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huk.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长安关系户   作者: 猫腿子   文案:   岳珈的哥哥投敌叛国,家被抄了,她成奴才了。   颂王爷:你哥是诈降,你是忠臣家属。   肃王世子:你哥托我照顾你。   薛国舅:他俩对你这么好,你一定不简单。   元照彦:他们都帮你,我不能掉队。   于是,岳珈成了长安城里的关系户,皇亲国戚围着她转,高门大户上赶着巴结,打个喷嚏都要惊动半个长安。   等到她哥回国后却发现,自己成了关系户。   食用说明:   1.女主颜值一流、武力值二流、脑力值三流;   2.地理历史全架空,请勿考据。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朝堂之上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岳珈,元荆 ┃ 配角:元照韫,薛声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皇亲国戚们抢着帮我干活!   立意:矢志报国,不负少年 第1章 长安   大数朝武昭十八年,元月十四日。   巳时刚过,长安大街的酒家食肆已将幌子高高挂起,小摊小贩也已摩拳擦掌。明日是上元节,长安城照例会连办三夜灯会,今夜是第一场。   这是一年之中唯一不设宵禁的日子,夜里,长安城的达官贵人都会上街逛灯会。那都是不把钱当钱的人物,他们抖抖袖子,足够寻常人家一整年的花销。   城门外,一名风尘仆仆的解差抬头望着门楼上金漆描绘的“长安”二字长长舒气,总算是到了。   他回头看身后那个穿着囚衣、戴着镣铐的姑娘,当了这么多年解差,这是他押过最省心的犯人。从庆州一路过来,不哭不闹也不逃跑。不过细想想,去肃王府当丫头总好过在庆州那穷乡僻壤受突厥人的欺负。   解差押着女囚进城,双手将传符递给城门郎。城门郎正靠着城墙吃馎饦汤,无暇去接传符,只瞥了一眼,便抬抬下巴示意他进去。   “站住!”   岳珈才刚抬脚,鞋底还未沾上长安城的黄土,已被一声大喝吓回了原处。   说话的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华服男子,周身酒气,隔着一丈远也能闻见。   他驱马绕岳珈转了一圈,摸着下巴打量她。虽说满身风尘看不清模样,身段倒是不差。一想到那柳腰细臂缠绵中的温柔香艳,他眼里的红血丝便更分明了。   他的目光燥热黏腻,看得岳珈浑身不适。   “可是要送去教坊司?”那人眯着眼问解差。本朝戴罪的女子多数是发放到教坊司充当官妓。   “是送去肃王府的。”解差答他。   “肃王府?”那男子不自觉拉长尾音,眼里浮起不屑的神色。肃王虽是本朝二皇子,然而早年跟着陛下打江山时丢了一只胳膊,如今只在朝里挂个闲职。膝下二子,一个刚吃了败仗,一个连仗也不会打。说是亲王府邸,比起权势来还及不上他们敬国公府。   他勾唇一笑,俯身将瘦弱的岳珈提起来,像抓鸡崽一般,丢上自己的马背:“跟肃王府说一声,这人我先用两天。”   岳珈猛地被拽离地面,这几日风餐露宿精神本就不好,这一摇晃眩晕了半晌才缓过劲来。她挣扎着要下马,铁链晃动,打得马儿躁动不安。   那人粗暴地将她的头摁下,厉声警告:“老实点,再动爷可不保证你还有命去肃王府。”   岳珈不敢再动弹,早闻长安权贵目无法纪,没想到自己才到长安就遇了个好色纨绔。她一个入了奴籍的罪人,性命轻如草芥,拿什么与人家硬碰,只能在心里骂上几句,寻思着过后再找机会脱身。   解差大惊失色,不能把人按时送到肃王府那便是他失职,挨板子是轻的,丢了饭碗一家老小靠什么养活。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康二爷,您饶了小的吧,可让小的如何交差呀。”   这一阵骚动引来行人目光,然而谁也不敢多事。   长安城有三大世家,敬国公府康氏、穆国公府薛氏、怡国公府宋氏,都是跟着当今陛下打江山的开国功臣。眼前这位康二爷便是敬国公的孙儿康宝丰,他的生母是陛下的长女安玉公主。既是权贵又是皇亲,气焰怎小得了,抢个女囚算什么。   康宝丰自然不会去怜悯一个解差的饭碗,攥紧缰绳准备回府,马蹄才刚迈出两步却又停下。   “哟,这是在劫囚么?”迎面又来了两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锦帽貂裘,眉清目秀。说话的便是肃王府那位不会打仗的二公子元照彦,他旁边的是刚吃了败仗的肃王世子元照韫。   见了此情形,二人停下马来,元照韫不急不缓问那解差发生何事。   解差如实答他,一听是送往肃王府的罪奴,元照彦便恼了,指着康宝丰怒道:“我们肃王府的人,你凭什么带走!”   “不过是借用而已。”康宝丰毫无惧色,环臂挑眉,“何必如此小气。”   元照韫温和一笑,已猜出了这女囚的身份,故意又问解差:“此女所犯何罪?”   解差忆了忆,简明扼要地答道:“她兄长原是校尉,因为叛逃了突厥被判抄家,家眷没入奴籍。”   “原来是通敌。”元照韫唇边的笑容若隐若现,意味深长地看向康宝丰。突厥与大数交恶,两国交战不断,是大数最大的死敌,更是皇帝陛下的心头大患。谁若和突厥沾上关系,再如何劳苦功高也只能去当阶下囚。   康宝丰虽然跋扈放肆,倒也不是没脑子的人。他知道带走一个叛国罪吏的家属会遭到什么样的猜疑,寻个乐子而已,何必惹来一身骚。   岳珈趁此时滑下马背,康宝丰没再阻拦,捋顺鬃毛,仍要在嘴上讨个上风:“你二位这是去检查沟渠进程的吧?陛下真是知人善任,这监工的事项还有谁比你们兄弟更能胜任。”言罢仰头大笑,自调转马往平康坊寻花问柳去。   元照彦气得咬牙切齿:“大哥提醒他作甚,直接上御史台告他一状岂不更好。”康家仗着手握兵权气焰嚣张,总不把他们肃王府放在眼里,元照彦不忿已久。可惜他生来体弱,不能为王府争一口气。他的余光瞥了眼岳珈,又补充了一句“真是饥不择食”。   岳珈闻言,低头看自己脚上破烂的草鞋。在庆州时不知有多少人因她的容貌倾心,上门的媒婆都把哥哥惹烦了。而今吹了一路的风沙尘土,也只合“饥不择食”四字了。思及此,脸上不禁生出一抹笑意。   “何必生事。”元照韫依旧平和,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女囚。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却依然站得笔直,对方才之事毫无惧色。   “走吧,别误了时辰。”元照韫收回了目光,为这等小人动怒并不值当。他一夹马腹,策马出城,元照彦跟了上去。   两骑马蹄扬起黄土,眨眼便望不见踪影。解差缓缓起身,拍了拍膝上的尘土,不禁感慨了句:“世子爷真是好气量。”   不单是对康宝丰的气量,更是对岳珈的。旁人或许不知,但元照韫不可能不知道,岳珈那个投敌的哥哥正是他曾器重的下属岳琛。半年前与突厥那一役,元照韫第一次领兵上阵,他对岳琛委以重任,岳琛却在关键时候临阵投敌,将大数行兵布阵的策略告诉了突厥人,令他大铩羽而归。   作者有话说:   新坑已开始更新:《小花妖只想搬空国库》   文案:   绰绰原本是花妖界的种子选手,修成人形指日可待。偏遇上有人杀人抛尸,把她给砸死了。   于是,她借尸还魂,成了未来的祸国妖妃。   人生苦短,绰绰目标有三。   一是杀了仇人李屿。   二是嫁给皇帝当贵妃。   三是履行祸国红颜职责,吃喝玩乐,花光国库。   可这个李屿,竟然是重生回来的,还抢在她封贵妃之前当上了皇帝。绰绰对李屿毫无兴趣,但他身后的国库十分吸引。   李屿拍了拍雕花大床,国库和他必须兼得。   满朝上下议论,这位新帝比老皇帝还要荒唐,白天勤政爱民,夜里……不可说,不可说。   食用说明:   1.架空唐,HE。   2.女主原型杨玉环,男主原型唐肃宗。 第2章 惹祸   “咱们肃王府地方近百亩,屋室六百六十间,中有岛树桥道间之……”   肃王府的管家周章一面走一面如数家珍地介绍肃王府,身后的岳珈亦步亦趋,仔细将他的话记下。   一圈走下来,周章额头沁汗,再看岳珈,竟连大气也不带喘的。   “这是世子住的千竹苑,往后你便在此处伺候。”   周章敲开了一道朱红木门,应门的是苑内管事丫头燕碧。   “大管家有事儿?”燕碧笑盈盈说话,周章点头,瞥见她头上亮闪闪的璎珞簪子,面色立时阴沉了,这等物件不是下人该用的。不过他也未说什么,毕竟人家是世子爷手下最得脸的丫头,他的话她未必听得入耳,白白落人埋怨。   他往边上挪了半步,好让燕碧看见自己身后的岳珈:“刚进府的丫头,劳姑娘费心调|教了。”   燕碧脸上的笑容在看见岳珈时徒然僵住,她穿着府内丫头的淡蓝襦裙,梳着丫髻,身姿亭亭,模样清丽,竟比怡国公府的宋二小姐还要好看。   她虚假地笑了笑,朝周章说:“大管家好意,不过我们千竹苑且不缺人手,不如放二公子的柳意堂去。”这般打眼的丫头放在世子眼皮底下,岂不抢了自己的风头。   “姑娘记岔了吧,从入冬你就催着要人,怎么会不缺人手。”照理说,岳珈这般的罪奴入了王府也只能在后院做些洒扫打杂的功夫。不过昨日世子爷临出门前特地嘱咐,要把这姑娘送到千竹苑来。至于原因,那便不是他们当奴才的人该过问的。   他抖了抖衣袖,说:“我还忙着,姑娘赶紧把人领进去吧。”言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任燕碧如何呼唤只当听不着。   燕碧气得跺脚却也没法子,绞着帕子啐了几句,又皱眉斜睨岳珈,眼神里带了刀子,没好声气问道:“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岳珈,刚满十五。”她的十五岁生辰,是在来长安的路上过的。   燕碧手上的帕子拧得更紧,她已经十七了。十岁那年王妃把她赏给了世子,让她伺候世子的日常起居。她从那时就盼着世子把自己收房当个姨娘,可世子一心只在建功立业上,至今还没有要成家的意思。   “进来吧。”燕碧无声叹气,一甩帕子,转过身分花拂柳走着。   千竹苑苑如其名,遍植翠竹,偶见几株红梅点缀颜色。燕碧顾自朝前,一语不发,时而扶一扶簪子,时而看一看新染的指甲。   行至一间房门紧闭的阁楼前,燕碧忽停了步子,转过身严厉说道:“这里是世子的书房,你这样的粗使丫头是进不得的,知道吗?”   “是。”岳珈颔首,抬眸望去,只间书房外的两根丹红柱子上书着副对联——风云三尺剑,花鸟一床书。   正要继续前行时,有个年约十岁的女孩轻快跑来,正是肃王嫡女,嘉荣郡主元熙蓝。燕碧见了,福身行礼,岳珈学着她的模样叠手屈膝,动作略显笨拙。   熙蓝气喘吁吁问燕碧:“我大哥可回来了?”   燕碧脸上早已没了方才训|诫岳珈时的严厉,笑得和蔼可亲:“没呢,爷昨夜捎了话,说是有事情耽搁了,明日才能回长安。”   熙蓝脸上难掩失落,燕碧取出绣帕躬身为她擦拭额上汗水,说道:“爷知道郡主想去灯会,奈何公务缠身,让您等等,明夜再带您出去。”   熙蓝撅起嘴,抱怨道:“明夜哪还有什么好看的,都该收摊了。”忽瞥见立在一旁的岳珈,讶道:“这是新进府的丫头吗?真漂亮,跟画里的似的。”   岳珈还未作反应,燕碧已道:“周管家刚领过来的,还没来得及教规矩呢。”   熙蓝眸光骤亮,走近岳珈面前,踮起脚来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因何入府?”   “奴婢岳珈,因罪为奴。”她答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件不值一提的事情。   熙蓝不可置信,眼睛睁得更圆了,追问她:“你犯了什么罪?”在她看来,罪犯应当是生得奇丑无比、目露凶光的人。   “奴婢的兄长投了突厥。”岳珈依旧淡然。   熙蓝讶异捂嘴,脚跟回到了地面上。她没见过突厥人,只听母亲说过,突厥人生性凶残,喜欢杀人饮血,是最最可恶的坏人。她不禁联想起数月前大哥打了败仗的事情,狐疑问她:“你哥哥不会就是那个临阵投敌,害我大哥吃了败仗的校尉吧?”   岳珈点头,这事情本就瞒不住。   “真是他呀!”熙蓝气得两腮鼓鼓,正是那个该死的校尉害她大哥首战告败,被康家表哥笑话。她又问:“你的其他家人呢?也进我们王府了?”   “奴婢家中除了兄长,已无旁人。”她家原是军户,父亲在十数年前就已马革裹尸,母亲为抚养他们兄妹日夜操劳,也早早去了。思及此,眼眶不禁泛红。   见她这般,熙蓝怒气早消散了。若是她的两个哥哥弃她而去,她怕是会把眼睛哭瞎,遂道:“你也怪可怜的,你哥哥犯的事儿却连累你来受苦。”   燕碧见状,立刻凑上前说:“可不呢,也是个可怜人。不过,郡主您想想,咱们爷刚吃了败仗心里肯定不痛快,周管家大约是没想周全,竟把她放千竹苑这儿,不是惹爷不高兴么?”   熙蓝点头,觉得她说的甚是在理,她大哥再好的脾气也禁不住天天想起自己的败绩来。便朝燕碧说:“你同周管家说一声,这人以后就跟我了,让他再给大哥另添一个。”   “是。”燕碧屈膝,面上抑不住欢喜。   岳珈倒没觉着有什么可喜或是可悲的,既然已经来了肃王府,给谁当丫头不都是奴才么。   她福身道了声“多谢郡主”,熙蓝满意点头,又说:“往后你就不要再与别人提起身世了。”她是好意,毕竟府里的人未必会怜悯她。她咬着下唇思忖片刻,又道:“我给你改个名字,就叫多福吧。”名字也换了,就更不会让别人发现了。   燕碧闻言立时掩唇忍笑,岳珈又道了回谢,心说这名字倒真好记。   熙蓝心满意足,抬头望了眼将暗的天色,匆忙拉着岳珈朝外走。却不是回自己的杏棠斋,而是径直往王府后门去。   “你的记性好吗?”走在前面的熙蓝忽然发问。   “尚可。”岳珈答道。   熙蓝笑意更深,长安街道四通八达,她又认不清南北,若不带个人在身边怕会找不着回家的路。   夜幕悄然拉起,皎皎明月缀在东方高楼的飞檐上。   长安大街灯火通明,万盏花灯流光溢彩,锦衣男女穿梭其中,盈盈笑语缠绵在歌舞管弦里,纸醉金迷令人目眩。   岳珈深深吸气,明明腊月寒意还未全褪,空气里已有百花香气。   熙蓝似只出笼鸟雀,欢笑着在人海里飞翔。岳珈紧紧跟随,人群拥挤,摩肩接踵,她追得十分吃力。好在熙蓝很是迁就她,不时会停下来等她。   熙蓝虽不识路,但知道顺着人流去必然能看见最辉煌璀璨的灯景。在安福门旁有一株高八十尺的百枝灯树,枝上缠绕着五彩锦缎、悬着无数珠玉。灯火一照,缤纷夺目,整座长安城都能看见它的亮光。   岳珈看痴了,从未想过世间有如此巧匠能造出这般灯树,更没想过自己能有幸看见。   待她回过神来,却发觉不见了熙蓝。   岳珈焦急张望,街上人头攒动,熙蓝个子又矮,隐在人海之中实在不好寻找。歌舞声与叫卖声淹没了她的呼喊,她绕着灯树找了一圈又一圈,急得满头大汗。   正无措之际,忽在人群中望见了熙蓝。她被一壮硕男子扛在肩上,哭喊不止,那男子无动于衷,快步逆人流而行。   岳珈迅速从人海里挤出去,在人群松动的地方终于追上了他。   “把人放下!”岳珈高声喊道。   那男子回头,目光凌厉,眉头一皱,却并无放人之意。   熙蓝哭得双眼红肿,用绵软酸涩的哭腔喊了一声“多福”。岳珈心头一紧,奋身上去夺人。   她自幼跟哥哥一起习武,自认为功夫不错,寻常贼匪根本不是对手。不料眼前这人竟也是个练家子,一手抱着熙蓝一手与她过招,力道劲猛,拳头似顽石般硬,逼得岳珈节节败退。   眼见熙蓝性命堪虞,她也顾不得什么江湖道义,正好身旁的衣料摊子挂着牛皮腰带,顺手抽了一根作为武器,迅速朝那人脸上甩去。   那男子朝后仰头躲闪,但岳珈出招太快,他又抱了着熙蓝牵制了动作,不幸被她打中了左颊。   熙蓝吓得捂嘴,哭泣着喊了声“七皇叔”。岳珈怔营,手上的牛皮腰带落到地上。   此刻,前来观灯的百姓早已被他们的打斗吸引,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从他们的口中岳珈才确信,自己打的并不是什么人贩子,而是当朝七皇子,颂王元荆。   元荆棱角分明的面庞徒然多了块长条形的红印,如火烧般隐隐作痛。他冷着脸问熙蓝:“是你的婢子?”   熙蓝怯生生点头,她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这位不苟言笑的七皇叔。方才在灯树旁被他撞见自己独自出游,二话不说就要把她送回府去,急得她嚎嚎大哭。   元荆将熙蓝放下,牵着她软乎乎的小手走近岳珈。   岳珈自知惹祸,低着头不敢直视颂王锐利的目光。她曾听哥哥提起过,当今陛下大半辈子都花在了打江山上,子嗣不多,成器的只有七皇子一人。虽未正式册立他为太子,却已担着储君之责,是毋庸置疑的未来天子。殴打皇族本就是不轻的罪过,何况打的是他。   元荆戎马多年,虽也受过伤淌过血,但当街被一个丫头打了脸却是头一遭。他身形魁梧高大,缓缓逼近,岳珈只觉有座大山压在面前,慌乱无措,连呼吸也停滞了。   “擅自带郡主外出,自己回去找肃王妃领赏。”声音冷厉,令人头皮发麻。   “是。”岳珈依旧垂头,追悔莫及。   作者有话说:   “风云三尺剑,花鸟一床书”出自明朝左光斗书斋联。 第3章 问责   翌日,肃王府丫头打了颂王的消息成了长安百姓茶余饭后的消遣。   肃王妃气得浑身发颤,虽说都是皇帝的亲儿子,可人家颂王能征善战,给大数立了不少汗马功劳,又是陛下最看重的皇子,他们肃王府实在得罪不起。   “娘亲您别生气,是我不好。”熙蓝摇晃着肃王妃的胳膊,娇滴滴求情,“是我要多福陪我出去的,要罚就罚我好了。”   王妃轻声叹气:“我的好闺女,你平素胡闹娘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回实在是闯了大祸。”受伤是小,面子是大,她才不信颂王真能忍气宽宏。   她看向跪在地上的岳珈,既然颂王要她到自己这儿领罚,事情便不能不了了之,总要给人家一个交代才是。掂量了半晌,方下令道:“先笞三十,再送去颂王府听颂王发落。”   岳珈叩头领罚,闯下这般大祸,怎么罚都不为过。笞三十并不算重,她是能受得住的,只不知那位颂王爷会如何量刑。她害他当街出丑,肚量狭隘的怕是剥皮抽筋都不觉解恨。   熙蓝忽地放声大哭,跪在肃王妃脚边苦苦哀求:“娘亲你别把她送去七皇叔那儿,七皇叔可凶了。”   可惜她这招式用得过于频繁,肃王妃早已不吃这套了,道:“不送她去,送你去。”   熙蓝闻言立时收了泪水,吓得头摇得似拨浪鼓。肃王妃将她抱在怀里,擦拭她的泪水,吩咐婆子带岳珈下去受刑。   两个婆子才刚把岳珈架起来,门僮急匆匆进来禀话:“王妃,颂王爷来了。”   肃王妃一惊,手上的帕子滑落在地,忙问门僮:“人到哪儿了?奉茶了没有?可不能怠慢了。”   “已在致远堂用茶了。”门僮目光逡巡,最终落在岳珈身上,“说是要见昨夜陪郡主逛灯会的那个婢子。”   岳珈心中一凛,看来这位颂王果然不是什么大度之人,昨夜街上人多才没追究,天才刚亮就已经找上门秋后算账来了。   王妃赶紧让人去寻麻绳来,将岳珈五花大绑,才领着去致远堂。路上一直交代,见了颂王要立刻磕头认错,兴许颂王见她态度诚恳能轻罚些。   元荆穿着一身石青色的襕衫坐在致远堂内饮茶,只啜了一口便放下,灼灼目光注视着门口。   不多时,肃王妃便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身后跟着一个捆成粽子的婢女。   元荆起身拍了拍袍子,上前几步,朝肃王妃一揖,道了句:“见过二皇嫂。”   肃王妃福身回礼,抬头看见元荆面颊上那块红紫色的淤痕,讶得吞了吞唾液,这才知道多福丫头使了多大的劲打人。她忙朝身后的岳珈使了个眼色,岳珈会意砰地跪下,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   “七弟息怒,是我这当皇嫂的没管教好,连累你受伤了。”肃王妃辛苦措辞,既要让元荆消了气,还不能失肃王府的体面。   “臣弟岂敢怪责皇嫂。”元荆只瞥了地上那人一眼,又朝肃王妃说,“近日得了支上等的紫毫笔,料想二皇兄喜欢,今日顺道便送了过来。”元荆取出一方雕花木盒,双手奉上。   “难为你惦记。”肃王妃不禁对元荆有所改观,她家肃王最爱收藏好笔,宣州紫毫笔千金难求,没想到元荆日理万机竟能记得自己不受宠的兄长的喜好。   她命丫鬟收下,又道:“你二皇兄近来身子不大爽利,不能亲自向你致谢了。”肃王的身体向来不好,尤其现下天气还冷,浑身骨头发疼,连床也下不得。   “无妨,还请皇嫂代为问候。”元荆背过手,又将目光投在岳珈身上,“其实臣弟今日叨扰,是想借府上这个丫头一用。”   伏在地上的岳珈背上一凛,头皮一片麻木。   王妃并不意外,道:“本就是要交给七弟发落,直管带走便是。”颂王要的人,她又怎么敢不给,只能让多福自求多福了。   “多谢皇嫂。”元荆拱手,又道,“臣弟还有公务在身,便不多打扰了。”   “七弟辛苦。”王妃并没留他,毕竟人家身上的公务是真的多。她命家丁送元荆出府,又催促岳珈快些跟去。   被缚成蚕蛹一般的岳珈紧随元荆出府,府中仆人见了纷纷侧目。   “会骑马吗?”元荆边走边问。   “会。”   元荆嗯了一声,继续大步朝前。   到了王府大门口,元荆才吩咐门僮给她松绑。他本无意为难她,既然肃王妃把人捆了,索性就多绑她一会儿,好让她长长记性,知道在长安城里随便动武是什么后果。   门外已备下两匹骏马,元荆翻身上马,始终没正眼看岳珈,目视着前方,道:“自己跟上来。”   岳珈甩了甩被捆麻的双手,抓起缰绳熟练地跨上马背。元荆已策马离去,她一夹马镫追上。   长安城街道宽敞,贵族子弟多喜策马出行,百姓们早已习惯靠边行走,将路中央留给马蹄。两人一路朝东奔驰,元荆的骑术在大数朝数一数二,岳珈却也未落后,倒是令元荆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多了几分欣赏,更加相信自己没有找错人。   元荆的骏马在颂王府门前停下,小厮上前牵马,他自往府内走。岳珈亦下马,小跑几步跟上。   颂王府的格局与肃王府相差不大,元荆径直朝前,走过桥道时,有个婢女迎上前来。元荆停步,岳珈跟着停下。只听他简短地吩咐那婢子:“带她去沐浴更衣。”   岳珈怔营,沐浴更衣做什么?   没等她发问,元荆已大步流星离去。   “姑娘这边请。”那婢女领了命,带着岳珈往西厢走。岳珈疾走两步,上前问道:“姑娘,你可知颂王他……”   “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岳珈话未说完,那婢女已答了她。   岳珈合上嘴,心说颂王府里连丫头都这般雷厉风行。   西厢客房内另有两个婢女在等候,岳珈一入内,两人便上前要帮她宽衣解带。   “我自己来。”岳珈捂着自己的衣裳,她不惯让别人伺候。   两人果真停了手,立在一旁等她吩咐。   岳珈动作极缓,思考着元荆葫芦里卖是什么药,半晌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沐浴过后,两个婢女捧了衣裳过来,是一身石榴红的襦裙,面料触手柔滑,做工甚是精细。   换罢衣裳,岳珈又被架到梳妆台前。一人梳头一人上妆,不多时便将她打扮得华贵艳丽,与方才判若两人。   妆扮停当,又是方才领她来的婢女带着她去前厅见元荆。   元荆端坐正位,手上捧着青玉釉斗笠杯,杯中沏的是铁罗汉。他翻阅着卷宗,眉头一直不曾松开过。   “王爷,人已到了。”   “进来。”话音落下许久后他才缓缓抬起了头,眸光撞上岳珈的面庞时,心头微的一颤。   一袭红衣艳丽却不落俗,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琼鼻高挺,丹唇似沾了朝露的玫瑰,杏眼里仿佛藏着一汪初融的春水,冷暖得宜,顾盼之间有份说不出的惊艳。一支金簪绾起青丝,露出修长玉颈,袅娜娉婷,恍若飞仙。   他垂下了眼帘,整理被她的容颜所打断的思路。   岳珈依然猜不出元荆将自己打扮成一个贵妇人模样究竟用意何在,怯怯看着他。他生得高鼻深目,面部轮廓分明,不睁眼瞪人的时候倒算得上俊朗。   元荆忽然抬眸,四目相接,岳珈骤地慌乱,低下头不敢再多看。   “叫什么名字?”声音依然冷峻。   “奴婢岳……多福。”她仍不大习惯这个新名字。   元荆眉微一挑,去年他府上走丢的黄狗也叫多福。   “习武多久了?”他又问。   岳珈回忆了片刻,方答道:“约莫七八年了。”庆州时局动荡,常有突厥人生事,故而她娘亲从小便让她习武防身。   元荆颔首,七八年虽练不成什么火候,出其不意倒也有胜算。他抚着自己左颊上的伤痕,又看了眼卷宗,入了正题:“近来长安城有一采花贼出没,京畿衙门搜捕不得,报到我这儿来了。本王想借你来引蛇出洞,你可愿意?”   这等案子最棘手之处便是受害妇人碍于名节不肯作供,那采花贼犯案累累,京畿衙门却至今连幅画像也没拿到。是以,元荆才想起这个打了自己的女婢。   都已经把她打扮成这样了,哪里还容她说不乐意,颂王爷根本多此一问。岳珈怏怏,道:“愿为王爷分忧。” 第4章 诱饵   一辆华盖马车行驶在长安大街上,碧绿流苏悠悠晃动,车前银铃清脆作响,引得路人驻足而望。   一名身着红裙的明艳妇人袅袅娜娜走出马车,腰间环佩相撞,发出铮铮响声。婢女搀扶她进了一家香料铺子,不看别的,点名只要店内最昂贵的月宫香。   这是京畿衙门办案三月来所得到的唯一线索,受害的九个妇人都喜欢用这铺子的月宫香。岳珈对香料一无所知,闻着只觉香得呛鼻,却不得不佯装欢喜,豪气地掷了一锭金铤出去。   为了足够招摇,岳珈徒步走在长安大街上,马车跟在后头。她在蜜饯铺买了些果脯,又去成衣铺量身做衣裳,最后在金器行挑了只簪子,才坐上马车,往喜迎客栈投宿去。   近来发生的案子中,被害的都是外地女子,有住客栈的也有住驿馆的。岳珈住的房间是元荆提前安排好的,左右客房里均有金吾卫乔装入住。不过,据说几次案件里,受害人隔壁的住客都不曾察觉到有什么动静。这也是元荆让岳珈来作饵的原因,万一金吾卫没有发现,至少她能自保。   岳珈吹熄灯火,卧在床上装睡。她的床头紧贴隔壁客房,墙上钻开一个小洞,一根细长竹竿贯穿两间客房。一头藏在岳珈的被褥里,一头绑着铃铛。待采花贼入屋后,只需拉动竹竿,两面的金吾卫就会冲进来抓人。   她无声打了个哈欠,走了一日的路困倦不已,躺在高床软枕上却不能入睡,委实折磨。   到了宵禁时辰,商铺打烊行人归家,长安街上一片寂静。岳珈往自己腿上一拧,强行将睡意驱散。身旁的竹竿轻打了三下床板,这是询问情况的讯号。岳珈拉扯了两下,意为一切正常。   夜色越深,岳珈睡意反而越浅,偶尔听见一丝窸窸窣窣的鼠叫声都能牵动神经。她不停幻想着若采花贼来了该如何对付,不知那人身手如何,自己能不能应付得来。   五更三点,浑厚的报晓钟声悠悠响起,宵禁解除,城门大开,但天色依然如墨汁一般。床上的竹竿又再敲打,岳珈仍是拉了两下。天就快亮了,岳珈猜想那采花贼大约是不会来了,放心地翻了个身,松了松腿脚。   才刚松懈下来,隐约听见门外传来一丝响动。她立刻停下动作朝房门望去,借着薄薄淡淡的月光,只见一根薄铁钩从门缝插入,斜斜扎进门闩,一扭转,门闩便开了。   这一切仅在刹那之间,可见是个老手。岳珈慌忙闭上眼睛,被子里的手摸索着寻找竹竿。   来人脚步极轻,入了房内又将房门无声关上。   岳珈的眼皮微微颤动着,心脏狂跳不止,隐约感觉到那人已朝自己走来。被子里,搜索竹竿的手不敢有太大动作,元荆说若是打草惊蛇让他逃了,下次便再用不了这引蛇出洞的计策。   在她指尖触碰到竹竿的那一刹,猛地被一块粗布捂住了口鼻,一股呛鼻的气味袭来,岳珈骤觉神志飘忽,虽已及时屏住呼吸,手上却已没了拉动竹竿的力气。   那人拿开了粗布,发出一丝轻笑。岳珈暗叫不好,竹竿才刚动过,下次询问情况也不知是在何时。她如今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喉咙也发不出声音,这采花贼若是要对自己做什么,她就只能任他鱼肉了。   宵禁刚除,巡街的金吾卫散了,但人们却还在贪恋梦乡,万籁俱寂更胜之前。   隔壁客房内的元荆猛然站起身,吓得身边两个神游太虚的金吾卫,慌忙调整站姿。从宵禁解除到街铺开张百姓出门约莫有半个时辰的间隙,这一段时间正是犯案的最佳时机!待街上热闹起来,采花贼再混进人群之中,金吾卫根本无从寻找。   他快步走近墙角那根细竹竿,向上一抬,略有阻滞,连拍三次,半晌没有回应。   岳珈的手背被竹竿抽打了三下,虽然又麻又疼,心里却是一阵狂喜。她睁开双眼,只见一双老树盘根般的手往自己衣领处靠近。   见她睁眼,采花贼动作一顿,继而又是一声轻笑,说道:“醒了?爷更喜欢。”在他的手即将触到岳珈雪白的脖颈时,房门忽地被踹开。   门外,元荆负手而立,身后站着八个金吾卫。   采花贼的手又一次停住,性命攸关之际自然没了采花的想法,本欲跳窗而逃,却发现客房用的是直棂窗,房门是唯一的出口。情急之下,他拽起了床上的岳珈,将一把冰冷锋利的匕首抵在颈上。   “把人放开。”元荆声音冷冷,见岳珈站不稳脚,又见地上躺着一块不属于这客房的粗布,已猜出他使了迷|药。   “都让开!”采花贼大喊,架着岳珈朝前走。岳珈身上的力气只恢复了三成,只能被他当肉盾使。   元荆抬起手掌,示意金吾卫们后退,给他让出了一条道。   “都滚回房里去!”采花贼仍不满意。   这回,元荆却并不妥协。没有他的指令,金吾卫自然不会妄动,个个手握刀柄严阵以待。   “放人,我让你走。”元荆惜字如金。   采花贼自然不肯,冷哼一声:“你当老子傻的吗!放了她,我还怎么走得了!”他手上加重力道,岳珈的白颈多了道伤痕,殷红鲜血缓缓淌出。疼痛,让她的多了几分清醒。   元荆目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又抬起手掌让金吾卫退回房内,自己却背着手立在原地。   金吾卫有序又迅速地退回客房,整齐的脚步声惊醒了客栈其他住客,见是官家行事都不敢胡乱搀和,只半开着房门,探出脑袋来看热闹。   “你为何不走!”采花贼眼皮跳动,狠厉威吓,“想逼我杀了她吗?”他的手一抖,岳珈颈上伤痕更深,痛苦蹙眉。   元荆不为所动,道:“你捉的不过是个罪奴,杀便杀吧。”   “唬谁呢!”采花贼不信,这等容貌的女子怎会是罪奴。   “不信你就动手吧。”元荆镇定自若,笃定他不会毁掉自己的救命稻草。   岳珈颈后吹过一阵寒意,若是这人真动手了,她岂不一命呜呼了。正腹诽元荆草菅人命时,却见他右手收在背后,左手朝前垂下,五指一根根缓缓收起。   五、四、三、二、一。   在他手掌成拳之际,岳珈猛然抓住采花贼握匕首的胳膊,头朝后仰,狠狠磕在他眼眶上,迅速将匕首夺下。   元荆迅速出招,那采花贼的反应倒也不慢,拽起床上的被褥朝他丢去,闪身要往外逃。岳珈握着匕首朝他刺去,采花贼倒退两步,又撞上元荆的拳头。   双拳哪敌四手,不消片刻那采花贼便被元荆按在地上。他以手吹哨,金吾卫们立刻入内,将人绑了起来。   “送去京畿衙门。”元荆拍了拍褶皱的衣袍,贼人落网,他便打算功成身退了。转身看见岳珈颈上还在渗血,领上染了片暗红,便从袖中取出一方白帕子给她:“按住伤口。”   岳珈颇为意外,怔了半晌才接过帕子道了声多谢,自捂住伤处。好在伤口不深,过几日就能愈合了。   元荆抬眸望着窗外渐明的天色,该去上朝了。又朝岳珈道:“你且先回去,过后自有赏赐。”   岳珈福身应是,她倒不稀罕什么赏,只求他忘了自己打过他的事情,往后别再碰上。 第5章 上课   岳珈坐在窗边,对着铜镜用湿布清洗颈上伤口。杏棠斋的管事丫头明霜捧着个锦盒进来交给她,这便是颂王给她的赏赐。   岳珈放下湿布,向明霜道了谢,接过锦盒打开一看,里头放着一瓶金创药与一柄梅花纹的短匕首。明霜暗暗称奇,从未见过拿这些东西作赏赐的,颂王爷行事果真是与众不同。   岳珈拿起那柄匕首,分量不轻,从手柄到刀鞘都是极精细的雕功,一看就知价值不菲。拔出匕刃,寒光闪烁令人颈后发寒。   因见岳珈脖子上受了伤,明霜主动提出帮她上药。   “在杏棠斋当差比别处都轻省,郡主心地好、脾气也好,只要不犯错,日子过得不会比在外头差。”明霜倒了些许金创药在棉布上,轻轻擦拭她的伤口,“不过,郡主年纪轻贪玩闹,王爷王妃又宠着,行事难免恣意了些。有时郡主的吩咐若不合规矩,你大可不听,否则受罚的便是自己了。”熙蓝还未学会走路的时候明霜已在她身边伺候,对她的性情了如指掌。   “我记下了。”岳珈忍着疼,说道,“多谢提点。”   正说话间,熙蓝风风火火跑来,人还未入屋先喊道:“多福多福,我听二哥说你和七皇叔一起抓住了采花贼,真的吗?”   岳珈微微点头:“算是吧。”   熙蓝兴奋得直跺脚,有个这么本事的丫头以后就可以与宋二姐姐她们炫耀了。   “郡主怎么还没去毓秀堂,钟老先生该到了吧?”明霜提醒她。毓秀堂是熙蓝上课的地方,上元过后,学业便该继续了。   熙蓝吐了吐舌头,心里抱怨明霜记性太好,想浑水摸鱼都不行。那钟白先生为人刻板又严厉,上他的课最是无趣。她灵光一闪,笑眯眯看着岳珈:“多福你陪我去上课吧。”言罢拉起她的手往外跑,生怕被明霜发现自己的企图。   她一路小跑,到了毓秀堂门外时忽然停下,蹑手蹑脚绕到窗边,捡起花圃里的石头塞到岳珈手里,指着窗户里那个胡子发白的老头,悄声说:“你拿这个砸他,不用砸太狠,十天半个月来不了就成。”   岳珈咋舌,这郡主果真胆大妄为,那老先生瞧着该有五旬了,一石头下去哪还得了。   见她迟迟不动手,熙蓝又说:“你不用担心,你刚立了功,母亲不会罚你的。”她年前的功课还没写,要是被钟先生知道了又得打手板。   “奴婢怕拿捏不好轻重,万一砸重了,伤了人命可怎么好。”岳珈说道。   熙蓝虽不喜欢这个先生,但也怕真把人砸出个好歹,只得撇了撇嘴作罢,垂头丧气进毓秀堂。   钟白先生生得松形鹤骨,周身透着读书人独有的傲气。他原是前朝的翰林学士,因亲眷当中有人曾反对当今陛下称帝,为了避嫌便不再入仕。又因与肃王有几分交情,这才屈就当了熙蓝的先生。   “郡主何故来迟?”钟白看了一眼铜漏,面露不悦。   熙蓝低着头,吐了吐舌头,说:“一时忘了时辰,望先生见谅。”   钟白嗯了一声:“入座,下回不可再迟。”   “知道了。”熙蓝恹恹坐下,摊开《孟子》听钟白讲课。   钟白是个老派人,读起文章来总爱摇头晃脑。熙蓝只顾着数他的脑袋绕了几个圈,全然没将他的话听进耳里,倒是站在旁边的岳珈听得津津有味。   “今日的课先讲到这里。”钟白合上书,抚平书角。   熙蓝骤地来了精神,她最乐意听的就是这一句了。   “郡主把去年的功课交给老夫,便可以走了。”   熙蓝忽又垂下了头,心里暗叫不好。本以为钟老先生年纪大了记性不好,结果白高兴一场。   “我忘了。”熙蓝低着头说道,“明日再给先生送来。”   钟白并无怒意,熙蓝不肯在学业上用心也不是这一两日的事情。他拿着戒尺走过去,站在岳珈面前平静说了句:“把手伸出来。”   熙蓝毕竟是郡主,打不得,只能罚在奴婢身上,好让她们督促郡主用功。岳珈不得不伸出手掌,钟白下手颇重,十下戒尺打下来,掌心又红又肿。   出了毓秀堂后,熙蓝满面歉意,朝岳珈说:“多福对不起,连累你挨打了,疼吗?”   “不疼。”比起脖子上那一刀,打手板确实不算疼。   熙蓝撅着嘴,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写钟先生布置的功课,怕是明日仍得挨打。   她们回到杏棠斋时,正好遇上了怡国公的孙女宋漪和她的丫头问雅。宋漪穿着一身杏红色云纹襦裙,臂上挽着淡粉色绘花披帛,头上戴着与披帛同色的帷幔。   “宋二姐姐你怎么来了。”熙蓝眸光一亮,像是看见了救星一般,小跑着过去。   宋漪除下头上帷幔,露出清秀的脸庞,盈盈一笑:“我母亲来找王妃说话,我便跟来了。”宋漪的母亲与肃王妃是表姐妹,偶尔会来串门。   “你来得正巧,帮我个忙可好。”熙蓝挽着宋漪的胳膊,将她拉进杏棠斋。   “又要我帮你写功课是不是?”这已不是熙蓝第一次找她代笔,她的功课十之有八都是宋漪写的。   熙蓝咧嘴笑着:“宋二姐姐最聪明了,你要是不帮我,多福的手掌可该让钟先生打坏了。”   “多福?”宋漪停下脚步,秀眉微动,“可是那个与颂王一起擒了贼人的姑娘?”这件事情已在半日之内传遍长安城,并着她打颂王的事情一起被热议,人人都夸颂王胸襟宽广、知人善用。   “就是她,就是她。”熙蓝甚是得意,扭头招手让岳珈上前来。   岳珈微微福身朝宋漪问好,宋漪抬眸看她,不免有些讶异。本以为习武的姑娘应当生得壮硕粗鲁,却没想到是这般眉清目朗,姿容能将大半个京城的姑娘压下去。若是仔细妆扮起来,怕自己这个长安第一美人也不是对手。   虽然心中惊讶,但宋漪脸上依然笑得得体,继续与熙蓝朝书房走去。   “说吧,钟先生又给你布置了什么功课。”宋漪问道。   熙蓝嘻嘻笑了笑,说:“《孟子》尽心篇的感悟。”   宋漪早已熟读四书五经并二十四史等,诗词歌赋亦不逊男子,不仅是长安第一美人,更是第一才女,一篇感悟自然难不倒她。她道:“我帮你写便是了,你且玩去,留个丫头帮我准备笔墨便可,省得你在这儿闷着又扰我思绪。”   “好。”熙蓝更加欢喜,在这儿看她写字确实无趣,正好可以去母亲那儿找表姨母。于是便将岳珈留下,自甩着袖子离开。   岳珈取了墨锭研墨,宋漪坐在一旁用茶,问她:“听闻颂王用你引出了采花贼人是吗?”   岳珈应了声是,低着头继续磨墨。   “颂王是如何制服贼人的?”宋漪仰慕颂王已久,却又没多少机会能见上,今日跟着母亲来肃王府,也是想听一听颂王的威风事迹。   岳珈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宋漪,宋漪听得入神,心底对颂王又多了几分崇拜。   “墨磨好了。”岳珈放下墨锭,请宋漪动笔。宋漪站起身,理了理衣裳与披帛,走过去看了一眼砚台后拧起眉心,并无入座之意。   岳珈不解,看了看那方砚台,仍不知有何处不妥。只听她的丫头问雅说道:“我们家姑娘写字只用辟雍砚,墨汁要将油烟墨和松烟墨掺着用,笔必须是狼毫。你这些东西,我们姑娘可写不出字。”   岳珈哪里知道宋二姑娘写字还有这么多讲究,只得按着问雅所说重新准备。   文房四宝准备妥当后,问雅先过去瞧了一遍,自将墨砚的位置调了调,才向宋漪说:“可以了。”   宋漪方起身过去,抻着衣裙缓缓坐下,提笔蘸墨。   岳珈微微侧头去看她写的文章,宋漪的字是蝇头小楷,字迹工整娟秀,看着赏心悦目。   “你看得懂吗?”问雅轻蔑说道,“还不去添茶,真没眼力。”   岳珈讪讪应是,忙去给她沏茶。待她将茶端上来时,宋漪早已离去,只在案上留了篇文章。   熙蓝从肃王妃处回来,欢喜地照着宋漪的文章重抄一遍,心说钟先生看了这文章定要去向父亲夸她长进了。   次日上课时,熙蓝早早到了毓秀堂,双手将文章交给钟白,期待着他的夸奖。   钟白捋着山羊胡子看她的文章,初时确有欣慰神色,后来却又黯下来了,最后转为了怒意。他将那文章用力往桌上一拍,面朝着岳珈斥责道:“这文章是宋二姑娘所写吧?”   熙蓝讶得双眼圆睁,怎么就被发现了?   钟白气得胡子发颤:“人家祖父的名讳里有个‘谨’字,通篇文章但凡出现这字都是减了两笔,你竟连这也照抄!”宋漪也曾是钟白的学生,一眼便看出这是她代的笔。   岳珈暗叫不好,瞧这先生气得面色涨红,今日怕是不只十个手板了。   “老夫知你无心治学,也不勉强你学得宋二姑娘那般本领,可你这般……这般……”钟白急促喘气,捋着自己的心口半晌缓过了劲,摇着手有气无力地说了句:“老夫教不来,这就去向肃王请辞。”   言罢便要出去,熙蓝吓得赶紧跑上去,张开双臂挡住门口:“不行,您不能去!”她父亲的身体本就不好,要是知道自己把钟先生气跑了哪,岂不该加重了病情。   “多福,快把人绑起来。”熙蓝朝着岳珈喊道。   岳珈一脸惊愕,立在原地没动。倒是钟白听了这话愈发气恼,别人三顾茅庐请他当先生他都推拒了,在这毓秀堂里反倒还要被自己的学生绑起来,真真是欺人太甚。   他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指着熙蓝说不出话来,斜着身子踉跄两步,忽地倒下了。   岳珈怔营,这祸又得记她头上了。 第6章 照韫   钟白被熙蓝气倒后,卧床不起。肃王妃得了消息吓得面色煞白,钟先生桃李满长安,若是事情传出去,熙蓝的名声可就毁了。   “我的好闺女,你也不小了,可不能再这么胡闹下去。”王妃苦口婆心,“你瞧瞧宋漪,谁见了不夸她端庄得体?女儿家就得是那个模样才好。娘也不指望你能如她那般满腹诗书,就盼你少几分闹腾,多几分娴静,别将来被婆家人指点,说咱们肃王府教女无方。”   熙蓝点着头,心上仍没当回事,撒着娇央肃王妃不要生气。   王妃舍不得向女儿说重话,微一叹气,朝边上站着的岳珈说道:“郡主年纪小不懂事,你们当奴婢的得多规劝才是。”   “是。”岳珈点头,心说在杏棠斋当差可没明霜说的那般轻松。   王妃还要继续训话,正见长子元照韫过来了,瞬间怒气全无。   元照韫穿着一身水色襕衫,肩上落着几片薄雪,入屋后暖气一熏,化开点点水迹。他眉目清和,言谈举止中透着超脱世外的淡然。他朝肃王妃问了安,朝熙蓝浅浅一笑,又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岳珈。   岳珈心微一颤,元照韫的眼眸黑亮深邃,唇边总带一丝若有若无的暖笑,令人如沐春风,恍惚三月阳春已至。   “母亲莫恼,我已去钟先生府上拜会,替熙蓝赔了罪,钟先生说他不会怪责熙蓝的。”元照韫向来疼爱妹妹,一得知了事情立刻备了厚礼去探病,挨了钟白好一顿教训才平息下来。   肃王妃捋了捋心口,气已消了许多。   “不过,钟先生年迈,这一病后已打算回老家休养,不再授课了。”元照韫看向熙蓝,这已是她气跑的第三个先生了。熙蓝朝他吐了吐舌头,没人上课更好。   肃王妃蹙眉,再要给这调皮任性的闺女找个先生并不容易。   “不如往后由我来教熙蓝。”元照韫说道。钟白方才训的在理,熙蓝被他们宠惯了,若不趁早纠正性格,耽误的岂止是学业。   熙蓝虽然任性,倒还乐意听她大哥说话,若是照韫来教自然是好。王妃思量了片刻,道:“如此也好,只是太辛苦你了。”元照韫白昼要去工部当差,若再担了熙蓝的先生,便更劳累了。   “不妨事,我只当温故知新。”元照韫招招手唤熙蓝过来,问她,“你答不答应。”   熙蓝咧嘴而笑,拱着手躬身说:“先生好。”   元照韫温和一笑,又与王妃说了会儿话,才领熙蓝去千竹苑上课,岳珈跟着过去。   夕阳西下,华灯初上,几片飞雪游走在昏黄灯光里,偶尔落入游廊,栖息在人肩上。   岳珈拍去身上雪片,望着点点雪花出神。以前每逢雪天,她与哥哥总会坐在灶边取暖,顺便烤几个地瓜。她最怕烫了,哥哥会帮她剥好皮放在碗里,让她边暖手边吃。不知哥哥现在在突厥过得如何,突厥的天气应该比长安更冷吧。   千竹苑里,燕碧早已伸长脖子等着照韫,老远看见他与熙蓝的身影笑着迎上去,然而笑脸在看见岳珈时骤地一变,转瞬又恢复了过来,问道:“爷回来了?用膳了吗?”   “用过了。”元照韫答她,继续往书房走去,见书房门上落了锁,又问,“我不是说过了,里头没什么值钱的,不必上锁那么麻烦。”他的语气没有半分责怪,平静得像在与平辈的友人说话。   燕碧从袖子里取出钥匙,将锁打开,说道:“怕下人们毛躁,进去把爷最宝贝的书弄脏了。”她将房门推开,站到一边让元照韫与熙蓝进去。岳珈跟在熙蓝身后,燕碧伸出一只胳膊拦住了她。   “让她进来吧。”元照韫说道,“多个人陪着熙蓝读书,没那么闷。”   燕碧悻悻,将胳膊甩了下去。   “你可识字?”照韫问岳珈道。   “识得。”她在庆州时常帮开私塾的温先生做些杂务,顺带旁听他上课。   照韫满意点头,让她和熙蓝一起坐下听课。   这座书斋共两楼,二楼用以藏书,一楼则是书写诵读之地。几案、书架等用的都是酸枝木,墙上挂了颜真卿的《自书告身》与顾恺之的《洛神赋图》。   “钟先生教到哪了?”照韫问熙蓝。   “《孟子》。”   “哪一章哪一节?”元照韫取了书来,翻了翻。   熙蓝支支吾吾,她并没认真听钟白讲课,转过头小声问岳珈:“你记得吗?”   “尽心篇第十二节 ,‘以佚道使民’。”岳珈记得清楚,她在庆州时也正好学到《孟子》,故而钟白先生授课时她听得十分认真。   元照韫听到了她们的对话,无奈摇头,丫头都比她用心听课。他问岳珈:“你叫什么名字?”识文断字的丫头并不常见。   “她叫多福。”熙蓝抢先答道,怕被照韫知道岳珈的身份,把她赶了出去。   照韫唇角微动,又问她:“会写字吗?”   岳珈点点头:“但写的不好。”练字要耗不少纸墨,她以前只能拿师兄们用过的纸,在空白处练一练。   元照韫帮她备了纸笔,说:“我这儿只有一本书,你将后面几节抄下来用。”   岳珈接过他递来的书本,翻到那一页,提笔抄录。她的字刚劲有余,流畅不足,但字字工整,已算难得。   燕碧端着两碗热腾腾的银耳梨汤进来,在熙蓝与照韫案头各放了一碗,说:“爷您授课辛苦,喝些梨汤润润喉。”   “有劳。”元照韫只顾看着岳珈写字,并未抬头。   燕碧暗暗不悦,正要出去时,却见元照韫将自己的梨汤端到了岳珈桌上,气得她几乎将手上的帕子拧碎。   元照韫授课生动有趣,常列举实例解说,一堂课下来,不只岳珈受益匪浅,连熙蓝这个不好学的也记住了。   “今日的课就到此。”元照韫松了松双肩,转身去架子上翻找东西。   岳珈将案上纸笔收拾整齐,正要陪熙蓝回杏棠斋时,元照韫忽喊了一声:“你等等。”   他将一樽雨过天青釉的小瓷瓶交给岳珈:“见你颈上有伤,这金创药功效极好,你试试。”   岳珈接过瓷瓶,福身道谢,心说这瓶金创药似乎与颂王赏的一模一样。 第7章 婚宴   翌日,晚膳过后,熙蓝拉着明霜在院里踢毽子,燕碧过来传话,请熙蓝去千竹苑上课。熙蓝应了声“知道了”,脚上动作依旧。   “郡主别玩了,莫让世子爷久等。”明霜站定脚,不再接她踢了的毽子,绑着白色鸡毛的毽子噔地落地。   熙蓝十分不满,撅着嘴跑过去捡起毽子,朝屋内喊多福。   岳珈正收拾着桌子,听见熙蓝喊她以为是要去上课了,急匆匆出来,却听熙蓝说:“你陪我踢毽子吧。”   “奴婢不会踢。”   “我教你。”熙蓝将鸡毛毽子朝上一丢,熟练地踢了起来。   明霜一把抓住飞起的毽子,说道:“郡主该上课了,回来再玩。”   “我不。”熙蓝跳起来要抢毽子,奈何个头没有明霜高,怎么也碰不着毽子,倒把自己累出一头汗。她气呼呼喊岳珈说:“多福,帮我把毽子抢回来。”   岳珈微微一笑:“奴婢也不会抢毽子。”   熙蓝气得两腮胀鼓鼓,跺脚说:“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   “谁欺负你了?”元照韫亲自过来逮她。   熙蓝骤地蔫了,垂着头朝元照韫走过去,撞在他怀里,撒娇说:“我不想上课,不想读书,就想踢毽子。”   元照韫唇角微升,抚着她的脑袋,道:“那你想不想去安福姑姑的婚宴?”   熙蓝闻言猛地抬起头,他们的姑姑安福公主要嫁给怡国公的孙儿宋锴,熙蓝怎会不去凑这热闹。   “你的唐诗宋词还记得几首?宴上若是要行飞花令你可接得住?又打算借口更衣躲一整天?”元照韫一连三问,说得熙蓝接不下话,他又道,“不想被人笑话,就乖乖跟我去恶补。”   熙蓝撅嘴点头,宋二姐姐她们总爱玩飞花令,她肚子里那点墨水怎么跟人家比,回回都被取笑。   照韫牵着她的小手,又朝岳珈说:“你也一起吧。”   三人往千竹苑去,元照韫已将行令常用的诗词写下,一式两份,又耐心讲解,让她们好好背下。   然而三日时间哪里能记住多少诗词,到了安福公主成婚那日,熙蓝仍是没有底气,只能在心底求漫天神佛保佑,让宋二姐姐她们换个别的玩。   安福公主是陛下最年幼的女儿,嫁的又是三大世家之一的宋氏,排场自然弱不了,整个长安大街弥漫着喜庆的硝烟,炮仗的红纸铺了一路。   岳珈与熙蓝坐在马车上,熙蓝挑开车帘张望。马车越走越缓,在离安福公主府还有一条街时直接不动了。熙蓝探出脑袋望去,前路被各府的马车堵住了。   熙蓝闷闷摔了车帘,说:“骑马去多好,哥哥指不定都吃上宴席了,咱们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呢。”   岳珈手指挑开帘子望出去,骑马确实过得去。   一匹骏马从她们的马车旁经过,马上的男子停下来,低头望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玩味。岳珈心微一跃,将帘子放下挡住他冒犯的目光。安福公主的婚宴,玉安公主的儿子自然也是要出席的。好在那日自己进城时蓬头垢面,康宝丰应该认不出她。   马车挪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公主府。熙蓝挽着肃王妃的胳膊进去,新郎官宋锴与他爹娘在门口迎客。   一番客套后,小厮领着她们往小花园去。公主府设了两处宴席,男宾们在前院,女眷们则安排在内院小花园。   肃王妃还未入席,先与几个命妇攀谈了起来。熙蓝觉着无趣,现下离开席还早,她便拉着岳珈四处逛。正伸长脖子看池中锦鲤时,突然有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朝她飞奔过来,伸着胳膊要将熙蓝推下去。   岳珈眼疾手快,挡在熙蓝身后,那姑娘的手便打在了她身上。   那小姑娘仍不死心,想将岳珈和熙蓝一起推下去。使了吃奶的劲儿,却没能推动岳珈分毫。   熙蓝已反应了过来,气呼呼说:“康宝意,你又要捉弄我!”   见事情告败,康宝意收回了胳膊,朝熙蓝做了个鬼脸,若无其事回到母亲玉安公主身边。熙蓝仍旧忿忿,不敢再在池边逗留,回肃王妃那儿告状。   肃王妃得知女儿险些被推进水里十分气愤,可毕竟这是喜庆的日子,熙蓝也没被伤着,她去讨说法反而不占理,只得安慰熙蓝莫要生气,往后离水池远些。   直至宴席开始,熙蓝依然忿忿不平,偏她与康宝意还坐一桌吃席,两人大眼瞪小眼,都是一副要打人的模样。   康宝意瞪累了,哼了一声,朝同坐的几人说:“我们来行酒令吧。”她摆明了要让熙蓝难堪。   “别了。”边上的宋漪说,“时辰这么早,不是吃酒的时候。”她说话时眼睛看向了熙蓝,谁都明白她是在为熙蓝找借口。   哪知熙蓝毫不留情,一拍桌子,说:“时辰早有什么关系,行令就行令。”她说得信心满满,身后的岳珈不禁担心,康宝意就坐她前一位,若有意要为难她,她那点墨水如何应付得来。   “连你都不反对,那咱们就开始吧。”康宝意道,“既然是我提的行令,就由我开始。”其他人并无异议,岳珈轻戳熙蓝后背,想提醒她强占先机,然而熙蓝只是伸出爪子挠了挠,完全没领会到岳珈的意思。   康宝意继续道:“今日是安福公主成婚,那就以‘福’字为引。”她略一沉吟,道了句“福钟恒有兆”。   这便到熙蓝接了。   熙蓝刹地慌了神,她背了不少诗词,却想不起半句带“福”字的。   岳珈悄悄拉起她的手,在她掌心写字。   “祸福安可知。”熙蓝扬声诵读,得意洋洋。   “这是什么诗?可别是你杜撰的?”康宝意并不记得有这样一句诗,咬定是熙蓝胡说。   “是白乐天的《青冢》。”宋漪道,“祸福安可知,美颜不如丑。”   康宝意无话可说,接着便该宋漪的姐姐宋淇了。宋淇文采不如妹妹,康宝意出的令又刁钻,她半晌没想出句诗来,只得认栽饮酒,引来众人一阵笑。   方才岳珈在熙蓝手心写字,宋淇看得一清二楚。平素有熙蓝这个草包在,她的令再差也不至于被嘲笑,如今熙蓝找了帮手,连累她出糗,宋淇难免不忿,故意将手边的醋碟子往边上推,看准了岳珈靠近,将醋打翻,泼在她衣服上。   “哎呀。”宋淇捂着嘴,“我不是故意的。”   岳珈低头看着自己裙上的污渍,虽然明知道这位宋大小姐是存心的却也无可奈何。   “你快下去擦一擦吧。”宋淇不怀好意说道。   “没事没事。”熙蓝慌张不已,岳珈一走谁来帮她接酒令,“回去再换衣服就好了。”   “那怎么行。”宋淇不依不饶,“一会儿教旁人看见了,岂不该说你们肃王府的丫头连衣裳的脏兮兮的,多不好。”   宋淇给康宝意使了个颜色,康宝意猜出了个大概,也道:“你这么怕她走开,莫不是她走了你就接不上酒令了?”   “当然不是。”熙蓝仍旧嘴硬,朝岳珈说,“你下去吧。”   岳珈暗暗叹气,既是熙蓝要她走,她也只能离开了。   她向公主府的下人问了路,自去后院找到水井,打了一小桶水上来,用帕子沾着将裙上污渍洗去。   公主府的下人都在前边忙活着,后院冷冷清清,岳珈坐在台阶上扬着裙摆,好让水迹早些干透。   “你果然在这里。”方才岳珈往后院来时,正好被康宝丰看见。他知道此处人少,寻了借口过来。   岳珈一看见他就觉反胃,立刻起身要回前边去。康宝丰伸出胳膊拦住她的去路:“上回在城门口看见你,只觉得身材不错,没想到模样也这般俊俏。”   岳珈诧异看他,她当时那般模样,他竟也认得出来。   “爷我有个本事,不用看脸,看一眼身形就能认出人来。”说话间伸手要去捏她下巴,岳珈闪身躲开。   “躲什么,给熙蓝那蠢丫头当奴才,还不如到我那儿去,我保证不会亏待你。”言罢又要去拉她的手,岳珈又退了两步,喊了句:“让开!”   “我若不让呢?”康宝丰眯眼笑着,步步逼近,将她逼到柴房门口,“反正此地无人,不如……”他将柴房的门推开,双手朝岳珈伸去。   岳珈已无退路,先下手抓住他的左臂,闪身向后用力一拧,只听得康宝丰一声低沉的叫喊,胳膊已脱臼了。岳珈迅速朝外跑,想着若是康宝丰要追究,她打死不忍便是,反正也没人瞧见。   正如是想着,立刻就撞见了人。   “见过王爷。”岳珈咽了咽唾沫,额头直沁冷汗,怎就碰上颂王了。   “跑什么?”元荆正好路过,见她一副心虚模样,裙上还湿了片水迹,心生怀疑。   此时康宝丰已扶着胳膊追了出来,见颂王也在,斜挑唇角,道:“王爷来得正好,此女伤了我,你帮我作证,让元照韫把人给我。”   岳珈背上的贴身衣物已然湿透,后悔不迭。眼下被人逮个正着,若康宝丰真去找元照韫,她就便是死路一条了。   元荆挑眉看了眼岳珈,收回目光,漠然道:“被一个姑娘拧了胳膊,不嫌丢人?”   康宝丰闻言脸上蓦然涨红,又不敢与元荆作对,讪讪无话。   岳珈暗暗庆幸,好在这位王爷是个不爱搀和事儿的。   “你。”元荆又看向岳珈,“跟我过来。”   岳珈头皮一麻,元荆已迈步朝前,她忙跟了上去。心里猜想着他找自己何事,不会又是引蛇出洞的之类的事情吧?   “上前来。”元荆刻意放慢步伐,让岳珈与他并肩,“脖子好了?”   “好了。”岳珈答他,想了想又补充说,“多谢王爷赏的药。”   元荆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到小花园路口时忽然停下,伸手进袖中探半晌,又低头将腰间的白玉玦解下,递给岳珈:“拿着。”   岳珈怔怔,好端端送这么贵重的东西给她做什么?   “不想死太早就拿着。”元荆面色冷淡,“难道你以为自己能与敬国公府作对?”若康宝丰要对付她,照韫也未必能保得住人。他刻意选在这个地方,为的便是那些喜欢议论事非的妇人们看见,好令康宝丰知道此人动不得。   岳珈接过那枚玉玦,福身道谢,隐约感觉背后的道道目光如刀如剑。座中贵女,有多少人盼着当颂王妃,将来好母仪天下。 第8章 针对   岳珈系好玉玦,回去找熙蓝。熙蓝已喝得醉醺醺的,仍吵着要继续行酒令。眼下众人哪还有心思玩什么飞花令,眼睛全盯着岳珈。   “你和颂王爷交情匪浅呀?”宋淇最先忍不住,开口问她。   “几面之缘,岂敢妄谈交情二字。”岳珈垂着头,元荆这是把她从一个火坑里捞起来,丢进了另一个。   “既无交情,王爷为何送你玉佩?”这回说话的是康宝意的姑姑,敬国公的小女儿康织。   “奴婢不知。”   几个高门小姐你一言我一语,问得岳珈应接不暇。   “快天黑了,咱们去瞧新娘子吧。”宋漪故意将话题引到别处,几个年纪小的姑娘闻言纷纷应和,结伴着要去看新娘。   岳珈松了口气,再看熙蓝,歪在椅上睡着了。   宋淇离席之前先拿眼神剐了岳珈,原先就觉得这丫头生得过于招摇,没想到还招了颂王的青眼。她故意酸宋漪:“那丫头生得可比你还好看呢,你长安第一美人的名号怕是要让贤了。”宋淇素不喜欢宋漪这个妹妹,正因她的存在,长安城里人人只知怡国公府有个宋二姑娘,完全将她这大姑娘忘了。   “大家玩笑时起的诨号,妹妹岂敢以此自居。”宋漪淡淡说道。   公主府的管事安排了客厢给熙蓝休息,岳珈正要抱熙蓝过去,肃王妃正好过来,见状忙拦她:“别,若是闪着了可怎么好。”又招手唤了个婆子来抱,毕竟自家这丫鬟现在是颂王看上的人,她哪还敢怠慢。   肃王妃态度转变之快令岳珈愕然,元荆这一块玉玦把她摆到了既安全又别扭的位置上。   她陪着熙蓝在客房里休息,房外不时有人借故路过,探头探脑想一睹颂王看上的丫头究竟是个什么模样。长安城里谁不知道,自从五年前颂王妃过世后,颂王府上连个姨娘都没添过。有人说他是过于思念已故王妃,也有人说他压根就不好女色,不论是哪一种,现在似乎都因为这个婢女而改变了。   睡梦里的熙蓝被她们吵得不能安睡,不停扭动身子,嘤嘤嗯嗯的叫着。   岳珈索性走出屋外去,让想看的人尽情看,免得吵扰熙蓝。她一出房门,那些人反而惶恐地散了,像是她会吃人一般。   岳珈耸肩,倚在门外的红柱子上拨弄玉玦上的黄色流苏。背后仍有人在小声议论,听不清内容,苍蝇哼哼似的,讨嫌得很。她忍着不回头,闭上眼睛默默背诵元照韫教的诗词。   一阵平缓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步伐有力应当是个男子。岳珈以为是元照韫来找熙蓝,睁眼回头,却是个生人。   来者是个年近弱冠的少年,文质彬彬。那人朝她礼貌一笑,问道:“小熙蓝还没醒吗?”   “还没。”岳珈答他。   那人将手上拎着的蓝布包裹给她,说:“帮我把这个给她。”蓝布是江南特产的绸缎,里头裹了个四四方方的木盒。   “不知公子尊姓大名?”不明来历的东西,自然不能先收下。   “薛声。”他道,“小熙蓝的舅爷。”   岳珈初时以为他在说笑,他的年纪瞧着与元照韫差不多。但再一想,之前听明霜提过,肃王的生母是当今皇后,皇后的父亲则是穆国公。穆国公早年膝下无子,五旬以上才与继室有了儿子薛声。故而,薛声年纪虽不大,却是当朝的国舅爷,与皇帝平辈。   “我刚从江南回来,许多事情要忙,且抽不出空去肃王府。这是之前答应给小熙蓝的礼物,你先帮我给她,省得她惦记。”他陪母亲回江南探亲,刚到长安便赶来安福公主的婚宴,顺道把熙蓝的礼物带来。   岳珈接过包裹,薛声拱手道了谢,径自离去。这位国舅爷说话行事毫无架子,实在罕见。岳珈掂了掂包裹,份量不轻。她推门进屋打算先将东西放下,发现熙蓝已经睡醒了,正坐在床上揉眼睛。   见她手上拎着个大包袱,熙蓝含糊不清地问:“这是什么?”   “国舅爷让交给郡主的。”她将包裹给了熙蓝,熙蓝迫不及待拆开。木盒里装的是瓷制十二生肖,个个色彩艳丽、栩栩如生。   熙蓝甚是欢喜,将十二只生肖挨个捧出来欣赏,说:“小舅爷眼光就是好,真好看。”   那边厢,薛声向新郎官告了辞,准备回自家的穆国公府。小厮谷雨跟了上来,薛声悄声吩咐他:“去查查那个婢女的来历。”颂王那般刻意,当中定有什么玄妙之处。   熙蓝醒后,肃王府一行人也打道回府了。因时辰不早,熙蓝又喝了酒,元照韫今日便不打算授课。熙蓝暗暗欣喜,迫不及待要回屋玩她的十二生肖。   “多福。”元照韫朝岳珈说,“你随我去千竹苑取份诗集,敦促熙蓝明日背下来。”   熙蓝瞬地蔫了,眼睁睁看着岳珈随照韫走了,自有气无力抱着木盒回杏棠斋。   一路上,元照韫一语不发,岳珈亦步亦趋,亦没有说话。两人一前一后踏入书房,元照韫并没去取什么诗集,而是喊了她一声“岳姑娘”。   岳珈并不诧异,不管熙蓝给自己改多少次名字,她的户籍和罪状上的名字都是岳珈。   “你哥哥的事情,我一直想与你说。”原本岳珈进王府的时候他就想告诉她了,哪知熙蓝把人要走了,他一直没有机会单独和她谈起此事。   “我哥哥没有投敌,对不对?”岳珈眼眶微红,她从来就不相信哥哥会投靠残杀他们父亲的突厥人。他曾在父亲坟前立誓,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将突厥人赶出大数,他怎么会食言。   元照韫点头,道:“当时那一战敌我悬殊,不论怎么打都没有胜算。岳琛主动请缨,提议趁此机会潜入敌营,刺探军情以便将来可以把突厥人一网打尽。”   岳珈释然而笑,她的哥哥果然是个英雄。   “不过。”元照韫面色渐地沉重,“此事风险极大,我不知道岳琛什么时候才能成功,甚至能不能成功。”这是一条不归路,若是身份败露,英雄忠骨或将永埋异乡。   “一定会成功的。”岳珈扬起头微笑看着元照韫,“我相信他。”   元照韫亦是一笑:“我也信他。”岳琛有勇有谋,照韫相信有他里应外合,突厥人嚣张不了多久。   “因为此事连累你背井离乡还入了奴籍,新年也未能过好,是大数亏欠了你。”元照韫深深躬身,保家卫国是男儿事,但未免突厥人起疑,又不得不这么做。   “我亦是大数子民,孟子曰:‘以佚道使民,虽劳不怨’,不是吗?”这是《孟子》尽心篇第十二节 ,元照韫给她上的第一课。   元照韫笑容更深,没想到岳珈如此明事理。他道:“你哥哥临去之前,唯一的牵挂便是你。我答应过他,无论此事成败,我都会替他照顾你。”   “多谢世子。”岳珈躬身,还了他一礼。 第9章 眷顾   初春的早晨寒意仍存,朝旭浅淡,曙烟清冷。岳珈抱着铜盆去给熙蓝打洗脸水,走到转角处时听见几人在议论。   “颂王爷会看上一个婢子?”一个婆子惊讶说道,“那将来岂不该成宫里的娘娘了。”   燕碧冷哼一声:“凭她?只怕人家颂王爷是瞧她会功夫,图个新鲜而已,一个罪奴出身的人,还想爬龙床吗?”   岳珈无声叹气,转身绕道。当初突厥那场仗,元照韫是副将,颂王是主帅,所以哥哥假意投敌的事情颂王必定也是知道的。她现在所得的眷顾,都是因为哥哥的缘故。让她们误会颂王对她有意,总好过事情败露,危害哥哥性命。   她端着热气腾腾的洗脸水回去,还没进熙蓝的房间,明霜已快步过来,将她手中的铜盆接过去,说:“你回去休息吧,我来服侍郡主。”   “可今日该我当值的。”   “让玉露替你了。”明霜说,“你直管去休息,若要出府也没关系。”   “我能去哪儿,劳累玉露做什么。”岳珈仍要去侍候熙蓝,明霜急道:“这是王妃的意思,你就别教我为难了。”肃王妃昨夜特地吩咐她,往后要把岳珈当菩萨供着,粗活累活都不能让她沾。   岳珈明了,只得放手让明霜去忙,独自立在阶下晃了晃双臂。这个时辰回去睡觉定是睡不着的,不干活真不知该如何打发时日。   正此时,肃王府二公子元照彦急匆匆过来。岳珈福身行了个礼,说:“郡主还在梳洗,二公子稍候。”   “我不找她。”元照彦通身打量岳珈,目光在她腰间的玉玦上顿了片刻,问她,“你就是多福?”   岳珈点头应是,元照彦欢喜道:“正好,你跟我去个地方。”   “去哪?”   “你去了便知。”照彦匆匆忙忙没时间与她细说,催促她快走。正好岳珈无所事事,便跟着他出去了。   元照彦领着她出府,一人一马往平康坊去。   平康坊是长安城秦楼楚馆云集之地,此处夜夜笙歌,到了白昼反而寂静冷清。   