯下腰抱住了他:“别哭了,小坤。”   思坤抓住他的手臂,悲恸更甚:“大哥。”   定王拍他脊背,喃喃道:“弟弟……我只剩你了。”   体格比他健壮得多的思坤忽然悲恸得不能自已,恍惚以为回到少年时,大哥带他读书写字,陪练习武。   这人是他少年时最仰慕崇敬的大哥啊。   定王被这痛苦不加掩饰的哭声激起了一直以来压抑的情绪,泪水忽然在这个手足的哭声里溃决。   父皇,母妃,表妹,手足……所爱都远离了,道也崩了,他不知道为何走到今日地步。   他几乎忘了,自己原本还有一个忠诚单纯的弟弟。   思坤扶着他哭了许久,铁甲熨缟衣,冰冷滚烫兼具。   思平扶起他:“走,你一路奔波,大哥先带你下去休息……”   思坤跪在地上没起,眼泪砸湿了他的孝衣。   “哥……西北国境是怎么回事?”   思平的手臂僵成了木头,西北二字如同一道霹雳劈碎在耳畔。   “我回来时……遇见了一队人,说从西北来,要回长丹上报……”他抓着思平的手,眼泪砸在他掌心里,“哥,你是我哥……你说什么我都相信……只要你说……”   那些眼泪落在指尖,滚烫如同刀割,疼痛顺着十指连到心脏里,凌迟的刑罚密实地执行。   最后他没有说谎,握着这一双手说:“我有罪。”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灵堂的,一路步伐虚浮,魂魄和冷风一起飘撞在满宫的缟素里,满眼所见都是惨白。   他来到自己长大的宫里,看见庭院里的柔妃,快步上前,猛然跪在她面前。   “母亲,孩儿……犯错了。”   *   楚思远按着怀里不停颤栗的人,因为焦灼紧张,面孔都扭曲了。   袁媛镇定地施针,额头上却已是一片细密的冷汗。数针下去,那人双眼依然紧闭,袁媛忍不住急病乱投医:“小鱼,跟她说话!”   楚思远弯腰低头贴在她耳边,开口满是血腥味:“不归,不归去了哪里?鱼儿在你身后,到处寻你不见,不归听见了呼唤回鱼儿一声好不好?”   她身上的冷汗一茬接着一茬冒出来,很快将衣服浸透,唇上的血色也在缓缓消退。   萍儿端着刚出炉的药跑进来,楚思远夺过,含了一大口捏着她下颌硬是灌了进去。   袁媛逐渐无措:“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大悲了……”   前世,自江南而回的帝女言不归踏上了不知名的旮旯山,循着悠远钟声踏进了咏悲寺。   宝相庄严下,面目年轻的九禅和尚以指敲木鱼,问她施主求问何物。   “我来问鬼神。”   “为何不问人事?”   “身侧人寥寥。”   “人死往事空,问鬼求何?”   “我……还想再见故人一面,鬼魂也好……”   和尚给了她招魂铃,她郑重叩首道谢。   “施主听过天命二字否?”   “是。”   和尚眉目祥和,所说冰冷严酷:“施主之天命,在不得。”   “……我并不信命。”   “天不管施主信与否。”   她捧着招魂铃闭上眼。   “但施主有因缘造化,天生悲命有一线生机。”   “若改,必如沙堡重推,历尽红尘喜悲。”   “此红尘,非施主一人红尘。” 第108章   “多年后,或有一苦主愿来承担施主的悲命。届时,施主将得第二个红尘。来世若能跨过悲命,此后便不再受天命愚弄。”   咏悲寺的钟声震响了一百零八下,帝女逆流千里返国都,沐丧成女帝,听一只招魂铃摇过三年。直至忘春与时疫两毒拖垮躯壳,故人也从未入梦。   女帝从漆黑漫长的墓道里穿梭到雁湾,变成无知的郡主,再历经五年,变成夹在缝隙里的公主。   只是因其灰暗的无望,她忘却了钟声里,大和尚口中平静的苍凉怪谈。   “只是施主,天道讲求公平。”   “恶终的,得享弥补。而善终的,来世便反其道。”   楚思远感觉到怀里的人挣动了起来,眼角的滚烫未停,就见她从他怀里挣出去,伏在床榻边干呕,血丝从唇角往下淌。   楚思远眼前发黑,手放到她肩上,却不知道怎么触碰。   她冰冷的手抓住了他的手,咳嗽着呼喊:“没事……鱼儿,没事的……”   袁媛连忙施针:“殿下!收敛心神!”   楚思远的指尖摸到她脸上的眼泪,可她还在说没事。   驿站厢房里人仰马翻,楚思远一直在榻边守着,看着她用过药,离了险境。   中途他出去处理数桩大事惨事,将那拼死带回来的定王叛国信函亲自送到了康王手上。思鸿要拽住他,他只摇头:“军给你,我要的是不归。”   他纵马回来,追问袁媛情况。   “捱过去便没事了,病发当时最危险,如今总算平安了。”袁媛眉间有些疲惫,劫后的欣然也有。   他道过谢,指了后边不远的李保过来,将腰间的佩剑交给了他:“先去康王那儿听候调遣,你即代表我。”   袁媛猛然侧首抬头看李保,眼睛终于和他对上。   楚思远拍过李保的肩,转身快步去厢房。   李保握着青锋,低头看着袁媛,飞快地追问:“担心我?”   袁媛收回视线后退:“一路……”   小心二字未说完,人已被他提过来,捏着脖颈吻上。   李副将说话飞快,吻却绵长,松手时叼着他的夫子,色厉内荏地恶狠狠说道:“等我回来算总账,你记好了。”   说完他像一阵风离去,留下呆愣愣的袁媛。   半晌,她回头朝着整装待发的军队大喊:“我记着了!”   骑兵出发,夜风沾湿了她的鬓发:“阿保。”   楚思远推开厢房的门,看见她倚在床榻边望着门这边的方向,像是一直在等着何人归来。   不归要从床榻上下来,楚思远大踏步上前坐在她身边,猛的将她捞进了怀中。   不归环住他,瞎子一般摸索:“鱼儿,别走太远。”   楚思远亲吻她颈侧:“我在,别怕。”   她蜷成一团,紧紧攀着他:“是我忘记了……是我弄错了。”   发丝从肩上细碎地滑下,她贴着他心跳:“我以为重生一世,前世当如往事成空,一切烟消云散,万象从头开始……”   楚思远抱紧她,竭力安抚着无措的心爱:“就是如空,都过去了,不归别怕。”   “不是的……不是。”她牙齿颤栗着,“我记起了,前世一直都在另一大千之中,我只是……只是在所谓的天命斗转下,走出了第二条路,命运相反的另一条路。”   那前世在另外一个地方。   在那里,有人尸骨无存,有人不得好死。   今世,惨死的人得了善终,但那惨死在那一条线上永远存在。   不是她以为重生了,一切能归零,一切就重新开始。   最重要的是——她的造化,是在不知名的“代价”上换来的平行红尘。   谁为苦主担我天命?   还有谁不得善终?   这两世浮生,天命逆行轮转,苦难与幸福相对,因果之中诸业相对。   幸福的历经折磨,安康的经受动荡。   诸君有报应,还有代价。   这是天道的“公平”。   这是高高在上的天赋予的“公平”。   楚思远只是竭力抱紧她,想借这传递的体温予她心安。   “鱼儿,没事的,你没事的。”不归摩挲他,眼中茫然又恐惧。   前世结局死亡的郁王,今生无碍的代价……又是什么?   楚思远困着她,眼泪无声无息地浸湿了她的后领。他沉默地捂着她的后背,许久才哑声道:“我没事?你再来一次病发,我便死了。”   不归怔住,听了许久他的心跳,忽然蛮横地扯着他的衣襟将人拽低下来,不由分说地堵住他。   只有当下是真的。   她咬着他唇齿,半晌才松开,另一手伸去胡乱揩他的眼泪:“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楚思远眼眶通红,一口咬上她下颌,凶狠地喘息着,大手用力地抓着她的衣角,把那衣袖抓扯得又皱又狼狈,一如他此时滔天狼狈的心情,以及总是压制的狰狞欲念。   