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新奇书网(www.xxqishu.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长安少年游》明月倾   作者:明月倾   文案:   没落侯府小少爷进宫当伴读的故事。   会有虐。   会有少年心气被折辱,也会有一腔热血付东流,最后结局多半是好的。   腹黑攻,小侯爷受。   -   没有替身梗,不是白月光,大家别纠结了   这文风算是一个尝试。   第一篇文,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每晚八点更新。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 虐恋情深 近水楼台   搜索关键字:主角:言君玉,萧景衍,萧栩┃配角:谌文,敖霁┃其它:腹黑,少年   一句话简介:没落小侯爷进宫当伴读的故事   立意:少年成长的故事 第1章 祸起却说这言小侯爷所在的言侯府   暮春三月,京城春光正好。   大周朝以武立国,前朝末年,群雄逐鹿,周朝□□原是起义的青城军中的一名年轻将领,因为战无不胜,被青城王看中,把自己的义女嫁给了他,后来又几经战事,最终得了天下。所以举国上下都对骑射很是热衷,京中的王侯子弟更不例外,常年在京城外的乐游原上打马射箭,闹个不停。   这季节正是看花的季节,京城地处北方,桃花开得原就晚些,这时候正是盛时,深粉淡白,云蒸霞蔚,把整个乐游原开得如同人间仙境一般,京中的小姐们,也都在这时候出门赏花。深宅大门,就抬着软轿,寻常人家的女儿,也就只戴个纱帽,人比花娇,引得这京中的轻狂纨绔们如同狂蜂浪蝶一般。   却说有一家纨绔,叫做冯小衙内,祖父原是京中的一个小官儿,到他父亲这辈,在户部做了个五品官儿,反而发达了起来,连带着这个冯小衙内也嚣张起来了,身边聚集了一帮纨绔,专在桃林入口处拦人,看见长相娇美的姑娘,就调戏一番。   若是寻常也就算了,今天偏偏拦住了一个捕快家的小姐,那小姐也是个烈性的,当即破口大骂,骂得他们狗血淋头,他们几个被骂得盖不住脸的,原本不过当众调戏,眼看着就要变成强抢民女,几个人一拥而上,想要把那小姐绑回去,可怜那小姐连个仆人也没有,只有个随身的丫鬟,小姐虽然有点功夫,倒还要顾着她,放不开手脚来打,被抓个破绽,几个人一拥而上,将她制住了。   “□□!天子脚下,这些畜生当众行凶,没有一点王法的吗?”那小姐见路人都纷纷躲避,几乎呕出血来,带着哭音道:“只求老天开眼,雷打了这些畜生……”   她话音未落,只见一道光闪过,却不是什么天雷,而是一颗圆圆的白石子,直接打在那为首的冯小衙内眼睛上,当即见了血,那冯小衙内抱着头在地上打起滚来。   石子又接二连三飞来,一发比一发精准,不多时,这几个纨绔全倒了一地,只见一个穿着红袍的小少年,约莫十四五岁,从桃花树后跳了出来。   “哈哈哈,真不经打。”他打了人,还要嘲笑他们:“我还以为你们多厉害呢,原来行侠仗义这么容易啊。”   他长得极漂亮,皮肤白净,尤其是一双眼睛,亮得如同星辰一般,笑起来却弯弯的,手上拿着个弹弓,笑嘻嘻的。也是胆大,还凑近去看他们瞎了没有。   “谁人这么大胆,有种就报上姓名来。”冯小衙内忍痛道。   “公子……”小姐刚要劝阻,就听见那红袍少年笑嘻嘻地道:“那就告诉你们吧。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是言侯府的小侯爷,言君玉。”   小姐心下稍安,只道是个王侯公子,不怕冯小衙内报复了。   她却不知道,其实这京中的王侯,也分很多种,有的是世袭罔替的,有的原是开国时立下功劳,但是子孙一代代传下来,就越传越小的,这种算是败落了的,也就比普通官员稍强些,除却一点田地收租,是毫无进益的。   这都是后话了,当下言小侯爷放出这等豪言后,只见一个仆役模样的人忽然匆匆跑了过来,一把拉住他道:“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跑到这来了。老夫人正满城找你呢,有急事,你快同我回去吧。”   却说这言小侯爷所在的言侯府,原本是京中众多侯府之一,言侯府的封号原是叫“镇北侯”,只是这京中本来“镇南”“平远”“定波”之类的王侯府名号就多,普通人哪记得了这么多,传来传去,就传讹了,干脆以姓氏相称,之叫做言侯府。   话说这言侯府,原本应该叫镇北侯府,镇北侯原是跟着太宗皇帝打天下的武将之一,封了侯,子孙袭了五代,偏偏大周朝以文治天下,以科举取士,这可要了镇北侯的老命了,镇北侯一字不识,他的子孙也好不到哪去,先两代,还阔气些,请了名师在家教书,偏偏就是读不进去,一个进士也考不到,只能仍旧去边关守城。如今传到第五代上,已经彻底败落了,人丁也凋零了,如今就剩祖孙二人,由言老夫人守着个小孙子,就是言小侯爷,祖孙俩靠着几百亩田产过日子。 第2章 溺爱我才不要进宫   这言侯府虽然败落了,宅子却是大的,因为是在镇北侯手上建的,足足有二十多亩地,骑马都要跑几个来回,里面的花园无人打理的,都荒了大半,言小侯爷自小在府里长大,带着几个小厮,整天四处闲逛,爬树捉鸟,骑马射箭,兴致来了,还分作两班,打起仗来,就这样无忧无虑长到了十五岁。他父母早逝,无人教养,言老夫人又是个年迈祖母,一味溺爱他,倒把他惯得无法无天起来,一点规矩不懂。不然也不会在桃花林里闯下大祸。   这都是后话了,却说言小侯爷被仆人叫回家去,已经是正午时分了,他倒不怕,骑着马进了宅子,仍穿着那身红袍,风一样卷了过去,言老夫人正在和人说话,见了他,骂了两句“整天不着家,又去哪里野去了?”   言君玉笑眯眯的,也不怕她,行了礼,只往言老夫人坐的榻上一倒,靠在她怀里,嚷道:“饿死我了,外面有卖炊饼的,鸣鹿不肯买给我吃。”   “正是呢。”言老夫人正色道:“外面的东西脏,如何吃得。鸣鹿这孩子懂事,知道管着你。”   鸣鹿是跟着言小侯爷的小厮的名字,言君玉的性子和他父祖辈是一样的,读书读不进去,十五岁了,还只念了小半本诗经,只会一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给自己小厮起个名字叫鸣鹿,言老夫人也是个不懂文墨的,还以为他多有文采呢。   言老夫人对这孙子却是溺爱的,见他叫饿,连忙让人摆午饭,笑着对客人道:“这小子一点规矩没有,叫嬷嬷见笑了。”   原来这客人是个宫里放出来的老嬷嬷,如今就在附近街巷里赁了处房子住着,叫做李嬷嬷,常做些针线卖,言小侯爷小时候也得她照顾过。   “哪里呢,小侯爷如今是越长越漂亮了,倒像他父亲当年的模样。”李嬷嬷笑道。   说话间,饭也摆了上来,不过是几碗鸡鸭之类的罢了,言君玉饿极了,连忙吃起来,吃得额头上冒出汗来。原来这世上的老年人,是最喜欢看小孩子吃饭的,李嬷嬷见了,也是一团慈爱,上去替他擦了擦汗,道:“老身多嘴一句,小侯爷年纪也不小了,也该谋个出路才是。先前我听我家那老不死的说,宫里如今正为皇子选伴读呢,选的都是官宦王侯子弟,怎么不见小侯爷的名字在名单上呢?”   这世上的人,多半是攀高踩低的,皇子伴读是何等珍贵的机会,攀龙附凤,以后等皇子放出宫来建了王府,就是最亲近的近臣。虽然按宫中旧例,是只有王侯官宦子弟才有缘入选的,但是这宫里的太监贪财,看有些王侯府已经败落了,子孙沦落,就偷偷划了他们名字,把名额空出来,卖给那些新上来的高官子弟。言侯府几代败落,在宫里早没了人脉,又只剩一老一小,所以早被太监换掉了名额。   言老夫人也是大家出身,怎么不懂这道理,她娘家也是边关将领,将门虎女,性格最是刚直不阿的,所以也只把些传奇故事来讲给言小侯爷听,至于如何狗苟蝇营一概不教,听了李嬷嬷这话,骂道:“宫里的人,都是贪财的,咱们家没有银子递上去,这好事哪轮得到我们呢?我也不跟那些脏东西打交道。”   李嬷嬷原是和个老太监结了对食的,那老太监也姓李,还有些门路,不然也打听不到这消息。她心下叹息,又见言小侯爷听了这话,半懂不懂地看着她们,嘴里还塞得鼓鼓的,看起来懵懂又可怜,不由得劝道:“话虽如此,老身多嘴两句。老夫人不看小侯爷,也该为言侯府打算,统共剩这一根血脉,也没个兄弟,不趁早谋个出身,以后……”   她话说一半,言老夫人还没说话,言君玉先会过意来,他没有父母教导,只把他祖母教的那些“精忠说岳”“杨家将故事”当做正理,当即认真道:“我才不要进宫,等我练好功夫,我就去边疆投军,挣军功,给我祖母弄个诰命夫人来当!”   李嬷嬷笑起来。   “这可是孩子话了,军功可是好赚的?那可是九死一生,多少王侯公子都送在了战场上,远的不说,就是你父亲……”   她想到言老夫人还在,连忙住了口,好在言老夫人并无生气,仍是淡淡的,叫丫鬟:“海棠,把那碗腊鱼挪到他面前。”   李嬷嬷只当她没听进去,她原是老于世故的,不该再劝的,忍不住道:“老夫人,我再多嘴一句,宫里那些东西,好事轮不到咱们言侯府,万一要有什么坏事,要选王侯去戍边,他们可第一个想到咱们了。”   言老夫人神色微动,似乎被说中了软肋。   言小侯爷的父亲,当初就是这样被选中戍边的,也立了不少军功,还得了个“小骠骑”的外号,谁知道后来竟战死在了狼居胥山下,连尸骨也没运回来。言夫人伤心欲绝,不两年也去了,只剩个言小侯爷,好不容易拉扯大了。   “你说,”言老夫人似乎有点迟疑:“要送多少,才能把名额补回来?”   李嬷嬷喜笑颜开。   “您老想通了就好,我这就叫我家那老不死的去打听,保管便宜,替您老省钱。” 第3章 太监离别   转眼又过了四五天,言老夫人变卖了一处田产,又当了些首饰,总算凑够了八百两银子,又亏得李嬷嬷上下疏通,偏偏今年这伴读名额贵得很,一个竟然要上千两银子,有价无市,正在担忧之际,只听说宫里有位有权有势的公公,在递钱的名单里见到了言君玉的名字,只说是熟人,竟然破格把他选了上去,不由得言侯府喜出望外起来。   转眼到了三月初九,正是进宫的日子,这天,言君玉不到卯时就被叫了起来,穿了新衣服,去言老夫人那里磕了头,吃了早饭,宫里接人的马车就来了,言老夫人直把他送到门口,依依不舍。   “……在宫里可千万小心,别乱逛乱吃东西,千万别和人打架,要是倒春寒,叫鸣鹿照看你穿衣服,遇到不晓事的人,躲开就是,别死犟着,宫里的人可不会心软……”言老夫人拄着拐杖,嘱咐个不停。   言君玉只觉得她这些话跟平素教的“行侠仗义”全然不同,但是见老祖母伤心,只能点头答应。   几个跟他的小厮,他最喜欢的原是一个叫“阿孺”的,因为阿孺玩骑马打仗的游戏最厉害,但是进宫只能带一个小厮,言老夫人非让他带鸣鹿去,他也只能算了。   眼看着时间都要过了,言老夫人还嘱咐个不停,宫里来的太监可不耐烦了,催促了几句,把个言小侯爷哄上了车,熹微晨光中,马车朝着皇宫飞奔而去。   言良玉本来是不觉得伤心的,但是趴在马车窗口,看着身后的侯府越变越小,还能隐约看见言老夫人和小厮们站在门口,不由得有点心酸起来。他性格向来洒脱豁达,这还是第一次体会到离别的伤感。   马车在京城主道上飞驰着,很快绕到朱雀道上,只见整条道上灯火通明,一家家府邸门口都停着无数车马,衣着华贵的仆佣们进进出出,把东西往车上搬。   “这是什么?”他由不得好奇问道。   “小侯爷还不知道吧,”车里太监尖声道:“今天是伴读入宫的日子,这条街就是大名鼎鼎的朱雀街,街上都是高官贵胄,都是由自己家的车送进宫里的,也就小侯爷你家,还要宫里来接。