岳珈缓下马蹄,张望着两侧铺子的招牌,已明白这是何地,纳闷元照彦带她来此地作甚。   只见元照彦在一家名为春风楼的店门前停下,敲门许久才有个睡眼惺忪的中年妇人来开门。   “是您呀。”妇人打着哈欠,甚不耐烦,“都说了,人不能给您,闹也没用。”   元照彦指着马上的岳珈,喘着大气说:“你知道她是谁吗?”   妇人眯着眼望过去,高头骏马上坐着一个妍丽女子,瞧着气度不俗,却是个婢女打扮。这般姿容,若入她春风楼好生妆扮一番,定要夺了半座长安的男人的魂。   “她可是颂王爷的人。”元照彦说道,“你再不把人给我,我就带她去颂王那儿告你的状,你这春风楼暗地里做的什么见不得光的营生,心里没数吗?”   妇人面色变了变,昨夜就听几个来吃酒的爷议论,说颂王看中了肃王府的一个丫头,莫非就是眼前这人。她打了个激灵,困意瞬间都散了。她们春风楼里的姑娘有不少都是黑市里买来的,因在官府那儿打点过,一直平安无事。可那位颂王爷油盐不进,他若要较起真来,关门歇业是小,吃牢饭可不是玩笑。   岳珈这才明白元照彦带她来这儿做什么,心下有些好笑,这位二公子倒是个多情之人,为了讨个娼妓还得把颂王搬出来。   那妇人左右为难,软了声气,央照彦说:“您这不是要逼死我吗?康二爷钱都给了,说好了今晚给佩玉、鸣鸾梳拢,您这会儿把人带走了,康二爷不得把我这儿砸了。”她得罪不起颂王,也同样得罪不起敬国公府。   “她们两个本就是清倌人,你逼她们卖身还有理了?”元照彦怒气冲冲,康宝丰仗着权势横行无忌,已不知祸害了多少姑娘。佩玉与鸣鸾身世凄苦,不得已委身风尘,元照彦实在不忍见她二人被逼入苦海。   “这哪是我逼的呀,康二爷要的人,我不给能行吗?”妇人一脸委屈,合着手上下拱,“您要找知音,我再帮您物色两个,就别为了佩玉她们劳动颂王爷了。”   “不行!”元照彦态度坚决,一拳打在门上,吓得妇人一个哆嗦。他道:“我今日一定要带她们走。”说话便要闯进去找人,妇人拼命拦住。   正巧,康宝丰也来了。   康宝丰昨日被岳珈拧了胳膊,疼了一夜没来寻花问柳,今个醒来不见疼,便来平康坊打算将佩玉、鸣鸾那两个丫头梳拢了,以解昨日之恨。   见岳珈也在此,康宝丰隐约觉得胳膊发疼。那妇人见他来了,赶紧上前去告状。反正把人给谁她都有银子收,怎么争怎么抢便看他们了。   康宝丰听说元照彦要带走他的人,上下牙齿磨得咯咯响。   元照彦昂头挺胸,朝他说:“我今日一定要把她们带走,你奈我何?”   康宝丰一声冷笑:“我不让你带走,你又奈我何?”   “那就请颂王来评理。”元照彦看向岳珈。   岳珈抚了抚腰上的玉玦,她也曾差点落进康宝丰的手里,自然不希望旁人受他荼毒。扬起头朝康宝丰说了句:“康二爷,胳膊可还疼?”   康宝丰脸上一红,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左臂。   岳珈暗暗得意,让一个讨嫌的纨绔子弟抬不起头,真是解气。她又朝那妇人说:“把那两位姑娘带出来,康二爷若硬要把人带走,咱们上衙门理论去。”   妇人见康宝丰没异议,更觉这个女婢厉害,不敢不听她的话。转身进了春风楼,将佩玉与鸣鸾二人带了出来。   她们出来时,康宝丰早已离开。   岳珈与元照彦牵着马,带佩玉与鸣鸾出坊,她们两个一路不停道谢,元照彦却没有多少喜色,反而满目的感伤。他从怀中取出一袋钱币交给二人,说:“我只能帮你们一时,难保康宝丰贼心不死,你们赶紧离开长安,去别处谋生吧。”   岳珈诧异,原以为元照彦辛苦将人救出苦海是要留在身边红袖添香的。   他们走出平康坊不远时,迎面遇见了薛声。   薛声刚办完大理寺的差事,远远看见了照彦与岳珈,驱马过去打招呼。   元照彦面露喜色,道:“小舅爷,遇见你正好。”   薛声停了马,扫了一眼那两个衣着暴露的女子,已猜出大半。   “你帮我送多福回去可好。”没等他答应,元照彦已拿过了岳珈手里的马绳,让佩玉和鸣鸾坐上去,自跃上马背,“我送她们出城,安置妥当了再去你府上道谢。”   对于元照彦过河拆桥的做法,岳珈心里略有微词。不过他对佩玉鸣鸾的仗义,倒也值得敬佩。两相抵消,也就无话了。   “去吧。”薛声笑笑,他正想寻个机会接近岳珈,这倒正和他心意。于是便下了马,陪岳珈往肃王府走去。   “国舅爷不必送我,我认得路。”   “还是送送吧。”薛声边走边说道,“今天的事情,别告诉旁人。”   岳珈本就不是多舌之人,点头应是。   “其实,照彦不是肃王妃所出。”薛声忽然说道,岳珈微怔。   “照彦的生母原是平康坊的清倌人,和肃王珠胎暗结,生下了照彦。大约是不希望照彦因她的出身而被人嘲笑,把孩子给了肃王妃,人就不知所踪了。”   难怪照彦会不惜和康宝丰作对,硬要把佩玉和鸣鸾带出来。不过:“国舅为何要告诉我?”   薛声侧过头朝她微微一笑:“因为这不是照彦第一次救风尘,只怕往后还会再借你来狐假虎威。”   岳珈咋舌,不知当喜当悲。   薛声继续朝前,问她:“你是刚到的长安吧?”他明知故问,岳珈的身世他早已查得一清二楚。   “是。”岳珈答他,以为他也要问颂王的事情。   薛声只是一笑,说:“长安城比别处都复杂,下回照彦再找你,不要答应。得罪一个人,或许会有另一个人帮你,但若得罪了一群人,可就不好办了。”这话并没骗她,若是敬国公府和怡国公府联手,颂王只怕不会冒着得罪两大世家的险去救她。   岳珈心里一个咯噔,昨日宋淇已是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她与康宝丰又结了仇,若是将他们都惹急了确实后果不轻。   “多谢提点。”   薛声没再说话,唇边依然挂着笑容。岳珈身为叛将家眷,却能进肃王府放熙蓝的婢子,这已是十分蹊跷,他猜想岳珈的哥哥岳琛应当是诈降。不过,颂王对她的照拂可未必全因岳琛。他太清楚颂王为人,若不是真动了心思,怎会任由旁人去揣测他与一个婢女的关系。   作者有话说:   薛声万万没有想到,后来真的有一群人要对付岳珈,但素,也有一群人要帮她,其中还包括他自己 第10章 蓝天   融融春光里,点点杏花绽在枝头,将杏棠斋铺成了花海。岳珈坐在树下,伸手接了片飘落的杏花。捧在掌心端详半晌,又吹气将它送走。   看着明霜、玉露忙前忙后,她却无所事事,只能坐在树底下发愣。   如今肃王府的人把她当怪物一般,半点活儿也不敢让她做。她虽不愿当伺候人的奴婢,可这般清闲也实在难受。   熙蓝一阵风似地跑过来,带起脚下落英纷纷盘旋。她立定在岳珈面前,睁着圆滚滚的眸子不可置信地问她:“母亲说七皇叔喜欢你,真的吗真的吗?”那日她喝得迷迷糊糊,错过了颂王赠玉的事情,直至今日肃王妃交代她要对岳珈好些,她才知道了此事。   “郡主可别听信那些流言,我哪里能入得了颂王爷的眼。”   “怎么不能了。”熙蓝跺了跺脚,“你生得好看,又会功夫,还会接酒令,比宋二姐姐都不差,比宋淇姐姐更强许多,七皇叔怎么不能喜欢你了。”   岳珈被她夸得十分无奈,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只得将话题引开:“郡主温书了吗?昨日世子爷教了什么?”   “你别岔开话题。”在这事情上熙蓝可一点也不迷糊,着急道,“我跟你说,七皇叔可多人争了,宋家两个姐姐都喜欢他,还有康织姐姐。你可得上心,别让她们抢了去。”   岳珈愈发无奈,苦笑敷衍她:“我知道了。”   熙蓝顾自说话:“以前我觉得宋二姐姐和七皇叔般配,不过现在觉得还是你比较好。你要是嫁给了七皇叔,他以后就不会对我那么凶了。”她嘀嘀咕咕说了许多话,半晌忽然拍掌:“我带你去颂王府吧。”   岳珈一惊,忙道:“去颂王府做什么?别去了,打扰了颂王可不好。”明知道颂王对自己并没那个意思,还自己送上门去,岂不是贻笑大方。   “七皇叔这会儿做正事呢,不在府里。”若是元荆在,熙蓝也不敢过去,“我带你去见照丞。”元照丞是元荆的儿子,熙蓝的堂弟。她想,若是照丞也喜欢她,七皇叔应该会更喜欢。   “郡主不能随便出府的,王妃该生气了。”岳珈拿她没办法,只好搬出肃王妃来。   “母亲说了,可以带你去七皇叔那儿多走动走动。”熙蓝笑容灿烂,拉起岳珈的胳膊,拔萝卜似的扯她,“去吧去吧。”   岳珈哭笑不得,央她说:“郡主您饶了我吧,我不去。”   熙蓝急了,松开她的胳膊发起了脾气:“你怕什么,你嫁给七皇叔后,定是要和照丞见面的呀,我是为你好。”说话间眼眶里泪珠打转,像被岳珈欺负了似的。   岳珈怕她真哭了,赶紧安慰:“我知道郡主是好意,是我不好。”   她猛然仰起头,露出狡黠笑容:“那你答应去了?”   岳珈哑然,她几时答应了?   “你答应了,不能反悔。”熙蓝抬起袖子一抹眼泪,又拽起了她的胳膊。   熙蓝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岳珈拿她没辙,只得哄她说:“郡主非要我去也成,不过只当是你去找他玩的,别说是我去见他的,可好?”   熙蓝捣蒜似点头,女儿家面皮薄嘛。   熙蓝欢欢喜喜拉着岳珈坐上马车,路上不忘把元照丞的身世与性情告诉她。   元照丞的生母是敬国公的女儿康绣,五年前生下照丞后没过多久就去世了。照丞命苦,天生就有眼疾,目不能视。不过元荆对这个儿子甚是疼爱,照丞也争气,书读得比熙蓝还多。唯一的缺点就是性子也和颂王如出一辙,年少老成,教人亲近不起来。   岳珈一路愁眉苦脸,熙蓝只当她还为准备好见继子,一直劝她宽心。   到了颂王府后,熙蓝向门僮言明来意,门僮领着她们进府。照丞正听先生教课,门僮报说熙蓝来找他,他只是微微挑眉,让门僮告诉熙蓝,等他上完这堂课再去会她。   岳珈和熙蓝被晾在小花园,熙蓝鼓着腮抱怨,这堂弟一点也没把自己这堂姐当回事。岳珈反而欣喜,熙蓝是个没耐性的,过会儿元照丞不来,她就可以劝熙蓝回府了。   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熙蓝躁动不安,岳珈正要开口,元照丞正好来了。   元照丞刚满五岁,穿了一身老气横秋的靛青襕衫,背着一只手,迈方步走来。身旁跟了个婢女,低声告诉他熙蓝人在何处,同行者何人。   熙蓝快步朝他走过去,兴师问罪说:“你怎么才来。”   “我可不似你这般游手好闲。”元照丞目光涣散,言辞冷厉像极了元荆。   熙蓝气恼,欺他看不见,又做鬼脸又朝他虚挥拳头。   “幼稚。”元照丞感觉到了她的拳风,不屑道,“我虽看不见,可不傻。”   熙蓝收回手藏在背后,又回头看岳珈,朝她使眼色想让她和元照丞说说话。岳珈只当看不明白,低着头不说话。   “你带谁来了?”元照丞问她,“是那个叫多福的婢女吗?”元照丞虽然足不出户,但这件事情铺天盖地席卷长安,他想不知道也难。   “你学过算命吧。”熙蓝奇道,拉着岳珈往前走了两步,告诉照丞,“没错,她就是多福,你继母。”   “郡主别瞎说。”岳珈被她这口无遮拦吓得不轻,直后悔不该答应她过来。再看元照丞,脸上依然风平浪静。   他问身后的婢女:“红曲,她相貌如何?”   红曲打量岳珈,俯身答他:“相貌清秀端正,身形婀娜。”   元照丞点头,父亲看上的女子想必不会太差。他又问:“你识字吗?”   “当然认识了。”熙蓝抢先答他,“她还会功夫,上回还和你父亲一起抓了采花贼呢。”   岳珈根本拦不住熙蓝,心如死灰,直想寻个地洞将自己埋了。   元照丞哼了一声:“身为女子当修德言工容,习什么武艺。”   “女子怎么不能习武了。”熙蓝叉着腰,“你自己学不了,还不让别人学了?”   “你!”元照丞咬牙,双拳紧握。他天生眼盲,虽能听先生讲授课业,却没有办法学习武艺,更莫提像父亲那样上阵杀敌。   熙蓝又做了个鬼脸,得意洋洋。   岳珈半蹲身,在她耳边低声说:“郡主咱们回去吧。”   “你既来了,就这么走了?”元照丞松开手掌,道,“旁人都说我父亲喜欢你,可我还没发现你有何过人之处。”   “奴婢寻常平庸,并没什么过人之处。”岳珈说道。   元照丞仿佛没听见她的话,自吩咐红曲带熙蓝去花厅吃甜点,他要与岳珈单独说话。   他径直朝前走去,五步之外有个石桌,围着四张石凳,岳珈正要提醒他,却见他恰好在石凳前停下,端端正正坐上去,没有半点偏差。   “我父亲喜欢的女子,必定不会是个只知动武的粗人。”元照丞问她,“你能不能告诉我,天是什么颜色的。”   “蓝色。”岳珈不假思索。   “蓝色是什么样的。”元照丞从未见过天空,人人都说天是蓝的,却没人能告诉他什么是蓝色。他稚气的脸上露出一丝哀愁,岳珈无声叹息,这么小的孩子却终日愁眉苦脸,实在令人心疼。   她环顾四周,见假山下有汪蜿蜒的水流,便走过去用双手掬了一捧:“把手伸出来。”她快步走向元照丞,元照丞将信将疑,伸出了一只白嫩的小手。岳珈将双手分开一道缝,被她掌心暖热的清水缓缓落在照丞掌心。   “不冷不热,干干净净,这就是天的颜色。”   元照丞睁圆双眼,心口不停起伏:“这是蓝色,这就是蓝色!”他忽然站起来,湿润的手抓着握住岳珈手腕,激动说:“我还要看,再让我看看蓝色!”   “好。”岳珈温暖一笑,又去捧了水来。   元照丞难得露了笑靥,闭着眼感受掌心微温的流水。   小花园的路口,元荆负手而立,看着儿子的笑容不觉也牵起了唇角,迈步走过去。   元照丞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靠近,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将湿答答的手藏到身后。   岳珈微怔,回头看见元荆走来,脸上瞬地发烫,她该如何解释自己出现在此处?   “丞儿,课上完了?”元荆声音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直令人喘不过气来。   元照丞愧疚低头,说:“还没。我这就回去上课。”   元荆嗯了一声,照丞转身离去。   岳珈立在原处不知所措,片刻后朝他福了福身,道:“奴婢去找郡主。”   “站住。”她还未抬起腿,元荆已道。岳珈只好站定不动,低头不敢直视他。   “你与熙蓝来的?”元荆问道。   岳珈点头应是,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   “留下用晚饭。” 第11章 恼怒   五道佳肴色香味俱全,安安静静摆在圆桌上,熙蓝咽下口水,悄悄抬眸看元荆。直到元荆动了筷,她才怯怯夹了块糖醋排骨。   照丞的饭菜是单独放在一个大碗里的,不需要旁人帮他夹菜,捧着碗便可吃了。   元荆见岳珈迟迟没起筷,问她:“不合胃口?”   岳珈连忙摇头,拿起筷子夹了两叶青菜,之后便没再夹菜,扒了两大口米饭嚼着。不是这菜不好吃,是与他一起吃饭,总觉得别扭。若是再传了出去,又不知该如何猜测她和元荆的关系。   正埋头吃饭时,一块色艳味香的排骨徒然出现在她的碗里。岳珈微怔,连忙道了声“多谢王爷”。   见她吃了排骨,元荆又给她夹了块羊肉。岳珈又道了句多谢,因怕他继续给自己夹菜,自动起筷来。   一碗饭吃完,岳珈暗暗舒气,仿佛完成了什么极艰难的事情。元荆问她要不要添饭,岳珈慌忙摇头:“奴婢饱了。”   元荆嗯了一声,也放下了碗筷:“陪本王出去走走。”   岳珈倒吸一口凉气,后悔没多吃一碗。元荆已站起了身,她不敢要他久等,立刻跟了出去。   夜凉如水,风里夹着细刀子般的冰凉。岳珈穿得单薄,瑟瑟微缩肩膀。   “你下次来王府不用带着熙蓝。”元荆的声音顺着风传进岳珈耳中,“拿着我给你的玉玦,颂王府你可随意进出,府里的下人也会听你差遣。”   岳珈听得恍惚,不敢置信。他的王府、他的下人任她使用?只因她告诉了照丞蓝天的颜色?   “等你哥回来,本王会给他安排一个位高禄厚的闲职,你们兄妹便可在长安扎根。”   “闲职?”岳珈定住脚,元荆亦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淡薄月影下,她面容的轮廓也变得朦胧,如梦如幻,如痴如醉,连怒意都变得可爱。   “我哥哥为了驱逐突厥不惜背负骂名抛却安危,在王爷眼中只是贪图高官厚禄?”岳珈眼眶通红,她不能忍受哥哥的一腔热血被这般轻视,哪怕是高高在上的颂王也没有这个资格,“我们岳氏自曾祖父一辈从军,世世代代守卫疆土,捐躯沙场从无怨言,这在王爷眼里就那么不值一提吗?”   想起马革裹尸的父亲,想起生死未卜的哥哥,她如何能不恼怒。   元荆没想到岳珈会如此激愤,心底又对她多了几分喜爱:“本王并此意,只是以为你会希望如此。”男儿保家卫国抛头颅洒热血自是应当,但他们的妻女难免担忧亲人安危,他本以为岳珈亦是如此。   “冷眼看旁人战死疆场,安然享受自己的锦衣玉食?”岳珈忿忿,“王爷怕是看错人了。”她解下腰上白玉玦丢还给他,扬起下巴:“我宁可死得磊落。”言罢转身离去。   元荆看着她的笔直的背脊,摸索掌中玉玦,唇角笑意升起。   回肃王府的路上,岳珈闷闷不乐,熙蓝偏着头看她,她的怒气大得快冲破车顶,熙蓝往边上缩了缩,忍着好奇不敢问她。   她们进王府的时候,元照韫正要出去,见她们回来了又将缰绳给了小厮,朝熙蓝说:“正要去接你呢。”   熙蓝暗叫不好,早知道就让车夫多绕几圈再回来。她撒着娇朝元照韫说:“我今天累了,不上课了好不好?”   “不好。”元照韫刮了刮她的鼻夹,“不许偷懒。”   熙蓝撅起嘴,不情不愿跟元照韫走。照韫回过头问岳珈:“你要不要一起上课。”   岳珈心中一喜,怒气消了大半:“世子爷肯教我?”   “你肯学,我为何不肯教?”元照韫淡笑说话,目光在她空荡的腰际停留片刻。   岳珈笑容明媚,跟上前往千竹苑去。   翌日清晨,岳珈硬是从玉露手上抢得了抹布,欢欢喜喜擦着窗户。   “你这什么毛病,不让你干活还不乐意了。”玉露拍拍双手,要是王妃下令让她闲着,她必定要高兴得背过气去。   “干多少活,领多少月钱,心里踏实。”岳珈仔细擦着窗框边角,将尘埃抹去,心里舒畅得很。   玉露摇着头,无法理解她这劳碌命,正打算出去偷会儿懒,明霜便进来了。一见岳珈在抹窗子,立时急了:“你怎么擦起窗户来了。”说话又要去抢她的抹布。   岳珈赶紧将抹布掖到身后:“好姐姐,你就别拦我了。天天傻坐着没事干,我都快成木桩了。”   “你成不成木桩我不知道,反正你再不出去见颂王爷,我可得成木灰了。”明霜说道。   “颂王爷?”岳珈微讶,她昨日刚顶过他几句,这是秋后算账来了?   明霜点点头,趁机将抹布拿了过来丢给玉露,朝岳珈道:“在致远堂呢,脸色比井里的水还冷,说要见你。”   岳珈只得把袖子放下来,去致远堂见他。   元荆端坐在致远堂内,一动不动望着门口,似尊神像。岳珈入内欠身行礼,忽有一物朝她飞来,她秀眉微动,迅速伸手接住,正是她昨夜还给他的玉玦。   “本王送出去的东西从没有收回来的。”元荆边说话边朝她走过来,“昨夜是本王言辞不当,多有冒犯,今日特地登门致歉。”   岳珈愕然,堂堂颂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被她劈头盖脸骂了那么些话,竟还来致歉?他莫不是有什么特殊喜好?   “昨夜是奴婢过激了,岂敢让王爷致歉。”岳珈双手捧着玉玦,“此物过于贵重,恕我不能收下。”   元荆看着她的手,手指修长,纹理清晰。   他取下了玉玦,岳珈掌上一空,心里轻松不少。然而却发觉腰际衣裳微动,元荆竟直接把玉玦系上她的腰带。   岳珈忙要躲开,元荆轻拉着她的腰带,说了句“别动”。她若硬要挣开,衣裳便该松了。   “本王说了,我送出的东西不会收回。”他将玉玦系好,抬眸凝视岳珈双瞳,“你依然可以拿着它进颂王府。” 第12章 新衣   自颂王专程来肃王府找了岳珈后,肃王妃愈发笃定自家丫头将来是要当娘娘的人。虽说岳珈的出身差了些,可元荆对她这般上心,日后定是亏待不了的。趁着眼下人还在自己这儿,必得好好照拂,让她念着肃王府的好,将来兴许能帮着说说话,让元荆帮扶帮扶照韫、照彦。   正坐在床榻上绣荷包的岳珈掩面打了个喷嚏,近来天气忽冷忽热,大约是着凉了。   房门吱一声打开,玉露用后背顶开门扉,又拿脚勾开另一扇,艰难地挤了进来。她手上捧着高高一摞衣裳,歪歪扭扭,用下巴压着才没散开。   “哪来这么多衣裳呀?”岳珈过去帮忙,一起将衣裳放到床上。花花绿绿五六身衣裳,用料皆是上乘,甚至还有价值千金的越州缭绫。   玉露喘着大气甩动胳膊,说:“都是王妃赏给你的。”   岳珈并不意外,昨日肃王妃才给她送了一大箱胭脂水粉和首饰。   “可真羡慕你。”玉露捶打肩膀,坐到榻上,“这么好的衣裳,我怕是这辈子都穿不上。”   岳珈轻声叹息,这衣裳她如何敢穿,这般招摇岂不更惹人闲话。   “你还叹什么气呀。”玉露道,“颂王爷那般威风,你还不乐意不成?”   “我可配不上人家。”岳珈叠着衣裳,且不说元荆只是因哥哥为国尽忠才关照她,就是真有别的意思,她也不乐意守着个冰冷的铁块过日子。   正打算将衣裳收进柜子里,明霜敲了敲门走进来,见岳珈仍穿着旧衣,道:“多福,王妃让你换上那身海棠红雪花纹的缭绫衣裙,随郡主去龙王庙看祈雨。”   今日是二月初二,照例要由皇帝陛下领着文武大臣去龙王庙祈雨,然后下地耕种,以求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因陛下年事已高,这几年祈雨的事情皆由颂王代劳。   “好姐姐,你代我去吧。”岳珈央明霜道,她可不想再见到元荆。   “好妹妹,我可代不了你。”明霜从那叠衣服里挑出王妃指定的那身,“郡主想去看热闹,王妃原先是不许的,她把你搬出来了王妃才肯答应。你若是不去,郡主怕是要赖地上哭一天了。”   岳珈长叹一气,谁让自己碰上熙蓝这么个主子。   明霜将衣裳塞进她怀里,道:“王妃特地嘱咐,要你好好妆扮,把昨日给你的赤金珍珠头面也戴上。”那套珍珠头面原是肃王妃要留给熙蓝当嫁妆的,而今为了讨好颂王忍痛给了岳珈。下了这么大的本钱,总得让颂王看见。   岳珈被明霜催着换上了那身衣裳,重新梳了发髻,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才出门。   熙蓝蹲在树底下看蚂蚁搬家,不时回头望一望。待看见岳珈珠光宝气走出来,下巴都快惊掉了。   一身光鲜莹亮海棠红衣裙明艳照人,藕色腰带束出婀娜身姿。髻上珍珠步摇轻盈晃动,粉面红唇,娇艳更胜枝头红杏。   她们到了龙王庙时,祈雨仪式已经结束了,百姓们早已散了,龙王庙前冷冷清清。熙蓝大失所望,坐在马车里撑着下巴干生气。岳珈松了口气,问她要不要进去里边逛逛。   熙蓝撅着嘴没答她,龙王庙哪有什么好逛的,可难得出来一趟,就这么回去了又不甘心。   还在犹豫的时候,忽有人敲了敲她们的马车。岳珈挑开帘子,有匹青骢马停在她们车旁,她心头腾起一丝不详,目光上移,果然看见了元荆肃穆的脸。   元荆刚去耕种回来,正好看见了熙蓝的马车,猜想岳珈也在,特意绕过来看看。车帘掀起,露出一张艳而不妖的鹅蛋脸,从他的角度望下去,正好能看到颈下一抹若隐若现的雪白。   他的眸中闪过一丝不可察觉的错乱,扭过头不再看她,驱马朝前两步,对车夫说:“送郡主回府。”   熙蓝骤地睁大眼睛,两腮鼓满了气,却只是敢怒不敢言,撅着嘴直跺脚,踩得车厢摇摇晃晃。   入夜时,岳珈跟着熙蓝去千竹苑上课。元照韫入内时错愕了半晌,蓦然领悟了李太白“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之意。他垂眸淡笑,岳珈这般妆扮,倒把熙蓝衬成了丫鬟。   正准备授课时,燕碧过来敲门。   “何事?”照韫合上刚打开的书页,问道。   燕碧福了福身,望向了岳珈:“颂王府的小厮在府外,说要找多福。”   房内三人皆是一诧,继而,照韫与熙蓝一同看向了岳珈。   岳珈露出一丝窘态,低着头快步出去。   小厮秋石在门口张望着,身后停了辆黛绿马车。见一个衣着艳丽华贵的妙龄女子走出来,还以为是王府的贵宾。直到她朝自己走过来,他才知道原来这位便是他家王爷挂记的婢女多福。   “是多福姑娘吧?”秋石上前两步,语气甚是恭敬。   岳珈点头,问他:“是阁下找我?”   “奴才秋石,是替颂王爷来请姑娘去明月楼吃酒的。”   岳珈微讶,好端端吃什么酒。   见她犹豫,秋石又往前挪动半步,压低声音说:“王爷说,姑娘挂记的那人有消息了。”   岳珈猛然抬头,这世间她唯一牵挂的便只有哥哥岳琛了。哥哥入突厥近半载音信全无,她没有一日不担心的。   “姑娘请。”秋石将马扎支起,放稳在那黛绿马车前,弯腰摆手,请她上车。   岳珈踩着马扎踏上车,掀开帘子正要进去,冷不防被车内坐着的那人吓出一身冷汗。   “王……王爷。”本就狭窄的车厢被元荆占了大半,岳珈怯怯坐在角落。车帘放下后,车内一旁漆黑,只偶尔有临街商铺的灯亮随车帘摆动而晃进车里。   马车辘辘前行,岳珈抬眸看着元荆明灭的脸,问他:“王爷有我哥哥的消息了?”   “到了再说。”元荆身体微朝后仰,舒适地靠在车厢软垫上。   岳珈心里着急,却又不能逼问他。不过他这般气定神闲,想必哥哥是平安的。   秋石驱车极缓,半晌才走出肃王府十丈远。她忍不住问元荆:“王爷今日为何不骑马?”这般缓慢悠闲,着实不像他的作派。   “不想骑。”他如是答她,眸光忍不住在她脖颈处扫过。她这般打扮,若是策马岂不便宜旁人看了风光。   元荆说话总简短得让人以为他不愿多言语,岳珈又继续望着车外。   “这衣裳,是肃王妃赏的?”元荆忽然问道。   “是。”岳珈回过头,以为他还会再问什么,却见元荆又继续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她便转回头继续看长安夜色。   明月楼离颂王府不远,岳珈坐在车门口,便先跃下了马车。元荆在她之后下车,手上拿着一件檀色披风。他将披风递给岳珈:“披上。”   岳珈接过,自披上身系好,心想大概是元荆并不满意这身衣裳吧。 第13章 艳福   明月楼是长安最顶尖的酒家,店内客人非富则贵,对元荆也都眼熟。   元荆平素甚少应酬,今日到明月楼来着实稀罕,何况还带了个艳丽的姑娘。这大概能排得上今年长安城的第二奇闻,排第一的,自然是他被一个女婢给打了。   掌柜亲自领他们上二楼雅厢,没忍住偷瞄了一眼岳珈,果真是天姿国色,怪道能被颂王爷看上。   两人入了雅厢坐下,掌柜正要开口,元荆先问岳珈:“你喜欢吃什么?”   “王爷决定就行了。”她哪有心思吃什么酒菜,一心只想知道哥哥现下情况如何。   元荆对吃食并没什么研究,便朝掌柜道:“你看着将店内好菜端上来,再来一壶上窟春。”   掌柜笑着应是,心里却犯了难。他并不知这位王爷的口味,只知道他脾气不善,若是上的菜不合他心意,不知这店还能不能保得住。   “王爷。”掌柜一走,岳珈又问他,“我哥哥有消息了吗?”   元荆点头,方才担心她不肯与自己出来,故意卖关子不说。既然人已到了,也便没必要让她着急。他道:“当初你哥哥去突厥时,我们约定一年之内互不联系以免突厥人起疑。今日从别的探子哪里传来消息,岳琛已取得突厥可汗的信任,给了一支军队由他负责训练。”   得知哥哥无恙,岳珈悠长舒气,心头轻松不少,笑着向元荆道谢。   见她欢喜,元荆唇角微动。   说完了岳琛的事情,雅厢徒然安静下来。元荆惯了静默,可岳珈总觉得别扭。她眼睛四处张望,见窗边桌台上摆了尊三彩瓷骆驼便多看了两眼。   “喜欢?”元荆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岳珈摇摇头:“工艺粗糙,远不及国舅爷送郡主那套十二生肖。”   元荆眉心一动,又继续沉默。   掌柜在外敲门,元荆道了声“进来”。木门开启,上菜小二鱼贯而入,将菜肴摆上桌。掌柜拿不准元荆的喜好,只得将店内拿得出手的菜全端上来,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岳珈暗暗咋舌,这哪里是两个人能吃得完的。   见元荆并没露出不满之色,掌柜才将悬着的心放下,道:“小的先告退,有什么吩咐王爷直管喊我。”   元荆嗯了一声,掌柜躬身退了出去,又将门关上。   岳珈来之前刚吃过晚饭,面对满桌佳肴食欲并不大。元荆却是从午后就一直空着肚子,突厥的情报原本明日才能送入长安,他特地策马飞驰去泾阳驿站,只为提前几个时辰让她知道。   元荆起筷夹菜,说道:“吃吧,不必拘谨。”自用起饭菜来。   岳珈从披风里伸出手来,因披风限制,胳膊不好伸长,只夹面前两盘菜。   “把披风除了吧。”   雅厢四角摆着炭炉,岳珈方才进来时已觉得热了,又怕元荆不乐意看见她的衣裙,这才一直捂着。得了他这话,她才将披风解下,暗暗舒气。   那抹醉人的海棠红重现眼前,元荆匆匆扫过一眼又继续低头吃菜,她襟前绣着的那簇粉白芍药却已印在他的脑海里。   身上腾起燥热,元荆自斟了杯冰凉的上窟春想浇熄火热,却如火上浇油一般。   岳珈怔怔看着他连饮三杯,心道大约是菜太咸了。   见她望着自己,元荆心绪更乱,斟下第四杯后,站起身将她面前的酒杯满上。   莹莹水柱落入青瓷酒杯中,酒气盘旋扑鼻。岳珈出身贫苦,以前从未喝过酒,只听哥哥说过他们出征时最喜欢喝烈酒来壮大士气。她捧起酒杯,像元荆那样一口喝下。   浓烈的酒气瞬地在口腔里绽开,汹涌如洪,横冲直撞,呛得她掩面咳嗽。   元荆蹙眉:“你不会喝酒?”   岳珈点点头,咳得面色涨红。连熙蓝都能喝几杯桃花酿,她这般不济元荆大概是嫌弃了吧。   “抱歉,是本王考虑不周。”元荆放下酒杯,走出雅厢喊了掌柜过来,朝他道,“沏壶好茶来。”   掌柜应声正要下去,又被他喊住。   “等等。”这个时辰喝茶夜里怕不好入睡了,元荆思量片刻,又道,“不要茶了,上份玫瑰露来。”   见他转身回了雅厢,掌柜才忙不迭下去准备。   窗外打了个闷雷,不多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岳珈实在吃不下了,放下筷子望着窗上雨帘。   她恬静的侧颜,像是春夜细雨浸润过的海棠花。   元荆亦望向窗外,良辰虽好,却也得在宵禁之前各自归府。他站起身拿起放在一旁的披风,抖开为她披上:“走吧。”   岳珈系好披风随他出去,秋石拎着伞在门口等候,撑开伞要去遮元荆时,元荆却拿过他的伞撑在岳珈头顶。   岳珈愕然,忙往边上挪了半步,惶恐说:“怎敢劳烦王爷。”她不过是个奴婢,哪能让人家颂王爷淋着雨给自己打伞。   “过来。”元荆依然举着伞,僵立在明月楼门口。此时楼中客人纷纷要归家,见状都讶异着绕开。岳珈只好又挪了回去,由着他将自己送上马车。   元荆身上挂着雨水,坐入马车后岳珈递了手帕给他。元荆心底滑过一丝喜悦,但当他认出这帕子正是那日在喜迎客栈他送给她的那条时,面色便又黯下了。随意擦了擦脸上的水珠,又丢回给她。他送出去的东西,绝没有拿回来的。   岳珈不解他为何突然不悦,只当这位颂王爷脾气本就古怪。   他们回到肃王府时,雨已停了。   “你自己下去吧,我就不送你了。”元荆说道。他并不想让人知道他在马车里,否则到了自己皇兄家门口,少不得要进去客套几句,既费时辰又毫无意义。   他坐在车门口,双腿挡住了大半个道,岳珈弓着身子小心翼翼朝外挪,只顾着避开他的腿,不防踩上了曳地的披风,自己将自己绊倒,直接跌进了他的怀里。   怀中突然多了个温香软玉,元荆怔住了,看着她与自己近在咫尺的面庞,喉咙忽地干渴。   岳珈吓得面色发青,赶紧站了起来,脑袋磕上了车顶,哎呀了一声捂住了头,慌张朝元荆致歉:“奴婢不是故意的。”如此冒犯应当要下跪求饶吧,可车内狭窄,她张皇着寻不着能跪得了的地方。   “在我面前不需自称奴婢。”他抑制着心头喜悦,往里挪了挪,将门口的道让出来。   车外,秋石愣愣看着车厢狂摇了两下,半晌才见那位多福姑娘红着脸走出来,不禁起了些不大合礼教的猜想。 第14章 山贼   一场春雨过后,杏花落了满地,枝上又吐了新芽。   岳珈早早起身,趁着明霜还未发现,拿起扫帚将红花绿叶扫起。才刚扫了一半,就看见元照韫来了。   照韫春风满面,步伐里是抑不住的欢喜。见左右无人紧走两步过去,道:“岳姑娘,你现在可有空,有件事情要与你说。”   岳珈点点头,将扫帚靠在墙边,随元照韫出了杏棠斋,往僻静的小花园去。   “突厥那边传回了消息,你哥哥现下一切顺利,平安无事。”照韫一得了消息立刻回来告诉岳珈,他欢欣鼓舞,若是岳琛此番能成事,突厥灭亡之日便不远了。   因昨夜已知道了此事,岳珈虽露着喜色却并没有太过激动,淡淡朝元照韫道谢,又道:“其实昨夜颂王爷找我就是为了此事。”   “七皇叔已经告诉你了?”元照韫大惑,消息明明是今早才传到长安的。   岳珈点头:“是,除此之外便没旁的了。”她心跳渐渐加快,担心照韫也误会她与元荆的关系。   照韫想了想,七皇叔的消息比旁人灵通并不出奇,又道:“既是如此,那我便先回工部去了。”元照韫朝她拱手告辞,岳珈的心微微一动,他竟是特意抛下公务来告诉她的。   元照韫走后良久,岳珈依然站在桃树下,直至他的身影消失不见,曾在他肩头停留的落英也被旁的花瓣掩盖,她才敛了目光打算回杏棠斋去。   转身时,正见国舅爷薛声拎着个盒子朝她走来,大约又是送给熙蓝的玩意吧。   “拿着吧。”薛声将那靛青色绸布包裹着的木盒递给她,岳珈正要接过,又听他道,“颂王让给你送来的。”   岳珈闻言停了手,幸而薛声还未松手,否则盒里那对瓷孔雀可该粉身碎骨了。   “我不能要。”岳珈缩回了手。   “拿着吧。”薛声又将包裹往前推了推,“你若是不收,颂王爷以为你不满意,我还得淘换别的去。”这对瓷孔雀是他从江南带回来的,原本是打算送给薛皇后的。   他这么说了,岳珈也只得接过了包裹。薛声手上一轻,转了转手腕,说:“这还是颂王爷头一回为公事之外的事儿找我,你可行行好,就是不喜欢也和他说喜欢,若要别的私下再和我说便是。”   “奴婢哪敢。”岳珈只觉手中盒子有千金重,她不过昨夜提了句熙蓝那套十二生肖好看,怎么就劳动国舅爷给她送瓷器了。   其实薛声本可以让下人将东西送来,特地亲自跑这一趟,不过是为了能和岳珈打好关系。他笑道:“有什么敢不敢的,几个瓷器而已。对了,你来长安多久了?”   “半个月了。”   “还没好好逛过长安吧,我带你出去走走。”薛声说道。   “奴婢还要去伺候郡主,怎么能……”   “小熙蓝有明霜她们照顾就行了。”薛声朝前走了两步,低声说,“我方才见宋家姐妹和康家的姑娘来了,这会儿在肃王妃那儿说话,你再不走她们可就杀过来了。”   宋漪与宋淇来肃王府作客并不稀奇,可康织与她们素来不合,今日一道来了只怕是同仇敌忾上了。岳珈明白薛声的意思,这等时候出去躲着能省不少麻烦。   她忙快步回杏棠斋将那盒瓷器收好,随薛声一道出府去。   岳珈骑在马上,想着薛声这个国舅爷竟连人家国公府小姐的心思都能知道,可真是个奇人。   “带你去平康坊听曲如何?”薛声驱着马回头问她。   岳珈连忙摇头,要是又遇上康宝丰可怎么好。   “那你可有什么地方想去的?”   岳珈继续摇头,若不是为了躲宋淇她们,她根本就不想出来。这才走了两条街,薛声已与六七个人打招呼了,每遇着一人就问一回她是谁。这哪里是逛街,分明是游街示众,可不比被宋淇她们刁难要好多少。   “国舅爷不用忙公务吗?”除康宝丰外,薛声是她认识的第二个闲人。   “我在大理寺混个闲职,近来长安太平,只当四处巡查了。”他这个国舅爷徒有国戚之名,比不得敬国公府和怡国公府有兵有权。不过这也有好处,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没人会去御史台告他的状。他见天色差不多了,道:“要不咱们出城吧,今年天气热得早,这会儿踏青正好。”   城外应该就没这么多人认得他了吧。岳珈点点头,两人调转马头出城去。   薛声越骑越快,不似赏春,倒像赶路。岳珈上前问他:“我们这是去哪儿?”   “香兰坡那边风光好,带你去瞧瞧。”薛声说道。香兰坡确实风景如画,而且元荆今日就在那附近练兵。   岳珈不疑有他,继续跟着他走。   途径一片绿草地时,薛声的马忽折了前踢,猛然倒了下去。岳珈一惊,连忙勒马。只见薛声迅速从马背上翻下来,在草堆里滚了两圈。   “你没事吧。”岳珈忙下马去扶他,薛声捂着手肘摇头,吃力站起来。再看那马,前蹄上夹了个捕兽器。他眉心一紧,猎户可不会在大道上放这东西。   果不其然,一伙儿山贼从两旁的树林窜出来将他们两个包围。薛声扫了一眼,共九个。他低声问岳珈:“你能打几个?”   山贼们带了刀,岳珈身上唯一的武器不过是把短匕首,她低声答他:“四五个吧,你呢?”   “平常的话一打四应当没什么问题。”薛声提了提手肘,笑说,“可惜骨折了。”   如此情形他竟还能笑得出来,岳珈委实佩服。   “你们两个,把身上值钱的都交出来。”山贼里走出了个头目,举着大刀将刀刃指向他们。   “长安地界上打劫,你们不要命了吗?”薛声道,“我可是国舅爷。”   山贼冷哼一声:“你当老子傻的吧,皇帝老儿大半截身子都入土了,他大舅子能这么年轻?”   薛声又侧过头朝岳珈耳语:“完了,遇了个傻的。”   岳珈可没觉得有什么可乐的,问他:“打吗?”   “打什么打,破财挡灾。”说话用他健全的那只手解下腰间荷包丢给山贼。   山贼掂了掂,又看向岳珈:“你的呢。”   岳珈身无分文,值钱的也就腰上那玉玦了。反正这东西她既不想要又不敢丢,给了他倒是干净,于是爽快地将玉玦解下。   “那玩意儿我们不要。”那山贼道,“拿去典当不得被官府抓了,拿现钱来。”   岳珈手上一顿,不得不将玉玦系回去,说:“我一个丫鬟,哪来的钱。”   那山贼面露不悦,头回出来打劫只劫了这么一袋银子,怎么在绿林里扬名立威。又见岳珈生得娇艳,舌头在牙床上扫了一圈,朝她走了过去。   “小姑娘生得挺俊,爷正好缺个压寨夫人。”说话间伸出黑乎乎的手要捏她下巴,那指甲里塞满了污泥,瞧着恶心。   岳珈一阵反胃,迅速握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拧,脱臼了。顺脚一踹,牛高马大的人砸到地上,两旁的树都掉叶子了。   山贼们见老大挨了打,面面相觑,纷纷拔刀相向,却又怕这姑娘是高手,都犹豫着不敢上前。   地上的那山贼爬起来,捂着肚子龇牙咧嘴,大喊了一声:“谁把这丫头抓住了,我升他当二当家!”   “擒贼先擒王。”薛声赶紧在岳珈耳边说道。   岳珈会意,拔了匕首朝那个头目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手上的大刀挑落。正要将他右手也拧了时,只听山贼之中有人大喊了一声“官兵来了”,所有人一哄而散,连刀也扔了。   薛声唇角微扬,不需回头也知道是元荆练兵结束,打到回长安了。   元荆领着一支骑兵浩浩荡荡而来,远远已看见了岳珈与薛声。他停下马,扫了眼满地的狼藉,问抱着胳膊的薛声说:“何事?”   “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山贼,使阴招劫财。”薛声看向岳珈,“还想劫色。”   元荆面色一肃:“哪里的山贼。”   “倒忘了问了。”薛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心想那伙人没留下名号倒是走运,否则已元荆的脾气必定要血洗山寨。   元荆驱马朝前,问岳珈:“伤着了吗?”   岳珈摇了摇头,心想早知如此便不出门了。   知她无恙,元荆也便放心了,调转马头,扬声朝甲胄齐整的金吾卫说:“今日多一项演练,将方圆百里的山寨全剿了。” 第15章 表白   岳珈怔怔看着远去的铁骑,半晌说不出话来。   马背上的元荆俯下身,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才回过神来。   “上马,送你回去。”他朝她伸出了手掌。   “奴婢跟……”岳珈正要说跟国舅爷走,却发现薛声已不见了踪影,方才她骑来的马也不见了,只留下一只伤了腿的马儿在地上呻|吟。   元荆回头看向地上那马儿,心道薛声素来识趣。   岳珈无奈,却又不愿与元荆同乘一骑,福身道:“奴婢走回去便可。”   元荆面色微变,将手收回背后,望向长安方向,说:“怕是金吾卫剿完山匪回来,你都还走不到城门口。”   岳珈亦朝那方向望去,他们方才飞驰而来,她就算用跑的也赶不上马蹄的十分之一。若是到了宵禁还回不了长安,今夜便只能露宿郊野了。   “上来。”元荆又重复了一遍。   岳珈别无他法,只好跃上马背。原以为元荆会飞驰回城,再尴尬也只是一会儿的功夫,没想到他却只是轻夹马镫,慢悠悠朝前。这恐怕比她的双腿快不了多少。   “今日怎么没穿那身衣裳了?”昨夜,他的梦中有一抹海棠红。   “不方便。”昨夜一回去她就将那身衣服收进箱子底,这辈子都不想再穿了。   元荆嗯了一声,穿那衣服确实不好策马。   山风清冽,夹着初春雨后的淡淡草腥。这条路元荆走了不下百遍,头一回这般缓慢赏看山色。   “薛声带你出来做什么?”他又问。   “国舅爷说香兰坡风光好,要带我去看。”她没告诉他,是因为宋淇和康织去了肃王府她才躲出来的。   元荆眉微一动:“看过了吗?”   “还没。”话一出口,岳珈便后悔了。元荆二话不说调转了马头,竟是改道往香兰坡去。   如她所愿,马蹄飞驰,一路背着风,他的心口就贴在她背上,无处闪躲。他的心跳仿佛与山风是同一个节奏,剧烈有力。   香兰坡地势颇高,站在坡上可以俯瞰整座长安城。   元荆双手握着缰绳,双臂环在岳珈左右。她下不了马,只能陪着他远眺长安。   “岳珈。”此处没有旁人,他可以毫无避讳地唤她的名字,“你喜欢长安吗?”   “喜欢。”长安,聚全国之富贵繁华,谁能说不喜欢呢。不过,在她心里,还是家乡更温暖,更值得留恋。   元荆眸中带了一抹笑意,他凝望着腹地那座恢宏的宫宇,终有一日他将入主那里,希望到时在他身畔陪着自己俯瞰天下的,会是身前这人。   “等你哥哥回来,我就去提亲。”元荆忽然说道,岳珈骤然心慌。她忙要下马好与他说清楚,元荆的胳膊却如铁铸一般纹丝不动。   “你不乐意?”元荆的语调并没有多大变化,他们相识不过半月,骤然要她托付终身,有所犹豫也在情理之中。   “奴婢不敢高攀。”岳珈已吓得面色苍白,之前能自我安慰元荆只是因哥哥的忠勇才待她好,现在不得不直面现实了。   元荆眉心一皱:“我说过,不要在我面前自称奴婢。”   “奴婢不敢。”岳珈仍道。   “你见过哪个奴婢能坐在王爷的马背上?”   岳珈又要下马,元荆依然不肯松手,只道:“我不会强逼你,在你哥哥回来之前,我一定会让你答应。”言罢调转马头,又回长安去了。   他们回到肃王府时,王妃正送宋淇、宋漪与康织出门,几人撞了个正好。   岳珈追悔莫及,真不该听薛声的话。   宋淇与康织面如菜色,谁不知道颂王爷最宝贝他的坐骑,旁人连碰也不给碰,今日竟让一个丫头坐上去了,也不知这多福使了什么迷药。   宋漪虽也心悦元荆,此刻仍旧得体,三人之中唯有她记得要向颂王行礼。之后宋淇与康织才反应过来,忙乱地福了福身。   既然遇上了,元荆身为人弟少不得要下马与肃王妃客套几句。直至宋家与康家的马车走了,他才向肃王妃告辞。   岳珈低垂着头,脑袋轰隆隆响,不知当如何是好。元荆走后她仍僵立在原处,肃王妃笑着催促了两声,她才急忙跟进府里去。   “怎么没穿我给你衣裳,不喜欢吗?明日让周管家带你去绸缎铺子选,喜欢什么样的多做几身。”肃王妃说话时唇角一直勾着,元荆对岳珈如此厚爱,证明她没押错宝,往后可得待她更好些才是。   “奴婢喜欢。”岳珈忙说道,“只是太贵重了,不敢穿。”   “傻姑娘,衣裳而已,能有什么贵重的。”王妃笑道,哪有什么能贵重得过她。   岳珈垂着头,若是元荆不曾说过刚才那些话,她还能与王妃解释。可如今,哪里还说得明白。   正往杏棠斋去时,熙蓝迎面小跑过来,边跑边喊着:“多福多福,你去哪儿了?”   没等岳珈说话,王妃已笑着朝她说:“多福找你七皇叔去了。”   “不是不是。”岳珈脸红到了脖子跟,忙解释道,“我随国舅爷出去的,路上遇见了颂王爷而已。”   熙蓝停下来,纳闷问她:“小舅爷来了?怎么不找我?”她撅起了小嘴,抱怨说:“怎么都偏心你。”   岳珈更不知该如何解释了,肃王妃笑着抚摸熙蓝的脑袋,说道:“这怎么同呢,你小舅爷是帮你七皇叔来接多福的,只你七皇叔一人偏心她呢。”   熙蓝长长一声“哦”,恍然大悟地笑着,拉起岳珈的手左右晃,问她:“那小舅爷带你去哪里找的七皇叔?以后我带你去,不要他接。”   “国舅爷带我出去逛长安而已,并不是特地去找的颂王爷。”岳珈吃力解释,想起山贼的事情,正好将熙蓝的注意力引开,“我们还遇上山贼了。”   熙蓝惊讶捂嘴:“然后七皇叔救了你们是不是。”她笑得连蹦带跳:“话本子上都是这么说的,叫英雄救美对不对?”   岳珈扶额,读旁的书倒不见她这般好记性。   “你快告诉我,七皇叔怎么救的你。”熙蓝果真来了兴致,拉着岳珈追问细节。岳珈无奈,只好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她,隐去了颂王下令剿匪一事。   熙蓝听后大失所望,道:“那些山贼真没用,连累七皇叔没了大显身手的机会。”   岳珈笑笑,那么多金吾卫在,山贼就是不跑也劳不上颂王动手。   “好郡主,咱们吃个饭就该准备上课了。”岳珈摸了摸空荡荡的肚子,马背上颠簸了半天,什么也没吃呢。   一想起要上课,熙蓝立刻蔫了,又开始寻借口:“我今日头疼。”她揉着肚子说道。   岳珈忍俊,轻戳她的脑门:“头疼是这儿。”   熙蓝忙换了地方捂,说:“这儿疼,不去上课了,你帮我跟大哥说一声。”   “好郡主,世子爷哪那么好骗。”岳珈笑道,“您哪回装病没被他抓过去?”自从元照韫当了熙蓝的先生,熙蓝半堂课也逃不了,直后悔把钟白先生气跑了。   她耷拉着脑袋,胳膊无力地晃动着,声音里透着绝望:“上课就上课吧。” 第16章 探病   晚饭过后,天色将昏。岳珈催促着熙蓝去千竹苑上课,还未踏进书斋已闻见酒香。   元照韫正试着刚开封的梅花酒,见她们来了,摇了摇酒杯问道:“新酿的梅花酒,要不要试一试?”   熙蓝素知大哥酿的酒好喝,欢喜答应。快走几步过去,眼巴巴望着照韫等酒喝。   元照韫将梅花酒从酒坛子倒进白瓷酒壶里,一面说道:“先将昨日教的《曹刿问战》背一遍。”   熙蓝骤然失落,不满地撅起了嘴。眼珠子一转,指着岳珈说:“多福替我背。”   元照韫淡笑,问岳珈:“你可背下来了?”   岳珈点点头,一字不落背诵了全篇。她的声音清亮有力,抑扬顿挫,一气呵成。照韫认真听完,好在还有她这个勤奋的学生,才没白费他每日辛苦授业。   元照韫取了干净的酒杯,斟了七分满。熙蓝垂涎等待,却见照韫将酒杯递给岳珈:“试试味道如何。”   岳珈双手接过酒杯,屈膝道谢,清冷的梅香混着热烈的酒气扑鼻而来。   熙蓝跺脚抱怨,照韫拿了书给她,让她今日将书文背下才许喝酒。岳珈双唇沾上酒杯,唇上微微发麻,酒水滑入喉间,甜丝丝的并不呛人。   “好喝吗?”熙蓝抱著书本,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好喝。”岳珈大口饮下,肺腑里升起一股温热。   熙蓝嘴馋,只得乖乖背诵书文去。照韫又给岳珈斟了一杯,说道:“这酒并不易醉,你若喜欢多饮两杯亦无妨。”   “多谢世子。”岳珈小口啜饮,细细品尝他亲手酿造的美酒,原来并不是所有的酒都像昨夜那般难以入口。   见她喜欢,照韫又寻了个小坛子打满,递给了她。岳珈受宠若惊,脸上泛起了红晕。   夜里,岳珈斟了杯梅花酒放在窗前,对着窗外丝丝缕缕的薄雨出神,脑海里满是照韫授课时温和的侧颜。以前常听哥哥提起,肃王世子待人温和亲切,在军中时总与士卒同甘共苦,堪称是世间最和善端正之人。如今住在肃王府里,既能日日听他授课,还能喝上他酿的酒,实在是此生幸事。   她端起酒杯深深吸气,只觉周身都舒畅了,唇角忍不住漾起笑意。然而这份笑容在想起白天香兰坡上元荆所说的话时,瞬间消散。   她仰面将杯中物送入口中,含在嘴里舍不得吞下。将头伸出窗外,任雨水打在脸上。她想,元荆似乎不常来肃王府走动,只要她不再出府应该就不会遇上,久而久之他就会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吧。   许是因喝了酒的缘故,那夜岳珈睡得极香,次日日上三竿时才匆忙起身洗漱。然而洗漱过后也不知该做什么去,明霜半点活儿也不肯让她干,她每回都只能偷偷摸摸寻事情做。   正在小院里四处寻活儿时,玉露领着一个眼熟的丫头过来找她。岳珈想了许久才记起,这是颂王府里见过的,元照丞的婢女红曲。   红曲面色焦灼,走起路像着了火似的,额上还挂着豆大的汗珠。她一见岳珈立刻快步走去,急道:“多福姑娘,您快随我去看看公子吧。”她说的公子自然是元照丞了。   岳珈疑惑,她与元照丞只见过一次,而且他是元荆的儿子,这么着急找自己作甚?   “公子昨天夜里落了水,一直昏睡不醒。太医说这是受了惊吓,是心病,吃药不顶用。公子打从那日见了姑娘后就常去池边玩耍,我这也是病急乱投医,想着或许见见姑娘他的病就能好。”   岳珈知道元照丞为何去玩水,心中难免愧疚。虽说她去见了人也不一定就能好起来,可既然知道他病了,不去探望未免太过冷血。   她心底不禁叹气,才想着不再见元荆,这便又得去他府上了。   元照丞躺在床榻上,被子捂得严实,只露出苍白的小脸,看着让人心疼。岳珈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并未发烧。   “颂王爷不在吗?”岳珈小声问红曲。儿子病得如此严重,她本以为元荆会在床边守着。   “公子病得突然,王爷哪里放得下公务。”红曲说道,“我去给姑娘端茶。”她转身出去,留岳珈陪着元照丞。   睡梦中的元照丞皱了皱眉头,似极了他的父亲。许是被梦魇缠住,他的表情越来越痛苦,身子也不安的扭动着,口中含糊不清的喊着“娘亲”。   岳珈不知所措,轻拍着他的被褥,温声说着“别怕”。如此似乎真的见效,元照丞渐渐安静了下来,只是依然没睁开眼。   红曲端了茶水进来,见岳珈一哄,照丞就不难受了,脸上的愁容减退不少,说道:“公子从昨夜一直发噩梦,我哄了整宿也不见好,果然还是姑娘厉害。”   “大约是碰巧了吧。”她哪有什么驱人心魔的本事。岳珈怜爱地看着照丞,定是水里滋味难受,才把他吓成了这般。   午饭时候,岳珈帮着红曲给照丞喂了药,照丞没再做噩梦,安安静静睡了一下午,到了傍晚时总算睁开了眼睛。红曲喜极落泪,飞奔出去找太医。   “娘亲。”元照丞睁开眼第一句说的便是这两个字。   岳珈知道他的生母早已过世,愈发心疼他,握着他冰凉的小手,问他:“还难受吗?”   元照丞身上乏力,手指微微动了动,问道:“你是多福?”   岳珈点点头,想起他看不见,又答了声是。   元照丞露了笑容,问她:“你怎么来了?”   “红曲姑娘说你病了,让我过来看看你。”她要将手收回,却又被照丞的小手抓住。   “我睡了多久?”   “从昨夜到现在,快一天了。”岳珈看了看天色,元荆大概该回府了吧。   元照丞皱起眉头:“一天没读书,父亲定要责骂了。”   “你生病了,你父亲怎么会责骂你。”岳珈说道,“以后别去玩水了。”   元照丞强忍哭意,抽了抽鼻子,将岳珈的手抓得更牢。直到太医过来把脉,他才不得不松开。   太医望闻问切之后,确认元照丞已无大碍。岳珈松了道气,正打算趁元荆还未回来,赶紧回肃王府去,却听见元照丞的虚弱的声音:“多福,你今天能不能留下来陪我?”她如何能忍心拒绝。   元照丞似乎特别喜欢牵她的手,从黄昏一直牵到入夜,直将岳珈的手心捂出了汗。   “多福,能不能讲个故事给我听。”   “你想听什么故事?”她想,照丞这般老成的孩子,大约是喜欢听曹刿问战之类的典故吧。   “娘亲哄小孩子睡觉的故事。”   岳珈微微一笑,这才像个孩子。她回忆着儿时母亲常给她说的故事,娓娓叙述。   元照丞听得入迷,不知不觉又睡着了。岳珈悄悄抽出手,帮他将被角掖好,蹑手蹑脚走出去。   她才刚关好房门,回头便见元荆站在台阶下,吓得她险些叫出声。   “王……王爷。”想起昨日的事情,岳珈惶恐不已,连行礼也忘记了。   “丞儿睡了?”元荆已从红曲那里知道照丞病愈,语调平静如常。   岳珈点头,正要把房门打开,好让元荆去探望照丞,却听他说道:“让他睡吧。”   岳珈顿住,身为人父,竟然连儿子生了大病也能如此平静。   为了能早些回府看望照丞,元荆已将许多公务压到明日,方才岳珈在照丞身边讲故事时他已立在窗边看了许久。难得照丞高兴,他若进去了只会令照丞压力更大,更不能好好养病。   元荆并未向她解释,毕竟偷听不是什么光彩事情。他朝岳珈道:“我已让红曲去收拾客房,你今夜就宿在这儿吧。”   “奴婢该回肃王府了。”岳珈快步走下台阶,留在颂王府里过夜,旁人知道了该怎么想。   “照丞那么喜欢你,你就这么走了?”   岳珈停住脚,回头望了眼那紧闭的房门,道:“奴婢明日再过来。”   元荆眸中闪过一丝笑意,并没强留岳珈,只道:“明日我让秋石去接你。” 第17章 受骗   第二天宵禁刚解,秋石便驱车去肃王府门口等候。辰时刚过,就已将岳珈接到了颂王府。   秋石领着她进府,却不是往照丞的小院去,这方向岳珈记得,是去颂王书房的。   “不是带我来见照丞公子的吗?”岳珈止步,立在石径上不肯朝前。   秋石笑笑,说:“公子在上课呢,王爷请您去书房稍候。”   昨日大病初愈,今天就开始上课,元荆对照丞未免太过严苛。可她只是个外人,就算有所不满也没有资格说话。她道:“既是如此,我去公子那儿等。”   见岳珈转身要走,秋石赶紧上前拦着:“王爷说了,公子上课时不许旁人打扰。”   “那我先回肃王府,等公子上完课再来。”她原本就是来探望照丞的。   正抬腿要走时,秋石砰地跪下,膝盖骨砸在青石板上,看着都疼。他苦着脸央岳珈:“姑娘您发发慈悲吧,王爷让我请您过去,您要是不去,我可得挨板子了。”   岳珈素来不是个铁石心肠的,见他这般只得继续往元荆书房去。   秋石千恩万谢,走到书房门口时却又朝她道:“姑娘,跟您说个事儿。”   “何事?”   秋石嘻嘻一笑,说:“其实我们爷脾气没那么大,您就是不来他也不会打我。”说完一溜烟跑了。   岳珈忿忿,可是人已站在了房门口,一抬眸正好对上元荆的深窝眼。   元荆今日休沐,但因昨日的公务未清,今日只得在书房办公。见岳珈立在门口,抬高声音说了句“进来吧”。   岳珈此时后悔已迟,只得低着头走进去朝他行礼。   “你是客人,不必拘礼。”元荆放下手中卷宗,“先在里间坐会儿。”   “奴婢是来探望公子的,既然他在上课,奴婢就先回去了。”她一福身打算离开,元荆重新捧起卷宗,平静说道:“那一会儿本王亲自去肃王府接你。”   “岂敢劳烦王爷。”岳珈骤然沮丧,“奴婢去里面等着。”   书房里间是元荆平日办公间隙小憩之处,贵妃榻上备着被褥,连脸盆、梳妆台之类也一应俱全,可见他夜间常歇在此处。   岳珈坐在里边,透过纱帐,正好能看见元荆的陡峭的侧脸。岳珈暗暗腹诽,既然公务繁忙做什么还把她诓来,困在这里看他办公。   岳珈闷闷打着哈欠,余光瞥见一人走入书房,瞧装束应是金吾卫里的长吏。元荆与他说了些话,忽朝里间说:“本王出去片刻。”言罢便与那长吏一同出去了。   岳珈从窗户望出去,见他们走远,便想着趁机离开。走到外间又觉得这般不辞而别似乎于礼不合,元荆还可能真的亲自去肃王府找她。左右思量之下,决定给他留个字条。   元荆的桌案压着一摞白纸,岳珈移开狻猊镇纸,取走第一张。底下那张纸却非空白,横七竖八画着线。她歪头看了眼,似乎是长安的地图。   “看懂了吗?”   元荆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岳珈刹的慌了神,背上火辣辣发烫。   “那是今夜抓捕突厥细作的布兵图。”有一伙突厥人扮作商贾混入长安经营一家皮草作坊,今夜金吾卫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岳珈忙将手上的白纸放回去,将镇纸压好。元荆走过去,又将镇纸移开,取出那张图纸,说道:“既然你已看见了,在金吾卫行动之前,不得离开书房半步。”   岳珈脑袋轰隆一声,他要是不说,她根本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急忙道:“奴婢定不会泄露消息,还请王爷放我回去。”   元荆坐回位置上,提笔在那图纸上添了几画,一面说道:“窥探机密,换作旁人,此刻已送去大理寺审查了。”真若把她送去大理寺,联系上她哥哥投敌的事情,细作的罪名可就洗不清了。   岳珈噤声,只见元荆写罢,抖了抖纸晾干墨迹,又折好收进信封中,盖上印章。唤了秋石进来命他将信送出去,这才空下来与岳珈说话:“去里面坐吧。”他先起身走进去,岳珈随后跟上。   见里间桌上的茶点纹丝未动,元荆问道:“喜欢吃些什么?一会儿让秋石给你送来。”她还得在这儿留好几个时辰,不吃东西怎么行。   岳珈悻悻,道:“王爷决定吧。”   “坐吧。”元荆摆手,让她坐在自己对面,见她一脸怨愤,解释道,“本王原本只想请你过来说几句话,待照丞下了学你陪他一会儿,想回肃王府便可回去。如今是你自己动了本王的书案,可怨不得我。”   岳珈的面色依然欠佳,问道:“不知王爷找我来,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本王想问你,是否愿意到颂王府来,照顾照丞。”他要想问肃王府讨个婢女易如反掌,但若岳珈不愿意,让她愁眉苦脸待在颂王府里绝非他所愿。   “奴婢不愿意。”岳珈毫不犹豫。   “本王可以保证,你在颂王府过的不会比肃王府差分毫。”   “奴婢不愿意。”天天对着他,怎么可能过得好。   元荆知道她不会轻易答应,又道:“其实,照丞并非天生有眼疾。”   岳珈一怔,转过头看他。   “照丞出生时正逢邻国遣使来访,本王忙于接待,鲜少回府。他的生母康氏为了让本王回来看望他们母子,故意将照丞泡在冷水里让他发高烧,虽然没伤了性命,却落下了眼疾。”他甚至不愿承认她是他的王妃,只称作康氏。   岳珈睁圆双目,天下怎会有如此狠心的母亲。她问:“公子他知道吗?”   “知道。”照丞有权知道自己的病因,他从来没想过隐瞒, “我不愿对他有所隐瞒,却也因此令他存了心结,待人疏冷。这些年来,你是唯一一个能让他愿意亲近的人。”   岳珈半晌不语,她心软了。可若住进了颂王府,岂不是离元荆更近了。她咬着下唇思忖半晌,道:“奴婢可以多些来探望公子。”   元荆无声叹气,不再提此事。他从来没想过强逼她,否则现在就能把人要了。   书房里静默了须臾,元荆忽然抬眸看着她,说道:“本王喜欢你并非因为照丞。”他怕她误会特意解释。   岳珈脸上发烫,头顶一片麻木。   见她这般,元荆淡淡笑着。她的面颊像蘸了浸过桃花的春水,令人心神荡漾。   已近正午,秋石进来问元荆是否传午膳。   元荆瞧了眼天色,又问他照丞那边可上完了课。   “小公子说昨日功课落下了,今日午间不休息,在自己院里用了饭就继续上课。”   元荆点点头,命他传菜上来。   不多时,不大的八仙桌上摆满菜肴。   有了前几次与他同桌吃饭的经验,岳珈这回自己端着饭碗夹菜扒饭,不让元荆有给她夹菜的机会。   “慢点吃,当心噎着。”元荆好意提醒。   他话刚说完,岳珈真被一口米饭呛得直咳嗽。元荆端了茶给她,自己却不再动筷,道:“本王去部署晚上的事情,你慢慢吃。”   岳珈捂着嘴抬头,他的米饭才吃了不到半碗。   元荆拍了拍袍子起身,又道:“可能要晚些才回来,你若困了就在这儿睡吧。”   岳珈看向贵妃榻,她才不想躺在他睡过的地方。   元荆出门时交代了秋石几句,秋石将房门关上,立在门口守着。之后又有下人进来收拾了桌子,另上了几份茶点。除了不让出门外,这待遇一点也不差。   岳珈起得早,午后暖阳微醺,令人困意渐生。她打了几个哈欠,趴在桌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色已暗下了。   书房里未点灯,漆黑一片,她揉了揉眼睛,惺忪望向窗外,已是戌时了。   因担心又动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她继续坐在椅上不去点灯,以手托腮凝望月影。这个时辰熙蓝应该上完课了,她已两日没能去听照韫讲课了。   正惋惜时,房门忽然开启。淡淡月光照进屋里,透过纱帐能认得出是元荆的身形。   总算能回去了。   岳珈站起来动了动坐麻了的腿,元荆点上两盏灯,屋内有了光亮。   “王爷抓着人了?”岳珈问道。   “嗯。”元荆解下披风挂在一边,“很顺利。”   岳珈打心底里痛恨突厥人,知道元荆擒住了突厥细作甚是高兴。   “秋石说你睡着了没用晚饭,已经让厨房准备馎饦汤了。”元荆坐在书桌旁,从砚滴里倒了水,抬着胳膊磨墨,要将今夜的行动详细记录好呈给圣上。   岳珈没有拒绝,因为知道拒绝也无用。   下人端了两碗馎饦汤进来,元荆顾着写字只将馎饦汤摆在一旁晾着。岳珈顾不得烫,囫囵吃完,擦了擦嘴角走出去向元荆告辞。   元荆没抬头,手上动作没有半点阻滞,喊秋石送岳珈回去。   秋石得令,唇角挂着狡黠的笑容,怕被岳珈发现,一路低着头。他走的路和来时不一样,岳珈不禁起疑。他解释道:“那边的小门关上了,得绕一绕。”   这一绕便是小半个时辰,墙外更夫敲响了二更天的锣声,宵禁的时辰到了。   岳珈恍然大悟,再细看周围,竟是又绕回了书房。   秋石嘻嘻一笑:“姑娘这回可怪不得我,是爷的吩咐。”秋石倒退着走了两步,拔腿跑开,眨眼便不见了人影。   身后,一阵低沉的脚步声朝她靠近,岳珈头皮一麻,心里暗暗叫苦。 第18章 靠山   寒夜风急,点点星辉与明灭灯火交织,光影迷离。   “外头冷,进去说话吧。”元荆走近她,看着她的背脊眸中带笑。   “奴婢在外头等着。”岳珈语气微冲,宁可在这里站到天亮也不愿遂了他的意。   元荆微挑眉尾:“那我把床搬出来。”   岳珈更恼,愤愤转身,鬓角碎发随风起伏。她扬起头怒目瞪他:“王爷莫欺人太甚!”   元荆勾起唇角,逼近一步,问她:“我若非要欺你,你能奈我何?”?烨   岳珈双拳紧握,她知道自己与元荆对抗如同以卵击石,可是生在边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信念是溶在骨血里的。她迅速取出袖中匕首,将刀尖抵在自己心口:“我奈何不得王爷,但至少还能决定自己是不是要活下去。”她的匕首刺破了外衣,与肌肤仅隔了一层亵衣。   星光照耀着她的明眸,璀璨如明珠。   元荆淡笑,仰面看着点点星辰,说:“你总算让我看到一点骨气了。”   岳珈一怔,他是故意激她?   “武昭十六年,有个胡商在庆州售卖所谓神丹欺骗老弱妇孺,有人服用之后中毒暴毙,官府去抓人时那胡商早已出逃,追捕的文书还没发下去,那奸商已被个黄毛丫头绑去了衙门。去年春天,突厥人突袭庆州,百姓自发组成民兵守卫家园,当中唯有一人是女儿之身,骁勇不逊男儿。”早在岳琛去突厥之前,元荆就已将岳氏一族的底查得一清二楚。当他知道被自己选中去引诱采花贼的婢女便是岳珈时,心中甚是失望。那个不让须眉的边地女子,到了长安竟成了缩头鹌鹑。   庆州又怎同长安,庆州民风淳朴,乡亲们守望相助,她当然可以无畏无惧。