不归揪着他衣裳,胡乱摩挲他后脑勺,笨拙地汲取热与暖:“我们都……好好的。”   楚思远忽然一僵,推开她便要下榻逃出去,却叫她攥住了食指:“别走!”   他颤栗着不回头,可即便只是一个小小的食指,他依然挣不开。他这样舍不得。   “鱼儿。”不归叫着他,“不归怕了,你别走。”   楚思远动弹不得,忽然感觉到她的手臂环上来,额头贴在了他后背上。   他迟缓地转过身来,她果真陷在榻上,环着他腰背,脑袋埋在他肋骨上。   是绝对依赖的弱势姿态。   她的声音无助极了,那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一面:“你抱抱我,鱼儿,不管了……不管了……”   楚思远克制着颤栗抚上她的青丝,力度逐渐丧失控制。   理智告诉人不该如此,但理智已经湮灭。   他爱这个人爱到刻骨,想要捧在掌心里给尽世间美好,而骨子里又古怪地充斥着一些不可言说的妄念。   想掰断那翅膀,折在手心里,囚在心上吞噬殆尽。   是这样的可怖占有欲。   他不过是头无时不刻想吞了猫的猛兽。   而这人还在耳边不停唤着鱼,就像是在隐晦地恳求鱼再深一点、再用力一点一样。仿佛不如此亲密无间,彼此的忧惧就无法磨灭。   天命之下,谁都有可能受尽折磨。   谁也不知道明天如何。   只能困着近在咫尺的挚爱,说着最粗俗、最动听的情话,而后在抵死的声色里,吻着这一场希望。   及夜深,楚思远从她颈间起来,摩挲了两把心爱人的脑袋,将她的青丝揉得乱蓬蓬的。   他起身戴甲,动静并不小,但榻上的人似乎睡得极沉。   走之前他又转身,取短刀轻轻割断了她一缕发,小心藏入怀里。   “乖乖等我。”   他轻吻她左眉,随后起身点一炉困相思,佩刀离开。   *   经由天御从西北带来的密报交到了威亲王和康王手里,那一沓沾血的卖国割地契上鲜明地盖着定王的印章。   就在三公子回国都的同一天,康王怒不可遏,怒吼着公布定王叛国的罪证,割白袍以断手足之义,带起全军决意讨伐定王楚思平。   定王叛国之罪一宣扬,长丹瞬时震荡,传到其他地区时烈火一般燃起哗然。冯氏一族迅速失却人心,御下两军都出现了倒戈现象。   大势已去,定王还在皇宫的太医署里,看着地上受尽严刑的主治御医。   御医最后受不了痛苦,将陛下与公主异曲同工的病况坦白。   “毒。”定王无动于衷地看着地上垂死的御医,“陛下积重难返,公主尚有转圜?只稍再深重一点便无力回天?”   得到一致的确切答案后,他不自觉地掩左眼,深呼吸了几下,发着颤问:“那毒,可还有?”   “只有极少的一点样本,是诸位太医研究的样本……”   “给我。”   定王踏出太医署,一身戎装的三公子在台阶下等着,头盔上的红缨轻轻飘拂。   他缓步走下去,轻笑:“三弟,你来抓我,最好不过了。”   楚思坤看着他,忽然轻声说:“我把太师一干冯家人等抓起来了。等他们攻进来,我拖着。”   定王笑意消失,眼睛酸涩起来。   “哥,走吧。”他轻声说,像少年时组队踢蹴鞠时那样说的:“我掩护你。” 第109章   郁王带着剩下的军队前往皇宫方向,准备与康王汇合。走之前,又留下了一队精骑和暗卫守着驿站。   “你们守好公主,不要让她离开厢房一步。”郁王私下里嘱咐,“如果到了万不得已,再听她调遣。”   精骑领命。   袁媛此夜不合眼,看着他们带甲离开,目送他们远去后才轻步进了厢房。本想守好故人之女,一进屋里却嗅出了不对劲。她的目光刚锁定在那一炉袅袅起烟的迷香里,就看见本该在榻上的人并没有睡,而是披着斗篷站在窗边。   “殿下怎么没有休息?”袁媛诧异。   不归拢了拢斗篷,眯着眼再看不见窗外军士了才转身来,头发乱糟糟的,一副萎靡又餍足的古怪状态。   她回榻边坐下,伸手在香炉上烤,无动于衷地看着困相思的薄烟穿过指缝,散乱直至消失。   袁媛看着她不受困相思半点影响,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不知道这个对我没用。”不归轻声说,嗓子有些哑,“孤点过三年了。”   “殿下……”   不归拨着烟,拢了拢衣襟,闭上眼自言自语:“也偷偷翻过史官们的小册子,都记陛下反复无常,怪癖罕见,嗜困相思如三餐。”   袁媛越发不知她在说什么,只好轻轻说:“殿下,我给你诊个脉吧?”   不归睁开眼,看着烟雾中自己的手,眸子里忽闪过许多浮沉悠游的东西。   他走了,那是他们的战场,这或许也是她最后的博弈。   不归抬起眼,前世女帝今世公主,一双异瞳重叠:“夫子,他们都去围攻皇宫了?”   “是。”   她把兜帽戴上,起身准备到隔壁去,出门时被夜风刮得脚步有些不稳。守在门口的士兵见她出来有些楞怔,领头的行过军礼挡在路前:“殿下,将军有吩咐,您最好不要离开这个房间。”   “可他还说,万不得已时,令你们听候孤一人调遣。”兜帽下的眼睛好似凛冬将至的不详初雪,即便神色温和,依然令人不适。   那将士呆了一下,郁王确实悄悄叮嘱过他们,可那不是“悄悄”来着的么?   “将军有跟您说?”   她一猜即着,还煞有其事地点头:“自然。”   一根筋的军士们踟蹰不得,她拢袖低声:“楚思远麾下将士听命。”   领头的反应过来,立即屈膝行礼:“末将听令!”   “留下四名兵士值驿站足矣,其他的即时到城门助守,不得有半分耽误。”   “殿下——”   “这里是后方,你们的首要任务是防漏网之鱼,而不是搁置兵力,明白么?”   那将士低头,想来想去还是点了头:“末将明白了。”   不归去到隔壁的客房里,摊开书桌,展开纸笔:“夫子,劳烦你帮我磨些墨。”   袁媛便在一边磨,又劝道:“殿下,夜深了,琐事不如留到明日。”   她铺着信纸轻笑:“我处理完便好。”   袁媛只好低头磨,没一会看见一张递到眼前来的信笺,上写大楚婚约誓词。   “我曾说过要讨一杯你们的喜酒,恐来日远走赶不上,如今先写一封奉上祝福。”不归放到她手边,“祝夫子与李大哥年岁无恙,良缘永结。”   袁媛的眼泪顷刻间溢出,连忙偏过头,那泪掉进了墨水里。   不归沾着这带了泪的墨,开始写第二封。   “致吾之萱堂——”   薛茹出宫后随慧妃楚乐去了亲王府,一是为传递消息,二是因心中有愧,思量有袁媛在,便愧以不来。   不归伏桌上细细落笔,知道说不尽数十年心,如今只能尽力寄情于纸上,竭力书感激与劝慰。   在她心里,茹姨永远是不可替代的母亲。   “敬扣福安,女不归书之。”   笔没有停过,她一封封地写。   “虔请崇安,不归致叔公。”   “谨祝康安,不归致乐姨。”   “恭请示安,不归致暮姨。”   “妹阿沁谨启,愚姊不归。”   “弟思鸿手启,长姊亲笔。”   袁媛磨了半夜的墨,看着她一封封拟好,心中不安越来越大。   她小心旁敲侧击,不归轻笑:“夫子放心。只是国都事毕,我将与思远离去。仓促不及告别,一别今生难见,只能此时落笔致歉而已。”   她写了许多,中途熬不住,灌了一碗药提神,坚持要完成这故人别。   夜风自窗外呼啸,她写了许久,信纸晾了满桌,一张张收入信封里封好,委托袁媛来日送去。