偏偏又住得远……”   他这话说得尖刻,其实宫里来接才是规矩,但是这些高官子弟都是车马轻裘惯了的,还嫌宫里的马车不够华丽方便,都是自己家几辆车送进去的,所以久而久之,宫里的马车反而成了摆设了。   他这话一说,鸣鹿连忙掏出一小锭银子,递给他道:“劳烦公公了,一点辛苦费,公公留着喝茶吧。”   俗话说得好,太监见了银子,就如同蚊子见了血。顿时这太监脸上就露出笑容来,亲亲热热地道:“小侯爷破费了,咱家也知道,小侯爷在宫里也是有后台的,不然二祖宗也不会特意把小侯爷的履历放在第一个了。”   这太监只管啰啰嗦嗦说个不停,鸣鹿偷眼看了一眼自家主子,发现他脸上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连忙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道:“爷,你看,这又是哪家?养的好马……” 第4章 得罪只见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   此刻马车正经过一家府邸,门楼异常阔大,明晃晃灯笼照得亮如白昼,门上匾额,金字辉煌,写着“雍府”两个大字,显然也是有公子入宫伴读的,光是箱笼就装了几车,最漂亮的是一匹枣红马,身长丈余,高大挺拔,浑身皮毛闪闪发亮,又强壮又潇洒。   言良玉探出头去看,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这家的小主人却不如马漂亮,大概是溺爱惯了,胖乎乎的,穿着绸缎,正在仆人帮助下往马背上爬,爬了两下没爬上,正生气呢,只见一辆灰扑扑马车过来,里面探出个少年的头来,叫了一声“好”,以为他在嘲笑自己呢,气得大怒道:“哪里来的混蛋小子。”   雍府的马车把路都堵了,驾车的小太监原是放慢速度经过的,所以言良玉就把他这句话听了个满的,他也其实心地良善,脾气不坏,也不生气,笑道:“我又没说你,我夸你的马呢!”   那小公子会过意来,闹了个大红脸,恼羞成怒道:“那也不准夸,这是我的马,不准你叫好!”   言良玉碰了一鼻子灰,悻悻道:“没意思,真小气。”竟然又缩回去了。   雍嘉年被他气得直跳脚,恨不能追上去打他一顿,还好仆人眼尖,劝道“这人应该也是进宫做伴读的,少爷进了宫再收拾他也不迟”。   雍嘉年原是当朝丞相雍瀚海的幼子,上面还有个哥哥,现做着太子伴读,本来对入宫这事满腹牢骚,磨磨蹭蹭,结果被言良玉这几句话一激,也不拖延了,一心要马上进宫去报仇,仆人见了,都在心里念佛。   却说这言良玉,惹了事自己还不知道,舒舒服服进了宫,大周朝的惯例,未成年皇子都是放在生母膝下教养,免得像前朝一样母子分离,所以难免骄纵些,都卯时了,皇子们还没起床,他们这些待选的伴读就都放在皇子平时看书的慎思殿里,等着皇子过来。   言良玉算是来得早的,殿里只有两个少年,和他年纪相仿,看起来家境也都不甚富贵,但又有不同,如那太监所言,言良玉原是被人“提携”的,破格选了上去。这两个少年,却是实打实读书读得好,好到一定程度,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太监们实在瞒不住了,只能把他们的名字留着,所以才被选上来的。   又是败落的王侯子弟,又天资聪颖,可想而知,家里是寄托了多大的期望的。所以这两个少年,都老实得跟木头人似的,十分拘谨,一句话不肯多说。言良玉这样热情的性格,也只问出他们俩的名字,一个叫做“谭思远”,一个叫做“谌文”,就再也问不出什么了。   言良玉原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对着两个木头般的同龄人,只觉得无趣,看这慎思殿虽然金碧辉煌,繁华无比,也没什么好玩的,等得无聊,在殿里转了两圈,又记着祖母的话,不敢出去逛,只能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头人来,拿刀削着玩。   他爱听传奇故事,最喜欢隋唐,可惜零花钱少,所以迟迟买不起心意阁那一套隋唐十八将的泥人,干脆自己雕,如今正雕秦琼,已经雕出个模子来了。   他埋头雕木头人,聚精会神,无暇顾及周围,连殿里人越来越多也没发现,伴读们都陆陆续续到了,那雍嘉年正满殿找他呢,谁想到他正在角落里雕木头,周围的人虽看见他,也只觉得他一身红袍太乡气,偷偷笑他,谁管他。   雕了一会儿,又进来个白胡子老头,点了名字,把每个人该跟哪个皇子都分配好了,言良玉听见自己跟的好像是“七皇子”,后面讲的那些道理,什么“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他根本听不懂,干脆埋头雕木头。   正雕到秦琼的双锏时,只听到旁边有人冷冷道:“你在干什么!”   他吓了一跳,险些割到手,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穿着一身漂亮的紫色锦袍,长得很俊美,神色阴骘地看着自己,他后面还跟着几个随从,旁边胖乎乎的那个,不是雍府前那个爬不上马的小胖子又是谁。 第5章 皇子海棠结果子关你什么事   “我,我在雕秦琼。”他还没回过神来,懵懂地想把木头人递给这少年:“你要看吗?”   那少年眉头一皱,早有身后随从直接伸手打落他的木头人:“大胆!手持利器面对七皇子,还不跪下。”   “七皇子?”言良玉反应过来:“你是七皇子,那我就是你的伴读了。”   那个是七皇子的紫袍少年仍然是一副阴郁的表情。   “段长福疯了,给我找来这么蠢的伴读。”他一副嫌弃的样子,把言良玉打量了一番,转身就走了。言良玉见其他人都跟上了,也默默地把木头人收起来,跟了上去。   雍嘉年见他被骂,高兴得很,朝他做了个鬼脸。   其实言良玉非但不蠢,其实还挺机灵的,长得也好看,他像他母亲,皮肤白净,就算天天到处跑也晒不黑,五官也漂亮,笑起来眼弯弯的,脾气也好,天真正直,很少有人会真心讨厌他。言老夫人怕他受欺负,特意给他做了身新袍子,大红色的圆领袍,虽然俗了点,看起来是很乖的。   但他倒霉就倒霉在,偏偏分到了七皇子的宫里。大周皇姓是姓萧,七皇子名叫萧栩,生母早逝,自幼放在皇后宫里教养的,皇帝宠爱,皇后也是一味疼爱,反而把他惯得性格十分乖戾,毫无同理心,眼里除了自己亲近的人外,把别人一概不当人看,连一些不受宠的皇子他也看不惯,动辄叫人滚开。   其实按言君玉的功课,是万万选不上当皇子伴读的——看正经选上的那几个就知道,都是天资勤奋缺一不可的,言老夫人的八百两银子也不过杯水车薪,真正导致他被选上的,是一个人。   这就要从言君玉那天在桃花林打的纨绔子弟说起了,他打的那个冯小衙内的父亲,就是户部侍郎冯佑,背后的靠山,是宫里的一位公公,就是小太监说的“二祖宗”,七皇子骂的“段长福”,冯佑认了段公公做干爹,冯小衙内被他打了后,回家哭哭啼啼把事情说了,冯佑连忙进宫告诉了干爹,又送了几千两银子,段长福原本就是个贪财的,又睚眦必报,顿时把言君玉这名字记住了,正好选伴读,看见了这名字,就把他分到了七皇子名下。   七皇子脾气古怪,又刻薄寡恩,去年就有个小伴读因为不听话,被七皇子一脚踹断了肋骨,皇帝宠爱他,也不过罚他闭门思过三天罢了。空出这个名额,就给言君玉补上了。   段长福是想借七皇子的手,让言君玉吃点苦头,再找个机会好好算计他,把这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言小侯爷教训一顿。   果然,言君玉一见七皇子,就被骂了一顿,又有雍嘉年在旁边煽风点火——雍嘉年是常进宫玩耍的,又有个姑姑在宫里当着贵妃,和七皇子有交情在,两相夹击下,七皇子对这愣头愣脑的小伴读第一印象就差得不行。   言君玉却不知道这其中厉害,他对于伴读的想法,大概还停留在三国演义里主公和武将的关系,一心要让七皇子知道他多会玩打仗游戏,以后把他派到边疆去,建功立业。   他并不知道,宫中如今已有太子,其余皇子,不过是当作富贵闲人培养罢了,伴读与其说是家臣,不如说是玩伴,最要紧是听话乖巧,知情识趣,他却对这些一概不懂。   七皇子住在皇后的长春宫中,自有一个小院子,他也分到一个小间,这宫里精致是精致,地方却太小了点,院子里的海棠已经开残了,这天他起了个大早,吃完饭,好奇地站在树下打量海棠花。   “你在看什么?”冷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   “我看海棠结果子没有。”他十分老实地回答道,回过头来,看见七皇子正带着四五个随从,瞪着他。   “海棠结果子关你什么事。”七皇子又骂他:“蠢东西,还不跟上。” 第6章 萧栩呆头呆脑,一脸蠢相   七皇子萧栩,很讨厌自己的新伴读。   他从小被人捧着,整个皇宫,他看得上眼的人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其余的人,在他面前都跟奴才差不多,就算是雍嘉年这种在自己家里是宝贝少爷的家伙,到了他面前,也得陪着小心,他最习惯的事,就是带着一堆人,在宫里招摇过市。   偏偏来了个叫言君玉的家伙,呆头呆脑,一脸蠢相,这还罢了,萧栩最讨厌的,是他身上那股态度。说不清道不明,偏偏跟别人都不同的态度。   比如挨骂这件事,寻常人被骂多了就怕了,就战战兢兢的。言君玉被骂了几次后,却不是怕,他只是从此就不太说话了,闷闷的,萧栩偶然扫到一眼,发现他又盯着海棠果子看,再问他,他就说“没什么”了,让萧栩想骂都不知道如何下口。   再比如受罚这件事,萧栩看他不顺眼,就罚他不准吃饭,他真就不吃,也不求饶,默默地过了饭点,自己不知道从哪弄了个干巴巴的馒头,吃完了,显然是没吃饱的。但是萧栩下次罚他不准吃饭,他还是那样子,也不知道怕,也不求饶。   罚他面壁,罚他抄书,让他一个人站在墙角,他站完了,仍然做他的事,该找东西吃就找东西吃,雍嘉年带着人孤立他,不和他玩,他就自己在院子的角落里掏蟋蟀玩,翻开石板,找那些避光的小虫子,他还自己有一个小弹弓,站在墙边打靶子,一个人玩得自得其乐。   萧栩看得心头火起,抓过他的弹弓,踩得稀烂。   言君玉第一次露出生气的表情来,就是这次了。他那张蠢得要死的脸,登时涨得通红,阳光一照,脸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从白净的皮肤下透出血色来,萧栩几乎可以看清他额角的血管,他瞪着萧栩,眼睛滚圆,跟笑起来眼弯弯的样子一点也不一样了。   “干什么!”雍嘉年狐假虎威:“你还想打皇子不成!我告诉你,你敢对皇子无礼,是要抄家的!”   言君玉咬着牙,把牙关咬得紧紧的,有一瞬间,萧栩几乎以为他要哭了,但是他没有,他只是忽然狠狠地掉过头去,不理他们了。   萧栩本能地觉得有点不舒服,但他过去的十五年过得太舒服了,他无法分辨自己是为什么不舒服,所以本能地怪在了言君玉身上。   “站住!”萧栩叫他名字:“不准走,你是我的伴读,去给我把弓箭拿来!”   他是想让言君玉嫉妒的,他有很多把好的弓箭,都是皇帝赏赐的,又漂亮又好用,雍嘉年说过,这样的弓箭在宫外面都是有价无市的,哪一把都比言君玉那把破弹弓要好。   有一瞬间,他脑中甚至闪过一个想法,如果言君玉求他的话,他可以把这些弓箭赏给言君玉一把,只要言君玉承认,自己的东西比他的破弹弓好多了。   