可是身在都城,左一个皇亲,右一个国戚,而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婢女,又如何敢放肆。   “把匕首放下来吧。”元荆道,“那是给你防身的,不是让你自残。”   岳珈放下匕首,利落收回刀鞘里,质问元荆道:“王爷这般耍弄我,就是为了看笑话吗?”   “本王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到了长安就把自己活丢了。”元荆负手而立,唯唯诺诺者长安中比比皆是,那个恣意的她才最难得。   岳珈默然,这半个多月她的确活得不像自己。   “你听着,即便是在长安,你也不需要有所顾虑,本王会保你周全。”元荆又朝她走近一步,有他在,长安城内谁敢动她分毫。   岳珈倒退两步,与他隔开一臂的距离,道:“那我现在要回肃王府,也不需顾虑巡街的金吾卫了?”宵禁期间外出,若被金吾卫抓住了将被视为盗匪扭送官府。   “我送你回去。”元荆毫不迟疑,话音方落便背着手朝外走。   岳珈也未犹豫,跟在他身后出了颂王府。   夜深人静时,各家各户熄灯入睡。元荆对金吾卫巡街的时辰和路线烂熟于心,大摇大摆走在长安大街上,一路畅通无阻,半个金吾卫也没遇见。   岳珈与他并肩而行,不发一语也不看他,目视前方只盼这条路能短一些。元荆却刻意放慢了步伐,悠哉望着璀璨繁星。良辰美景佳人在侧,岂能不珍惜。   静寂的街道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着铠甲晃动的锵锵声。元荆耳朵一动,拉起岳珈的胳膊迅速躲到街边的石碑后。   岳珈的后背紧紧贴着石碑,他的胸膛离她近在咫尺,他的喉结就在她眼前跃动,她的面颊被他身上散发的热气熏红。岳珈别过头,深深吐纳。   一名金吾卫匆匆走到街边,撩开铠甲解了腰带。元荆立刻捂住岳珈的眼睛,他的手掌厚大温热,掌心结了粗糙的老茧。岳珈缓缓把头转向另一边,将他的手掌拿开。   元荆俯看她绯红的面颊,心跳愈发热烈。   那金吾卫舒舒服服打了个哆嗦,系好腰带又呼哧呼哧地归队去了。   岳珈贴着石碑挪出来,别着头不愿让他看见自己滚烫的脸,低声抱怨道:“还以为王爷真的毫无顾忌,连个金吾卫也得闪躲。”   元荆走出石碑,说道:“本王统领左右金吾卫,本就不受宵禁制约,只是怕你不愿被人看见与我在一起罢了。”   岳珈的确不希望再多一桩事情让人议论她与元荆的关系,怏怏不再说话。   未免惊动肃王府众人,元荆领岳珈走到王府的矮墙边,说道:“从这里翻进去是照韫的小苑,本王就不送了。”倒不是怕被人撞见,只是肃王毕竟是他兄长,他理当敬重。   “多谢王爷。”岳珈抬头,墙顶翠竹晃动,应该确实是千竹苑。这墙不高,以她的身手翻进去并不是难事。   “记住我与你说的话,有什么事情直管到颂王府寻我。”元荆言罢转身离去,眨眼便匿进了黑暗里。   岳珈收回目光,寻了个合适的位置翻进墙内。墙边绿竹被她晃落了许多叶子。待竹子平静下来,便听见悠扬笛声。循声望去,元照韫的书房并未熄灯,阁楼小窗前,有个风光霁月的男子望着远方吹笛。岳珈不通音律,只觉那曲子绵长悠远,听得人心头温热。   她醉心听着笛声,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直至笛声戛然而止,再抬眸望去,元照韫已不在窗边。她从竹林里钻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正要离开时,却看见元照韫从书房里走出来。   “怎么从这里回来了。”元照韫朝岳珈走过来,手上拿着一支玉笛。他抬头看了看那墙,又见岳珈衣裳破了,关切道:“伤着了吗?”   岳珈摇摇头,忙解释道:“回得迟了,怕扰了旁人休息,不得已才翻了墙,望世子莫怪。”   元照韫并未露出半丝责怪之色,也猜出是颂王领的路,除了他谁还会知道自己这千竹苑的墙矮。他问道:“照丞的病好些了吗?”   岳珈早上出门的确是要去探望照丞的,可是在颂王府待了一天却没见着他的面。又不好与照韫解释这些,只道:“小公子已经没有大碍,可以上课了。”   元照韫舒开唇角,朝她道:“早些回去休息吧。”   岳珈点头,与元照韫说话总能令人觉得轻松舒畅。她缓慢朝苑门走去,悄然回头看了眼他手上的碧绿玉笛,光洁温润,像极了它的主人。   作者有话说:   元荆:你的脾气呢?   岳珈:???   元荆:出什么事我扛着!   岳珈:哦,那我就不客气了! 第19章 打人   晨曦映着娇艳的杏花,花浓叶稀处架了个木梯。玉露扶着**,岳珈攀上去采花,厨房今日要做杏花饼。   薛声走过来,抬头朝她说:“多采些,给我酿酒用。”他的胳膊缠着白布,挂在脖子上,那日堕马摔断了还没好全。   “国舅爷怎么有空过来?”岳珈摘下一朵完整的杏花,放进背后的竹篓。竹篓里垫了麻布,杏花落在里头,堆成了小山。   “这不是受伤了么,跟衙门告了半月假。”薛声在旁坐下,日光耀目,他眯起眼朝上望。岳珈穿了一身藕色衣裙,那人那花都快融作一体了。   岳珈摘了满满一筐的杏花,缓缓爬下来,将竹篓给了玉露。玉露抱着竹篓去厨房,薛声扬声朝她喊着:“记得给我留些。”   岳珈收好**,拍了拍手心,问薛声道:“国舅爷找我?”想起那天他把她留在郊外,害她不得不乘元荆的马回来,岳珈语气里并不太和善。   薛声知她恼了,和颜悦色说:“那日把你丢下了,这不是赔礼道歉来了。”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精巧的小木盒,道:“这是长安城最出名的香料,叫月宫香。”   岳珈并未理他,从一旁的水井里打了水洗手,说道:“奴婢哪敢怪国舅爷,这东西您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薛声走过去,说:“你若不喜欢香料,我换别的给你。你说说,想要什么。”   岳珈刚想说什么也不要,嘴巴刚张开,忽又改了主意,问他:“国舅爷能不能送我支笛子?”   “你会吹笛?”   “不会。”庆州时局动荡,谁有功夫附庸风雅。那夜在千竹苑墙边是她第一次听见笛声,那般悠扬,比梅花酒还醉人。   “那光送你笛子有什么用。”薛声把小木盒收回袖子里, “走,我带你去找个师父教。”   若能有人教她自然求之不得,可薛声这人怕是信不过。岳珈狐疑看他,问道:“找谁教?”可别是颂王府的人。   “平康坊的公孙姑娘。”薛声道,“她的笛音是长安一绝。”   岳珈半信半疑,薛声竖起三只手指:“我发誓,若不安好心你,就把这条胳膊也摔折了。”这回真没诳她。   见他信誓旦旦,岳珈便再信他一回,擦干了手随他出府。   薛声说的那位公孙姑娘全名公孙屏,是平康坊佳音楼的清倌人。虽说相貌平平,但在音律上造诣颇高,不少文人骚客慕名而来,豪掷千金只为听她一曲。不过公孙屏却并非来者不拒,不是知音人当不了她的座上宾。恰巧,薛声是她的知音之一。   因春闱将近,长安城里多了不少书生。千里迢迢来一趟长安,除了贡院之外,平康坊也是必游之所,公孙姑娘的曲子更是必听之音。是以,虽是白昼,佳音楼前却被书生们围得水泄不通。薛声是常客,直接领着岳珈从后门上了楼。   公孙屏似乎与薛声交情不错,一听说他来了,便把后头等着听曲的人全晾了,先到薛声这儿来。   公孙屏身形瘦弱,脸蛋不过巴掌大,一双细眼别有韵味,左颊上生了颗泪痣,更添一抹风情。见薛声带了个姑娘来,公孙屏甚是意外,猜不出她的身份,便问薛声:“这位姑娘是?”   “你徒弟。”   公孙屏与岳珈皆是一讶,她们一个还没决定拜不拜师,一个还没决定收不收徒,倒教他先给定下了。   薛声又取出了袖中那盒月宫香,放到公孙屏手里:“她叫多福,是肃王府的丫头,想学吹笛子。放眼长安,哪还有比你更好的师父。”   公孙屏收下木盒,打量了一眼岳珈,并没细问别的什么,吩咐丫头去取笛子来。   “多谢公孙姑娘。”岳珈欣喜不已。   “谢他吧。”公孙屏一甩袖子,坐到椅子上,捧起了茶杯,问薛声道,“胳膊怎么伤了?”   “摔的。”薛声吃着花生,那不光彩的往事不提也罢。   公孙屏善解人意,他不愿说她便不问,喝着茶等丫头送笛子来。   笛子还没送来,倒是有个莽撞的书生闯了进来,扫了一眼屋内三人,径自走向岳珈,质问道:“公孙姑娘,你不是答应要给我吹曲,怎能言而无信?”   岳珈闻言看向公孙屏,公孙屏又看向了薛声,毕竟是因他来了,她才把这书生给晾下的。   “你出了多少银子,双倍赔你。”薛声家底厚,一点也不觉心疼。   可这书生也是不差钱的,铁了心要听公孙屏的曲子,扬着下巴冲薛声说:“别以为有几个阿堵物就了不起,你可知道我表舅是谁?”   薛声一挑眉,他还真不知道。   “当朝驸马爷、怡国公府嫡长孙,宋锴!”   薛声算了算,论起辈份宋锴当喊他一声舅父。   那书生自以为唬住了薛声,得意洋洋朝岳珈说:“公孙姑娘,走,咱们换个地方说话。”以前听人说过,公孙屏样貌普通,今日一见分明是光艳动人,把隔壁春风楼的花魁都压下去了。   “公子认错人了,我不姓公孙。”岳珈解释道。   书生不肯信,以为是她为了骗他离开故意不承认,立时生了几分恼意:“怎么,人人都夸清高的公孙姑娘也是个只认钱银的俗人?”   公孙屏闻言只是笑笑,继续悠闲喝茶,仿佛一切与她无关。   “公子真的认错人了。”岳珈无奈,指向薛声,“不信你问他。”   “你们既是相好他自然帮你骗我。”书生语气更冲,“我管你是不是公孙屏,今个本公子要定你了!”说话就要去拉岳珈的胳膊,岳珈闪身躲开。   “公子自重。”岳珈不想生事,可那书生却非要硬碰,抡起袖子往她身上扑。岳珈最烦这等好色之徒,抬脚朝他肚子上一踹。她只用了七成力道,可这书生瘦弱不禁踹,飞出了半丈远,撞上了墙边的摆驾,上头的花瓶径直砸上了他的脑门,见血了。   岳珈原本只想给他个教训,好让他相信自己的确不是平康坊里的姑娘,没想到会闹成这般。薛声仍旧淡定,解下了腰间荷包丢给他:“汤药费,滚吧。”   书生捂着脑门爬起来,恨恨咬牙,将那荷包踹开,撂下一句“给我等着”便出去了。   “真是煞风景。”公孙屏抱怨道。   “跳梁小丑而已。”薛声并不在意,见丫头送了笛子进来,便朝岳珈说,“学吹笛吧。”   岳珈无声叹气,不过本就是他先动的手,何况还有薛声这个当朝国舅在,出了事情也不用担心,于是便安心向公孙屏请教吹笛。   丫头捧了两支笛子过来,一支是公孙屏用惯的白玉笛,一支是普通的竹笛。公孙屏将竹笛递给岳珈,说:“竹笛的声音没有玉笛温柔,不过你是初学,先用竹笛练着也无妨。真有心要学精了,再让国舅爷给你淘换个好的。”若只是一时兴起练两日就放下了,用好的笛子反倒糟蹋。   薛声闻言一笑:“对,直管差遣我。”   “我先给你吹一段。”公孙屏拿起自己的玉笛吹了段《梅花引》,她的曲音比元照韫更温婉多情。岳珈心向往之,若自己能学得她一半的本事便无憾了。   公孙屏耐心教导,从姿势到运气,一丝不苟。小半个时辰下来,竟比她当初习武还累。   “今日就先学到这儿吧,你回去先练练,下回要过来可得提前告诉我。”公孙屏看向薛声,“可别又把我这儿给砸了。”   “知道知道。”薛声站起身松了松筋骨,正打算送岳珈回肃王府时,两个金吾卫上了楼,后头跟着方才那书生。   书生包扎了伤口,又上金吾卫那儿告状,说是被佳音楼的公孙屏给打了。金吾卫循例过来拿人,一进门就问道:“谁是公孙屏。”   公孙屏施施然走过去,道:“我就是。”   金吾卫问那书生:“是她打的你?”   “不是她。”书生指向岳珈,“是她打伤了我。”   “没错,人是我打的。”岳珈坦然承认。   两个金吾卫正要拿人,薛声咳嗽了两声,二人这才发现原来国舅爷也在,连忙抱拳问好。一听他们喊薛声作国舅,书生的面色顿时发白,今届科举的主考官正是薛声的父亲,穆国公薛礼阳。   “我不告她了,不告了。”书生后悔不迭,改口道,“是我自己撞伤了,不干她的事。”   既然苦主改口了,那两个金吾卫也便没有抓人的道理,朝薛声道:“打扰国舅爷了。”正要离开时,薛声却喊住了他们。   “别走别走。”薛声朝着岳珈露齿而笑,道,“我亲眼看见是这姑娘打了人,如此恶劣行迹,怎能说不追究就不追究了。”   岳珈诧异,立时明白了他的用意,怒目看向他,后悔不该轻信他立的誓。   薛声笑容狡黠,催促金吾卫把她送去衙门。两个金吾卫面面相觑,既然国舅爷让法办,他们也就只能拿人了。   “好歹是个姑娘,你们下手轻点。”薛声还有那么一丝良心,不希望真伤了她。   金吾卫押着岳珈去衙门,公孙屏看不明白,问薛声说:“国舅爷这是唱的哪出?”又是帮人家拜师学艺,又要把人送进衙门去。   “回头再跟你解释。”去给元荆送信才是要紧的。   作者有话说:   岳珈:薛声你给我记着!   薛声:啊哈?你说什么我忘了。 第20章 春闱   京兆尹端坐堂上,听书生叙述案情。那书生隐了自己意图轻薄之事,只说岳珈无故打人令他重伤。   岳珈内心毫无波澜,低头望着地上缓慢爬行的蚂蚁。   京兆尹听完书生的供词,厉声问岳珈:“堂下妇人,你有何话要说?”   岳珈抬起头,正要开口时,衙门主簿急匆匆走到京兆尹身边,遮着嘴巴耳语。京兆尹面色变了变,放下案子快步往后衙去。一盏茶的功夫又回来了,擦了擦额头冷汗,宣判道:“大胆刁民,调戏不成竟反诬一口,实在枉读圣贤书。现判你受笞刑五十,褫夺举人资格,逐出长安,永不录用。”   那书生瞠目结舌,跪地直呼冤枉。京兆尹自然不理会他,颂王爷亲自断的案子,哪容得他含冤。他径自走向岳珈,客气说道:“姑娘,颂王爷请您去后堂。”   岳珈早已料到了,暗自叹气,跟着京兆尹往后堂去。   元荆立在窗边,见她来了,眸光忽然柔和。他命京兆尹回去继续办公,说话时目光却未离开岳珈。   “有劳王爷特地走一趟了。”岳珈看着房梁说话。   “不向我道谢了?”   “该是王爷向国舅爷道谢吧。”要不是薛声故意使坏,哪有这么多事情。   元荆微微勾唇,薛声确实过分,不过倒甚合他心意。他道:“下回遇上事情若是没有薛声在你身边,记得托旁人到颂王府送信。”   要没薛声在身边,她大概也遇不上什么事情。岳珈转过头来,看着他问道:“是不是不论我惹了什么事情,王爷都能摆得平?”   “除了谋逆通敌、杀人放火,旁的都不打紧。”他相信岳珈不会做出那些事情,否则他也不会这般不可自拔。   “好。”岳珈道,“那我现在就去把薛国舅打一顿,王爷可得记得搭救。”   元荆闻言蓦然发笑,她已经愿意与自己说笑了。他道:“薛声可比你想得要精明,只怕短期之内你是见不着他的。”他走近她,话音柔软,温热的气息打在她耳上:“不过你若是真拧了他的胳膊,我也会帮你。”   岳珈退开半步,揉了揉耳朵。拧胳膊就算了,以后不再信他便是。   “对了。”元荆问道,“你怎么会和薛声去佳音楼。”方才着急来寻她,没来得及细问薛声。薛声那人平日嬉皮笑脸,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论起接近姑娘确实比自己更有优势。   “学吹笛子。”岳珈答道。   元荆点头,学笛子是好事,修身养性,将来还能多一桩闺房之乐。何况佳音楼是薛家的产业,在那里学艺他也能放心。元荆手上还有不少公务未清,不能在此逗留过久,便道:“我送你回去吧。”   “不劳烦王爷了。”岳珈转过身,“我认得路。”   那边厢,薛声去元荆那儿送了消息,便回自家穆国公府逗狗消遣了。老国公薛礼阳从外回来,见他无所事事逗狗为乐,心头一郁。他知道自己的儿子资质不俗,只是身在长安,身为外戚,不得不收敛锋芒,做些违心的事情。   康家、宋家与他们薛家,都是靠辅佐当今陛下夺取江山而得了爵位。陛下不仅是他女婿,也曾是他的学生,薛礼阳太清楚他的脾气性格,多疑且无情。如今大数尚有外敌,陛下不会轻易动他们三家。待社稷安稳,没了后顾之忧,一切便不好说了。   康宋两家锋芒太过,在薛礼阳看来实是自取灭亡。为了保住他们薛家的基业,薛礼阳在朝中谨小慎微,对皇帝女婿不敢有丝毫不敬之处。连自己唯一的儿子薛声,也不敢让他担任要职。   “父亲回来了。”薛声将手里的骨头丢远,身前的大黄狗迅速窜开。   薛礼阳点头,步伐里透着疲惫。科考在即,日子比平常更为忙碌。他问薛声:“你今日又去寻肃王府那个女婢了?”   “是。”薛声扶父亲坐下,道,“儿子可以确信,颂王对那姑娘是动了真心无疑。”   薛礼阳深深吸气,若是元照韫安插进突厥的那个校尉真能灭了突厥,长安就该变天了。肃王府崛起,那个校尉也将成为长安新贵,和他们站在一线才是上策。   他拍着薛声的手背,道:“委屈你了。”   薛声一笑:“儿子不觉委屈,若不是有您长算远略,教导儿子看清长安城的波谲云诡,儿子怕该成了康宝丰那样的傻子。”即便如今无法施展拳脚,只要能平安熬过这一朝,待元荆登上大宝,他们穆国公府的日子也就松快了。   薛礼阳喉间不适,低咳了数声,薛声忙让下人去把雪梨汤端上来:“春闱将至,父亲千万保重身体。”   薛礼阳年近古稀,身上难免多了些病痛。陛下为了不让这届学子成了康宋两家的门生,增添他们的羽翼,硬是将主考之责压到薛礼阳身上。学子们敬主考官为恩师,但薛礼阳已是高龄,待他驾鹤西去,那些儒生们未必会卖薛声这个黄口小儿的面子。   薛声暗暗生恨,担了这般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只怕又要加重父亲的病情了。   是年二月初九日,各地举子们涌进了礼部贡院,春闱正式开始。三场会试过后,举子们如释重负。薛礼阳等人却如临大敌,十个昼夜不眠不休阅卷评级,才没耽误放榜。   放榜之日自是有人欢喜有人愁,春闱得中便算是一只脚踏入了仕途。   不过,不论中榜与否,既然到了长安,自然不能错过三月初三上巳节那日的斗诗会。   这斗诗会并非书生们较高下的地方,而是为长安城中未出阁的高门女子们比试文采所设,地方设在城外绣岭宫。绣岭宫是皇家离宫,寻常百姓自然不能随意踏入,不过届时会有宫人将贵女们所作诗文送到离宫外给大家品鉴。   斗诗会一年一届,怡国公府的宋漪姑娘已得了三年的魁首。贡生们久仰芳名,岂会甘心错过。   而肃王府里,熙蓝亦是满心期待。她肚子里那点墨水自然不会去和宋漪比较,不过绣岭宫里的温泉已经让她惦记了整整一年了。 第21章 信任   绣岭宫依山而建,亭台楼阁精巧华美,名花佳木满园生香。   肃王府一行人提前一日到了绣岭宫,是日天朗气清,灿灿日光洒在宫内曲江池中,仿佛撒了满池金箔。池上新建了一座四面开敞的水榭,半月前刚刚竣工。往年斗诗会都在池边举行,今年改在池上水榭了。   宋家姐妹正在池边议论,熙蓝欢喜跑到宋漪身边,搂着她的胳膊说道:“宋二姐姐,咱们一起去牡丹汤池可好?”   “我与姐姐正打算过去呢。”宋漪说道。   熙蓝努了努嘴,面露不悦。宋淇总爱挑她的毛病,她不乐意和宋淇一起泡温泉。   宋淇蔑了她一眼,也不大高兴。可是绣岭宫里就两处泉汤,一个是供女眷沐浴的牡丹汤,一个是男子们用的星辰汤,她也只能将就将就了。   宋淇的眸光瞥见了岳珈,岳珈正眺望着远方山色,春光落在她的眼眸里,温柔又闪耀。宋淇咬咬牙,最近长安城里没少传出她和颂王的事情,一个婢子而已,凭什么攀上颂王那般的人物。   几人一道往牡丹汤池去,汤池设在殿宇内,以青石砌成池壁,引温泉水入内。   岳珈帮熙蓝宽衣后将衣物挂好,便到殿外等候。   宋漪的婢女问雅和宋淇的身边的问容在一处说话,岳珈倚着白墙看着花圃里的牡丹花出神。忽听见两声犬吠,抬眼只见薛声牵着条大黄狗走过来,胳膊仍旧挂着一只。   三人皆福身朝他行礼,薛声摆摆手让她们起身,走近岳珈问道:“你怎么在这儿站着?”   “郡主在里头。”岳珈还记着上回的事情,不大乐意搭理他。   薛声从袖子里掏出一支青玉笛递到她面前:“这个给你,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淘来的。”   岳珈并没接,她不想要他的东西,而且公孙屏给的竹笛足够她练习用了。   “你若不要,我可给大黄玩了。”薛声抬起胳膊作势要将笛子丢了,身旁的大黄狗伸着舌头跃跃欲试。   “别。”岳珈伸手把那笛子拿过来,他腰缠万贯不爱惜这些身外物,岳珈却见不得好好一支玉笛粉身碎骨。   薛声得逞,嘻嘻笑道:“我就知道你大度,不会记恨我。”   岳珈无奈,薛声确实有让人恨不起来的本事。   “你这几日怎么没去找公孙屏?”   “上回学的还没练好。”她在音律上实在没有天赋,苦练多日依然不得其法。   薛声哦了一声,又问她:“我去星辰汤沐浴,你要不要过去。”   星辰汤是男子用的温泉汤,上无尺栋,下无环墙,她一个姑娘家去做什么。岳珈直摇头:“我才不去。”   “那正好。”薛声把手里的绳子塞到岳珈手上,“帮我看着大黄,一会儿来找你。”   他薛国舅的狗,随便找个宫人帮忙看着不就行了,做什么非要她来管。然而还没等她拒绝,薛声早一溜烟跑了。那大黄狗见主人跑了,撒腿跟上去。岳珈硬是被它拽着跑了近百丈远,直到薛声停下了,那狗才跟着停了,乖巧坐好。   岳珈心底闪过一丝不详,抬头果然看见元荆就站在一旁的假山前。   薛声得意地朝元荆道:“怎么样,我赢了吧。”他与元荆打赌,看他能不能把岳珈带过来。   岳珈气恼,丢了狗绳转身要走。   “等等。”元荆喊住她,“我有话要与你说。”他怕亲自过去找她会令她更加不快,这才与薛声打了赌。   岳珈停步,难道是有哥哥的消息?   薛声牵着大黄往星辰汤去,元荆领着岳珈往留云亭去。   留云亭建在高坡上,居高临下且四面空旷,不需担心有人窃听。   “是突厥那边有消息了吗?”岳珈迫不及待。   元荆凭栏远眺,面色略显凝重,沉声说:“突厥可汗要把他的女儿嫁给你哥。”突厥人成婚没有中原这么多礼俗,算算消息传回的日子,岳琛现在应该已经是突厥驸马了。   岳珈愕然,哥哥娶了突厥公主,必然能令突厥可汗更加信任他。可是对元荆他们而言,怕是会担心哥哥受突厥人蛊惑,真的背叛了大数。她骤然慌乱,急道:“请王爷相信我哥哥的忠诚。”哥哥身在敌营,若是大数朝廷不肯信他,沦为弃子,处境将比现在凶险百倍。   元荆转过头,徐徐道:“此刻,我信他,但是再往后,有了妻儿牵挂,他可还能狠得下心肠?”   岳珈咬着下唇静默不语,眼眶里水雾汇聚。哥哥赤胆忠诚,怎么就陷入了这样的境地。   元荆的心骤地像被细针扎了,说不清是哪里疼,却从心底最深处泛起了难过。他伸手去抚岳珈的面颊,岳珈沉浸在悲伤里,直至那双粗糙的手掌覆在她的左颊上,她才猛然一惊,躲开了他。   元荆收回手,背在身后握成拳头,将掌心留存的那抹柔软包裹,让它散得慢些。他道:“本王已派人给他传了密信,若将来他无法取舍,就留在突厥当他的驸马吧。”倘若他朝岳琛真的无心报国,戳穿他的身份只会白白给突厥人一个兴兵的借口,若然他真与大数为敌,再杀不迟。至于岳珈,不管她是什么身份,他会倾尽全力护她周全。   岳珈默然,她相信哥哥不会为儿女私情忘了父仇国恨,可是她没有办法说服元荆。   此时,熙蓝与宋漪、宋淇沐浴完毕,一同往留云亭来。远远见元荆与岳珈在亭子里,宋漪与宋淇的面色皆是一变,只是宋漪恢复得更快些。   见有旁人过来,元荆先行离去。熙蓝快走几步上去,瞧岳珈脸色不大好,踮起脚尖低声问她:“七皇叔欺负你了?”   岳珈摇头,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没有呢,沙子入眼而已。”   宋淇与宋漪在后头缓步走着,见宋漪面上依然平静,宋淇问她:“你真这么不吃醋?”   宋漪没答她,只是淡淡一笑。那不过是个婢女,颂王再喜欢也不可能立她作王妃,更不可能让她当皇后。待将来颂王御极,后宫佳丽自然少不了,她若连个婢女都容不得,还如何母仪天下。   是夜,岳珈辗转难眠,索性出外散心。   山中风急,吹得花树乱颤,岳珈靠着海棠树,取出袖中青玉笛,照着公孙屏所教吹奏。音调断续,难听极了。   “不是那么吹的。”元照韫循声从假山边走过来。   岳珈本以为此处无人才大胆练曲,没想到自己这难以入耳的笛音竟被听见了,而且还是照韫。岳珈面露窘态,朝元照韫行礼。   “不必多礼。”元照韫温声说话,如此深夜却不就寝,想必是有心事难舒,“七皇叔将你哥哥的事告诉你了?”   岳珈点头,脑袋垂得更低。   “你信他吗?”元照韫问道。   “信。”岳珈仰起头看着元照韫。元照韫温和一笑,道:“我也信他。”   只这短短四字,像暖阳将积雪融化,她的心情顿的舒畅,脸上恢复了光彩。   岳琛在元照韫手下并非一朝一夕,他自然相信岳琛的忠诚。既然答应让他去冒险,就不会轻易怀疑。而元荆与岳琛素未谋面,有所顾虑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此事关系无数黎民。他长长舒气,看向岳珈手上的青玉笛,道:“我教你吹吧。” 第22章 诗会   上巳节那日,绣岭宫外早早聚了一群书生,翘首以盼宫内斗诗会。   皇帝陛下今年开了恩典,今届春闱得中的贡生可以入绣岭宫一睹贵女们的风采,并且作为评判,决定此次斗诗会的诗文胜负。   曲江池畔支起行幛,皇帝元晟与皇后薛音坐在正中,皇亲贵胄们坐于左右。贡生们被隔在外头,无法窥见龙颜。   池上水榭载歌载舞,旖旎更胜春光。熙蓝对歌舞兴味索然,倒是绣岭宫御厨的手艺甚得她心,孟封饼吃得滋滋响。宋漪她们虽也好甜食,但毕竟是在这样的场合,自然不敢贪食,只浅尝了几口而已。   薛声牵了大黄过来,大黄与熙蓝是老相识,欢快地扑向了她。宋淇怕狗,猛地受惊,从椅子上弹起来,把后头的康织给撞了。康织正喝茶,冷不防撒了自己一身。   康织为了今日能在颂王面前搏个好印象,从衣裳都头面鞋履都是精心挑选的,此刻面色难免阴沉。而宋淇当众失态,脸上也好看不到哪去。   熙蓝见状哈哈大笑,掰了一小块饼喂大黄吃。   薛声朝宋淇和康织说了声对不住,他辈份高,两人自然不敢抱怨什么。康织拿帕子擦衣裳,茶水干了仍有个印迹,不得不去更衣。宋淇坐回椅上,身子朝里靠,远离那条狗。她本以为薛声是来找熙蓝的,却见他与岳珈说话。   “那玉笛可还合用?”薛声问道,“不满意直管说,我再去淘换个更好的。”   “笛子很好,不劳国舅爷再费心了。”昨天照韫告诉她,那一支青玉笛够下百亩良田,她哪里还敢挑剔什么,只担心自己用时不慎刮花摔坏而已。   宋淇暗暗咬牙,不仅颂王对岳珈青眼有加,连薛国舅也这般照顾她,还连累自己被狗惊着,她凭什么!宋淇心中不忿,见薛声走了,眼波一转朝丫头问容说了几句话,问容转身往肃王妃那儿去,又转回来告诉熙蓝说肃王妃让她单独过去。   熙蓝信以为真,丢下岳珈自己穿过人群去找母亲。   岳珈望着她的背影,王妃有事找熙蓝让身边的嬷嬷过来便可,何必要让问容转告,只怕是宋淇不安好心。果然,熙蓝还没走远宋淇就朝她走过来了。   “方才国舅爷为了找你,害我被那狗惊着了,你不打算道歉吗?”   “抱歉了。”岳珈并无犹豫,若是道歉可以平息那又何妨。   宋淇本以为她得了颂王和国舅撑腰,不会轻易认错,没事的她就这么道歉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寻衅。   宋漪劝了一句:“是那大黄狗不通人性,怎么能怪多福呢。”   这一来倒成了她宋淇斤斤计较,宋淇愈发气恼,既不甘就这么放过了她,又不愿被人议论自己,道:“要不是她,那大黄狗也不会过来,我倒是没什么,可惜了康织妹妹那身衣裳,那可是水波绫的呢。”她挑眉看向岳珈:“你光和我道歉可不够,怎么也得赔她一身新的才是。”   岳珈面露难色,虽不知道水波绫的衣裳是什么价钱,可她们这些世家小姐用的,自然不是她那点月银能买得起的。   宋漪微一皱眉,她这姐姐实在傻得厉害,这不是摆明了让岳珈去找颂王帮忙么。她道:“我那儿正好有几匹不错的布料,回头让康织姐姐去挑便是了,就别为难多福了。”   “多谢宋二小姐。”岳珈甚是感激,她实在不想去求元荆。至于欠宋漪的,只能以后再想办法还她。   宋淇仍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忿忿瞪了宋漪一眼,宋漪无奈,低头吃茶。一会儿便该上台斗诗了,没必要在此时与宋淇怄气,影响了诗性。她朝王爷们坐的帷帐望去,目光寻觅却不见颂王,心底微微失落。今年的魁首她志在必得,若他能看见应该会对自己更添好感吧。   那边厢,熙蓝到了肃王妃身边,肃王妃却说并没让问容带过话,熙蓝只当宋淇故意耍她。本想陪王妃看会儿歌舞,可旁边的命妇们一直问她学业如何、为何不参加斗诗,问得她脸上发烫,见薛声牵着大黄狗路过,她便跑过去找小舅公了。   “小舅公你去哪儿?”斗诗会就快开始了,她好奇薛声怎么不在帷帐里看热闹。   “去留云亭,那儿高,看得远。”其实是因为元荆也在那里。   熙蓝一听便要跟去,薛声让她牵着大黄一起走。到了留云亭旁,远远看见元荆和元照丞在亭子里,熙蓝赶紧把绳子还了薛声想要溜回去。   “怕什么。”薛声说,“有我在呢。”   熙蓝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薛声又道:“你去陪照丞和大黄玩,你七皇叔会高兴的。”   熙蓝仍不大乐意,直到薛声答应改日带她去明月楼吃宴席,她才勉为其难走过去。   元荆与元照丞坐在亭内喝茶,听见大黄的声音,元照丞耳朵微动却只是朝薛声问了好,直到元荆让他陪熙蓝玩会儿,他才起身朝大黄走去。   歌舞已歇,斗诗会正式开始,元荆捧着茶杯,目光却并未落在水榭上,而是打量着池边的贡生们。薛声打趣他:“人人都盼着一睹长安第一才女的诗文,你倒对那些酸书生感兴趣。”   元荆没说话,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一个国公府闺阁里娇养的姑娘见过什么世面,识得什么冷暖?所谓才气,不过是辞藻堆砌得来的浮华罢了。而那些书生们,他们都是即将戴上官帽,左右大数兴亡的人,他岂能不看清楚。   “这届的会元倒是年轻。”春闱魁首称作会元,如无意外在殿试中也能入三甲之列。去年的会元是个瘦骨嶙峋的老头,后来成了榜眼。今年这位却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名唤钟叙。   元荆亦看着钟叙,别的贡生交头接耳,唯他独自立在人群之外。似是个孤僻之人,元荆却十分欣赏。   “查过吗?”元荆问道。薛声虽然官做的不大,但人脉甚广,消息很是灵通。   “庆州人,今年是头一回参加春试。”薛声喝了口茶,“年前就到长安了,寄宿在庙里,一直潜心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   元荆更加满意了,从穷苦之地入长安,没被繁华迷了眼,实属难得。   水榭上,宋漪与康织对阵。康织换了身不起眼的鸭黄绣花襦裙,比宋漪的重莲绫的碧色衣裙逊色许多,还没比便已失了斗志。   岳珈等了许久不见熙蓝回来,去肃王妃那儿也没见着人,离宫里不好随意走动,她只得回原地等熙蓝回来。远远看着水榭上宋漪与康织攥着笔想诗,她更希望宋漪能赢,见康织已动了笔,不由替宋漪着急。   正当所有人都凝视着二人时,只见她们身前的桌子缓缓朝前滑,边沿的花盆直接砸进水里,宋漪和康织也站不稳,跌坐下去。再仔细一看,整个水榭都在朝前倾倒。   众人面色骤变,眨眼功夫,宋漪与康织已落入池中,两人不识水性,在水中奋力扑腾。   岸上刹时声浪四起,因着男女大防,金吾卫们不好下水救人,只得高声询问可有识水性的宫人婢子。   留云亭上,元荆望着倾斜的水榭眉头深锁,才竣工的台子就这么坏了,当中必有国之蛀虫作祟。   当他看见一道淡蓝身影跃入水中时,这些忧国忧民的思虑全都停下了,疾步朝曲江池走去。   岳珈游到宋漪身边,把人拖到岸边,让她扶稳嬷嬷们伸过来的竿子,又朝康织游过去。康织惊恐过度,死死抓着岳珈的胳膊。她这一拽,岳珈无法游水,几乎要和她一起沉进池里。她奋力将康织的托上水面,康织为了借力将她朝下按。池水入了口鼻,岳珈近乎窒息。   元荆奔至水边,见此情形立刻跃入水中,从岳珈背后靠近,环住她的肩膀让她将头露出水面。他拖着奄奄一息的岳珈,康织拽着岳珈的胳膊。近水边时,嬷嬷拉起了康织,岳珈早已没了意识,元荆将她抱上了岸。 第23章 温泉   红彤彤的夕阳挂在山边,温柔的日晖衬得绣岭宫愈发幽静。上午水榭塌斜后,斗诗会不得不中止,随着皇帝陛下摆驾回宫,其他人也都散了。   岳珈溺水昏迷,留在绣岭宫内休息。   她睁开眼时脑袋昏昏沉沉,隐约知道自己躺在床上,床边还坐了个人。   “醒了?”   元荆的声音突兀响起,岳珈猛然清醒,看清自己床头坐在的那人果然是他。她下意识抓紧自己的被子,警觉地看着他。   元荆只觉好笑,白天他救起她时,她浑身湿透,衣裳紧紧贴在身上,身形一览无余。他的胳膊环住她肩膀时,无意触碰了她身前的柔软,那份旖旎至今还留在掌心。   “王……王爷怎么在这儿。”岳珈只记得自己跳进水里救人,全然不知她为何会在床上休息,又为何元荆会在她床边。   “你溺水了,是本王救你上来的。”元荆微地挑眉,“忘了?”   岳珈摇头,甚至记不起自己曾被康织按进水里。元荆不免失落,虽不指望她感恩戴德,但也盼她能记自己一点好,结果却是一场空。   岳珈鼻子发痒,低头打了个喷嚏,忽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裳换了,脑袋隐隐发疼。   “嬷嬷给你换的。”元荆亦打了个喷嚏,方才她昏死过去把他吓得不轻,湿淋淋吹了半晌的山风,直到太医说她没有大碍,他才去换了衣裳。   岳珈掀开被子打算下床回肃王府去,元荆坐着不动,道:“我已告知肃王妃,让你留在绣岭宫休息一日。”   “奴婢没有大碍,不需休息。”岳珈穿上鞋,除了鼻子不大舒服、脑袋有些晕眩外并没什么不适。元荆伸手探她额头的温度,掌心才刚触碰到她的额头,岳珈立刻后仰避开。   元荆收回手,确认她病得不重,又道:“已经这个时辰了,只怕你还没走到宫门口,城门就已关上了。”   岳珈望向窗外,眉心不由凑紧。与元荆单独待在这昏暗的房间里,令她毛骨悚然,但又确实赶不及回长安了。   还没等她想出个结果,元荆又道:“既然鞋子已穿好了,就走吧。”   岳珈怔怔:“去哪?”   “温泉汤。”元荆站起身掸了掸袍子,太医说,浸温泉水能驱寒气,能痊愈得更快些。   “我不去。”岳珈坐着不动,两手抓着床沿。   “可是本王要去。”他也泡了池水,若是病倒了,那些堆成山的事情谁来管。   “那王爷自己去便是了。”岳珈朝里挪了挪,谁知道他又安的什么心思。   元荆悄然露了笑意,道:“绣岭宫的宫人都被叫去大理寺问话了,只剩几个金吾卫在,本王可不惯让男子服侍入浴。”这话并没骗她,斗诗会出事后陛下龙颜大怒,降旨要大理寺彻查,整座绣岭宫都空了,只留金吾卫守着摇摇欲坠的水榭。   然而即便如此,岳珈也不愿意给他当婢女,伺候他沐浴,便道:“王爷不是说,我在你面前不必将自己当作婢女,那我又为何要服侍你?”   “我确实不当你是婢女。”元荆语调平静,看着她明亮的双眸,“我当你是颂王妃。”   岳珈脸上一热,觉得被冒犯了,又羞又恼。在她羞愤之际,忽地身子悬空,人在元荆怀中。岳珈一惊,奋力挣扎。她的力气不小,然而打在元荆身上却如毛毛雨一般。   元荆抱着她走到门口,将人放下:“本王若要对你不轨,你以为自己能逃得过?”她那点拳脚,对付普通毛贼可以,在元荆这儿只不过比初学孩童好些罢了。   岳珈自知不是他的对手越发气恼,暗暗下决心要勤加练功。   “走吧。”元荆径自朝星辰汤走去,岳珈不得不跟上,始终与他保持一丈距离。绣岭宫里一片寂静,与白昼时的喧闹截然相反,一路上没见着半个宫人,想必的确都被传去问话了。   星辰汤在绣岭宫最南面,入了门只见嶙峋巨石堆砌而成的石墙,绕至其后才是汤池入口。因顶上没有遮挡,坐在池中能仰望繁星,故名星辰汤。   元荆立在池边,半晌等不到岳珈帮他宽衣,回头只见她面色比晚霞更红艳,低着头咬着下唇。   “过来。”元荆转向她,张开手臂。   岳珈挪了两步上去,缓缓伸手,胳膊抻得笔直,手指不住发抖。   元荆强忍笑意,握住她颤抖的玉手。岳珈骤得寒毛耸立,迅速抽回手朝后躲了几步,像只受惊的猫儿。   元荆低声笑了笑,自宽衣解带,道:“不难为你了,在边上候着就好。”   岳珈长舒一气,转过身背对着他,又打了几个喷嚏。   元荆走入星辰汤中,热水裹在身上,一瞬之间通身舒畅,回过头趴在岸边的鹅卵石上问岳珈:“你不是在学吹笛吗?学得如何了?”   “勉强算是入了门。”她的声音轻极了。   “待你学成之时,能否为本王吹奏一曲?”   “大约不能。”且不说她何日才能学有所成,即便真学会了,她也只想吹给心里那人听。思及此,面上红云更艳。   元荆并没觉得失望,他相信即使岳珈现在对自己冷若冰霜,将来也会有热情似火的一日。他拨动泉水清洗扑在自己肩上,哗啦水声听得岳珈浑身不适。   “王爷若没什么吩咐,我去外头候着吧。”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这不是在提醒他么?   “帮本王搓背吧。”说话间将搭在肩上的毛巾丢给她,岳珈伸手一接,甩了满脸温水,扯起袖子厌恶擦去。   “奴婢不会。”岳珈又将毛巾丢回给他,眼波一转,道,“我去找个金吾卫来。”言罢提着裙子朝外跑去,反正他光着身子不可能追出来。   毛巾落水,溅起水花,元荆似笑非笑,果然,不多时便听见她走了回来。他早已吩咐人将门锁上,她根本出不去。   “本王够不着背后,你可得多等一会儿。”   “奴婢等得。”岳珈隔着石墙答他,他总不能在水里泡上一夜。   元荆暗暗发笑,手上的皮肤已经发皱了,这回算她赢了。他道:“把本王的衣裳送过来吧。”   岳珈掩面打喷嚏,道:“王爷自己拿不成吗?”   “好歹本王也算救了你一命,你就这么盼我着凉?”   夜里风急,这么吹一场的确容易生病。岳珈勉为其难抱着他的衣裳并一条干毛巾过去,她别着头小步朝前,生怕不慎看着了不该看的东西。   “再走两步。”元荆只觉好笑,“再两步。”她那一步快赶上蜗牛了。   岳珈稍稍调整步伐,朝前迈步,脚下是湿滑的鹅卵石,正要顿时将衣裳放下时,脚下忽地一滑,连人带衣服砸进池子里。   元荆一惊,忙扶她站稳,关切道:“可呛着了?”   岳珈急喘了几口气,忽发现自己的胳膊贴着元荆赤果的胸膛,连忙将人推开。一失力,身子又朝后仰,元荆迅速扶住。岳珈一站稳又挣开了他,吃力拨水朝岸边走去。   “你站住。”元荆喊住要爬上岸的岳珈,“我去给你找干衣裳来,别乱跑。”她现在穿的衣裳比早上的更要单薄,就这么出去不仅容易受寒,若教外头的金吾卫看见了岂不吃亏。   元荆将自己泡在水里的衣服捞起来,拧了个半干穿上身,回头看水里的岳珈,缩在角落里脸蛋几乎要贴上石头。   “你先泡着,不必担心,谁若胆敢进来本王戳瞎他的狗眼。” 第24章 赏赐   翌日,元荆送岳珈回了肃王府。他的面色并不大好,昨夜泡了温泉后又湿着身子吹了风,饶是铁打的人也撑不住这般折腾,眼下头疼得厉害,一路撑着头闭眼休息,半句话也不曾说过。   岳珈满心愧疚,然而除了愧疚她也做不了别的,道了声谢,便进肃王府了。   一回到自己的屋子,便见屋内堆着各色锦盒。难为玉露记得清楚,那正红色的盒子里装的是皇后赏下的东阿阿胶,粉色的是侯贵妃赐的岫岩玉珍珠簪子,绿色的是怡国公夫人赏的金铤。   昨日的斗诗会是由皇后主持的,她救了人皇后理当有赏,又因她救了宋漪,怡国公府的赏赐也说得通。可是侯贵妃,她昨日并没去离宫,为何要赏她?   “侯贵妃不正是颂王爷的生母么,连她都认下你了呢。”玉露一面说话,一面拿起那簪子别到岳珈发髻上,叹了句“真好看”。   她和元荆的事情都传进侯贵妃耳里了,岳珈伸手拔下:“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敢戴。”又将簪子收回锦盒里,心里烦极了,她与元荆的关系越来越摘不清了。   “怎么戴不得了。”玉露道,“你是不知道,昨天那斗诗会没选成长安第一才女,可你已经是长安第一婢女了。”这名号是玉露杜撰的,不过岳珈的确是大出风头。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颂王爷亲自跳进池子里把人捞上来,宝贝似的抱着喊太医,谁还能猜不着他的心思呢。   “快别胡说了。”想起昨夜跌进星辰汤的事情,岳珈满面涨红。她正寻地方安置这几个锦盒时,明霜又抱了几批绸缎进来。   “工部李尚书家送来的。”明霜累得气喘吁吁,捶着胳膊说话。   岳珈纳闷,那位工部尚书与她应当没有半分瓜葛才是。她问明霜道:“是不是送错了?”   “嘉荣郡主身边的婢子,昨个在绣岭宫救人的那位,哪里错得了。”明霜在肃王府的时日长,对这些事情看得比玉露通透,“陛下命颂王彻查绣岭宫水榭的事情,那位李尚书现在怕正头疼呢。”不论事情是哪一环出了纰漏,工部修的水榭,那李尚书总归是脱不开关系的,想必是希望岳珈能帮着在颂王面前美言几句。   “这东西我不能收。”岳珈抱起那三匹绸缎,“人走了吗?”   “直接让绸缎庄送来的。”明霜说道。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情,李家自然不敢张扬。   “李尚书家在何处?我给送回去。”   明霜淡笑着把那几匹布拿下,放在桌上,道:“人家偷偷摸摸送礼,你这么大张旗鼓给送回去,生怕谁不知道李尚书有意贿赂么。”   岳珈恍然大悟,好在明霜提醒,否则不仅让人家李尚书难堪,还给自己添了一桩供人议论消遣的事情。可这东西她也不好平白收下,总不能真去找元荆给人说情。   岳珈思忖了许久,忽地豁然开朗,朝明霜、玉露说:“这些布料你们拿去裁衣裳吧。”言罢取了绿盒里的金铤出门往绸缎庄去。   她在绸缎庄内挑了三匹一模一样的布料,让掌柜送李尚书府去,手上还剩下银两,便又挑了一匹新上的方棋绫,送佳音楼给公孙屏去。   处置了事情后,岳珈顿觉神清气爽,自去找公孙屏讨教吹笛。   元荆却没她这般潇洒,强撑着病体处理公务,还被康家找上门了。   安玉公主元彤与驸马康睦作客颂王府,元荆疲累不已,但毕竟是自己的皇姐,不得不出来应酬。   元彤与元荆虽是姐弟,但因不是一母所出,年纪相差又大,并谈不上多少交情,来颂王府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听说七弟受了风寒,特地过来探望。”元彤这话连她自己也不信。   “有劳皇姐挂心,并无大碍。”元荆低头咳嗽,已猜出了元彤与康睦的来意。   红曲领元照丞过来见皇姑姑,元彤笑得虚假,问了他的身体和学业,有意无意提起他亡故的母亲康绣。   前颂王妃康绣是康睦的胞妹,康绣去后康家一直有意将康织嫁进颂王府,待将来元荆御极后,才好保全康家继续握紧兵权。元彤既嫁入了敬国公府,自然要与康家荣辱与共。她抚着照丞的脑袋,道:“这孩子也是可怜,小小年纪没了娘亲,也不知将来的继母会否好好照拂你。”   元照丞素不喜欢陌生的人碰自己,往后退了一步,拱手恭敬道:“皇姑姑有心,照丞已经可以照顾自己,不需旁人照拂。”   元彤的手顿在半空,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康睦看得着急,直截了当朝元荆说:“颂王爷,我便不与你绕圈子了,其实此番前来是为舍妹康织的事情。昨日在绣岭宫,您救了舍妹康织,敬国公府上下感激不尽。不过终究是有了肌肤之亲,若不尽快将婚事定下,恐怕有损舍妹闺誉。”他刻意略过了那个婢女的存在,仿佛元荆只救了康织一个。   康睦开门见山,倒省了元荆不少功夫。他道:“康姑娘待字闺中,本王岂会做出损她闺誉之事。昨日我并不曾对她有分毫不敬之处,若是真定下亲事反而招人话柄。”   “王爷坦荡我自然知道,可是混乱之中只怕大家看得不仔细,以讹传讹了,如今有不少人都在议论呢。”昨日他们敬国公府已派人四处散播消息,但是颂王救婢女的事情却更轰动,康织的事情没激起半点水花。   “既是如此,本王会派人去彻查谣言源头,决不让流言中伤令妹。”   康睦哑然,与元彤相视一眼,皆无话可说。   元荆抖了抖袍子,道:“本王还有公务处理,就不与皇姐多谈了。”   逐客令已下,元彤也不好再厚颜多说,只寻思着改日入宫探探父皇的口风,若是父皇能答应赐婚,哪怕元荆不肯也得把康织娶进家门。 第25章 醋意   三月下旬是熙蓝的生辰,王妃在府里给她筹办了个小宴,邀了几个亲友小聚。   那日天才刚亮,杏棠斋已忙碌了起来。岳珈也没闲着,只是明霜不让她做粗重功夫,只许她帮忙剥花生。   宋家姐妹早早过来,宋淇不乐意和熙蓝待在一处,独自在池边喂鱼。宋漪特地来找岳珈,为上回绣岭宫的事情向她道谢,还送了她一盒波斯螺子黛。   岳珈推辞道:“那日宋二姑娘帮我解围,我还未好好向姑娘致谢,怎能收您的礼。”   “收下吧。”宋漪笑盈盈道,“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一点心意而已。你若不收,倒教我不能安心了。”   岳珈只得收下那螺子黛,其实她平日并不上妆,得物无所用。宋漪看着她脸上的皮肤,未施粉黛却也细腻粉嫩,当真是得了上苍眷顾的。   熙蓝过来找宋漪,见宋淇不在,脚步欢快了不少。宋漪柔声嗔她:“白长了一岁,还跟个孩子似的。”   熙蓝嘻嘻一笑,宋漪又道:“对了,康织托我告诉你,她身子不大舒服,不来给你庆生辰了。”   熙蓝收敛了笑意,凝眉问道:“她怎么了?之前落水染的病不是已经好全了吗?”   “大约是旧病复发了。”宋漪无声叹气,康织的病哪里是什么旧疾,前日陛下降旨赐婚,把她指给了禄康伯世子。她哭得双眼红肿,不愿见人而已。思及此她不由庆幸,那日见颂王下水救岳珈和康织时,她心底有几分不甘,心想若是岳珈先救的是康织,她便能有嫁颂王的由头。如今看康织这般,她才明白颂王根本不会受人逼迫,真若是调转了她们,眼下哭红眼的怕该是自己了。   熙蓝缠着宋漪去前头玩,岳珈继续低头剥花生,花生壳堆成了小山。元照彦火急火燎跑过来,带着一阵风,把花生壳吹到岳珈身上。   “多福。”元照彦满头大汗,“快跟我走。”   岳珈慢条斯理拨着身上的花生壳,猜想他又要带自己去平康坊,缓缓道:“奴婢还要剥花生,走不开。”   “剥花生有什么要紧的。”元照彦急切道,“有个狼心狗肺的要把自己闺女卖进春风楼,你快跟我过去。”   岳珈不为所动,继续剥壳:“那您把人赎了不就成了。”她可不想再去张扬一回。   元照彦面露难色,他这些年花费了府里不少银子,昨个王妃把他训了一顿,不肯再给他支银两了。他软下声气朝岳珈道:“这么着,我帮你剥花生,你跟我去赎人。”说话便捡了颗花生剥起来,却是习惯性地往自己嘴里送。   “怎么在剥花生?”元荆平淡冰冷的声音传来,岳珈和元照彦皆是一惊,都以为是在问自己。   岳珈抬起头,见元荆背着手朝他们走来,元荆看着元照彦,眼中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怒意:“工部就这么清闲?”   元照彦脸上僵住,双手藏在背后,悄悄将花生丢远,道了声“七皇叔好”,旁的再不敢多说。   元荆面色如铁,质问他:“听李尚书说,你这个月已告了四日假,都是为的什么事情?”   元照彦慌得冷汗涔涔,他在工部挂个闲散官职,可有可无,当起差也就没多上心。至于告假,要么是约了好友小酌,要么是去平康坊了。可这些话他哪里敢与元荆说,眼神移向岳珈。   岳珈何尝不惧怕元荆的威严,大气也不敢喘,更别说替他说话了。   元荆见他这般,知他本性难移,也放弃了敲打的念头,只道:“你既喜欢剥花生就剥着吧。”又朝岳珈说:“你随我过来。”   岳珈只得放下花生,起身抖了抖衣裳,追上元荆:“王爷有何事找我?”   “你的屋子在哪?”   岳珈一怔:“去我屋里做什么?”   “我想看看。”元荆道,“随便与你说事。”   岳珈环顾四周,杏棠斋的下人都去小花园了,四周并无旁人。她问道:“在此处说不得吗?”她那屋里乱糟糟的,只怕污了颂王爷的靴子。   “不成。”   岳珈无可奈何,只得带他去自己的小屋。   元荆一踏进去便收进了眉头:“这是住处还是杂物室?”屋里堆着各色箱子盒子,两个人站立也觉勉强。   “还不是托了王爷的福。”岳珈指着叠在一起的木箱,“那些是肃王妃赏的。”肃王妃隔三差五就往她这儿送东西,哪怕自己一样也没用过,她依旧乐此不疲。   “我母妃不是也赏了你东西?”   岳珈点头,翻出那个粉色锦盒递给他:“就是这个了。”她不知道元荆寻这个做什么,最好是收回去还他母妃。   元荆打开盒子,取出那支岫岩玉珍珠簪子仔细端详,岫玉通透,珍珠圆润,做工也精细无暇,确实是上品。他抬手将簪子别到岳珈头上,岳珈伸手要摘下,元荆握住她是手腕:“不许摘。”   自从康绣去世后,他的母妃一直希望他再添个人在身边照顾,而他总莫名觉得该等一等,等一个真正能与自己同气相求的人。如今好不容易有岳珈出现,他母妃比他还高兴,常常催他早日把人纳进王府去。可若如今纳了她,至多只能是妾侍,实在委屈了她。   岳珈挣了两下,元荆松开手,她也没再去摘那簪子,等他走了再摘不迟。   “除了宫里和宋家的赏,可还有旁人给你送礼?”   “工部李尚书送过。”岳珈道,“我退回去了。”   元荆点头,李峥嵘怕是心中有鬼。他环顾这间小屋,隐约闻见一股酸气。见角落里放了一个小坛子,元荆走过去掀开封布,屋里酸味更重了。   “你藏一坛醋做什么?”   “那是酒。”之前照韫送她的梅花酒,她一直舍不得喝。   “酒开封了就不耐藏了。”元荆将封布盖回,“丢了吧,想要什么酒我送几坛新的给你。”   “不能丢。”岳珈急忙拦住他。见她将一坛醋守的这么严实,元荆挑眉,问她:“谁送的?”   “世子赏的。”   元荆深深吸气,酸气涌进肺腑里,他劳心劳力为她好,却比不上自己侄儿的一坛酒。   岳珈将那酒坛收好,问元荆道:“王爷不是说有事与我说吗?”   元荆暂压怒气,正色与她说话:“上回不是告诉你,我会派人去突厥给你哥带话,有回信了。”   岳珈精神一凛,急切等着他将话说完。   “岳琛写了一封认罪书,将投敌之事说成是他一人所为,与大数没有关系。”元荆负手,岳琛确是个看得清大局的人,这一来,即便将来事情败露,突厥也没了兴兵的理由。   岳珈心中五味杂陈,也不知哥哥会否觉得心寒,他誓死尽忠的朝廷,却要他独揽罪名才肯信他。   她犹自难过时,元荆已离开了小屋。待岳珈回过神来,打算回去接着剥花生时,忽发现墙边的酒坛子不见了。 第26章 心软   熙蓝的生辰宴在小花园里热热闹闹举行着,岳珈并没去熙蓝跟前伺候,免得碰上宋淇又再生别的事端,坏了好好的日子。趁着杏棠斋冷清,她独自留在杏树下荡着秋千练习吹笛。   元照韫正好过来,听见她在吹笛停了步伐没有打扰,直至她练完一曲,他才开口说话:“吹得不错。”   岳珈抬眸,日晖斜照在他身上,他唇边常带着的笑容染了日光的颜色,愈发和煦温暖,能将旁人感染,也漾起笑靥。   “世子爷怎么没去小花园。”她放下玉笛,问道。   “刚从那边过来。”宴上多是未出阁的小姑娘,他不好多待,见岳珈没在那儿,便来杏棠斋寻她。照韫从袖中取出一本卷着的曲谱,抚平后递给岳珈,道:“这是上面的曲子适合入门习练,你拿着。”   岳珈接过曲谱,崭新的线装书上留着他的温度。她道了一声多谢,心底的欢喜几乎要从喉咙里溢出来。   “不必客气。”元照韫温声说话,“我答应过岳琛会好好照顾你,自然要说到做到。”想起岳琛,他不禁生出几分歉意,又道:“认罪书的事情,想必七皇叔已告诉你了。”   岳珈点头,脸上笑容消散。   元照韫暗暗叹息:“委屈他了。”   岳珈仰起头,朝他道:“多谢世子这么信任我哥哥。”不像元荆,铁石心肠。   元照韫淡淡一笑,父亲自幼教诲,待人处世当存善意,方能问心无愧。   两人正说着话,薛声正步走来,面色略显沉重,身后还跟了两个大理寺的差役。   元照韫已明白薛声为何事而来,脸上仍旧带着平静的笑容,道:“我正打算去大理寺,还劳小舅爷走这一趟。”   薛声不复往日嬉皮笑脸的模样,严肃得像换了个人。此事实在不是玩笑,若照韫真被定了罪,陛下恐怕不会顾念多少爷孙情分。他沉声朝身后的差役道:“带世子爷过去,客气点。”   差役领命,并不敢动用枷锁,客客气气抱拳请元照韫随他们去大理寺。   岳珈满面惊讶,这是元照韫犯了事情,薛声来拿人吗?   薛声并没随元照韫去大理寺,他把人带走了总得和肃王妃交代一声。   “这是发生何事了?”岳珈问薛声。   “绣岭宫那件事情。”薛声叹气,明知道照韫无辜,却又不得不按章办事,“已经查出来了,建水榭用的木桩本该用清江南山的油杉木,却被换成了普通松木,这才塌了。”   “世子爷换了木材?”岳珈不可置信,“这怎么可能?”照韫那般的人品,怎会做出如此不堪之事。   薛声又是一叹:“验收的单据的确是他签的字,只怕是他轻信了哪个贪利小人。”他相信元照韫不会以次充好牟取私利,只是他这人向来没有心计,难免被有心人利用。如今白纸黑字写了他的名字,不好摘清干系,只得请他去大理寺坐一坐。毕竟是王府世子,又尚未定罪,大理寺卿不敢轻易得罪,这才让他来请人。   “我且不与你多说了,还得去王妃那里告知一声。”薛声辞了岳珈,自往小花园寻肃王妃去。   岳珈郁郁蹙眉,也没了吹笛的心思。虽说清者自清,可是元照韫白玉无瑕一般,却被当作犯人带走,实在令她心里难受得紧。   元照韫被带去大理寺后,整座肃王府笼罩着一层愁云惨雾。肃王身有残疾,元照彦又不成器,照韫是肃王府唯一的指望,若连他也出了事,肃王府便彻底垮下了。   王妃一夜未眠,盼着元照韫能回来。然而直至次日艳阳高照,依然不见他归家。这件事情她不敢告诉肃王,肃王的身子刚有好转,若再受此打击后果不堪设想。   元照彦去大理寺找薛声打听情况,薛声也给不了准话,只说事情仍在查证,暂且不能放照韫回去。   “见着你大哥了吗?”肃王妃愁容满面,担心儿子在牢狱中吃苦。   照彦丧气摇头:“审讯期间,不让见面。”   王妃扶着额头,眼角衔着泪珠。肃王府势弱,她又只是个妇道人家,出了这等事情也不知该寻谁帮忙。她难过了半晌,忽地抬起头,快步朝杏棠斋去。   岳珈在小屋里望着曲谱出神,也不知照韫现下如何。她忧心了一夜,眼里浮了几道红血丝。   “多福,多福。”肃王妃颤颤巍巍走进来,她从昨日起粒米未进,脚步虚浮无力,面色亦是憔悴得让人心疼。肃王妃一进屋立刻跪下,将岳珈吓得不轻。   岳珈不明所以,连忙要扶她起来:“王妃您这是做什么?”   肃王妃抓着她的胳膊,不肯起身,泪如泉涌:“多福,你救救照韫吧。”   “您先起来说话。”岳珈将她掺起来,扶她坐到床上。肃王妃仍在哭泣,整个人瑟瑟发抖:“我就照韫这么一个儿子,他若出事了,我也不活了。”   她的泪水浸湿了岳珈衣袖,岳珈心里堵得厉害,可她哪有本事帮得了照韫。   “你去求颂王,求他救照韫出来好不好。”这个案子本就是元荆主持,以他的权势,只要他肯帮照韫,哪怕照韫真犯了事也一定能化险为夷。   岳珈微怔,没有说话。王妃继续央求,声音虚弱极了:“多福,只当我求你了,只要你愿意救照韫,救肃王府,将来我定好好报答你。”   “熙蓝待你那么好,你忍心看着她没了大哥吗?”   “照韫还那么年轻,下半辈子可不能就这么毁了呀。”   “只要你肯去颂王面前说句话,就能救回照韫了。多福,我给你跪下磕头了。”肃王妃说话又要下跪,岳珈赶紧拦着:“王妃您别这样,奴婢当不起。”   她也想救照韫,可元荆连她哥哥都不信,她去求情又有何用。她道:“世子待奴婢有恩,奴婢理当报答,只是奴婢去了也未必有用。”   肃王妃看见了一丝希望,愈发用力抓着岳珈的手:“只要你肯去,哪怕真的徒劳无功,我也认了。”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看着肃王妃鬓角的白发,岳珈终究是点了头。王妃这才止住了泪水,唤明霜进来帮岳珈更衣梳妆。 第27章 求情   是日午后,肃王府的马车停在颂王府门前,一个头戴淡黄帷帽,身披檀色披风的女子走下马车。她取下腰间玉玦在门僮眼前一晃,门僮立时知晓了她的身份,客客气气请她入府。   “王爷还没回来,请姑娘先到偏厅等候。”门僮努力想从晃动的帷帽间隙看清这姑娘的脸,最终只看见一抹娇艳的红唇。   岳珈坐在偏厅里,始终没将帷帽摘下。明霜照着肃王妃的意思,往她脸上涂了厚厚的脂粉,艳丽得令她浑身不适。   两盏茶下肚,元荆仍未回府,岳珈如坐针毡,眼看天色渐暗,他若再不回来,也不知自己今夜还能不能回得去。她望着西沉的夕阳,心想若是再过半个时辰仍见不着元荆便先回府,明日再来。   正当她准备打道回府时,元荆快步走入偏厅,岳珈不得不退回厅内。   “见过王爷。”岳珈福身行礼,元荆险些没认出她,三月里虽说天气不算太热,但也不至于要将自己裹成这般。他伸手将她的帷帽摘下,一张艳丽的面庞骤然出现在眼前,元荆心头一跃。   迎蝶粉敷成的玉面,螺子黛描绘的两弯细长蛾眉,石榴花制成的胭脂点缀颜色,当真是活色生香。   他又伸手解了她的披风,披风落地,扬起一阵微风,吹动她身上的酡红吴绫襦裙。   吴绫素以轻薄著称,松松垮垮罩在她身上,颈下一片空白,引人遐思。岳珈羞得低头,十指局促不安地扣在一起。   “肃王妃让你来的?为照韫的事情?”元荆立时猜出她的来意,脸上没有丝毫喜色,“肃王妃拿本王当什么人!”   岳珈愈发羞愧,她这身打扮来求他,与春风楼里卖笑的红倌人有什么分别。她俯身拾起地上的披风,抱在怀里低着头欲遁走,元荆冷声喊了句“站住”。   岳珈停在原地,元荆走近她,气势汹涌无形将她包裹。他凝视着她的眼眸,挑眉问道:“你喜欢元照韫,是吗?”   岳珈迟疑,眼神闪烁不定。她也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喜欢照韫,只知道与照韫相处时她总能感到高兴,看见他被差役带走时她心里像压了巨石。   她的犹豫在元荆看来与默认无异,他眼底的怒意已然遏不住了,厉声质问:“为了他,你可以连自己也牺牲了吗?”他可以不介意她抗拒自己,但却见不得她为了别的男子放弃自尊。   怒火喷薄而出,他掐住她的面颊,霸道吻下。猛然间,一股酥麻传遍全身,岳珈双目睁圆,奋力想推开他,他却加重力道,将她揽进怀里。隔着一层似有似无的薄衣,他身上的温度烫得灼人。   岳珈又急又恼,将双手伸至背后,想取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却被元荆察觉,迅速将她手腕握住,岳珈愈发动弹不得。   元荆松开她的唇,怒气依然热烈:“你不是来自荐枕席的吗?还挣扎什么!”   岳珈受此羞辱,不禁眼泛泪光,怒道:“我只想求王爷敦促大理寺尽快还世子爷一个清白,王爷若是不愿,只当我不曾来过便是,何必如此羞辱于我!”泪水滑过面颊,晕开妆容,显出几分滑稽。   元荆的眉头骤然舒开,唇畔衔了笑意。他松开她的手腕,语调恢复平静:“你当真只是想让本王秉公办理?”   “我虽读书不多,也还知道何谓廉耻!”岳珈恨恨瞪他,唇上一片麻木,泪水不住下滑。   元荆取了块手帕给她,岳珈没接,自从袖中取出一方蓝色绣帕擦拭双唇,冷冷朝元荆说了句:“王爷还是擦擦自己吧。”他的唇上还沾着她的胭脂。   元荆本想让她擦拭泪痕,见她厌恶地擦着红唇,几乎要把皮搓破,不禁又起了怒气,转身出去喊秋石打盆洗脸水进来。   秋石一抬头看见元荆的红唇,扑哧笑出声来,怕元荆追究,连忙捂住嘴撒腿跑开。元荆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唇上留有胭脂,又掏出了帕子擦拭干净。   秋石找了个丫头送洗脸水进来,岳珈洗去脂粉,顿觉轻松不少,这才坐下来与元荆好好说话。   元荆看着她的脸蛋,暗暗叹了一句“淡妆浓抹总相宜”。端起茶杯掩饰自己的目光,淡淡问道:“为何要来求我?”   “王妃让我来的。”   “你自己呢?”她若是不肯,又怎会任由肃王妃摆布。   岳珈顿了片刻,说道:“我相信世子爷是无辜的。”   元荆冷笑:“你和他倒真像。”元照韫便是因太过轻易相信别人,才至惹祸上身。长安城里鱼龙混杂,纯善未必是好事。   岳珈悻悻不语,元荆又道:“本王既然受命调查此事,就一定会查清原委,不会冤枉无辜。”   既然有元荆这句话岳珈也便放心了,瞧了一眼昏暗的天色,起身朝元荆道:“既是如此,奴婢就先告辞了。”早知如此,她就不该听肃王妃的话过来,白白被元荆占了便宜。   “坐下。”元荆放下茶杯,扫了一眼她的轻薄的衣裙,道,“虽是秉公办理,但本王手上的案子可不只这一件,轻重缓急尚可商榷余地。”他多查一日,元照韫就要在牢中多住一日。   “王爷这是何意?”岳珈警觉,元荆大有要挟之意。   “意在让你留在颂王府住上五日,五日之后我必定让元照韫清清白白回府。”   岳珈气恼:“王爷怎能如此无赖!”想起方才的吻,莫说五天,她片刻也不想多留。   “半月。”   “你!”   “一月。”   岳珈噤声,怒视着元荆。   元荆不为所动,道:“你今日若不曾来过,这案子大约十日便可了结。可你既为元照韫来了,惹了本王不快,拖上一年半载也不出奇。”   “原以为王爷为人公正,没想到竟这般随心所欲。”岳珈暗暗咬牙,恨不得将他打一顿泄愤,偏自己又不是他的对手。   元荆似笑非笑:“也只有你才能令本王这般。”   岳珈咬着下唇思忖,半晌方开口:“若王爷可以保证,不再对我做出越礼之事,我可以在颂王府留五日。”   “好。”元荆爽快答应,先把人留下,旁的再说便是。   虽然拿不准他能不能言而有信,可她已没了别的办法,最坏的打算,便是一死保全清白。   元荆吩咐外头的下人,将晚膳移到偏厅来。不消片刻,岳珈眼前已有四菜一汤,并一壶酒。   岳珈已不是头回与他同桌吃饭,自动筷夹菜不与他客气。   “给本王夹菜。”元荆端坐不动。   岳珈放下自己的筷子,用元荆的筷子夹了两片菜叶。元荆这才起筷,又道:“明日你告诉厨房想吃什么菜,让他们给你做。”   “我不挑。”   “你要是不说,厨房就封灶。”   “知道了。”   “倒酒。”   岳珈停着,给他斟了满满一杯。   “喝下去。”   “我不会喝酒。”   “那你为何留着照韫给的酒。”   岳珈哑然,堂堂一个王爷,竟这般计较。她端起酒杯,蹙眉闭眼,一脸痛苦地将酒喝下,却发觉这并不是烈酒,清清淡淡带这杏花的香甜。   元荆向来只喝烈酒,这杏花酒是特意找薛声要来的。他喝过一口,只觉甜味过重,酒味太淡,不伦不类。   “喜欢吗?”元荆问道。   “喜欢。”其实她还是觉得照韫酿的梅花酒更胜一筹,只是不敢再惹元荆,但求这五日能平平静静过去。   元荆提起酒壶斟酒,道:“再喝一杯。”   这酒虽说不烈,可岳珈的酒量实在有限,她狐疑地看着元荆:“王爷不是想把我灌醉吧?”   “是。”元荆直言不讳。   岳珈也不矫情,端起酒杯仰面饮尽,喘了半晌才缓过来,说道:“王爷可得记得您答应的话。”   “放心吧。”元荆又斟一杯,“我若真想对你做什么,你醉与不醉又有何分别。”   三杯酒下肚,岳珈已觉头晕目眩,连筷子也握不稳,从手上滑了一支落地。再喝第四杯时已露了醉态,她支着脑袋,指尖捏着一根筷子的尾端左右摇摆。   元荆带笑看她,绯红的面颊,迷离的目光,她大概不知道自己如今的模样是多么妩媚动人。   岳珈眼前一片模糊,脑袋也空了,只想寻个床铺好好睡上一觉。忽而身上一轻,周身被暖意包围,摇摇晃晃,面前似有一张脸,看不清模样。   元荆抱着岳珈进了自己的卧房,轻缓将她放在床榻上,伸手在她的袖子里摸索,寻出那把匕首。   