袁媛以为她终于完成这耗心神的工作,却见她转身去抱出一个长匣子,打开时,一支造工极上的箭矢静静躺着。那箭头泛着奇异的黑色,不详如她的右眼。   不归寸寸抚过那箭矢,长长的睫毛在灯烛下晃出剪影。   她抚过箭,并指按了匣底,掀开第二层暗格,从中取出了三卷黄轴与一块朱墨。   当她摊开玄卷铺在书桌上时,袁媛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是——空白的圣旨!   “夫子,劳烦磨朱墨。”   袁媛反应过来,惊愕地低声道:“殿下,伪造圣意是大罪!即便来日康王登基,这些圣旨也要经由宗室审核,一旦暴露……”   “嘘。”她竖食指在唇上,异瞳在烛光里斑驳。   “我三岁习字,临了他十二年的帖。”   她一遍又一遍地铺玄卷,低着头:“陛下案头,有些案牍是我代笔批,世人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袁媛一阵胆寒,最后还是低头磨开了那块朱墨。   “玉玺在宫中,贾叔一直守着。我已吩咐了罗沁,待那印章在这旨上盖入一个烙印,假比真还要真。”不归提笔,缓缓蘸饱鲜红的墨,腹稿打好,站起身来撑在书桌上,落笔瞬间神色气势皆变。   冷而强硬,说一不二。   三封圣旨皆拟好,一气呵成,无一字纰漏。任是宗帝楚照白来,恐怕也分不出字迹真伪。   她拟完三封安置后宫的伪旨。第一封是立慧妃为后,变相地宣告康王嫡子。第二封有些惊世,宣告柔妃陈暮当出宫挂印,联同三公子镇守国境。第三封最骇俗,竟直接告之天下,还丽妃姚蓉自由身,此后再非楚家宗庙奴、帝王雀妾。   一封立国,一封立疆,一封立人。   她眼中浮起些叛逆妄为的肆意畅快,一闪即过。   拟完伪造的圣旨,最后是前朝布局。这一块她写得最快速,笔迹不再工整,只图个简明扼要。从两派遗后症一直规列到世家寒门分衡,朝中谁可用,六部哪一部弊病大,事无巨细又简略清楚地一一写下了。至于外域军事一块,前有蒙图罕盟约,后有威亲王、陈家将这些谋将在,就不需她再来置喙。   到此时,夜将尽,她终于放下了笔,将那三封圣旨和前朝信函放入匣子。   “夫子,劳烦你帮我唤一下萍儿来。”   袁媛无二话,放下了手里的朱墨,夜朝浓重里去带萍儿来。   不归拾起砚上的朱墨端详,指尖又去沾墨水,轻轻在指腹晕开。她看着指上的薄墨,自言自语:“色如血,想来足够以假乱真。”   她便挽起白袖继续磨那珍贵的朱墨,直到盛满了砚台,像刚从手腕上割下去的浓稠。   门吱呀一声,袁媛带着萍儿来了。   这少女从睡梦中唤醒,脸上还有些睡不醒的迷糊和娇憨,擦了擦眼角唇边,憨憨地看着不归,又有些担忧:“小姐,你今儿怎么这样早起?你白天不舒服,怎么不多休息会呢?”   不归放下墨召她过来,摸了摸她头发,温声道:“吵醒我们萍儿了,莫怪。”   萍儿一下子激灵过来:“小姐怎么说这个!”   不归先将一封信函给她:“傻姑娘,我没有什么能给你,这封书信你带着,里面废奴契和地契都有,来日回皇宫还是云游大楚,你与林向随心所欲便好。”   萍儿睁大了眼睛。   “待天亮,国都大势定下,你便带着这个匣子去找沁姐姐。”不归将匣子送到她手中,“辛苦我们萍儿到处传东西了。”   萍儿不安且伤感起来,眼睛湿润着:“小姐,你怎么说得像是要走了似的……”   不归轻揉她肩头,凝视了她一会,又说:“以后……用回你的本名吧。”   萍儿呆住:“您是要收回我这个赐名么?”   “对不起。姓名于人至关重要,小的时候是我任性,因着喜爱给你改了名。丫头,是姐姐错了,你本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而不是任何情感的投影。   不归抚过她发髻:“我收回的是我自己的愚情。”   交代完萍儿,姚蓉也被传来了。   这个貌美无匹的女子站在这客房里,姝颜衬得陋室富丽光华起来。她一笑,风华更甚。   她言笑晏晏:“殿下唤我来,是还要安排什么?”   不归合指,轻声说:“我希望,你今后能帮罗沁的忙。”   姚蓉的笑意凝涩了一会,又快速地嗯了一声:“好说,殿下给的天御令还在我手中呢。以后偌大皇宫,罗姑娘若入主东宫,我一定辅佐好。”   她这样聪慧敏锐,以为自己的归宿到底是那深宫。半生能得安康已经很好了,何须再计较笼子深狱,痴种旁人。   她素来是个能让自己适得其所的人。   却不料异瞳的合作者开口说:“如不介意,我希望你能作为命妇帮罗沁看着这长丹。今后新朝,权贵之家翻牌,国都中世家寒士若有摩擦,依姚蓉之能,你必能从中转圜。”   姚蓉猝不及防地受了惊吓:“什……什么命妇?这怎么可能?可我是、我已是……”   不归打了个制止的手势:“我所能做的只是一封圣旨还你自由,但今后世俗偏见,你自己若跨不过去,你便永远还是丽妃而不是姚蓉。”   “但我想,”不归微微眯了眼,“你一直在做的便是姚蓉。”   这个貌美无匹的女子站在这客房里,她的落泪与展笑一样风华绝代。   姚蓉离去,最后传来的是宛妗。   不归想起最初看见她的情形来,瓷一般的小女孩杏眼弯弯,身后的小鱼儿瞪得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   如今她站在那里,杏眼里的笑意变成了泪意。   “外头的风云,都听见了么?”   宛妗没有回答,只是弯下腰捂住双眼。不归来到她面前,低头对她轻声:“你受着家族的荫庇,即便无辜,当大树倒下时,你余生也只能与它的阴影共存。”   宛妗颤抖着,但吐字清晰:“我不会逃。如果一切都是真的……我和他们一起承担。”   不归抬手想抚她的发,又收了回来:“叛国大罪,你冠以冯姓,此后便永远是罪臣之后,永远直不起腰来。即便如此,你还是想担着定王妃的名,和他们一起跪在万世唾骂里?”   宛妗抬头来看她,泪水滑过眼角,神情并不因余生而动摇:“不归姐,你放我回去吧。”   不归看着她,指尖无声地揪住了衣角。   当他是风光无限的定王时,她选择逃离那场盛大的婚礼,拒绝在他的荫庇下享尽荣光。而当他即将沦为万古罪人阶下囚时,她却选择了义无反顾地走向他。   “我会放你走的。”不归擦过她的泪水,轻轻拥抱了她,目光掠过那满砚如血的朱墨。   “我成全你同死的夙愿。”   诸事完毕。她取出长匣里的箭矢,连带长弓一同背上。   袁媛带着宛妗在后边跟上,腰间系着短刀。   宛妗声音发着颤:“殿下,你当真……”   “当真。”   她踏出客房,看了一眼那曙光。   “我希望风暴和烈火过去。无论是顺利还是坎坷,苦难总会结束。新的初雪会落入我们新的俗世红尘里,我们在其中生活,期待来年瑞雪兆丰年。” 第110章   八方剑和长刀撞击在一起,金戈划出金石之声,一瞬照过两双冷亮的眼睛。   寒风刮过头魁上的红缨,卷来空气中的血气和厮杀呼喊,周遭的一切是战场。厮杀令人血沸,但这对视的两双眼冷得如天穹下的飘荡的白幡。   王储厮杀的场所是皇宫,也是家。   兵刃擦过对方的兵甲,郁王的肩膀出了血,三公子的甲被削掉了一块。   两人拉开了距离,八方剑垂地,楚思坤问他:“为什么留力?”   “结局已定,不是么三哥?”他收势反过刀,肩膀上的血滴落在刀身,长刀起势指向人,面无表情:“何况,我同情你。”   八方剑像是烫着了一样,握着它的那只手指骨发白。   “带着同伴流耻辱的血,背弃自己的道感觉怎样?”   楚思远眼里划过刀光:“可即便牺牲了道,你的主也保不住。”   剑刃劈来,长刀格下,楚思远看着他泛着血丝的眼睛:“三哥,收手吧。”   皇宫一片混乱,楚思坤带着他的士兵竭力搅浑这一场不光彩的战争,任由私心发作。而定王披上一层伪装的兵甲,在掩护下离开了皇宫,死士护着他,想将他护送到南地。   “官道已经被封死,公子,趁着长丹混战,我们走地下的密道。”   他应了一声,神情漠然得似乎置生死于度外。   地下的甬道拥挤,他卸下不方便活动的兵甲,身上着的是一件墨紫王袍。他抓皱这收到的贺冠服,指尖掠过左心处时抚到那绣得细密的龙首,黑暗里喘息如濒危的困兽。   死士在这时停下,他们拿刀鞘敲击甬道里凭空出现的铁壁,低头仔细核对长丹的地下密道御图,确认了这铁壁是新加上去的。   世家铸的路被封了。   死士停住,沉沉地说:“公子,此路不通。”   他听到这时却有一种奇异的畅快。   他想自己或许真的是疯了。   “离开这里,去城门。”他压抑着扭曲的疯狂,手指松开紧攥,将那兵甲再度披上身,“潜入驿站,挟持言不归为质。”   他就是疯了。   死士都知道这是最后的活路,所有人都追随他至死。   这一支不要命的毒蛰一样的队伍从昏暗的地下出来,一路从暗杀到明戮,逐渐逼到守城处。   不归在驿站的大门口驻立,背上的弓安静地蛰伏着,和箭壶里唯一的一支秘箭沉睡。她看着有些阴沉的天空,风灌进衣袖掠夺温度,忽而自言自语:“入冬了。”   负责速跑传递驿站城门两处消息的士兵跑到不归面前来:“殿下,有个书生在城外请求入城,称是您的故人,敢问是否放行?”   不归微楞,这等关头来访旧的故人?   一旁的袁媛耳朵忽然一动,转身冲她低声:“殿下,有人来了!”   空空如也的长丹街道忽然响起马蹄声,不归抬眼望过去,腥风似乎瞬间要刮到人的脸上来。   当年签订休战契约,也是在这里。只是等候的是定王,策马来的是帝女。而今不同世,因果还在。   果然来了。   另一个士兵火速赶过来报信:“殿下!前方有敌,贼数悍勇,请殿下移步城楼上避难!是否调城上士兵护持驿站?”   不归整了整长弓,风刮得眼睛睁不开:“不退。拦住他们,冯氏贼寇一个也不能放走。”   话音未落,一支箭破空而来,凌厉地钉入士兵的咽喉,热血溅了她半边脸。   “殿下!”所有人立即持盾围到她身边来,拼命地护着她退进驿站。   不归擦过淌到下颌的血,再抬起头时,那一支由亡命之徒组成的叛贼队伍已经逼到了驿站外围。   郁王留下的士兵被调去守城门,驿站的防守并不严密,但城门与驿站不远,若真要撤到城楼并非艰难。但直到这时候,一旁的袁媛才发现言不归为何不肯撤。   这一队人武艺高强,目标尖锐而阴狠,射出的箭都钉在了言不归身边的亲兵上。   定王根本不打算攻城门逃离,他的目标只有这里的一个人。目标在哪里,他就杀到哪里。退到城门,万一剩下的城防军当真拦不下,那才是最糟糕的。   “疯子。”   袁媛拔剑劈下一支箭,虎口震麻,还未再挥剑,人已经被推到了身后。   那些疾速射来的箭矢刹那间都偏离了方向,好像这个又瞎又病的女人面前有着什么看不见的屏障一样。   她抬起左手向后方下命令,声音定而冷漠:“退守城门,无论谁受制都不准开。”   袁媛闭上眼,遵循命令退进驿站。   风停,扬起的尘沙随着尸体倒地,她看清了这支败逃之师剩下的人数。不多,但威迫感依然极其重。大约是被逼到绝境的人,最后都有一夫当关的悍勇。   一匹马将上前踏入驿站,她开口:“站住,下马。”   袁媛从驿站内带出宛妗,飞快地说了一句“别开口”便将她拖到不归身边,刺刀威胁在她身前。朱墨的气息萦绕在她鼻尖,很快被血气覆盖。   那人当真勒住了马缰,随后下了马,停在了驿站的门外。   不归握住弓身,隔着二十步看向那人:“定王。”   他顿了一会,抬手摘掉头盔,一身兵甲破损,现出了里面的墨紫王袍。   他随手丢了头盔,目光扫过宛妗,死死盯住了前方的人,极重地从肺腑里磨出爱憎交加的嘶吼:“言、不、归。”   “叫长姐。”她这样回应,“英灵未散,父亲还看着。”   楚思平的神情骤然狰狞,无性的绝望压垮了理智,他抽出马辔上的箭矢上弦。不归不躲,看着那一支箭沉沉搭上,最后却只是歪斜着擦过白袖。   她看着他刹那间红透的眼睛,却是笑了,几不可闻地说:“……如今是你对不准了。”   楚思平抬起弓,手背上血滴蜿蜒,指尖像系住了重物。   少年时的委屈压抑到如今,掺着那些不敢求也求不得的爱恋,逐渐演变成这样面目全非的爱憎。   他缓缓开口:“十四岁,我和他打架,你散播我欺负他的谣言。十五岁,你推开我的手。十六岁,你在朝堂上给我难堪……后来,你用一件弱冠衣和一千金,废了我所有的念想。”   握弓的手揪住了心口,狠力按着破损铁甲下的弱冠衣。他说了许多,不过是为最后一句:“你负我。”   不归垂了眼睑,语气自然不过地接上了他的控诉:“你知道,我为什么给贴身婢女取一个萍字么?”   他心里癫狂的漩涡被这轻描淡写的一问按住。   她风淡云轻地笑:“少年时,我有三个表弟。人人以为我最疼不羁的二弟,你也这样觉得,是么?”   楚思平脸上的面具忽然崩塌。   “可我最喜爱那温雅的孩子。他聪敏,好学,我喜爱这份旗鼓相当,最喜欢与他一同读书临帖。我觉得他与我有相似之处,骨子里都是傲与狂。手足之外,更有知音之意。”   “我喜爱这弟弟啊。”   她的眼睛浑浊起来:“喜爱到,把身边婢女的名字取为萍。那些不愿外露的喜爱,轻飘飘的,放在旁人不必深究的地方。”   不归攥紧弓弦:“即便后来两厢对敌,我也愚蠢地相信着手足二字,我对着这最喜爱的手足拉不开弓。”   他没有将最后一句听入,只是攥着弓背嘶喊:“如果——!”   “没有如果。”她截断,“但如果还有来世,平儿,你我不要做手足,不要做敌人,最好不过陌路人。”   来世我们要做红尘里的陌路客。最好天涯海角两端,一生不相识。倘若因今生业障而得擦肩,也要一人风轻,一人云淡。不必回首,红尘中便草长莺飞依旧。   你我只需做春天里的落英,飘向不同的归途。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那些话语化成熔浆倒进他耳朵里,烧灼了筋骨血脉。   再抬眼时,她的弓拉开了,那支致命的箭上了弦:“我们都不无辜。平儿,长姐是来讨债了。”   “楚思平,叛国逆贼,冯宛妗,罪人之妻,你们活不下去。”她冷静地将弓箭对准他,“你只能受死。”   他从奔溃里挣出手,也抽出了压在箭袖里最独特的箭。箭头淋淋泛着桃红色,他看向她时眼泪夺眶而出:“放了妗儿,唯独她,唯独妗儿……否则……否则我拖你一起下地狱。”   “试试吧。”她的目光掠过涂了困相思的箭尖,沉沉地看向了他:“长姐箭术不如你,依然敢赌。”   楚思平的指尖被弓弦勒出了血滴,嘶哑着:“放了我妻……长姐,放了她!”   她却平静地吩咐:“动手。”   袁媛握着刺刀刺进宛妗的心口。   “住手!”   弓弦绷到极致,命运的箭矢射出,震出了铮鸣的刺耳断裂声。   鲜红的罂粟怒绽。   楚思平没有低头去看那支毫不偏移刺进心口的箭,只是看着她,看着她被自己手中的毒箭擦过左臂。   而她依然神色自若,于诛心一道的造诣登峰造极。   不归按住手臂,白衣上有细微的血丝蔓延,目光只在定王的心口上。   