但是言君玉没有求他,他只是默默地把弓箭拿给了他,就走开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发现言君玉在收集树叉,宫里的树是不能动的,他只能趁修剪的时候在剪下来的树枝里找,很多次萧栩看见他很开心地捡起一根树叉,仔细看看,又失望地放下来。   如果让雍嘉年知道的话,一定会笑他,给他起个新的外号——他们现在已经给言君玉起了很多外号了,包括“破落户”“榆木脑袋”,要是他们知道他在捡树枝,一定会叫他小乞丐。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萧栩竟然没有拿这件事来嘲笑他。 第7章 不满他对言君玉的态度越来越不耐烦……   言君玉的弹弓在五天后才做成,皇后宫里的小叶紫檀盆景忽然枯死了,太监抬出去扔的时候,被他发现了,他喜出望外地弄到了一个小树叉,做了个歪歪扭扭的弹弓,常常别在腰带后面。   真是蠢相。   萧栩嫌弃地想道。   他仍然很讨厌言君玉,因为他发现言君玉这个人的讨厌之处就在于,他压根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他大概把伴读当成了一件差事来做,萧栩吩咐他做什么,他就做,做完了,就自顾自过他自己的日子了,他似乎天生有这种天赋,不管别人怎么孤立他,打压他,他都能找到自己的事做。   他连掏墙缝都能掏得怡然自得,有次萧栩发现他在罚站的时候,耐心地数墙上的蚂蚁,他不知道从哪弄来一些馒头屑,摆成一排,看着蚂蚁们把它们搬回窝去。   他清楚地知道院子里哪个地方有蚂蚁窝,哪里有燕子窝,哪棵树的海棠果结得多,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跟他玩,他仍然过得很开心。   萧栩就讨厌他这份开心。   他越来越讨厌言君玉和自己说话时脸上的神情,那是一副全然应付的神情,不管自己说什么,他就只准备做完了去玩他自己的,萧栩压根不记得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了。不管萧栩怎么罚他,骂他,甚至推他,他都不会像第一次见面那样,一脸茫然地专心看着自己了。   那时候的言君玉,虽然蠢相,但是眼睛是看着自己的,他是能跟着自己的表情做出反应的,他甚至还问自己要不要玩他的木头人。   现在他总是一派冷漠。   萧栩心里的不满积压得越来越多,导致他对言君玉的态度越来越不耐烦,现在雍嘉年他们早就不讨厌言君玉了,他们只是不和他玩而已。反而是萧栩,对言君玉越来越不粗暴,以至于雍嘉年有时候都要劝一下他了。   这天早起,要去上学,萧栩去给皇后请安,五月到了,皇后宫里已经摆了冰鉴了,宫女从里面端出梅子汤来给他喝,里面不过是一堆碎冰块罢了,言君玉这傻子,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好奇地看着冰鉴,他的眼睛一认真起来,就是乌溜溜的,亮得像星星。   偏偏每次看着自己的时候,就像颗死珠子。   萧栩心头火起,拿起勺子,就朝他砸了过去。   别说他,皇后也吓了一跳,那勺子在言君玉额头上弹了一下,他捂住额头,不满地看着自己。   “怎么发这么大脾气?”皇后正色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就算要打人,让下人动手就行了。”   “我看见这蠢东西就烦!”萧栩冷冷道。   “那就换个伴读嘛,也不至于生这么大气。我看你舅舅家的小儿子就很好……”   萧栩的脸色沉下来。   “我不换。”   皇后知道他脾气古怪,也不再劝,又让宫女拿了个勺子来,看着他喝完了汤,嘱咐他上学要听先生的话。 第8章 受罚郑伯克段于鄢   萧栩带着一帮人往御书房走,他一大早就发脾气,所有人都有点战战兢兢的,就只言君玉那傻子,还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盯着路上的树看,不知道又在看些什么,萧栩越看越气,等到了御书房,已经是蓄势待发了。   偏偏这次来的夫子也啰嗦,如今几个成年皇子都出宫立府,宫中只剩个太子,太子自有一堆人教,所以教他们这些皇子的,都是些腐儒,老掉牙了,颤颤巍巍的,在上面讲什么“郑伯克段于鄢”,萧栩听得不耐烦,一偏头,看见言君玉竟然在认真听。   他的故事,萧栩早知道了,说是他祖母花了八百两银子送进来的,所以要在宫里好好学点本事,偏偏他底子差得很,写的字跟狗爬似的,上课也是半懂不懂的。   这先生根本不会教,啰里啰嗦,陈词滥调,偏偏他还听得认真,要是平时听自己说话有这一半认真,自己也不会生他的气了。   萧栩正想着,那先生却要点他:“七皇子,请你就老臣这个题目,做一番议论。”   萧栩懒洋洋站起来:“什么题目?”   夫子没想到他连开小差都懒得遮掩,只得重复一遍,道:“今天的题目是‘不言出奔,难之也’,请七皇子为皇子们做个表率。”   郑伯克段于鄢,皇室子孙读都读烂了,不过是为了权力兄弟相残的故事,年年讲,代代讲,就是为了告诫皇子们不要争斗。大周朝以科举取士,每年的题目都是从四书五经中选一句出来,难的是如何破题,夫子叫他起来,就是知道这个七皇子天资最高,让他示范一下。   偏偏萧栩这个人,是最不服管束的,又有心在言君玉面前逞能,让他看看这夫子不过是个腐儒,所以懒洋洋道:“书曰:‘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   “是了。”夫子知道这七皇子虽然性格傲慢,但是功底扎实,最是过目不忘的,点头赞许道:“郑伯没有尽到兄长的职责,管教不当,以至于共叔段野心膨胀,共叔段也没有尽到做弟弟的本分,试图弑兄夺位,最后双双沦为史书讥讽的对象,皇子们可要引以为鉴,兄友弟恭,方是正理。”   皇子们都点头称是,却听见萧栩淡淡道:“夫子,我还没说完呢。”   夫子讶异:“七皇子还有什么话?”   “我觉得,郑伯根本不是失教,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教养共叔段。纵容他,就是为了有理由杀他,最后的结局恰恰是他想要的,这是操纵人心的帝王术,不过是后世书生迂腐,用平常心猜度他罢了。”   夫子怔住了,惊讶道:“这话是谁教给七皇子的?”   “不用谁教,书上就有。”萧栩一脸淡定:“左传上,郑伯纵容共叔段时,大夫祭仲劝他,他说的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等到共叔段终于起兵造反,他又迫不及待地说‘可矣!’等到杀了共叔段,与姜氏地下相见,郑伯还作起诗来,一个杀弟,一个丧母,何乐之有?姜氏不过是畏惧,郑伯才是心满意足……”   “一派胡言!”夫子气得胡子发抖,见萧栩还一脸淡定,气得嚷道:“是谁跟着七皇子读书!”   言君玉十分熟练地站了出来。   皇子身份尊贵,不能受罚,所以一旦犯了错,都是他们这些伴读来受罚,本来萧栩是诸皇子中最聪明的一个,从来很少受罚的,但他以前也有为了让言君玉挨打,故意激怒先生的时候,言君玉已经习惯了,反正他跟着萧栩,已经打过五次手板了,再多一次也没什么。   但夫子这次实在气得狠了。   “出去!去院子里跪着,不到下课不准起来。”   满书房里的人都吓了一跳,这夫子原是翰林院的老先生,已经教了两年了,还是第一次发这么大脾气,皇子身份尊贵,以前最多让伴读挨下打,罚跪还是第一次。   萧栩不开心了,皱起眉头,刚要发难,言君玉已经乖乖走了出去,看他样子,压根没听懂萧栩为什么和夫子争吵,至于夫子为什么发这么大脾气,更是不懂了。   萧栩神色冷了下来。   “夫子,不过一篇议论而已……”   “这世上有的是因言获罪的,七皇子身份尊贵,更应谨言慎行。不可作此诡谲叛逆之语,望七皇子今后慎言。”夫子的白胡子颤巍巍的,痛心疾首,盯着萧栩眼睛道正色道:“今日之事,老朽会秉明圣上,免得有心人误传了,若七皇子还要争论,老朽的一片苦心就白费了。”   这夫子虽然迂腐,但确实是很欣赏萧栩的,一直对他多加赞赏,不然也不会让萧栩越来越嚣张,以至于酿成今日的争论。   他把皇帝抬出来,萧栩便知道再争无益,只能暂且低头。其实他心里仍然觉得夫子迂腐,当今圣上年号庆德,年事已高,性格最是温和慈爱的,尤其对萧栩很纵容,萧栩今天的脾气,倒有一半是他的功劳。   萧栩不甘地坐了下来,看了看门口,言君玉早走得没影了。雍嘉年还以为他是故意的,趁夫子低头朝他笑起来,被萧栩狠狠瞪了一眼,连忙不说话了。 第9章 谌文言君玉倒是一点不害臊   言君玉这边却远不如萧栩心情沉重,他压根没听懂萧栩和夫子的争论,他是被言老夫人养大的,虽然学了一副侠义心肠,但是老人家毕竟见识有限,所以对于政治一窍不通,连夫子为什么被气得发抖都没想明白。不过他这人性情向来豁达,夫子叫他出来,倒比打手板还好些。   这还是他第一次罚跪,御书房的院子大得很,为了让皇子们读书累了可以散散心,花木也多,两边都是抄手游廊,盛夏的石榴花开得正好,上午的阳光热烈温暖,墨绿叶子上光彩流转,两边游廊上摆的都是一盆盆兰花,半人高的大瓦缸里养着荷花,还有锦鲤游来游去,他一直跟着萧栩匆匆来去,还是第一次可以在这院子里逛。   先生只让他跪在外面,没说让跪在哪,这可太好了,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选了个最好的地方,就在那棵石榴的树荫下,选了个软和的草地,正跪在荷花缸边,一探头就可以看见锦鲤,简直是风水宝地。   这地方就在他们的小书房对面,背后是雕花槅窗,左边石榴,右边荷花,正对着小书房,先生要是检查,一出门就能看见他,别提多好了。   他正得意呢,只见又有个人从旁边书房出来了,定睛一看,不是谌文又是谁。   说到谌文,就不得不说谭思远,这两个人一个都是没落的王侯子弟,一个是什么文德侯,另一个言君玉不记得了,两个简直跟双胞胎一样的,都是过目不忘的天才,天资高到吓人,家族复兴的重担压在肩上,硬生生把两个人都压成了木头,十四五岁的年纪,行事跟老头子一样。   谭思远的运气好点,被分给了十皇子,十皇子才八九岁,又是个不得宠的贵人生的,所以性格温和懦弱,不怎么欺负人,谭思远只跟在家一样,日夜苦读备考就行了。   谌文运气却不太好,他被分给了三皇子,三皇子是贵妃所生,性格骄纵,还看不起读书人,常年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其实是因为他自己功课烂,快二十岁的人了,连个四书都没背全,成年的皇子书房就在萧栩他们隔壁,教书的据说是个很厉害的先生,姓梅,以前是当今皇上的伴读,脾气也大,出的题也难,连皇子也敢训斥。   那梅先生见了谌文,却很喜欢,谌文上次做了篇文章,他大加赞赏,亲自在下面披了句“真锦绣文章也”,还让皇子们都传看,言君玉也在萧栩那扫到一眼,很替谌文高兴。   但是谌文这份才学,却替他招来了灾祸。三皇子常年被先生批评,他的伴读却被先生捧上了天,是人都要嫉妒的,偏偏三皇子气量狭窄,为人刻薄,所以经常欺负谌文,今天梅先生不在,讲课的是个经学老先生,他干脆找个借口,把谌文打了一巴掌,赶了出来,让他跪在太阳下。   言君玉一看谌文脸上的巴掌印,就明白了,谌文呆得很,低着头走到院子里,才看见言君玉,顿时红了脸。   