他知道若是强逼岳珈睡在自己的床上,她必定又要以死相逼,只能先把人灌醉,再将匕首没收。   岳珈昨夜无眠,一着床便入了眠。元荆亲吻她的面颊,将被褥盖好,又轻手轻脚出门往书房去。岳珈来得突然,他还需先将公务安排妥当,才好与她共度这五日。   作者有话说:   打个小广告,新开一个存稿坑:《名花倾国》   简介:这是花妖附身的杨玉环,和重生来的唐肃宗一起改写李唐国运的故事。   文案:   环环是一朵修炼千年的牡丹花,在她即将修成人形的那一刻,被一具尸体砸懵了。于是,成了借尸还魂。   咦,这姑娘好俊呀!环环掐叶一算,此女命不该绝,后头还有两桩姻缘呢。   咦,是不是拿错剧本了?为什么忠王老是想杀她?为什么她的法术对他没有用!   “大哥,有话好商量啊。”环环咬着手绢,“我帮你逼你爹禅位,让你早点当皇帝好不好?”   忠王李玙甩了甩花锄:“条件挺吸引的,不过我好像还缺个王妃。”   感兴趣的小可爱可以戳进作者专栏提前收藏,谢谢各位的支持啦! 第28章 生气   岳珈迷迷糊糊睁开眼,天已亮透。环顾四周,宽敞整齐的卧房,没有半件多余的摆设,连床幔用的也是黛蓝色,沉闷得像老者的住所。待她看见木架上挂着的石青色衣裳时,骤地精神一凛,那是元荆的衣裳。   她低头看自己的衣裳,还是昨日的模样,这才镇定下来。   房门外传来砰砰响声,岳珈穿好绣花鞋走出去,正见元荆在小院里打木人桩。   “把你吵醒了?”元荆收了掌,拍了拍衣袖上的尘土。   “王爷府上没有客房吗?”   “有。”元荆接过秋石递来的布,擦净双手,“可你在王府并不是客人。”他命秋石去准备早膳,又朝岳珈道:“你先用早膳,本王换身衣裳就过来。”   岳珈惑道:“王爷不用去衙门?”今天可不是休沐的日子。   “告假了。”他向来勤政,哪怕抱病也从不告假,这是头一回。   岳珈一听便急了:“王爷不是要办水榭的案子?”   元荆蹙眉:“你当本王有三头六臂,事事亲力亲为不成?”   岳珈见他恼了便没再说话,悻悻去房内用早膳。她还未吃完,元荆已换了衣裳过来。岳珈欲言又止,想问他案子的进展,又担心将他惹恼了,适得其反。   元荆吃着烧饼,知道她想问什么,却故意不肯告诉她,只道:“一会儿有裁缝过来,给你做两身新衣裳。”她这身衣裳美则美矣,但是行动难免不便,夜里还容易着凉。   “多谢王爷。”岳珈没有拒绝,她亦不想一直穿着这身衣服。   饭后,有个女裁缝来为她量身。这裁缝是从宫里出来的,以前专为后妃们量身裁衣。她看着尺上的数字,又悄悄瞧了岳珈的脸,心说这般骨肉匀称的姑娘本就不多,又生得如此容颜,怪道能将颂王迷得七荤八素。   岳珈抬起胳膊让裁缝量,忽发觉袖子轻了,这才发现她的匕首不见了。她扭头问元荆:“我的匕首呢?”   “本王先帮你保管。”元荆坐在椅上,悠闲饮茶。   “不问自取,王爷也行盗贼之事?”岳珈语带不满,难怪昨日要灌她喝酒。   裁缝暗暗称奇,颂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姑娘竟敢这般同他说话。   “会还你的。”元荆淡淡道。   裁缝将岳珈的身形尺寸记在纸上,捧给元荆过目。元荆扫了一眼,问道:“什么时候能裁好?”   “三日之内。”裁缝答道,抬眸见元荆面色不善,忙改了口,“放下别的活儿,赶赶工,明日黄昏就能送来。”   元荆点头,吩咐秋石带她去库房取布料。   岳珈松了松筋骨,丫头给她上了茶,她端起来吹着热气。元荆命人将棋盘摆出来,岳珈先道:“我不会下棋。”   元荆挑眉看她,不知她是不会还是不愿。   “真的不会。”她不同长安城里那些高门贵胄家的小姐,琴棋书画对她而言都是奢侈的,“我没有王爷想的那么好。”   “本王想下棋可以找薛声,想听曲可以找伶人。”他伸手想握她的柔荑,她飞快将手收到背后。元荆并没恼她,继续道:“我要的王妃,是可以陪我策马驰骋,并肩作战的人。”   “王爷高看我了,我习武不过是为势所逼,若能有选择,我倒乐意当个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就像宋漪那样,精通琴棋书画,满腹的诗词歌赋。或许只有那样的人,才配得上晴云秋月般的元照韫吧。   “你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元荆道,“你可知道,这世间有多少人为了私利、为了自保,可以不惜将别人推下深渊。即便是身怀武艺的男儿,也未必肯像你那般,为了护卫乡邻挺身而出。”他站起身,走向墙边挂着的宝剑,道:“若你想当个大家闺秀,只是为了讨元照韫的欢心,我劝你趁早放弃。”   岳珈默然,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当闺秀的天赋,连学吹笛也比旁人更慢。   元荆将剑丢给她,岳珈利落接住。   “可有兴趣与本王比试?”   “没有。”岳珈将剑放到桌上,捧着茶杯吃茶。   见她这般失落,元荆也没了兴致,冷声问她:“元照韫到底有什么好?”   岳珈的目光愈发黯淡,他哪里都好,好得令她惭愧自卑。   元荆忿然摔袖,道了句:“本王这就去查案子!”便转身出门去了。   直至夜色漆黑时,元荆才从外边回来。岳珈一直坐在木人桩旁的石凳上等他,见他回来了立刻站起身。   元荆的怒气本已消了,可一想到她等着自己回来为的却是别的人,心里又生不快。   “王爷可查出什么了?”岳珈急切问他,寒夜凉风吹动她轻薄的衣裙,青丝随风起伏。   “进来说话。”元荆推开房门,岳珈犹豫片刻,仍是跟着进去了。   “王……”   “此案乃属要案,案情不宜泄露。”元荆打断她。   岳珈合上双唇,他既这么说了自己也不好多问,只要能还照韫清白就好。她道:“既是如此,我就先回房休息了。”   “站住。”元荆微惑,“你回哪个房?”   “我托红曲姑娘在小公子的院里收拾了间房。”岳珈道,“王爷别怪她,是我拿王爷给的玉玦逼她的。”是元荆自己允的诺,她可以凭这玉玦调动颂王府的人。   元荆唇边浮起笑意,心道她倒还有几分聪明,可惜这点本事还不足以与自己相斗。   “你留在这里,明日我让元照彦去牢里见照韫。”   元照韫入狱多日不许探视,肃王府上下都为此担忧,若能让照彦去探望,至少可以稍稍宽慰肃王妃。岳珈咬唇犹豫,半晌后方道:“那王爷可会记得昨日答应我的话?”   “我昨日可曾轻薄你了?”   昨天他的确信守诺言了,岳珈一咬牙,道:“那王爷明日可得记得让彦二公子去探视。”   “本王的记性没那么差。”他道,“关门。”   作者有话说:   下章开始就是V章惹,感谢小仙女萌的支持! 第29章 同床   房门一关, 晚风停下,屋内似是忽然升高了温度,岳珈背上立时沁出汗来。   元荆面色如常, 从书架上随手取了本书翻看起来。岳珈局促不安,总觉站哪儿都不合适,呆立不动。   “你若累了, 就先去休息吧。”元荆翻了一页,心思却没在文字上。   “我不困。”   “你不会打算站一夜吧?”   “坐一夜也成。”反正说什么她也不会再躺到他的床上去。   元荆又再翻页, 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随你喜欢。”他继续心不在焉看书,岳珈继续立在门口。元荆虚假地打了个哈欠, 将书放回架子上,宽衣解带。   岳珈忙别过头去, 心跳没了规律。   元荆吹熄了里间的灯火,平躺在床上,朝岳珈说话:“你若不愿熄灯就这么亮着吧。”亮着灯他才好看她。   岳珈望向黑暗处,看不清他的脸,似乎已闭上了眼。她坐到凳子上, 前臂交叠趴在桌上。   “去衣柜里取件棉衣披上。”元荆忽然说话,岳珈一惊, 道了句“我不冷”。   “有件松花绿的,本王没穿过。”元荆道, “要我帮你找吗?”   “不必。”岳珈忙站起来,去衣柜里找出他说的那件棉衣。   正当她裹好棉衣, 刚将脑袋枕上胳膊时,背后飞来一件枕头。她听见声音刚转过头, 正被枕头砸中脸。   “别枕着胳膊。”元荆闭着眼说话。   岳珈将枕头放好, 不耐烦地应了句“知道了”。绵软的枕头上残存着元荆的体温, 岳珈嫌恶地将它朝前推开,依然枕着自己的双臂。   她平视着紧闭的直棂窗,数着窗格,久久没有睡意。   “怎么还不睡?”见她一直睁着眼,元荆问道。   岳珈不乐意理他,起身将外间的灯火也吹熄了。   树影映在窗子上,缓缓摇曳,发出细细的沙沙声,听着令人心安。岳珈不知不觉入了梦乡,直至听见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她才又睁开了眼。   天色将明未明,她枕在元荆的枕头上,脖子僵得动不了。   “醒了?”元荆理正衣冠,“本王要去上朝,你若要出府让秋石陪着。”   岳珈缓缓转动脖子,将枕头推开,换了个方向继续睡觉。元荆从镜中看她,淡淡一笑,出门上朝去。   待屋外亮透后,岳珈才起身梳洗。红曲带着元照丞过来,照丞知道今日父亲一定会去上朝,暂将功课放下来找岳珈。虽然他是元荆的儿子,但自记事起已有自己的小院,甚少踏入父亲的卧房,故而走起路时格外小心。   “往前三步有个凳子。”红曲提醒着他,“多福姑娘过来了。”   照丞朝前走了三步,伸手摸了摸,确认了位置才坐下,朝红曲说:“你到外边等我。”   红曲应声退出去,岳珈也坐下来,倒了杯水放到他手上:“小公子怎么有空过来?”   照丞攥着杯子,脸蛋上露了几分稚气的羞怯:“我想你。”元荆在的时候他不敢过来,怕父亲责怪他不够用功。   岳珈暖暖微笑,道:“那我以后常来看你。”只要元荆不在就行。   照丞猛然仰头,诧异问道:“你往后不是在王府里长住?”他听人说过,男女同房之后便是夫妻了。   “我只是暂住几日。”   元照丞满面失落:“我还以为你要当我娘亲了。”   岳珈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这些,只道:“我不过是个奴婢,怎敢高攀王爷,将来公子的继母定是个出身名门的贤良女子。”   元照丞蹙眉叹气,心想若是岳珈出身再高些就好了。   红曲在外头敲门,提醒元照丞已经到了上课的时辰,照丞的手在半空中搜寻,找到岳珈的胳膊,继而握住她温热的手,道:“你一定要常来看我。”   岳珈点点头:“好。”   照丞回去后,岳珈也不愿在屋内多留,满屋子都是元荆的气息,实在压抑。她想回肃王府,回自己的小屋踏踏实实睡一觉,又怕肃王妃会来去找她问长问短。踌躇半晌后,让秋石备了马车,自裹上披风往佳音楼去。   她今日并无心学曲,想起照韫还在牢里她如何能定得下心神,便只在旁边听公孙屏吹奏。   午后薛声从大理寺溜到佳音楼偷闲,见她在这儿甚是意外,问道:“你不是病了吗?”   岳珈愣愣,上回落水她也不过打了几个喷嚏,什么时候病了。   “我昨个去肃王府,小熙蓝说你病得厉害,被王妃送去城外庄子休养了。”薛声说道。瞧岳珈这面色并不像病到要去外头调养的,熙蓝没道理骗他,说谎的应该是肃王妃了。   岳珈也明白了过来,她一个姑娘家住进颂王府难免招人闲话,肃王妃倒是想得周全。   薛声想起方才在门口看见秋石,立时猜出了原委,道:“颂王对你可真是用心良苦,连这都替你安排好了。”   “颂王?”岳珈不可置信。   “难道你以为肃王妃这头担心着照韫,还能腾出心思来为你着想?”   薛声说的在理,岳珈想,元荆大概是旁人非议,给他自己添了麻烦。她问薛声道:“世子爷现在怎么样了?”她没问案情,元荆说过那是机密,薛声这吊儿郎当的性子怕也知道不了什么。   “好吃好喝的,没事。”到底是皇孙,再怎么大理寺也不敢苛待他。   听他这么说,岳珈稍稍安心。   天色渐昏,秋石上来催她回府,岳珈只得别过薛声与公孙屏,回颂王府去。   元荆今日回得早,她下马车时元荆也刚到门口。他从马背上跃下来,问她去了何处。岳珈如实答他,两人一道入府。   裁缝送了三身衣裳来,一套圆领襕衫,两件襦裙。女裁缝战战兢兢等元荆验收,元荆于此并不在行,只扫了一眼,便问岳珈是否喜欢。   对岳珈而言,衣能蔽体便可,这三身衣裳都比她身上的吴绫厚实,她没有讨厌的道理。只是她再住三日便回肃王府去了,裁这么多身衣裳实在浪费。   “明日换上男装,我带你出城打猎。”元荆说着话,忽又问道,“你会射箭吗?”   “会。”虽然没有百步穿杨的本事,但打猎还是够用的,以前闹饥荒的时候她也常拎着弓箭上山,打些野味分给乡邻们,想来倒也有些技痒。   为了让她好好休息,元荆命下人收拾了间客房给她。岳珈舒舒服服睡了一觉,次日精神爽利,换了男装后更显得英姿勃发。   两人各骑一马出了城,两道黄烟各不相让,元荆许久没这般畅快策马,心情比山风更要舒畅。   一只灰毛兔子卧在草地里,元荆上箭弯弓,箭未离弦,耳畔响过鸣镝,眨眼便见一支利箭插在兔子身上。   “箭术不错。”元荆赞道,自调转箭头,射中奔跑中的野鹿。   “比试一场如何。”元荆驱马,探寻着猎物,“你输了,今夜还宿在我房里。”   “我若赢了呢?”近身打斗她比不过他,但论起打猎,元荆未必比她更强。   “不可能。”元荆又看中了猎物,飞快射箭。   岳珈不甘示弱,调转马头往另一个方向去。两人在林中驰骋,不时有箭声传出,半日下来皆是满载而归,竟分不出个胜负来。   看着堆成小山的猎物,岳珈问他:“你的颂王府吃得完这些吗?”数十只猎物有大有小,风成腊肉也得挂上一整个院子。   元荆抬头望天色,才刚低下头便听见有人在喊他。   岳珈循声望去,两个精瘦的中年汉子拉着空推车过来。   “来得正好,都拉回去吧。”元荆脸上是难得一见的亲切温和。   “多谢王爷。”两人将猎物搬上推车,问元荆说,“王爷今日要不要去我们那儿吃饭。”   元荆看向岳珈,思忖了片刻后,道了句“也好”。   这两人是城北太平村的村民,元荆一路与他们聊着庄稼、家禽等等,熟稔得像是也住在太平村一般,完全不似往日不苟言笑的颂王爷。   元荆一到太平村就下了马,将坐骑栓在村口吃草,岳珈亦下马,忍不住问他:“王爷常来这儿?”村民们见了他都热络地打招呼,一点也不拘谨。   “我以前住在这里。”   岳珈闻言微讶,当今陛下在起兵称帝之前也是个赫赫有名的将军,元荆怎么会住在这样的小村落里。   元荆挑了个无人的地方,坐在石头上望着农田:“我父皇原本是前朝的镇西将军,他起兵时我母妃在长安祖宅待产,为了不打草惊蛇,父皇没有把母妃接到身边。战事兴起后,前朝皇帝派人去捉拿我母妃,母妃仓皇出逃,到了太平村。幸得村民们收留,将她藏在柴草堆里,才保住了性命。”   比起黄袍加身的传奇,这些无关大局的枝节并不那么为人乐道,故而知之者不多。岳珈挑了块石头坐下,听他继续说话:“后来母亲生下了我,我们母子一直隐居在太平村,直到父皇攻进了长安,才将我与母妃接到身边。”   被丈夫遗弃,独力抚育儿子,原来如今尊贵仅次于皇后的侯贵妃还有这样一段往事。岳珈感慨,怪不得元荆待人这般冷淡。   “我并不曾怨恨过。”元荆知她误会了,又道,“前朝皇帝昏庸无能,而我的父皇声名赫赫,百姓们盼着他能改朝换代,所以村民才肯冒着杀头的风险救下我和母妃。正如你不曾怨恨你的哥哥害你入了奴籍,我亦没有怨言。”他与她有着相似的经历,连想法也是一样的。   岳珈亦望向田野,事事总难两全,她的确没有怨过哥哥。   岳珈忽地回眸,问他:“王爷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元荆浅淡一笑:“想让你多了解我一些。”这些事情他从不曾向别人提起过。   岳珈又回过头继续看田地里的稻草人,她并不想了解他。   “你呢,你儿时是如何的?”元荆问道。   “我的事情王爷不是早已查得一清二楚了?”连她追过通缉犯都知道,还有什么能瞒得过他。   “我想听你说。”   “我与许多边地长大的人都一样,普通的很。”岳珈道,“在我记事之前,我阿爹就已战死沙场。母亲为了抚养我和哥哥累病了,也早早去了,只剩我与哥哥相依为命。”在庆州,如她这般遭遇的人数之不尽,更有甚者已成绝户。   元荆面色沉重,沉声说话:“本王一直谏言陛下更改兵役制度,可惜总有阻滞。”元荆以为,养兵贵精不贵多,与其大肆募兵,致使多家军户无男丁继后,不如改为有能者入伍。然而手握兵权康宋两家,担心父皇借此机会削弱他们的兵力,一直极力反对。   “不过你放心,待本王踏平突厥,大数再无外患,那些人便没有借口再反对了。”元荆深深吸气,眼眸里闪烁着比日晖更耀目的光芒。   岳珈也盼着那一日,她相信元荆会是个好皇帝,不过绝不是她的佳偶。   村民们将野禽烹调成了可口美味,整个太平村的村民聚在一处,热热闹闹吃饭。   村长搬出了私藏的梅子酒,斟了两大碗给元荆和岳珈。岳珈接过酒碗,以她的酒量,这一碗下肚怕该晕在当场。村长热情劝酒,王婆卖瓜似的夸赞自己的酿酒手艺。盛情难却,岳珈将酒碗捧到唇边,舌头一沾上便发麻了。   元荆一饮而尽,又将岳珈的酒碗拿过,朝村长道:“我这朋友不胜酒力,我代劳了。”言罢便将梅子酒喝了。   村民们挨个来向元荆敬酒,元荆来者不拒,一碗接一碗,看得岳珈心惊胆战,他若是醉倒了,她可该怎么把人扛回长安去。   事实上,她多虑了,直至散席时元荆也没露出丝毫醉意,只是多去了两趟茅房而已。   回长安的路上,元荆并未疾驰,马蹄缓慢,比步行快不了多少。岳珈催促道:“王爷再这般悠闲,城门可该关了。”   说话间,身后的马蹄声戛然而止,回头只见元荆趴在马背上一动不动。   岳珈连忙调转马头过去看他,轻拍着他的背脊,焦急唤道:“王爷,王爷醒醒呀。”   “本王没事。”元荆依然趴着不动,“只是有些头晕,缓缓便可。”   “王爷既喝不得,何必还要硬撑。”她还真以为他千杯不倒呢。   “太平村风俗如此,我若不喝,他们该灌你了。”那梅子酒可比什么梅花酒杏花酒要烈得多,不仅易醉,喝多了还易犯头疼。   岳珈无话,默默在旁等他缓过劲来。   他们回到长安时缺月已挂树梢,岳珈吩咐秋石去准备醒酒汤来,又斟了杯热水给他。   元荆喝着热水,只觉肺腑都是温热的,酒气散了许多。   凳子还未坐暖,门僮急匆匆过来通报:“王爷,肃王府的彦二公子来了。”   元荆眉头一紧:“告诉他本王歇下了。”他特地带岳珈出城避开那些事非,却没想到元照彦有胆量来找他。   门僮快步去下逐客令,元照彦却非见元荆不可,硬是闯进了王府。   院前喧闹不止,岳珈不禁起疑,问道:“王爷为何不见二公子?”   “改日再与你细说。”他扶着额头站起身,“扶本王回内院。”   岳珈当真以为他酒力未散,正要搀他时,元照彦已闯了进来。双眼通红,发髻与衣裳被颂王府家丁扯得凌乱。他一入门立刻质问元荆:“我大哥明明是冤枉的,七皇叔为何不仔细查证,就将他定罪!”   岳珈骤然惊诧,忙问元照彦:“世子爷被定罪了?”   “以次充好牟取私利,被判流放之刑!”   岳珈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元荆怒视元照彦,斥道:“出去!”   若是往日,元照彦定会被他的威严喝退,但一想到自己的兄长无辜获罪,他如何也不能退缩。他道:“我不走!七皇叔若不为我大哥翻案,我就闹到御史台去!”   “那你就去御史台告。”元荆冷声重复一遍,“出去!”   岳珈不可置信看着元荆:“这是真的?”他明明答应会还照韫清白,为何会这般囫囵将他定罪!   “本王迟些再与你解释。”   “还迟什么些。”元照彦怒道,“多福咱们回去,这人为了早日破案不惜冤枉无辜,求他也是徒劳。”元照彦知道母亲为何将多福送来颂王府,当下对元荆怨念更甚。   岳珈亦对元荆寒心,既然元照韫被定了罪,她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她才刚转身,手腕立刻被元荆握住:“他走可以,你不能走。”   岳珈奋力甩开他的手:“王爷出尔反尔,我为何不能走!”   元照彦催促岳珈:“何必与他废话。”他一回身,正好撞上了送醒酒汤的秋石。   秋石一直盯着瓷碗,冷不防被元照彦胳膊一撞,连人带碗摔向地上。瓷碗破裂,瓷片在他手背划出一道口子,殷虹鲜血立时往外冒。   元照彦一见,顿觉头晕目眩,站也站不稳,朝后退了两步靠在墙上。他素来见不得血,一见就晕,也是因此一直无法上阵杀敌,被许多人暗地里嘲笑。   岳珈忙扶住元照彦,元荆面色一沉,吩咐下人进来,将元照彦送回肃王府去。岳珈也要跟着走,却被元荆紧紧抓住手臂,任她如何挣扎,他一动不动。直到旁人都散了,他才开了口:“为何你可以义无反顾相信他,却不能信我?”他指的是元照韫。   元照韫被捕,她什么也不问就相信他是无辜。可如今,也是什么都不问,就相信自己冤枉无辜。   “罪名都定了,王爷还要我相信你什么?”岳珈恨恼,“放开我!”照韫明明是冤枉的,怎的就判了流放之刑。她眼眶湿润,出拳朝元荆脸上挥去,元荆轻易避开。   “这只是个局!”元荆不得不向她坦白。   岳珈一怔,手上不再使力。元荆松开了她,长叹一气,徐徐道:“这是之前就定好的计划,元照韫和薛声也知道。原本不想再让第四人知晓,如今……”他再不告诉她,她怕该去大理寺劫狱了。   “本王早已查出真正的贪腐之人是工部一个侍郎,只苦于没有证据将他入罪,不得已才以元照韫来引蛇出洞。待元照彦上御史台要求翻案后,薛声会去诳那侍郎制造伪证以便将元照韫的罪名坐实,到时便可将他入罪。”   岳珈听完他的话怒气全无,眼眸里重燃希望:“这么说,世子爷很快就会没事了对吗?”   她的心里始终只有元照韫,元荆更恼,道:“难道本王待你的好你分毫也看不见吗?你可知道我为何非要留你在王府?我不想让你知道此事,不想看见你为元照韫而难过!”他本想将此事瞒过她,结果却还是成了这般。   “王爷的好,奴婢铭记于心。”   元荆依旧恼怒,握拳捶向木桌,砰地一声巨响。他深深吐纳,恢复了平静后方再开口:“你去休息吧,本王一个人静会儿。”   岳珈知他恼了,静静退出去,回了客房。   一想到元照韫即将洗刷冤屈,岳珈的心情畅快透亮,连觉也睡得格外香甜。   夜间迷迷糊糊睁眼,原本宽敞的床榻似乎变小了,腿脚伸展不开。一道温热的气息打在她的额头上,岳珈头皮一麻,惊骇睁眼,竟发现自己躺在元荆的怀里。   她猛然明白为何自己今日一着床便睡着了,房里那香薰炉定是动过了手脚,否则她不会不知道有人爬上了自己床。   她的挣扎晃醒了元荆,元荆故意将胳膊收紧,令她贴他更近。   “放开我。”岳珈连踢带踹,元荆没有丝毫反应,她怒道,“王爷答应过不会越礼!”   “本王睡自家的房间,哪里越礼了?”   “那你放开我!”   “不放。”元荆怒气未消,他为了元照韫的案子劳心劳力,到头来还要被她误会,如何能不气。他道:“你再这么不安分,本王睡不了觉,明日可没精力去救人。”   “无赖!”岳珈不再挣扎,她知道自己的力气根本比不过他。   元荆心满意足,闭着眼欣然入睡。   岳珈却是片刻也没松懈,既要防着他得寸进尺,又要等着脱身的时机。然而每当她以为元荆睡得沉想要从他怀里钻出去时,元荆总能第一时间清醒,扼杀她的行动。   好容易盼到天亮,元荆松了松筋骨,精神甚佳。岳珈却已精疲力竭,困顿得厉害。   “你再睡会儿吧。”元荆穿着鞋袜,“不出意外,元照韫今日就能出狱。”   岳珈精神一震,哪里还睡得着。   她一整日在颂王府里坐立不安,急迫地等着元荆回来告诉她,元照韫已经平安无事。   黄昏时候,总算盼到元荆回来。她追问元荆情况,元荆故意不答,悠哉喝了半盏茶,才道:“元照韫此刻应该已经在肃王府了。”   “当真?”岳珈欣喜若狂,忙要回肃王府去见他。   “站住。”元荆喊住她,“今日才第四日。”   岳珈停步,并没回头,道:“既然世子爷已经平安,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元荆放下茶杯,道:“本王仔细想了想,案子里似乎还有些地方要找照韫再核查一遍。”   岳珈忿忿转身:“王爷别太过分!”   “是你言而无信,还是本王过分?”   岳珈沉默,她实在是心急想见照韫。也不知他在大理寺关了这些天可吃了什么哭,有没有她能帮得上的地方。   见她满面失落,元荆觉得强留她再住一日也是徒增不快,便道:“你可以回去,不过,你得记着,你还欠本王一日。” 第30章 缘浅   肃王妃早早站在王府门前等着元照韫, 一看见自己的儿子顿时落了热泪,不停询问他在大理寺吃得如何,睡得如何, 可受了刑。照韫一一回答,虽然在幽暗的牢房里住了几日,但他的眼眸里仍藏着暖阳。   “那颂王爷也真是的, 明知你无辜还让你去受这牢狱之灾。”进了府内,王妃才敢抱怨。   “确实是我失察才让人有机可乘, 七皇叔也是为还我清白才这么做的。”元照韫说道。若负责这案子的不是七皇叔,而是哪个敷衍了事的昏官, 他的罪名哪里洗脱得了。   王妃仍旧不忿,但因着熙蓝也在边上便没再多说, 免得她不懂事学了舌。   熙蓝拉着元照韫的手,欢欢喜喜说道:“大哥回来就好了,我可担心了。”   元照韫笑着抚摸她的脑袋,道:“我回来了,你可又得上课了。”   “大哥在, 上课就上课。”熙蓝说道,言罢又露了几分惋惜之色, “可惜多福病了,要不大哥回来了她一定也很开心。”   元照韫顿步, 低头问她:“她病了?”   熙蓝点点头:“娘亲说的,她现在在庄子里养病呢。”   元照韫看向肃王妃, 肃王妃的面色略显局促,照韫生疑, 支走熙蓝后才询问了母亲。   岳珈回到肃王府时已入了夜, 几日未归, 总觉王府陌生许多。府内下人与她打招呼,她也觉十分别扭,仿佛他们都知道她在颂王府住了四天,知道她在元荆的怀里过了一夜。   快走到千竹苑时,她却犹豫了,若是照韫问起这几日的事情,她该如何作答?岳珈垂头看着鞋尖那朵鹅黄绣花,既然他已经回来了,她来不来见他又有什么分别。   正当她转身要回杏棠斋时,照韫清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岳姑娘,你回来了?”照韫朝她走来,先是欢喜,继而转为愧疚,深深吸气又缓缓舒开,道:“我正打算明日去接你。”   岳珈回过身,朝他福身问好。   “我没料到母亲会这么做。”照韫满面悔恨自责,“我愧对岳琛。”可是如今自责又有何用,他握拳踌躇半晌,坚定道:“以后我定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岳珈微低着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只道了句“不怪王妃”。   照韫没再细问什么,道:“对了,我今日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腾不开身给你和熙蓝上课,明日可得准时过来。”   岳珈微微抬眸,元照韫脸上依旧带着往昔那和煦的笑容。岳珈心头舒开,点头应好。   四月时候,殿试放榜。金榜题名的三甲骑马在长安大街接受百姓祝贺。熙蓝缠着肃王妃要去看热闹,肃王妃不肯,她赌气不肯吃饭。肃王妃便让明霜去明月楼买几道好菜来馋她。   明霜染了风寒,路也走不稳,岳珈便替她去跑一趟。   王妃点的几道菜都是熙蓝爱吃的,烹调起来也费功夫,单是一个烤乳鸽就得等许久。岳珈坐在靠门口的桌子等候,隔着两条街已听见新科进士们的马蹄声。明月楼的宾客们议论纷纷,岳珈并没去听,撑着头胡思乱想。   明月楼掌柜从下了楼,一眼便认出门口坐着的那姑娘是两月前与颂王一起来过的那个,拉起笑脸上去打招呼。   岳珈没想到他还能认得自己,一时局促不已,想着菜肴还要些时候才能好,便到外头闲逛。   没走多远,正见康宝丰醉醺醺坐在马上,晃晃悠悠朝前。他来的方向,正是平康坊。   “咦。”马背上的康宝丰并未醉透,还能辨得清美丑,“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街上?”他俯身朝岳珈说话,只觉她生得美艳,却没认出是岳珈。   一股令人作呕的酒气扑面而来,岳珈嫌恶地拿手扇了扇,康宝丰猛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正此时,一阵震天的惊喊声传来,继而有一匹骏马从拐角处飞驰过来,横冲直撞,显然是不受控了。   岳珈反手抓住康宝丰的衣袖,一个用力将人从马背上拽下来,自翻身上马,猛夹马腹,去追那匹疯马。   康宝丰素来好面子,连溜街的坐骑也是大宛良驹。这马在康宝丰胯下没能发挥出本色,被岳珈驾驭后血性顿时起了,追了一条街便赶上了那疯马。   岳珈侧身抓住那马的缰绳,这马疯得离奇,任她怎么拽也不肯消停,反倒越发狂躁,不仅撞倒了街边小摊,还险些将岳珈也拉下马。   正无计可施之际,又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薛声驱马靠近,甩了绳子套住马头。岳珈趁机跃上马背,踩稳马镫。两人合力,总算制住了疯马。金吾卫匆匆赶来,将那马牵走。   灼日当空,岳珈累出满头汗水。薛声累得趴在马脖子上,正好与岳珈平视。   “马术不错呀。”薛声说道,“这马瞧着眼熟,你哪弄来的?”   “路边抢的。”岳珈擦着汗,“劳国舅爷帮我还回去吧。”   “谁家的?”长安城里只有三匹大宛马,一匹元荆正骑着去雍州公干,另外两匹分别是康家和宋家的。   “康二爷的。”   薛声长长“哦”了一声,怪道方才见他躺在路边睡觉。   “那马是怎么疯的?”岳珈问道。   “不知道。”薛声一脸轻松地说道,“刚才新科进士们在游街,那马突然就发了狂,把状元爷甩下地上了。”那么多匹马都没事,偏偏状元的马疯了,若说没有蹊跷谁肯信呢。   说起进士游街,岳珈猛然想起自己还要去明月楼取菜,再不回去熙蓝可该饿坏了。   薛声把自己的马让给了她,自骑着康宝丰的大宛驹去方才那街上找人,连人带马送回安玉公主府去。   岳珈回到肃王府时,熙蓝正津津有味听玉露说着街上马儿发疯的事情,闻见烤乳鸽的香气顿时馋涎欲滴,边嚼着鸽子肉边问岳珈可看见了那匹疯马。   岳珈摇头说自己待在明月楼里并没看见,免得熙蓝拉着她问上一天。   那天夜里,薛声望着天上玉盘出神。那轮洁白的圆月仿佛映着一道淡绿色的人影,策马的英姿利落潇洒,令人神倾。   他的唇角浮起一丝冷笑,笑自己。明知她不会属于自己,偏偏还动了心。但也庆幸,庆幸自己是在颂王之后才心仪的她。 第31章 中暑   暮色四合, 肃王府后院草垛上传来断断续续的笛音,元荆站在拐角处皱眉听了片刻,加重脚步走过去。   岳珈听见声音立刻停下, 扭头看见元荆从黑暗处走出来,不由一惊:“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驯住了一匹疯马。”元荆负手而立,“伤着了吗?”   “没有。”   元荆上下打量她, 的确不像受了伤。   “王爷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岳珈将玉笛收进袖子里,问道。   “从千竹苑一路找过来的。”倒也不费什么功夫, 没走多远就听见了这蹩脚的笛声,真难为公孙屏收了这么个徒弟。   岳珈闻言一怔, 讶道:“王爷翻墙进来的?”   元荆面色微变:“本王没那么放肆。”他来看她,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何须翻墙。若是教人看见了,反倒说不清楚。他道:“顺道去探望元照韫。”   岳珈稍稍安心,跃下草垛抖了抖衣裳。元荆从袖中取出梅花匕首,递给岳珈:“上回忘了还你。”岳珈接过匕首,他又道:“下回再遇上这等事情, 直接把马杀了,别伤了自己。”   “知道了。”岳珈将匕首收好, 道,“时候不早, 奴婢要陪郡主去上课了。”   本以为元荆不会轻易放她去上课,没料到他竟只是嗯了一声, 什么也没说,自往府门方向而去。   元荆刚从雍州回来, 又赶上了状元郎坐骑发疯的事情, 询问情况时得知是岳珈驯服的疯马, 立刻放下事情来探望她。既然她安然无恙,他也可以回去安心办公了。   岳珈回杏棠斋接了熙蓝,一道往千竹苑去。两人走到苑门口时,元照韫正在阁楼上吹笛。岳珈听见那悠长的笛音,朝熙蓝说:“我们等世子爷吹完这曲再进去吧。”打扰别人吹笛可不是好德行。   熙蓝点点头,攀着门框探头进去,半晌又失落地缩回来,道:“大哥一定是想阿珺了。”   “阿俊?”岳珈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今天是阿珺生辰,以前就住在隔壁,我们从小就一起玩。”从元照韫的阁楼往外望,正好可以看见阿珺的旧居。熙蓝忆起往昔,竟也学会了叹气:“可惜后来李家叔叔调任了,已经好些年没回长安了。”   岳珈微微侧头望向阁楼上的元照韫,心道世子果真重情重义。   四月里天气已燥热了起来,蚊虫扰人。他们在书房内上课,燕碧将提了艾草熏香进来,将书房内两个香炉都点上,又上阁楼去。   照韫正教《楚辞》,熙蓝被熏香熏得昏昏欲睡,岳珈拿手肘推了推她,她晃了晃脑袋继续迷迷糊糊听课。   元照韫咳嗽了两声,朝熙蓝说:“明日有小测,若答得好,我那坛桃花蜜就归你。”   熙蓝咽了咽口水,提起精神仔细听课。   阁楼上传来燕碧一声“哎呀”,继而听得砰砰声响。   “怎么了?”元照韫仰头朝阁楼上喊道。   岳珈见有阵薄薄乌烟从楼梯飘下,立刻起身,张望一番后提了铜水壶上去。   燕碧燃熏香时火星子落在桌上,她顺手取了本书想拍熄它,却把书点燃了。岳珈朝着地上那腾着火的书浇水,索性火势没蔓延开,半壶水便能浇熄。   元照韫也赶了上来,先问燕碧与岳珈可伤着了,又见燕碧的衣袖熏黑了,让她先回去休息,找别的婢子上来收拾。   元照韫拾起地上那本烧了大半又湿了大半的书,甚是惋惜。   那书的封页已烧没了,岳珈猜不出这是何书,但见照韫这般心疼,应当是十分珍贵,故而问道:“这书很贵重吗?”   照韫将那书晾在窗边吹风,答道:“倒不是什么稀罕的,前年偶然在街边淘得,不是什么名家著作,胜在叙事有趣,当中不乏真知灼见,甚合我心。”照韫叹气,这若是名作要再寻一本倒也容易,偏那著书人名不见经传,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人物,怕是再难寻得了。   “这书叫什么?”   “《万里奇闻志》。”   岳珈暗暗记下,次日一早便出门去寻这书。   长安城书铺林立,岳珈走了数十家铺子,却没有一人听过那书。累得腿脚发酸,双唇也干裂了。   回到肃王府时可把明霜吓得不轻,问她:“这大热天的你做什么去了。”她斟了杯水递给岳珈,拿蒲扇帮她扇风。   岳珈接过杯子道了声谢,连饮了三杯水才有力气答她:“想买一本书,找遍了东市也没见着。”   “什么要紧的书,别把自己热病了。”明霜道,“明日西市赶集,兴许能买着。可你都这般模样了,还怎么去找。”   “不碍事。”岳珈又喝了几杯水,“歇一晚上就没事了。”   翌日清早,岳珈便往西市去。西市今日格外热闹,大小商贩都聚在此处,各自占了地盘,铺上草席将自家货物一摆,卖力吆喝。   日上中天,岳珈挤在人群里转了一圈,累得口干舌燥。听见叫卖木瓜渴水的,便过去要了一碗。冰冷香甜的渴水顺着喉咙滑下,顿时又有了力气,继续逛市集。   她蹲在一家书摊前,将摞成小山的书籍一本本翻找,什么春宫奇闻、房中奇闻倒是见了不少,唯独没看着照韫要的《万里奇闻录》。   岳珈越翻脸越红,却又怕这一堆下流书里藏了宝,忍着厌恶用指尖翻动书山。   书摊老板怪异地看着她,这还是头回有姑娘在他这儿淘书,也不知谁家相公这般好福气。   老板的目光渐渐上移,有个锦衣公子朝她走过来,那姑娘看得认真并未察觉。   “找什么呢?”薛声微俯着身,伸长脖子偏头看那书名。   岳珈一惊,心虚着将书捂住。   薛声蹲下去随手翻了几本,全是写房中术的。   “你别胡想。”岳珈忙解释,“我找的是正经书。”   光天化日在街边买这等书,脸皮厚成康宝丰那样的怕也做不出来,何况岳珈一个姑娘家。薛声并没误会,故意与她玩笑:“这些书挺正经的呀。”   岳珈面色愈发红艳,不再翻找,站起了身。起身的那一刹,猛然头晕目眩,站不稳脚。   薛声赶紧扶住她,这才发觉她双唇发白干裂。他喊了两个路过的妇人帮忙,把岳珈抬到自己背上,背着往附近医馆去。   近日暑热肆虐,中暑送医者不计其数,解暑的汤药都是提前备好的。薛声端了一碗喂她,见她脸色渐渐恢复,暗自舒气。   “你在找什么书这般要紧,也不看看那日头。”薛声放下药碗,又倒了清水给她。   岳珈这才想起来薛声最擅长淘换宝贝,道:“叫《万里奇闻录》,国舅爷可听过?”   “没听过,不过可以帮你找找。”他道,“你就别瞎跑了,下回再要倒在街上,可未必能走运遇上我。”PanPan   岳珈朝他道谢,有薛声帮忙,总比她大海捞针要强。   “你先在这儿歇会儿,我去雇辆马车送你回去。”外头晒得厉害,从这儿走回肃王府别说岳珈,他也是撑不住的。   “等等。”岳珈一听便皱起了眉头,狐疑问他,“你不会又要去把颂王爷找来吧?”他可没少坑她。   薛声笑笑:“放心吧,颂王爷正查状元郎堕马的事情,忙着呢。” 第32章 抄书   修长指尖滑过纸上, 一个个名字印入元荆脑中,他闭目思索片刻,提笔圈了几人。   薛声由外归来, 才跨过门槛已听见元荆的声音:“为何这么迟?”   因薛声制服了疯马,陛下特命他与元荆一同审查此案。两个时辰之前,元荆命他去仵作那里问话。照理半个时辰可解决的事情, 他却用了四倍时间。   “遇见多福了。”薛声端了茶悠哉喝起来,无视元荆质询的目光。待喝痛快了, 方说道:“她托我找本书,叫什么《万里奇闻志》, 你那儿有吗?”   元荆也是个好藏书的人,不过他素来收集的是兵书, 对奇闻志怪的书籍并无兴趣。这样的书,一听就是元照韫喜欢的。他提笔继续写字,问道:“仵作那边怎么说?”   薛声暗自讶异元荆的反应,没再多说旁的,只禀了差事:“仵作从马肚子里剖出了一种来自波斯的草, 给旁的马吃了,刚开始没事, 隔了不到半个时辰便也疯了。”   源头找到了,案子也就好查了, 可有些事情却比案子更难解。   岳珈回到肃王府后,昏昏沉沉睡下, 醒时屋内昏暗,屋外黑云压顶。她忙披衣而起, 将晾在外头的衣裳收了。前脚抱着衣裳回到屋里, 后脚瓢泼大雨就落下了。岳珈庆幸着, 将衣裳叠好收进柜子里。   玉露落汤鸡似的跑进来,打了个喷嚏,说道:“你醒了呀,正好,有人找你。”   “谁呀?”岳珈心底腾起不安,莫不是薛声告诉元荆她病了,元荆又来了?   “国舅爷的小厮谷雨。”玉露心道,他这名字起的可真好,一来就下了雨,冷不防淋了自己一身。   岳珈一听,忙撑了伞出去。心说薛声办事倒快,早上才托他寻书,这会儿就来人了。   今日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岳珈跑到前头时已放了晴。谷雨站在檐下,见岳珈来了迎了两步上去,肩上落了几滴屋檐水。   “您就是多福姑娘吧。”谷雨装着傻,之前他替薛声查她底细时就已认住了她的模样。   “是我。”岳珈点头,“有劳阁下走这一趟。”   “姑娘客气。”谷雨道,“爷托我来捎话,您要的书找着了。不过书主人说那是他的心头好,不卖也不借。您若是有心想要,可以上他那儿手抄一本。”   手抄虽然费事,但只要能帮照韫再得一本,麻烦些倒也无妨。她道:“还劳阁下带我去找那位书主人。”   “马车已备好了,您请。”   谷雨驾着马车出城,将送岳珈到一户姓金的人家门口。谷雨告诉她,这宅子的主人是个老学究,嗜书成癖,不爱见人。国舅爷已经打点好了,让她进去了安心抄书便是,无需担心别的。   岳珈道了谢,跟着金府门僮进去。   门僮领她到一雅致的小厅,金鸭香炉薄烟盘旋,清淡的檀香气氤氲厅中。青瓷花瓶里供了新开的紫玉兰,八仙桌上摆了碟海棠酥,书桌上放着两本书,一册是空的,另一本便是她要找的《万里奇闻志》。   “老爷吩咐了,东西已给姑娘备好,您自便便是。”门僮说完话便退了出去,留岳珈在厅内抄书。   书桌的位置正对着厅门,能望见厅前的荷花池。池心有一水榭,悠扬琴声自内传出。岳珈不由感慨,这金府主人当真是个雅人,在此处抄书委实令人心旷神怡。   她出来得急还未用午饭,抄了两页后肚子咕咕作响,便取了件海棠酥吃。这海棠酥不禁卖相上佳,味道也极是可口,配上红炉温着的菊花茶堪称一绝。   那《万里奇闻志》足有一寸厚,岳珈抄得又慢,到了黄昏时候才不过抄了两篇。若要抄完全本,至少还得再花三日。   门僮敲门传话,告诉她谷雨来接她了。岳珈便放下笔,朝门僮道:“得贵府主人款待甚是感激,可否劳阁下引路,带我去向贵府主人道谢。”   “老爷好静,不见客,姑娘不必客气。”   岳珈只得作罢,又问门僮她明日几时能再过来继续抄书。   “老爷说了,您随时都可以来。”   翌日一早,岳珈又再登门。   厅内的紫玉兰换了新的,花叶上沾着朝露。糕点换成了荷花酥,边上多了盘青红相见的荔枝。   长安的水土种不出荔枝,只能快马从岭南运来,有钱也未必能买得到。这位金老爷倒是阔气,这么一大盘荔枝竟舍得请她吃。   虽说人家阔气,可她却不好心安理得领人家的好,这价值千金的荔枝她一颗也不敢动。   近午的时候,有个丫头送了午膳过来,见她仍在奋笔,道:“姑娘先吃些东西,老爷说了,您这么抄下去书没抄完胳膊先断了。待饭后可以在府里逛逛,活动活动筋骨,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岳珈搁笔,甩动手腕,抄了一个上午不曾停歇,的确累了,午饭过后便出外走动。   金府里绿木成荫,虽是夏日倒也凉爽宜人,踩着落英与鹅卵石铺成的小道,动一动胳膊转一转脖子,通身都舒畅了。只是这金府实在怪异,偌大的宅子,除了门僮和方才送饭的丫头,竟没见着旁的下人,冷清得不像个住了人的大户。   正纳闷着回小厅时,仍是方才那丫头,捧了一碟酥山进来,道:“姑娘回来得正好,今日天热,吃份酥山解解暑气。”   “你家老爷实在太过客气了。”如此盛情,她领之有愧。   “老爷说了,难得有客人来,不能怠慢。”   这岂止是不怠慢,肃王府招待贵宾可不曾见过这般排场。   “我们家老爷就这脾气,姑娘若是不领情他反倒不高兴呢。”那丫头道,“您快吃吧,一会儿酥山可该化了。”   “贵府老爷还是不见客吗?”不当面致谢始终是不能安心。   “老爷正闭关研究学问,莫说姑娘了,我也见不着呢。”   “那你家老爷几时出关?”   “再过两日吧。”她道,“姑娘且安心抄书,待老爷出关,姑娘若想见他,我再去传话便是。”   “如此便多谢。”有她这话,岳珈心里才舒坦些许。   哪知到了第三日,小厅里备的东西更加丰盛了。   冰窖冷藏过的玉露团、浇了蔗浆樱桃、皮薄如纸的茯苓饼,都是宫里才有的点心。岳珈才生疑窦,那丫头已作了解释:“我们老爷好吃甜食,特地请了从宫里出来的御厨来当厨子。”   话虽如此,可她始终不能安然领受。   “老爷说了,您要实在过意不去,随便给他做个什么拿手的东西,就当是交换了。”   岳珈想了许久,除了一身功夫她哪还有什么拿手的,可这又没法子送人。仍是那丫头提醒了她:“我们老爷素好音律,姑娘若是会什么乐器,给老爷奏上一曲便是。”   岳珈面露难色,道:“实不相瞒,我虽学过吹笛,可是技艺有限,难登大雅之堂。”   “那待姑娘学成后再来不就是了,我们这金府又不会突然就不见了。”   除此之外她也没别的可作回报,只得待抄完书后勤加向公孙姑娘请教。   那日午后起了风,岳珈才觉有些凉意,丫头便送了披风来。雨珠刚一落地,又端了姜汤给她喝,周到得令人咋舌。   岳珈在金府抄书四日,所吃美食不计其数,肚子都圆润了一圈。好容易将那《万里奇闻志》全书抄罢,肩膀仿佛已不是自己的,酸痛得厉害。   她将桌子收拾整齐,丫头正好送牛皮囊来。   “老爷说,姑娘抄了几日的书,肩膀必定难受得紧,这牛皮囊里装了些活血通络的草药,姑娘拿回去,装了热水敷在肩上,会舒服些。”   这位金老爷当真心细,岳珈道谢接过,又问她:“你家老爷可出关了?能否引我相见?”   “已经出关了。”丫头道,“不过老爷说,等姑娘学好了曲艺再见不迟。”   颂王府里,薛声一脸纳闷地看着元荆。他用了半日时间寻得了那本奇闻志,又以高价将那金家宅子买下,让人家在半天里迁出府去。如此费尽心思,薛声本以为他会在抄完书后与她见面,没想到他竟故弄玄虚起来,还要岳珈学好笛艺才肯见面。   元荆剥了颗荔枝送进嘴里,既然岳珈不喜欢他之前的激进霸道,那便换条路走,滴水穿石,总有一日她会回心转意。至于学笛,以前她为照韫学,今后便是为他而学了。 第33章 疑心   岳珈抱着手抄《万里奇闻志》回到肃王府, 径直往元照韫的千竹苑去。   燕碧瞧见了她,甩着帕子走过去,将她拦在苑门口:“你在这里做什么?可还没到上课的时辰。”   “我找世子爷有事。”她迫不及待想把这书给他, 等不及到夜间上课时再来。   “爷不在。”燕碧冷冷道。   “那世子爷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燕碧知道元照韫是去了老王爷院里,故意不肯告诉她。   岳珈略显失落,燕碧又问道:“你找爷有什么事?”   “有东西要交给世子。”   燕碧看向她怀里的书, 伸手要抢:“我帮你给爷就行了。”   岳珈护著书后退,燕碧碰也没碰着。她道:“不劳燕碧姑娘了, 我在这儿等着。”她想亲手将这书送给他。   燕碧知道岳珈身上有功夫,和她硬碰根本讨不着好, 咬牙切齿地将苑门用力一关,把人关在外头。   岳珈在苑外槐树下等候, 日头晒得人睁不开眼,额头也沁了汗珠。因怕手上的汗沾湿了书,便取了帕子铺在地上,将那书放在上头,目不转睛盯着, 生怕起了风将那砖块似的书刮跑了。   过了大半个时辰,总算等到照韫回来。她忙将那书抱起, 轻拍封页上的灰尘,朝照韫走去。   “岳姑娘找我有事?”   岳珈双手将那书递到元照韫面前, 心口起伏着,道:“这个是给公子的。”她不敢提这是她手抄的书, 虽然她抄写时已仔细将每个字都书写端正,但仍怕他会嫌弃。   元照韫看着封页上的五个字, 笑道:“可巧, 今早我与几个同窗小聚, 有个友人提起了这书,还送了我一本。”   岳珈黯然,世事怎就如此巧合。她苦寻不得,好容易抄完了,却已有别人赠予了他。   “多谢姑娘为我寻书。”元照韫道,“这书是佳作,既然姑娘也买了这书,不妨留下一看。”   “好。”岳珈仍旧低落,怕被元照韫看出来,匆匆抱著书离开。   绵绵笛音萦绕在佳音楼里,公孙屏玉指起伏,将乐谱上的墨汁化作醉人音调。   岳珈跟着她一同吹奏,虽已能成调,但始终不够火候,这点技艺如何好去金府献丑。   “你这是要给谁献艺,这般着急要学?”公孙屏问道。岳珈比新来佳音楼的那几个小丫头刻苦百倍,可音律之事刻苦未必就能奏效。   “一个老爷子。”岳珈说道。欠了人家的,不早些还上总觉浑身难受。   “谁家的老爷子这般蛮横,平康坊里多的是会吹曲的,难为你辛苦学了吹予他听。”   “是我自己答应的。”岳珈悔不当初,早知如此该去给他打几头野味还人情,再不济帮他洗衣做饭打扫院子也好。如今曲子学不好,去了丢人现眼,不去又失信于人。   公孙屏喝着茶,又问她为何给自己揽了这么个活儿,岳珈便将事情原委告诉她。公孙屏在风月场里打滚多年,一听便觉有诈。   “你说的那户人家我是知道的,金老爷是个学究不假,可他一无官职二不从商,一家老小全靠祖上留的几亩薄田过活,哪来的家底聘御厨做菜,更别说荔枝这等稀罕物。”   她这一说,岳珈也觉不对劲。再一想这是薛声引的线,莫非又与元荆有关?可若是元荆,为何不直接相见,还要让她学笛,他明明甚是嫌弃她的笛音。   虽然有所怀疑,但直接去问元荆又不大妥当,去那金府里问就更不妥了,万一是她想多了,岂不更加难堪。思来想去,还是去问薛声最为妥当。   岳珈去了穆国公府,薛声正好在家逗狗,听门僮报说她来了,估摸着是为金府的事情,便让门僮领她到偏厅相见。   薛声又陪大黄玩了一会儿才慢腾腾往偏厅去,透过万字花窗看见岳珈的背影,薛声停步,黯然感慨了片刻后,才又迈开步子。   “稀客呀。”薛声笑着跨进去,“来谢我的?”   岳珈正愁不知该如何问他,提起道谢她便说道:“正是呢,多得国舅爷帮忙,我才能寻得那本书,特地登门道谢。”   “空手来?”   岳珈哑然,她来时可没有道谢的打算。   薛声笑道:“与你说笑而已,不必当真。”言罢摆手请她坐下,自端起茶杯饮茶。   “除了谢你,我还想向那位金老爷道谢。”岳珈问道,“你可知金老爷有何喜欢?”   “我怎么知道。”薛声道,“只是托人打听了才知道他那儿有书,就让谷雨带着金子去了,我并不曾见过他。”   “那你总该知道他家里做什么营生,有什么亲眷吧?”   “我打听这些做什么?”薛声装着傻,“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岳珈又说不出话了,她不擅扯谎。   “他对你不规矩了?欺负你了?”薛声神色紧张,“我这就带我把金府给砸了!”   “没有没有。”岳珈忙道,“人家待我挺好的。”   薛声松了口气:“那就好,吓我一跳呢。”说着又将话题引开:“快开饭了,你要不留我这儿吃了再走。”   “我该回去了。”   “行,我让人送你。”薛声高声喊门口的立秋进来,就这么轻轻松松把人给打发走了。   岳珈出了穆国公府,走过了两条街才想起来自己什么也没问着。心里的疑团仍不能解开,正懊悔时,可巧看见了金府那个丫鬟。   那丫头提着一个竹盒,步伐匆忙,神色鬼祟,岳珈悄然跟在她身后,想看看她这般偷偷摸摸的是要去往何处。   小丫头警觉得很,时不时回头张望,七拐八拐险些就让岳珈跟丢了。   她鬼鬼祟祟走进一个狭小破落的宅子,过了一会儿又红着眼出来,手上竹盒已不见了。   岳珈见她一副伤心模样,便从角落里走出来,快步上去装作是碰巧遇见。   “咦,真巧,姑娘也在这儿呢。”岳珈的话音略显生硬,好在那丫头并没起疑,低头擦拭泪痕,带着哭腔回了她句“真巧”。   “姑娘这是怎么了?”岳珈瞥见她手腕上有道红印,像是刚被谁掐的。   那丫头委屈得说不出话,泪珠吧嗒吧嗒往下掉,看得岳珈心头一紧,不再惦记着怀疑金府,真心关切她:“谁打你了?能不能告诉我?”相识一场,若有能帮得上的她也乐意帮她。   “是我娘打的。”小丫头哭着说道,“我娘只疼我两个哥哥,总骂我是赔钱货,还说要把我卖去平康坊。”   “你不是已经在金府当差了,怎么还要卖你?”   “我的工钱,根本就不够还两个哥哥的赌债。”小丫头越哭越急,娇小的身子哭得颤颤,教人心疼。   岳珈想了想,道:“我那儿倒有些值钱的东西,你等着,我去当了给你。”她之前得了不少赏赐,全堆在屋里落灰。   丫头摇头:“没用的,赌性难移,再多的钱也不够他们用。”   可是除了银子,还能有什么办法。   “姑娘,你能不能帮我去求求我家老爷?”她道,“只要老爷肯把我买下来,我娘他们以后就打不了我的主意了。”   “为何要我去求?”   小丫头啜泣着:“我们老爷向来不买丫头,他脾气又古怪,我与他提过,他不肯。不过他一直说觉得和你有缘,说不定你能劝得动他。”   岳珈纳罕,她去抄个书怎就成了有缘,道:“可我这么去求他,会不会太过唐突了?”   “其实老爷很好说话的,他还念叨着您没去府里抄书,那荷花都开得不如之前了。”她道,“您上回不是说要给他吹笛子吗?顺道帮我提一句,若是不成,我也死心了。”   “可我的笛子还没练好。”岳珈本想再多练上一两个月,至少能精通一首再去金府。   “老爷就听个热闹,能吹得响就成。”   岳珈咋舌:“你们老爷不是个学究吗?怎么会是听个热闹。”金府水榭还有人弹琴呢。   “老爷就是觉得府里冷清才听听曲,其实,谱子都看不懂呢。”   岳珈越听越觉稀奇,天底下还有这般古怪的人。再一想,若金府真是元荆设下的,她吹得难听他也不是没听过;而若这些都是真的,那她帮这姑娘去说个话也是救急了。   岳珈跟着丫头去金府,小丫头洗干净了脸,去禀报老爷岳珈来了。岳珈坐在小厅里握着玉笛忐忑不安,她还是第一次在人前献艺。   不多时,小丫头扶着一个鹤发老者进来,岳珈起身朝他问好。金老笑容和蔼,请她坐下说话。   “得蒙先生借书誊抄,又盛情款待,在下甚是感激。上回与先生约定以曲还恩,今日特来献丑。”   “不急不急。”金老说道,“我又备了几样甜点,姑娘先吃些。”   岳珈现下哪有心思吃东西,只想快些把曲子吹完,便道:“吃多了不好吹笛,还是请先生先听我吹一曲吧。”   “也好,也好。”金老摆手道,“姑娘请。”   岳珈掌心已沁出了汗,捏着玉笛的手不住颤抖,她第一次打突厥人的时候也没这般紧张。   小厅的西墙是堵薄墙,元荆靠在墙上听着隔壁传来颤抖艰涩的笛音,心中暗暗发笑。   金老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岳珈不得不相信那丫头所说,他真的只是听个热闹。   一曲罢,金老拍手叫好,让丫头给岳珈送茶。   小丫头悄悄给岳珈使眼色,岳珈会意,便道:“先生喜欢就好,其实,我今日来还有一事。这位姑娘……”她还未将话说完,金老已明白了:“小玉托你来说情是不是?”   小玉猛地跪下,央求金老。金老笑着让她起来,道:“既然这位姑娘说话了,你下去找管家签契便是。”   小玉千恩万谢,一抹眼泪便跑出去了。   “姑娘一定是奇怪,我为何待你这般好,是吗?”金老道,“其实是因为姑娘特别像我早夭的女儿。”   岳珈诧异,听他说道:“我的女儿,她最喜欢的就是那本《万里奇闻志》,平常特别喜欢吃甜食,所以每回姑娘过来,我都照着她的喜好给你备了吃食。实在是思女情切,还望姑娘莫要见怪。”   金老满面沧桑,眼中含着热泪,情真意切。岳珈心里的疑云全数散了,反而同情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姑娘,往后能否常来这儿吹个曲给老夫听一听?”   “只要先生不嫌我吹得难听,我自然乐意。” 第34章 龙舟   自从岳珈去金府给金家老爷吹了一曲后, 金府隔三差五就给她送东西,既有可口的吃食,也有衣裳首饰之类, 她不肯收,金老先生还不乐意。   玉露比她还欢喜,毕竟那些甜点果子她也沾光吃了不少。   眼看端午将至, 金府里头人手少,岳珈便去帮小玉包粽子。   “听说了吗?状元郎堕马那案子已经破了, 颂王爷可真是厉害。”元荆查出是榜眼刘鹏不忿状元钟叙夺魁,故意在马饲料中混入毒草。刘鹏被撤了功名, 投入狱中。而那钟叙,所幸在马儿发疯时他及时跃下马背, 虽然摔断了腿,但经太医诊治已无大碍,再歇上一段时日便能走马上任了。   岳珈听元照彦说起过这事,元荆的确能干,这点她并没否认过。   “你说, 将来谁若是当了颂王妃,那可有福气呢。”小玉一面包粽子一面犯花痴, 见岳珈不以为然,又问她, “多福姐,你见过颂王爷吗?”   “见过。”   小玉来了兴致, 粽子也不包了,问她:“那颂王爷人怎么样?”   “不怎么样。”岳珈往粽叶里舀馅, “霸道蛮横, 自以为是。”   小玉张大着嘴, 讶道:“真的假的,可是好些人都夸他呢。我之前还远远见过,可威风了。”   “成日穿得黑乎乎的,能不威风吗?”   小玉半晌才收起了下巴,取了粽叶折出角,又偏头问岳珈:“多福姐,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呀?”   岳珈愣了愣,说:“我也不知道,大约是温文尔雅,知多识广的吧。”就像元照韫那样。   “老实人?书呆子?”小玉扁着嘴摇头,“还是颂王爷那样有本事的好。”   岳珈不以为然,但也没与她争辩,继续绑粽子。   端午那日,薛声邀熙蓝与岳珈去明月楼看赛龙舟。明月楼二楼雅厢能看见龙舟的就那么一间,薛声早半年前就订下了。   熙蓝趴在窗台上,边吃李子边看远方龙舟竞渡,震天的鼓声与号子声令人振奋。岳珈只是陪熙蓝来的,对龙舟赛兴味索然,只担忧着一会儿元荆会不会也过来了。   见她坐立不安,薛声开口道:“放心,我没邀旁的人来。”   岳珈自然知他所指,然而他话音方落,外头便响起了旁人的声音。   “就是这儿了,颂王爷请。”掌柜敲了门,朝里喊说,“国舅爷,颂王爷来了。”   薛声一怔,忙向岳珈解释:“真不是我请他来的。”一时竟忘了让人进来。   掌柜心急推开了门,门扉打开,元荆看见了岳珈颇为意外。他为公务去穆国公府寻薛声,门僮说他在明月楼,这才过来了。一抹惊喜在他的眼眸里停留了片刻,转瞬又化作严厉,朝薛声道:“昨日让你送到我府上的卷宗,为何今日未见着?”   “早上已经让谷雨送去了。”薛声道,“怕是正好与你错过了。”   元荆嗯了一声,又转头看向正望着龙舟赛的岳珈。   小二端了茶水上来,因元荆正挡在门口处,他又不好让人家堂堂颂王挪地,颤颤巍巍从他身侧绕过,一个趔趄闪了脚,将木托盘上的茶杯砸在了地上,茶水溅了飞溅而起,有几滴落在元荆蟹壳青的袍子上。   元荆难得穿一回淡色的衣裳,却被茶水染了暗花。屋内几人皆将目光投向元荆,熙蓝更是吓得屏住了呼吸。   元荆抖落袍上几片茶叶,平心静气朝地上跪着磕头的小二说:“去王府取身干净衣裳过来。”元荆并无恼意,他正好有了借口在这里多留片刻。   如此巧合,岳珈不禁又起疑心,斜睨薛声。薛声微微耸肩,这哑巴亏只得认了。他取了颗荔枝丢给元荆:“粤地来的白糖罂,尝尝。”   元荆伸手一捞,掌心多了一颗冰凉带刺的果子,不敢用力去捏,怕掐烂了。他剥了壳送进嘴里,鲜甜果汁绽在口中,他道:“果真是‘世间珍果更无加’,怪道东坡先生能为日食三百荔枝忘却贬谪之苦。”   岳珈依旧看着窗外,暗暗纳罕今日元荆说话文绉绉的,甚是别扭。熙蓝悄声问岳珈说:“东坡先生是谁?好耳熟,他怎么那么能吃?”   “东市卖猪肉的。”薛声听见了,故意逗岳珈开心。   岳珈果真笑了,捂着肚子朝熙蓝说:“别听他瞎说,东坡先生就是苏轼,写‘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那位。”   见薛声短短一语就能哄得岳珈开颜,元荆心底不是滋味。以往他是看不上薛声这嘴皮子功夫的,可如今看来,有时倒还是嘴上功夫更好用些。元荆看着岳珈弯起的双眼,不知何日这双眸子才能因他而笑。   他的目光如微芒刺在岳珈脸上,岳珈收了笑容,又继续看那龙舟赛,与熙蓝讨论哪一队会赢。   “我觉得红的那艘会赢,一直都是领先的呢。”熙蓝看得认真,指着江上说道。   “可那蓝色的龙舟似乎更有后劲。”岳珈说道,那蓝龙舟紧随其后,大有赶超之势。   薛声伸长脖子瞄了一眼,说:“我也觉得蓝色那艘会赢。”   熙蓝不服气,求助的眼神在雅厢内扫了一圈,却只有她不敢惹的七皇叔在。她失望地垂下眼眸,只听头顶传来元荆的声音:“我倒看好红龙舟。”   熙蓝瞬地扬起脑袋,得意洋洋,仿佛元荆看好的就一定会赢。   “打个赌如何?”薛声说道,“若是蓝色的龙舟赢了,我请你们去画舫玩,若是红龙舟胜了,王爷请客。”   不论输赢,都还要与元荆再见面,岳珈自然不愿。可还未等她开口,熙蓝已拍着掌应好,左右她都有得玩,她自是乐意的。岳珈只盼另外几色龙舟能争口气,后来居上。   小二将元荆的衣裳送来时,元荆只是摆手让他放在一旁,一心关注着江上赛况。   离终点越近,鼓声与呐喊声便越汹涌,红龙舟与蓝龙舟各不相让,旁的几艘已没了争第一的潜力。岳珈甚是失望,不过仍希望蓝龙舟能赢,至少她可以赢元荆一回。   千钧一发之际,那蓝龙舟果真率先冲过了终点,薛声高兴得蹦起来,岳珈也觉解气,熙蓝则垂头往窗台上轻挥了一拳。元荆却仍是欣喜的,道:“愿赌服输,后日本王做东。” 第35章 警告   江风徐徐, 吹动画舫上的风铃。悠悠铃音与缠绵的丝竹声交织,伴以婀娜舞蹈,堪称赏心悦目。   元荆对歌姬舞姬的媚眼视若无睹, 目不转睛看着岳珈。夕阳余晖正好撒在她肩上,将精雕细琢的侧颜照耀得愈发动人心弦。岳珈只当不知,努力让自己专心欣赏歌舞, 坚决不看元荆一眼。   薛声歪着身子吃龙眼,元荆素来不喜歌舞, 更不喜为了宴席花费心思。今日不仅请来了宫中歌舞姬,开了御赐的葡萄酒, 还特地将这画舫重新装饰一番,去了风尘气, 添了风雅韵,也不知早上的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升起的。   薛声不知道的是,岳珈杯里的并非葡萄酒,而是新鲜的葡萄汁。   熙蓝酒量浅又贪杯,一曲未罢她已露了醉态, 傻笑着直叫好。岳珈劝她少饮两杯,熙蓝哪里肯, 她便拿自己的酒壶与她交换。熙蓝掂了掂份量,岳珈那盏更重, 她才肯换。   熙蓝拎起酒壶要和岳珈对饮,岳珈斟了酒浅尝一口, 觉得似乎并不算太烈才放心饮尽。然而这酒后劲不小,她喝了三杯便觉晕眩, 不敢多饮, 借口更衣出了船舱, 站在船头吹风。   才刚站稳一会儿元荆就过来了,从袖里取出个小瓷瓶给她:“解酒的药丸,吃了会好受些。”   岳珈接过来,倒了一颗深棕色的药丸在掌心,仰头送进喉咙里,酸酸甜甜并不苦。   “明知自己喝不得,还拿熙蓝的做什么。”元荆蹙眉说话,任她功夫再好,酒醉时拳脚失力,一旦遇了歹人便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一时好奇喝了两杯罢了。”岳珈将瓷瓶还他,元荆依旧垂着手,道了句“拿着吧”。万一下回她再喝多了,他又不在她身边,至少有解酒药在。   岳珈不愿领他的情,可是元荆丝毫没有要收回去的意思,丢进水里又可惜,只好收下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画舫上了灯,深蓝江水添了星星点点的光亮,随着江流缓缓游动。岳珈喜欢这江上月色,可惜元荆在旁大煞风景。   “本王今日的安排,你可满意?”   “王爷费心款待,奴婢岂敢不满意。”   元荆挑眉看她,虽然知道磨杵成针非一日之功,可是费尽心思却只换来一张冷脸,心底难免失落。   江上一抹耀眼光亮逆流而来,极目远望,是另一艘画舫。   那画舫亦是载歌载舞,甲板上有一女子翩翩起舞。两船距离愈来愈近,岳珈看清了那女子的容貌,原来是怡国公府的大姑娘宋淇。   早先熙蓝向她炫耀过,颂王爷会带自己上画舫玩。难得颂王附庸风雅一回,宋淇又岂会甘心错过这个机会。   岳珈悄然抬眸看元荆,他却只是望着迢迢江水,并没在欣赏宋淇的舞姿。   “宋家大小姐舞姿曼妙,真是令人一见难忘。”岳珈怕他错过了人家的一番良苦用心,刻意提醒。元荆闻言往那画舫上瞟了一眼,又将目光移至岳珈脸上,道:“未如上元夜时你那一记腰带令人难忘。”   岳珈一时语塞,埋下头不再和他说话。   岸上行人纷纷被宋淇的舞姿吸引,驻足赏看,有人认出了她的身份,少不了评头论足一番。元荆不愿被路人知道宋淇是冲他而来,徒添猜测议论,便转身回了船舱。   元荆一走,宋淇的心就凉了,哪里还有跳舞的兴致。她骤然收了舞步,远远剐了对面的岳珈一眼。她不惜放下国公府千金的身份,精心装扮,在这画舫之上,众目睽睽之下起舞。可是元荆,他的眼里却只有那个粗鄙的婢女。   岳珈背上一寒,也没了赏夜景的心思,只得回船舱里去。   才不过一会儿的功夫,熙蓝喝完了葡萄汁,见岳珈不在,又把葡萄酒也喝光了,薛声只顾看歌舞也没拦她着,他们进舱时熙蓝已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歌舞已歇,熙蓝的鼻鼾声回荡在船舱内,岳珈摇了摇她的胳膊,她也只是换了个姿势继续睡去。   “外头好生热闹,出什么事情了?”薛声握着酒杯问道。   岳珈不愿多舌,只道:“国舅爷怎不自己出去瞧?”   “喝多了,不爱走动。”说话又喝了一杯。能让元荆舍了她自己进船舱的,想必不会是什么好事。热闹这东西,可不好乱凑。   “你明日就会知道了。”元荆说道。堂堂怡国公府的嫡长女,学那秦楼楚馆的女子来这江上献舞,岂能不名扬长安。   薛声没再追问,猜想大约是件不紧要的大事情。   翌日,宋淇的事情果然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怡国公宋千明气得险些晕厥,将宋淇关在房中静思己过。宋漪劝了许久,他才稍稍消气。   宋千明虽也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成为颂王妃,以巩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但宋淇如此不知自爱,还未得颂王青眼先将自己的闺誉毁尽,莫说颂王妃,怕是将来想嫁个名门望族都成了难事。而今能指望的,便只有二女宋漪了。   不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怡国公府,宋漪都对颂王府之位志在必得。不过有了宋淇这个前车之鉴,她自然不会再用那么愚蠢的办法去接近颂王。既然颂王对岳珈情有独钟,她倒不如投其所好,从岳珈处着手。   宋漪命人暗中查探岳珈平日的喜好与常出入的地方,得知她常去一户姓金的人家后,又将金府起了底。虽未能查出与元荆有何关联,但那宅子原本的主人突然搬离,如今住在里头的金老爷又身份成谜,纵猜不中全部,也能知个七八成了。   趁有一日岳珈正走在去金府的路上,宋漪提前在金府门外等着。岳珈到时,正见她倚着金宅门口的石狮子,悬着一只脚。   “宋二姑娘?”岳珈紧走两步上去,扶住了她,“这是怎么了?”   宋漪蹙眉,满面痛楚,道:“方才路上歪了脚,疼得厉害。”   “这么热的天,姑娘出门怎不乘轿?”岳珈不解,这时辰日头正晒人,她这么一个娇小姐何故徒步外出。   宋漪迟疑了片刻,眼波一转,道:“原是乘轿出门的,见艳阳可人,便想四处走走。”   大约在才女眼中,烈日也带诗意吧。岳珈又道:“姑娘的车轿在哪儿,我去喊他们来接你。”   “问雅去喊了。”宋漪拿丝帕擦拭额角的汗珠,“也不知那丫头是不是又迷路了,去了许久也没回。”她转头望向金府的朱漆大门,虚弱说道:“我正想去向这户人家讨杯水喝。”   岳珈瞧她双唇干裂,娇滴滴的身子像要被日头晒化了一般,便扶她上去敲门。   门僮在屋檐下挥着蒲扇,听见敲门声知道是岳珈来了,赶紧上去开门,见门口还有另一个女子,心底暗叫了声不好。听岳珈说想让那女子进去避暑,他面露难色,说:“老爷不喜欢外人进府。”   岳珈知道金老先生脾气古怪,可烈日当头,若是把宋漪拒之门外,她怕是挨不住这暑气。岳珈道:“还请小哥去老先生那儿通传一声,只是稍坐片刻,喝杯茶水便走。”   门僮抓耳挠腮,去和那老头子通传有什么用,他也不是个做得了主的。   正此时,小玉提着裙子快步跑到门僮身边,掩着嘴朝他耳语数句。门僮听罢立刻将大门打开,说:“老爷请二位姑娘进去。”   岳珈怔怔,门僮还未去传报,金老先生怎么就知道了?她旁边的宋漪面上顿时一热,倘若这金府背后的确是颂王爷,那便意味着自己的所作所为已被他察觉。   岳珈扶宋漪入府内,宋漪单脚跳着走,心中惴惴不安。她自以为足够高明,却忘了颂王的本事比自己大得多。若是因此惹了颂王不快,她怕是再难指望什么了。   “金老先生仍在读书吗?”岳珈问小玉。她来金府十次有九次金老爷都醉心于遨游书海。   “没,老爷请姑娘去小厅听曲。”小玉闪身过去搀住宋漪的胳膊,“这位姑娘就由我来照顾吧。”   “有劳你了。”岳珈松开手,向宋漪说了句“保重”便往小厅去了。她一走,小玉的脸色立刻变了。   宋漪深深吸气,这般明显的调虎离山她岂会看不出来。   “老爷托我给送二姑娘带句话。”小玉沉声说话,老成中透着阴厉,与方才判若两人,“姑娘是个聪明人,什么话该说,什么事该做,理当自有分寸才是。” 第36章 要事   “六月荷花香满湖, 红衣绿扇映清波”,六月正是赏荷佳期,长安香积寺的莲池里开了一朵并蒂莲。一茎双葩, 十载难见,一时间轰动长安。   熙蓝心痒,又哭又闹央了肃王妃许久, 肃王妃才许她到香积寺来凑热闹。因担心香客拥挤冲撞,王妃让她将岳珈、明霜和玉露一并带上。   香积寺里烟气熏人, 一年的香火也比不上这短短数日。即便是平日不礼佛的百姓也纷纷涌上香积寺,只为一睹这朵福瑞, 沾沾吉庆之气。   岳珈她们清早便出了肃王府,肃王妃说, 上香不能晚,否则菩萨会觉得不够诚心。然而熙蓝这边厢答应了,出门后却是在集市里逛了好一圈才磨磨蹭蹭去了香积寺。   她们到时暑热正盛,善信们高举腾着白烟的佛香,整座香积寺笼在檀香烟气里。香客们推攘着往寺里挤, 脸上没了礼佛的虔诚,你争我夺, 早将那禅经佛偈都抛诸脑后。   明霜给熙蓝扇着风,岳珈和玉露开道, 几经辛苦才挤到了荷花池。   不大的荷花池被盛开的莲花与舒展的绿叶填满,玉露率先找到了那朵并蒂莲, 兴奋地指给熙蓝看。熙蓝伸长脖子望去,果见两朵淡粉莲花紧紧相依, 共用着一根翠色花茎。   赏荷本是件雅事, 然而在这般喧闹又呛鼻的环境里, 任那并蒂莲再如何圣洁美好,此刻也难免沾染了俗世的浊气。岳珈甚是失望,扯着袖子扇风,从檀香气里寻找一丝清净。   熙蓝热得满头是汗,只看了两眼便要打道回府,明霜提醒她,肃王妃交代了要去前殿给菩萨敬香。   “太热了。”熙蓝苦着脸,央说,“咱们只当已经敬过香了,不要告诉母亲。”她现在只想快马加鞭回王府去,躺在藤席上吃一盘冰凉香甜的酥山。   “菩萨可不能糊弄。”明霜不肯答应,肃王妃千叮万嘱不可不敬神佛,要她将熙蓝看紧了。熙蓝甩着她的胳膊可怜兮兮说:“这里人这么多,我都快透不过气了。要是热晕过去,母亲不更不高兴了。”   熙蓝娇生惯养,眼下满面涨红,汗水浸湿了鬓边的头发。这般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岳珈道:“要不你们与郡主先回府去,我代郡主去敬香。”   熙蓝听了眼睛骤亮,捣蒜似的点头。明霜也知道自己劝不动熙蓝,而且她们出来有些时候了,回得晚了也不好向王妃交待。   议定之后,岳珈便与她们分道而行,侧身挤着往大殿去。   拜过菩萨,添了香油钱,岳珈又挤出了香积寺,离了人群顿觉神清气爽。擦去额上汗水后,正打算徒步回肃王府,碰巧遇见了宋漪的马车。   宋漪是陪母亲在肃王府吃茶,从熙蓝那儿得知岳珈留在香积寺,又无马车接送,刻意过来撞她。一见岳珈出了寺,立刻让车夫将马车赶过去。   问雅挑开了帘子,只露出宋漪半张脸,巧笑嫣然。她道了句“好巧”,又环顾了四周,明知故问:“只你一个人吗?”   岳珈点头:“我陪郡主来敬香,郡主先回去了,我也正要回王府。”   “走回去?”宋漪道,“我送你一程吧,日头猛,可别中暑了。”   香积寺离王府甚远,即便是抄近道也得走上一个时辰,有马车送自然最好。岳珈道了谢,正要上车时,又一马车停在她身畔。   驱车的是秋石,宋漪也认得,一看见他便皱起了双眉,双手握成了拳头。她两次想接近岳珈都被颂王发现,只怕颂王心里对自己的印象该更差了。   秋石跳下车,恭恭敬敬朝岳珈说:“多福姑娘,王爷有事找您。”   元荆找她岳珈并不意外,多半是突厥探子传回消息了。   “既然颂王爷派人来接了,我便先走一步了。”宋漪笑得僵硬,给问雅使了眼色,让她将帘子放下,又吩咐车夫打道回府。   岳珈坐上秋石的马车,瞬地凉快了不少。车内放了个牛皮水囊和一柄扇子,岳珈正热得口干舌燥,水囊里的酸梅汤实在及时。   “颂王爷怎么知道我在香积寺?”岳珈挑开车帘问秋石。   秋石专心驱马并没回头,毫不犹豫地答她:“听肃王府的人说的。”事实上,王爷昨日便从金府小玉那里得知岳珈今日会陪熙蓝到香积寺来,秋石一大早就守在附近了。   他送岳珈到了肃王府,将马车丢给门僮,领岳珈往府内水榭去。   水榭比别处凉爽,岳珈一入内便有丫鬟捧上一份甜瓜果藕。切成纸般薄片的果藕,与葡萄干、碎核桃仁等一同放在甜瓜瓤里,淋上酸甜的葡萄汁,冰镇过后才端上了桌。   秋石咽下口水,道:“王爷还在衙门上,姑娘且在此稍候,若有什么需要直管差遣。”   “多谢。”岳珈环顾水榭,清幽雅致,多等一会儿也无妨。   谁知这一等便连晚饭也等了过去,直到岳珈吃过晚饭,倚在水榭的美人靠上赏月时,元荆才匆忙而来。   元荆背着双手,眉头深锁,面色甚是凝重。岳珈的心不由悬起,莫不是突厥那边又出了什么变故?   “随我来。”元荆只说了简短三字,便转身朝府门走。   岳珈快步跟上他,他步伐急促,将岳珈远远抛在身后。待岳珈走出颂王府时,元荆已坐上了马车。   元荆一路面色如铁,一语不发,周身透出的威严令人敬畏。岳珈心如火焚,却也犹豫了许久才敢开口问他:“是我哥哥出什么事了吗?”她的哥哥如今是突厥驸马,手握兵权。离成功越近,危险也就越近。   “他很好。”元荆语调冷淡。   岳珈松了口气,转瞬又觉疑惑,除了哥哥的事,还有什么要事会令元荆这般严肃。她正欲再开口时,元荆又冷冷说了三字——“别说话”。 第37章 话别   夜色渐深, 马车内漆黑一片,岳珈看着闭目的元荆,耐心随着时间一点点消磨, 终忍不住质问道:“王爷带我来此究竟何事?已近宵禁时辰,若无要事我便先回肃王府了。”   岳珈正要起身,元荆忽握住了她的手腕:“我明日要启程去讨伐突厥。”   岳珈心头猛然一跃, 这么快就要与突厥决战了吗?   元荆缓缓睁开眼,道:“突厥人还没能完全信任岳琛, 我得去打一场败仗,一场从未有过的败仗。”他是大数最善战的王爷, 更是未来的大数帝王,只要岳琛打败了他, 甚至令他重伤,突厥人就不会再怀疑岳琛的忠诚。   岳珈默然,心中生了几分担忧。   “你是在担心你哥哥,还是我?”元荆看出她眸中的忧虑,问道。   岳珈忽觉背上一热, 心里霎时慌乱,忙将手腕抽回, 避开元荆如炬的眸光:“我自然是担心哥哥的。”声音细弱,如何能瞒过元荆。   元荆淡笑, 挑开车帘瞧了眼天色,又是一笑:“差不多了, 下去吧。”   元荆背手下马,狭窄的街道漆黑一片, 隐隐能听见铜铃的响声。岳珈只觉这墙头甚是眼熟, 走至门前方知这是香积寺。   夜里的香积寺没了香客拥挤, 也不见僧侣诵经,静得似入了定一般。月尚未圆,稀薄光影在莲花池中沉浮。池中那朵并蒂莲正好开在最明亮处,花瓣粉嫩透亮,纹理分明,如蝉翼又如明玉。几只萤虫流连其间,萤光环绕,更显并蒂莲非红尘俗物。   岳珈看得痴痴,元荆看她也看痴了眼。这一去突厥少不得数月不能相见,只能趁今夜多留些回忆。月影里的她比那并蒂莲更加出尘,他想伸手去捧,却怕打破这镜花水月般的宁静。   “王爷为何要带我来此处?”过了半晌,岳珈才想起来自己是莫名其妙被元荆拐来的。   元荆淡淡一笑,望着天上缺月,负手道:“此去突厥,有些话要交代于你。”   有何事在王府里说不得,偏要深夜来此地说?岳珈暗暗想着,却不敢再追问,怕听见不愿听的答复,徒招尴尬。只道:“王爷有何指教?”   “此去突厥归期不定,我不在长安,你需多加小心,若有人寻衅,肃王府又护不了你,只管去颂王府,偌大长安还未有人敢动本王的府邸。”事实上,元荆并不担心有谁会对岳珈不利,全长安都知自己心系于她,谁敢来得罪,不过是寻些话说罢了。   岳珈应了一声,也未放在心上。元荆不在,最喜欢来寻衅的薛声也能消停了。   “那个宋漪。”元荆又想起一事,“别与她太过亲近。”虽不怕宋漪会对她不利,但那等心思深重之人到底是远离为上,免得遭其利用。   岳珈倒没瞧出宋漪有何不好,不过元荆说这话想必是他的道理的,听了也无坏处。   见元荆良久不再言语,岳珈便道:“王爷若没旁的事情交代,不如打道回府吧。”已是深夜,若让人知晓她与元荆孤男寡女来这儿看并蒂莲,少不得又是一番议论。   “你不喜欢这莲花吗?”元荆并不喜赏花,只是不舍有她在的良宵。   “不过一朵花罢了。”岳珈故意道,“奴婢是个粗人,赏不来这些风雅。”   元荆知她说谎却不拆穿,继续望着莲池一语不发。池里隐约能看见她的倒影,浅浅淡淡,似是栖在水中的仙姑。   “王爷明日便要起程,还是早些回府休息为好。”岳珈一心想回王府,只得换了套说辞规劝他。   元荆果然受用,抖了抖袖子抬起腿往回走了。即便知晓她并非真心关怀,这话听着到底暖心。   第二日宵禁刚解,元荆的军队已悄然挥师北上。岳珈方从睡梦中醒来,惺忪睡眼望了碧空良久才起身洗漱,随熙蓝去王妃处请安。   熙蓝惯了磨蹭,一路拈花惹草玩玩闹闹,短短路程走了许久。岳珈张望着前路,元照韫每日都会清早去王妃处请安,不知今日能否遇上。哪怕遥遥一望,也觉欢喜。   耀眼日晖下,果真走出一青衣少年,带着和煦笑容走来,声音中满是宠溺:“百花争妍,开得最艳的却都被你采了去。”   熙蓝笑着将手中的花别在发上,笑盈盈说:“这花不摘过两日也是要谢的,有什么关系。”   “你有理。”照韫本是个惜花人,但与熙蓝相比,自是妹妹的笑靥更胜一筹,“母亲正等你呢,快些去吧。”照韫的目光缓缓上移,落在岳珈身上:“今日风和日丽,正宜晒书,可否劳烦多福姑娘帮我去千竹苑搬书?”   岳珈福了福身,她自是乐意的。熙蓝也未起疑,毕竟岳珈力气大又细心,她大哥最宝贝那些书了。   繁花护道,一路暗香涌动,岳珈放缓脚步,只盼路再长些。   “今日七皇叔秘密率军前往突厥。”照韫低声说话,事关机密本不该外泄,但毕竟也关系到岳琛,照韫觉得岳珈应当知道,“不过你不必担心,七皇叔此去是为了帮岳琛。”   “我知道的。”   照韫忽地停步,眸中露出一丝诧异。岳珈知情,必然是颂王相告。元荆平素行事谨慎,从不轻易信人,如今竟连此等机密之事也告诉了岳珈,想来他对岳珈当是真心无疑。照韫淡淡一笑,继续朝前:“那便好。七皇叔待你果真与别不同。”   岳珈闻言立时心慌,怕照韫误会她与元荆的关系,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既是如此,岳姑娘便回去休息吧。”正好行至杏棠斋门前,照韫又再驻足。   “世子不晒书了?”虽知晒书只是照韫寻她说事的借口,岳珈也希望能借此多与他相处一会儿,“难得今日天气好。”   “书是要晒的,只是不该劳累岳姑娘。”照韫从不曾将岳珈当作婢子看待。   “并没什么劳累的。”岳珈道,“我也希望那些书卷能好生保存。”   既然岳珈也是惜书之人,又主动要帮忙,照韫便没拒绝,与她同去千竹苑,将书房内的千本书册抬出来见见日光。   自元荆去突厥后,岳珈的日子风平浪静,消磨得极快,眨眼便入了秋。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最是繁华喧闹的长安城在这深秋里也显露了萧条模样,似是一位祥和的老者,静坐看流云。   然而这份平静在将入冬时被一纸战报打破:颂王大军遭敌方埋伏,损伤惨重。   元荆是大数第一勇将,几乎未有败绩,此番惨败令大数举国震惊。而岳珈丝毫不感意外,毕竟这是早已定好的计策。   她的淡然在旁人看来便成了冷漠薄情,尤其是宋淇。   康织与禄康伯世子的婚宴上,几位贵家小姐谈起了此事,连平素缺心眼的熙蓝也怏怏不乐,岳珈却依旧平静地帮熙蓝斟茶,宋淇忍不住啐说:“枉王爷待你那般好,如今出了这等事情,你倒跟什么都没听见似的。”   莫说元荆此次是佯败,便是真的打了败仗,她一个婢女急又有何用。岳珈不欲与她辩驳,而熙蓝这回难得地认同了宋淇的看法,也未维护岳珈,倒是宋漪开了口:“子非鱼,长姐又怎知多福不虑。”   “你又替她说话!”宋淇起了怒气,自上回她在舟上献舞出丑后,整个怡国公府的人都看不起她。比之宋漪的万千宠爱,宋淇自然更厌恶这个妹妹了。   “姐姐,喜宴上可莫要动怒。”宋漪总是处处得体,教人生气又奈何不得她。   宋淇压下怒火,这会儿发脾气只会招来闲话,让父亲更加不喜欢自己。   宋漪盈盈朝岳珈一笑,道:“问雅不知去何处玩乐了,能否劳多福姑娘陪我去更衣。”   岳珈此刻在这席上处境尴尬,自然愿意随宋漪离开一会儿。   “多谢宋二小姐。”岳珈心道,这位宋二姑娘人美心善,也不知元荆为何对人家存了偏见。   宋漪一笑,道:“举手之劳,不必客气。”她近来几次去肃王府都没见着她,难得今日有机会与她亲近,自是不能错过的。   “对了,听闻多福姑娘在学吹笛,我那儿有几本难得的曲谱,明日送去肃王府给你可好。”   “宋二小姐客气了,我不过学了一点皮毛,岂敢要那些矜贵的曲谱。”她学了多时,技艺不过尔尔,想来天赋之事不可强求。   “你不必与我客气。”宋漪坚持道,“那些谱子再珍贵,我放着无用也是暴殄天……”宋漪的话音徒然停下,目光绕过岳珈肩头,看向匆匆跑来的秋石。   秋石今次随颂王出征,他既回了长安,想必颂王也已经回了,但为何朝中没有半点消息?   “多福姑娘,可寻着您了。”秋石气喘吁吁,停下脚步躬着身稍稍顺了气息,道,“您快随我,随我走。”   见秋石神色慌乱,岳珈心中一紧,莫不是颂王出了事?她紧走两步上去,问秋石发生了何事。秋石瞧了眼宋漪,只道了一句“路上说”。   他这般神色更令岳珈担心,匆忙随他出府,既忘了向宋漪辞别,也忘了给熙蓝留话。   出了禄康伯府后,秋石先是张望一番,确定左右无人后才向岳珈耳语:“王爷遭了暗箭,重伤昏迷。” 第38章 重伤   那一战, 元荆提前将行军路线给了岳琛,岳琛依计带兵埋伏在山谷。原来一切进展顺利,怎料突厥可汗原来并不信任岳琛, 另遣了一队兵马夹击。元荆没了退路,浴血奋战,杀出重围, 却在收兵时中了敌军暗箭。   那箭淬了毒,军医施救及时才保住了性命, 可却一直昏迷不醒。秋石日夜兼程护送他回来好请御医诊治。因担心动摇了大数民心,元荆重伤的消息并未外传, 人也没送进长安,而是安置在了绣岭宫。   岳珈听秋石诉说这一切时, 心上像被浇了开水,难受得厉害,暗暗祈祷这又是元荆在骗她。   然而当她看见病榻上面无血色的元荆时,这一丝的希望也破灭了。那般威武傲气的人,此刻却闭了眼帘静卧榻上, 平静虚弱,如这肃秋一般。   满屋药气, 熏得她眼底泛酸。   “御医且拿不准突厥人用的是何毒,只能先保住王爷的命, 但,但也不知, 能保多久。”秋石抹着泪,想想这几日的事情, 都跟做梦似的, 也不知几时才能梦醒, 他道,“想着王爷素来在意姑娘,若您陪着,兴许王爷盼着见您,也就醒了。”   岳珈眸中凝了水雾,模糊了元荆的面容。她知道战场凶险,可她以为他贵为王爷会与别人不同。若早知是如此,那夜在香积寺她应该会多与他说些话吧,或者,劝他别去涉险。   秋石拽了袖子一把将鼻涕眼泪都抹了,说:“我还得去御医那儿瞧瞧,边上暖阁已收拾了,姑娘若愿意可住上几日,若不愿……”秋石话音一顿,他知道岳珈对他们王爷并不上心,若她真是铁石心肠,硬教她留下来又有何用。   “我知道了。”岳珈应道。   秋石微怔,再细看她面容,那忧愁之色竟像是对王爷上了心。他抽了抽鼻子,心道女子的心思果真难测,王爷好端端时她不肯理睬,如今命悬一线才知王爷的好。   岳珈缓缓走近床榻,眼前这一切总让她觉得不真切。她忍不住伸手触碰他的面颊,滚烫湿腻。   她从身上翻出帕子,打湿了仔细擦拭他的脸。以前总不愿见到他,觉着他的眼神冰冷严肃,惹人厌,如今见他这般,倒恨不得他能立刻睁开眼,似往常那般厉目视人。   看着他颈处险中要害的伤痕,岳珈眼眶里的泪一跃落下,顺着他的脸颊在碧绿的绣花枕上晕开。她缓缓掀开被子,右肩上缠着纱布,淡淡血迹似极了那夜的并蒂莲;双臂上,数不清的大小伤痕盘踞着;腹间,两道暗黑伤口触目惊心。   这一仗果然是凶险极了。   夜间,秋石送了汤药来,岳珈帮着喂了药,心里难过更甚,也不知这药还能保他多久。   “姑娘也累了,且去歇息吧,小的守着就成。”秋石收拾了药碗,说道。   岳珈看着元荆的面容无声叹息,道:“我不累,再待会儿吧。”   秋石挠了挠脑袋,说:“小的还得给王爷擦身换药,您在这儿……”   听得秋石这话,岳珈脸上一热,忙站起了身,出门前又交代道:“若是夜间有何变化,一定差人来喊我。”   秋石连连点头,送她出了房门。   岳珈在暖阁的榻上坐了一宿,脑中全是与元荆相识至今的景象。细细回想,元荆对自己的确是格外用心,她虽不曾动心,倒也有些动容。   次日天边才露微光,岳珈松了松筋骨,稍稍洗漱便去探望元荆。   元荆房中燃了蘅芜熏香,冲淡了昨日的药气。而他依旧紧闭双眼静静躺着。秋石没在旁侍候,大约是去煎药了。   岳珈径自坐到床边,见元荆脸上比昨日多了些血色,心头稍稍舒开。御医们都是万中选一的杏林高手,或许真能找出突厥人所用的毒物,配出解毒药方。   “一定会没事的。”岳珈呢喃自语,“你还有照丞,有万千大数子民在盼着你醒过来。”她顿了半晌,目光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我也等着你醒过来。”   “香积寺开了满寺的桂花,花香漫遍街巷。”岳珈娓娓说着,“前日熙蓝还说着,那寺里的僧人小气,不肯让人采花酿蜜,白白教她馋着。若是你在……”   岳珈话音又再停顿,透过那扇半掩的窗户,正看见秋石端着一碗汤药,与御医边走边说话。虽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见秋石步伐轻快、眉飞色舞,与昨日的愁容完全是两副模样。   岳珈又低头看元荆,眉心一收一放。   秋石入内时满面凄风苦雨,眼角还挂着泪珠。   “御医怎么说?”岳珈接过药碗,搅动汤匙,并不急着喂元荆。   秋石长长一叹,说道:“御医翻了一夜的药典,仍是无计可施。”   秋石撒谎是老手,若非心里有了底,岳珈大概又中了他的计。她放下药碗,道:“我倒是有个法子,虽说凶险了些,也好过坐以待毙。”   “什么法子?”秋石瞪大眼睛,满宫的太医束手无策,岳珈能有什么办法。   “放血。”   秋石闻言惊得一时连眨眼也忘了,直怀疑是自己听差了。   榻上的元荆,眼皮微微跳动。   “我们庆州的人家多是穷苦,得了重病没钱买药材,便用这放血的法子。”岳珈说得一本正经,“把身上的坏血放掉一半,这病便轻了一半,好生休养几日便可好转。”   如此治病之法实在骇人听闻,也不知是医病还是要命。秋石看了看榻上一动不动的元荆,结结巴巴说道:“这……这法子实在凶险了些,要不,要不我去和御医商量商量。”   “御医们行事保守,再拖延下去恐误了时机,害了王爷性命。”说话间,岳珈掏出梅花匕首,往元荆榻边去。   秋石大惊失色,大呼:“别!王爷……”话说一半又犹豫了,也不知王爷作何打算,罢了,或许王爷为抱得美人归愿意再挨一刀。   岳珈等不到秋石的后半句话,心道这主仆两人不见棺材不落泪,可她却没勇气真的割他一刀。岳珈缓慢从被子里抓出元荆的胳膊,薄薄的刀刃逐渐靠近他的手腕。   仍在犹豫时,元荆忽睁开了眼,反握住她的手,夺下匕首,坐起身顺势将她拉入怀中。一气呵成,丝毫不给岳珈反应的机会。   “王爷既然醒了,何故戏弄于我。”岳珈恼他轻浮,用力推开他。   元荆大伤初愈,这一推又牵动了伤处,捂住伤口皱了眉。因怕岳珈自责,又迅速舒开眉心,仰面道:“昨夜才解了毒,贪睡半晌便险些被你放了血,又要去鬼门关一趟。”   昨夜岳琛送来解毒药方,元荆喝了药后不到两个时辰就醒了。因秋石告诉他,昨日岳珈知他中毒后态度与往昔全然不同,他才继续扮作昏迷,想看看岳珈的真心。不过既然她已看出端倪,再扮下去也无意义。   “既然你已没事了,我便回肃王府了。”岳珈收好匕首,原来受了伤了他依旧那般惹人嫌恶。   “你哥哥有封信托我交给你。” 第39章 失势   岳珈与兄长分别多时, 所有消息都是经旁人之口转述,一封家书于她而言珍贵无比。   此番元荆出征突厥,曾与岳琛密会商议战事。元荆特意备了纸笔, 让岳琛给她写份家书。   岳琛读书不多,字迹歪斜离散,更令岳珈觉得亲切, 不觉落了两滴泪珠,砸在纸上, 如有千斤重。   “我与岳琛计议过,按照如今的态势, 最快明年开春,最迟到盛夏之前, 大数的兵马便可踏平突厥王庭。”   岳珈闻言怔然抬头,也就是说,再过数月,她便能见着哥哥了。   “多谢。”这声谢发自肺腑,两军交战生死关头, 他竟还能想着为她带这一纸家书。   元荆淡淡一笑,他要的并不是一声多谢。他朝秋石道:“去备马车, 送岳姑娘回去。”   秋石诧异,难得气氛如此和谐, 王爷竟就这么把人送回去了?大约是伤势未愈,有心无力吧。   元荆自然是希望岳珈能多陪伴自己一些时日的, 只是看见她眼底那两片青淤,于心不忍。   岳珈昨日匆匆从康织的婚宴上离开, 到了绣岭宫后又为元荆的伤势担忧, 一直忘了该与熙蓝交代去向。   然而熙蓝却也并没为她担心, 听宋漪说她是随秋石去的,便猜想是他七皇叔悄悄回朝,将岳珈带去私会了。   “咦,你回来了,七皇叔呢?”熙蓝探了探头,虽说七皇叔吃了败仗不能风风光光班师回朝,可也不该是静悄悄的。上回她大哥打了败仗回来,也是一大帮人浩浩荡荡进了长安城门的。   元荆的伤势关系着国局,岳珈自然不能透露,离开绣岭宫时便已与秋石编好了谎:“秋石领我去看照丞,不曾见过你七皇叔。”   “骗人。”熙蓝立刻就拆穿了她,“我昨日才见过他呢。”   没料到熙蓝这么快就拆穿了她,岳珈还在想着如何圆谎时,熙蓝却又道:“罢了罢了,你不肯认我不逼你就是。不过呀,女儿家未出阁先与男子亲热,容易坏了名声。”   熙蓝竟教导起了岳珈来,这话一点也不像出自她口。岳珈不再与她纠缠昨日之事,反问道:“郡主上哪里学的这话?”肃王妃素日将熙蓝惯做婴孩一般,她的两个哥哥更不会说这些不成体统的话了。   “是问雅说的。”熙蓝道,“早晨宋二姐姐来府上,还问你可回府了,我听见问雅说的。”   这般话怎能说给一个孩子听,宋漪那般得体的人,身边的丫头却如此不知轻重。岳珈忙与她解释,大家闺秀切不可说出这等话。   三日之后,元荆回了长安,没有人知道他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只知道他打了败仗,皇帝陛下对他的脸色也变了。   入冬时,宫里的德妃娘娘生了个小皇子,陛下老来得子龙颜大悦,以致朝野内外议论纷纷,都说颂王爷未必能顺利登上九五之位,毕竟陛下从未立他为储君。   小皇子满月之时,陛下在宫中设宴,岳珈随熙蓝入宫赴宴。   细雪飘飞,岳珈撑开伞遮在熙蓝头顶,扶着她下了车。正巧宋家的车马也在宫门前停下,熙蓝箭步冲进飞雪里,岳珈紧跟了上去。   宋漪下了车,接过问雅递上的手炉,朝熙蓝微微一笑,却不曾看过岳珈一眼,仿似毫无交情。   熙蓝正与宋漪说话时,颂王府的马车也到了。几人皆朝那方向望去,宋漪见是元荆的马车,便回头催问雅进宫去,行动间甚是匆忙。   宴席上,因着众多皇家长辈在,熙蓝甚是局促,话也不敢多说半句,没吃上几口饭便停了箸。散席之后吵嚷着要去明月楼吃顿饱的,肃王妃念她方才在席上表现尚可,便允她去了。   明月楼小二领着熙蓝与岳珈往雅厢去,正听得有人在议论今日宫中满月宴之事,熙蓝好奇心重,停下听那雅厢内的人说话。   “听闻陛下对小皇子宠爱有加,才刚满月,已请了几位翰林每日诵读《论语》给小皇子听。”   “这有何稀奇,我可听说呀。”那人顿了顿,熙蓝听得耳朵都竖起来了,那人继续道,“你们可知,颂王儿时并非养在陛下膝下,而是在城外的小村子里长大的。我听说,颂王其实并不是陛下的血脉,只是冒名顶替的山野村夫。”   熙蓝吓得捂住嘴,七皇叔竟是假冒的?   岳珈乍一听也吓得不轻,但再一想,元荆的败仗本就是假的,陛下定然知晓内情,怎会因此就冷落了他。陛下老来得子,疼爱小皇子也是常理,但若说这就定为储君,未免儿戏。至于冒名顶替的说法,便更是无稽了。   “几个醉汉的胡话,郡主切不可当真。”岳珈在熙蓝耳边低声说道。   熙蓝愣愣点头,双手依然捂在嘴上。直至到了雅厢,才忽然说话:“万一,是真的呢?”   岳珈斟了热茶给她,道:“颂王爷早年生活在太平村的事又不是什么秘密,若是假冒,如何能瞒过陛下法眼。”   熙蓝觉着有些道理,点了点头,喝了口热茶暖肚子,忽而感慨道:“七皇叔立下那么多战功,只不过是败了一次,就被编排成这般。以往那些挣破头想当颂王妃的,如今见了七皇叔都跟避瘟神似的呢。”   方才的满月宴上岳珈也留意了,连久不在朝堂的肃王也有许多人敬酒,颂王那儿却是冷冷清清。   “七皇叔如今定是难过极了。”熙蓝想着,若是自己的两个哥哥不搭理自己了,她必是要哭天抢地的。推己及人,七皇叔心里应当是不好受的。   岳珈不自觉点了头,轻声叹气。   熙蓝见了,推了推她的胳膊:“好多福,你是个讲情义的,如今七皇叔这般,你去瞧瞧他吧。”   她这话一出口,岳珈立时冷静了。颂王爷何等人物,如今这局面定是他刻意为之,哪有什么需旁人同情的。倒是那些见风使舵的小人,他朝还不知会被颂王如何整治呢。   可熙蓝满眼忧色,是真心实意在关心她七皇叔的。去颂王府走一趟,安了她的心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   岳珈到颂王府时,元荆正在院中喝茶赏雪,甚是悠闲。见他气色不差,岳珈心里似有阵春风,把盘错打结的柳絮都吹开了。   “熙蓝有心了。”岳珈尚未说话,元荆却已猜得她是被熙蓝推来的,“天寒地冻,坐下喝盏茶吧。”   岳珈没推却,元荆心内微喜,关心他的又岂止熙蓝一人。   岳珈捧着茶盏暖手,心中有话,犹豫着当不当说。元荆似看透了她的心思,自道:“近来我闲居家中,一是为了不令突厥起疑,二则,上回的伤委实不轻,需得静养。可巧德妃诞了皇子,倒是令此事更加顺理成章了。至于我的伤,调理了这些时日,已无大碍了。”   听他说话气力皆稳,想来伤势确是好了。岳珈喝了口热茶,元荆忽道了句“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冷不防惊得她被茶水呛得直咳嗽。   岳珈捂着帕子,一顿一顿解释:“我是,替郡……”   “替熙蓝来的。”见她说话辛苦,元荆便替她把话补全,“我知道。”   岳珈顺了顺气,起身朝他一福,还未说出告辞二字,又被他抢了话:“要走了?雪正大着呢。”   天公作美,方才还是零星雪沫,如今已是鹅毛大雪,将他们困在了院中八角亭里。   极目望去,白茫茫分不出东西,岳珈只得又坐下。端起了茶盏又复放下,甚是局促。   “这雪一时怕也停不了,说说话时辰过得快些。”元荆喝着半凉的茶,既怕雪停早了岳珈着急要走,又怕雪下久了连累她着凉。   岳珈端起茶,仔细抿了一口,方启唇问道:“王爷为何要造自己身世的谣?”岳珈想了一路,小皇子降生足以让旁人相信陛下冷待他,何必多此一举。   “不是我。”元荆淡定自若,“是康家。”   岳珈骇然,敬国公府康氏,德妃的母家。   元荆素来不满三大世家依仗开国功勋蚕食朝廷,康家多番讨好无果,难得如今德妃诞了皇子,他又打了败仗,康家人岂会错失如此良机。   “王爷既知道,为何还任由流言中伤?”   元荆起身走向栏杆,负手而立,沉吟良久,方道:“身在此位,如行刀山,游火海,处处皆是披着人皮的妖魔鬼怪,无时无刻不得谨慎小心,就连枕边之人也未必可信。若我父皇真的另立储君,我求之不得。”   自他认祖归宗,所有人都默认了他将是未来的大数帝王。没有人问过他是否愿意,他们皆以为这是桩天大的美事。   可若有选择的余地,他宁愿如他二皇兄那般远离朝堂,再生一个熙蓝那般活泼的女儿,安心享受天伦之乐。   他这番肺腑之言从未敢向旁人吐露,唯有岳珈,令他觉得可信,可谈真心。   岳珈望着他的背影,冷峻威严,当中却不知藏了多少苦。   “我记得。”元荆回身,见岳珈因他的话面色沉重,便寻了别的话,“你的生辰快到了,可有什么想要的,本王送你。”   他若不提,岳珈自己倒是忘了。再有几日便是她的生辰了,他们穷苦人家,比不得长安这些世家大户,动不动大摆宴席,贺礼收了满屋。记得以前在家中,桌上多道荤腥便算是庆过了,哪敢奢望什么礼物。   “奴婢不缺什么,不劳王爷费心了。”   “你不肯说,我才真得费心呢。”其实他心里早有打算,不过随便一问罢了。   岳珈把气一沉:“王爷不来招惹,便是最好的礼了。” 第40章 生辰   一夜风雪过后, 长安街道覆了层洁白。岳珈深一脚浅一脚缓慢行走,一辆马车远远追上,车帘挑起, 露出半张俊逸的面容。   “去金府?”薛声道,“路不好走,我送你。”   今日正逢朝廷休沐, 又是这般天气,连照韫都免不得偷闲, 这位薛国舅反而清早出门,走这么条偏僻路。既然他有心送自己, 她也没必要拒绝。   岳珈坐上马车,薛声将手炉给了她, 又在袖子里掏了半天,寻出一方巴掌大小的木盒,道:“你如今也不缺什么好玩意了,不知道该送什么贺你生辰,正好从南边淘来这香料, 全长安独此一份,也算稀贵。”   “我用不上这个。”   “女儿家哪有不用香的。”薛声硬塞给她, “还有个汝窑香炉,挺沉的, 晚些直接送去王府。”   岳珈拾起那木盒,上头刻了个“珈”字, 雕工甚是拙劣:“你刻的?”   “当然。”薛声甚是骄傲,“要不怎么说是全长安独一份呢。”   岳珈忍俊不禁, 欣然收下。   薛声将她送到金府门口, 车夫先去敲开了门才让岳珈下去。   金府里已在张罗她的生辰宴, 岳珈本无意庆贺,拗不过金老爷非得给她办这宴席。   她在长安没什么朋友,免了大摆宴席这一项。但金府里人手不多,岳珈不愿太劳累小玉她们,早早便来帮忙。   午间小玉给她煮了碗长寿面,热腾腾吃下肚,身上暖洋洋的。想起往年在家都是哥哥下厨煮的长寿面,哥哥不擅厨道,煮的面不是夹生就是熟过了头,可却别有一番滋味。明年今日,应当就能再尝到哥哥的手艺了。   外头放了晴,小玉拉她踢了会儿毽子,近黄昏时又去沐了浴,换了身新裁的缠枝红缎裙,说是今年长安最时兴的样式。   小玉抱了个香炉进来,燃了薛声送的香料,满屋清香。又仔仔细细为她上了妆,边描画花钿边叹说:“姑娘生得真好看,配这红妆更是好看极了。”岳珈在长安养了一年,脸上丰腴了也红润了,愈发光艳照人。   “吃顿饭而已,何必这般麻烦。”岳珈忍着哈欠,妆点了半晌已有些犯困了。   “这可是生辰呢,妆扮得好看些,天上的菩萨看着高兴,许愿也灵验些。”   岳珈笑了笑,这是什么歪理。   小玉还在精心帮她搭配首饰,前厅传话说宴席摆上了,岳珈才脱了难似的从屋里出去。   金老爷坐在席上,闭眼听戏子咿呀,手指打着转,岳珈进来了他才睁开眼,招呼她坐下:“外边起风了,先吃盏酒暖暖身。”   小玉帮着斟了热酒,桂花香气瞬地涌了出来。   “可惜府里人少,只咱两个吃席冷清了些。”金老爷夹了粒圆润的花生入口,就着酒下肚。   岳珈将酒为他满上,道:“我在长安无亲无故,不如请几个您的旧友来?”岳珈在长安结识的,不是皇亲就是国戚,自然是请不得的。   “我那些老朋友,不是在老家就是在土里。”金翁是个豁达人,明明是句悲戚的话,却说得轻松,“而今还能有你陪着吃酒,已甚欣慰。”   伶人们唱了两折戏后便散去了,管弦声一停,越显得偌大的花厅冷冷清清。   不多时,外头门僮来报,说有位公子的马车正坏在府门口,想进屋借杯热水喝,好等仆人换了马车来接。   “请进来吧,正好热闹热闹。”金老爷说道。岳珈也觉甚好,多个人陪金翁饮酒说话,他能高兴些。只不知是谁家公子马车坏得这般巧。   及至那位公子入了厅,岳珈便了然了。   “晚辈见过主人家。”元荆客客气气给金老爷行了礼,又将脸转向岳珈,佯作素不相识,“见过姑娘。”   岳珈面无表情,原以为她那日说的话他当真听进去了,不来寻她,没想到还是讨不来一日清静。   金老爷高高兴兴招呼他入了席,岳珈本想问他,为何马车坏了不策马回去,但见他与金老爷聊得投契,便忍下了。   “公子经商?”   “做些布匹生意,混口饭吃罢了。”元荆应答如流,他这身打扮的确像商贾,腰上盘着金丝绣带,手上戴着玉珠手串和玛瑙扳指,一派富贵逼人的模样,与平日判若两人。   “公子可有妻室了?”   “有一未过门的心上人,不日便要完婚了。”   岳珈险些被一口鱼肉呛断了气,斜了他一眼,却见他唇角带笑,淡定说道:“到时定给阿翁和姑娘送上请帖,还望赏脸。”   “可惜了,可惜了。”金翁摇了摇头,“老夫见公子一表人才,还想着撮合你与我这干女儿。”   岳珈咳得愈发厉害了,元荆舀了半碗汤给她:“姑娘气质出众,将来必有好姻缘。”   岳珈顺了顺气,索性答道:“承公子吉言了。”   金老笑着举杯敬元荆:“承公子吉言,承公子吉言。”目光迷离,话音已带了醉意。   岳珈忙劝他少饮一些,金老爷扬了扬手:“高兴,多喝两杯不妨事。”金老爷打了个嗝,身子逐渐往边上倾,眼看便要摔下凳子,幸而元荆及时伸手扶住。   小玉紧走上去掺住金老爷,言道:“老爷已醉了,我先扶他回去休息。”   “我与你同去。”岳珈站起身,也扶住了金老爷。小玉却道:“姑娘留下吧,总不好将客人撇下。”   不速之客,她巴不得能撇开他。可若真将人晾在这儿,她少不得要同小玉解释,而她与元荆的关系,又该如何解释?   小玉喊了管家过来,一同搀着金老爷出去。花厅瞬地静了下来,岳珈望着窗外,只盼小玉早些回来。但一想金老爷醉成那般,她大约会先去厨房煮些醒酒汤吧。   “你方才吃得不多,寒冬里饿肚子可不好受。”元荆打破沉默,往她碗里夹了块山药。   岳珈没动筷,看了他一眼又望向了窗外。   “恼我不请自来?”元荆又夹了块牛肉入她碗中。   “王爷既知道,何必自讨没趣。”岳珈没有回头,亦不敢回头。   “自然是因怕你后悔。”   哪来的底气?岳珈回头看向他,元荆微微勾唇,道:“今日天晴,夜色分外好看,你不出去瞧瞧?”   虽然心底好奇,却又不愿遂了他的意。岳珈扭回脑袋,用手撑着挡住他的目光,继续看着那长长方方的的窗户。   元荆并没再说什么,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   窗外的枯树枝将视线切割得凌乱,但依然能看见点点光亮缓慢升起,似星光一般。岳珈定睛看了许久,原来是孔明灯。仅她这一小块窗户便能看见五六盏,想来屋外已是漫天了。   岳珈又再回头,看着他眺望星空的眼睛:“这便是王爷要我看的?”岳珈脸上并未见多少喜色,虽说这漫天孔明灯定是十分壮观,但他耍着王爷的威风如此大动干戈、劳民伤财,却实在教她高兴不起来。   “我给长安每户人家皆发了一盏孔明灯,孔明灯又称祈福灯,数百盏灯一同祈愿,盼北境安定,将士平安。”元荆收回目光,落在岳珈泛了红晕的脸上,“想来老天爷应当没你这般铁石心肠。”   岳珈面颊发热,她最大的心愿便是大数能解突厥之患,哥哥平安归来,元荆竟是让全长安的人帮她祈愿。   岳珈双唇微动,也不知是该道谢还是道歉。   “时候不早,在下不便再叨扰了,不如姑娘送送我?”元荆站起身,拍了拍衣裳,只要她明白自己的心意便好。   岳珈与元荆一前一后走在金府蜿蜒的青石路上。高高低低的孔明灯照亮了整座长安,无需再提灯笼,这光亮,似极了他们初见的上元夜。 第41章 情敌   岳珈趴在窗边, 望着漫天的红灯渐渐远成了星光。仔细想想,元荆那人倒也不算太讨人嫌。   明霜抱着熙蓝换下的衣物,打着哈欠从她窗边走过, 见她还在呆望夜空,问说:“夜色已深,怎还不入睡呢?”心下不禁生了几分羡慕。   “夜色迷人, 舍不得入睡。”岳珈见她满面倦意,怀里衣服半湿反问道, “郡主又玩雪了吧?”熙蓝贪玩,回回闹得浑身大汗, 沐浴后又得哄好一阵子才肯入睡。平时王妃和世子多回约束她,甚少玩闹到这个时辰。   “可不是, 院里积了厚雪,郡主跟蚂蚁见了蜜糖似的。”明霜语带无奈,“偏巧今日世子收到消息,隔壁府的李之璞大人即将调任回长安,世子爷与王妃甚是欢喜, 便放任郡主耍乐了。”   这位李之璞大人岳珈略有些耳闻,李家父辈是前朝重臣, 李之璞在武昭七年高中状元,颇得当今圣上器重。三年前外放历练, 如今回到长安定是升迁了。   李家与肃王府一墙之隔,李夫人与肃王妃是手帕交, 李之璞也常入王府与王爷对弈,不时还会教导照韫功课。两家人关系匪浅, 难怪王妃与世子欢喜。   李家一行在正月回到了长安城, 肃王妃遣了王府大半仆人到李府帮忙, 不消两个时辰便已将一切打点妥当。李之璞夫妇携独女李珺到王府致谢,王妃设了宴席为他们接风,连病中的肃王爷也入了席。   主子们觥筹交错、谈笑叙旧,仆役们累了半日终于得以偷闲,聚在一处议论纷纷。   燕碧闷闷连喝几盏桂花酒,玉露斜了她一眼:“世子爷又没将你收房,轮得到你吃醋吗?”   燕碧一听更加不快,但又寻不出话回击,愈发气恼,憋得脸上通红。   岳珈一头雾水,燕碧心仪世子人人皆知,可这醋又是怎么来的?明明燕碧今天一直与她们一起在李府打扫布置。   玉露也不知是为了给岳珈解惑还是故意惹燕碧,耐心解释了一番:“你来得晚不知道,李家的那位珺姑娘温婉贤淑,琴棋书画样样了得,以前常随李夫人到王府走动,王妃喜欢得不得了,早就相中她当世子妃了。”   话一说完,不但燕碧脸色更差,岳珈也忽没了食欲,心口堵了石头似的。   “可不只是王妃喜欢呢。”小厮云山也起了兴致,说道,“世子和珺姑娘自幼一起长大,喜好相近,说话也投契,从前就常在一处讨论诗词歌赋,要不是李大人调任了,婚事早就成了,没准小世子都有了。”   又一婆子插嘴道:“要说咱们世子这般的才俊,放眼长安也只有珺姑娘能相衬。”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岳珈越发掩不住失落之色,借口更衣独自出去。   屋外飘着薄雪,岳珈不自觉的走到了栖梦楼,肃王府与李家正在楼上饮宴。她遥遥望着,看见了元照韫的笑脸。她从未见他笑得这般高兴,想必是真心喜欢李家姑娘的吧。   她还在望着楼上出神,忽有人重重拍了她的肩膀,不及回头,人已绕到跟前了。   “寻你半天了,竟在这儿。”薛声咧着嘴,本以为她会是愁云满面,这一瞧,面色平静得很,只是双唇冻得泛白。   “大冷的天,也不怕受寒,走,上那边去。”薛声说话便拉着她往一旁的小厅去,着人上了暖炉和热茶。   “国舅爷找我有事儿?”岳珈喝了口茶,心里已猜着他为何而来。   “也没什么事,就是听说李家搬回来了,怕你难过。”   这般直白,倒让岳珈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难过吗?”薛声忽然柔下了声音,温和认真,他是真的担心她。   难过,难过得几乎喘不上气。   她伸长手靠近暖炉烘热,缓缓开口:“李姑娘,生得很美吧?”   “美,洁如雪,白如玉。”薛声道,“而且才情过人,若非她离了长安,这长安第一才女的名头可没宋家女儿什么事。”   岳珈斜了他一眼,这哪里是来安慰人的。   “不过,你若是真想拆散他们,我倒是能帮你。”   岳珈一听,满脸诧然。   薛声嘻嘻一笑,连人带凳子凑过去:“我可以去求陛下赐婚,把李家姑娘许给我。”   岳珈一听立时急了:“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了,我反正也缺个温恭贤良的媳妇儿。”   “可她是世子喜欢的人。”   薛声一听,抱起了胳膊:“你不是喜欢照韫的吗?”   岳珈这才反应过来他只是说笑,垂下眼眸:“世子爷于我,如同天上明月。我虽仰慕,却也知道,以我的出身和学识,根本就配不上他。”   薛声直起身,陡然郑重了起来:“李珺是好,生在书香门第,又是累世的官宦,哪有不好的道理。而你生在边地,不屈于异族欺压,习了一身武艺保卫乡里。出清水而洁,与出淤泥而不染,哪个更难得?”   岳珈忍俊不禁,看着他难得认真的眸子,道:“国舅爷可真会哄人。”   “没哄你。”他虽然总爱说笑,但方才一番话绝对是出自真心,“你真犯不着和那些长安贵小姐比,她们自幼受家族庇护,吃喝不愁,可那都是要还的。”   岳珈听得愣愣。   “怡国公府的两个姑娘你记的吧?”   说的是宋淇和宋漪。   “这事儿我从我长姐那儿听来的,怡国公打算把宋漪送进宫去。”他的长姐是当今皇后,宋家人已经提前与她打过招呼了。   岳珈惊得下巴都快掉了,宋漪不是喜欢元荆的吗?皇帝陛下的年纪,可比怡国公还要大许多。   “怡国公和穆国公两家,自恃军功斐然,行事失妥,陛下早有收回兵权之意。只因两家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才迟迟没有动手。而李之璞调回长安,便是陛下要斩断两家势力的开端。”   “早先怡国公一直想将女儿嫁给未来天子,以稳固他们宋家的地位。如今眼见元荆失势,又没法子寄望刚出世的小皇子,只得把心一横,将亲生女儿送到陛下枕边。”   “说起来宋淇倒是因祸得福,因为名节有亏,反倒躲过了入宫为妃,和新科状元钟叙定了亲。”   “不过要说嫁给钟叙是好是坏,倒也还难下定论。我猜测,钟叙能答应这桩婚事,定是陛下先点了头的。陛下对钟叙寄予厚望,铲除宋家势力又是势在必行,将来呀,定是一出好戏。”   薛声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岳珈听得云里雾里,这错综复杂的局势,薛声竟能看得这般透彻。   说了这一通话后,薛声猛灌了一盏茶,放下茶盏时已恢复了平素那嬉笑模样:“她们姐妹两个可没你走运,有颂王对你死心塌地的。”   岳珈随手抄了个垫子掷他,却也并不恼怒。   薛声接住垫子,往背后一塞,舒舒服服靠上去:“谢了。”胳膊一甩,掉出了一份请柬。   “差点忘了这事儿。”薛声一拍脑门,捡起请柬拍了拍灰,说,“明日我长姐在后宫设了个小宴,这是给熙蓝的。”   岳珈接了请柬,却想不起明天是个什么日子,便问他:“这宴是个什么说法?”   “没什么说法,就是请几个小姑娘赏赏梅花。”薛声又再往后靠,仰着头说,“才好对外说宋二小姐对陛下一见钟情,自请入宫侍奉。要不平白把宋二塞宫里,外头还不知该怎么议论呢。”   才子佳人的故事总比卖女求荣要好听。   “我特意和长姐打了招呼,让你随熙蓝一同进宫,长长见识。”那请柬上特意写了要熙蓝携婢子多福入宫,但却不是薛声的主意,而是侯贵妃想借此机会见见自个儿子的心上人。 第42章 后宫   那一日天公作美放了晴, 可花神娘娘却发了脾气,满园梅花无精打采,越发显得后宫冷清。   宋家两姐妹走在花间, 一路未语。熙蓝隔着花枝瞧见宋漪,想上去与她打招呼,岳珈拉住她的手, 告诉她后边有只七彩的蝴蝶,带着她找蝴蝶去。   按着薛声的说法, 宋漪应是在这儿等着偶遇皇帝陛下的,若是熙蓝过去了恐会闯出祸事。   宋漪脚上像戴了镣铐一般, 步子迈得极小,额头已挂了汗珠, 一双眼红肿未消。当她知道父亲要将她送进皇宫的时候,她哭着求了他很久,她才十六岁,大好年华就这般葬送吗?可是父亲告诉她,为了宋氏一族长盛不衰, 她别无选择。   “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宋淇停下脚,过了前面那座假山有个凉亭, 皇帝就在那儿饮茶。   宋漪抓住了宋淇的胳膊,心慌得厉害:“姐姐再陪我一会儿, 求你了。”   宋淇从小到大都在与宋漪争高低,可直到现在她才发觉, 以前的争抢根本毫无意义,她们姐妹都只是用以保住怡国公府的工具罢了。   从前她羡慕宋漪生得比自己好看, 也比自己聪明, 可而今, 除了庆幸,更多的是悲哀。   “妹妹,躲不过的。”宋淇眼里泛了泪,这一别之后,再要见面就难了,“若是让陛下久等,怕是要怪罪了。”   宋漪擦了擦眼角,抬头望了会儿浮云,勾起嘴角,问宋淇说:“我笑得好看吗?”既然躲不过命运摆布,那就拼尽全力求个好前程。   “好看,我妹妹是长安最好看的美人。”宋淇瞬间忍不住眼泪,看着宋漪走向假山,不见了倩影。   岳珈诓熙蓝在梅花林里寻蝴蝶,半晌寻不得,熙蓝没了耐性,甩了袖子要到别处玩乐,一转身正好碰上侯贵妃的宫人。   “侯贵妃猜得郡主不喜赏花,特命婢子请郡主到宫里吃小点。”   熙蓝一听自然欢喜,岳珈心微一动,薛声竟又骗了她。   侯贵妃为人随和,熙蓝常到她宫中走动,并不拘谨。岳珈心里没底,手心沁出了汗,也不知侯贵妃为何要见自己,会不会元荆也在。   侯贵妃早早在宫门边等着,听宫婢说人来了,探着脖子望去,宽心一笑,心道元荆倒是好眼光。   “贵妃娘娘。”熙蓝提着裙子小跑过去,“熙蓝给您请安。”   “好好好,快起来。”侯贵妃是真心喜欢熙蓝,天真烂漫,心思简单,没有被皇家风气影响,依旧是孩童该有的样子。   她抬眼细看岳珈,笑意更深:“你就是多福?”   岳珈一惊,忙福身行礼。   侯贵妃亲自把人扶起,笑盈盈拉着她的手:“常听人提起你,今个可算见着了。”   这突如其来的亲近令岳珈无所适从,干涩笑了笑。   侯贵妃命人带熙蓝去偏厅用点心,自拉着岳珈到阁楼说话,一路不曾放开岳珈的手。   “你不必害怕。”侯贵妃松开她的手,取了帕子帮她擦拭额上汗珠,道,“本宫虽是贵妃,却也只是个心疼孩子的母亲。难得荆儿对你上心,我便想见一见你,说几句私话。”   她这一说,岳珈更加局促,忙道:“娘娘折煞奴婢了,奴婢只是个下人,不敢高攀王爷。”   正要跪下,侯贵妃急拦住她:“我的荆儿不是那等看家世择妻的俗人,何况本宫也并非出身名门世家,只要他喜欢,本宫就欢喜。”自打康氏去了,元荆身边连个通房也没有,当娘的自然着急。出身好不好有什么打紧,知冷知热能体贴着元荆便足够了。   侯贵妃拉她坐下,又命宫人去准备些梅花羹来,好单独与岳珈说话。   “荆儿从小主意大,这些年任我见他形单影只的心里难过得紧,可任我如何苦口婆心劝他再娶,他就是不肯。我这当娘的都快信了坊间传言,以为儿子不好女色了呢。”   这传言岳珈早先倒也听过,没想到还能传到侯贵妃耳里。   “你可不知道,本宫听说他有了心仪之人,那是多高兴呢。”侯贵妃笑得长眸眯成一道线,拍着岳珈的手背说,“你呀,化了本宫心中的巨石,往后本宫定会疼着你的。”   岳珈尴尬谢恩,侯贵妃说了许久,却从未问她是否喜欢元荆。细细想想,外头传她与元荆的流言中,确也没有一句是说她不喜欢元荆的。大约在世人眼中,元荆那般的人物,她一个婢子压根就没有不喜欢的道理。   “荆儿这几年南征北战,难得在长安久住。”侯贵妃又拉起了岳珈的手,滚烫的手心捂得岳珈浑身发烫,“正好他近来得闲,依我看,就让他择个吉日把你接进府去,好趁着这日子生养几个孩子。”   岳珈差点没被自己的唾沫呛死,原本她不打算与侯贵妃细说自己与元荆的事情,想着要解释也该是元荆去解释,可这一句“生养几个孩子”着实吓得她不轻,忙把自己的手从她的掌心抽出。   “娘娘您误会了,其实……”   “母妃。”   这熟悉的声音惊得岳珈倒吸一气,到嘴边的话全散了,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元荆来了。   元荆低头看她那烫得发红的脸颊,不由发笑。这在侯贵妃看来可算是奇景,她这儿子自小老成,即便是在自己面前也难得露个笑脸。   “你是来见我这当娘的,还是来见心上人的?”侯贵妃故作吃醋模样。   “儿子自然是来给母妃请安的。”话虽这般说着,他的眼却又看向了岳珈。   侯贵妃掩唇发笑,摆了摆手,道:“去吧去吧,我还能不知道你的心思。”见他终于也有了寻常男子慕少艾的心思,侯贵妃心里欢喜极了,今夜怕是睡觉也会笑醒。   “多谢母妃成全。”元荆辞了侯贵妃,正要带岳珈离开时,侯贵妃又喊住了他们,叮嘱岳珈道:“记着我方才说的事情,错过了现在可又不知该等到何时了。”   岳珈面色更红,匆匆告辞。   出了阁楼后,岳珈又向元荆福了福身,道:“奴婢该去郡主那儿侍候了。”至始至终没敢直视过他一眼。   “我已让内侍送熙蓝回去了。”元荆朝前一步,贴近她的耳朵,问说,“我母妃叮嘱你别错过什么?”   岳珈后退两步:“王妃叮嘱我早些回肃王府,莫误了宫门落锁的时辰。”   “几时学会扯谎了?”元荆笑了笑,“我在门外站了许久,可没听见母妃说过这话。”   岳珈瞪了他一眼,又垂下了目光,只道:“王爷既都听见了,何必还要戏弄。”岳珈忿忿转身,自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不愿再理会他。   元荆跟了上去:“慢些走,没有本王领着,你出不了皇宫。”她是跟着熙蓝进宫的,如今熙蓝走了,仅她一人出宫,侍卫定不会放行。   他越唤她,她走得越急。反正元荆定会追上来,快一刻到宫门口,便可少与他周旋一刻。   岳珈越走得心急,下石阶时不慎滑了脚,身子后仰,险些摔倒,幸好元荆及时搀住了她。   元荆扶她站好,拨开缠在她颈上的发丝,动作甚是暧昧。   “明明没有那么讨厌我,何故非要避着?”元荆牢牢盯着她的眸子,若是以前她早已将他推开。   岳珈回避他的目光,理了理发丝与衣裙,没有答他。她无法否认,自己的确不讨厌他了,可她仍是不愿承认。他一贯的强势和计算总令她觉得自己活在他的摆布中,就像皮影画里的小人一般。   两人在石阶上立了许久,一语不发。宫人路过见状纷纷低头绕道,有胆大的多看了两眼,心中只道好般配一对璧人。   石阶不远处,是梅花园的入口。宋淇挽着宋漪的手臂,宋漪刚与皇帝对弈了一局,天家威严令她心惊胆颤,却仍需作出一副镇定模样,博取他的青眼,如今出了梅花园,只觉整个人绵软无力。   两三个宫人在一旁交头接耳,宋漪听不见她们说什么,却总觉得她们是在议论她亲近陛下的事。以前她自视清高,不耻以色侍人,而今只觉羞耻万分,无颜见人。   宋淇见她缩着脖子将脸朝下埋,不由气上心头,宋氏的日子再怎么艰难,也轮不到几个宫婢欺负她妹妹。她拽着宋漪昂首朝那几个宫人走去,厉声质问:“你们几个贱奴嚼的什么舌根!”   几个宫人正聊得火热,冷不防被人一喝,也没仔细瞧是哪位贵人,慌慌张张跪下。   “奴婢们只是见着了传闻中的那个肃王府婢子,一时没忍住才多说了两句,还望贵人饶恕。”   宋淇冷哼:“一个婢子,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奴婢们之前常听人说起颂王爷与那婢子的事情,不免好奇。方才又瞧见颂王爷与她在一处,所以才失了分寸,往后决不再犯。”   颂王与她在一处,这几个字像细针一般扎在宋漪心口。颂王那般的韬略,即便无缘皇位,也仍是长安第一的人物。一个婢子,凭什么!   “姐姐,能否帮我做一件事?”宋漪贴近宋淇耳畔低语。 第43章 决裂   梅花园小宴的第二日, 宋漪就被一驾华盖马车接进了皇宫。长安人茶余饭后又多了一项消遣,热议程度不亚于颂王看上婢女一事。   熙蓝为此事闷闷不乐,连明月楼的名菜也不能令她展颜。直到李珺来了, 她才肯吐露心事。   “我知道宋二姐姐是不喜欢皇帝爷爷的,一定是怡国公逼她进宫的。”熙蓝心大,可这件事离她太近, 她不能不多想,“她比我大不了几岁, 再过几年,爹爹和大哥会不会也把我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她是皇家郡主, 身份越高,婚配之事就越容易被当作交易。   李珺沉了沉气, 道:“婚姻大事自古便是父母作主,郡主所问,非我所能解答。但我想,肃王爷与世子皆是淡泊名利,看重情义的人, 与怡国公是不同的。”   岳珈在旁听着,不由佩服她说话分寸得当。书香世家出身, 到底是与别人不同的。   有了李珺的劝慰,熙蓝终于恢复神彩, 也有了胃口,大快朵颐。玉露在门外张望, 见熙蓝心情不错才放心进来递话。   “郡主,宋淇姑娘又送帖子来了, 要请您去荷月斋品茶。”这已经是宋淇送来的第三张请帖了。   “不去不去。”熙蓝与宋淇向来不和, 邀她品茶更是天方夜谭。也不知她是想庆祝一直碍眼的妹妹入了宫, 还是要炫耀自己许了状元爷,反正定是没安好心的。   “荷月斋的茶点我倒是许久没尝着了。”李珺道,“这几年在外时常想起荷月斋的玫瑰饼,香香脆脆,甜而不腻,再配上一盏铁观音,真是妙极了。”   李珺儿时也与宋家姐妹有过几面之缘,宋大小姐虽然爱使脾气,倒也是个直爽人,虽不宜深交倒也不必躲她。何况她连递了三日的拜帖,或许真有要事。   “说来我也十分想念荷月斋的玫瑰饼。”熙蓝被李珺勾起了馋虫,也便不计较与宋淇的那些小恩小怨了。   可岳珈却没这般豁达,一则宋淇向来不喜欢她,她没必要去讨人嫌;二则她始终不多乐意见到李珺。于是便与玉露商量,拿十个茯苓饼换她今日代自己陪熙蓝外出。   熙蓝出了王府,岳珈百无聊赖,想着许久未见金老爷,便往金府去了。   她到金府门口时,却见有个年约十岁的男孩坐在台阶上抹泪,手边放着一筐鸡蛋。岳珈疑惑走过去,那孩子一脸焦急地站起来问她:“姐姐,你可知这金府一家搬去了何处?”   “搬走了?”岳珈惑道。她之前从未听金老爷提起,怎会突然就搬走了。   那孩子摇摇头,扯着袖子将眼泪鼻涕一把抹了:“去年春天我还来过,今天娘让我给金老爷磕头请安,讨几两赏钱好作束脩交学堂去。方才我敲了门,应门的却不是林伯伯了,还跟我说金老爷已经搬走了。可这门匾也没换呀,是不是金老爷不乐意赏我们这些穷亲戚了。”说着说着便恸哭了起来。   岳珈取了帕子给他擦泪,她认识的金老爷不是会吝啬几两银子的人,那为何门僮要说谎?   “以前我来的时候林伯伯都会请我吃好吃的,刘花匠会给我编手环,秦大娘还会帮我梳头发。”   “金府原先有这么多下人?”岳珈诧异,为何她在金府里从未见过这些人。   “是呀,金老爷一家十二口,下人有五十来个呢。”小男孩抽着鼻子,把贵人交代的话一句句背出来。   六七十口人,突然都上哪去了?岳珈回忆在金府的点滴,可疑之处甚多,但因金老爷待她亲厚,她一直不愿妄加揣测,怕自己的多心辜负了金老爷的情义。   若这真的是一个骗局,她该去拆穿吗?   岳珈看着金府的门匾,良久之后,从身上寻出些许碎银放到那孩子掌心,道了句“天冷,回家去吧”,言罢便转身离去了。   她终究没有勇气去求证,心中早有答案,又何必非要亲眼看见那不堪的真相。   她在长安无亲无故,一直将金老爷视作亲人,待在金府的时光最是温暖自在,可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偌大长安,竟连一个真诚待她的人也寻不着。有那么一瞬,她想策马回庆州去。即使日子穷苦,至少人心是真的。   岳珈一路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回到肃王府,正碰上熙蓝与李珺回府,奇的是宋淇竟也来了。然而岳珈情志低落,无心去琢磨其他,草草行了个礼便回杏棠斋了。   见她这一副丢了魂的模样,宋淇便知道自己的计划成功了,瞬间心情畅快。不过她今日的戏还得继续唱下去,父亲交代了,要她多亲近李珺,将来才好借上李之璞的东风。   那日之后,岳珈再没出过王府,除了照顾熙蓝起居外便只将自己关在屋里发呆,连照韫的课也托病不再去听。谁知闷了几日竟真染了病,浑身烧得厉害,连床也下不得了。   岳珈刚一病倒,颂王府便送了太医过来。一听是颂王派来的,岳珈立刻将人轰了出去,说什么也不要他诊脉。   那太医交不了差,瑟瑟发抖去向颂王回话。颂王哪腾得出心思去计较他办事不利,急匆匆便策马往肃王府去了。   而这回,他也吃了闭门羹。   元荆百思不得其解,他何时得罪了她?   无论是什么因由,眼下治病要紧。元荆吩咐秋石去趟金府,不多时,小玉带着一个郎中来了。   “多福姐姐。”小玉敲着门,“老爷听说你病了可着急了,让我带了大夫过来,你快开门呀。”   门内静了许久,岳珈终于开了门。她面容憔悴,眸光涣散,开门后并没让小玉与郎中入内,而是朝元荆说话:“烦请王爷让大家都散了吧,我有几句话想与王爷说。”   她的声音虚弱中带着疏离,元荆心头一紧,抬手遣散众人。   岳珈转身回屋,步履艰难。元荆急步上前扶她,岳珈并未抗拒,只道了声多谢。   这声谢,却比寒冰更冷,比利刃更伤人。   岳珈坐下喝了半口冷茶,寒气入肺,掩唇咳了起来。   元荆看得着急,问她:“我究竟何处令你不悦,你要这般折磨自己?”前几日还有说有笑,他以为自己终于要得偿所愿,为何她忽然又冷若冰霜。   “我的悲喜全由王爷操控,怎敢不悦。”她在长安,活得像戏台上的扯线木偶,全为博旁人的乐罢了。   回想方才她对小玉的态度,加之她许久不去金府,元荆猜想她大约是知道了金府的事。   当初他怕她在长安无依,怕她倔强遇事不肯来寻自己帮忙,这才设计了金府以防万一。虽是为她着想,也确是欺骗了她,没什么可辩解的。   “奴婢出身边地,见识浅薄。比不得你们长安贵人,惯了耍弄手段。只求王爷念在我兄长为国尽忠的份上,放过奴婢。”   “我……”元荆如鲠在喉,他想方设法想让她在长安过得自在舒心,结果却是弄巧成拙。他紧攥着拳头,一股苦涩在肺腑间汹涌,漫上了唇齿。   “好好养病。”元荆背过身,“我不打扰你休息了。”   “待我哥哥归来,我便回庆州去,再不踏入长安半步。”   不再踏足长安,他竟令她厌恶至此吗?   “若那才是你想要的日子,我绝不阻拦。”与其强行将她留在身边,令她伤心烦厌,不如还她一方自在天地。 第44章 旧识   元荆言而有信, 岳珈养病的日子里他再不曾出现,也没有人在她耳边提起他。反而是她自己,时常会在睡梦中看见他的背影, 醒来后屋中空荡灰暗,只有月光照亮一隅。   待她病愈之时长安城已是桃红李白,春光明媚, 然而肃王府却是一派寂静冷清。   月前东边闹了海寇,元照韫领兵剿匪去了, 肃王妃则带着熙蓝和一众奴仆去庵堂为照韫斋戒祈福。   岳珈坐在秋千上仰望苍穹,她记得元荆曾说过, 今年春天过后便会与突厥开战,想来离她回庆州的日子已不远了。   思及不久之后便要离开肃王府, 往后再见不到熙蓝与明霜几人,心中骤感不舍。   愁思正浓时,天际升起一只写满了福字的纸鸢,外边是王府旁的窄巷,在那里放纸鸢, 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而会如此故弄玄虚的,除了薛国舅还能是谁。只是不知他为何不直接进肃王府, 而要如此大费周章引自己出去。   岳珈绕至窄巷,果然看见薛声的小厮谷雨在放纸鸢。   “多福姑娘安好。”谷雨见岳珈出现松了口气, 放了五天的风筝,总算等到人了, “我家公子请姑娘至明月楼相见,马车已备好了。”   薛声喝了一肚子茶水, 眼看夕阳将落, 以为今日又是空等一场, 刚放下茶盏准备起身时,谷雨领着岳珈来了。   岳珈病了这一场消瘦不少,面色青白,薛声命谷雨准备些滋补汤品上来。   “国舅爷大费周章,不会只是为了请我吃补品吧?”   薛声斟茶给她,道:“若非迫不得已,我也不愿费这么多周折。无奈颂王有令,不让我再打扰你,这几日我连肃王府大门都没敢进过。”   听见颂王二字,岳珈心微一颤。   “近来颂王性情大变,想必与你有关吧?”薛声挑了块金乳酥在手,吃了半日早已腻了,只捏着赏看。   “他,怎么了?”岳珈知道自己那日的话过于绝情,隐约记得元荆离开时面色十分难看。   薛声放下金乳酥,岳珈当局者迷,可他这个旁观者看得清楚。她方才的语气神奇,分明是对元荆关切至极。   “自打那日从肃王府离开,颂王连王府都没回过,直接住进了城外军营,日日饮酒。不仅如此,昨日在朝会上还与陛下起了争执。”提起昨日的朝会,薛声心有余悸。元荆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指责皇帝当年为夺帝位弃侯贵妃于不顾,气得皇帝当场病倒。   岳珈原本忧心忡忡,但听薛声说元荆为当年旧事指责皇帝又生了疑窦。她记得元荆说过,他理解皇帝当年的权宜之举,从未生过怨恨之意。   “前日陛下降了旨,罚颂王往北境戍边,以思己过。”