这一世,换她箭无偏移了。   那弱冠衣的心口上,用了玄磁的线严密做绣,确保无论射箭人准头多么不好,那支秘铁打造的箭矢也能循着致命的引力准确无误地刺入心口。   她垂着眼睑向他走去,最后来到他面前:“长姐自然要负你。这是因果,累世的孽根。”   他的意识极快地流走,麻木代替了死的痛苦,最后脱力地跪在她面前。   守城军杀向定王余孽,不归在厮杀声里轻轻拥抱他,随后果决地拔出他心口的箭,血溅上白衣如芍药。   她抓住微微酥痒的手臂,看着倒地的定王沉声:“楚思平死了。”   袁媛松开宛妗,来到她身边复命:“定王妃亦死。”   守城军肃清定王残党,众目睽睽之下,在场的人都看见定王被公主亲手杀了。   这就是她要的。   倒在地上的楚思平视线模糊,最后看向了倒在二十步之外的表妹。红色在她皓腕边蜿蜒开来,他还未对她说任何一句话。   不归松开捂住左臂的手,向袁媛做了一个更果决的手势,立即有侍卫上前去处理定王夫妻的尸体。   她背过身闭上眼,守城的士兵赶来,急吼吼地行军礼:“殿下!您没事吧?”   不归应了一声,睁开眼时满目平静:“没事。定王妄想逃出长丹,现已诛——”   她还想再说什么,声音却忽然被掐断。   前所未有的心悸肆虐,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   沉重的马蹄声从街道传来,沉重得犹如一场风暴。士兵们循声望去,齐齐呼喝了一声将军。   但袁媛却在山呼声里听见了言不归哑声的“夫子”。她匆忙拨开人群赶到她身边,看见一行血泪从那异瞳里蜿蜒了下来。   “我看不见了。”   没有苦主。因果携带劫数,以这样微妙的方式迂回降临。   她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低低说:“……鱼儿,我看不见了。”   *   郁王协助康王肃清了皇宫,最后抓获了冯家一干叛贼。   “三哥呢?”楚思远挥退要给给他包扎伤口的人,一点也没有作为伤号的自觉,只顾追着思鸿追问。   思鸿把他按了回去,低声道:“托你的福,押下去了。他身份特殊,怎么处置以后再商定。”   楚思远闷嗯了一声,又挥走医者:“定王呢?冯氏一族都逮住了吧?既然结束了,我走了。”   思鸿按着他刚要回答,罗沁风一样冲了过来:“王爷!!”   思鸿立即转头:“都说了叫我郎君——”   罗沁径直扑到楚思远面前,声音变了调:“定王最后去了太医署!他带着忘春出的宫!”   楚思远的耳畔炸开,猛然起身推开这对夫妻往外飞奔。   楚思平逃出了皇宫。   带着能杀死言不归的毒。   骑兵在他身后紧追,李保大声呼喊,他只顾疯了一样地策马。   他从未像这样疯过。 第111章 结局终章   “我若待你有薄,请诸天罚我不可轮回,不可往生。”   “望你行远自迩,志存高远。”   “今生莽撞,鱼儿,望你担待阿姐些。别远走了,留下来吧,我们……一起长大。”   “我是思远的废话篓子,这样好不好?”   “我也想回你一个干净单纯的心爱。”   “鱼儿。”   过往如陈年的酒瓮,太平山川的醇厚浸满雪下的心肺。地上人用尽一切去追逐一段结白云彩,长风万里,五年便云散梦醒。   厢房门外人声熙攘,袁媛捧着一支沾着桃红的箭哽咽,而他躲在门里面,想要隔绝时间,隔绝死亡。   楚思远捧着她,极尽小心地摩挲她的轮廓。怀中人张口欲说,鲜血先咳到了他指间。   他想着那些过往,反刍那些承诺、展望,最后只能低头轻吻她的眼角,在她耳边低语:“鱼儿在这。”   她尽力往他怀里贴紧,用尽全力握住他的手,黑暗里冷与热交错,来不及绝望,一心只有眷恋。   不归咳完,哆嗦着唤他。随后拥抱收紧,他将耳朵贴到她唇上:“我在这里。”   不归徒劳地睁着眼,抬手摸索到他,张口咬上他的脖颈,拼尽余力咬伤了他。而他只是更用力地加深这个拥抱,捂着她蝴蝶骨的手渐渐失控。   “我爱你。”她喘息着告诉他,唯恐时间不及,“我爱你。不归爱你、燕回爱你、我爱你。”   他捧着这一簇心火,沙哑地嗯了一声。   “对不起、对不起……”她扣着他的手断续地恸哭,“我真的不舍……留你一个……”   比谁都清楚独活的痛苦,比谁都恐惧生离死别。可是你还有重担。那些缥缈的终将化为你肩上实质的重担,在你我生命的尽头,都不会自行风化。   你还得背着,一步步向前走。   我不能陪你,你也不能和我走。   不归在他怀里痉挛着挣扎,眼泪浸湿了衣上的红:“原谅……原谅我……”   我希望你山长水阔地活下去。   我希望……自己能走在你的前面。   我讨完债,却没有还清你。   她的呼吸错乱起来,他按着她低头吻她,一滴泪烫了前后两世十三年。   “我明白。”   她便停止了挣扎,瘫在他怀里瑟缩。   楚思远耗尽气力地拥着她,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却还想让她解脱于毒发的痛苦。到了这一步,只能视线模糊地亲吻她的鬓发:“下一世,生生世世,我都会找到你。不要怕噻,幺儿。”   她痉挛了一下,声音越来越低哑。他凑近去听,分辨出她口齿不清的低喃:“鱼儿,我还想吃你做的烧饼……”   “好啊。”他的胸腔里有把刀剐着,“不等除夕,我现在就做给你。”   她却沉寂了。他没有等到回答。   “不归,燕回。”他嘶哑地叫她,“于门言氏,媳妇。”   窗外马蹄声如雷,冬风撞开窗,初雪爬了进来。   一瞬之间,凛冬降临。   他死死抱着她发抖:“幺儿,别落下我……”   怀里的人温顺地靠在他心头上,眼角的血泪延伸到下颌,已经凝固了。   这个男人从哽咽到呜咽,再到嚎啕,嗓音在这片刻里哑得彻底。   李保在门外听见了声音,眼泪瞬间飚了出来,转身便将袁媛拽进了怀里紧紧抱住。这个大汉哽咽得一抽一抽,一句“你别丢下我”怎么也说不出口。   军队里出了骚动,康王夫妻闯进驿站来,罗女官鬓发散乱地冲到厢房门口,脚步刹在五步之外,脸色从疾跑的通红变成了惨白。思鸿赶上来攥住了罗沁的手,另一手掐住自己的咽喉,弯腰靠在罗沁肩上憋着呜咽。   威亲王楚信载在驿站外也听见了哭号声,握缰的手微动。身边的老将看了他一眼,依稀想起二十八年前威王妃逝世的情形。   威亲王花白的头发在冬风里飘起,他看了一会灰暗天空上的云彩,拽着缰绳掉头向城门:“不用等了,走吧。”   老将问他:“您要亲自去西北打仗?”   原先是拟定好的,肃清完皇宫之后,郁王楚思远便带军返西北,协助蒙图罕回外域称王。难道到了这等关头,大楚国境还要花甲之年的老亲王独自上阵?   楚信载没回答,策马到城门前,抬手行了一个强硬的手势,守城士兵立即前去打开城门。   封禁了许久的国都之门终于打开,威亲王换手势,号令身后的昌城军随从出征。他将要御马出城,城门外长风卷裹初雪呼啸而来,也卷进了一阵浩渺悠远的铃声。   越过厮杀的无数战马齐齐滞了铁蹄,除了威亲王的坐骑,其他战马皆躁动着向后退。   北风寒,城门口走进风尘仆仆的书生。他手里握着一只招魂铃,风刮单薄衣猎猎,他的身上连两文都没有。   威亲王拍过躁动的坐骑,沉声问他:“阁下谁人?”   书生行过礼:“咏悲和尚,为故人而来。”   楚信载回头看了一眼驿站,五指抵了一下盔甲,率先御马侧出路:“快去。”   