言君玉倒是一点不害臊,还兴高采烈起来。   “你罚站还是罚跪?”他像是一点也不觉得这是多尴尬的事,笑眯眯问谌文。   “罚跪。”谌文低着头道。   “来,跪在这。”言君玉热情招呼他:“这地方软和,我们还能聊天,太好了。” 第10章 干净不过那样就太狂妄了   他这话虽然荒唐好笑,但是被他一闹,谌文心里那些石块般堵着胸口的屈辱,倒好像松动了些。他低头走到言君玉身边,跟他并排跪了下来。   言君玉其实不是真的天真到这地步,只是知道谌文受了辱,怕他难受,所以故意找些话说罢了。   “你看这石榴花多好,这还有鱼呢。”他十分积极地给谌文介绍他找到的地方:“你看这鱼多聪明,还知道躲在荷叶底下。”   谌文毕竟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被他闹了一番,也勾起了兴趣,抬起眼睛朝缸边看去:“哪有鱼?”   “躲起来了。你别急,看我撒点馒头屑下去,它就出来了。”   言君玉说到自己擅长的领域,简直头头是道,真就从怀里掏出个干馒头来,捻了点碎屑下去,扔在水里,朝谌文“嘘”了一声,示意他屏息静气,果然只见一条通体鲜红的锦鲤从荷叶下,慢腾腾地游了出来。   “看,我没说错吧。”他凑到谌文耳边,轻声告诉他。   谌文点点头,眼睛只管盯着那锦鲤,他趴在瓦缸边上,整个人都跪在阳光里,他这个人的肤色本来就白,被阳光一照,更显得颜色浅起来,尤其是睫毛,灰扑扑的,简直变成浅金色,他长得非常好看,只是平常行事像个老头似的,被掩盖了。   那鱼却不知道有人盯着自己,十分灵活地吞吃着馒头屑,一口又一口,很是美味的样子。   谌文看着,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就在这时候,他肚子咕咕叫了两声,顿时红了脸,言君玉也被逗笑了。   “你没吃早饭吗?”   “三皇子……”谌文终究是顾忌到宫中规矩,没有细说:“我早上犯了错,被罚了早饭。”   “你这么好的伴读,还不准吃早饭啊。”言君玉大为抱不平:“不过他们这些皇子都这样,没事也要找事,你别听他们的,自己知道自己没错就行了。”   其实萧栩真没认错,他确实是在萧栩面前应付,心里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   说着,他把那个喂鱼的干馒头递给了谌文:“这是我藏着的干粮,给你吃,七皇子也经常找我麻烦,不让我吃饭,还好我藏了馒头。”   谌文的脸红了。   “我吃了,你怎么办?”   “不妨事,还有呢。”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来:“这个也给你吃,这个里头有黑糖馅,一个能顶一顿呢。”   他其实很想把他如何“飞檐走壁”从厨房偷馒头,又如何绕过守卫的故事讲给谌文听,不过他前些天刚学了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说不定谌文听了,觉得“非礼勿吃”,不肯吃他偷来的馒头,那就弄巧成拙了。   他把馒头塞给谌文,谌文只能接了,还有点犹豫,言君玉急了,劝道:“你快吃啊,我奶奶说了,十八岁前要吃饱,才能长高,你现在饿了,以后补不回来的。你们读书不是要考科举吗?听说要漂亮的人才能当探花郎,你要是矮了,以后当不了探花郎了。”   谌文其实很想告诉他,自己的目标是状元郎,不过那样就太狂妄了,只能默默低了头,开始吃起馒头来。   言君玉看他开始吃了,顿时开心了,谌文吃得慢,他就靠在缸沿上,逗一会儿鱼,又看他。   谌文穿着素色袍子,皮肤被阳光一照,如同玉一般,五官是清俊的,低着头,后颈也干干净净,几乎和袍领融为一体。   言君玉不由得感慨起来。   “诶,你可真干净。”他笑眯眯地夸谌文:“要是你是我,我奶奶可高兴死了,她经常嫌我到处跑,把身上弄得脏兮兮的。”   谌文行事是极文雅好洁的,连跪在草地上都要拿块巾帕垫着。   “我父亲也爱干净。他常说,‘洁身守道,不与世陷乎邪’。”   言君玉听了个半懂不懂,只见谌文说完这话,神色黯淡了一下,知道他是想起自己的处境了,三皇子这么刻薄,又针对他,恐怕以后还会一直找他麻烦。伴读一当就是三四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熬到头。想要洁身自好,又谈何容易呢。 第11章 傲慢里面哪位   谌文性格内敛,即使内心忧愁,也没有表现出来,倒是言君玉,想到这个,不由得重重地叹了口气。   谌文反而被他逗笑了。   “怎么叹这么重的气,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虽年纪小,骨子里已经有了文人气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年少吃苦,其实是好事。”   言君玉露出羡慕神色来。   “你脑子怎么长的,能记这么多东西。”他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睛亮了起来:“对了,我也想到一句话了,正适合你。”   “什么话?”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你看,我刚背的爱莲说,是不是很适合你。”   他眼睛亮亮地看着谌文,一副求表扬的样子,露出笑容来,阳光从石榴树枝叶上撒下来,落在他脸上,如同剪碎的金子一般耀眼,他一双眼睛弯得像月牙。谌文一时间竟然被他看得愣住了,不由得怔了怔,刚想说话,只觉得喉头一紧。   他被馒头噎住了。   言君玉大笑起来。   “我忘了说了,这个干馒头很噎人的,我上次吃了两个,打了一夜的嗝,你等等,我去给你找点水喝。”   谌文拉住了他。   “算了,小心等……等会先生出来找你,我等会就……就好了。”   其实谌文生平少有这样狼狈时候,他是自小被当作“君子”来教育的,四书里早写好了行为规范,哪怕是遇到“小人”,顶多穷途末路,仍然是坦荡荡的。但是碰上言君玉,这些年知行合一的道理全部作了废,莫名其妙就落到这尴尬境地来。   言君玉这人却很负责。   “没事,你等着吧。”他刚要站起来去找水,忽然警觉地回了头,谌文不解地回头看,只见两人身后不远处,开了一扇门。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言君玉拉着自己跪的地方,好像就是御书院正房的窗户下面。   一个穿着锦衣的青年,从正房的门里走了出来,面容十分俊美,腰上系着玉佩,戴着冠,像是在忍笑,手上用托盘端着一杯茶,然而步伐是非常潇洒的,大步朝他们走了过来。   “喝吧。”他把托盘递到谌文面前:“赏你的。”   谌文隐约猜到了,嗝也不敢打了,言君玉却警觉地瞪着那青年,他身上天生有种生气,像林中的小野兽,生机无限,却很警惕,随时准备逃走。   “别喝。”他挡住谌文,瞪着那人:“你是谁?”   其实光看锦衣上绣的麒麟,就知道这人绝不好惹,言君玉的严阵以待,多少有点色厉内荏。   谌文其实知道这人危险,因为他身上那种神态,和七皇子被宠坏了的戾气、或者三皇子那种愚蠢的卑劣全部不同,那是十分从容的,属于上位者的傲慢。   因为过于傲慢,所以反而宽容起来,言君玉的冒犯在他看来大概都显得好笑,所以他才会笑着道:“是里面那位,听到你们说话,叫我送杯茶过来。”   “里面哪位?”言君玉偏要寻根问底,看见青年含笑不语的样子,干脆朝着紧闭的窗格道:“偷听人讲话,不是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谌文敏锐地看到青年皱了皱眉头,显然言君玉的话已经超过了有趣的范围,有点冒犯了,连忙拉了拉他的衣服下摆。好在青年并没有动怒,似乎也只是奉命而已。   夏日的上午,一片寂静,御书房有专人粘蝉粘雀,所以一声鸟声也不闻。谌文盯着窗户上雕着的龙,手心里冒出汗来。   里面响起了一声轻笑声,非常轻,但是很好听,显然也是个青年的,轻笑声。   “敖霁。”   他叫的似乎是这青年的名字,因为这青年应了一声“来了”,就看了他们俩一眼,放下茶盘,进去了。   谌文看了一眼连君玉,后者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个贵气的青年,似乎也不过是个随从而已,那里面的那位,身份已经昭然若揭。   这个年纪,这个身份,又在这里……   谌文低下头,抿了抿唇,端起了茶杯。   杯子是钧窑,天青釉,金口,杯里是上好的明前龙井,根根分明地竖在水中,如同云雾缭绕的森林。但谌文看的不是这个。   茶盏之下,黑色托盘上,团着一条金漆的五爪金龙。 第12章 纹饰文官绣的是禽,武官绣的是兽   但凡王侯子弟,就算败落了,有些东西是不会丢的,比如深入骨髓的礼仪,再比如,对纹饰形制背后代表的地位的敏感。   谌家虽然败落,但家里的老物件是在的,他小时候在母亲房里读书,最熟悉的是一架十六开的屏风,上面绣的是开朝时的英雄人物,金紫辉煌,虽然有了年岁,却比新屏风都好看,他读书读累了,也曾看过那屏风上的故事。这屏风讲的是大周太宗皇帝在凌烟阁分封十八位功臣的事,隐去了两位,一位是谌家的先祖,一位就是母亲的先祖。这屏风是母亲出嫁时带来的,一架屏风中,就隐藏着两支渊源久远的功臣家族联姻的故事。据说是母亲亲手所绣,订婚三年,闺阁小姐的心意,都隐晦地藏在这一针一线里。   他小时候不懂,为什么上面的人物都面目模糊,看起来都差不多,衣服却非常清晰。连衣服上绣的是什么飞禽走兽都清清楚楚。后来渐渐懂了。   凌烟阁上的十八位功臣,他们长得如何并不重要,他们的衣服就足够说明身份。文官绣的是禽,武官绣的是兽,仙鹤是太宗的军师、后来登阁拜相的叶慎,云中雁是后来隐入深山的谋士罗良思,麒麟是后来镇守边疆的宁西王容凌,斗牛是如今被写成演义故事的陈三武……   权力场中,人人都是面目模糊,真正象征身份的,恰恰是衣服的形制,和纹饰上的飞禽走兽,市井中人都说,先敬罗衣后敬人,不是没有道理。   就如同这一刻,他们俩看着托盘上团着的五爪金龙,里面那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大周宫廷的形制,除去分封在棘手之地的几个亲王,整个宫中,能用五爪金龙的,也还有两人。一位,是正在卧病的皇帝,还有一位,是未来这天下的主人,一国储君。   太子景衍。   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惧意。   言君玉真是胆大,到了这时候,还敢朝他做了个嘘的表情。他自己则是压低了声音,嘱咐谌文。   “别怕,我们没说什么坏话。”他有模有样地安慰谌文:“太子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   -   太子确实没对他们怎么样——事实上,太子压根没再理过他们,大概把这事当成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过了就忘了。   但他们还是一样的惨。   中午一放学,年幼皇子那边先出来了,七皇子萧栩是走在最前边的,急匆匆出来,看见言君玉跪在那里,又慢了下来。神色阴鸷,慢慢走了过来。   “得,他又要找我麻烦了。”