薛声怅然,此前他以为陛下有意传位德妃之子只是谣传,但如今见元荆意志消沉,又遭贬谪,只怕此事未必子虚乌有。   尸山血海里闯过来的颂王,又怎会因她几句话就丧失理智。依她猜想,应是颂王故意与陛下冲突,借此顺理成章前往北境,不引起突厥戒备。   但他此番被贬,无兵可领,去了北境又如何与突厥对战?   莫非世子爷剿匪是假,绕道奇袭是真。   “颂王明日就要启程了,若你能劝他向陛下认错,事情或有转机。”现下能扭转局势的,或许只有岳珈了。   聪明如薛声也被元荆骗过,他这连环计实在高明。   “国舅爷高看我了,我哪有那般本事。”岳珈借饮茶遮掩暗喜神色。   “你可知道,如今朝野上下都在议论,说你因颂王失势就斩断关系,给了颂王致命一击,才令他消沉至此。”   没想到当日她与元荆斩断关系,竟歪打正着令元荆的计划更加顺理成章。   “我与颂王早已毫无瓜葛,国舅爷找错人了。”   岳珈站起身,薛声急道:“你当真如此绝情?”   “从未有情,何来绝情一说。”   翌日天色尚黯,城门未开时,岳珈已出了肃王府。城门边的面档刚支起棚架,岳珈要了一份馎饦汤,望着城门方向。   日出之时,元荆一身布衣出现在清冷的长安大街上,身旁只有背着行囊的秋石。   岳珈挪了挪位置,躲在白布幌子后面。她悄然远眺,见元荆回望肃王府方向,半晌后才在秋石的催促下出了城,身影极是落寞。   元荆出城之后,岳珈才低头吃了两口冰凉的馎饦汤。愿他此行,一切顺利。   骄阳初升,长安街上渐地热闹起来,熙熙攘攘。岳珈刚打算回王府,迎面遇了个熟人。两人四目对视,皆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岳姑娘?”钟叙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你怎么会,在长安?”他们上一回见面还是在庆州的晦鸣书院。   晦鸣书院是庆州唯一的书院,岳珈以前常去那儿帮温先生做些杂活,偶尔偷听学子们上课。温先生见她有心向学,便也教她读书识字。而钟叙是温先生的得意弟子,算起来他去年就该来长安参加秋闱了,而今一身官服,想必是已高中。   “那日官差突然到书院将你带走,我们师兄弟几个束手无策,没想到今日能在此地相见。”   钟叙朝前走了两步,左腿似有些力不从心。岳珈想起此前状元堕马一事,一时不知当喜当悲。   “我一切安好,多谢钟公子挂念。”岳珈问道,“还未恭喜公子金榜题名,夙愿得偿。”   钟叙闻言,脸上的笑容反而停滞,暗自叹息。未高中时日日盼望得入朝堂一展抱负,如今方知为官不易,如履薄冰。好比他与宋淇的婚事,实则是陛下与怡国公府的博弈,若他这颗棋子出了差错,误了大事,怕是性命堪虞。   “不如……”钟叙难得在长安遇见故人,正想邀岳珈寻个茶楼坐下叙旧,一匹骏马飞驰而过,打断了他。   马蹄势不可挡,将人群分成两边。钟叙腿脚不便,避闪不及险些跌倒,幸而岳珈及时搀住了他。   “哟,这不是多福姑娘和状元爷吗?”马背上的康宝丰勒了马,丝毫没有歉意。以前因着颂王的缘故,他吃了这个婢子不少苦头。而那新科状元,仗着陛下宠信处处与康家作对,也是他的眼中钉。   康宝丰玩味一笑,俯身问岳珈:“怎么,颂王才走,就和状元爷搭上了?”他本想来看颂王如何落魄离开,奈何昨夜在平康坊喝多了酒,睡过了时辰。但没想到错过了颂王的好戏,倒是赶上了新科状元的。   康宝丰向来口无遮拦,岳珈不愿与这等人纠缠,钟叙却不能忍,怒道:“还请康二爷自重,女子清白岂可容你随意污蔑。”   “光天化日下拉拉扯扯,有什么清白可言。”康宝丰斜勾唇角,玩味打量岳珈,这丫头如今越发光艳动人,看得人心里发痒。他道:“你要另寻靠山,何不投我的怀抱。国公府邸,不比小小状元郎风光?”   他目光令岳珈觉得十分冒犯,钟叙亦义愤填膺,挡在岳珈身前,义正言辞道:“其一,方才钟某险些跌倒,岳姑娘好心搀扶,绝非有意拉扯;其二,岳姑娘与我本是旧识,重逢叙旧乃人之常情,请康二爷莫要妄测。”   “旧识?”康宝丰直起腰,他记得一年前也是在此处,元照韫说这女子是因亲属通敌获罪,才害得他没能一亲芳泽。后来见颂王与她关系暧昧,他便派人去查探她的身世,想借此给颂王找到颂王的把柄。但是吏部和刑部的卷宗都被捂得严严实实的,连她姓甚名谁都无从知晓,他猜测应该是元荆以权谋私动了手脚。如今倒是可以循着钟叙的户籍探一探究竟。 第45章 逼婚   没了元荆的长安城, 风雨大作。宋家与康家大肆瓜分颂王一系的势力,搅得长安不得安宁。   肃王不忍见大数朝堂毁于他们之手,撑着病体上朝, 与一众老臣力谏召回颂王。陛下不但不为所动,反而愈加倚重怡国公宋氏一族,以致朝野上下纷纷传说是宋漪入宫后狐媚惑主。   宋康两家权势失衡, 难免又是一番争斗。   就在这血雨腥风的多事之春里,宋淇与钟叙的婚事热热闹闹地操办了起来。朝中一班趋炎附势的官吏备了厚礼去贺, 肃王为表明与怡国公府划清界限之决心,只遣人送了幅墨竹图去, 暗示钟叙修身律己。   肃王态度坚决,李之璞便也托病没去状元府, 但仍让妻女代他去向新人道贺。   李珺从婚宴上回来之后,熙蓝便拉着她问长问短。近来肃王不许她外出,说是怕她贪玩惹事,卷进了朝中的纷争里。是以,熙蓝只能从李珺口中得知一些新鲜事情。   “康宝丰要成亲了?”熙蓝瞪大着眼睛, 不可置信。长安城里谁不知道康宝丰风流成性,高门望族没一个敢把女儿嫁给他的, 生怕被人戳脊梁骨说自己卖女求荣。偏的康宝丰自己也不愿被妻室束缚,二十好几了仍未成婚。为着这事, 康老夫人都气病好几回了。   “这还不是最出奇的呢。”李珺拨弄着床帘上的流苏,道, “奇的是没人知道他要娶的是谁,只听说是康宝丰自己相中的人, 敬国公点了头, 婚期就定在月底。”   “这还有卖关子的呀, 真是怪事。”熙蓝愈发好奇,可惜她与康家几个姑娘的关系素来不睦,也难打听出什么。   李珺叹息,不论要嫁康宝丰的姑娘是谁,定然是个可怜人。   岳珈不禁跟着李珺叹气,暗暗祈求上天见怜,黄了这门亲事。   日子飞快过去,岳珈忙于规劝熙蓝安安分分留在府中,渐渐将这事抛在脑后。   临近月底时,门房给了她一封未署名的书信,说是一个小孩儿拿来。岳珈猜想,大约是薛声故弄玄虚。   她撕开信封,取出信纸甩了甩,却被纸上寥寥数字惊出一身冷汗。   “明日申时,春风楼详谈令兄诈降之事。”   这件事情按理说只有元荆与照韫知晓,如今两人皆不在长安,送信的会是何人?眼下正值北伐突厥的关键之际,若是此事传扬开去,不但哥哥性命堪虞,元荆和数万将士也难全身而退。   岳珈心乱如麻,将那信纸揉作一团,怕再教旁人看见,便又将纸团展开,引了火烧成灰烬。   那天岳珈一夜无眠,辗转反侧,却怎么也猜不出是谁送的信,更不知明日之约是吉是凶。   翌日,才刚未时岳珈已到了春风楼。   白日里的春风楼门庭冷清,她敲了三下门板便有人应门,似乎早已知道她会来。   一个小童领她入内,浓浓的脂粉香熏得岳珈直打喷嚏。小童送来的茶水她不曾蘸唇,正襟危坐紧紧盯着大门。会约在风月之地见面的,只怕来者不善。   申时已过,陆续有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走出房门,斜着眼上下打量岳珈。   岳珈被她们看得浑身不自在,想走却又不敢走。   直至酉时一刻,一个衣衫不整的男子从房中走出,伸了伸懒腰,高声打了个哈欠。   岳珈回头一看,竟是康宝丰。   她早该猜到,除了他还有谁会约别人大半天在平康坊见面。可他怎会知道她哥哥的事情?   岳珈回想,她出门之前听几个粗使婆子议论,今日便是敬国公府办喜宴的日子。既是大喜之日,新郎官怎会在这里,而且还约了自己会面?   她越往下想,心就越慌,尤其是抬头对上康宝丰那猥琐的目光时,双手不由打了颤。   “你要在这里谈还是找个没人的地方?”康宝丰伏在栏杆上,挑了挑眉示意岳珈上楼。   大厅人来人往,自然不是谈事的地方。岳珈从头皮到脚指头全都发了麻,手脚僵硬地走上楼,每一步都像踩在了钉子上。   康宝丰挑唇轻笑,转身进了房间,将房中两个女子赶了出去,坐在床上系腰带。   岳珈跨过门槛,却只站在门口,垂眼看着地板。   “你既然来了,就说明我没有猜错。”康宝丰并没拐弯抹角,毕竟自己贪恋温柔乡,已经误了不少时辰。   “你想怎样?”岳珈一个字也不愿与他多言,和他共处一室,她只觉浑身难受,恨不能痛痛快快打他一顿。   “跟我成亲。”康宝丰穿好鞋袜站起身,“现在就回府拜堂。”其实这并不是他自己的意思,得悉岳珈的秘密之后,他便去找了祖父商议。如今康宋两家势成水火,他们康家又处了下风,岳珈可算是他们反败为胜的一招妙棋。   若是岳琛成功剿灭突厥,那便是旷古的大功臣。他娶了岳珈,岳琛便只能站在敬国公府这边,为他们所用。哪怕岳琛没能成事,有岳珈在手,将来元荆回朝后也得顾及着这个昔日的情人,对敬国公府手下留情。   “我若不肯呢?”岳珈双拳紧握,“堂堂敬国公府,还要通敌叛国不成?”   “有何不可?”康宝丰缓缓走近她,步履摇晃,“陛下如今只倚重宋氏一族,敬国公府山河日下,另投明君也未尝不可。”   岳珈咬牙,贴身亵衣被汗水浸得湿透。   “听说你哥哥如今是突厥驸马,若是我将真相告知突厥,对突厥而言便是大功一件。到时我们康家在突厥的地位,怎么也不会比现在差吧。”   于康家而言,这是下下之策。在长安根植多年的势力,怎么可能说撤就撤了。他赌的不过是岳珈冒不起这个险罢了。   康宝丰撩起岳珈一缕发丝,顾自呢喃:“说来也怪,以前我见着你,恨不得立马扒了你的衣服让你服服帖帖求饶。可现在,一想到你成了我娘子,我便兴致全无了。”   康宝丰说的每一个字都令岳珈觉得无比恶心,她宁愿死也不愿嫁他。   大不了就是一死。岳珈想着,突厥的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岔子,以自己的武功,康宝丰也没本事用强。不妨先答应他,待元荆得胜,她便一死以求脱身。   “我答应你。”   “那走吧,婚礼都备好了,就差新郎新娘了。”康宝丰常年混在平康坊离,对女子的心事了如指掌。他知道岳珈打的是什么主意,他也自有法子对付。只要人进了敬国公府,是生是死便不由她作主了。   两人才刚要下楼,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   “老妖婆你把人给我交出来!”   这声音耳熟的很,可不正是元照彦么。   元照彦在外头拼命砸门,屋里两个壮汉死死顶着门。康宝丰担心与元照彦纠缠耽误了吉时,便绕道从后门出去。   可这缘分来了怎么绕也躲不过去,他与岳珈刚走出春风楼没两步,又碰上来砸后门的元照彦。   元照彦见了他们瞬地愣住,康宝丰在平康坊倒不出奇,但岳珈也在这儿便令他想不通了。   既然碰上了,康宝丰也就不躲了,嘴角一挑命令岳珈:“去,打他一顿。”   “办不到。”岳珈站立不动。   “你若不打,我现在就把你的秘密说出去。”康宝丰握着这个把柄,得意洋洋。这丫头当媳妇是差了些,作个打手倒是不错。   元照彦虽不算聪明,但也听出他是在威胁岳珈。照彦生平最见不得别人欺负女子,何况被欺负的还是他们肃王府的人。   他悄悄在衣兜里寻摸了点东西攥在手心,朝康宝丰说:“使唤姑娘动手,康二爷几时成了康公公?怪不得从春风楼出来了呢,原来是有心无力咯。”   “给我住嘴!”康宝丰怒道,“看爷今天不把你打成公公!”   康宝丰挥拳上去,元照彦见时候差不多了,一手捏住鼻子,将手中的粉末朝他脸上撒去。那是他特意找人配的好药,本来是要送给坊里的清倌人防身的。   岳珈原本正要去帮照彦,却见康宝丰轰然倒下,满脸泛红如醉酒一般。   照彦拍净手上的末儿,一脸得意:“不用谢我。”   岳珈脑袋里嗡嗡作响,人就这么倒了,她下一步该怎么办?   “喂。”照彦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发什么愣呢?你有什么把柄落他手里了?”   哥哥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岳珈没敢告诉照彦,抬眼见他是驾了马车来的,便道:“先把人送回敬国公府吧。”   “那多费劲,就让他在这儿睡着吧,明个天亮就醒了。”元照彦忽然想起来,“咦,今天不是他成亲的日子吗?”   照彦看了看地上的康宝丰,又看向岳珈。之前康宝丰就对她心怀不轨,难道:“他要娶的不会是你吧。”   岳珈默然,点了点头。   照彦急得跳脚:“他威胁你嫁他?你还真嫁呀!他这火坑可比春风楼还要命呢!”   “我这也是权宜之计。”岳珈道,“以我的功夫,他近不了身。”   元照彦呵了一声:“你当他是什么正人君子呢?不能用强,还不能用药了?再不济饿你个三天三夜,就是武松也得变成武大郎。”这些下作手段,在平康坊里早已司空见惯。   他这话如当头棒喝,康宝丰这人根本信不过,即使自己如约嫁他,也难保他不会出尔反尔。   “这样吧,咱先把人弄回王府去,再慢慢想办法。”元照彦拖着康宝丰的胳膊往马车挪。   “不行。”岳珈制止他。照韫不在长安,肃王府如今只有年迈病弱的王爷在,把人带回去也于事无补。若是惹急了康宝丰,反而更棘手。   “穆国公府。”岳珈灵光一闪,眼下在长安城中能想办法化解此事的,也只有满肚子鬼主意的薛声了。 第46章 出逃   薛声听完岳珈所言, 低头沉思。一旁的元照彦仍是满头雾水,百无聊赖地踹了踹仍在熟睡的康宝丰。   大黄狗在薛声脚边摇尾磨蹭,薛声一动不动。他怎么也没想到, 康宋两家的争斗会把岳珈牵扯进来,还暴露了岳琛的事情。   若此事只康宝丰一人知晓倒还好办,但照现在这形势看来, 敬国公定也参与其中。那只老狐狸的心思,他猜不透。   岳珈看着愁眉深锁的薛声, 心急如焚。他们将康宝丰带走多时,敬国公府随时可能发现。   夜幕不知几时已拉得严严实实, 薛声忽打了个响指,将岳珈与元照彦都吓了一跳。他吩咐小厮去准备一匹快马, 再多备些水和干粮。   “你要去哪?”岳珈问他。   “不是我,是你。”薛声道,“你马上离开长安,去找颂王。”   “找他?”岳珈大惑,难倒薛声想不出办法来, 要她去求救元荆?可远水如何能救近火,明天康宝丰可就醒了。   “既然突厥的事生了变故, 不论敬国公是不是真的会叛国,都必须让颂王有所防范。”薛声眉头深锁, 其实送信未必需要岳珈亲自去,但她若仍留在长安, 难保康家会再拿她作文章。   “那康家呢?”她若离开长安岂不是惹怒了康家,或许敬国公府本没有反叛之心, 她去向元荆告密反而逼得他们不得不反。   “康家自有宋家整治。”薛声心中已有对策, 他看着烂泥般的康宝丰, 道,“今天是他小登科,人不见了康家自然是要找的。如今又是宋家掌管着长安巡防之责,上回宋家托我长姐引荐宋漪入宫欠下了人情,现在正好用上。”   一旦长安戒严,敬国公纵然有本事给突厥送信,也难撤离长安,他总不至于把一家老小的性命搭进去。再者,若是宋家忽然掺和了进来,敬国公定会以为自己计划败露,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岳珈半知半解,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实在不是她擅长的。但见薛声胸有成竹,便安心信他。   薛声找了几个家仆将康宝丰抬进府内地牢,嘱咐元照彦务必守口如瓶。康宝丰失踪,敬国公府必然会去平康坊查问,虽没人看见是他带走康宝丰,但毕竟岳珈是肃王府的人,他又驾了马车进出过平康坊,敬国公定会起疑。   只要照彦一口咬定不曾见过康宝丰与岳珈,敬国公再嚣张也断然不敢擅动皇孙。反倒是他自己,将康宝丰拘在府上无疑是引火烧身,若此番敬国公府不倒,他们穆国公府便是大祸临头了。   薛声也不知道自己押上一府性命,究竟是为了边境的将士,还是眼前这人。   岳珈马不停蹄赶在长安封城之前离开,披星戴月,一路向北奔驰。   繁华渐褪,所经城镇愈发冷清,岳珈只觉天越来越高,越来越蓝。   奔波数日,薛声给的良驹已疲累不堪,岳珈寻个热闹小镇,另换了一匹马。   “姑娘您这是赶了许久的路吧?”卖马的伙计与她搭话,“瞧您这脸上都没血色了。”伙计舀了一瓢水给她当镜子照,岳珈低头一看,自己也是一惊。   她担心着北境的事情,连日来马不停蹄,倒没发觉自己如今发髻散乱,面无血色,这般憔悴模样比路边的乞丐也好不了多少。   “咱们这儿虽是个小地方,好歹还有间像样的客栈,您要再往北,想寻个落脚的地方可就难了。”此处已近边地,连年战乱,商贾不通,自然荒凉。   岳珈本不觉疲累,被他这一说,忽觉浑身骨头酸疼,眼皮重得快抬不起来了。   估摸着再有两日的路程便能到庆州,岳珈便照着伙计指的路,寻了客栈投宿。   热水盥洗后又吃了些热饭热菜,脑袋昏沉沉地一着床便睡着了。   夜半时分外头一阵吵闹,硬是将岳珈从睡梦里拽了出来。一睁眼见街上火光冲天,瞬地精神了。   所幸她入睡时并未宽衣,穿了鞋袜便出门去了,只见客栈掌柜与几个伙计忙着搬抬桌椅将门窗堵住。   “发生何事了?”   “姑娘快躲起来,闹山贼了。”一个伙计答她。   “什么山贼,这伙人说的可都是突厥话。”掌柜腾出手抹去额头的汗水,他们这儿离边境尚远,一直都还算太平。没想到如今突厥人这般猖狂,竟闹到了这里来。   “若是突厥人,你们这般也是徒劳的。”岳珈在庆州时常遇突厥人袭村,烧杀抢掠,凶狠异常,哪里是几张桌椅板凳能挡住的。   她从窗缝探看街上,一伙人聚在客栈门口叫嚣着,约莫十一二人,嘴里说的确实是突厥话。他们手上握着刀,身后停了几辆放了粮食的推车,应该是刚从别的店抢来的。   “姑娘可听得明白?”掌柜见岳珈似是见过些世面,便问道。   “他们让交出粮食。”   “快,去把后厨的粮食都抬出来。”一听他们只要粮食,掌柜松了口气。   “不可!”岳珈连忙制止,突厥人岂是那么好说话的,他们的刀上可都沾着血。这样的事情她以前见过不少,低头服软只有死路一条,奋力一搏尚有生机。何况外头贼人不算多,又是在自己的地方,还是能对付得来的。   岳珈说服了掌柜,店内众人依岳珈所言布置了起来。   外头的突厥人见叫嚣无果,便开始撞门,几方桌椅连同大门一并倒下,突厥人一窝蜂冲进来,却见店内空无一人。   头顶挂的几口罐子忽地翻了,掺了辣椒的水当头浇下去,火把灭了,人也都睁不开眼了,一个个捂着眼睛吱哇乱叫。   岳珈几人拿绳子将他们全捆了,有几个仍要挣扎的,都被岳珈打倒在地。   掌柜等几人欢喜得拍手跺脚的,直呼这口恶气出得痛快。   岳珈拾了把刀架在其中一个突厥人的脖子上,用极不熟练的突厥语问他们为何来打劫。那突厥人竟咬紧牙关,直接在刀刃上抹了脖子。   岳珈一惊,这伙人只抢粮食不要钱财本就古怪,被她一问竟毫不犹豫地赴死,可见事情并不简单。她担心其他人也寻了死,叮嘱掌柜将人看牢了,待天亮后交到官府去。   一番折腾下来岳珈早已没了睡意,与其在这里空坐倒不如多赶几里路。   才出小镇不远,遥遥听见急促整齐的脚步声,人数似乎不少。岳珈担心又是突厥人,便将马栓在茂林中,自悄悄伏在草垛旁探看。   来者虽然穿戴的是寻常百姓服侍,但行路步伐一看便是军中出身。领头那人瞧着眼熟,待他们走近时岳珈才发现,原来是秋石。   岳珈放心走出去,秋石见了她揉了半晌眼睛才相信不是自己眼花。   “多福姑娘?您这是要去找王爷?”秋石纳罕,明明之前是她恼了王爷。   “确有些要事须向王爷禀报。”   秋石不免失落,竟然是为公事而来,只怕王爷的情伤还等疼上一阵子呢。   “你怎么没与王爷在一起?”岳珈问道。   “早几日王爷设计烧了突厥人的粮仓,没想到他们竟找人混入大数四处打劫粮食,王爷派我领兵剿匪。”秋石道,“未免百姓恐慌,王爷特意嘱咐我们作平民打扮。只是走了许多城镇,都没遇见突厥人。”   秋石发现,每当他提及“王爷”二字时,岳珈的眼神总有些躲闪。   其实越是靠近边地,岳珈的心就越慌乱,再见元荆总觉尴尬。   她将福至客栈的事情告诉秋石,秋石精神一震,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按线报所述,在大数境内作恶的有近百突厥人,自寻短见定是怕被问出巢穴所在。   “姑娘放心,审犯人的事我在行,包保叫他们连祖宗山坟在哪都吐出来。”秋石正了正佩刀,“您放心去见王爷吧。” 第47章 中计   黄沙在脚边盘旋环绕, 阻拦着岳珈的步伐。清冽干燥的空气吸进鼻腔里,熟悉中带点疏离。   离开庆州一年有余,她一直期盼回到故土, 却未想过是为了见元荆而来。   一个清瘦白嫩的士兵领岳珈走进元荆的营帐,她攒足勇气踏进去,打算将事情告诉他后立刻离开, 抬起头却见帐内空无一人。   “王爷还在巡城,姑娘再, 再等等。”那士兵低着头,说话结结巴巴。他本是长安人, 在颂王军中待了半载,听了不少王爷的风流逸事。   士兵悄悄抬眼迅速扫过岳珈面颊, 说不出哪里好看,只觉得眉眼间的气韵与别个不同。   岳珈环顾营帐,与颂王府的恢弘相比这里实在是简陋,杯盏是粗陶所制,桌椅残破甚至不如寻常人家, 唯有那张用两根瘦竹竿撑起的牛皮舆图是新绘的。   她站在图前细看,方知原来大数疆域如此辽阔, 她疾驰多日才不过走了半臂长的距离,从长安往南还有那么大一片土地她不曾踏足。   “那是泉州。”   岳珈看得入神, 竟不知元荆几时入了帐。   元荆巡城时有士兵告知他,一位从长安来的姑娘有要事寻他, 身上还带了他的玉佩。他猜测应是岳珈来了,却想不出她为何而来。   他担心她在长安遇上了什么大麻烦, 当即快马回营。一入营帐便见岳珈歪着头打量舆图, 指尖在泉州口岸打转。   见她安好, 元荆才定下了心绪。但见她一身尘土,面色苍白,暗觉心疼。   岳珈闻声一惊,慌乱收回手指,一时间脑袋轰隆隆作响,竟忘了自己要与他说什么。   这些日子她时常会在梦中见到他,七零八落的梦境扰得她心烦意乱。她也说不清自己对元荆是何心意,虽怨他仗势逼人,却又不得不承认他对自己甚是用心。   岳珈依旧面朝着舆图,不愿直视他深海般的瞳孔。   “泉州临海,梯航万国,舶商云集,繁华不逊长安。”元荆走进营帐,目光在舆图上停留了片刻,方问岳珈道,“你来找我,是长安出了什么事情吗?”   岳珈回过神来,暂抛那些不该有的思绪,将康宝丰之事一一告诉他。   元荆听得康宝丰逼她成婚之时,牙根紧咬,敬国公这算盘倒是打得响,看来康家是留不得了。只没想到元照彦平素任性散漫,关键时候倒能分得清利害,稍加磨砺或许能堪大用。   “此事薛声处理得很好,你不必担心,敬国公没那个胆量。”元荆道。康家是大数的开国功臣,即便权势不如从前,也还能保住锦衣玉食的勋贵日子。若真叛去了突厥,怕只有吞风饮黄沙的份了,敬国公那把老骨头如何受得住。   岳珈嗯了一声,只觉局促不安,目光在地上扫了一圈,不知该落在何处。   “你哥哥现在很好。”元荆看着落在她发上的细叶,想与她多说几句话,搜肠刮肚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岳珈又嗯了一声:“事情,顺利吗?”   “嗯,多亏有他的消息我们才能烧了突厥粮仓,还知道他们混进了大数打劫百姓。”   元荆说完,帐内又安静了下来,空气似停止了流动,呼吸也变得艰涩困难。岳珈沉默半晌,方道:“那,我先告辞了。”   她低头朝帐外走去,元荆忽又说话:“你去哪?”   “回家看看。”当初她匆匆被押往长安,许久不曾归家。既已回到庆州,自然该回去向父母磕头上香。   “不可。”元荆拦道,“庆州认识你的人太多,若你此时回去难免惹人猜疑。”岳琛投敌、岳珈获罪之事庆州人尽皆知,若是被潜在城内的突厥细作发现她,后果堪虞。   岳珈驻足,沉吟良久。此刻她确实不能出现在庆州,却也不好再回长安。   “天色不早,你且在此住下,明日我派人送你去宁州暂住。”即使快马加鞭也需半日才能出得了庆州,再寻个能落脚的客栈也需费此时辰。她已日夜兼程赶来,再奔波一趟只怕身子吃不消。   岳珈望向帐内仅有的一张简陋小床,忙不迭摇头:“我自去宁州寻一处安置便可,不劳烦王爷了。”   “我今夜会去巡城,你放心住下便是。”其实他也甚少在营中就寝,身处边地,越是深夜越有可能埋藏危机,片刻不可松懈。   “不必了。”虽然连日赶路很想躺下好好睡一觉,但岳珈实在不愿再领他的情。   岳珈又要离开,元荆拉住她的手腕,她动作停滞,他连忙松开手。   面对千军万马时他尚可果决向前,对着她,他却怯懦了。就像城墙边上那株蒲公英,总怕靠得太近会将她吹散。   元荆还未想好如何劝她留下休息,秋石忽然闯进了营帐。   秋石审讯突厥细作有了结果,立刻赶回来向元荆汇报,一时忘了岳珈也在。   他连忙转身要走却被元荆喝住,瞬地像被扼住后颈的鸡崽,畏畏缩缩转回身。   “说。”元荆命令道。   秋石战战兢兢,下巴使劲往脖子上贴,像是头顶有个巨雷即将炸开。他将细作供述的事情简单复述,说话间隙眼睛悄悄往上勾。只见王爷负手而立,含情脉脉望着岳珈的后脑勺,似乎并没在听自己的汇报。   “传令,左营骑兵今夜随本王往斗狮山剿灭突厥贼寇。”这样一伙不成气候的宵小原本犯不着他亲自领兵,但为了让岳珈安心留下,杀鸡未必不可用牛刀。   秋石正专心观察王爷的眼神,仍怵在原地,元荆咳嗽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出去传令。   岳珈知道元荆的用意,她道:“王爷不必如此,不论你今夜是巡城还是剿匪,我都会离开庆州。”   元荆本不想强人所难,但她那发白的面色教他如何能放心得下。为了留下岳珈好好休息,元荆不得不重提旧事,哪怕让她再怨自己一回:“当日你求我救照韫出狱,尚欠我一日光阴。今夜你留在此休息,我们便算是两清了。”   想起当时之事,岳珈心生怒意,赌气道:“好,我留下。”两不相欠,极好。   是夜,岳珈躺在小床上辗转难眠。秋石领着几个元荆的亲信守着营帐,灰黑的人影在帐布上来来往往,晃得人心烦。   她想,元荆此刻应当已经到了斗狮山,不知是否已擒住了细作。   可这与她何干呢?   岳珈翻过身,又想起他们一起看过的并蒂莲,想起他为她放的漫天孔明灯。   “我为何要想他?”岳珈自言自语,心烦得厉害,扯了被子蒙住头,想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可被窝里隐约留着他的气息,更令她心神不宁。   她将被子踢到角落,紧了紧衣裳闭上了双眼。但脑子里仍旧环旋着他的声音,挥之不去。   烦闷之下,索性换上了元荆为她准备的士兵服饰,到营帐外散步。   秋石领着她在军营里逛,细细介绍元荆在军中需打理的大事小情。岳珈安静听着,不曾打断。   原来上至行兵布阵,下至兵将每日的伙食,都需他劳心。   他们在营中走了半圈,原本安静的军营忽然喧闹了起来。   “王爷的营帐起火了!”有士兵叫嚷着。岳珈一惊,回过头时已见火光冲天。   火势如此凶猛,显然是有人刻意纵火。   巡夜的士兵赶去救火,呼喊声与脚步声纠缠在一起。休息中的士兵也从梦乡惊醒,迷迷糊糊不知所措。   还未等大火扑熄,四面八方传来了汹涌的冲杀声,竟是突厥人趁夜偷袭!   “姑娘快躲起来。”秋石忙将岳珈往角落处推,一个姑娘家若是落进了突厥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岳珈毫无怯意,她一直恨自己是女儿身不能从军为父报仇,今日既然穿上了戎装自当与营中将士共进退。   火光之中,数千突厥兵冲入营中,左劈右砍。潺潺鲜血,流淌在黄土上,分不清是突厥人的还是大数人的。   怒吼与哀嚎声响彻云霄,直至天明时方停歇下来。   突厥人没料到大数军营防备如此森严,讨不着多少好,只得狼狈退兵。而大数这边,因主帅元荆不在军中,又忽逢敌人偷袭,军心不稳,死伤甚是惨重。   “咱们赢了。”秋石嘭一声瘫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岳珈染了血的清瘦背影,心中不禁敬畏起来。若换成旁的姑娘,见了如此情景不知该哭成个什么样子,而岳珈,方才还替他挡住了一刀。   岳珈环望遍地的死伤士兵,想起了在吞天谷为国捐躯的父亲。   吞天谷!   岳珈猛然醒悟,突厥人选在今日偷袭未免太过巧合。斗狮山的贼窛怕只是圈套,为的是削弱营中兵力便于偷袭。只是他们没想到元荆会亲自领兵,才多此一举烧了营帐。   而离斗狮山紧邻吞天谷,吞天谷地势复杂,遇上雾天极易迷失方向。当年她的父亲所在的军队正是被突厥兵引入了吞天谷,有进无出。   若真是突厥人故技重施,元荆岂非身陷险境!   “秋石,快!整饬未受伤的士兵,随我去寻王爷!” 第48章 支援   灰黄浓雾弥漫眼前, 迟迟没有消散之意。秋石心中打鼓,岳珈领着他与三百士兵到斗狮山来寻王爷,他们沿着马蹄印迹进了吞天谷。越往谷内走, 山雾越发浓密,渐渐已看不见脚下的马蹄印。   岳珈让士兵们原地休憩,待日出后山雾薄些再继续前行。秋石终于没忍住肚子里的话。   “多福姑娘, 这山谷的路七拐八绕的,又什么都看不清楚, 只怕还没找到王爷咱们就先迷路了。”王爷是否真的遇伏并没人知道,他们贸然进谷, 只怕没见着王爷就先被困住了。   “放心吧,我认得路。”岳珈神色低沉, 父亲战死后她和哥哥常常到吞天谷来,希望能找到父亲的尸骸带回庆州入土为安。吞天谷的每一条小道他们都走了不下十遍,可惜至今仍未能寻回父亲。   忽而,不知从何处传来凄厉的惨叫声,在这雾茫茫的山谷间不停穿梭回荡, 令人毛骨悚然。   士兵们面面相觑,有胆小的已欲逃走, 奈何此处伸手不见五指,想逃也不知道方向。   “有……鬼?”秋石吞咽口水, 颤颤巍巍问岳珈。这吞天谷中不知有多少人丢了性命,怨气深重, 没准就成了鬼谷。   “是回音。”世间哪有什么怨鬼,山谷回音罢了。岳珈面色凝重, 这惨叫声里掺杂了刀剑声, 只怕是元荆的军队真的遇伏了。   事态紧急, 不能再等雾散了。但声音在山谷里七零八落,根本听不清从何处而来。   岳珈心慌意乱,额角沁出了满满的汗珠,她再迟一刻,或许元荆就……   岳珈努力集中精神回忆山谷地势,整座吞天谷最适合设伏的应是山谷北面接近出口之处。   如今除了赌上一把别无选择,她朝众人喊道:“大家手拉住手,跟我来。”岳珈凭记忆往北面带路,浓雾之中几次被岩壁划伤,却丝毫未觉疼痛。   声音越来越近,岳珈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一时不知当喜当忧。所幸山雾散了不少,他们可以加快步伐。   他们赶到时元荆正与突厥伏兵恶斗,尸横满地,血染黄土。   元荆远远听见有脚步声接近,本以为是突厥人又增兵力,看到领兵的是岳珈时,一时错愕失神,被敌兵的利刃伤了右臂。   见他臂上鲜血如注,岳珈心头一紧,红着眼眶握紧刀把。   山谷里黄沙漫漫,岳珈与元荆并肩抗敌,默契无比。   然而岳珈所领的士兵刚在营帐遭遇偷袭,又漏夜赶至吞天谷,体力难支,节节败退,被突厥兵逼至绝路。   元荆右臂受伤,左手持剑略显吃力。他自幼入伍,经历过无数次九死一生的战局,生死面前从未有过丝毫畏惧,唯独这一次。他扯起袖子抹去脸上的血迹,让视线恢复清晰。   看着身旁的岳珈,他害怕了。   此刻的岳珈黄衣染血,眼眸坚毅无畏,仿佛沙漠中的一朵玫瑰,艳而不娇,浓烈坚韧。被长安磨灭的神采,终于回到了她身上。   可惜上苍不仁,今日大概是他最后一次看她。   “连累你了。”   岳珈淡然:“我该谢你才是。”她一直自恨不是男儿身,无法上战场为国杀敌,为父报仇,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死而无憾了。   天光乍破之时,一阵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元荆精神一震,直觉上苍又给了他们一线生机。   元照韫领兵来援,数百精锐涌入山谷,顷刻便将突厥残兵剿灭。   岳珈喜出望外,只因人群中有一个她熟悉的身影。   岳琛跃下马背,扶住朝他飞奔而来的妹妹,眼眶不由湿润:“你怎么在这里?”他临去突厥前将妹妹托付给元照韫,本以为此刻她应该在长安等待自己的消息,没想到竟会在此处相见。   庆幸他从突厥可汗那里得知了今日吞天谷设伏之事,又秘密寻至元照韫军营领兵支援。若是今日他们来迟一步,他或许就会失去世间唯一的亲人。   岳珈埋在哥哥的怀里无声痛哭,方才的视死如归的心情早已消散。   元荆自与照韫在一旁商议对策,让他们兄妹好好团聚。既然突厥人以为元荆被烧死在了军营,岳琛又盗来了他们的布防图,那今日便是偷袭的最好时机。   元荆遥看岳珈纤瘦的背影,他相信此战必胜,只不知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岳珈又会何去何从。   岳琛仔细帮岳珈包扎好脖子上的伤口,那刀伤触目惊心,若再深些许必定会要了她的性命,当真是父亲在天庇佑了。   “这若是留了疤可怎么好。”岳琛自言自语,虽然自己自幼从军,受过大小刀伤不计其数,但岳珈到底是女儿家,又尚未婚配,若是留了伤痕误了终身,他将来如何去见九泉下的爹娘。   “留便留了。”岳珈动了动脖子,牵动伤口忍不住呀了一声。方才一心对敌不觉疼痛,现下方觉脖子上刺疼得厉害。她有幸保住了性命,却无法让所有人都活下去。   岳珈环顾山谷中的尸骸,这些人背后是多少个像他们这样的军户之家,他们的妻儿此刻正在家中盼着至亲平安归家。   “哥,是不是快结束了。”但愿往后再也看不见这样的杀戮。   岳琛摸着她的脑袋:“快了。”两国缠斗百十载,终会有一个结局,如今这一战便是定胜负的最后一役,他相信赢家一定是大数。   天色已然亮透,日光照在山谷里,晃眼得厉害。岳珈半眯着眼看见元荆与元照韫走了过来。   元荆臂上的伤已经包扎好了,似乎并无大碍。岳珈暗暗舒气,却也只轻松了一刹,思及他一夜未眠又继续要带伤作战,不免有些忧虑。   “该动身了。”说话的是元照韫,向来雷厉风行的元荆反而一语不发,只是负手望着岩石纹理。   岳琛是偷偷离开突厥王庭的,不可耽搁过久。他忧心忡忡地看着岳珈,也不知今日一别后,他们兄妹是否还有再见之日。   “本王会让秋石护送令妹前往宁州养伤,岳校尉无需担心。”元荆尽力将这话说得疏远生分,毕竟是自己亲口应允不再纠缠。今日能与她并肩而战,见到她真正的英姿,他已觉足够。   看着哥哥策马远去,岳珈总觉得今日的一切似是大梦一场。但愿梦醒时,一切能够恢复平静。 第49章 县主   已入暖夏, 宁州的风仍旧夹着丝丝凉意,清爽舒快,能吹散所有阴霾。天际偶有飞鸟, 岳珈总会多看几眼,盼着那是庆州来的信鸽。   前几日边地传来消息,颂王领着大数精锐突袭敌营, 与诈降的校尉里应外合,直捣突厥王庭, 擒住了突厥老可汗。突厥残部撤了数百里,拥立了新可汗, 如今正筹划着与大数议和。   战事平定,不知道哥哥和他, 现在如何了。   “岳姑娘。”秋石托着伤腿一瘸一拐走过来。自打在庆州见识了岳珈的英姿,秋石再也不敢质疑颂王爷的眼光,对岳珈更多了几分敬佩。   躺在藤椅上晒太阳的岳珈猛地起身,按着脖子上的伤口:“有消息了?”   秋石嘻嘻一笑:“您问的是王爷的消息,还是岳校尉的?”   岳珈心神倏地一乱:“自然, 自然是我哥哥的。”   “岳校尉安好,已经归营了, 不日回朝。”秋石面色转沉,叹息道, “倒是王爷……”   “王爷怎么了?”岳珈一着急,只觉宁州的清凉天气瞬间消失, 热出了一身汗。   “王爷啊,好不容易打完了仗又要赶回长安商讨议和之事, 劳累极了。”   岳珈知道秋石故意诈自己, 便不再搭理他, 躺回椅上眯起眼睛看浮云。秋石能与自己这般玩笑,那元荆定也是安好的。   数日之后,岳琛到宁州了。   岳琛终于能换下突厥服饰,穿回旧日铠甲。这身战铠是父亲留下的,铁甲经年已磨没了光泽,更透出无所畏惧的英雄气概,岳珈恍惚看见了父亲的身影。   “阿珈,我们可以回家了。”岳琛的笑容里透着复杂,既有得来不易的辛酸,又有功成名就的荣耀,“颂王爷求了陛下恩典,许我们兄妹衣锦还乡,为爹娘扫墓后再入长安面圣。”   岳珈湿着眼不住点头,半晌话说不出话来。爹娘若是知道哥哥击退了突厥,一定会很高兴。回想那日在军营元荆劝阻她回庆州为父母上香,如今是为了还她心愿吗?   “哥,我们往后……”岳珈心乱如麻,仗打完了,哥哥回来了,她却不知道往后的路该如何走下去了。   岳琛接了话:“往后,我们就定居长安了。”   岳珈一愣,心越发乱了:“已是太平盛世,还去长安做什么?”   “傻妹妹,国富民强,外敌不敢来犯,方可称盛世。”岳琛心怀乾坤又正值盛年,如何能甘心解甲归田,他道,“平突厥只是清了外患,下一个战场在长安。”   长安的局势岳珈比岳琛更加清楚,自然知道铲除宋康两家势力对大数朝廷是何等重要。她也希望哥哥能一展抱负,建功立业。可是她……   当初是自己狠拒了元荆,又放言不再踏足长安,若是往后随哥哥定居长安,她该如何面对他。岳珈道:“既是如此,我便留在庆州陪伴爹娘。”   “珈儿。”岳琛回朝后对妹妹与元荆之间的事略有些耳闻,若仅仅是为此便要在庆州草草度过此生,实在不值得。他劝道:“若是以前,你留在庆州还可帮着乡亲们抵御匪寇。可如今战事已平,你留下也只能是平淡度日,虚耗一生。”   为国效力,从来都不只是岳琛一人的心愿。   “可就算我随你去了长安,不也一样是虚度光阴。”   “从前你是罪臣家眷,自然做不得什么。但如今不仅我清白昭雪,你更是领过兵、救过颂王的有功之人,岂可同日而语。”元照韫曾私下告诉过他,岳珈的功绩他已如实上禀,待他们兄妹回到长安后陛下定会论功行赏。   “即便不谈这些,爹娘身故,家中只剩你我兄妹相依为命,我们还要天各一方吗?”   岳珈犹豫难决,好不容易才得以兄妹团聚团聚,她当然不想再与哥哥分离。何况长安那等龙潭虎穴,她亦担心哥哥独力难支。   “这样,你先随我入长安,若有何不快再回庆州不迟。”   如此倒也是个两全的办法,岳珈终是点了头。   岳珈兄妹回到长安时已是凉秋,飘落的银杏铺在长安街道上,马蹄过时,银杏相逐。   短短数月,长安人事几番新。   当日康宝丰新婚之夜无端失踪,康家几乎将长安掀翻也未能寻获。敬国公毕竟老谋深算,孙儿失了踪,岳珈也再不曾于长安露面,便知自己的算盘落了空。   他倒不曾真动过叛国的心思,为保康氏一族荣耀,他坦背负荆上御前告发了自己的孙子,只说是康宝丰贪图岳珈美貌胡诌的谎,将自己摘得干净。   陛下龙颜震怒,虽知康宝丰没有这等心思,必然是敬国公背后指使,却也并无真凭实据,加之彼时颂王尚未得胜,更不可公然惩处康氏,暴露了岳琛的身份。   直到颂王大败突厥的消息传回长安,薛声绑了康宝丰上殿前,陛下才将康宝丰判了流刑,罚了敬国公的食邑以惩其管教不利之责。   虽说明面上皇帝对敬国公仅是小惩大诫,实则趁势罢了他不少亲信的官爵。敬国公自知理亏,敢怒不敢言。   敬国公府之事尚在热议之时,一道圣谕震惊长安。皇七子元荆平突厥有功,正式立为太子。   他们兄妹刚一入长安,还未抵达驿站已获皇帝召见。前一次入皇宫,岳珈是跟着熙蓝直入后宫,而这一次,则是与哥哥并肩踏入了金銮殿。   金銮殿本是男子议政之地,本朝尚未有女子踏足的先例。朝臣们分立左右,看着岳珈缓缓近前,既感意外又觉情理之中。   身着太子朝服的元荆,端立于百官之前,借着玉笏遮挡自己的欢颜。今日之前他心绪难宁,担心岳珈当真因一时意气不再入长安。如今再见,心下欢喜难抑。哪怕将来不能与她共携白首,他也希望岳珈能有自己的一番天地。   岳珈做梦也不曾想过,她一个平民女子有朝一日可以站在此处。面前的是九五之尊,两旁站立的是本朝所有位高权重的官吏。庄严之气,令人心潮澎湃。   听着内监宣读封赏哥哥的圣旨,岳珈眼里的热气几乎要化成泪水。   “岳琛,册拜左骁卫将军,封襄武郡公,赐居长安。”   往后,岳氏也是长安高门了。   “岳氏女听赏。”内监又打开了另一道圣旨,岳珈仍沉在哥哥获封郡公的欢喜中,岳琛小声提醒了她,她才慌忙跪下听旨。   “岳氏女虽为巾帼,却有不让须眉之英姿,更曾援太子于危难,有功于社稷,着赐封襄乐县主,邑一百户。另赐交鱼符,准入宫面谏天下不平事。”   短短数语,句句皆是浩荡恩典。莫说岳珈,百官皆为之震惊。女子凭自己的功绩挣得封号的,襄乐县主可称是本朝第一人。而能获赐谏诤百官之权的,那便是旷古绝今了。 第50章 新贵   岳氏兄妹从一介平民一跃成为长安新贵, 这消息比元荆封太子更为轰动。一时间长安所有的茶馆酒肆都议论了起来,也不知是谁将当初太子爷心仪肃王府婢女的事联系了上来,这消息就像滚水里添了沸油, 在长安炸开了锅。   岳珈兄妹出了宫,才刚在驿站落了脚,便已收到了数十张请柬。既有官吏富商邀宴岳琛的, 也有高门女眷宴请岳珈的。   旁的人都是以帖相邀,只有薛声直接找到了驿站来。   “哟, 看来这一个月的饭都有着落了。”   岳珈正坐在窗边翻看请柬,冷不防薛声露了个头, 将她吓一跳,请柬散落一地。   薛声这才绕到门口, 正正经经朝屋内高声道:“穆国公府薛声,特来拜会。”   这位国舅爷的为人岳琛早有耳闻,也知他与岳珈有些交情,虽觉得他举止轻浮,倒也不好说些什么, 仍是开门相迎。   两人互揖一礼,薛声客客气气道:“冒昧登门, 还望郡公莫怪。”   “国舅爷客气了。”岳琛心下暗道,此刻的薛声恭肃有礼, 与方才窗前嬉闹的恍惚两人,真不知哪一个才是他的真面孔。   才刚这般想着, 薛声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样子,饶过岳琛进了屋, 将桌上的请柬拢了拢, 一一打开。看过一张便丢下一张, 数十张请柬被他分成了三摞。   “还是怡国公的门生热情好客呀。”薛声拍着最高的那摞请柬说道,又将最矮的那摞请柬拿起复看了一遍,“这几个追随我父多年,却也改不了浮躁本性。”   岳琛方知原来这位国舅爷是在帮他分出三大世家的请柬。长安人事复杂,岳琛初入长安自然理不清这些。   “多谢国舅爷。”   “郡公以身犯险,保家卫国,我这举手之劳没什么值谢的。”薛声将请柬一扔,道,“这些人虽都比不上你们兄妹是长安新贵,但若全都开罪了,闲着没事儿给你使使绊子也是闹心得很。若不去赴宴可得寻个合宜的借口,像是,父母丧期将近不宜饮宴之类。”   “谢国舅爷提点。”岳琛心道,薛声虽则表面轻浮,心思倒是细密。   岳珈将薛声掷下的请柬归拢整齐,抬头问他:“国舅爷此来所为何事?”他总不会是特地来帮他们分类请柬的。   薛声嘻嘻一笑,看了眼桌上成队的请柬,说:“想拔个头筹,请你们兄妹上明月楼吃酒。”   岳琛闻言面露难色,薛声帮过岳珈,他们兄妹理应登门致谢,但今晨他已与元照韫说好要去肃王府拜候,以感谢此前他们对岳珈的照顾。   岳珈帮哥哥开了口:“那你可白跑一趟了,我们今日要去肃王府,改日再……”   “那便一道去呗。”薛声毫不客气,“想必肃王妃也不介意多添一双筷子。”   他们兄妹面面相觑,登门致谢还多带个蹭饭的,委实说不过去。岳珈知道薛声不是个好打发的,便道:“那你自先过去,我们还要上街买些谢礼。”   “一道去呗,肃王府的人喜欢什么我最清楚。”薛声仍是不肯,“正好我今日乘了马车,比驿馆的宽敞平稳许多。”   岳珈知道要想打发薛声并容易,他若非要跟着,就算把人支开了他也必定要在肃王府门口守着一起进门。只得遂了他的意,一同去置办礼物。   肃王喜好收藏毫笔,薛声领他们去了瀚文斋。岳珈离车门最近,正要下车却被薛声拦住:“里头都是些男子,你如今是县主身份,礼教不可废。”   这话从薛声嘴里说出来,任谁都知道是句假话。   岳琛问他:“那国舅爷与我同去?”   “这礼物还是你自己挑更有诚意。”薛声道,“我留下陪襄乐县主解解闷。”   岳琛迟疑,看向了岳珈。原来薛声今日纠缠不休,就是为了单独与她说话。   “哥哥去吧。”岳珈道。薛声费了这么大的功夫,他要说的话或许十分重要。   薛声挑着车帘目送岳琛进了瀚文斋,却迟迟没收回目光。岳珈忍不住问他:“你在看什么?”   “胭脂斋门口那姑娘生得真俊。”   “没点正经。”岳珈将帘子落了,问他,“你究竟要与我说什么?”   薛声正了正衣袍,慢悠悠说:“刚刚得的消息,康宝丰在流放路上染了风寒,死了。安玉公主一收到噩耗,便去了肃王府。”安玉公主是康宝丰的生母。   “安玉公主,是在等我?”   “不等你。”薛声又挑开了车帘朝外望去,“大约是想着儿子的尸首还没运回来,不急着出丧,先走走亲戚。”   岳珈拿靠枕掷他:“你就不能正经说话吗?”   “行行行。”薛声把靠枕塞回她腰后,自寻了个舒坦的姿势,正色说话,“我与安玉接触不多,猜不出她究竟想做什么,只能给你提个醒,见招拆招吧。”   虽说论辈分安玉还需喊他一声舅舅,但安玉公主并非薛皇后所出,又早早嫁进了康家,薛声与她并没打过多少交道。   “那不如我们改日再去肃王府拜候。”不管安玉公主怀的什么心思,他们躲着便是了。   “你既要躲,又何必回长安来。”薛声道,“安玉不过是个没有实权的公主,康家更是强弩之末。若连他们都怕了,往后如何在长安抬起头来?”   岳氏兄妹突然冒起,整个长安城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他们兄妹是大人物还是纸老虎。若是现在就认了怂,莫说朝中百官会轻视他们,怕是陛下也会收回青眼。如此一来,岳琛的青云路便算是到头了。   既然躲不过,就只能直起腰板去应对了。   肃王与安玉平素并不多来往,奈何安玉能言善道,三言两语便将话匣子打开了。两人开怀畅聊儿时趣事,俨然是感情亲厚的两兄妹。   肃王妃原本请了戏班子的几个角儿到府上唱曲,算是庆贺照韫凯旋。但想到安玉刚失了儿子,便打算将戏子们遣回去。   她与管家说话时正巧安玉听见了,安玉便开口让她将人留下,还点了两出戏。   岳珈兄妹到肃王府时,正见到安玉公主一面听戏一面与肃王妃说笑。岳珈不由咋舌,这哪里像是一个刚刚失去儿子的母亲。   熙蓝远远看见岳珈过来,回过头看了一眼元照韫。元照韫微微颔首,熙蓝便跳下凳子朝岳珈跑去。   “多……不对不对,岳姐姐。”熙蓝捂了捂嘴,“我们去杏棠斋玩吧。”   熙蓝最喜欢听戏,怎会忽然转了性子。岳珈知道这定是照韫授意,好让她有借口能避开安玉公主。但薛声说的对,此时她不该躲。   她微微俯身与熙蓝说话,半年不见熙蓝长高了不少。她道:“我还未向王妃请安呢,郡主先回去听戏吧。”   此刻戏台上正唱到精彩处,熙蓝心里痒得厉害,但大哥的嘱咐又不能不听,一时间有些踌躇。   还未等她权衡完,安玉公主已款款走了过来。   “果真是个美人儿。安玉脸上看不见喜怒,语调十分平静,“久闻芳名,终于得见了。”   岳珈施施然行礼,安玉虚扶了扶:“听了许久的戏,正想着动一动这幅老骨头,襄乐县主陪我四处走走可好?”   还未等岳珈应答,薛声先说话:“肃王府我熟,我也去。”虽然叫岳珈不能躲避,但始终是陪着更安心。   “我们两个女子说话,你陪着算怎么个事儿。”   薛声还要说话,岳珈已应下了安玉:“我也在肃王府待过些时日,也可以为公主引路。”她明白薛声的好意,但薛声总不可能一直帮着自己,她总归是要独自应对的。   岳珈让哥哥帮她先向肃王与王妃问好,自与安玉公主往后花园去。”   两人静默走了许久,至无人处时安玉忽然开口:“薛声消息灵通,你们既是一道来的,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宝丰的死讯。”   岳珈诧异于安玉如此直白发问,更诧异于她提起儿子的死讯竟毫无悲戚之态。   “还请公主节哀……”   “你放心,我没把这件事算在你头上。”安玉打断了她,“是我送宝丰上路的,要怪也该先怪我自己。”   安玉转头看向她:“是不是觉得我心狠手毒、冷血无情?”   岳珈怔在原地,简直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安玉自顾朝前走,荷花池畔有两个婢女在喂鱼,安玉接过了鱼粮,挥手将人遣退。岳珈走近,脑海里巨浪仍在翻涌。   “我膝下三子二女,不能不为他们的前程考虑。”安玉撒着鱼粮,缓缓道,“宝丰这次犯的错太大,父皇虽没要了他性命,但心里终究不可能饶恕他。往后见到他的两个兄弟时,就会想起他们有个险些害了大数朝的手足。而如今宝丰死在了流放路上,父皇才会对这个外孙有几分怜悯。”   尽管安玉言语平静,但岳珈看见她洒鱼粮的手在微微发颤。毕竟是亲生骨肉,怎么可能没有半点悲痛。   “公主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安玉将鱼粮一把洒入池中,道:“我已请旨与驸马和离,往后与敬国公府再无瓜葛。”   岳珈又是一讶,安玉公主与敬国公世子成婚数十年,敬国公府一朝失势,她便能如此决绝。   “我知道,父皇迟早会动敬国公,我的孩子不能成为罪臣之后。”安玉望着池中争食的鱼儿,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她此时不做抉择,将来只怕追悔莫及。   安玉忽抬头与岳珈双目对视,目光坚定:“往后,宝莘与宝裕兄弟两个任凭你们兄妹差遣。” 第51章 做媒   岳珈讶异不已, 任凭差遣?   那些给他们发宴帖的达官贵人也不过是想结交哥哥,安玉公主杀了儿子、弃了夫婿,这么大的牺牲却将宝压在了他们兄妹身上?   “公主说笑了, 我哥哥不过是个从三品的武将,如何承得起您的重托。”   安玉淡淡冷笑:“从三品的武将还有立战功封侯拜相的一日,我这个无权无势的公主却只能随波逐流。”   “肃王德高望重, 太子更是贵为储君,不都远胜于我们兄妹吗?”   “树大虽可遮阴, 但也枝繁叶茂。即便有需要用人的时候,也不会选择我的孩子。”安玉道, “可你们兄妹不同,你们初入长安正需有人引路。宝莘宝沛在朝中多少有些根基, 有他们在定可以助你兄长平步青云。”   康宋薛三大世家大势已去,若长安城还有下一个世家,必定姓岳。   “公主误会了。”岳珈道,“我们兄妹来长安并不为争权夺势,只怕不是公主想要找的人。”   安玉斜眼看她:“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是公主不相信我的话。”岳珈揖身, “时候不早,我该去向肃王妃请安了。”   岳珈言罢转身离去, 安玉仍不死心,遥遥喊了一句“你若悔了, 随时可来公主府找我。”   肃王那里,戏台上还咿咿呀呀地唱着, 宴席也张罗起来了。   岳珈向肃王妃请了安,肃王妃拉着她的手热络说话, 捂得她手心直沁出汗来。   薛声歪着头望了身后许久, 没见到安玉公主回来, 只等来她身边的丫头向肃王妃传话,说是安玉身体不适先行回府去了。薛声没忍住好奇,趁着肃王妃与丫头说话的间隙,将岳珈拉了出来,问她与安玉发生了何事。   见他这般心急,岳珈故意卖关子让他自己猜一猜,自回了坐席用膳。   因陛下赏给岳琛的府邸还在修葺,元照韫便提议让他们兄妹搬到肃王府暂住。毕竟驿站龙蛇混杂,岳珈一个姑娘家住着多有不便。   照韫盛意拳拳,肃王妃也极力劝说,他们实在不好推却,于是便致谢答应了。   肃王妃将西侧的小苑收拾了出来让他们兄妹暂住,席散后,岳琛与几个家丁婆子回驿馆收拾行李,岳珈留在小苑里打点。   薛声追着她问白天的事情,架不住他软磨硬泡,岳珈才将安玉公主那些话告诉了他。   得知是安玉杀了康宝丰,薛声倒没有太意外。康宝丰终日花天酒地的,那副身子骨根本受不住流放之苦,刚出长安就已经病病怏怏。安玉给了他一个痛快又保下了其他儿女,虽然狠心却也是无奈之中最好的选择了。   “你不答应她是对的。”薛声道,“自古帝王都不喜欢臣子结党,岳琛现在越是清白,陛下越愿意重用他。”   “我倒没想这些。”   薛声本还要说些什么,转念一想却又作罢。虽然身在长安须得处处留心才能保得万全,但他终究不希望她变成那样一个心机深重的人。   沉默间,肃王妃领着婆子风风火火过来,怀里还抱着一卷画。   她吩咐婆子们好好收拾屋子,又神神秘秘将岳珈拉到一旁,缓缓展开了画卷。   画上绘的是个年轻女子,容颜与肃王妃有几分神似。   岳珈一头雾水,肃王妃满面骄傲:“这是我弟弟的女儿阿秀,今年刚满十八,尚未婚配。阿秀这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她不但生得清秀而且性情温婉,持家有道,将来定是个贤内助。”   岳珈看看那画像,又回头看了看正伸着脖子探视的薛声,问道:“王妃是要撮合阿秀姑娘与国舅爷?”   肃王妃一愣,忙摇头道:“不是不是,这国舅……这辈份也不合适呀。”薛声平素放浪形骸,肃王妃哪敢把侄女托付给他。她道:“你瞧瞧,她与你哥哥是不是挺般配的?”   岳珈咋舌,肃王妃继续道:“这事儿我不好直接与你兄长说,就想劳烦你从中牵个红线。若是成了,咱们也是亲上加亲了。”   “可是,我哥哥已有妻室,总不能微屈了阿秀姑娘。”早前岳琛潜伏突厥时,曾与突厥公主阿史那斛孜成婚。大数攻破突厥王庭后,阿史那斛孜不知所踪。但无论如何,她与哥哥都是有名有实的夫妻。   “和突厥人的婚事怎么能作数呢。”肃王妃将画像卷好塞到岳珈怀里,“你哥哥的年纪也不小了,总该正正经经找个人照顾着不是。你先将这画像拿给他瞧瞧,没准儿很快就会多个嫂子了。”?烨   关于突厥公主的事情岳珈一直不曾听哥哥再说起过,但她知道哥哥向来重情重义,心里定是放不下的。   她思忖了片刻,终是收下了那画像。毕竟如今他们寄居在肃王府里,总不好抹了王妃的面子,之后再寻个说辞推却便是。   肃王妃心满意足地走了,薛声立马凑了上来。   “肃王妃母家是农户出身,自打她成了王妃,家里的地就荒了,她那弟弟终日游手好闲,一大家子全靠肃王府接济。她那侄女更是一心想攀高枝,所以才至今未嫁。”   也不知这长安城里还有什么事情是他薛国舅不知道的。   “那你知不知道。”岳珈攥着画卷,犹疑了半晌才问道,“那位突厥公主,如今在哪?”   “现下还不知道。”   “现下?你在查她的下落?”   “是照韫托我查的,应该说,是你哥哥托照韫让我查的。”薛声仰头叹息,岳琛这么做完全是在自找麻烦。即便寻得下落又能如何,一个带着亡国之恨,一个已成大数功臣,见了面也只能是仇敌。   他低头看着岳珈手里的画,道:“若是肃王妃问起,就说大战刚过,血流成河忠骨遍地,岳琛不敢贪享喜乐,三年之后再作成婚打算。”   岳琛回到肃王府时,岳珈在小苑里的老槐树下等他。奔波了一日困倦劳累,她伏在石桌打了个哈欠。   “怎么不先去休息?”岳琛看了眼石桌上的画卷,隐约能看出是副女子画像。   “进去说吧。”岳珈拿起画像,又打了个哈欠。   见她困得路也走不稳,岳琛紧走两步跟在她身后,怕她忽然跌倒。   “这画是王妃给你的吧。”岳琛点了两盏等,小厅里亮堂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岳珈的困意少了一半。   “方才席上王妃一直是话带话,你没听出来罢了。”岳琛将门关上,毕竟是在别人的府邸里,担心隔墙有耳。   “我曾在草原上答应过她,今生只娶她一人。”那日碧空如洗,他在山坡向她立誓,苍鹰为证,将这誓言带向四海,即便如今天各一方他也不会食言。   为了国仇不得不欺瞒枕边人,最终更是负了她,岳珈知道哥哥心里定是难受极了。   “哥哥,在找她?”   岳琛点头:“我不奢望能挽回什么,只是想知道她现在身在何处,是否安好。”   岳珈心中闷闷,不知道该怎么做些什么才能帮到哥哥。   “不说我的事了。”岳琛将那卷画摆到一边,“你又如何?我见那薛国舅对你似乎很是用心。”   “哪有的事情。”岳珈脸上一热,瞬地精神抖擞,“他只是想借我讨好……”险些便将元荆的名字说出口了。   即便她及时收住了话,岳琛也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还以为你一直拒绝太子,是心中另有所属了。”岳琛没有拐弯抹角,有些话他早就想说了,“珈儿,不论你是何心意哥哥都不会干涉,只要你欢喜便好,不必理会其它,更不可为了我的前程委屈自己。” 第52章 醉酒   长安的天气越发燥热起来, 肃王府得了一匹夏衣料子,肃王妃差人请岳珈过去挑选。   花厅里堆了十几口大箱子,家丁正往箱子上绑红绸花球。肃王妃见岳珈来了, 绕过满地的箱子过来挽住她的胳膊,亲昵地拉着她去看衣料。   “府里有喜事吗?”红绸花球多是婚事所用,岳珈猜这一箱箱的大约是聘礼吧。   肃王妃笑得合不拢嘴:“快了快了, 等这些聘礼送去李府,再择个吉日, 照韫和珺儿的婚事就是板上钉钉了。”   “世子与李姑娘要成婚了?”虽然早已知道元照韫与李珺会结为连理,但骤然得了这个消息岳珈还是有些意外。   不过意外之余倒也替他们欢喜, 李姑娘才貌过人,品行也好, 与世子又是两情相悦,他们将来必定是一对神仙眷侣。   “是呀,原本倒也没有这么着急,不过……”肃王妃故意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 “听说西宁国要送一位公主过来和亲,王爷怕人家惦记上照韫, 这才赶紧和李家商议,先把两个孩子的婚事定下。”   大数大胜突厥, 国力更盛,西宁国想与大数结下秦晋之好也属寻常。   “要我说, 人家西宁国惦记的哪里是我们肃王府,只怕是大数朝太子妃的位置呢。”   岳珈心里咯噔一下, 西宁国公主会是元荆的太子妃吗?   心里想着此时, 岳珈心头郁郁, 午后见有厚云遮住了烈阳,便出府散心去了。   鬼使神差去了香积寺,又是一年荷花盛开之时,往事萦上心头。   没有了并蒂莲的香积寺冷清不少,岳珈进殿内上了柱香,便在荷塘边驻足赏花。层层叠叠的荷叶铺满了池塘,偶尔能从间隙里看见锦鲤漾起的水波。四面无风,淡粉荷花安静绽放。一切平静得像一副画,与寺里飘传的梵音相得益彰,令人心境平和。   岳珈痴痴看了许久,直至天色黯下,寺内僧人提醒她即将闭寺,她才回过神来。   踏出香积寺时,远远有阵马蹄声传来。岳珈与行人一起避到路边,抬头只见数十金吾卫策马飞驰,领头的正是元荆。   岳珈仰着头,看着元荆匆匆而过。他一路疾驰不曾低头,更没有发现人群中的她。   回长安后岳珈只在金銮殿上见过他一次,之后再未曾谋面。如今的他贵为太子公务更加繁重,又怎会有时间理会自己。   岳珈顿感失落,人群散去,她仍失魂落魄立在原地。像是心里少了块东西,心跳血脉都被截断了,呼吸也变得困难无比。   “襄乐县主?岳姑娘?”   身后有人在唤她,岳珈没有听见,直至那人走到她面前。   “还以为是我认错人了呢。”是佳音坊的公孙屏。   岳珈猛然回神,却见公孙屏惊讶地看着自己。   “怎么哭了?”公孙屏取出帕子帮她擦拭脸颊上的泪珠,岳珈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落了泪。   “为情所困?”公孙屏问她。   “不……不是。”   公孙屏掩唇莞尔:“谎都不会撒。”   岳珈也知道自己不擅撒谎,低头拭干眼角,道:“你就别取笑我了。”   “不笑不笑。”公孙屏收好帕子,眉眼仍带笑意,“走吧,念在你富贵了也没忘了我这个师傅,还知道送我首饰绸缎的份上,我可以给你指点指点迷津。”   “指点迷津倒不必。”岳珈道,“让我请你吃顿饭便算是帮我了。”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难过全写在脸上,若是就这么回肃王府去,被哥哥看见了他定会担忧。   她与公孙屏上明月楼吃酒,从前都是别人做东,这还是她第一回 请客。她让公孙屏随便点菜,自己只要了一壶上窟春。   岳珈酒量不好,喝了两盏便有些熏醉了。酒气涌上来,泪水决堤似的。   “我喜欢他。”她伏在桌上,两指夹着酒杯打转。眼眶前的泪珠七彩晶莹,仿佛映着他的影子。   “他不喜欢你?”公孙屏波澜不惊,平康坊里隔三差五就有这种借酒浇愁的女子,她也就见惯不怪了。   “曾经喜欢。”当初是她自己狠言断了两人的关系,如今却又这般难过,想想真是可笑。   “那他现在不喜欢你了吗?”公孙屏斟满了自己的酒杯,又给岳珈添酒。   “不知道。”岳珈仰面喝酒,洒了大半在自己脸上,“许久没有见过了。”   “那就去见呀。”公孙屏悠哉喝酒,“上战场都不怕,县主您还怕见情郎不成?”   岳珈擦了擦脸上的酒:“他若是心里已经没我了,见了又有什么用。”   “那可未必。”   岳珈记不清自己那夜喝了多少酒,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出的明月楼,只知翌日醒来时头疼欲裂,浑身酸痛。   “醒了就起来,别想着偷懒。”   说话的是个陌生女子的声音,话里透着不耐烦。岳珈迷迷糊糊抬眼,见到的是个穿着粗布衣裳的胖妇人。   她撑起身子环视周围,这里既不是明月楼也不是肃王府,杂乱的柴草堆满四周,而自己现下正躺在一块又脏又破的麻布上。   “这是什么地方?”岳珈使劲回忆昨夜之事,隐约想起自己坐上了公孙屏的马车。   “太子府柴房。”妇人冷声道。   “太……”岳珈讶得咬着了自己的舌头。   “你也犯不着吃惊,你那后娘还算有良心,没把你卖到平康坊去。咱们太子府从来不苛待下人,只要你好好干活,保管你吃得饱穿得暖。”   岳珈脑袋嗡嗡作响,她哪来的后娘?   她动了动僵硬的脖颈又锤了捶后背,意识复苏后更确信自己不是在梦里。   “这里真的是太子府?”岳珈又问那妇人,“你可知我是谁?”   “锦鲤巷王屠户的女儿,叫王加。”那胖妇人说道,“卖身契都签了,我能不知道吗?”   “卖身契?”岳珈更惑,她什么时候签的卖身契?   “我不知道昨夜究竟发生何事,我也不叫什么王加,我姓岳,是陛下所封的襄乐县主,岳珈。”   “我管你谁家的。”婆子啐道。她只当是这个小丫头片子不肯当丫鬟,胡编乱造想脱身。婆子丢了一身丫鬟衣裳给她:“赶紧把衣服换了出来干活,再磨叽罚你今天没饭吃。”   岳珈气恼,想翻找袖中的随身鱼符证明身份,却发现袖中空无一物,而且自己的衣裳也被换成了粗布麻衣。   “我要见太子!”   婆子斜睨她:“太子是你一个浆洗丫头相见就能见的?”   岳珈更恼,定是公孙屏趁她醉酒戏弄了她,待出去了一定要先找她算账。   那婆子又催促她换衣服,岳珈不予理会,径直冲出柴房。太子府的人不认得她,她回肃王府便是,难不成真留在这儿给元荆洗衣服吗!   “给我拦住她!”胖婆子高声一喊,门外的几个护院立刻握紧棍子挡在岳珈面前。   新买来的丫头总有不服管教的,婆子早有准备。然而这些人看着壮硕结实,其实空有蛮力,根本拦不住岳珈。   岳珈夺了他们一根棍子,三两下便打得他们没有还击之力,轻轻松松闯出了后院。   然而岳珈却低估了太子府邸的恢宏宽广,胡乱跑了许久也没能找到出府的门,甚至连一堵可以翻越的矮墙也没有。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也将太子府搅得乱哄哄,府内侍卫从四面围了过来。与方才那些假把式的护院不同,侍卫们个个手握刀剑,看他们的步法便知不好对付。   但岳珈偏就不是会束手就擒的性子,她握紧了手中的木棍打算硬闯出这太子府。   木棍不如刀剑锋利,却最适合如今这以一敌百的形势。一劈一扫间刚柔并济,变化多端,令人难以应接。   呼啸棍声中,一众侍卫狼狈不堪。   