铁甲迅速分列两边,让出了一条路。书生望了威亲王一眼,振了手中铃,孤身一人走进了长丹。   书生想起前世史书里所载:“不归女帝收大楚于动荡……驾崩于不知处,依遗命不入陵,后世更不知遗骨何处。”   其实他知道。   关于她,史书上并没有太多褒扬,简单地拿三字经概括了一生:“残疾身,无情心,孤寡人。”仅有的溢美之词是来自公卿:“择贤相于尔征,福延三朝,功不可没。”   书生晃动招魂铃,一片雪花落眼睑上,融化成了雪水:“陛下,钟声响了。”   *   屋里已经回归沉静,他怀抱着沉睡的人,仰首看着头顶,泪水淌过脖颈上的咬痕。   窗台上响起铃声,他依旧无动于衷。花猫小雨忽然跳到他身边,拿硕大的脑袋轻轻拱他。   “她的尸骨是我收的。”   楚思远喉结一动,缓缓地看向窗外,看见昔日女官署里木讷寡言的于尔征。   书生的目光落在他怀里的人,缓缓地叙述着:“她前世的模样比如今煎熬得多。一瓶鹤顶红一滴不剩,十指划了一路的墓道,指甲都破损了。”   楚思远低头抵着她脑袋,唇角泛了血丝。   书生轻晃招魂铃:“女帝最后就在你的墓室里,手中抓着你的旧衣袖角。陛下自若地忍着三年忘春毒发,却因你之死,煎熬了千个日夜。人人以为女帝退位隐居山林,唯独我知道真相。”   于尔征看向他:“公子,此中种种,殿下和你说过么?”   楚思远一味抱着她,忽然咳出血来。   于尔征阖眼晃动招魂铃,风雪逐渐成势,天命轮转催促应劫。   “公子,命途已至,你该赴未尽之战场了。”于尔征向他伸手,“至于天命之人,我循命途来带走,请将她交给我。”   他置若罔闻,嘴唇摩挲着她的额发,低喃着幺儿不归。   于尔征等了一会,轻声说:“我能救她,我能带她回来。”   他颤栗着抬头看向他,未止的泪水淌进脖颈,如弃犬。   “天命有一线生机。”于尔征伸手向他,“把她交给我。”   “你能救她?”   于尔征点头。   他抱着她沙哑地问:“你能让她回来,需要我付出什么?”   书生看了他一会,忽而将那期限拉长,问他:“一线天机,需要你等十三年,你愿意等吗?十三年,几乎付出你的半生去等,你尽可以去寻真心待你的他人,领略山河以忘故人。十三年,你能吗?”   “我能。”   “三十年呢?”   “我等。”   “纵然你能守,她未必能。也许等她再醒来,前尘忘却,将你全部遗忘。”   他闭上眼吻了她的发际:“没关系,我等。”   “将军。”于尔征沉默了一会低声说,“你今后只能长守边关,不能离开因果之地半步了。”   *   驿站里的人惶惶,忽而厢房的门打开,一身戎装的郁王楚思远踏了出来。花猫跳上他的肩膀,低头冲他臂弯里的白衣人啼叫。公主裹着斗篷蜷缩在他怀里,透白的脸上泛着毒发的细密黑丝,血痕从眼角一直延伸到苍白的脖颈里。   罗沁的眼泪奔溃而下,郁王充耳不闻,抱着公主不归来到康王面前:“按照先前盟约,我带她离开国都前往西北。来日楚家宗庙上,不要刻我们的名字。”   思鸿眼泪稀里哗啦:“四弟,你说什么傻话啊……”   郁王转身离开,罗沁拽住了她的衣角:“王爷!至少让小姐留下来……”   “不归说了,来日不踏进国都三百里之内。”他嗓音极哑,“不归说了,来日不管生死,都跟我走。”   他抱着她踏出驿站,送她上马背后自己翻身上去。身后无数守城军佩起刀剑,李保扛起袁媛上马,一手环着人一手握紧马缰。   郁王高大的身躯将公主的身形遮掩得严实。这个人带着他名义上的长姐策马出国都,身后无数士兵追随。   他走得太快,半步没有回头,身后故人呼喊追不上,只能看着绝尘而去的身影。   长风尘沙应初雪,孤光照去寒四野。一坛烈酒浇火,短支离,长慷慨。   传奇到此,终荣帝楚思鸿在位一生,郁王楚思远到死也未离开西北半步。   公主言不归的史录,遂停在了动荡与繁盛的宗帝二十一年。   后世说书人编排,结局总说:“一双人的死生契阔,只纹入一个魂魄。”   *   深冬,郁王入大漠杀伪王镇十二部,外域兵败,新王接掌联盟降大楚。楚境自燕背坡向前推进三十里,往后数年不犯干戈。   国都长丹整顿,宗室昭告出三封先帝遗旨,一立慧妃为后,二立柔妃为将,三与丽妃和离。   举国沸腾之中,康王楚思鸿践祚,封国重臣,处置冯氏叛国乱党。罪魁祸首定王已陨,着除名楚室,万世唾骂。冯太师、冯御史等前朝权臣数罪并列,问斩刑场。其余冯族余孽量罪受刑,罚为奴者、流放役者数不胜数。   昔日斐然的状元郎一夕之间戴上镣铐,批流放西南千里。自长丹临别之际,新朝大理寺卿姚左牧和宰相刘采仲冒险前送,一壶玉带春拱手沁香。   观文饮过,问:“于兄何处?”   采仲摇头:“跟随一位大师涉舟而去,只留了一盏灯予我。”   观文饮尽,带枷行过礼。挥手道别而去,依稀当年临风君。   “青山是处可埋骨,谁论浮沉身后名?”   自是同道背驰,细雪中来,风雪中去。   奔涉千里入西南,待到流放处,竹亭中人影绰绰。竹针沙沙里,官吏卸下他的镣铐,一声且去再不管他。   亭中出一双人,一人唤小叔,一人唤小舅。   他在漫山花溪里怔忡,忽而想起那异瞳人,忽而凝噎。   新帝处置完乱党,大笔欲封边境,岂料加封飞去西北,郁王拒绝,威亲王推却。   而少将军陈涵一战定太平后,孤身卸甲不知所踪。   加封之旨不好收,这封疆便辗转入了大漠深处,到了外域新王手里。   新王拉着使者追问中原故人,使者离去后犹扼腕唏嘘。   联盟王与左右长谈到一处:“我在中原有三位最难忘的女子。一个是汉家贵女,端庄大气;一个是楚室悍女,敢和我较量弓箭,敢爱敢做;最后一个是帝家公主。”   “我这一生,没遇过那样洞察人心,如妖怪一样的女子。和她为敌也好,为友也好,都是人生一大快事。可惜……故人已经不在了。”   “孤王什么时候,才能再结识一位那样的女子呢?”   再三年,国孝结束,桃花开枝头,大楚皇帝敲锣打鼓、宣扬四海——“朕要娶媳妇了!!”   女官罗沁以平民之身受封中宫,帝后大婚当天,新帝依照百姓婚礼背起爱妻,自长丹公主府徒步回皇宫。满城花街百里,一首新帝胡编乱造的“喜连理”之歌传遍京华。   “别、别唱了,快放我下来!”盖头下的脸通红,新娘子伏在他背上局促羞赧,“你、你就不能按规矩来么?又整什么幺蛾子?”   新郎官稳稳背着她,霸气侧漏地说道:“我就是规矩!”   当夜红烛影绰,他握紧她双手:“一生一世一双人,万里河山为长证。”   帝后大婚之后,宰相登姚府叩门,求娶前废妃姚蓉。   那姚氏当家嘬一口藏花烟杆,朝他呵出一口雾,自袅袅里轻笑:“大人当真决意了?不怕清誉有损?”   俊秀的凤阁相在堂间局促地搓了两把手,忽而昂首挺胸,遵循“妹夫”建议,环手成喇叭大声宣告:“阿蓉!我心悦你!采仲只想与你成亲!除了你谁家好女都不要!”   堂外的随从连忙把这猖獗的告白吼出去,一个接着一个,势必要把这求婚宣言传遍长丹,好叫其他男男女女知难而退。   姚蓉不曾想端方君子会有这一出,震惊之下呛了暮芳烟草,咳得眼角带泪。   赤忱人前来,捧着一方绣着蓉花的旧帕小声同她说:“我心悦你,自九年前心悦至如今,自如今心悦至余生,愚心不改。”   姚蓉看着他,红着眼角应了一声好。   随同阿兄来壮胆的刘采灵喜不自胜,忙招呼着聘礼卸下。这一喜便在姚府里忙到了暮色,等她心满意足地回了家,却见满院的琳琅满目。   原来掰着手指等国丧过去的,不止皇帝,也不止宰相,还有当朝郡主。   