言君玉压低声音:“谌文,我走啦,你自己小心。”   “你也小心。”   萧栩慢腾腾走过来,极轻蔑地瞥了言君玉一眼。   “还跪着干什么,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夫子罚得太重了,这次回去后,萧栩都没怎么折腾他,言君玉倒是开心,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又从厨房偷了几个点心,不由得想起谌文来。   谌文那边日子却不太好过,梅先生回来,检查了他的功课,发现进展不大,难得生气,训斥了他一顿。他性子外看温文尔雅,骨子里却是极好强的,宁肯挨训斥,也不好意思说是因为三皇子这些天故意欺负他,还烧了他的书,所以他才落下功课的。   倒是三皇子,渐渐找到了对付他的方法,现在也不短他的吃穿,只在读书这件事上捣乱,扰得他没有办法,只能一气把带来的书全背了,记在脑子里,日后再慢慢推敲。他的书原是他父亲选好的,一共三箱,一年读一箱,由浅至深,是要循序渐进来的,不能急于一时。前面两箱还好,后面一箱都是当世大儒的著作,艰深晦涩,他是全靠记忆记下来的,一点也不懂,又不敢细想,怕有了误解,以后该学的时候学不进去了,只能让它们梗在那里,如同在脑子里堆了一堆啃不动的石块,饶是他向来记忆力超过常人,也不由得有点吃力起来。   这天他趁着三皇子午睡,在自己房间里做功课,开着窗,正用功呢,只听见外面几声鸟叫,忽然有个声音低声叫他名字,疑惑地抬起头来,吓了一跳。   院墙上趴着的那个人,不是言君玉又是谁。 第13章 杜鹃你注意听杜鹃叫   谌文吓得连忙扔下笔,走了过去。   还好,这地方有棵茂密的枇杷树挡着,言君玉今天穿的又是一身水绿色的衫子,倒也不显眼,脸上汗津津的,显然是跑过来的。   “你看书好专心啊。”他笑眯眯地告诉谌文:“我学杜鹃叫你也听不见。”   谌文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以为真是鸟叫,不知道是你。”   “傻呀,夏天哪有杜鹃叫,再说皇宫里也没有杜鹃鸟啊。你下次听到这个,记得是我啊。”言君玉嘱咐道,不知道想到什么,又从怀里掏出用帕子包着的一堆东西来:“给你,我弄来的点心,比馒头好吃,你藏好了。”   谌文本来想告诉他三皇子已经不罚自己挨饿了,但是被言君玉亮晶晶的眼睛一看,也就不好意思说了。   “谢谢你。”   “咳,这有什么呀,我还有得是。”言君玉不知道踩着什么,安安稳稳地趴在院墙上,只露出手臂和脑袋,还认真跟他聊起天来:“你还缺什么吗?我去给你弄来。”   他眼神热切得很,谌文就算不缺什么,也得想个缺的东西出来了。   “别的都好……就是三皇子烧了我一些书,你有三礼吗?就是《周礼》、《仪礼》、《礼记》这三本书,梅先生不好讲春秋,喜欢讲三礼,我怕我有些地方背漏了。”   言君玉的眼珠子认真地转了起来。   “三礼?我想想……”他转了半天,还是放弃了:“书壳子是什么颜色的?”   谌文无奈地笑了。   言君玉不干了:“你别灰心啊。你等着,我回去给你找找,我奶奶给我准备了很多书的,来,你写在我手上,我去找找。”   他挽起袖子,把手腕伸出来给谌文,谌文拿了笔来,还是有点犹豫。言君玉的皮肤极白,比什么羊皮纸都来得细腻干净,沾上墨未免太暴殄天物,他自己倒是毫不在意,催着谌文写了,自己一溜烟跑了:“等着,我找到就送来给你,你注意听杜鹃叫啊。”   -   言君玉一路沿着宫墙跑回皇后宫中,刚进院子,被萧栩逮个正者。   阴鸷却漂亮的少年穿着锦袍,神色不善地等在正堂里。   “你去哪了?”   “我出去逛逛。”   他今天倒是没露出那应付神色来,也许是跑得急了,还喘着气,来不及换成敷衍。   萧栩的心情好了一点。   “别在宫里乱跑。”他冷冷地教训他。   “好。”   “也别偷厨房的点心了。”   他这话一说,言君玉果然惊讶地抬起头来,那双黑眼珠定定地看着自己,萧栩本能地觉得心情大好。   “看什么?真以为你那点偷偷摸摸的事没人知道?”萧栩骂他:“蠢东西,皇后宫里的厨房能随便进吗?还好这几天没什么事,要是饮食出了点问题,追查下来,你就是意图谋害皇后知道吗?”   言君玉还是很机灵的,知道混不过去,露出一脸乖巧来。   “知道了。”   “知道就好。”萧栩冷冷道,从他身边走了出去。   言君玉正低着头琢磨下次去哪偷馒头呢,听见一个声音冷冷道:“下人不是还有厨房吗?再不成,每天撤下去的点心也够吃了,蠢东西。”   他惊讶地抬起头,萧栩已经走了出去,只留给他一个高挑漂亮的背影。 第14章 宸明如同山岳星辰   言君玉把自己带来的书翻了一遍,发现竟然没有谌文写的那几本书,不由得有点灰心。七皇子宫里倒是书多,他本来想偷七皇子或者其他伴读的来抄一遍,现在七皇子都知道他偷馒头的事了,就不好下手了。   还好这天,正好被他撞见,七皇子的另一个伴读黄熙提着一包书要送回去。   “黄熙,这些书哪来的?”   “还能哪来的?藏书阁呗,‘书非借不能读也’知道吗?所以圣上特地为宫中皇子设了藏书阁,许多冷门的书都在那里借来,七皇子看书快,隔两天就要送一次呢。”   “你跟他说那么多干什么。”雍嘉年很不耐烦:“让他去送书,咱们玩蹴鞠去,快来,就差你一个了。”   黄熙听了,把书往言君玉手里一塞,连忙跑了。   “哎,你还没告诉我藏书阁在哪呢。”   “就在御书房旁边,二楼的小阁子就是了。”   言君玉提着一大包书,走到了藏书阁,其实他把手上的书都翻了一遍,发现七皇子看的书名都稀奇古怪的,什么《公羊古微》,听都没听过。   御书房常年是很安静的,今天年幼皇子们不上学,只听见年长皇子那边传来朗朗的读书声,有个小太监在扫地,他绕了一圈,总算在正房附近找到了个二楼的小阁子,就是找不到上去的途径,这可难不倒他,他解开包袱皮,把书往背上一捆,抱着一棵树爬了上去。   二楼更安静了,藏书阁倒挺精致,靠窗的榻上,紫檀小桌还摆着杯茶,有翻开的书,剩下的全是一架架的书,言君玉略看了看,发现这些书比七皇子看过的这些还稀奇古怪,他一边找,一边时不时看看自己手腕上的字,生怕看漏了。   这一看就被他看出端倪来,这藏书阁的书,不知道被谁在第一页全部盖上了一个朱红色的印,方方正正的,他看了半天,不知道是什么,等到终于翻开一本叫《春秋繁露注》的书,看见上面不只有这印,还有朱笔签的“宸明”两字。   “哦,原来是萧宸明印。”言君玉恍然大悟:“这人也是无聊,给这么多书盖了印还不够,还签名干什么!”   “因为盖印是表示看过,看过且喜欢的,才签上名字。”一个声音淡淡答道。   言君玉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见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非常漂亮,像传说中的丹凤眼,瞳仁是淡淡的烟灰色,如同山岚一般,本该是非常轻浮的,但是他的眼神中仿佛有某种力量,如同山岳星辰,让人肃然起敬。   言君玉本能地知道这人不太好惹。   “我……我是来还书的。”他没有报明七皇子的名号,是做好了万一现在拔腿开溜,这人也找不到他是谁的打算。   “还书?”这人的眉毛挑了起来:“什么书,给我看看。”   他原是站在书架后面的,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现在从书架后出来,如同森林中的豹子终于缓缓走了过来,藏书阁有阳光散照,他穿了一身白袍,俊美如神祗。都说白衣卿相,白衣原本是地位卑微的意思,却被他穿出一身贵气,不知道是什么绸缎的料子,暗纹很是漂亮,绣的是龙,团在一起银色的龙,言君玉绝望地数了数爪子。   是五个。   这人却不知道他心里动作,翻了翻他背来的书,笑了:“老七还这么刁钻,专看这些。”   言君玉犹豫要不要跪下来,他是不喜欢跪的,但按规矩,跟这人说话,是没有站着的道理的。   “为什么跪下了?”太子坐在榻边,笑着看他:“怎么?那天赏你们的茶不好喝吗?” 第15章 太子钟于萧景衍一人   敖霁进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太子。   太子读书时喜静,所以没有宫女在旁边伺候,整个文心阁里窗明几净,外面阳光正好,照得他一身白色锦袍温润如玉,太子的外祖父年初去世,现在正在热孝中,但是圣上身体向来不好,避讳这个,况且也没有君王家反为臣子守孝的道理,所以只是私下穿得素净点罢了。   就是这样,下面的大臣已经感激涕零了,整天说什么太子孝悌可动天地,堪为天下表率。   没办法,天下人都知道,庆德帝的皇子虽多,都是庶出,而且教养得也不太好,这其中,皇后嫡出的景衍太子可以说是鹤立鸡群。而且庆德帝和皇后是少年夫妻,感情深厚,皇后娘家又是书香世家,只有清名,没有权势,连外戚这一点也不用担心了。   所以传位太子,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其余皇子都收起野心,一心当个安乐王爷。朝堂上自然是一片叫好了。   庆德帝也是真心器重太子,亲手教养启蒙,过问功课,这两年身体实在差了,才不得不丢开手,选了当朝几位重臣,入东宫讲学,连已经告老还乡的老丞相都挂了个太师的职,可以说是倾举国之力在培养一位优秀的继承人了。   太子的老师厉害,伴读自然也不会差,可以说是整个大周朝最优秀的年轻人,都是名门之后,未来的文臣武将,庆德帝亲自为太子挑选的班底,每个人都是面过圣的,比殿试三甲还看重些。如今四五年下来,一个个不说惊才绝艳,至少称得上栋梁之才了。   敖霁便是其中一位,凌烟阁十八将,他家先祖是第七位,他少时也是天赋卓绝的,心高气傲,对于入宫做伴读是颇有微词的,一心要靠自己考个状元,不想因为祖上的功劳占什么便宜。结果进了宫之后,才知道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景衍太子那一拨伴读,个个都是人中龙凤自不必说,最打击人的,其实是太子本人。   大周皇族传承百年,百年的龙气,钟于萧景衍一人。   他们不得不服气。   说起来,敖霁也是京城的世家子弟里极优秀的了,容貌,文才武艺,心性气度,都已经是人中龙凤,但即使是这样,他仍然偶尔会在看见太子时,心中忍不住感慨。   就比如此刻。   这种感慨不是“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而是像红拂传中,那个一时豪杰的虬髯客看到李世民之后,自愧不如的那种慨叹。又有点像陈三武当年在老君山上当山大王当得好好的,结果见到大周太宗后,纳头就拜,甘为驱驰。   然后他转过一架书,看见了那个趴在榻边的家伙。   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仍然是少年的身量,瘦得背脊上的线条都直棱出来,只有这个年纪有一折就断的脆弱感,偏偏又生气蓬勃,像一棵还没长成的树,不过这人可比树闹腾多了,好好地抄着书,桌子也不用,椅子也不用,就趴在榻边,旁边纸墨笔砚一字排开,抓着本《周礼》埋头苦抄。抄就算了,偏偏字也丑,太子用的澄心纸是贡品中的贡品,民间传言,一寸澄心一寸金,他拿了一沓,写出一堆狗爬般的字来。   敖霁这样一掷千金散漫惯了的人,看了都觉得心疼纸。   太子倒淡定,安静坐在榻上,看他的书,他是真不在意东西,时不时抬起眼睛,嘴角还带着点隐约笑意。   