还未来得及得意,侍卫中闯出一人,同样手持长棍,棍法迅若疾风,力如千斤,生生将岳珈手中的木棍打断。   岳珈骤失兵器,错愕之间让对方有了可乘之机,闪身近前握住了她是手腕,将她反手擒住。   岳珈气恼挣扎,扭过头却发现擒住她的竟是元荆。   “这是何人?”元荆仿似不认得她,竟还向侍卫发问。   侍卫禀明了原委,元荆蹙眉:“一派胡言,襄乐县主卧病,如今正在肃王府内休养。”   岳珈如雷轰顶,几乎要怀疑是自己的脑子错乱了。   “关起来。”元荆淡漠下令,任由侍卫将岳珈缚住,自背着手若无其事离开。 第53章 奉茶   太子府的几个管事婆子聚在一起合计了许久, 她们当了半辈子的差,对付不服管教的小丫头很有一手,可是身手这么好的丫头却还是头一回见。   太子府内明令不可责打下人, 婆子们商量了半天决定把人关起来饿上两三天再说。可是府内没有牢房,关在柴房又怕她逃跑,合计了半天, 最后决定腾一间丫鬟房出来单独关她。   岳珈被锁在房内,怎么也想不明白元荆为何要装作不认识自己, 只知道天色已晚,自己再不回肃王府哥哥便该担心了。   白天侍卫将她押过来的路上经过了后院小门, 岳珈已悄悄认了路,只是这屋子的门窗都上了锁, 门外也有人把守,要出去并不容易。   岳珈环视屋内,望着荧荧烛火心生一计。   她扯下了床幔扔在铜盆里用烛火点燃,一面高呼着火,一面拿扇子将烟往门外赶。   屋外的护院听见动静, 又见门缝处冒出缕缕浓烟,赶紧开门救火, 岳珈趁机跑了出去。   然而这一回,她才跑出不远就被一队巡查的侍卫拦住。   岳珈一整日粒米未进, 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与他们纠缠。更意外的是,身后的小屋竟腾起了滚滚浓烟, 火光冲天,照亮了半个夜空。   她明明只是烧了一个铜盆, 火势何以蔓延至如此地步?   侍卫押着岳珈去见元荆, 火烧太子府, 若往大了说那便是谋害储君,这样的罪名足以杖毙。   元荆在书房内批阅公文,一面说话一面写字,头也不曾抬起过。   “火势如何?”   “已经遏住了,只烧了女婢住的小院,大约五六间住所。”侍卫答道。   “可有伤亡?”   “未至就寝时间,房内皆无人,只有三名小厮在救火时受了轻伤。”   “知道了,下去吧。”元荆放下朱笔,终于抬头与岳珈对视。   侍卫离去,书房内只剩他们二人。元荆走近,解下绑住岳珈的绳子。   “你当真不认得我?”岳珈仍不死心。   “我怎会不认得。”元荆将麻绳丢在地上,拍了拍手上的灰,“你若是不逃,晚些秋石就会去放了你。”   岳珈狐疑看着他,为何白天不肯承认她的身份,要到晚上才肯放她?   “以前倒不知你行事这般狠辣,一个不快便将我的府邸烧了。”   “以前我只是个婢女,还要顾忌是否会暴露哥哥的身份,当然要谨小慎微了。”   “你还知道自己现在不是婢女了。”元荆又回了座上,继续批阅公文,“陛下亲封的襄乐县主,跑到我府里来大闹一场,传出去像什么话。”   元荆语气严厉,让岳珈想起了他们初识之时。当时的他是威严不可侵犯的颂王,稍一皱眉就足以让旁人吓出一身冷汗。只是后来的他总是温和待她,令她渐地忘了他是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子。   可是现在,他的面容语调又恢复初时模样,难道往事于他这么轻易就已淡忘了吗?   “你为何会在我府里?”   岳珈心虚慌了神,她本还有三分怀疑是元荆与公孙屏一起捉弄自己,元荆这一问反而令她无措了。   她为何会在这里?还不是公孙屏使的坏。可她隐约记得是自己酒后胡言说思念元荆,公孙屏才将自己送了来。   这可如何解释得清楚。   许久等不到她的答复,元荆又道:“你不愿说我便不问。只是这火烧得这么大,半个长安城都看见了,我自问没本事堵住这悠悠众口。”   若是让别人知道她在太子府纵火,长安上下定要议论他们兄妹恃功而骄、无法无天了。   她倒不怕什么闲话,只担心连累了哥哥。   “你先安生在府里住几日,别让人知道你的身份。”   住几日?岳珈犹豫了,心跳莫名加快,耳朵微微发烫。   元荆批完一份公文,喝了口茶稍作休息,见她有所犹疑,又道:“你若是觉得不妥自可走出去告诉所有人你就是襄乐县主,我绝不再隐瞒。”   不论是大闹太子府还是纵火,岳珈都无法解释得清楚,又怎么敢再去表明身份。   何况,她有些舍不得。   元荆传了秋石入内,吩咐他带岳珈下去安置。   走出书房之前,岳珈悄悄回头看了他一眼,元荆依旧埋头处理公务。   秋石在前头引路,步伐飞快,岳珈紧走了几步跟上。   “外院人多口杂,您且在内院住下。太子身边伺候的人不多,嘴也严实。不过未免惹人怀疑,还得委屈您做做样子。”秋石思索了片刻,继续道,“奉茶是个清闲活,要不您就先奉两天茶。”   “好。”奉茶应该会经常见到他吧。   太子府的茶房设在书房左侧的耳房内,原先的奉茶丫鬟告了假,茶房只有岳珈一人。因不知元荆几时会传茶,火炉上一直温着水。   岳珈摇着葵扇拨弄炉火,不知不觉一日便过了。   小厮传话,说元荆回府后便直接回房歇下了,茶房的炉火可以熄了。   岳珈微感失落,隔着门望向一片漆黑的书房,良久才回了自己的小卧房。   一连三日,元荆早出晚归,一口茶也不曾喝过。   直至第四日夜间,书房终于亮起了烛光。   岳珈透过帘栊看见一个高高的人影晃过,继而听见了熟悉的声音说了“上茶”二字。她忙拍了拍脸颊醒过精神,着手准备。   秋石与她说过,元荆并不好茶,只是需要靠饮茶来提神。他平素喝惯的是铁罗汉,只要茶汤沏得够浓便可,冷热不拘。不过岳珈仍是沏得认真仔细,用掌心捂着茶盏,觉得温度适中方才端了出去。   已是深夜,元荆仍穿着朝服。眼底的淤青分明透着疲惫,却仍坐得端正笔直,没有一丝的懒怠之态。   岳珈将茶盏放在他手边,元荆垂头翻阅文牍,既不饮茶也不说话。岳珈悻悻,正转身准备回茶房时,元荆忽道了一声:“等等。”   岳珈心头一颤。   “有个消息你应该会想知道。”元荆递了一份公文给她,“陛下已经首肯,取消世袭兵役制改为募兵制,明日就会下诏公布天下。”   岳氏是军户,岳珈的父亲与祖父都是马革裹尸,庆州有不少人家家中男丁全数入伍,留下一屋孤儿寡母无人照顾。改为募兵制后将由朝廷向天下募兵,自愿入伍者接受拣选,独子不征、体弱者不征。   原来这几日他一直在与兵部商议此事,怪不得如此疲累。   她记得当初在太平村时,他曾说过终有一日会改变大数的兵役制度,如今果然做到了。   元荆端起茶杯饮茶,闭上眼睛稍稍缓解劳累。   “多谢。”岳珈看着他微微颤动的长睫,忍不住道了句“早些歇息吧。”   “事情多,西宁国的使节过几日就到了。”   西宁国?要送公主来和亲的西宁国。   “听说。”岳珈试探问道,“西宁国的公主也会来长安?”   元荆嗯了一声。   “听说。”岳珈又问道,“西宁国的女子个个肤如白雪,貌似天仙。”   元荆睁开眼,从一摞公文中抽出一张对叠的黄宣纸递给她:“西宁国澈玉公主的小像,想知道便自己看罢。”   无端端看人家公主的小像,岂不同那些喜好在背后论人是非的妇人一般了。   岳珈摇摇头:“随口一问罢了。”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仍是好奇得很,巴不得能透过那张折住的纸看见澈玉公主的眉眼。   再细一想,西宁国公主的画像怎会在元荆这里,莫不是真如肃王妃所言,澈玉公主将会是未来的太子妃?   “若无他事,你就先回去歇下吧,不必奉茶了。”元荆将那小像放在一旁,顾自忙碌了起来。   岳珈边走边盯着那张黄宣纸,不把事情探个明白她怕是歇不下了。 第54章 偷看   夜空无月, 岳珈倚在窗边仰望寥寥星辰。   早前偶然听府中女婢说起过,元荆在数年前曾出使西宁国,西宁国民风开化, 不似大数这般讲究男女大防,澈玉公主又是爽朗性格,与元荆多有来往, 一来二去,两人颇有些情谊。   而当时陛下本已有意将靖远将军的外孙女许配给元荆, 哪知元荆一从西宁国回来,便寻借口取消来这门婚事。   莫非真如她们所言, 元荆多年未娶是因心系澈玉公主?   莫非那副小像是澈玉从千里之外寄来慰藉元荆相思之情的?   越是这般想,便越好奇澈玉公主的模样。   那幅小像, 应该还在书房吧。若是趁夜溜进书房看一眼,应当不会被察觉吧。   可是偷窥之事终究非君子所为,这么做与窃贼何异。   从深夜一直到破晓,岳珈仍未能下定决心。直至一缕霞光落在她肩上时,她倏然想起那日与公孙屏饮酒, 公孙屏说可以帮她达成心愿。   送她入太子府为婢应该是公孙屏的计策,之后该如何应对公孙屏当也有办法。岳珈猛然站起, 匆匆忙忙换了身轻便衣裳,趁着天色刚明, 太子府众人还在睡梦之中,连翻了三道墙溜出了太子府。   赶到平康坊时天已大亮, 佳音楼大门虚掩,岳珈悄悄溜了进去, 径直入了公孙屏香闺。   公孙屏才刚就寝, 正是半睡半醒之际, 翻身时隐约看见一个发髻散乱的白衣女子坐在床边,瞬地吓出一身冷汗。   “县主怎么大清早就来了。”公孙屏捂着心口惊魂未定。   “万幸你还管我叫县主。”岳珈嗔道,“我都差点以为自己真成了什么王加了。”   公孙屏柔若无骨地坐起身,揉着太阳穴说道:“县主可别冤枉我,我是问准了你才将你送去太子府的。”   “我那日喝得熏醉,你说什么我也没得反驳了。”岳珈提起茶壶斟了一杯,送至唇边却发现杯里的不是茶水而是酒,立刻就放下了。   “我苦心谋划不也是为了帮你,你反倒兴师问罪来了。”   岳珈眼眉微动:“你的苦心谋划便只是让我当婢女?”   “太子公务繁重,若不入太子府又如何能够时时相见,若不相见,又如何能生出情愫来。”   这话说得直白,岳珈面上一热。   “依我看,这矜持二字最是无用。何况眼下长安城中盛传太子将与西宁国公主定婚,你若再坐以待毙,太子妃的位置可就成了别人的了。”   提起西宁国公主,岳珈更是郁闷:“我便是住进了太子府又如何,人家是一国公主,若是元荆当真……我又能如何呢。”   “自然是将人抢回来了。”   抢?说的倒是轻巧。岳珈看着榻上的公孙屏,即使脱去脂粉依然娇媚入骨,风情动人。可她,从小习武,一身的男儿气,拿什么去抢。   公孙屏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宽慰道:“你倒也不必妄自菲薄,太子爷若是个贪好温柔美色的,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是孤身一人。”   公孙屏披了件外衣,斜坐椅上斟了杯酒仰头饮尽。   “那。”岳珈欲言又止,犹豫了半晌才开口问她,“你可有什么法子?”   “没有。”公孙屏连饮数杯,脸上红霞动人,“若是施以诡计就能赢得真心,我又怎会流连此地。”   见公孙屏已露醉意,眸中似乎还带了几分伤怀,岳珈便将她手上的杯子抢过来:“快别喝了。”   公孙屏索性拎起茶壶直接灌了一大口酒,勾起唇角似笑似哭:“你可知我有多羡慕你。”   羡慕她?羡慕她的县主身份?   “我回去问问薛声,可有办法为你脱籍。”   “不。”公孙屏焦急地扯住她的袖子,“我不想脱籍,不想。”离开了这里就离他更远了。   既羡慕她,又不想离开平康坊?岳珈一头雾水。   公孙屏戚戚落泪,我见犹怜。岳珈直悔今日不该来此,莫名牵动了公孙屏的伤心事,又不知该如何相劝。   公孙屏酒醉仍有三分醒,拭去泪珠转瞬便换了笑颜,歪歪斜斜走到书架边上寻了本书册,卷作桶状塞进岳珈的衣袖里,道:“这世间善于谄媚讨好的女子太多,县主根本不需去学那些。只要再通晓些人情世故,改改这木讷性子便很好了。”   没等岳珈说话,公孙屏已半推着把她送出了房门,岳珈知她难过不好多留,便出了佳音楼赶回太子府去。   太子府与平康坊相距甚远,策马过于张扬,只能一路步行,回到太子府时天色已然昏暗。   书房并未点灯,大约是元荆又被公务缠住还未归府。   原本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偷看画像才去寻的公孙屏,可公孙屏大白天的把自己灌醉了什么也没说,她又只能自己发愁了。   一个人蹲在茶房炉火前发愣,思绪不受控制,沿着窗缝往书房里钻,心里头更像是爬满了蚂蚁,痒得厉害却又挠不着。   既然元荆未归,或许是天意要她去看那画像。她如是想。   就看一眼。   岳珈蹑手蹑脚进了书房,借着月色翻找那幅公主画像。   昨日堆成山的案牍今天矮了许多,想必是元荆漏夜批阅了,但愿那幅小像还在。   她向来行事坦荡,头一回做这等鬼祟之事,一颗心悬在了嗓子眼,双手不住发颤。   慌乱中不慎将整摞文牍撞翻在地,那副画像也掉了出来。   “你在做什么?”   还未等她拾起那幅画像,元荆已进了书房,这一发问吓得她丢了半缕魂。   岳珈脑袋里轰隆隆地响,愣了半晌才想起书房里间本就是元荆小憩的卧房,想必他早已回来了,只不知是从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   心慌意乱之际瞥见昨夜未收拾的茶盏,岳珈随口扯谎:“我来收茶盏,不小心弄乱了案牍。”   元荆只嗯了一声,也不知是信了还是不信。   罢了,爱信不信。   趁着元荆背过身点灯,岳珈假意收拾文牍拾起那张画像,然而打开画像的那一刹她便后悔了。   “近来多雨,画像在送来的路上便浸湿了。”   那宣纸上五颜六色的,根本看不清眼耳口鼻,早知如此她何必来这一趟。   “你也不必失望,待过几日澈玉住进府里便能看见真人了。”   “公主会住进太子府?”岳珈讶异转身,“外邦来使不是住驿站的吗?”   “驿站龙蛇混杂,澈玉毕竟是个女子。”   她亦是女子,她亦曾在驿站住过,可是接她离开的却是肃王妃。   元荆蹲下身收拾文牍,拾起了一本书册,惑然看向岳珈。   岳珈不明所以,再看那书名——《瓶儿传》,哪怕她学识再浅也听说过这本大数第一艳书的名头。   难道?   岳珈面色骤变,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袖兜,定是方才打乱文牍的时候掉出来了。公孙屏当真是醉得厉害,竟给了她一本艳书,这能学得什么人情世故!   她脸上刹地如火烧一般,从脖子直红到耳朵根。   “这不是我……”岳珈百口莫辩,对上元荆的黑眸更不知如何是好,只恨自己今日不该去找公孙屏。   好在元荆似乎并没打算深究,只将那书册随手往旁边一放,继续将散落的案牍归置整齐。   收拾好桌案后又往石砚上倒了水,提袖磨墨,露出了腕上一道尚未愈合的伤痕。   “你的伤……”岳珈认得那是之前斗狮山一役中留下的,已过数月,她所受的伤早已痊愈,定是元荆终日劳碌才致伤口难以愈合。   “无碍。”元荆提了提袖子遮住伤处,反问她,“你今日出府了?”   岳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污的衣裳,自知瞒不过他,只道:“出去走走而已。”   “下回便不要翻墙了。”他道,“从你的卧房往西直走就是后门,钥匙挂在门边的松树上。”   岳珈诧异抬眸。   “我从未说过你不能出府。”   “你不早说!”她今日来来回回翻了六次墙,鞋子都蹭破,竟是白费力气。   “你也并未问我。”元荆淡淡回应。   岳珈一时无言以对,但想到以后出门方便许多,也就不与他计较了。她端起昨夜留下的茶盏准备回茶房沏杯新茶,元荆忽喊住了她。   “不必沏茶了。”   “好。”太子府的奉茶婢女大约是长安城最清闲的差事了,这么多日也只沏过一次茶。   “等等。”元荆又喊出了她,半晌不语,岳珈疑惑看着他,只见元荆缓缓将目光移至《瓶儿传》,缓缓说道,“你若实在清闲,书房里的名家名作随你翻阅。外头的书,莫要乱买。” 第55章 抱负   自从岳珈进了内院, 书房就成了太子府的禁地。尤其是白日里元荆外出办事,书房附近连个人影也见不着,只有几只飞鸟偶尔在枝头停歇。   岳珈推开茶房木门, 刺耳的吱呀声响惊走了枝上飞鸟。   她坐在台阶上,背倚着柱子仰面朝天,想起了在宁州的日子。那时她在宁州等着元荆凯旋, 日子虽也无趣,至少心里有个盼头, 不似如今这般,终日无所事事, 活得像个废人。   当初哥哥劝她庆州没有用武之地,不如到长安来。可是回了长安又如何, 她既不能为元荆分忧,又不能像哥哥那样投身朝堂,反而要时时谨慎,动辄便可能被别人抓住把柄。   若能选择她宁可当个男儿郎与元荆披甲并肩,一起挣个清平盛世出来。   她随手在后院捡了枝树杈当作长剑, 独自习练剑法。   这套剑法是儿时父亲教她的,她才学了父亲就应诏上了战场, 之后便没再回来继续教她了,此后每每练习总觉遗憾难过。   她忽想起昨日元荆说过, 她可以随时进书房翻阅藏书。元荆武功了得,或许会收藏一些习武的书籍。   岳珈推门进了书房, 不知为何仍有些做贼心虚之感。但想想是元荆亲口允她进出的,腰板便又挺直了。虽然之前也进出过书房几次, 但一直没仔细看过房内的书籍。   十个书架分立书房两侧, 左文右武, 一边是经史子集,一边是兵家典籍。岳珈巡了一圈并没见着习武的书,倒是右边第一排架子上有本两寸厚的书册没有书名,不免让人有些好奇。   她翻开书册看了几页,上面记载的是武昭十年至今大数国与敌国的大小战役,描述极其详尽,仿佛著书的人曾亲历其中。旁边还有朱笔写下的批注,剖析敌我两方的作战策略。   岳珈认得出这字迹,是元荆亲笔。想来是他将自己所参与过的战役详细记下,从中总结用兵之法。   这么厚一本,当真是身经百战。   她忍不住往后翻阅,元荆十四岁从军,多年南征北战,十九岁时已能统帅三军。从初时照搬兵书策略,到后来的运筹帷幄、用兵自如,当中的代价是无数次九死一生的战局。   沉浸于这些撼人的大战之中,不觉暮霭已沉。   岳珈放下书册揉了揉眼,困意席卷而来,倚著书架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让她回去?”   “人不是你送来的吗?”   突然闯入耳中的对话吵醒了岳珈,睁眼一片漆黑,只听见两个熟悉的声音。   薛声说:“那还不是怕你前姐夫对她不利,我一寻思,整个长安城哪还有比太子府更安全的地方。”   “托国舅您的福,我这个太子只能日日躲到兵部去,三更半夜才敢回太子府。”   原来,元荆早出晚归并非忙于公务,只是为了躲她。   烛光渐渐明亮,岳珈下意识缩了脚,借著书架遮挡自己。   “又不是我叫你躲着她的。”薛声好动,在书架来回走动,翻看书籍,离她仅几步之遥。岳珈心跳加速,把身体缩得更紧实,她想听一听自己到底还有多少事被蒙在鼓里。   元荆说了句:“别弄乱了。”薛声闻言便停了手,老老实实找了个位置坐下。   岳珈长舒一气。   “说正经的,康睦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总不能让岳珈在你这里躲一辈子。”   敬国公府嫡长子康睦,原本是长安三大世家中的世子爷,也是安玉公主元彤的驸马。可如今,因其子康宝丰涉嫌叛国,康睦管教无方被褫了世子爵位,元彤也已与他和离。   从众星捧月的勋贵,沦落成长安众人的笑柄,康睦将这一切归罪于岳珈,暗中谋划要取她性命。   薛声提前得知了消息,恰巧她与公孙屏喝醉了酒,公孙屏寻他帮忙,他便顺水推舟把人藏进了太子府。   “再等几日吧。”元荆深锁眉头,问他,“康睦那边仍未有动作?”   “探子天天盯着,康睦虽是个草包倒也不是傻的,岳珈日日称病不出肃王府,他怕是也怀疑其中有诈。”薛声左左右右地活动脖子,这几日他光是看探子传回的密报都得看得浑身酸痛。他道:“要不还是直截了当些把康睦办了,别想着动敬国公的事了。”   康睦以前风光得意的时候做了不少腌臜事情,要除掉他并不困难,但元荆想要的是整个敬国公府。康氏一族心不在社稷,留在朝堂里终究是个隐患,就如同他腕上这个伤口,虽于性命无碍,但偶尔发起痒也让人浑身不自在。   敬国公老谋深算,如今更是事事谨慎,难寻破绽。反倒是康睦为人冲动,若能好好把握此事,或许能将敬国公府连根拔起。   薛声看着元荆的愁容暗暗感慨,若牵涉其中的人不是岳珈,以元荆的性格定会让那人作饵诱敌,而且他也一定有信心能保得万全。   岳珈在角落里听了个大概,总算明白为何自己会被卖到太子府来。康睦要对她不利,她就只能躲起来,让元荆和薛声去想法子应对?那她何异于一个废人呢?   岳珈想站身,然而坐得太久双腿发麻,起身时没能站稳,手肘撞向了书架,架子上的书册稀里哗啦落了地。   “何人!”   元荆和薛声立时警觉,箭步过去一前一后守住了书架,结果见到的却是揉着手肘的岳珈,两人面面相觑。   “我不是故意躲在这里的。”岳珈本想威风大气地走出去,告诉他们自己可以去引康睦动手,现在反倒像做贼一样,半点气势也没了。   元荆看了一眼她角落里那本无名的书籍,只嗯了一声没再细究。   “还以为你早睡了呢,正好有些饿了,走,一起吃宵夜去。”薛声变脸的速度一如既往,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仿佛她本就该在这里,“明月楼新来了个庆州厨子,那手艺真叫……”   薛声拉着她往外走,岳珈轻巧地挣开了他的手,直截了当地拆穿了他:“早都宵禁了,吃什么宵夜。”她知道薛声有意为她解围,但比起这一时的尴尬,康睦的事情更重要。   她直视着元荆的双眼,昂着头正色问他:“如果我离开太子府,康睦会对我动手是吗?”   “是。”元荆知道,以岳珈的脾性一旦知道此事必然不肯龟缩避祸,既然天意要让她听见真相,他也无谓再做隐瞒。   “你有把握能对付他吗?”   “有。”   “我信你。”岳珈道,“也请你信我一回。” 第56章 公主   熙熙攘攘的长安大街上, 一辆水蓝色的华盖马车分开路上行人,车轮碌碌,风风火火往城外观音寺去。   出了城门, 叫卖声远了,终于能静下来说话。   安玉公主元彤开口道:“没想到你肯与我出来。”   岳珈攥着帕子,掩唇低咳了两声:“病了多日不见好, 既然公主说观音寺的龙泉有奇效,一试无妨。”   “看来你还是不信我。”元彤心知她不是个信佛的人, 此行必定另有原因。她道:“康睦买凶想取你性命,想必薛声已经告诉你了。”   元彤开门见山, 岳珈瞬觉得轻松不少,省了拐弯抹角扯谎周旋。她放下帕子, 道:“公主明知我身边危机四伏还肯与我同行,难道就不害怕吗?”   “在长安城当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何尝不是危机四伏。”她曾是康家的人,即便已与康睦和离,可陛下始终怀有芥蒂。三个月了, 她多次求见都被驳了,连送入宫的中秋贺礼也原样退了回来。   元彤不由冷笑, 当年要她嫁予康睦的是她的父皇,如今因她嫁过康睦而对她生厌的, 还是她的父皇。她不知道会否有一日,自己与儿女会被遣出长安, 甚至是一条白绫永绝了后患。   马车陡然停下,一个颠簸令她们往前一倾, 随之便听见一阵刀剑相交的打斗声。   果然不出所料, 他们一出城就遭了康睦手下的埋伏。   元彤挑开车帘看了一眼, 康睦养的酒囊饭袋如何能是金吾卫的对手。   “我原以为你是想让我劝康睦收手,如今看来是我想错了。”只要随便抓一个刺客回去拷问,康睦的罪名便是板上钉钉,可这些金吾卫却并没有留活口的意思。元彤心中了然,岳珈与元荆想要的,是整个敬国公府。   浓重的血腥味漫进车里,岳珈心里犯堵,同是大数子民却要这般自相残杀。   但愿一切能早日结束。   “确实想请公主劝康大公子一句。”岳珈道,“明日西宁国的使团便要到了,他若真想取我性命,那才是最好的机会。”   元彤先是一愣,转而哂然一笑:“康睦的胆子可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大。”   “若是我已抓住了一个刺客,很快就能揪出他是幕后主使呢?”   以敬国公府如今的局面,若是康睦惹了事,敬国公必定断臂自保,这的确是可以将康睦逼上绝路的办法。   然而元彤仍犹豫不决。   岳珈沉眸,毕竟元彤与康睦夫妻一场,她不愿相助也在情理之中。若真是如此,他们也还有退而求其次的办法。她道:“你若为难,便当我今日什么也不曾说过。”   “我有什么可为难的,该为难的人是你。”元彤缓慢抬头凝视岳珈,眼眸中似有些担忧,只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   岳珈何尝不知这是一步险棋,若是计划出了纰漏,康睦成功了,她性命难保。即便康睦败了,她设局引他破坏两国邦交,但凡被人抓住一点把柄便是不赦之罪。   “我又有何为难的,食百姓之邑,理当如此。”既然不能上阵杀敌,能帮他铲除奸佞也算是她在长安能做的唯一事情了。   元彤闻言微怔,她原以为岳珈是为了立个大功,好让岳氏一族在长安城站稳脚跟,甚至趁机将康家势力收为己用,却没想到她竟有这般胸怀,倒让她这个公主有些羞愧了。   “我可以答应你。”元彤深深吸气,空气里的血腥味令人反胃,“但你们须答应我,无论事情是成是败,都不可殃及我的儿女。”   元彤虽已与康睦和离,但儿女们终究还是姓康的。   “这是自然。”岳珈答她,“太子说过,绝不会伤害自己的骨肉至亲。”   有元荆的承诺,元彤也便放心了。   武昭十九年的深秋,西宁国使团抵达长安。   大部分的使者都留在了驿馆,澈玉公主与一小支随护径直入了太子府。陛下还准了侯贵妃出宫,为澈玉操办接风宴。   按说和亲公主到了大数,即使设宴款待也该设在宫中,在太子府邸接风洗尘的倒是头一遭。而且这宴席是由侯贵妃主持的,帝后皆未列席,瞧着倒像是寻常家宴。   平日里的太子府冷清得像个垂暮的老者,侯贵妃领着几百号人进府张罗,又是张灯又是结彩,就像是通了气血脉络,一下年轻了起来。   不过半日光景,宴席已筹备停当,半个长安的贵人都应邀到了太子府。   岳珈也在其中。   岳珈与肃王妃、熙蓝一同赴宴,以前她也常参加这样的宴席,只不过都是跟在熙蓝后头,正经吃席还是头一回。   肃王妃向来是个好交际,拉着她与各家女眷寒暄,岳珈不擅言辞,不管旁人说什么都只微笑点头。   夜幕拉严的时候,太子府上了灯,澈玉公主的接风宴才算开席。   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宾客们都坐定吃了两三杯酒,澈玉公主才挽着侯贵妃的胳膊笑嫣嫣走出来。二人举止亲厚,母女一般。   宾客们纷纷议论,说是侯贵妃对这个未来儿媳甚是满意。   又不知是谁说了一嘴:“瞧这澈玉公主的模样,倒与襄乐县主有几分相似。”   岳珈诧然,抬头细看澈玉公主的面容。眼眉之相似,连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怪不得太子当初会喜欢上襄乐县主,现今却又没了动静。想来是当年太子出使西宁之时已与澈玉公主生了情愫,碍于两国交恶,求而不得,这才寄情于襄乐县主。如今两国交好,自然也就不必退而求其次了。”   宴上的妇人们拿帕子掩唇议论了起来,那些声音刺耳得厉害,句句如细针一般扎进岳珈耳里。就连熙蓝听了也觉生气,站起来想替岳珈出头,刚一起身就被肃王妃按下:“瞧瞧这是什么场合,不能惹事!”   肃王妃悄看了眼岳珈,脸上蒙了层乌云似的。毕竟这样的闲话,任谁听了心里也高兴不起来。   熙蓝气呼呼坐下,嘀嘀咕咕说:“那什么西宁公主扭捏得很,哪有多福好!”   她这一句孩子话,令岳珈心里舒畅许多。   三巡酒过,澈玉捧着杯子过来,放着满桌想与她亲近的命妇不去理睬,独向岳珈敬酒。   “久闻县主大名,今日终于得见了。”澈玉的身姿软绵绵的,脸上又总是笑盈盈的,就像三月里开在风中的娇花。而岳珈,更像株硬朗的竹子。   澈玉掩面饮酒,又让侍女再斟了一杯,仍敬岳珈:“听闻早前太子与突厥苦战身陷险境,幸得县主相救,这杯再敬县主。”   此语一出,席上又窃窃议论了起来。   虽然长安城都在传,澈玉公主将会嫁予太子,可毕竟圣旨未达,传得再真切也只能当句闲话。而今澈玉替太子谢岳珈,岂非已是认下了太子妃的身份。   “公主这酒我便不敢喝了。”岳珈放下酒杯,杯底磕上红木桌面,清脆地一声响让众人侧目。她道:“太子是大数的太子,我是大数子民,援助太子是理所应当之事,岂敢承公主的谢。”   澈玉笑容一滞,一时说不出话来。边上的婢女替她言道:“县主救下太子,平了突厥之乱,才有了西北一带的安宁,我们公主自当替西宁百姓谢您。”   “若是如此理当由我来谢公主。”岳珈端起酒杯,敬向澈玉,“公主为求两国和睦不愿千里而来,委实辛苦。我身为大数子民,自当敬您一杯。”   澈玉紧紧攥着杯子,若再辩驳下去便是没趣了,只得掩面将酒喝了。   岳珈这一番话令在场的命妇们暗暗拍掌。虽说他们这些天生富贵的人瞧不上岳氏的出身,可也轮不着一个边陲小国的人在长安城里耍威风。   这宴席越吃越无趣,熙蓝缠着岳珈一起去找照丞,岳珈抬头看了眼天色,差不多已到了她与元荆约定的时间。她应下熙蓝,让熙蓝先在席上等她更衣。   岳珈绕了一圈往元荆书房去,行至假山时发觉身后有人尾随,听脚步声似是个女子。   她疾行向前,悄悄躲进假山山洞里。 第57章 妒忌   那人不知自己行迹败露, 走过假山才发现不见了岳珈。   岳珈认得她的衣饰,是澈玉公主身边的婢女。   岳珈确认了她身后并无旁人,方才走出假山, 质问道:“为何跟着我。”   婢女一惊,回过身时却已备好了比枣儿还甜的笑容,让人看了不忍责备。   “县主是去寻太子的吧?”她道, “我家公主有句话要奴婢告诉,奴婢愚笨寻不着太子在何处, 便想请县主带个路,冒犯之处还望县主见谅。”   “有什么话我帮你告诉他便是。”虽然明知澈玉是友非敌, 可岳珈心底对她仍是没有半分好感。或许是看不惯她矫揉的做派,又或许是嫉妒她那让人挑不出错的言行举止。   “这怕是不妥。”那婢子道, “我家公主与太子关系匪浅,有些话旁人怕是不好转达。”   是呀,她不过就是个旁人罢了,夹在他们二人之间,连个传话的资格都没有。   那婢女俯身摆手, 请道:“时候不早,还请县主快行, 莫让太子久候。”   岳珈心中有气,却也只得领着那婢女往后院的藏晖楼去。   元荆早已在楼中品茶等候。澈玉从西宁国带来的茶叶, 甘香有余,醇厚不足, 当中还夹杂着一股轻飘飘的花果香气,实在不合他胃口。他摇头放下茶杯, 专心眺望不远处喜庆热闹的宴席, 直至岳珈登楼。   岳珈走在前头, 小婢女跟在她身后,元荆见到她时脸上并没露出诧异神色,想是澈玉公主时常如此传话吧。   婢女绕过岳珈,径直走到前头向元荆禀道:“我家公主初来大数,想要一睹长安城的繁华盛况,命奴婢前来,邀太子明日一同出游。”   “明日……”   元荆话未说完,便被那婢女打断:“公主的意思是,仅靠今日这一场戏怕是不足让那人入套。明日出游,全长安都可看见太子与公主情谊匪浅,县主对公主的妒忌之心,岂不是更有说服力。”   霎时间岳珈心里更堵了,今日被这些命妇羞辱还不够,明日还要让全长安的人看她的笑话。更可恼的是元荆竟答应了。   也不知澈玉究竟是真心想帮元荆,还是来给自己下马威的?否则为何故意让婢女悄悄跟在她后头来见元荆?   她不否认,妒忌之心她的确有。可她不过是长得与澈玉有几分相似,才让元荆对她另眼相待。连之前的一点情谊都是沾了人家的光,她有什么资格妒忌。   岳珈闷闷坐在阑干旁,斟了杯半凉的茶一口饮尽,好让自己冷静下来。这茶喝着腻人,一杯下肚反而更觉得周身不适。   “西宁国的茶。”婢女走了,元荆亦坐了下来,问道,“你可喝得惯?”   原来是西宁贡品,怪不得味道如此别扭。这样的茶元荆也能喝得滋味,果真是爱屋及乌。   “还可以。”既不好当面嫌弃他的心头好,又不愿强装喜爱,岳珈只得如是答他。   “澈玉送了许多,一会儿你带些回去。”元荆想着这清甜的茶味大约是女子喜欢的,又见桌上的茶壶凉了,便让婢女沏了壶新的给岳珈,自己反倒要了一盏福建新贡的大红袍。   岳珈没再碰过茶杯,只远眺着将散的宴席。   那些身份尊贵的宾客,平常看着跟大佛似的,动辄定人生死。可坐在这里看,却又像皮影戏里的皮人儿,一动一静皆是那么不由心。   人群之中,被众人拥簇着的澈玉公主尤为显眼。岳珈忽然想明白了,她对澈玉虽有嫉妒,却一点也不羡慕。被锦衣华服困住的日子,绝不是她想要的。   “你们的容貌的确很像。”元荆的目光也落在同一个人身上。   “我倒觉得不像。”她是她,澈玉是澈玉。   元荆转头看她:“确实不像。”   “安玉公主那边可还顺利?”眼下岳珈只想快些铲除康氏遗毒,长安太平了,天下才能太平。   “康睦信了自己的人落在你手里,也不敢将此事告诉敬国公。五日之后陛下会从皇陵祭祖归来,他必须赶在那之前动手。”元荆紧握茶盏,即使已调动了他手下最精锐的暗卫守在岳珈与澈玉身边,他也仍难安心。   “就后天吧。”岳珈没有那么多顾虑,反而比他更坚定,“后天我就约澈玉公主去西山赏花,让康睦有机会动手。”   他们的计划越早开始,康睦准备的时间就越短。   翌日,太子元荆与西宁国公主共游长安,百姓夹道围观,热闹程度堪比皇帝出巡。   人人都说,西宁国公主姿容倾城,与太子是天作之合。还有人说,襄乐县主与她比起来,就如同和市集地摊里卖的赝品一样,外表再像也好,终究是东施效颦。   熙蓝听了这些话,气得在屋里直跺脚。   “快别跺了,房梁都要塌了。”她的准嫂嫂李珺温声劝她,又转头看向岳珈。   她与熙蓝原是担心岳珈听了这些闲言碎语心里难受,特地过来探望她。没想到来了之后岳珈心平气和地练着字,倒是熙蓝越说越窝火。   “这怎么能不气嘛。”熙蓝晃着岳珈的胳膊,“你快别写了,我们去找七皇叔,问问他到底喜欢谁。”   他喜欢谁有又什么要紧的。   “你快别晃了,我的字都歪了。”   熙蓝踮起脚伸长脖子看岳珈写的帖子,讶得说话都结巴了:“你,你约,约那澈玉做什么?”   李珺听了也甚是意外,忍不住凑过来看她写的帖子。没想到岳珈竟真是在拟请帖,邀澈玉公主去西山的别苑赏花。   被满长安的人这般说道,她怎还愿意与澈玉待在一块?这岂不是更要被别人拿来比较高下?   “我与她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一同赏花又有何不可?”岳珈道,“西山的别苑是先前陛下赏的,早几日刚修缮好,正好梅花也开了,我也想去看看。”   那别苑是元荆让工匠们夜以继日修整的,暗中设了不少机关巧妙。   “那我也去。”熙蓝昂着头,“有我在,她定欺负不了你。”   “郡主放心,以我的身手,她可欺负不了我。”明日的事自然是不能让熙蓝搅和进来的。   “你是想主动向她示好?”李珺仔细思量,觉得示好的确比躲着不敢见澈玉强。躲着不见人显得心虚,反更堵不住悠悠众口。何况澈玉公主既是来和亲的,以后必定常有见面的时候,躲是躲不过去的。   “算是吧。”岳珈捧着重新写好的请帖,仔细吹干后请李珺帮忙过目,看看有没有措辞不当之处。虽说只是做戏给康睦看,可这帖子还是要见人的,写得不好怕会让西宁人嘲笑大数。   李珺帮她润色几句,岳珈又重新提笔,工工整整誊写了一份,差人送去太子府给澈玉。   此前澈玉一直住在太子府,身边侍卫无数,康睦根本没有机会利用澈玉来陷害岳珈。而此次西山之行澈玉只带了几个西宁护卫陪同,这是康睦动手的最佳时机。   康睦之前养的刺客都已失手送命,此番是向安玉公主元彤借的人。元彤的人,自然不会真的听康睦差遣。   岳珈早早在别苑内等候,只等澈玉一到,刺客现身做一场假刺杀,再告到陛下那里去,康睦破坏西宁与大数议和的罪名就坐实了,届时整个敬国公府都难逃罪责。   今日天边一直乌云密布,黑压压的天色衬得小园里的梅花更加孤傲冷清。天上似有似无地飘起了雪沫子,寒风无孔不入地往衣裳里钻。   岳珈紧了紧白狐裘衣,心里隐约有些不详之感,这个时辰按说澈玉早该到了。   正此时,一串急促又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澈玉身边的婢女急匆匆朝她跑过来,满头满脸都是尘土,而她的身后并未见澈玉的身影。   婢女跑得急,被鹅暖石路绊倒,重重摔在地上,却也来不及起身,焦急朝岳珈高喊:“人,人被劫走了。”   岳珈恍如晴天霹雳,脑子刹地空白。   澈玉被劫,完全在他们的计划之外,是康睦所为?还是另有别的人也在图谋着什么? 第58章 失算   雪势骤然大了, 借着山风放肆席卷,天地白茫茫一片,像是忽然之间没了生气。   岳珈扶起那婢女, 焦灼问她发生了什么。婢女气喘急促,虚弱的声音几乎要被风声盖过:“我们在半道上遇见了刺客,护卫非死即伤。”婢女慌乱地在身上翻找, 终于从袖兜里找到一份沾着血迹的纸条递给她。   “今夜亥时,带刺客首级到西山云深道观。”   康睦竟然提前动手了!   可是他手上明明已经没有死士可用, 这次计划也是向元彤借的人。难道是元彤出卖了他们?   岳珈心焦如麻,吩咐下人照顾伤重的婢女, 自己策马下山。   在半山道上,她看见了西宁护卫和几个黑衣刺客的尸首。岳珈下马查看, 护卫们身上的刀伤,像极了突厥人的惯用刀法。那几个刺客手臂上的刺青更加印证了她的猜想。   岳珈一路策马飞奔,到达太子府时已见到了元彤。   元荆面色凝重,显然已经知晓发生了何事。   元彤一见到岳珈立刻拉住她的胳膊解释,向来端庄的大公主, 急得发髻散乱也无暇梳理,眼里泪光闪烁:“你信我, 我真的不知道康睦会改变计划。”   该信她吗?岳珈不知道。她只知道西宁国是西北诸国中第一个与大数提出议和的,如果澈玉公主死在了大数, 边境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平又将被打破。   “放心,澈玉没事。”元荆一语, 令岳珈和元彤错愕不已,“康睦抓走的是西宁国的宫女。”他又怎会拿两国邦交冒险。   早在西宁使团抵达太子府的时候, 澈玉公主就和宫女换了衣饰, 悄悄住进照丞的小院, 从未出府。   “所以,澈玉的容貌……”   “是我托她在国中寻一个身形容貌与你相似的女子,再加上脂粉修饰,所以才有几成相像。”   岳珈讶得说不出话,怪不得之前澈玉会给他寄画像,原来是为了确认假公主的容貌。   所以元荆根本不是因为澈玉才喜欢自己。   岳珈心里升起一几分欢喜,但很快又淡了下去。要寻一个容貌相似的人并非易事,可见元荆为此部署已久,若是今日功亏一篑实在可惜。   元彤得知康睦抓的人是假的,瞬地松了口气,浑身的力气像被是一下子抽干,按着心口疲惫地瘫坐在地上,嘴里呢喃着:还好,还好。   见元彤如此模样,元荆相信她确不知情,吩咐婢女扶她回府休息,也向她承诺,无论康睦如何,他都不会为难自己的皇姐和几个外甥。   望着元彤疲惫缓慢的身影,岳珈恍然大悟,康睦和元彤一样,宁可牺牲一切也要护儿女周全。所以他没有用元彤借他的死士,是因为不想连累她和孩子。   可是康睦又是怎么和突厥余孽勾结上的?   “你也先回去休息吧,剩下的交给我来处理。”元荆见她浑身风雪,衣角还沾着血迹,心中暗暗自责,此事是他计划失当。   天色已然昏暗,岳珈遥望天边那轮被乌云包围的薄月,既然还有一丝缝隙可走,为何要退?   “现在赶去云深道观应该还来得及。”岳珈心知,康睦为着几个儿女不受牵连,必定不会伤了假澈玉的性命。可若是元荆直接带兵攻上西山,只怕难以生擒康睦。   康睦若是死了,他抓的公主是假的,此前的刺客也没了活口,他们根本就没有证据去扳倒康氏一族。   “不可。”元荆知晓她的想法,可他如何能让她去冒险。谁也不知道康睦手上有多少个突厥刺客,他根本没有把握保她万全。   寒风呼呼地从窗子灌进来,似有摧枯拉朽之势。岳珈站在风口上,青丝吹得飞乱打结,心里反倒觉着轻松。她问:“当年大蒙山一战,你负伤不能上阵,在军中苦等消息,那般滋味你可还记得?”   比起躲在后方什么也做不了的无力和焦心,上阵冲锋反而痛快,不论是伤是死,终究是无憾也无怨的。   元荆默然,终究还是答应让她去西山,毕竟岳珈本就不是经不起风浪的金丝雀。   临行之时,元荆牵着马在府门外等她。细碎的雪沫子落在他的发丝上,远远看着仿佛是一夜白了头。   岳珈伸手去接缰绳,元荆却没松手。岳珈看着他手背上分明的青筋,知他在乎自己,这也便够了。若再因着这份在乎误了国事,那便过了。   静默半晌,元荆沉沉吸了口气,方道:“我不会让你有事。”   岳珈跃上马背,抻了抻缰绳,道了句“我信你”,而后便策马出了城。   夜色浓重,压得整座西山没了生气似的。   她边往山上走,边感慨云深观这个位置康睦选得实在高明,道观地势颇高,扼守着上山的必经之路。加上冬日里整座西山光秃秃的,一眼便可望尽,根本藏不了人。   大数崇尚佛教,道派日渐衰微,云深观早已荒废。数十年风雨侵蚀,门墙破败不堪,处处透着阴冷气息。   岳珈站在门外扫了一眼雪地上杂乱的脚印,心知观内埋伏的刺客不在少数。   这黑压压的氛围,压得她心跳加速,仿佛下一秒便要窒息了。   可既来了,害怕又有什么用,何况还有元荆在。   岳珈跨过门槛,拎着木盒在台阶下立住脚。台阶之上,三清殿里燃着微弱的烛火,照得天尊像面目骇人。   康睦听见声音,从黑暗处走了出来。   岳珈还在当丫鬟的时候见过康睦,和康宝丰的纨绔做派不同,他这当爹的是个悠悠闲闲的老实人。总爱穿一身胡桃色的大氅,言行举止都是客客气气的,连走路也比别人慢些。   如今,仍是一身胡桃色,却已没了往昔的富贵悠闲。整个人瘦得像发皱,站在三清殿的门槛内,似笑非笑,眼里的得意近乎癫狂。   走到如今这一步,他是铁了心要与岳珈同归于尽了。   岳珈将木盒放在地上,里头装的是淋了牛血的木头,味道刺鼻得很。他们料定康睦不会去验证真伪,毕竟只要她死了,这一切就都不重要了。   她微仰着头问康睦:“人呢?”   康睦瞥了一眼她脚边的木盒,回头朝殿内说了句话,一个壮汉便押着五花大绑的假澈玉走了出来。   假澈玉哭得梨花带雨,面上的妆都花了,看上去与岳珈确实没那么相似了。   好在人虽是受了惊吓,身上并没见伤。看得出康睦忌惮着她的身份,并没太为难她,想来他还没有癫狂到真的想掀起北境纷争。   “把人放了吧。”岳珈言辞冷静,清瘦笔直的身躯在萧瑟冬夜中更显清隽。   “你把命留下,我自然会放了她。”康睦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咬牙切齿,仿佛嘴里嚼着岳珈的肉,从喉咙处冒出血来。   “我要看着她下山。”岳珈不肯让步,只有把人先送走她才能放得开手脚。   “你还凭什么和我谈条件?”康睦一挥手,一群突厥人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拿着尖刀利刃将岳珈围住。   意料之中罢了。   岳珈仍旧镇定,扫视一眼,约莫十余人。   康睦难掩得意之色:“我劝你自己动手,还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你真的信得过他们吗?”岳珈一句话打破了他的得意。   突厥人恨岳氏,更恨大数。   康睦猛然慌张,万一突厥人杀了澈玉,乱国之罪,元彤也再难保全他们的儿女。   “莫听她挑唆。”为首的突厥人说了话,他的口音是地道的长安腔,应该是潜在大数的暗探。他道:“我们在长安住了多年,早已是半个大数人,现在只求家人平安。”   康睦拿他们的家人要挟,要他们为自己卖命?可若他有这样的本事,之前的刺杀又何必用自己的死士。莫非背后还有他人指使?   当中答案,也只能等擒住了康睦再慢慢审问。   岳珈微仰着头朝康睦说话:“既然无意伤她性命,先将人放了又有何妨?”   康睦拿不准这些突厥人说的是真是假,咬着牙思量半晌,终归他是希望澈玉公主平安回去的,先将人放了倒也保险些。   他拔了刀割断麻绳,澈玉慌乱地挣开绳子往外跑,被门槛绊了一跤也顾不得疼,拽起累赘的裙摆,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岳珈看着她的身影逐渐远去,远得只剩手掌大小,才终于放下心来,回过头面对数十把尖刀的寒光。 第59章 乔迁   眼看天边的朝阳即将穿过厚重的云层, 康睦赖以躲藏的黑暗渐渐散去,不安之感从四面八方涌上来,耐性也被消磨殆尽。他握着刀走下台阶, 眼里的红血丝像要爆开似的。   原想手刃一切不幸的始作俑者,却在靠近岳珈时忽然想起,他眼前的并不是个柔弱女子, 若是反抗起来他根本不是对手。   于是停下步伐,将刀扔在岳珈面前, 自己又后退了几步:“自己动手吧。”   岳珈缓缓拾起那刀,刀尖在雪地上划过, 留下一道浅痕。有那么一刹她想着若是自己死在了这里,元荆就有了动康家的理由。   可她怎么能甘心呢?她还想做更多的事情。   今日, 必须生擒康睦。   岳珈握紧刀柄,用力将大刀插入雪地里,抬头盯向康睦。   凌厉的眼神令康睦刹地惊慌,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得意,毕竟岳珈再厉害也只是个女子, 如何与这么多突厥大汉较量。   “敬酒不吃,便怨不得我了。”康睦挥手命令突厥人, “将她剁成肉酱,以慰我儿在天之灵。”   突厥人闻令, 拎着兵刃朝岳珈靠近,康睦自己则退到台阶之上。   岳珈见时机成熟, 握住刀柄借力,单脚跃上装着假人头的木盒, 触动其中的机关。木盒四面飞出铁针, 扎倒了一大半的壮汉。针里淬了麻药, 不至于要他们的性命,但至少能让他们瘫上半个时辰。   趁着突厥人还没晃过神来,岳珈抽出长刀冲上台阶,擒住了康睦。   突厥人被一个小姑娘这般愚弄暗算,怒火中烧,没中针的七八人,眼睛都像夜里恶狼一般发亮,气势汹汹逼近。   以寡敌众必得占了高处才更有利,岳珈擒着康睦退到三清殿。PanPan   这般架着康睦实在难以施展,如今也没功夫先将人捆起来。岳珈一思量,左右这些突厥人不会伤了康睦的性命,只要能让他不乱跑乱动,别寻了短见便好。   她握住康睦的胳膊用力一拧,眨眼功夫便令他双臂脱位。康睦还没顾上喊疼,已被岳珈推进三清殿里。   岳珈持刀立在殿门前,此情此景,像极了元荆札记所写,他被围困天河关那一战。元荆能撑到援军到来,她也可以。   突厥人冲涌而来,刀光与晨曦混杂,血腥气息渐渐浓烈,她无暇分辨究竟是谁的血,只能拼尽全力抵抗。   日光穿破云层之际,元荆带领的金吾卫终于从旁边的山头绕道上了西山,由道观后方包抄而来。   训练有素的金吾卫,轻而易举便制住了所有突厥人。   岳珈双眼被血水糊得睁不开,隐约只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冲上台阶。   那日之后,她昏昏沉沉睡了五日,再醒来时身在太子府。身上缠了许多纱布,坐起身时浑身骨头都在疼。   入夜的时候,秋石探头探脑地来看她,见她清醒着,甚是高兴。   秋石告诉她,康睦被他们生擒,康氏两度企图乱国,罪无可恕。敬国公府举家被抄,爵位也撤了,该斩头的斩头,该流放的流放,算是彻底翻不了身了。   西宁使臣已经和大数签立了盟约,真假澈玉公主都回西宁了,陛下还赠了他们许多珍宝,一路浩浩荡荡地送出了长安城。   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岳珈长长舒了口气,只觉日前的种种恍如做梦一般,幸而是个好梦。   “还有件高兴事儿。”秋石说,“肃王家的世子爷前日与李家姑娘成婚了,敲锣打鼓地可是热闹。那花轿绕着长安大街走了一圈,花纸撒得满长安都是,今日出门都还能看见在树枝上挂着。”   照韫与李珺原就是天作之合,喜结连理的确是听着便觉欢喜。可惜她负伤卧床未能前去道贺,心想着过后定要备份贺礼送去。   “太子帮您挑了幅虞世南的真迹作贺礼送去,也与肃王妃说明了缘由,王妃还说等忙完了世子的婚事便来探望。”   李珺和照韫都喜欢书画,元荆挑的贺礼必定是不会错的。只是她明明记得之前两家议亲,婚期是定在了下个月,怎的前日便成婚了?   秋石压低声音告诉她,皇后娘娘病重,太医言说就在这几日了。世子提早成婚,一是冲喜,二是怕撞上了孝期。   “陛下与皇后娘娘鹣鲽情深,这几日都在娘娘榻前陪伴,由太子代理朝政。太子已经三日不曾回府了,不过每日都会遣人来问您的病情。”秋石往窗外探了探,方才已遣人入宫禀话,没准晚些太子就回来了。   岳珈喝了些稀粥,换过药后身上又痒又疼,却又不能抓挠,睡也睡不安生,反倒躺得浑身发麻。   直到日头照进了窗子,飞鸟叫了一遍又一遍,她也没见到元荆。   侍女红藤扶她到外头的凉亭小坐,天气晴好,日光晒在身上不燥不热。她闭眼小憩,红藤轻着手帮她捏按肩膀和胳膊。她的手又软又细,捏得岳珈昏昏欲睡。   到她睁开眼时,正见元荆背着身站在梅树下。   “怎么不叫醒我?”岳珈坐直身,腰上的伤口疼得刺骨。   “听秋石说你彻夜难眠,便没吵醒你。”元荆从衣袖里取出一樽瓷瓶,“我让太医换了能止痒的疮伤药,你先在手臂上试一试,若是好用再多配些来。”   “多谢。”他在宫中事务繁忙,竟还记着自己这一点小事。   “你又何必谢我。”元荆看着她憔悴发白的面容,满心愧疚,“若我筹谋周全,也不至于累你受如此重伤。”   “是我自己要去冒这个险的,怎能怪你。”岳珈深深吸气,凛冽梅香混杂着她身上的药草气味,竟有几分宁神舒心的效用。她道:“虽然现在伤口疼了些,可我心里是极畅快的。”   她的确没有半点埋怨,反而有些庆幸,庆幸自己也能有独当一面的机会。   她的脸色虽然苍白,但眼角眉梢皆是骄傲之色。元荆释然而笑,若是他再自责下去反倒矫情了。   “与你说件高兴事。”元荆道,“郡公府已经修葺好了,等择了吉日你们兄妹就能迁入新居了。”   她在长安终于有自己的家了。   “我已让秋石从府里挑几个得力的管事给你,红藤也算个机灵的,往后就让她跟在你身边服侍。”   红藤闻言,朝她轻轻一福。   岳珈连忙推却:“红藤姑娘很好,只是我不惯有人伺候,还是不必了。”   元荆摆手示意红藤先行回避,红藤又一福身,收好疮伤药先回屋内准备岳珈换药所需。   元荆在她身旁坐下,耐心道:“你兄长尚无妻室,郡公府上下事宜少不得要你打点。红藤是宫里出来的,礼数上更周全些,也懂管家看账,有她在你身边帮衬,你能省心不少。”   岳珈如今不再是那个跟在熙蓝身后的小婢女,确是需要有这样的人在旁指点,便没再推却。   乔迁吉日选在了上巳节后,长安城花红柳绿、春意盎然。岳琛在外剿匪还未回长安,岳珈重伤初愈不宜操劳,所以并未设下乔迁宴,只是放了几串炮仗便算贺过了。   襄武郡公府原是前朝忠贤王的府邸,依的是王府建制。府邸布局自外垣以内分三路,中轴是议事会客的厅堂和岳琛居住的韬华院,岳珈住的是东侧的棣华院。院中散置叠石假山、曲廊亭榭,还有一池刚露头的莲花。   红藤领着岳珈在府里逛了一圈,不知不觉竟耗费了一个多时辰。   府里的下人一一过来拜见,除了几个太子府过来的人看着眼熟外,其余的岳珈连名字都记不过来。   从前她与哥哥住在庆州,三间小屋,一日两餐,衣服好几年才裁件新的。如今仍是两人住着,却有一屋子的人服侍,就连记账的簿子也有三寸厚,实在过于奢靡。   红藤捧了盏热茶给她,温度刚好入口。   “县主身上的伤刚好,劳累了半日可有不适?可用找个医官过来?”   “不用,我没事。”这些日子有红藤悉心照料,她身上的伤已经脱痂了,精神气色也都更胜从前。   她翻看了两页账簿,大到修葺府邸的用度,小到一草一木的养护所需,全都细细列明,她看着只觉眼花头疼,不禁佩服起肃王妃,能够一个人打理着肃王府,还能将外头那些人际应酬处理得宜。   术业有专攻,若是要她管家,怕是一天十二个时辰也不够用。   岳珈将账簿合上,交给红藤:“管家理账实在非我所长,往后府里这些事情还劳你多费心打理。”既是元荆选的人,岳珈自然信得过。   红藤接过账簿,轻一福身:“县主放心,奴婢一定尽心为您办事。”对她而言,看账簿可比当初在皇宫里应对那些妃嫔的勾心斗角要轻松得多。   入夜的时候岳珈让红藤把晚膳设到莲池边的清漪亭,一个人赏着月光,喝着芙蓉酿。虽有良辰美景、好酒好菜,可是乔迁之日独自用膳总觉得有些冷清。   她遥遥望着东面,斟了一杯芙蓉酿,酒杯刚到唇边,忽然听见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似是从院墙边传来的。 第60章 巧合   声音是从棣华院南侧的矮墙传来的, 南墙外边是晋干街,白日里倒算繁华,入了夜便没什么人了。   可是再冷清也没人敢翻郡公府的墙头吧。   岳珈寻声而去, 只见一个葱绿色的人刚从花坛里爬起来,舞着宽袖上上下下掸着衣裳上的土。   “国舅爷登门的路子倒是特别。”岳珈心里是高兴的,她也许久没见着薛声了。   薛声拍了拍腰上的两个羊皮酒囊:“带了些好酒, 来贺你乔迁之喜。”   岳珈领他去清漪亭,薛声借着月色赏看府内风光, 道:“地方倒是不错,就是冷清了些, 要不回头我再找几个模样周正的过来帮你打打下手。”   “我这儿又不是酒楼,还得找模样好的伙计。”岳珈问他, “你为何不走正门进来?。”   “你们不是谢客嘛。”   “你与他们怎么同。”岳珈心里明白,之所以选在哥哥不在长安的日子迁居,就是为了顺理成章免去乔迁宴。一则避免其他臣工借此送重礼拉拢,二则他们兄妹不擅应酬,若是宴上有什么失当之处反而容易树敌。可她是把薛声当作朋友的, 自然没有那些顾虑。   薛声听见这话,脸色却不大好看, 声音极低地说了句:“或许没什么不同。”岳珈还没细问,他又裂开嘴恢复了平素的嬉笑模样。   “瞧着你气色不错, 身上的伤都好了?”   “差不多了。”太医给她用的都是顶好的药,又有红藤悉心照料, 伤势好得格外快些,她想起自己卧病之时薛声一次也不曾去探望过, 责问道, “国舅爷莫不是今日才想起有我这么个人?现在才来探病。”   “之前你在太子府, 我不好进去。”   岳珈觉得这话古怪,他以前明明经常出入太子府。薛声故意岔开话,谈起自己如何辛苦才从一个波斯商人那里买得了两坛上佳的葡萄酒。   薛声打开羊皮酒囊,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重伤初愈不宜饮酒,这酒我就自己喝了。”   瞧他仰头灌酒的模样,哪里像来贺她乔迁,倒像是想把自己灌醉。   “你这是怎么了?”岳珈把他的酒囊抢了下来。以前就算是天要塌下来了他也是玩笑着说话的,今日这般沮丧,必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的。   薛声那袖子擦干嘴角,声音消沉得像变了个人:“皇后,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皇后是薛声的姐姐,虽非一母同胞,到底也是血脉相连的。岳珈以为他是为长姐病重而忧心,他却又道:“皇后一走,穆国公府,只怕也会同其他两家一般下场。”   “怎么会呢?你别胡思乱想。”薛家虽也同为长安三大世家之一,可穆国公一直忠心耿耿,又曾是帝师,陛下怎么会容不下他们。   薛声没有说话,只是抢回了酒囊继续灌酒。   两大袋酒喝了精光,还把岳珈的芙蓉酿也饮完了,趴在桌上不省人事。岳珈只好吩咐下人备了马车,把他送回穆国公府。见他喝得烂泥一般,心里实在担忧,便也跟了过去。   路上薛声半睡半醒,嘴里一直念叨着对不起,也不知是要说给谁听的。   马车到了穆国公府,门房快跑着进去通报,不一会儿穆国公薛礼阳亲自出来了,还请岳珈入府喝茶。穆国公一番盛情,岳珈不好推却,便跟着入了府。   方才薛声说郡公府冷清,可岳珈看着,这穆国公府也并不热闹,奴仆都是上了年纪的,应该是在府里伺候多年的了。   圆月高悬,月光比清正堂里的烛火还要明亮。白发苍苍的穆国公端端正正地坐在红木椅上,举手投足都能看出文人的气派,可是眼神里却是掩藏不住的苍老哀愁。   岳珈本想说些宽慰的话,可是想到秋石说皇后娘娘今晨已停了药,又觉得自己劝慰什么都是徒劳,反倒惹人伤怀。   岳珈还在替薛声和穆国公伤怀着,穆国公反而先开口关切她:“县主的伤,可好些了?”   “已无大碍了,多谢国公关心。”   穆国公似有似无地嗯了一声,垂下眼帘,忽说了句:“是老夫对不住你。”   岳珈惑然,她和穆国公初次见面,有什么可对不起的。   难道,是因为那些突厥人?   岳珈骇然,清剿长安突厥细作的差事,当初是薛声领去的。薛声心思狡猾,留几个细作收为己用也不出奇。   可他怎么会把那些人给了康睦?他明明知道康睦是要杀她的。   这件事情又和穆国公有什么关系?   “声儿本是志向远大的好儿郎,却偏偏生在了国公府。公府世子、当朝国舅,头顶是悬着剑的。从小我就要他收敛锋芒,着实是委屈他了。”   穆国公撑着红木椅的扶手,摇摇晃晃站起身,对着明月长长叹息:“或许,是我错了。装傻作痴未必能换得安稳,恣意而为,至少能过得快活。”   岳珈隐隐明白了穆国公话中之意,她一直以为薛声身份尊贵,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可原来他的嬉笑背后藏着的,是穆国公府上下的如履薄冰。   可这层薄冰,已然破了。   “那些突厥人。”她终究还是问出了口,“是康睦,威胁了您?”   穆国公点头:“私藏细作,是谋逆之罪,一旦泄露,穆国公府满门获罪。我只能……”穆国公微有些哽咽,他一生读圣贤之书,忠正处世,却在花甲之年为保全自身而去害一个无辜女子的性命。   “声儿事前并不知情,还望县主莫要怪他。”   “形势所迫,我谁也不怪。”真要细论起来,若不是因她招惹了康睦,穆国公府也不会被牵扯进来。因果罢了。   更何况,康睦已被生擒,他必然会供出穆国公。陛下迟迟未问罪,应该只是为了让皇后走得安详。   岳珈走出穆国公府的时候,正撞见一个侍卫打扮的人骑着快马而来,那侍卫进了穆国公府不久,府内就传来了哀哭之声。岳珈望向东面,又回头看了眼刷着金漆的穆国公府门匾,虽有月色映照,依然黯淡阴沉。 第61章 丧仪   皇后驾崩举国同悲, 岳珈作为县主也参加了丧仪,站在送殡队伍末列遥遥地拜了几拜。   她本想找一找薛声宽慰他几句,左右张望许久也不曾见着, 而且连穆国公也没见着。   直到丧仪临近结束,才见薛声穿着丧服匆匆赶来,面色又青又白, 眼底却是血红颜色,看着如同鬼魅。   薛声几乎是整个人扑在地上的, 戚戚恸哭着,哭声在道道城墙间回荡。直至灵棺抬出皇宫, 送殡的人渐次散了,他仍伏地不起。   岳珈被几个贵女拉着说话, 半推着往出宫方向走,边走边回头,费了好些力气才撇开其他人往回走。   可当她到了薛声身边时,看着他抽泣的后背一时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终了也只是站在原地陪着他。   天上飘起了雪沫子, 钻着衣领的缝隙落进脖子里,化成了水, 凉得人一哆嗦。岳珈抬头,才发觉天色阴沉, 乌压压的像要塌下来似的。   “逝者已逝,你又何必这般为难自己。”岳珈蹲下身, 用衣袖拂去他背上的雪。   薛声缓缓直起上身,声音虚弱无力:“我不值得你关心。”   “若是为云深道观之事, 我不怨你。”   “可我怨自己。”薛声缓缓转过头看着她, 眼中满是悲戚悔恨, “我鬼迷心窍留了几个突厥细作,本想备不时之需,却没想到留成了祸根。害了你,害了父亲。”   岳珈正要说话,却听薛声继续说道:“父亲今晨,也去了。”   岳珈骇然,直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那日见穆国公,虽有些疲态倒也康健,怎么说去就去了。   元荆处理完丧仪的事情,得知薛声跪地不起,也赶了过来。远远见岳珈也在风雪里蹲着,不觉加快了脚步。   岳珈抬头,见是他来了便站起了身。本想福身行礼,腿却已经蹲得发麻无力,整个人打了斜险些摔到薛声身上,幸而她自己又及时稳住了。   看得元荆攥了一把冷汗。   元荆让秋石去扶薛声,薛声摆手道了声不必,自己撑着地颤颤巍巍站起来。   “你跪在这里又能改变什么呢?”元荆背着手,言语颇为冷漠,“整个国公府都在等你主持大局,还不快回去。”   薛声没有说话,只转头望了岳珈一眼,托着虚乏的身子往宫门方向走。   雪势陡然大了,看着风雪里他单薄的背影,岳珈不由叹气。   “放心吧,他没你想的那么懦弱。”元荆说道。他接过秋石的伞,撑在岳珈头顶。   岳珈微微仰头,看着元荆:“穆国公,怎么突然就去了?”   元荆迟疑了片刻,摆手示意秋石退下,方道:“是父皇赐的毒酒。”   “为何?”岳珈瞪大眼睛,穆国公是皇后生父也是皇帝的恩师,向来贤名在外,从不曾像康宋两家那般为非作歹,陛下为何容不得他?   元荆垂眸,穆国公也曾是他的启蒙先生。   “薛声私藏突厥细作,穆国公把一切都揽了下来。毒酒是他自己向父皇讨的。当时皇后命在旦夕,父皇允他待皇后去后再行了断。”   “穆国公揽下一切?陛下信了?”穆国公为人如何陛下没理由不清楚,怎么会轻易蒙混过关。   元荆摇头:“若真是穆国公做的,父皇大概不会那么生气。反倒是薛声,薛声平素装作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背地里却做出此等大逆之事,这般欺君罔上,才更让父皇觉得穆国公府只是表面恭顺,实则暗藏祸心。”   皇帝原想将薛声问斩,是皇后在病榻上苦苦哀求,求陛下为薛家留下唯一的血脉,穆国公也以死作保,这才保住了薛声的性命。   元荆撑着岳珈走进观澜亭,收了纸伞倚在一旁。见岳珈失落伤感,又问道:“你觉得父皇太狠心了?”   “是。”岳珈直言不讳。   “这话与别人便不要说了。”元荆话里没有半丝责怪,他自己也觉得父皇如此处置太过狠厉。薛声的表里不一他早已知晓,只不过他并不觉得这是坏事,难道非要所有世家子弟都庸碌无为,大数朝廷才能安稳吗?   可是父皇自抱病以来猜忌之心日甚,他自己便是出身前朝的世家望族,靠着祖辈留下的兵丁起事,一举改朝换代。而穆国公身为帝师长伴君侧数十载,深知皇帝所忌惮的,为求自保一直收敛锋芒。   可是薛声终究还是浮躁了。   但又如何能怪他呢?眼见康家覆灭,宋家日薄西山,他又如何能不忧不虑,不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但愿薛声经此磨砺,能修一修性子。   “可他不过是一时糊涂。”岳珈仍为薛家不平。   “他若不是一时糊涂,早就满门抄斩了。”元荆拆了一方石凳上的软垫叠在另一方石凳上,确认暖和不透寒了才让岳珈坐下,又继续说道,“糊涂也好,清醒也罢,错既已成就当承担后果。何况穆国公向来最重声名,如今对外只说他哀思过度随皇后去了,国公爵位也留下了,如此体面归去,远胜过如敬国公府那般狼狈收场。”   岳珈坐在双叠的软垫上,与元荆一般高。她不知道穆国公走时作何想,只知道薛声此时必定难过至极。   “我知你与薛声有些交情,所以才特地与你说这些。一来怕你从别处听得些缺头少尾的传言,受人鼓动利用。二来是希望你能开解薛声,别让他钻了牛角尖。”   方才元荆对薛声态度冷漠,岳珈还以为他也在怪责薛声。她问:“你既也担心他,何不自己去?”要说开解,元荆更能剖析世情,比她这笨嘴拙舌不是更强许多。   “我去不得。”多年知交,元荆亦不愿见薛声就此一蹶不振,但碍于身份许多事他做不得,“虽则穆国公代罪自戕,但父皇对薛声疑虑尚存。我若与薛声交往过密,父皇纵是不疑我,也难免要盯着薛声。”   