那疯丫头一身崭新骑服,冠发并二簪,在那满院闪闪发光的金玉里朝她张开两手:“真巧,我也来下聘啦。”   采灵抽了抽鼻子,三两步上前,暮色与人尽入郡主怀中。   三年已过,新春了。   江南雾霭散去,有一人在钟声里睁开双眼。   她楞了半晌,恍惚地从热泉里起身,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她起身四顾这院中,在一面永远不融化的冰镜前照见了自己的模样。   还是那副异瞳,但本该彻底瞎去的左眼却将一片光明尽收眼底。   钟声再响,她急忙循声而出,看见堂中宝像庄严下,有位和尚正在撞钟。   佛堂外,榕树上悬挂的佛经素带无风微扬。   “九禅……大师?”   刚醒来的嗓子吐字费劲,和尚转身来却不是九禅,面目极其陌生。   她只觉脑中有些隐疼:“敢问您是……”   “两文。”和尚朝她合手,“贫僧法号两文。”   她抖着身体:“敢问……敢问如今是何年月?”   “荣帝三年,帝名思鸿。”和尚温和地同她说话,“施主,你命债已清了。”   “……三年?”   原来世间人都在天命之中,这样均衡因果,各担苦痛。   她撩衣向和尚深拜,泪如泉涌,万千思绪涌上心头,一字也不能说清:“多谢、多谢……”   和尚扶起她:“轮转已成,天命因果了清,你自由了。”   她看着眼前这一双沉静的眼,因为眼泪,因为全新命理,再记不起一星半点。   他极清极清地拍了一下她的脑袋,轻笑道:“马蹄燕背,南沉疴,北康健。你去吧,千里西北之上,有人长守黄沙,还在等两世不归人。”   她再叩三次,随后在钟声里转身下山,不曾发觉多了一角空白。   和尚两文撞着钟,无声地唤了二字。   她离开了咏悲寺,下山渡舟,上岸打马。途中遇见大军回朝,牵马到一边静待。她看着大风扬起昌字旗,军前亲王老骥伏枥威武依旧,遂无声弯腰行过礼。大军走后,打马继续赶路。千里逐渐成百里,十里,一里。   “君别后,畏相逢。”   风沙惑人眼,西北唱短歌:“野宿千里十三载,黄沙一抔不归骨。烈酒浇火,短支离,长慷慨。太平马下见良人,不敢回首泪萧索。寒铁佩剑,轻白发,沉凝噎。”   送箪食壶浆的过往女子续唱下一截短歌,她在马背上听见风中传来的歌声,接上了最后一句:“……一声吾君,冷铁甲,热浊泪。”   两境贸易繁荣,她牵马出中原,进黄沙,到及燕背坡打听郁王所在。   人问:“你找他做什么?”   她答:“爱慕多年。”   士兵们顿时沸腾,拉着她的马便往大漠里走:“快快快!有姑娘来要将军了!姑娘!我们将军看着孤僻沉闷,其实他心很软的,你千万别被吓退,你多跟他说两句,要是合适就给他做媳妇吧!”   四下里一群汉子激奋慷慨,高兴得语无伦次。   孤城落日,她在暮色四合里眺望,看见沙漠远处有一点微光。   人说三年已过,她却只如睡了一觉,万般往事全是活水,无一滴错漏。这一眼,便认出了是数年前一夜私奔时,那人牵着她过密道,手中捧着的昼珠玉片。   士兵们说郁王爱独眺,叽喳不休地给她介绍。   她看了那背影一会,低头同他们说:“不好意思,接下来让我自己前去,可以吗?”   士兵们沸腾:“可以可以!”   她驱马上前,昨日浮光掠影,一帧帧在眼前。   大雁掠过,有羽垂落在他肩头。他捡下捻在手中,远眺这日复一日驻守的乏味景致。他的右手里托着一方帕子,一枚璀璨的昼珠玉片瘫在掌心,拇指正压在玉片和一缕青丝上。   开春了,还有十年,也许还有二十七年。   他坐在沙漠上远眺,眼睛里延绵不绝的枯槁。   太难熬了。   这便是前世她的独活。   身后忽有马铃声,他独坐不回头,眉目在风里不变。   “请问这位将士,你可知郁王在何处?”   心脏骤然一缩,手掌收紧璀璨和青丝,将军未回头眼泪已夺眶。   他颤着手拨下头盔附带的面具,掩盖好面目,缓缓回头,眼睛赤红。   马上是个戴了眼罩的白衣女子,凤眸温柔,款款打马而来。   他胸腔哽咽:“郁王……在前方十里……”   “多谢。”   白马掠过,他听那铃铛声清脆,看那人前去,三年来笔直的腰弯下,膝盖跪陷,在黄沙上掩面嚎啕。   孤身与岁月对峙,到得如今,竟恐误故人。   他哭得声嘶力竭,良久听见一声马嘶,沉缓呆滞地仰起了头来。   她撑着一把伞,已不知站了多久。   恍如初见。   她蹲下来,解开眼罩凝视他,温声问:“哭完了?”   他避开她伸来的手,仓皇地往后退:“你……认错人了……”   她说:“我晓得噻。”   她拉住他的手,紧紧扣在掌心里:“我不找郁王,我来找我的鱼儿,我的心肝宝贝。你能把他叫出来,见我一面么?”   他触碰着这一只温度如旧的手,滚烫的眼泪打湿了冷铁甲。   她伸手去轻缓揭开他的面具,看见一张刀疤铭刻的脸。她的眼眸浮起明明灭灭的东西,指尖不敢抚摸那一道经年的伤疤,便去抚他的鬓角。   “我的,鱼儿。”   她笃定地唤了一声,随后弃了伞,又凶狠又用力地将他拽进怀中,沙哑道:   “我回来了。”   他蓦然抱住凝固了三年的她,支持不住,呜咽尽是二字。   “不归啊。”   终卷·不负完 正文到此结束了。番外有一章从书生于尔征视角出发的抉择,也是对正文的补充,对两世因果感兴趣的小天使可以看一下。结局章码得很慢,写到她重复告诉他“我爱你”时有些写不下去,夜里呆想了许久。   但这一路还是走过去了。就像前面不归说的,“无论是顺利还是坎坷,苦难总会结束。新的初雪会落入我们新的俗世红尘里,我们在其中生活,期待来年瑞雪兆丰年。”所以不用纠结,尽管向前走,偶尔回头看,唏嘘过后不用再多留恋。   写得很慢,感谢每一个陪我来到这里的读者。   如果有缘,我们下一本再见。   谢谢你们!(破音) 第112章 番外   有余一年。   新贵于相是位认事不认人的一根筋。在百废待兴的新朝下,他的日常是安排、弹劾政事,以及怼女帝。因为事杂、事庞,女帝也会犯错,别人暗地造谣,于相明面怼。   如果怼到了痛处和点上,女帝的气场会变得极其可怕,阴寒的眼睛像要把人撕碎一样。有时旁人都要以为于相必死无疑了,但女帝还是一次次退让。除了盛怒,她也从未流露出什么软弱的情绪,比如难过伤心。   在一根筋于相眼里,坐在龙椅上即是君主,为人臣下自当尽心辅佐,不论性别之分。   大雪的一天,于相有急事禀报,女帝不在御书房,罗女官亲自打伞领他前去。   他远远听见了钟声,有些诧异:“谁人在宫中鸣钟?”   罗女官缄默。   他们来到皇宫里最高的鼓角楼下,于相仰头,见上面的四扇矮门开着,瞭望窗也全开,依稀有个白色身影推着钟木,沉沉缓缓地撞着大礼钟。   “宰相请等一会,陛下敲完便下来了。”   “陛下要敲多少次?”   “八十一。”   他撑着伞在楼下默数,数了六十七下,而后她果真下楼了。神色如常,只是看向他时有些无神。罗女官前去为她撑伞遮雪,女帝拂手避开,自顾走在了雪里。   那天于尔征在后面跟着,看着她往日笔挺的脊背微弯,一声不出地走。雪落白衣上浑然一体,唯有青丝是一点颜色。   等到了御书房,罗女官立即取毛巾为她擦发,女帝自若回头问:“何事宣之?”   他想要禀告,却看见罗沁手里的青丝掺杂着许多银丝。   他忽然就卡壳了。   元年,女帝二十三,发里藏白。   为相第二个年头,宫中设宴席,有官员拿他从前潦倒时写的两文花灯取笑,他没反驳。   