那少年抄完一页,豪迈地一甩笔,甩出一溜墨点,旁边那扇玉屏风顿时遭了秧,眼看他还要抄下去,敖霁只觉得眼前发黑,连忙走了过去。   “番邦进京朝贺的日子定下来了,就在八月初三。”他先把正事说了。   他是太子近臣,这样的交谈语气,在外人看来,已经大大的僭越了。换种说法,叫做恩宠。   “知道了。”太子眼睛也不抬。   那抄书的少年抬起眼睛来瞟了他一眼,仍然是乌溜溜的眼珠,正是前几天在书房外罚跪的那少年,他的眼睛和他这个人一样,总是异常直白,不管什么人来,他先打量一眼再说。换句话说,这叫放肆。   他显然也认出敖霁了,也不说话,又低下头去抄书了。偏偏学问差得很,一抄,皱起眉头来,举起书来问太子:“这个叫什么字?”   如果敖霁那语气叫僭越,这样使唤一国储君,说是造反也不为过。   偏偏太子还真就凑了过去。   阳光明亮,照得太子面容如玉,眼睛上的睫毛灰扑扑的,看起来倒真是温柔,看了一眼,笑起来。   “凡杀人而义者,不同国,令勿雠,雠之则死。”他真就耐心给这少年解释起来:“这个字是用在这里,是复仇的意思。是讲见义勇为的人不算犯法,更不允许对方家人对其复仇,否则处死。”   言君玉的眼睛亮了起来。   “真的?”   “假的。”敖霁忍不住插话:“现在的刑名都是主张严刑峻法的,你可别出去充什么荆轲聂政。” 第16章 敖霁忽然垂头丧气起来   言君玉大受打击,刚要辩驳,外面的宫女静悄悄进来了,宫里什么荒唐事没见过,见文心阁里多出个少年,也垂着眼睛,仿佛什么都没看到。行礼道:“请殿下移驾凤鸾宫用午膳。”   宫女如一队鱼般捧着衣服进来,太子自去内室更衣。宫里规矩多,敖霁他们这些伴读也常要换衣服应对不同场合,太子一天换几套衣服更是寻常事。   言君玉显然是不知道的,只差在脸上写个“懵”字,敖霁招呼他:“走吧,把你的书带上,文心阁是太子书房,太子不在,谁也不能在这呆着。”   “这里不是藏书阁吗?”   “藏书阁在对面呢,傻子。”敖霁顺手替他收拾笔墨:“这字真丑,你抄书干什么?”   “我的三礼被烧了,我得抄一本,先生要问。”言君玉撒起谎来眼睛也不眨。   “你去藏书阁抄,以后别到这来了,太子仁慈,没怪罪你,以后撞上别人,你麻烦就大了。”   言君玉听他意思,自己是闯了祸的,他虽然无法无天,也知道在宫里乱走不是好事。所以乖乖跟在他后面往外走,下了文心阁,又绕到御书房来,两边都是抄手游廊,正好路过那天那株石榴树。   敖霁忽然停了下来,像是发现了什么,转过身来,盯着他的脸看。言君玉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起来,只觉得全身发毛。   敖霁忽然伸出手来,掐住他的脸,仔细端详起来。   他这人看起来俊美文雅,其实手劲很大,虽然没用全力,却也让人挣脱不开,言君玉挣扎了两下,正准备咬他,只听见他低声道:“原来如此,怪不得……”   他的手松开了,言君玉憋了一肚子气,瞪着他道:“你干什么?”   “没什么。”敖霁对他的态度忽然好起来:“我有一套三礼,你拿回去吧,以后不要再到这附近来了。”   言君玉这人看起来呆,其实对人心的感觉是非常敏锐的,他本能地知道敖霁现在对自己态度忽然好了很多,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也放弃咬他一口的打算了。   “我还要跟七皇子读书呢。”他抱怨道:“怎么都要到这来的。”   “那你以后……”敖霁斟酌了一下,低声道:“远着点太子吧。”   言君玉忽然抬起头来,瞪着他,他眼神总是这么直白,像是在判断敖霁是在骗他还是真心为他考虑,看了一会儿,自己又低下头去。   “好吧。”   他像是发现了敖霁说的话是有道理的,又像是听懂了敖霁的言外之意,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垂头丧气起来,提着一袋书,慢腾腾地在前面走,敖霁看得好笑起来,伸出手来,揉了揉他的头。   “走吧,带你去吃饭,天天吃馒头也太可怜了。”   那天在书房里,不止太子,连他也把那段可怜又好笑的对话听了个满的,尤其是说到黑糖馒头比一般的馒头好吃那里,他实在忍了又忍才没笑出来。 第17章 危险怎么会危险呢   言君玉把书给了谌文后,又平安无事过了几天。这些天他按敖霁说的,远远地躲着太子的书房,上学放学撒腿就跑,气得萧栩追在后面骂:“逃命呢?蠢东西。”   宫里还是老样子,无聊得很,这天要准备明天骑射用的东西,鸣鹿帮他翻箱子,翻出一堆字纸来。   “少爷哪里来的这么好的纸?”鸣鹿虽然是他小厮,但也认真上了学的,举起那纸对着灯看:“这是素心纸吧?文华轩里卖十两银子一刀呢。”   其实他也认不出这是什么,不过是往贵里猜罢了。   言君玉正百无聊赖地趴在床上玩自己雕的木头人,头也不抬:“什么素心纸不素心纸的。”   “少爷你看。”鸣鹿把那一堆字纸举到他面前来:“这纸多漂亮,比玉还干净呢。”   原来他把言君玉前些天在太子那抄的书都翻出来了,言君玉抄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看见自己狗爬似的大字写在那么漂亮的纸上,也不觉有点脸红,一把抢过来了:“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   鸣鹿去收拾东西了,他自己反而看起来了,翻了翻,越看越觉得自己的字丑,正气馁呢,只见有一页上跳出一个字,漂亮得很,他不认真读书,也认不出是什么字体,只觉得又端正又飘逸,原来是个“雠”字。   是那天太子教他的时候,顺手在纸上写了个“雠”字。   他躺在床上,盯着这张纸看,鸣鹿见他发呆,也凑过来看了下:“这个字好,少爷写的吗?”   言君玉被抓个正着,生起气来,把纸团成一团,扔到一边去了。   其实他不是傻子,他知道敖霁为什么提醒他——当初他偷偷攒钱去西市买马的时候,也遇到过这样的事。他看中一匹小红马,是大宛马的血统,跑得又快,长得也精神,而且意外的便宜,只要一百两,他喜出望外,和那买马的商人讲好了价格,刚要交定金,却看见邻桌一位客人忽然站了起来,说声借过,明明茶楼里位置宽得很,他偏偏要从言君玉背后挤过去,把茶杯都带翻了,泼了言君玉一身的水。   言君玉连忙弯腰去擦身上的水,那客人也连声道歉,弓身过来帮他擦,两人低头间一个眼神交汇,言君玉看见那客人朝自己轻轻地摇了摇头。这动作十分隐蔽,连当时跟着他的小厮都没发现。   言君玉心里顿时警惕起来,想个借口,说身上银子没带够,改天再来,好不容易摆脱了。等过了几天再来时,果然这马店的老板因为拿混血的驽马冒充名马,骗了许多客人,已经卷了钱跑了,一堆客人人财两失,气得把他的店都烧了。   言君玉后来还去茶楼找过那客人,想谢谢他,但是再没遇到过那人,只记得是个中年人,有点病容,但是身架子很高大,像个习武之人。   已经过去两三年了,言君玉一直记得那个陌生客人朝自己微微摇头时,自己心中心神一凛的感觉。他从小父母双亡,没受过什么人情世故的教导,也吃过一些亏。但是运气还不错,虽然看起来糊里糊涂的,其实直觉很灵敏,尤其是遇到危险时,总会有人提点。可能是老天爷也在帮他。   那个叫敖霁的青年,虽然傲慢,却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他那句云遮雾罩的话,就像那个陌生客人的摇头一样,是一个危险的警告。   但是太子看起来无比完美,人也好,脾气也好,还愿意给他讲看不懂的书,言君玉总记得他笑起来的样子,唇角勾起来,温柔而贵气,眼睛漂亮得像淡灰色的山岚。   这样好的人,怎么会危险呢……   言君玉想得头疼起来,等鸣鹿出去了,又从墙角把那纸团捡了回来,展平了,收在自己放木头人的箱子里,免得弄丢了。 第18章 游戏我们来玩打仗的游戏   第二天是练习骑射的日子。   这还是言君玉进宫以来第一次跟着七皇子去练武,练武的地方在宫内的一个小校场,说是小校场,也够大了,摆了许多兵器,还有箭靶,年长的皇子们也都在,教骑射的老师据说是个老将军,胡子都花白了,还能挽六石的强弓,引得雍嘉年他们赞叹不已。   言君玉一眼就看到了远处的敖霁他们。   成年的皇子都在练骑术,高头大马,穿着利落的胡服骑装,敖霁跟几个人在一起,都非常高挑潇洒,他穿了一身黑色胡服,谈笑自若。   但凡少年人,其实是很羡慕比自己大一截的青年们的,就像雍嘉年,一面羡慕自己哥哥,一面又装作不在乎,黄熙他们都好奇地打量着那些成年的伴读们,看他们很潇洒地骑着马来回,弯弓射箭,想着自己长大后也要这么厉害。   老将军压根把他们当成小屁孩,教了一会儿后,就让他们各自散开练习,不准骑马,也不准他们动弓箭,更不准碰兵器。大家都很泄气,萧栩是最不满的。   “我七岁就跟着父皇骑过马了,我还去过边疆呢,那年我才十二岁,就能拉开一石的弓了。”他得意地炫耀了半天,一回头,发现自己最想炫耀的对象早跑没影了,气得牙痒痒。   言君玉却不知道他心里这些弯弯绕,他早跑去找谌文了,谌文本来在成年皇子的伴读中就是最小的,又文雅,没人和他玩,正背着手打量兵器架上的兵器,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   “看什么呢?”言君玉笑着跳出来。   “我在认兵器。”   “这还要认啊,我告诉你吧。”言君玉如数家珍:“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这都是打架用的兵器了,你来这边,这些才是打仗用的呢,这是戈,这是矛,是以前的战车上用的……”   “修我戈矛,与子同仇。”谌文低声念道。   果然,言君玉又惊讶地看着他。   “你怎么什么都能想到诗词上面,你到底背了多少东西啊。”   他夸人也夸得刁钻,让人开心也不是,不开心也不是,谌文无奈地笑了起来。   “算了,别背诗了,我们来玩打仗的游戏吧,”言君玉一点也不知道这些弯弯绕,拖着他走到一边,小厮鸣鹿早等在那里了,别说皇子们,这些皇子伴读都是富贵少爷,没有仆人在,马鞍都爬不上去的,所以练武都带了小厮过来。谌文以为他说的打仗游戏是打架,没想到是在地上画了张图,都是些弯弯扭扭的线,看也看不懂。   “这是什么?”   “这是地图呀。这张是玉门关,这是山,这是河,这是长城,这一片是平原,行军速度快,但是没有遮挡,所以容易被斥候发现。今天你第一次玩,我才画的玉门关,其实这张地图没什么好玩的,张掖酒泉那几张才好玩呢。”   谌文惊讶地看着他,言君玉却对他的刮目相看浑然不觉,掏出一堆小石子来:“给你,大的是五千,小的是一千,再小就只有五百了,你也可以拿一千士兵换五百精兵。这个是将军,你选胡人还是汉人?”   “这游戏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不是。”言君玉似乎不愿意在这问题上多说,掏出一个木头人来,塞给鸣鹿:“你跟我先玩一盘给他看看,我用匈奴可汗,你用李广。”   “又用李广啊?”鸣鹿皱起眉头:“我用高仙芝行不行。”   “有什么区别呢?”谌文好奇地问。   “李广是汉朝的将军,用骑兵。高仙芝是唐朝将军,唐朝的重甲很厉害,□□也出色。”言君玉说完,自己捂住了眼睛:“你布阵吧。”   