薛声如今没了穆国公与皇后的庇护,处境甚是艰难,事事都当格外谨慎。   岳珈不觉叹气,从前只觉得他们这些皇亲贵胄享尽富贵,时常羡慕,现在却觉得他们事事顾虑谨慎倒不如寻常人家过得痛快。   日后她是不是也得这般谨慎处世?   “你后悔吗?”元荆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后悔没有回庆州?”   岳珈仔细想了很久,现在的庆州太平安稳,若是她拿着陛下给的赏赐回去,建一座宅子,置几亩田地,那便是神仙般的日子了。   可那般日复一日,又有什么滋味?   “世事有得必有失,我既选择了长安就只管把日后的日子过好便是。”   “长安倒也没有那么可怕。”元荆道,“说到底也是薛声心思不正才至如此地步,你与他不同,你一心为着大数社稷,我知道,陛下也知道。你既选择了长安,大数定不会亏待了你的日子。” 第62章 夜谈   厚重的白纱罩着穆国公府, 门生故吏上门拜祭,皇帝也御驾亲临,扶着柳木棺拭了几滴泪, 感慨几番当年的师生情谊,金口亲赐谥号“忠纯”,也命薛声承继“国公”爵位。   往昔功过, 一并盖棺入土了。   岳珈直到入夜之后才到国公府吊唁,薛声独自跪在棺木前断断续续烧着纸钱。焰火忽明忽暗, 照得他的脸也忽明忽暗。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他的父亲险些害她送命,就算她心有怨恨也在情理之中。薛声往火里撒了厚厚一叠纸钱, 看着火焰慢慢吞噬,纸钱从发红到燃为灰烬。   岳珈上了三柱清香, 道:“我怕老国公也这样想,所以还是来送送他。”逝者已矣,但愿她这三炷香能让穆国公可以走得安心些。   “多谢。”薛声扶着柱子缓缓起身,双腿跪得发麻,缓了许久才勉强能够站稳。   岳珈斟了杯温水给他, 薛声只喝了半杯润了嗓子,盯着杯子里自己的倒影, 呢喃道:“这世间,只剩我一人了。”   岳珈鼻子一酸, 环视这空荡荡的灵堂,再体面的丧仪也难弥补失去至亲之痛。她说不出什么节哀顺变之类的话, 只能跪在蒲垫上帮他多烧些纸钱。   薛声靠在柱子上,看着熊熊腾起的火焰和那双被火烤得发红的手出神。或许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若他没有装什么纨绔, 没有把岳珈往元荆身边推, 即便失去一切,至少能还有心爱之人留在身旁。   可是如今,后悔已迟。   他跪回蒲垫上,一把一把往火盆里丢纸钱,火被纸钱压了下去,闷出了灰烟,熏得岳珈眼睛鼻子通红。   “你去歇会儿吧。”岳珈转过头,顺便吸了口新鲜的空气。   薛声忽然起身,走到香案边,从桌子底下摸出一卷用白布包着的东西,递给了岳珈:“长安附近几个县常有孩童失踪,我暗中调查过,是一伙专门诱拐幼童的人牙子干的。他们佯作普通商贩,把偷来的孩子塞在货船里运到南边卖了,再由宋家的人暗暗在户部那边动手脚,查起来个个都是被富人家发卖出去的奴籍孩童,谁也不会深究。”   岳珈听得心惊,她知道这些世家暗里龌龊,却想不到宋家为了银子竟能把孩童也当作货物倒卖。   “我原本是想把这些证据留在手里……”薛声的声音越来越弱,他心底是不希望岳珈知道自己如此自私不堪的一面的。   岳珈的确恼了,猛然站起身,撞倒了装纸钱的篓子,洒了一地的白色通宝。她气愤质问薛声:“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半年前。”他用了半年时间搜集证据,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孩子被拐走,看着他们的父母伤心欲绝,却仍瞒下一切。   岳珈气急了,她不想再看见薛声这个不择手段的人,转身要走。   “单凭这些证据,只能抓到人牙子,未必能定宋千明的罪。”薛声说道,这也是他迟迟没有行动的原因,“太子,他或许也会犹豫。”   “我信他。”岳珈没回头,她相信元荆会与她一样,更在乎那些孩童的安危。   岳珈策马去了太子府,门房认得她,秋石给他看过画像,千叮万嘱说若是襄乐县主来了,必得赶紧把人领进去。   他麻利地把府门开了,领着岳珈去见元荆。   元荆在书房里间的暖阁小憩,侧身躺着,衣冠整整齐齐,唯恐有急事不能及时起身处理。   岳珈见他这般,一时也不知该庆幸大数有个好储君,还是该担心他熬坏了身子。   幼童失踪一案,原本是元荆让薛声去查的。他知道薛声暗里结识许多三教九流的人,查起这样的案子更容易些。薛声迟迟未有消息,他一直以为是那些贼人藏得深,却没想到是薛声为了搜集宋家的把柄私自压下了。   元荆恼怒不已,既恼薛声糊涂,也恼自己过于信任他,没有再去追查。拖延这半年,不知害苦了多少人家。   但愿现在抓人不算太迟。   薛声已查出了人牙子的藏身之处和货船的位置,元荆命人传了左右金吾卫的上将军入府,令他们各领人马去这两处搜人。   两个上将军见太子面色冷峻阴沉,知道事态严重,片刻也不敢耽搁,领了命便快步出府点兵去了。   安排好了一切,元荆才终于歇下来喝了口茶,一口闷下去,茶竟是刚好入口的温热。他记得入夜的时候奉茶的小厮就被他遣下去了,这茶应该放了有两三个时辰了。   他抬起头,才发觉耳房亮了灯。方才一心记挂那些被拐走的孩童,竟未察觉岳珈已烧了水,沏好了茶。   岳珈熟练地给他添了茶,调兵遣将的事她帮不上忙,只能沏一壶热茶给他解渴。   元荆又将茶水饮尽,微摆手示意她不必再添茶:“你也劳累了半晌,坐下歇会儿。”   “我哪有什么劳累的。”岳珈放下茶壶,道,“早知你这般疲惫,我便自己去拿人了,不来扰你。”   “那我岂不是要准备许多太医来给他们接胳膊。”元荆知道她只是在玩笑,这个时间城门早就关了,莫说是县主,就是公主要出城,城门军也不会放行。   岳珈一笑,转而却又看向那份物证,欲言又止。   元荆循着她的目光,猜出她想说什么:“你是想问我,为何不像薛声那样,按兵不动,好待他日将宋家连根拔起?”   的确,虽然直觉上她相信元荆为人,但还是好奇他心里是如何想的。   “我也为人父,明白失去子女的痛比刀剑穿心更甚。”   能对寻常人感同身受,她想,元荆将来一定是个好皇帝。   夜色已深,遥遥传来宵禁的鼓声。元荆问她:“已经宵禁了,你若要回府我让秋石带上令牌送你,便说是为公务,巡城卫兵不敢阻拦。”   “何必坏了规矩。”若为这么点小事让旁人因此议论元荆滥用职权便不好了,“借间客房给我便可。”   元荆点头,郡公府离得远,回去费时又劳累,倒不如先在太子府歇下。   下人领着岳珈去客厢,岳珈不认床,一夜睡得安稳,清早便起身洗漱。问了下人知道元荆今日没出府,便想着去问问他人牙子的事情如何了。   刚要过去的时候,元荆先来寻她。   远远便看见他步履急促,面色凝重。   “出了什么意外吗?”岳珈急切问他,难道是那些被拐的孩子……   元荆眉头紧锁:“人牙子是抓住了,可是还没押回长安就在路上自尽了,货船那边只搜出些草料布匹,没找到孩子。”   “没人知道他们把孩子藏在哪里吗?”岳珈也急了,万一孩子困着没人照顾,岂不要饿死渴死。若是还有同伙,万一狗急跳墙……岳珈没敢往下想。   “我差人去问了薛声,他只知道他们当中有一人是城外孟家村长大的,或许孩子会藏在那里。”元荆抿了抿干裂的唇,“孟家村在半山上,地方广,不好找,大张旗鼓地去恐怕会打草惊蛇。”   元荆还未说完,岳珈已猜出了他的意思:“我们扮作普通过路人去找。”   “我正是此意。”他手下那些兵将个个生得凶悍,再怎么装扮也容易惹人怀疑,岳珈是女子,更能掩人耳目。 第63章 挖药   厚厚的冬雪覆在山上, 目之所及白茫茫一片。行至村口时才能隐约望见几户人家。   孟家村靠山吃山,村民多是药农,平日在山上种些草药, 待适宜的时节采摘,炮制成药材后再运进长安,到市集里去卖。各家各户都有自己祖传的制药手艺, 也极看重自家药田,对外来人大多带些敌意。   如今正值寒冬, 村民大多在家中休息,顺便挑拣挑拣草药, 待有了好天气再搬出来晒。   岳珈与元荆扮作出平民夫妇入村,一进村就遇见了个手拿铁锹的大汉。   “你们做什么的?”   “这位大哥是孟家村人吗?”元荆客客气气的, 拱手说道,“我们是庆州来的药商,想进村找一味药材。”   “什么药材?”那大汉见他们打扮还算富贵,说话也像读过书的,语气缓和了不少。   元荆解下背上的竹篓, 取出一块黑炭似的东西。   那大汉也是药农,一眼就认出了是地乌桃。   地乌桃这味药在孟家村并不少见, 但元荆手上这块足有一臂大,色泽乌黑, 是万里挑一的野生地乌桃。   “这是我早几日在黑市上买的,那人说是偷偷在孟家村挖出来的。”   那人一听, 双眼就放了光。地乌桃这药从不单长,一长就是一窝。这么大的野生地乌桃, 要能多挖出几个, 卖出的价钱够整个村子吃好几年。   “我这次来就是想问问, 村里还有没有这样成色的地乌桃,有多少我买多少,价钱好商量。”   那人盯着地乌桃想了半天,道:“你们随我去祠堂见村长。”   元荆与岳珈对视一眼,收好地乌桃,跟着村民进村去了祠堂。   村长是个佝偻老人,常年挖药的手皱得格外厉害,但眼睛还是炯炯有神的。   村长颤着手捧起地乌桃仔细看,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遭见这么大的地乌桃。   “看这成色,应该是两三个月前挖出来的。”   “村长好眼力。”这块地乌桃上个月河北进贡的,记上采挖运送的日子正是两三月前。元荆选中这块地乌桃也是因为两三月前正好是那伙人牙子抵达长安的时间。   村长放下地乌桃,摸着胡子思量。   “我们打算在庆州开一家药行,正缺几味打响名声的好药材。”岳珈道,“这一块是按一斤二十两成交的,村里若还有,价钱自不比这个低。”   祠堂里的几个村民面面相觑,一斤地乌桃平素只买得几文钱,二十两一斤那是天价。   “据我所知,村里几户药农都没有挖到过这样的地乌桃。”村长倒没被价钱唬住,说话仍旧不紧不慢,倒是方才领他们进村的大汉沉不住气了。   “咱们上山挖一挖,既然外人能挖着,咱们肯定也能挖着。”   几个村民纷纷附和,祠堂一下聒噪了起来。   住得近的几户人家听了消息也过来凑热闹,祠堂里人越来越多,交头接耳跃跃欲试。   村长皱了眉,干咳了两声,雀跃的村民才纷纷噤声。   “地乌桃生于地下,地上无苗,挖寻并不是易事。”村长道,“还请二位容我们几日……”   “我们明日就要启程回庆州了。”元荆打断了他,“若实在是寻不着也是我们运气不好,再去别处寻药便是。”   话一说完作势要走,几个村民看得着急。   “村长,咱们各家各户都上山去挖,就算挖不着也只当翻土了。”土财主可比野生地乌桃还难遇见,谁不想去碰个运气。   村长无奈,摆了摆手:“谁想挖的,自己去便是了。”   “各位且慢。”元荆又喊住了将要动身的诸人,“漫无目的去刨土费时费力,我倒有些线索可给各位做个参考。”   村民纷纷回过身来,竖起耳朵听元荆的“秘籍”,连村长也亮了眼睛,种了这么多年草药从不曾听闻地乌桃是有迹可循的。   “将这野地乌桃买给我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南方口音,另一个听声音倒似与各位有些相像,或许是你们孟家村的老乡。各位不妨仔细回忆回忆,近来可有谁领了生面孔的人入村,行迹鬼祟地去过何处。”   听元荆这么一说,村民们纷纷回忆了起来,有说张三可疑有说李四鬼祟。元荆与岳珈仔细听着,细细分辨,似乎他们口中那个叫孟平生的最为可疑。   孟平生虽是孟家村人,但双亲在多年前便已病故,孟平生为人懒散不愿当药农吃苦,早早离村去外头谋别的营生。每年只回村三五回,大多夜里外出,也不爱与人打交道。   “上月我起夜的时候遇见他一回,倒没见着外村人,倒见他抱个孩子,问他娃儿多大了也不应我。”   元荆又仔细问了那孟平生的身形面貌,确与人牙子中那个孟家村人有七成相似。   “还劳各位带我去那孟平生的住处看一看。”   “我看这就不必了吧。”村长言道,“两位既是来买药材的,坐着喝口茶等着便是,挖药这样的粗重功夫就留给我们这些粗人罢。”   “到底不是一笔小数目,终归亲眼看着更安心些。”元荆不由生疑,村长处处阻挠,似乎不只是警惕外村人而已。   “村长说的有理。”岳珈挽住了元荆了胳膊,柔婉说道,“相公,我们就在这儿等吧,爬山怪累人的。”   冷不防的温柔小意令元荆诧了片刻,但很快便会了意。若村长确是同谋,此刻只怕已开始怀疑他们的来意,若再强行跟过去只怕会打草惊蛇。   “都听娘子的。”元荆坐了下来,朝村民道,“那便静候佳音了。”   村民们纷纷拎了锄头上山去,村长说自己年纪大手脚慢,便没与他们一起去挖药,而是留在祠堂招呼元荆他们。   “不知茅房在何处?”岳珈假作内急,村长并没起疑,指了祠堂外边一间小茅屋。   岳珈道了谢,与元荆对视一眼,自己出了祠堂,跟上了上山挖地乌桃的人群。   “小娘子不是在祠堂里休息吗?”一个与她一起走在人群最末的大娘问她。   “我家男人不放心,让我还是一起来瞧瞧。”岳珈抓紧转了话题,“大娘也懂挖药吗?”   “咱们孟家村大的哪个不懂。”她打量着岳珈洁腻皮肤,“可不像你们有钱人家,天天躲在家里等人伺候。”   岳珈从前也在乡下长大,很知道该如何与这些妇人相处。她叹了一声,道:“你看我好,我看你好罢了。我家那位,看着风光,其实都是花着他老子的钱。投了好几桩生意都打了水漂,我在家里天天被妯娌们戳脊梁骨呢。”   世间妯娌哪有几个能实心实意当一家人亲热的,那大娘也甚有感触,忽觉得自己与富贵夫人的距离并没那么远。   “我倒羡慕大娘,自个有门手艺,能挣些银两,在家里说话也能硬气。”   那大娘还是头一回听人这么夸自己,脸上一下热了起来。再一想,她干活勤快,种药挖药都是好手,家里老老少少谁都不敢看轻她,一时腰板也挺了起来。   见那大娘脸上有了笑,岳珈方问她:“那个叫孟平生的就住前边吗?”   大娘抬起头望过去,指着一处破旧低矮的木屋:“就那个,北边的是孟平生家。”   岳珈顺着望过去,三五间屋苑离得不远,若屋里真关了许多孩童,哭闹声必定会被邻居察觉。   只怕孩子并没藏在那里。   岳珈往那大娘身边靠了靠,悄声说:“我与大娘投缘,有个秘密倒可与你说。之前我们找了个太医院的老御医看过,他说呀,那么大的野地乌桃,多少是有了些修为的,大多会给自个挑地方,往偏僻无人的地方长。”   大娘眨着眼睛,他们药农对草药是有些敬畏心的,尤其是那些稀罕的野生药材,那是神农氏恩赐给村子的。   “怪不得能长那么大个。”大娘虚捂着嘴,“那咱挖了它会不会遭报应?”   “这倒不怕,那老御医说了,到底只是棵药,修为有限,挖出来就断了,没什么可担心的,将来多行些善事便可抵了。”   大娘点点头,觉得在理。猛然又想明白了,转过头问岳珈:“那照这么说,野地乌桃可不长在他家里了,这儿可不偏僻。”   “是呀。”见她总算上钩,岳珈松了道气,问,“大娘知不知道那孟平生家有没有什么偏僻的田产之类。”   那大娘停下步,皱着眉仔仔细细想,忽然拍手道:“对,山谷那边有块地是他家的。”转而又自己质疑了起来:“可那块地瘦得很,哪养得出什么好药材。”   “既是有灵性的,哪还怕地瘦不瘦。”岳珈道,“咱们不与其他人一块儿,自个上山谷那儿找找,要是挖着了就是您一家的,换了银子便也不必拘在村里,到长安去开家药铺当老板娘多好。”   那大娘听得心动,望了望乌泱泱的人群。这么多人就算挖着了,分到她家的也没剩几两银子,若是独得了,那日子可就快活了。   “走,咱们去那边挖。”大娘握紧了锄头,领着岳珈避开人群,从边上的小路走。 第64章 默契   小路崎岖狭窄, 枯白枝杈不时挂在衣裳。那大娘满心念着长安的药铺,兴冲冲不管不顾朝前,硬生生将枯枝撞断, 倒给岳珈开了路,让她走得轻松许多。   枝上的雪纷纷下坠,落了满头满肩。两人皆顾不上收拾, 待她们走出密林小道时,已是发髻散乱, 满身铺白。   站在小山坡上,能看见不远处的山谷里有间不大的茅屋。   “咦。”大娘十分意外, “这田里咋建上屋子了,这还咋种药。”   岳珈心中一喜, 顾不上与大娘解释,自顺着小山路往下。   大娘喊不住她,只好跟上。   这茅屋建得简陋,外周只用篱笆粗粗围了一圈,还未靠近就已听见了凶狠的犬吠声。   篱笆门栓了铁链挂了锁, 门内是两条黑犬,一看见有人靠近就趴在篱笆上, 足有半个人高,露出黑乎乎的脑袋, 眼睛发着青绿色的光,叫声透着狠厉。   门口放了两个竹篮, 岳珈打开看了,是窝头和地瓜。   隔着篱笆, 岳珈看不清茅屋里的情形, 犬吠声也盖住了其他声音。她绕着茅屋走了一圈, 人走到哪里狗就跟到哪里,根本不从入手。   “这狗可真太凶了,里头肯定有古怪。”大娘跟了过来,扶着肚子气喘吁吁,“会不会地乌桃就在里面?”   “大娘可有办法驱狗?”   大娘犯了怵,这狗个头太大,怕是一口就能吞下她半条胳膊。   眼下她们手上只有一把小锄头,只怕还没冲进去就被恶犬咬死。   岳珈无计可施,只得从怀中取出一只竹筒,转动机关朝天上射出一串火光,发出似雀鹰般的声音。   祠堂内,元荆端起泛黄的青瓷茶杯,掀开杯盖微微一嗅:“是甘草茶。”   “都是村里自己种的,不知合不合公子口味。”村长道。   元荆绕开茶杯崩口处,啜了一口,甘甜回香。   他放下茶杯,背着手不徐不缓走到院子里。祠堂的院子里晒着几箩甘草,元荆随手拿起一片在鼻尖闻了闻。   村长跟着他走出来,说道:“看公子这双手,倒不像是与药材打交道的人。”   药农的手常年绕不开洗药晒药炙药,大多干燥开裂,但并不常结茧子。而元荆的手修长精瘦,手掌满布厚茧,更像习武之人。   元荆看了看自己的手心与手背,的确骗不了人。   三声连续的雀鹰鸣叫刺耳传来,元荆眉心微动,这是求援的信号。   “这我便想不通了。”元荆担心岳珈有难,无意再与他拖延,“村长既知我并非为药材而来,为何自我一进村便对我怀有敌意?”   “公子怕是误会了,老朽身为一村之长,自然该多为村中安危着想。”村长甚是平静,但元荆分明察觉到内堂里的人发出了声响。   “也对。”元荆道,“村长这外衣看着寻常,里衣却是用的轻细暖身的白叠花布。掌管一村便能用得起上百两银子一匹的布料,确实该多尽些心。”   村长自以为隐藏得极好,忽被无情戳穿了,面色乍的变了。   元荆抬高声音朝内堂道:“单是衣裳都这般值钱,想必是村长这些年的酬劳当有数千两吧。那不知与你共谋的几位出力多少,所得又有多少?”   不论是正经买卖还是偏门生意,挣的银子总有个数。既然村长得了大头,底下的人拿的自然就少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世间人皆是如此。   内堂的两个大汉果然沉不住气,立时冲出来质问村长:“村长,你不是说咱给平生兄弟行方便,一个月就七八两酬钱吗?”   元荆呵了一声:“七八两酬银便让二位赌上身家性命,村长这生意做得可真划算。”   “身……身家性命?”那二人只负责做些吃食送去小茅屋,食篮放在门口便走了,村长不让他们多问,他们就什么也没问。   他们蒙在鼓里,元荆便有了胜算。   “莫听他挑唆!”村长急了,“咱们都是同宗同姓的,我岂会坑骗你们。”   那两人哪还信得过村长,忙问元荆究竟他们为何会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元荆如实相告,承诺只要他们帮忙救出孩子便可功过相抵。   两人仍有迟疑,元荆取出太子令符言明身份,两人这才终于信了他,千恩万谢领他去山谷救人。   岳珈已与那大娘坦诚道明一切,大娘明白事理,并不怨她骗了自己,还答应帮她去祠堂领元荆过来。   岳珈守着茅屋,一边想办法驱狗。她将窝头和地瓜扔进篱笆里,可那恶犬只吃肉食,素的闻也不闻。   后来又寻了根胳膊粗的树枝,隔着篱笆打狗。黑狗往后退,仍旧叫唤不止。   岳珈累得满身大汗,那两条恶犬却仍凶猛。   好在大娘在回祠堂的半道上遇见了元荆,告诉他恶狗拦路之事。得知岳珈无恙,元荆的心定下不少。他让大娘去寻村里的猎户,将弓箭带去茅屋。   一支穿云箭从山坡上射出,箭力霸道,先后从两条狗的肚子贯穿。   恶犬轰然倒地,痛苦嗷叫,四肢空虚扑腾着,狠戾模样荡然无存。   岳珈仰头,看了一眼山坡上握着**的那人,暂无暇顾及其他,翻过篱笆进了茅屋。   茅屋的门只落了栓,并未上锁,轻易便打开了。开门那一刹,一股恶臭汹涌而出,令岳珈腹内翻滚直欲作呕,屋内情形更令她诧愕不已。   屋里放了四个大笼子,两臂宽,半个人高,是用木板胡乱钉起来的。每个木笼子里关了三五个孩子,头发散乱,衣衫脏臭,横七竖八躺着,一动不动。   岳珈探了几个孩子的鼻息,气若游丝,但性命应当无虞,只是虚弱晕厥而已。   元荆领人进来,亦惊诧了片刻。   他望向蹲在笼子边的岳珈,岳珈微地颔首,元荆会意,长长松了口气。   村里的药农略懂些医理,给孩子灌了些补气血的汤药,又找了干净衣裳给他们换上,待马车入了村,才将他们抱进车内,送回长安待亲人来领。   “此次你再立一功,回去后我会禀明父皇为你请赏。”元荆与岳珈各骑一马,走在马车的前面。   “应尽之责何须什么赏。”岳珈想起之前答应大娘的事情,道,“不如太子帮我在长安寻个适宜开药铺的铺面,方才我骗那大娘说挖了药能在长安开药铺,药虽是假的我却也不好食言。”   元荆点头应下,出了力的人自然该赏。   虽然岳珈不求赏赐,但元荆仍是在奏疏中将她的功劳记上。陛下降旨嘉奖,满长安都知道了襄乐县主的巾帼事迹,连茶馆酒楼的说书人也将她的故事编成了话本子。   如今正值皇后丧期,平康坊里冷清,公孙屏不时到郡公府来寻岳珈说话解闷,顺带将这些传奇故事说予她听。   “你可知道最离谱的一个话本儿是什么?”公孙屏吃着话梅卖关子。   “还能有比说我是男儿身更离谱的吗?”   公孙屏吐了核,道:“胜业坊新开了个酒楼,叫珈月楼,把你的名字倒过来用的。他们那儿的话本子可新鲜,说你是陛下的私生女呢。”   岳珈扶额,竟连天子都敢编排了。   “得亏你不是。”公孙屏道,“我可在佳音楼开了赌局,赌你将来能当太子妃的。”   岳珈捡了颗花生扔她:“胡说什么呢。”   公孙屏捡了落在她裙上的花生,剥了送进嘴里,忽然正经了起来,说:“你真心待我,我也真心盼你好。我在平康坊里见惯了有缘无分的事情,既知道自己喜欢就当趁早把人抓劳,否则将来哭瞎了眼也是无用的。”   岳珈何尝不知缘分有时,可是:“他如今是太子,肩上挑着一国重任,哪能为这些事情去扰他。”   公孙屏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太子不也得娶妻生子么,难不成孤独终老,让皇家断子绝孙的才是好皇帝?”   “他有孩子。”   “你怎么就听不明白话呢。”公孙屏气恼,心知岳珈终是少了根筋,便道,“罢了罢了,师傅我近来清闲得很,我来给你支招。” 第65章 瘦马   除夕刚过, 烟花爆竹的味道还弥漫在长安大街上。马车碾过满地红纸,停在了太子府门前。   岳珈跃下马车,接过公孙屏递给她的酒埕, 心里仍旧没什么底,站在原地愣了会儿。   公孙屏唉了一声,刚要开口训她, 太子府的门打开了,公孙屏连忙噤声, 缩回马车里。   府里出来的是个脸生的中年,满面堆笑, 听口音似是南方人。   送他出来的是秋石,秋石出门时眼尾已看见了岳珈, 但却没理会她,待送走了那客人才过来向岳珈赔罪。   “县主来了。”秋石主动接过岳珈手中的酒埕领她入府,边走边解释道,“方才那人是侯贵妃的远亲,难缠得很, 太子都怕了他的。若是让他知道您就是如今当红的襄乐县主,只怕也要缠着请这送那的, 一整个正月都没得消停。”   岳珈低头一笑:“竟还有能让太子怕了的人?”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位爷经商出身, 那真是铜皮铁骨一般,任你软的硬的, 他都笑得跟过年似的。又是侯贵妃的亲戚,从前对侯贵妃有些恩情, 咱们也不能做得太过火了, 怕让人戳脊梁骨不是。”   岳珈点点头, 正要问他太子在做什么时,一串娇莺似的笑声从水榭那边传来。   四个柳腰花态在水榭内谈笑,团扇掩着唇,半截藕段似的玉臂露在外头。   岳珈分明听见秋石动了喉咙。   “她们是?”打扮如此轻浮,既不像哪家官员的家眷,也不似府里的下人,岳珈不由好奇了起来。   秋石支支吾吾,半晌憋不出一个字来。   岳珈更好奇了,什么样的身份是不能说给她听的?   “你若不便说,我去问太子便是了。”岳珈不想为难他,秋石一听却慌了。   “别别别。”秋石忙拦住岳珈,老实交代,“就是刚才那人,送了四个扬州瘦马来。”   扬州瘦马四字岳珈听说过,两淮一带专有人做这龌龊营生,买来面容姣好的幼女自小教她们如何献媚讨好,待长成时送予达官显贵为妾。   “太子收下了?”   秋石咽了咽唾沫:“倒是没说退回去。”   他怯怯抬眼观察岳珈脸色,本以为她会火冒三丈,却见她面色如常,若无其事继续朝前走了。   秋石纳闷,难道她当真铁石心肠,对他家太子一点想法也没有?   岳珈想,元荆必定不是贪色之人,他收下这几个瘦马一定另有原因。   她一路走到徐风堂,元荆独自在内。   他坐在太师椅上,眼睛望着窗口,岳珈走进去,从窗口正好能看见水榭那头,四个娇花似的美人,正起舞。   莫名一股恼意涌上来,道了句“太子今日倒是清闲”。   元荆听出她语气怪异,颇为不解。   倒是秋石先明白了过来,原来襄乐县主方才不吃醋只是没看见她们入了太子的眼。   “殿下,那四位扬州来的姑娘该如何安置?”   元荆方才满脑子想着给宝罗国使臣接风的事情,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秋石这一提醒,他才发现原来窗户正对着水榭方向。   原来岳珈也会吃他的醋,元荆心底不由腾起一丝喜。   “先让她们在外苑住下,待侯茂齐出了长安再说。”侯茂齐便是他那位远房长辈,若是现在把人送出去,他必定还要再寻别的宝贝来送,反倒麻烦。   他本可向岳珈言明自己为何不驱逐她们,可看见岳珈又气又忍着不气的样子,着实有些可爱。   元荆问她:“你怎么来了?”   岳珈早忘了自己为何而来,也忘了公孙屏教她的那些柔情小意,气呼呼坐下:“来看望照丞的。”   元荆看向酒埕,弯曲手食指敲了敲:“带酒给他?”   “酒是给你的。”岳珈道,“公孙屏送的玉冰酿,我酒量浅喝不来这烈酒。”   说话便站起了身:“不打扰太子赏花了,我去照丞那儿。”   “你且等等。”元荆也站起身,“听闻公孙屏除了擅乐曲,酿酒也是一绝,而且轻易不肯赠酒,你若不尝岂不是可惜。”   他吩咐秋石去取解酒丸来,说是御医新研的方子,饮酒前吃一颗可保千杯不醉。   “过几日宝罗国使臣便到长安了,接风宴你也是要列席的。宝罗国人好酒,到时少不得要与他们饮上几杯的,正好先试试这解酒丸效用如何。”   早前宝罗国内动,陛下派了岳琛领兵支援,大军得胜,宝罗使臣将与岳琛同回长安。皇帝设了宫宴,一为款待来使,二是为岳琛庆功,故而岳珈也受邀赴宴。   宝罗国每回遣使来长安,都会带上他们自己酿造的好酒。宴上大数人喝宝罗酒,宝罗人喝大数的酒,视为友邦相交。元荆担心岳珈酒量浅宴上失态,特意命御医调制解酒丸给她。   公孙屏消息灵通,正因知道了此事才让岳珈拎着酒来找元荆。朦胧醉意,最能勾出意乱情迷了。   岳珈不禁红了脸,她本是不肯来的,公孙屏追着她念叨了好几日,她才终于鼓起勇气进了太子府。   秋石跑着去取解酒丸,又跑着回来,大冷天气奔出一头汗,顾不上擦干,先将一个白瓷药瓶放在桌上。   岳珈从瓶子里倒出一颗黄豆大小的蜜丸,仰头吞进去,喉咙里甜丝丝的。   元荆把玉冰酿倒进酒壶里,先斟了一杯自己尝,入口时绵甜醇和,入喉便感汹涌酒气直冲鼻腔,烈得厉害。   “不知公孙屏还有多少这等好酒,若用来款待宝罗国使臣,他们必定十分满意。”   “仅此一坛了。”岳珈答他。公孙屏虽有酿酒秘方,每年也只肯酿造一二坛,说是物以稀为贵。   元荆颇为遗憾,又斟了半杯给岳珈:“酒劲厉害,先浅尝一口。”   岳珈端起青瓷酒杯,酒色清澈如水一般,凑近鼻尖也只觉淡香宜人,哪知入了口却呛得她直咳嗽。   “罢了,到时还是单独给你准备些不易醉的果子酒。”   岳珈摇摇头,宝罗国向来将饮酒视为礼节,若独她饮了别的,怕会令使臣猜疑不快。   “只是没想到这般呛鼻,多饮一些习惯了便好。”   岳珈自己斟了一满杯,元荆劝她不必勉强,她仍仰面喝了。   许是解酒丸起了效,这回确实不觉那么难受了。再饮一杯更觉甘滑爽口,是她喝过最好喝的酒。   元荆仍不放心,吩咐厨房准备几道小菜上来,肚子里垫些油荤更不易醉。   难得三杯烈酒下肚连一丝头昏脑涨之感也没有,岳珈酒兴颇高,没等上菜又斟了两杯,直夸御医配的解酒丸甚好,问元荆要了两三瓶。   元荆分明觉得她言语间已有些醉意,可岳珈偏不肯认,抱起余了半坛酒的酒埕竟要直接灌起来。   元荆去夺她手中的酒埕,为了避他转了个身,背对他站起来,却正好对上了窗口,看见了水榭上的四个女子。   岳珈抱着酒埕愣愣站着,元荆怕她醉意上头又见了不愿见的,会不高兴,忙绕过去挡住她的视线。   岳珈双眼无神,直愣愣看着元荆衣袍胸前的暗云纹,忽觉腹中一阵天翻地覆,一股酸气伴着早晨吃的粟米粥涌上来,吐在了元荆身上。 第66章 心跳   元荆眼看岳珈往自己身上倒, 忙扶住她双肩,没让她沾到自己身上的脏污。岳珈站得摇摇晃晃,手上力气一松, 半坛子酒砸在元荆脚背上,酒水撒湿了她的衣裙。   秋石愣愣站在旁边看着,脚背也跟着疼了一下。   “去找几个嬷嬷来, 扶她去沐浴更衣。”元荆忍着疼,稳稳扶着她。   岳珈缓缓抬起一只手, 指着窗户说:“不要嬷嬷,要她们。”   元荆回过头看了一眼, 让秋石去把那四个女子叫过来。   四个衣裳单薄的女子满心欢喜而来,见了堂内景象不由面面相觑。   “还不扶好县主。”秋石催促她们, “磕了碰了可饶不了你们。”   四人慌手慌脚地上来,搀住岳珈的胳膊去了后院浴房。   浴房里热气氤氲,把岳珈的醉意也蒸了上来,脑袋昏沉沉的,躺在浴桶里便睡过去了, 任由四个女子帮她沐浴。   四人轻手轻脚,生怕惊扰了县主休息。   一个着红衣的姑娘悄悄将自己的胳膊与岳珈的比了比, 她们自幼以纤瘦骨感为美,头一回见到岳珈这样的女子, 骨肉匀称,纤长又紧实, 是一种舒适自在的美态。   那姑娘垂眸叹气,从前并不觉得当“瘦马”有什么不好, 吃得饱穿得暖, 运气好的还能给王公贵族当妾室, 也算鱼跃龙门。   但原来女子还有不一样的活法,像襄乐县主这样,练一身武艺自己挣封号。无需谄媚讨好,旁人也愿意好好待她,就好比太子,被吐了一身污秽也没有半点怒气。   岳珈在浴桶里泡着,酒气慢慢散了,舒舒服服睁开眼,眼前是四个愁眉苦脸的陌生女子。   虽然如今自己也是有封诰在身的人,郡公府里大大小小的仆役不在少数,可她仍不习惯旁人服侍沐浴。岳珈遣她们出去,自己换好衣裙,对着镜子挽了个简单交心髻,插上了岫岩玉珍珠簪。   这簪子是许久前侯贵妃送的,她觉得太过贵重便一直收着没用。   岳珈走出浴房时才发觉,原来竟已入夜了。   梧桐树梢挂着一轮薄薄的蛾眉月,浅淡月辉早被长安城的万家灯火夺了颜色。   元荆在不远处的亭子里,看着她从暖黄灯光中徐徐走来,清隽俏丽。   “从前我还担心你不擅理家,特地让红藤去郡公府帮你,却不知你颇有些当家管人的本事。”   “你在说什么呢?”岳珈满头雾水,自搬入郡公府后大小事务都是红藤在打理,她哪当过什么家。   元荆想起白日里她指着要四个扬州姑娘服侍自己的样子,忍俊道:“那四个姑娘一从浴房出来就跪着求我放她们出府,难道不是你的手笔?”   岳珈仔仔细细回忆,她并不记得自己对她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罢了罢了,反正人已经送走了,旁的并不重要。”元荆原本也没把几个不关事的小丫头放在心上,只关切岳珈而已。   婢子端了热好的醒酒汤上来,岳珈端着吹了吹,大口大口喝下。   “我这般酒量,接风宴那日可怎么好。”岳珈愁眉深锁,来长安之前她滴酒也不曾沾过,后来也只跟着熙蓝喝些果子酿。若早知还有用到酒量的一日,她定早早开始练习。   “到时我帮你喝便是。”元荆自问酒量尚可,便是多喝一份也不碍事。   “这如何说得通。”岳珈摇头,“哪有太子给县主挡酒的。”   “太子给未来太子妃挡酒,想必宝罗使臣不会有异议。”   岳珈怔住,不解元荆何意。她抬眸,却见元荆看着她发上的岫岩玉珍珠簪。   小心思被他看穿,岳珈脸上火烧一般,热得发烫。   元荆抬手,将冰凉的手掌覆在那片红霞上,他们之间,又何须事事宣之于口。   岳珈的心口砰砰直跳,她看着元荆黑曜石般的眼,仿佛也听见他的心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待国丧过后,你可愿做我的太子妃?”他的鼻尖离她那么近,呼出的气息打在她的眉心,慢慢化开,比酒气还要熏眼。   岳珈轻缓点头,怕他没看清,又微启丹唇,轻声说:“我愿……”   一片温热柔软骤然覆在她的唇上,岳珈一诧,不自觉往后仰头,却撞上了磐石般的手掌,又把她往前推送。   她闭上了眼,连呼吸也屏住了,静静感受陌生气息的席卷。   元荆克制着,怕又把她吓跑了。他从不曾如此珍视什么,唯有岳珈,令他惶恐谨慎,生怕一不小心失去,就永远也找不回了。   交错的气息慢慢远离,岳珈大口呼吸着冰凉的空气,却怎么也浇不熄脸上火辣辣的热气。   看着她慌乱失措的样子,元荆眼角唇梢皆是笑意。岳珈转过身不让他看,元荆伸手拉她,拥入怀中。   “真希望能早一点娶到我的太子妃。”他在她耳垂边轻语。   岳珈将温热的手心覆在他的手背上,指尖细细摩挲他手背的纹理,想把它刻在心里,往后闭上眼就能想起。   “我该回去了。”岳珈松开他的手,“晚上我哥哥回长安,我得回去给他接风。”   “他已经在前厅等你了。”元荆怕她酒还未醒又着急归家,便命人通知岳琛来接她。   “怎么不早说呀。”岳珈心里着急,哥哥在外头等她,她却只顾与元荆在这里谈情,像什么话。   “早说了你不就走了。”元荆拉住岳珈,“你放心,我给他备了好酒好菜,亏待不了他。”岳琛回长安后先要入宫觐见陛下,出宫后到太子府不过是转个弯的功夫。   “你是太子,他在你这里用膳定然拘谨,再好的饭菜也不能吃得尽性。”哥哥的脾气岳珈最是清楚,君臣有别,何况他与元荆实则并不相熟。   “那你打算几时告诉他?”元荆拉着岳珈的手,贴近一步。成婚虽是两个人事,但岳琛是岳珈唯一的亲人,她的亲事还是应当问一问他的想法。   岳珈又红了脸,这种事情她怎好对哥哥启齿。可若让元荆去说,又有些仗势逼迫的嫌疑。   元荆知她为难,便道:“罢了,我看岳琛也不蠢,早晚自己就能看出来。”   岳珈轻轻颔首,若哥哥有嫂子就好了,女儿家之间更容易开口。可哥哥至今仍放不下阿史那氏,多少人要给他做媒都被他推拒了。   “你去吧,我就不去打扰你们兄妹说话了。”   岳珈自去了前厅,岳琛穿着明光铠坐在厅内,满桌饭菜果然半点也没动过。   见岳珈是独自来的,岳琛稍稍松下肩膀,看着妹妹脸上的两团红霞问说是否醉意未消。   岳珈低着头含含糊糊答了句“大约是吧”,便拉着哥哥催他回家休息。   “是不是应该先去拜见太子?”他从进了太子府还未见过元荆,这样一声不吭就走了似乎于礼不合。   “我已与他说过了。”   岳琛点点头,其实他并不太想去见元荆。元荆总肃着一张脸,浑身没半点人情味。   他担心岳珈酒还微醒,让她坐马车回去,岳珈非要与他一同骑马,她想吹一吹风让自己冷静下来。   正月里街上热闹,马儿一脚一脚走得缓慢。   见集市上买着岳珈儿时喜欢的糖画,岳琛转过头想问她要不要,却见岳珈眼神空洞,傻傻发笑。   他亦是娶过妻的人,看得出这比蜜还甜的笑是因何而生。   岳琛暗暗叹息,倒不是因为不满元荆,只是觉得有些惋惜。若岳珈与元荆在一起,世人便只会记得她是太子妃,忘了她是可以提着长剑与乡里一起守护家园的襄乐县主。   罢了,只要她欢喜便好。   他们回到郡公府时,有个玄衣削瘦的男子站在门口。男子听见马蹄声回头,是薛声。   岳琛先一步跃下马背,将缰绳交给门房,上前问了句:“穆国公为何不入府?”   “孝期未过,不便正月里登门。”薛声看向岳珈,问她,“可否借一步说话?”   天际绽开烟花,照得长安城忽而白昼忽而黑夜。   借着烟花光亮,岳珈看清薛声泛着青黄的面色。正是阖家团圆的正月,他却失去了至亲,这几日一定过得难受极了。   岳珈让哥哥先回去卸了铠甲休息,自与薛声到一旁说话。   “你可还好?”岳珈关切道,“早几日我去穆国公府找你都被门房拦了,你可是还在气我上回说话太冲?”   薛声摇摇头,话音虚弱乏力:“我哪会气你,没脸见你罢了。”   “事情过去便过去了,你这般可便没劲了。”她虽恼过他,但终究还是把他当作朋友的。   薛声笑笑,道了句“好”。   “进去坐吧,百无禁忌。”   薛声摇摇头,他不进郡公府还有另一层原因:“我来是想告诉你,之前你哥哥托我找的阿史那氏,找到了。”   岳珈闻言不由惊诧,当年突厥王庭大乱,她一直以为阿史那氏凶多吉少,没想到竟然真的尚在人间,而且还让薛声找到了。   “她在哪?”   “我已将她暗中安置在城外一处山庄。”薛声道,“如今岳琛正得圣眷,多少双眼睛盯着他,我怕他冲动误事,自毁前程。”   “多谢你。”他自己已过得那般艰难,竟还在为他们兄妹着想,岳珈心下感激不已。   “何必客气。”薛声道,“不过始终是你的家事,我想着,至少你应去见见她,或许可以找到什么两全之策,解开岳琛的心结。”   岳珈点头,她亦有此意。   “明早你从北面出城,别让任何人知道。” 第67章 地牢   翌日, 岳珈等到岳琛去了军营后,独自策马出城。   薛声的山庄颇为偏僻,岳珈绕了许久的路才找着。   “还以为你不来了。”直到看见岳珈, 薛声的眼眸才有了光亮。   岳珈翻身下马,她怎么可能不来。   自从昨夜薛声告诉她找到了阿史那氏,她彻夜难眠。他们岳氏先辈大多命丧突厥人之手, 而阿史那氏的家人,却是她的哥哥亲手斩杀。这样的恩怨, 如何才能放得下呢。   山庄里有一座隐蔽的地牢,入口在假山处。薛声转动机关, 假山移动,露出一条幽暗的楼梯同往地下。   薛声给了她一盏灯笼:“一直往里, 走到尽头便是了。你们之间的话我大约不便听,就不同你下去了。”   岳珈点点头,接过他手里的灯,一手提灯一手提裙,沿梯向下。   地牢并不深, 很快就走到了平地。岳珈拿灯笼照了照,前路狭窄曲折, 望不见尽头。   虽然心中疑惑为何这地牢建得如此古怪,仍是提着灯缓缓前行, 直至见到前方有一丝光亮时才加快了步伐。   “有人吗?”岳珈轻喊了一声,希望得到阿史那氏的回应, 然而除了自己的回声外并无旁的。   曲道逐渐开阔,再往前行, 便看见了密铸的铁杆。   然而铁杆的另一头空无一人。   岳珈惊觉, 原来这座地牢困住的并不是别人, 而是她自己。   她想回头时,听见了薛声的声音。   “不用白费力气,出不去的。”   薛声站在铁杆外,手里拿着她的岫岩玉珍珠簪。岳珈摸了摸发髻,大约是走下地牢时被他盗了发簪。   “你根本就没有找到阿史那氏。”岳珈气忿不已,她真心将他视作好友,半分也不曾怀疑过他。   薛声默了许久,道:“阿史那氏在岳琛攻入突厥王庭那日就自戕了。”他早已查得此事,几经周折在乱葬岗中找到那具尸骨,另寻清净处安葬了。   得知阿史那氏已死,岳珈心里竟有了一丝轻松之感。她知道这么想很自私,但至少这样哥哥就能慢慢放下了。   “那你今日诓我来此,又是为何?”   他拿走了她的发簪,想必是要用以威胁在乎她的人。若是她哥哥,直接利用阿史那氏的消息便可,不必这般曲折。   剩下的,便是元荆了。   可是岳珈想不通薛声与元荆有什么仇怨,难道是因皇帝逼死了老国公吗?   薛声没有答她,只道了一句“对不起”,转身离开了地牢。   今日是宝罗使臣入长安的日子,薛声回城时正遇到浩浩荡荡的使臣车队。他停马在角落望着,直到车队入了长安,往皇城方向去了,他才驱马入城。   太子府那边,元荆穿戴好朝服,正打算入宫去见宝罗使臣,却在门口被一个小孩拦住。   小孩给了他一支发簪与一张地图便跑开了,那发簪元荆一眼就认出来了。   “殿下,宝罗使臣已经入宫了。”秋石也认得那支发簪,脸色比元荆还难看。陛下还在病中,所有人都知道今日是由太子接待使臣,若是太子无故失约,宝罗国必定不悦,文武大臣们也定有微词。   元荆仔细分辨地图上打了圈的位置,他知道那是薛声用家仆的名义置下的产业。他自以为无人知晓,其实早有暗叹报到太子府。更何况长安之中,也只有薛声才能轻易困住岳珈。   薛声不会伤害岳珈,布下此局不过是为了阻止他去赴宴。   元荆将发簪收入怀中,吩咐秋石道:“快马去肃王府,请世子代我赴宴。”   秋石心里一沉,但也知道自家主子决定的事他是劝不住的,与其费口舌耽误时辰,不如早些去请世子爷。   元荆说完话便跃上了马背,往着与皇城相逆的方向而去。   地牢幽暗,岳珈坐在石头上,看着脚边的灯笼越来越暗,蜡烛快烧完了。   她抿了抿干裂的唇,长长叹了口气,恼悔自己过于信任薛声,更担心他不知要如何对付元荆。   一日水米未进,脑袋有些发昏,岳珈靠在墙上闭着眼,思念记忆里那人。   一阵嘈杂沿着石铸的墙壁传到她耳朵里,岳珈立时精神抖擞,将耳朵贴在墙上仔细去听。   是打斗声。   难道是元荆来了吗?   他此刻应该在接风宴上的。   岳珈既希望是他,又害怕是他。她不想成为他的负累,却又忍不住想要见到他。   牢门从外打开,刺眼光亮照得她侧头避了避,待看清时,已看见了一身暗紫襕衫的元荆。   岳珈既欣喜又愧疚,起身时一阵晕眩袭来,脚步虚浮,撞进他温暖的怀。元荆打横抱起她,不顾旁人诧异目光,径直走出山庄。   “你快回长安去。”岳珈催促他,“我无碍的。”   “这路难走得很,等我下了山,城门早已关上了。”元荆十分淡然,薛声的算计怎会留给他回宫的时间。   他抱她上马背,解下水囊递给她。岳珈猛灌了两口,觉着身上舒服多了。   “去绣岭宫吧。”元荆也上了马,双臂从她身后环过,握住缰绳。长安回不去了,总得找个地方休息过夜。   岳珈靠在他身上,心中郁郁:“其实你不必来。”他明明可以让金吾卫上山救她,甚至什么都不做,薛声也迟早会放她回去。   “你将余生托付,我又怎能置你的安危于不顾。”元荆缓缓驱马,语气轻松畅然,“使臣那边我自有办法解释,还请县主莫太看不起本太子的本事。”   岳珈哧地一笑,是呀,元荆自会有他的办法。何况事已至此,她的烦忧于事无补,反倒辜负了这般清幽的夜晚。   她安心地倚在他肩上,闭上眼听晚风抚过山间万物的声音,这世间仿佛仅剩了他二人,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愁。   绣岭宫是皇家行宫,即便无人居住也有宫人日日打扫,厨房灶火更不曾熄过。   宫人端了热腾腾的羊羹上来,元荆匀了两小碗,左右手各拿一羹勺,将羊羹舀了又倒回去,来来回回,直到温度刚好入口,才与岳珈一人一碗。   一碗羊羹下肚,困意慢慢涌了上来,岳珈掩面打了个哈欠,呵出一串白气从指缝里溜了出去。   元荆问宫人寝室可准备妥了,宫人点头应“是”。   “你先去休息吧。”元荆放下碗,抬头望了一眼璀璨星辰。绣岭宫最宜观星,更难得今夜的星辰璀如银河。只可惜岳珈困倦了,不能与他同赏。   “那你呢?”   “难得来一趟绣岭宫,我去星辰汤沐浴。”正值春寒料峭时,泡温泉正合宜。   岳珈揉了揉酸涩的眼皮,她从昨日至今还未阖眼,现下对温泉与星空毫无兴趣,只想闷头好好睡一觉。   宫人领她去了寝殿,岳珈宽了外衣,倒头便睡下了。绣岭宫的被褥松软暖和,殿内燃了助眠的香料,周围又静谧无声,仿如栖在云中,舒服极了。   一觉醒来时天刚微明,天边仍能看见点点星光。   宫人听见响动,轻手轻脚进来等她吩咐。见岳珈坐在床上望着窗外,便问道:“星辰汤那边有个观星台,视野无遮,县主要不要去看一看,顺便也浸一浸温泉松快筋骨。”   睡饱了便有了兴致,但想起元荆也说去星辰汤,便问道:“太子呢?”   “大约仍在睡着。”   岳珈想了想,那已是两三个时辰前的事情了,元荆总不至于在水里泡一夜。   温泉中观星,这样的机会属实难得。岳珈下了床,穿好鞋袜与外衣,朝那宫人说道:“还劳姑娘引路。” 第68章 赌局   宫人给岳珈准备了干净的衣裳, 岳珈让她在外等着,自己捧着衣裳进了星辰汤,绕过嶙峋山石到了汤池入口。   池里白气氤氲, 池边围了一圈蜡烛照亮。岳珈蹲下身,伸手试了试水温,温度正好。甩干手上的水珠后拿木簪将乌发高高挽起, 解了衣裙,扶着石墙走进汤池里。   她扶着边沿走, 寻了个适宜观星的位置,贴着光滑的石壁浸下去, 水漫到下巴处。涌动的水轻柔拂着肌肤,身上筋骨慢慢舒开了。她仰头看星星, 天边已露了微白,星辰仍闪耀着与之争辉。   将逝的美景格外珍贵,连眨眼都觉舍不得。   啊嚏——   岸上忽有人打了个喷嚏,岳珈猛地头皮一麻,警觉地将手捂在身上:“谁在那里!”   “岳珈?”   元荆亦十分意外, 走近汤池,先是看见堆在地上的衣衫, 之后才看见被白气包裹着的桃红脸蛋。   岳珈认出了他的声音,又悔又羞:“你怎么还在?”   “方才在观星台那边睡着了。”原本台上是点了蜡烛的, 大约是被风吹熄了。   元荆在池边坐下,他身上只穿了单薄的吴绫汗衫, 风吹着有些发凉,便将腿伸进汤池里。岳珈以为他要下来, 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池底的石头早被温泉水浸得滑腻, 她脚下打了滑, 整个人摔进了水里,呛了好大一口。   到她重新站稳时才发现,自己贴在元荆身上,两个人间仅隔了件汗衫。   岳珈忙要推开他,元荆却拥得更紧。   “别动。”   岳珈浑身僵住,分明感觉到元荆身上比温泉水烫得多了。   “天亮了就放开。”他极力克制着,声音也变得黯哑。岳珈回头看他,娇唇轻轻碰着他的下巴。他报复似地低头咬住,用牙齿慢慢摩挲,一丝一丝地细细品尝。   云层渐遮不住旭日,金光铺在池水上,晶莹闪烁,如浮了满池明珠。   元荆如约送开了她,看着她慌乱地躲到一旁,紧紧捂着。   元荆笑了笑,不想在这里为难她,反正他们早晚要成夫妻。他先一步走出汤池,扔掉了湿透的汗衫,套好衣裳出去了。   岳珈仍在水里等了一会儿,确认他出了星辰汤才灰溜溜换好自己的衣裳。   头发湿透了,她拔了簪子,侧着身将发上的水拧了,又抖了抖,拿布擦了半干。   待她收拾妥当走出星辰汤时,并未见到元荆,只看见了方才动她过来的宫人。   想起这宫人等在门口,必定看见了元荆从里头出去,岳珈脸上又发了烫。   那宫人倒是平静,恭恭敬敬从她手上接过换下的衣物,告诉她太子已先回了长安,临行时嘱咐,要她们服侍县主用了早膳再备好马车她送回郡公府。   岳珈点点头,望向长安方向。元荆因她失约宝罗使臣,必定是要先回去向陛下和使臣解释的。他既不让自己跟去,想必她确实是帮不上忙的。   岳珈草草吃了几口馎饦便让宫人备车下山,回了长安后并没归家,而是先去了太子府。   马车到了太子府时却被几个金吾卫拦下,岳珈挑开帘子,太子府外竟有金吾卫把守。   “发生何事?”   “县主见谅,陛下命太子禁足府中,任何人不得探视,我等奉命而行。”   禁足?仅仅因为耽误了接待使臣便被禁足了吗?   等在门外的秋石见岳珈来了,焦急跑过来,朝岳珈见了礼,又让那金吾卫先回去,他自与岳珈解释。   “太子为何会被禁足?”   秋石满面愁容:“昨夜接风宴太子失约,陛下本就恼怒,今早又收到折子,说太子早在半年前就查得了人牙子拐卖幼童的事情。陛下盛怒,要太子在府中禁足,等大理寺彻查此事。”   原来这才是薛声的计划,从那日将证据交给她就已经开始布局了。   “太子请县主不必担心,他既是清白,大理寺自查不出什么。但是穆国公所图想必不只如此,还请县主入宫一趟,见一见侯贵妃。一则告诉贵妃太子无碍,二来托贵妃留心消息。”   秋石凑近半步,压低声音:“近来陛下龙体常有不适。”   岳珈骇然,难道薛声想要的是大数的江山吗?   她收拾心绪,颔首道:“我这就进宫,还请转告太子,多加保重。”   岳珈放下车帘,催促车夫快马赶往皇宫。   她以县主身份入后宫并无人拦她,但到了侯贵妃的仪芳殿却被拦住了。   “贵妃娘娘身子不适,不便见客,还请县主留步。”拦她的是个嬷嬷,肥硕的身躯挡住岳珈,态度十分倨傲。   “嬷嬷不去通报,便知娘娘不愿见我吗?”   “太医说了,娘娘要静养。”那嬷嬷甚不耐烦,“县主再不走,老奴便要喊禁卫军了。”   这分明是软禁。   岳珈张望着仪芳殿内,门窗紧闭,什么也看不见。   陛下就算恼了元荆,也不至于牵连多年相伴的侯贵妃。难道后宫也被薛声所掌控?可他如何能有这样的本事。   正发愁如何能进仪芳殿,瞥见角落一闪而过的身影十分眼熟,是宋漪的婢女问雅。   宋漪入宫后,问雅自是跟着她进宫伺候的。但宋漪与侯贵妃并没什么交情,她的婢女怎会来仪芳殿?   岳珈往问雅走的那个方向跟过去,问雅似乎是故意在给她引路,不时还回过头来看一看,确认她跟着自己。   问雅将她领到了春梅园,宋漪在院子里等她。   当年名动长安的第一才女,如今挽着妇人发髻,簪金戴银,富丽华贵,眉眼间却失了当年的傲气。   “坐吧。”宋漪懒懒剥着葡萄,并没正眼看岳珈。她不愿看,因为即使不看也知道她如今意气风发,不是当年卑微的小婢女了。   “为何引我来?”她与宋漪实在算不得有什么交情。   “如今后宫是德妃掌权,人家有个小皇子,又得陛下喜爱,早已经只手遮天了。”宋漪把葡萄分成两半,吃了半个,酸得皱眉,便把另一半丢了,拿帕子擦手。   早前岳珈见过德妃,看起来恭顺柔弱,实在不像个狼子野心的人。   见岳珈不信她,宋漪又道:“在这后宫里讨生活,谁不想母凭子贵戴一戴太后的宝冠。我若有个儿子,我也捧他当皇帝。只可惜皇帝不常来我的雀舞轩,不过我也不想他来,恶心。”   “慎言!”岳珈打断她,直怀疑宋漪是不是疯魔了。这样的话若传到陛下耳中,必定要受重罚。   宋漪却只是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又不会去告发我,我何须慎言。”皇宫之中个个都跟人精似的,一点点错处都可能会被别人拿去当垫脚石。反倒是岳珈这样又蠢又直的人,才能让她毫无顾忌地吐一吐心中的不快。   “听太极殿那边说,早上陛下被太子气着了,德妃入殿伺候,哄着陛下宠拟了遗诏,要传位给小皇子。”   “当真?”岳珈惊骇不已。小皇子年纪尚幼,如何承继江山,到时岂不是德妃垂帘听政。   薛声的谋划便是与德妃合谋捧立幼帝,把持朝政吗?   宋漪摇摇头:“真与不真我便不知了,早上皇帝又犯病了,歇在德妃那里,连近侍都被德妃扣了个偷盗的罪名赶出宫了,如今半点消息也探不出来。”   “你为何与我说这些?”   宋漪笑了笑,终于抬眼看她了:“比起当年与你的那点小恩小怨,我与德妃才是不共戴天,她若成了中宫之主,我必定生不如死。”她入宫的时候德妃还在月子里不能承恩,宋漪独得圣宠,两人的仇在那时便结下了。之后你来我往的,又积了不少仇怨。   岳珈看着她的眼睛,她虽笑着,却如堕入地狱的鬼魅,奋力挣扎着想求得一丝生机。   岳珈沉眸,如今侯贵妃被软禁,元荆亦被禁足,她孤军奋战,对手还是她曾经那般信任的薛声,哪有什么胜算。   岳珈垂头走出皇城,本想去太子府找秋石,却先在宫门口遇见了薛声。   “你在等我?”岳珈皱着眉,她的行动怕也早已在薛声的监视之中。   薛声再不是往昔嘻嘻笑笑的模样,面色阴郁,眸光冰冷,仿佛换了个人。   “我送你回去。”   薛声想扶她上马车,岳珈甩开他的手,厉色问他:“穆国公是想连我一起软禁吗?”   “我怎舍得?”他平静地抚平自己的袖子,望了一眼岳珈身后的皇城,“想必你都知道了。”   “你是不是疯了。”岳珈字字咬牙,她不明白为何薛声会疯狂至此。他若得逞,江山落于幼帝肩上,大数岌岌可危。他若败了,那便只剩一条死路。   “我只不过是,终于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从前他便想大展拳脚,一直被父亲阻拦,如今孑然一身,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他贴近岳珈,低声道:“我已与德妃议定,少帝登基,朝政由我辅佐。”   他的语气那般张狂,岳珈如今才知,自己其实从没认识过薛声。   “你不必担心,我不会伤害你们兄妹。”薛声继续道,“岳琛是个难得的将才,新帝必定仍会委以重任。”   “我们兄妹绝不与窃国之贼同流合污。”岳珈斩钉截铁。她不愿与薛声多言,绕过他打算坐马车回太子府去找元荆商量。   “那元荆呢?”薛声喊住她,又再走近,“谁也不知道陛下几时龙驭上宾,许是今日,许是明日。任元荆有三头六臂,困在府里也一样无法改变定局。”   岳珈回过头,气恨盯着他:“你想说什么?”   她的恨意到了薛声眼里却只化作一片温柔眸光,薛声咧开唇角,如往日那般笑着:“我开个赌局,咱们赌一把如何?”   “明日是个黄道吉日,我们成个亲。若是陛下不幸归天,我可以看在你的面子上放元荆一条生路。若是大理寺先还了元荆清白,我便与你和离,想必到时元荆也不介意再娶你。” 第69章 骗局   薛声只给了她一日的时间考虑。   岳珈最终没去太子府, 而是径直回了郡公府。   哥哥昨夜与宝罗国使臣对饮,回府后便昏睡到了午后,见了岳珈仍问她昨夜与太子为何都没赴宴。   岳珈将薛声诓她的事告诉了他, 也告诉了他阿史那氏的事。   岳琛默了许久,终只说了句“好在你没事”。他又岂不知在那般战火中一个弱女子是难以求生的,只是仍抱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罢了。   如今希望破灭, 也算是尘埃落定了。他欠阿史那氏的只能来世再还,今生但愿能护好岳珈。   岳珈靠在哥哥肩上, 不知该如何宽慰。岳琛拍了拍她的手背,让她不必担心, 又问她薛声为何要骗元荆出长安。   岳珈将今日见闻告诉了他,除了方才在宫门口遇见薛声的事。   岳琛面色骤变:“简直是胡闹!大数外患刚平, 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若是此时改立幼帝,外族必定觉得大数势弱,卷土重来!”   在薛声这样的贵公子眼中,打仗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句话罢了。   原先岳琛还觉得的薛声为人随和仗义, 甚至觉得岳珈若与他在一起也是不差,但如今, 岳琛恨不能当头给他一棍。   岳珈猛然被哥哥点醒,她现在要考虑的根本不是薛声能否放过元荆, 而是说什么也不能让薛声拥立幼帝。   “若真到了那一日,我便带上手下的兵拥太子杀入宫去。”岳琛虽不喜欢元荆, 但也承认只有元荆才能担得起社稷重任。   “我与哥哥一起杀进去。”岳珈豁然,她已知道该如何抉择。   岳珈亲笔写了一封信, 将德妃与薛声密立遗诏之事, 以及她和哥哥的决定写在信中, 嘱咐红藤将信亲手送到秋石手中。   是夜,天边仍是星斗满布。   岳珈辗转难眠,白天红藤将信送去太子府后,元荆并没回信,只让红藤带回“宽心”二字。   可她如何能宽心呢,若是陛下今夜便……   吱呀一声动传来,窗户莫名打开了。冷风灌进屋里,吹得床帏纷乱。   岳珈起身,套了衣裳光着脚走到窗边,却见窗边小木桌上多了一根簪子,是之前被薛声拿走的岫岩玉珍珠簪。   岳珈心中一喜,探出窗外张望,却并未见到元荆。   他大约已经走了吧,毕竟陛下降旨要他禁足,私自出府若被发现了徒生事端。   岳珈关上窗,把簪子收好后便躺回床上了。   仍是思绪繁乱,只能闭上眼养养精神。迷迷糊糊只见感觉被子被掀开了,未及反应已被一支孔武有力的胳膊环住了腰。   “睡不着?”元荆贴在她耳边,热气钻进她耳里,原本仅有的一丝丝睡意也被他吹没了。   岳珈拿手肘推开他,却仍躺在床上,与他枕着同一个枕头,质问道:“太子这轻浮毛病竟是没改过。”   “只对你如此罢了。”元荆凑近,鼻尖与她轻碰,“想你,睡不着。”   “你有那么多事情可想,想我做什么?”她方才烦恼的一直是遗诏的事情,以为元荆也是如此。   “那些事情,不值一提。”元荆胸有成竹。   岳珈闻言,胳膊撑起身子,问道:“你有破局之法?”   元荆轻刮她的鼻尖:“你以为改朝换代真像戏文里写的那么简单吗?一纸遗诏便能让天下臣民效忠?”   岳珈明白了却又不太明白,若是遗诏无用,薛声与德妃为何费那么大力气去做。   趁她专心思索时,元荆抽走她支撑的胳膊,顺势将她困在身下,肆无忌惮地落下狂风骤雨。   岳珈嗯嗯哼哼地捶打他后背,却并没用多大力气,元荆反觉鼓舞似的越发猖狂,憋得她满面通红喘不上气才肯放过。   岳珈推开他,大口大口呼吸,心口起起伏伏。元荆轻柔摩挲她的脖颈,呼吸声越来越重。   岳珈红着脸,看着他发烫的眼,他通红的唇,滚动的喉结……   烛台上一对红烛,焰火在忽起忽歇的风中不时交错,蜡液淌下,洇在一处。   “你可知,当我得知父皇改立遗诏,第一反应是欢喜。”元荆把玩着她的一缕发丝,“代理朝政多年,早不稀罕什么继承大统了。如今四海升平,我也不算愧对黎民。若真有人能把这担子挑过去,我倒乐得清闲。到时便能与你天南地北四处走一走,好好看一看守了多年的江山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岳珈也取了他的一缕头发,与自己的打成个结,她知道元荆的设想也只能是想想罢了。但即便只是想想,心里也是甜丝丝的。   趁着天色未明,元荆潜回府中,宽了外衣鞋袜,只当从未出过房门。   岳珈踏踏实实睡到了日上三竿,红藤禀说穆国公府来了人,说是替穆国公来问她答复的。   岳珈早已有了答案,但若只这么托人给他答复,也不知他会否又再做出什么过激之事。   想来想去,岳珈带上梅花匕首亲自去了穆国公府。   今晨还是春光明媚,出门时却已飘了雪,柳絮一般纷纷扬扬的,铺了一路洁白。   薛声今日并未出府,一直在清上阁中等她的消息。   小炭炉里热着酒,他自斟自饮着,不时望一望自家府门。   门童领岳珈进来时,薛声垂下了眼帘,心中希望骤然灭了。若她答应了,便无需来见他了。   岳珈登上了清上阁第三层,这楼四面无墙,仅有及腰的阑干围着。风雪从四面飘进来,被炉火烘化,融进地毯里,没留下半点痕迹。   “你昨日……”   “喝一杯吧。”薛声打断了她,“暖暖身。”   岳珈在他对面坐下,却并没去碰酒杯。薛声自嘲一笑,她对他已没了半点信任,连一杯酒也不肯喝了。   薛声仰面饮尽杯中物,又将岳珈那杯也喝了。放下酒杯,满布血丝的眼望着岳珈:“你不是很在意他的安危吗?”   “是安是危,我都会陪着他。”哪怕最后是个败局,她也愿与他共赴黄泉。   薛声笑了笑,嘴里呢喃着重复了一遍岳珈那句“陪着他”,唇边的笑越来越苦。   “收手吧。”   薛声摇了摇头:“没退路了。”   谋朝篡位,岂是一句收手就能全身而退的。   他忽然仰面大笑起来,眼角却躺了泪,沿着下颌流向心口。   “其实,根本没有遗诏。”薛声拎起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岳珈惊愕,他醉了吗?可他分明酒量很好。   或是他又在编谎骗她?   “皇帝病了,却没傻,怎么可能立一个路都走不稳的孩子当皇帝。”薛声站了起来,边喝边笑,边笑边说,“人就是这样,大张旗鼓说的话没人信,当作秘闻传的反倒个个深信不疑。”   岳珈静心一想,遗诏之说的确破绽百出,皇帝怎么可能因一点怒气就拿社稷安危当儿戏。   “德妃也被我骗了,她不识字,我说那是遗诏,她就信了。”薛声越笑越狂,仿佛入了魔。   岳珈大惑不解,元荆继位是民心所向,若连遗诏都没有,他凭什么去捧立新帝?   酒壶喝空了,薛声晃了两下扔出楼外去,过了一会儿才听见酒壶落地的声音。   “位极人臣,听着风光罢了,我父亲是什么下场你不也清楚吗?”提起老国公,薛声的笑终于停下了。父亲的死让他看清了所谓的权势谋算有多么可笑,他们的生死不过是龙椅上那人的一句话罢了。   他摇着头,目光呆滞黯淡:“这世间,除了你,我什么都不想要了。”他已是孤身一人,唯一执念,不过是将那个曾在他无助时陪伴着的人永远留在身边。不惜一切。   他知道岳珈已对元荆动了情,唯一能让她嫁给自己的办法,就是把元荆的性命当作赌筹。   所谓遗诏,所谓赌局,不过是他编下的骗局罢了。   “我骗了所有人,其实只是为了骗你。”薛声步步后退,越来越近阑干。   他终究还是输了。   岳珈发觉不妙,忙要去拦他。   薛声摇着头,唇角带着一丝笑,最后看了一眼他心心念念的人,继而闭上了眼,朝后仰去。   殷红鲜血漫开,缓缓在满地白雪中铺出奇异形状。岳珈瘫坐在清上阁中,摸着他方才靠过的阑干,望着空荡荡的楼阁,也痴傻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便哭了。   这一切恍若一场无稽的梦,可它为何醒不过来呢。   那一日,岳珈着了寒,高烧不退,一连昏睡了好几日。   夜里隐约知道有人来看望她,但脑子昏昏沉沉的,也说不出话来,只靠在他的怀里迷迷糊糊睡下。   直到夏日来临,长安不下雪了,她的病才终于痊愈。   棣华院的垂丝海棠开了,红藤陪她坐在秋千上吹风,告诉她近来长安发生的事情,只挑顺心的说。   岳珈知道她话有隐瞒,觉得没劲,便让她去忙别的不必陪着。   四下无风,海棠花枝徒然晃动,一支箭从屋顶飞来,穿过细细密密的海棠花落在土壤里。   岳珈知道是元荆所为,淡然起身,拔起了那支箭。   箭上绑了一张羊皮纸,岳珈解下来,摊在地上看,是大数舆图。   图上用朱笔画了红线,自长安而起,蜿蜒南下,直至泉州。   元荆已从屋顶下来了,走到她身边蹲下来与她解释:“咱们先去襄州,然后沿淮南道去扬州,到了扬州后便可乘船去泉州。”   “咱们?”   “你不是想去南边看海。”她说的话他全都记得,元荆道,“近这两年长安空出许多官职,父皇想从各地选拔贤能之臣入长安任职。我已请了旨意,南下选贤。”   这分明是假公济私。   “那长安怎么办?”岳珈自然也想出去走走,可他毕竟是一国储君,怎可说走就走。   “长安自然还是长安。”元荆扶她站起来,坐回秋千上,轻缓推动秋千,“父皇的病情已有好转,不需我代理朝政了。何况如今内忧外患皆除,选贤任能才是第一要务。”   元荆细细与她讲解这一路的风光,岳珈一边听着一边在脑海里描画,眼里终于有了欢喜。   “不过出行之前有件事情得先处理了。”元荆迈过秋千,岳珈给他腾了半边座位。他坐在岳珈身边,双手握着藤绳顺势也揽住了她的肩。   “何事?”岳珈侧过头问他。   “自然是你我的亲事,太子携未来太子妃出巡,这才名正言顺。”元荆眼里满是笑意,虽还不能成婚,但亲事可以先定下,如此便不会有人再痴心觊觎了,“圣旨已经在路上了。”   作者有话说:   全文完结,感谢追文。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hu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