座上的瞎女帝耳朵尖听见了,令罗女官拿了一盏宫灯来,左手提笔,一面写“清流”,一面写“脊檩”,当场送给了他。   “孤书法远远不及宰相,于卿给孤一文便可。”   后来此事被史官记入史册作为君臣美谈。人皆知女帝器重宰相,对他更加敬重。   那盏灯,他从来不舍得用。   后来他一生的念想,全在这灯上字里,字里人中。   隔日他去谢恩,窗口大风吹过,刮起了养正殿书桌上厚厚一沓的稿纸。他帮着失措的女帝拾起满地的纸,目之所及是笔画不清的招魂。   他曾惊讶于她左手写字也能书得流畅清丽,到这才明白,左手书是这样练出的。   他问:“陛下,你还好么?”   她道:“孤挺好。”   女帝拾起一沓招魂起身,忽然碰倒书桌笔架,一口血溅在稿纸上。   二年,于尔征得知了言不归命数。   有余三年,女帝罢朝次数多了。他成了朝中第一重臣,时常凤阁皇宫两地跑,时日一久,罗女官甚至特地分了他自由出入宫闺的腰牌。   但养正殿不是能靠近的地方,因为里面种满了困相思。   困相思是助眠物,药劲较强。第一年,女帝夜焚困相思,不焚则不得合眼。二年,女帝无论去往何处,都要佩困相思之囊。三年,已经到了无此物便不能小憩的地步。   养正殿也便渐渐成为,生人熟人都难近之地。   深冬之际,他来到养正殿外启奏,殿中背影削瘦,女帝抱着一只安静的花猫轻声地自言自语:“鱼儿,魂兮归来。”   他私下里查了此名谁人,知道了那些撞钟、稿纸、困相思因的谁。   有余三年末,除夕之日,女帝宣告退位。   他在一片错愕震惊之中,忽然听见她高声的呵斥:“于尔征!你是死人吗?!身为百官之首你在神什么游?滚过来!”   不是疏离的先生、于卿称谓。   这是她第一次以姓名唤他。   说来可笑——他在混沌之中,为这一声连名带姓的切意称呼而欢喜。   她将玉玺交到他手上,万事解脱的舒心模样,擦肩而过时甚至拍了他的肩膀。   可是这仅有的可怜的亲近之后,便是今生诀别。   三年,女帝沐光退位,满肩白发。   世人以为她退隐窥伺朝内,有如阴影中毒蛇。只有他猜得到她去了哪里。   当年请封郁王是他提出的,衣冠冢所在他很清楚。他提灯而入,心想她临走之前必定要回来看一眼,却从未想过,目睹这样惨烈的死别。   他为她收骨,浑浑噩噩地走出漫长的墓道,灯火晃出墙壁上漫长不断的血痕。   踏出衣冠冢,满城除夕庆贺,他忽然跪在星光下失声。   *   为未尽之嘱托,于相辅佐楚帝不弃,另一面利用所有闲暇时间钻研玄学佛道,试图找点什么东西缓解与日俱增不能说的痛苦。其中外域左道的时空生死之怪谈最叫他痴迷,为了这个,他在后半生几乎自学成了外域语言的大师。   为相三十年,历经三朝,在河山太平之后,他决意辞了官。芒鞋草笠,问着虚无缥缈的生死道。   他不能停下。必须要有什么东西来让他奔走,否则,那锥心之痛便会追上来。   他不愿见任何一点蓝色的色彩。那会叫他想起一个女子,他亲手收殓的,病骨支离的,破碎的,他心爱的女子。   她是明君,是强敌,是悍友,是知音。   是理想。   是至爱。   他不能停下。   他走遍了大山荒野,川流溪泉,等他来到江南咏悲寺时,当年名满天下的探花郎已是七旬旅人,鬓发苍苍。伤过腿脚,得过灾病,赤心依旧数十年。   面目年轻的九禅坐在他面前,说他是集大功德之人,问他何求。   他的眼睛明亮,只是泪浊。   “我愿意散尽今生功德,把我此生的福祉全部给她。我不要青史加名,不要莲台佛像,如果这些虚无的功德能改转她的天命,我愿意全部交付。”   “你要改命的人天生悲命,生生世世不得善终。你如果执意要改,今生功德不够。”咏悲和尚说,“想好了,这一改,你折尽的也是生生世世。”   “我诸愿都已实现,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挂念了。”   “能否容我一问,你为什么肯为她这样做?”   他闭上眼,脑海中是故人音容:“我这一生,施展了抱负,荣耀加身,一生得志,得人心。唯独……”   他低头看那两张从花灯上裁下来的“清流”、“脊檩”花纸,时隔数十年,再看见她赠与的字时,心中依然有狂澜。   “她是我这一生唯一的不得。”   后世人会说你为投机伪帝,我为忠国之相,又或者说你实则为昏君,赖贤相之我辅佐。总之,你我君臣之名,史书上两名紧挨。   可我不要那冷冰冰的书批,不要满纸狼狈里的你。   我要活生生的你,站在阳光之下,得享心之所求。   不归,我希望你安康喜乐。   “我不需要功德圆满。我愿意付出今生功德,折尽来世福荫,换回无恙的故人。”   *   “你这一辈子所得的功名利禄、青史美谈将化为飞灰。下一世,你将无缘这一生的所有荣耀,你拥有的一切都不会再有。如果有人力干扰,使你再入那个朝堂,那天命的轮转将出纰漏。”   咏悲和尚嘱咐他:“你要把天命之人带来洗命理,你将承担她的永悲宿命,接我衣钵。”   他俯首一叩:“多谢成全。”   新的一世,他把福祉给了她,因着记忆不全,直到后来才忆起一切。功德皆献,因此科举之前折了手,满纸怪字,注定不登杏榜。   但她人为地把他拉回了朝堂,使他再得荣耀,等于把部分福祉还给了他。   于是后面的路变了。他以为自己做一个小吏便惹不出天命错漏,也为着不可说的私心贪图这红尘。却从不知道,天平失衡,那人的道开始崎岖了。   不是谁的错,是他们从自己立场出发做的选择。她为保下他,使翰林院再易名次,榜单上挤进了两个名字,联同一个外域的图罕。他们的抉择使这重生颠覆得更浑浊。   他退回永悲寺,等到尽头将至,提一枚招魂铃,将她的魂稳在铃中。   在因果钟和招魂铃里,书生带她回永悲寺。不融冰为死,活眼潭为生,他借着这永远不枯的热泉为她洗命理,也剔除她经脉里横行的忘春。   这忘春本就出自这咏悲寺九禅之手。   那为他人担恶命的和尚说,这宿命太漫长,七情太鲜活,他只能借着痛感铭刻,告诫自己化为一截朽木,才能夹在这天命缝隙里不生不死地永守。   他想自己不同。   他的情与九禅不同,没有那样苦痛刻骨。他的爱这样迟钝和廉价,只是如一盏茶,慢慢盛满,缓缓溢出,平静地满了再满。   他本就是这样的一根筋。   这三年是她的劫,也是郁王的劫,因果谁也不偏袒。   这三年也许又是天命赠他的最后温热。   折了生生世世功德换她改命,得以平静地守此三年,书生满足了。   因果之期已到,这一天他最后凝望一眼泉中即将醒来的人,抹去了她脑海中关于自己的记忆。   他走出院子,撞起了悠远的因果钟。   未过多久,她醒来了。   临走之前,她问:“为何救我?”   他说了谎:“为功德圆满。”   她再叩拜谢,随后起身而去。   两文和尚静静地目送她离去,眼眸渐渐变浊,那二字终究没有出声。   这两世以来,你的名字,我已在心中唤过千百遍,不必再出声惹你烦忧。   不归,愿你无恙,愿你顺遂。   愿你得所爱,享太平。   他的脚停下,而时间不会。   九禅走了,他继承了咏悲寺。   从此山中人世,世中百代,他只有这二字。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新奇书网 http://www.xxqi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