鸣鹿抓起那堆石子,真就在地图上布起阵来,看起来非常熟稔,把重甲兵都布在主城,几个主要路口都布下红色石子,谌文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是斥候。”鸣鹿压低声音告诉他:“嘘,别让少爷知道了,他一猜就知道我在哪用了斥候。”   “那我把耳朵也蒙上。”言君玉兴致勃勃:“快点,大不了我让你五千人。” 第19章 打仗可不是一天两天能办到的事   鸣鹿布完阵后,用纸张把地图盖住了,隐藏住了兵力分布。谌文也来了兴趣,认真看起来,他本就是非常聪明的人,触类旁通,很快就弄懂了规则,这游戏倒有点像象棋,只是有了地形兵种的区别。看进去之后,反而惊讶起来,原来言君玉确实是懂兵法的,不仅懂,而且非常厉害,他手上的石子代表的是匈奴骑兵,不多遮掩,浩浩荡荡打了过去,也不围城,只在地图上骚扰,把一些小城都打了下来,鸣鹿试图用重甲兵出城阻击,但是匈奴骑兵快得很,两人用手量距离,怎么算鸣鹿都追不上。   鸣鹿只能靠着一些外面的零星军队和言君玉拉锯,哪里打得过,被言君玉一路摧枯拉朽,眼看大半个地图都要沦陷,眉头越皱越紧,最后无奈地叹一口气,把右上角那片纸也掀开来。   原来他藏了整整七千兵马在主城的山谷附近。   “哈,我就知道。”言君玉得意地笑起来:“你想趁我围城的时候里应外合,围剿我。我说你怎么选重甲兵呢,跑得这么慢,怎么追得上我。”   谌文不禁对鸣鹿都刮目相看起来。他自己也不过十四五岁,也是少年心性,看了一局,也起了玩心,道:“我也来一局。”   “行。你就玩最简单的吧,就刚刚这种。”   谌文惊讶起来:“还有复杂的?”   “当然了。我们在家玩的那个才好玩呢,又要算粮草,又要算俘虏,还要算天气,等以后出宫了,你去我家玩,我们在园子里用泥巴捏了好大一个地图,打燕云十六州,要七八个人才能玩,那才好玩呢。”言君玉笑眯眯地道。   他平日虽然机灵,总有点不学无术的样子,谌文虽然心里很感激他对自己的帮助,但也没想到他对于兵法这么有研究——他以前只当言君玉说的“打仗游戏”是跟孩童一样打架罢了。不由得想起自己父亲教的“不可以貌取人”,心中暗自惭愧。   言君玉却不管这些,他兴致勃勃地把石子分好,还多分给谌文一万军队,跟他玩了起来。   谌文这一玩,就玩了进去。但凡玩游戏总是这样,输比赢还能激起人的兴趣,偏偏他跟言君玉玩,把把都是输的。第一局是被言君玉在河湾埋伏,重创了出城救援的军队。第二把是兵力太过分散,被言君玉的骑兵四处游走,疲于奔命,不得不认输。到第三把,他干脆不玩重甲兵了,换了骑兵,言君玉也不玩匈奴了,玩起了金人的铁浮屠,直接一路杀了过来,谌文骚扰失败,连主城都被推了。   谌文到底是个少年,骨子里还是争强好胜的,输得额头上都冒出汗来,不信邪地道:“再来。”   鸣鹿已经端了茶过来,笑着劝道:“谌少爷休息一下吧。你想赢咱们少爷,可不是一天两天能办到的事。少爷让着你呢,明着跟你玩的,连自己行军路线都摆出来给你看了,真打仗谁能看到对方怎么用兵的呢。还有粮草也要考虑,不然你第一把被困了那么久,城中早断粮了。”   谌文无奈地看向言君玉:“你就没输过?”   “输过呀。”言君玉很大方地承认了:“我有个小厮叫阿孺,也是天生很会打仗,他是唯一赢过我的人。不过他跟我一样不爱读书,连字都不认识几个,所以我奶奶不肯让他跟我进宫,把他留在家里了。”   言君玉和谌文玩得开心,笑语不断,正开心呢,没想到却惹恼了一个人。 第20章 跋扈萧栩向来跋扈惯了   本来今天难得好天气,一整天练武,教习的老将军又不管他们,大家都跟脱了缰的马一样,在校场上玩了起来。蹴鞠的蹴鞠,摔跤的摔跤,到处都追着跑着,热热闹闹的,雍嘉年长得胖,稍微跑一下就满头大汗,正休息,看见七皇子萧栩面沉如水,瞪着不远处的屋檐。   他顺着七皇子的目光一看,原来是那个叫言君玉的穷鬼,穿着件旧旧的红色袍子,好像还是大人的衣服改的,正带着他的小厮蹲在屋檐下,跟个少年一起盯着地上,不知道在玩什么,玩得很开心,笑声这边都听到了。   “爷,别看那个穷鬼了,咱们去玩摔跤吧。”雍嘉年笑着劝道。   萧栩压根没理他,眉头皱得更紧了,还是个叫黄熙的伴读知情识趣,道:“咱们去看看那傻子在玩什么吧。”   萧栩对这提议倒是有点兴趣,黄熙一招手,其他本来在玩的伴读都围了过来,还有各自的小厮,浩浩荡荡二十来个人,都围了过去。   “真是兵不厌诈啊……”谌文又输了一局,无奈地笑着感慨。惹得言君玉得意地大笑起来,正开心呢,只听见一个声音冷冷问道:“你们在玩什么东西?”   谌文回过头来,见七皇子正神色不善地盯着他,连忙行礼道:“见过七皇子。”   萧栩理也不理他,只盯着地上画的图看,他不看行军地图,自然不认得这东西,看言君玉手上还攥着几个石子,宝贝一样,气不打一处来,直接飞起一脚,把地上的石子都踢开了。   “你!”言君玉的脸上果然露出那生气的表情来,脸都涨红了。谌文怕他惹祸,连忙拦住他,回道:“七皇子,我们在玩打仗的游戏。”   鸣鹿见状,连忙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石头都捡了起来,揣进衣服里。   一听说打仗,伴读们都来了兴趣,嚷道:“什么打仗的游戏?”“这哪是打仗的游戏,在地上鬼画符吧?”雍嘉年最感兴趣,对七皇子道:“咱们也来玩打仗的游戏吧,骑马打仗,最好玩了。”   “钟将军不是说不让骑马吗?”有懂事的就劝道。   “又不是骑真的马,把人当马骑就行了。”雍嘉年理直气壮地道:“我在家经常和小厮玩,他们给我当马。”   “这个好,这个好玩……”其余人都纷纷应和起来,都跟七皇子说要玩,萧栩却沉着脸,看着言君玉。黄熙见他意思,是要叫上言君玉一起玩,于是道:“你也来吧,小穷鬼,别玩你的鬼画符了。”   “我不玩。”   萧栩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你说什么?”   言君玉蹲在地上,手上攥着石子,小声嘟囔道:“我跟你们玩骑马打仗,我要玩自己的打仗游戏。”   其余的伴读都嚷起来。   “不知好歹!”“真是没见过世面的穷鬼,带你玩都不玩。”“反了你了,七皇子叫你一起玩,是抬举你……”   萧栩也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周围全部吵吵嚷嚷的,更让他心头火起。冷声道:“抓住他。”   言君玉反应过来,刚要挣扎,那些平时就嫌弃他的伴读们早就一拥而上,他仗着自己有功夫,打倒两个,谁知道这些世家子弟虽然没用,他们的小厮却都是练过功夫的,七手八脚,把他抓住了。雍嘉年得意地向七皇子邀功:“爷,抓住了,把他怎么办?”   “还怎么办,让他当马啊!”黄熙最是阴损:“让他不听七皇子的话!”   “对,拿他当马。”“活该,谁让他不听话……”   言君玉听到要当马,顿时剧烈地挣扎起来,几个人都压不住,他穿的是件旧袍子,本来就宽松,挣扎起来,露出干干净净的一截脖颈,急得满头大汗,衬着洗旧了的红色,越发显得皮肤比雪还白,一双眼睛亮得像星辰。   萧栩只觉得心里像烧起了一把火,不由得对他们的提议来了兴趣。   那个跟言君玉一起玩的伴读急得跪了下来,求道:“士可杀不可辱,请七皇子三思。”   萧栩向来跋扈惯了,哪里听得进去。   “滚开。” 第21章 野马少年的脸烧得通红   其他伴读早把那个伴读推开一边,言君玉的小厮鸣鹿见他们欺负自己少爷,急得也哭了起来,偏偏打不过,也被按在地上。   言君玉被按在地上,校场的地砖晒得滚烫,他全身的血液几乎都烧了起来,恨不能生出无穷力气,把这些按着自己的人全撕碎了。咬紧了牙关,拼命挣扎,骨头都快拗断了,就是挣扎不开。   “这小子好大力气。”“按住了……”“这可是匹野马,爷,快骑上来。”   一片喧哗说笑声中,萧栩看着被按在地上的言君玉,不由得得意起来。少年的身材修长漂亮,像一只被捕获的珍贵猎物,他倒没有真的想要骑他,反而弯下腰去,勾起了言君玉的脸。   少年的脸烧得通红,几乎要烫到他手心,一双眼睛亮得像火光,狠狠地瞪着他。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   萧栩后知后觉地看见了他脸上湿润的液体,似乎不止是汗,更像是……眼泪?   周围顿时都静了下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大家都是知道的,虽然都是些纨绔子弟,但毕竟年纪小,真把人逼到这份上,还是少见,一时都有点尴尬。有人小声道:“他不会真的哭了吧……”   萧栩连忙收回手,然而指尖上的湿润却挥之不去,像一团火般,烫得他的手都疼起来。他看着趴在地上的言君玉,心里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慌乱。   言君玉终于如他所愿的,被他斗败了,那双眼睛也终于像第一次见面一样,专心地看着他,不再是毫无情绪,甚至还因为他的缘故哭了起来。   但他心里却一点也不开心。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威严的声音在大家背后响了起来。   大家吓得都散开来,原来是刚刚教他们的老将军,这将军姓钟,据说是战场上退下来的,身材魁梧,不怒自威,大家都有点怕他。   一片安静中,只有言君玉的小厮鸣鹿哭着告状:“七……七皇子说要把少爷当马骑,他们就按着少爷,不让少爷起来……”   “混账!”钟将军顿时大怒:“人是能当马骑的吗?都是爹生娘养的,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这群小崽子,年纪轻轻,做事就这么狠毒!”   老将军一身杀气,如同金刚怒目,大家都被吓得瑟瑟发抖,萧栩到底是被庆德帝宠爱惯的,当即怒道:“你放肆!本宫是皇子,你凭什么教训我。”   伴读们也都回过神来,都是世家子弟,早就学会看人等级,这老将军虽然威风,但细算下来,也不过二品而已,这里有的是一品大员的子弟,都被他给吓住了,回过神后,都嚷起来。   “就是,你一个将军,胆敢对皇子无礼。”“也不看看自己斤两,就给人撑腰”,其中黄熙读的书多,嚷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别说七皇子想拿人当马,就是想杀人的头,抄人的家,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而已。”   “是吗?”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我想杀你的头,也是一句话的事,对吗?”   言君玉被按在地上,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脸上来,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把牙齿都咬碎。发誓只要萧栩敢骑上来一定杀了他。正用劲呢,忽然觉得按在背上的手都忽然松开了,他茫然地四处张望,只见周围一片人都跪了下来。   一双靴子停在他面前,非常利落的革履,裤子扎在靴子里,穿的是胡服,黑色,有着麒麟的暗纹,再往上,是躞蹀带束住了修长而结实的腰,身姿挺拔,如同一柄凌厉的剑。   言君玉抬起头来,看见一张带着笑意的脸,仍然是山岚一般的眼,剑一般的眉,高鼻薄唇,唇角勾出一个笑容来,俊美得如同天神。   周围的声音都回来了,旁边的人脸上的表情或不安,或恐惧,但嘴里说的都是同一句话。   “叩见太子殿下。” 第22章 冰鉴说出去都没人信的   离那天的事,已经过去几天了。   那天在校场的事,不知道怎么,很快传得连皇后也知道了,还特地把七皇子叫过去,训斥了一顿。   宫里人都知道,认真说起来,皇后应该算是七皇子的姨母——当年是两姊妹一起进宫,七皇子母妃早逝,所以他几乎是被托孤给皇后的,自幼放在皇后宫中教养,和太子一样的待遇,庆德帝又溺爱,才惯成了今天这样子。皇后对他也是如同亲生儿子一般,太子年长,又从小性格稳重,所以一腔慈爱都倾注给了他。   不然,也不会这样认真训斥了。   谁也不知道皇后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七皇子过了一会儿,就神色不善地出来了,宫人们都吓得战战兢兢的。   言君玉不关心这些,他现在是切实地厌恶七皇子了,虽然他对着谌文还是很豁达,毫不在乎地说:“这算什么,韩信还受过□□之辱呢。”   那天是谌文趁乱跑去找了敖霁求助,把太子都招了过来,不然事情真会闹得不可收拾。太子处事稳重,教训了七皇子两句,处罚了那些起哄的伴读,跟钟老将军打了招呼,让大家都散了。   钟将军气得不轻,后来言君玉又遇到一次他,是清晨,他在校场上练功夫,拿一杆□□,舞得虎虎生风,言君玉本来是抄近路去找谌文玩的,结果看住了,一站就站了一刻钟,把他全套枪法都看完了。   钟将军话少,舞完了,收起枪,瞥了他一眼。问他:“言仲卿是你什么人?”   “是我父亲。”   “那张地图是你画的?”   言君玉莫名其妙地很怕他,低着头说:“是的。”   钟将军“唔”了一声,自顾自地擦拭枪尖,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以后硬气点,凌烟阁的后人是不哭的。”   言君玉被他说得红了脸,答应了一声,默默地跑走了。   谌文本来还担心他因为这事受到打击,性情大变之类的,没想到他还是老样子,整天嘻嘻哈哈的,连馒头也越屯越多了,顿时放下心来,问他,他说:“这又没什么,就跟遇到疯狗一样,狗咬我,又不是我的错,以后离他们远点就行了。”   谌文以前以为他是被他祖母溺爱,所以才这么没心没肺,现在才知道,原来他真是生性豁达,不把这些寻常挫折放在心上,想想也知道,一样是败落的王侯后代,他吃过的苦头肯定不比自己和谭思远少,只是他被祖母教得好,内心强大又温暖,所以还能维持这份赤子之心。   要是七皇子知道言君玉把他比作疯狗,估计要气得吐血。   但七皇子好像没心思计较这些了,被皇后找过之后,连着几天魂不守舍的,这天忽然让人把自己的弓箭都拿了出来,在庭中擦拭,他的弓箭都是庆德帝赏的,有彩绘辉煌的画弓,也有比人还高的强弓,摆了一院子,看得人眼花缭乱,伴读们都是识货的,一个个羡慕得不行,七皇子却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叫言君玉:“你挑一把。”   众人都吓了一跳,想了想,以为是皇后让他向言君玉道歉,言君玉也这样想,但他还记恨七皇子让他做马的事,冷冷地道:“我不要。”   雍嘉年怕七皇子又生气,连忙上来选了把最漂亮的,塞到言君玉怀里。劝道:“让你挑你就挑,怎么这么小心眼。”   言君玉瞪他们一眼,想起谌文说的“识时务者为俊杰”,才没有把那把弓扔到地上。   七皇子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到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吃到冰镇的蜜汁酥酪,又叫让御膳房上了一份,叫言君玉:“你把这个吃了。”   言君玉不为所动:“我不吃。”   七皇子瞪起眼睛,眼看着就要骂他“蠢东西”,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忍住了没有骂,自己冷着脸用完了晚膳。   言君玉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等回到自己房间,鸣鹿愁眉苦脸地上来了:“少爷,七皇子让人搬了个东西来。”言君玉进去一看,原来是一樽半人高的冰鉴,十分精巧,外面刻着龙凤,他打开一看,里面俨然躺着一碗蜜汁酥酪。   他隐约知道七皇子是在跟自己示好,但他这人很有骨气,说不吃就不吃,就算再想吃都不吃。倒是鸣鹿,操心得很,替他收了一天,眼看冰鉴里的冰都要化了,不忍心糟蹋好东西,只能自己替他吃了。   说来也有点心酸,曾经的王侯世家,下人连冰鉴都没见过了,说出去都没人信的。七皇子大概就是猜到言君玉没见过什么好东西,所以想通过这方式来留住他。 第23章 故事倒让我想起件故事来   其实言君玉也猜到缘故了,毕竟那些伴读都偷偷在议论这件事,连鸣鹿也听到消息——他长得可爱,嘴又甜,宫女们都很喜欢他,悄悄告诉他,那天皇后把七皇子叫去训话,屏退了所有伺候的人,但是有个宫女在窗下摘花,不小心听到一句,皇后说“至亲兄弟,犯不着为个伴读就……”   为个伴读就怎么样呢?宫女没听见,也不敢听,连忙退了下来。但是言君玉觉得,这个伴读说的应该是自己。   那天在校场,太子是教训过七皇子的,大家都听着,算是落了他的面子。在言君玉看来,七皇子这么阴损的人,肯定是会报复自己的,但他不但不报复,还示起好来,就有点让人费解了。   这天又是练武的日子,钟将军教了大家如何拉弓后,又让大家自己散开,言君玉警惕地看了七皇子他们一眼,躲到一边去玩了。   玩着玩着,忽然有个声音带着笑意道:“多大人了,还玩弹弓。”   当时言君玉正用弹弓瞄着一棵树上的叶子打着玩,听到这话,回过头来,看见敖霁,穿了一身红色锦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你怎么来了?”   “没大没小。”敖霁伸出手来揉他脑袋:“叫哥哥。”   言君玉一扭头,躲开了他的手,又朝他身后看,敖霁笑起来:“别看了,今日立秋,太子在含章殿陪圣上饮酒呢,百官都在,你家有人来没?”   言君玉摇摇头,问他:“你家呢?”   “有人,但我懒得去。”敖霁一翻身,极潇洒地上了树,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在上面,展开扇子,盖住了脸:“你玩吧,有人欺负你就来这找我。”   言君玉才知道,原来他是担心有人欺负自己,所以过来看看的,答应了一声,本来是要换棵树继续打的,忽然站住了,说了声:“我把那匹驽马买下来了。”   “什么?”敖霁连扇子都懒得掀。   “没什么。”   他说的是那次去西市买马,那个卖马的商人骗了许多人的钱跑了,买了马的人都把马牵过来,聚在客栈下面闹,言君玉从那经过,看见那匹小红马还在那里,想了想,跟那主人讲价,花了五十两银子,把它买下来了。   言老夫人知道这件事,说他“憨”。   他是挺憨的,一条路总要走到黑,不撞到南墙,总是不会回头的。   -   又过了两天,七皇子和皇后一起用早膳,言君玉站在旁边等,眼观鼻鼻观心,忽然听见一句“你就是那个言君玉?”   皇后亲自问话,他只能答道:“是的。”   皇后大概也没见过这么理直气壮的人,好好地打量了他一番,没说什么。   萧栩是很警觉的,饭也不吃了,看着皇后,皇后反而笑了。   她是很美的,眉眼间和萧栩略有点像,但是神色却和太子是一样的,那是种尊贵而淡然的神气,仿佛什么都在她掌握之中。   她说:“说起玉,倒让我想起件故事来。”   皇后从来端庄持重,不算温柔的那种慈母,更不会讲什么故事,所以萧栩顿时就竖起了耳朵,只听见她笑着道:“这故事还是你父皇讲给我的,说他幼时,和广平王最好,两人是至亲兄弟,偏偏为了块玉闹翻了,几乎要打起来。先孝慈皇后知道了,问明了缘故,把那块玉拿来,又把两人叫来,你猜后来如何了?”   萧栩沉默不语,少年的面容阴郁而贵气,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又是倔强,又显得有点可怜。   皇后无奈地摸了摸他的头,叹息道:“你呀,这性子跟你母亲是一模一样,以后只怕有的是苦头吃了。” 第24章 落寞不要忘了我啊   言君玉压根没听懂皇后的哑谜,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伺候七皇子用完晚膳,他们这些伴读也吃了饭了,言君玉找个机会,又溜去厨房偷了一包馒头过来,开开心心地往自己房间走,叫了两声“鸣鹿”,也没人答应,一进门,吓了一跳。   七皇子就坐在他房间里,神色阴郁地守株待兔。   言君玉第一反应是把馒头往后藏,被他瞪了一眼,又想起他早知道了,干脆露了出来,大大方方地把馒头收到书箱子里去了。   他正开箱子,听见背后的七皇子冷冷道:“我不会把你让给二哥的。”   庆德帝十位皇子中,太子恰好是第二个,言君玉也是知道的。   他其实隐约也猜到了,因为七皇子忽然开始对他好了很多了,那张弓,还有吃的,都是他在示好的意思。   但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决定了。   七皇子见他不答话,也猜到他在想什么,伸手过来,就揪住了他,恨恨道:“你别以为他是太子,我就怕他,父皇说了,这宫里的东西,我想要什么都可以,我等会就去告诉父皇,你本来就是我的伴读,是他要抢我的东西。”   他这么说,言君玉反而慌了起来,萧栩一见他眼中慌乱,知道他肯定是想做太子的伴读了。顿时心中又是气又是酸,抓着他,逼迫道:“不准你觉得他好。你快说,你不要当太子的伴读,不然我就……”   他这么蛮横,言君玉也生气了,又勾起那天在校场上的事来,瞪着他道:“不然你就怎样,把我当马骑吗?”   他一生气,整张脸都飞起红色来,一双眼睛亮得像星子,又像是烧起两团火来,饶是萧栩再蛮横,也不觉有点心虚。   “那是因为你不听我的话!”他辩驳道:“谁让你不肯跟我玩。”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因为你是我的伴读,你就得听我的话。”萧栩执着地道。   “那你去找雍嘉年去,他们都是你的狗腿子!我是当伴读,又不是签了卖身契。”言君玉也气得口不择言起来:“你这人不讲道理,我不当你的伴读,我去给太子当伴读去了。”   “你敢!”   “为什么不敢!”   两人如同孩子般僵持住了,萧栩揪住他衣领,言君玉拼命挣脱,两人你推我搡,动作越来越激烈,干脆扭打了起来,言君玉虽然有功夫在身,但是萧栩毕竟是皇家子弟,自幼骑射,力气比一般的少年都大,到底把言君玉按住了,两人在地上扭打。言君玉本来穿的是身改小的旧袍子,领口大,扭打间袍领敞开了,露出脖子上戴着的一块玉来。非常漂亮的羊脂玉,几乎和皮肤融为一体,衬着红色丝线,更加显得肤色比雪还白。   萧栩见了那块玉,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怔了一下,神色阴沉下来。   言君玉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肩头一痛,是萧栩忽然低下头来,狠狠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这一口肯定咬出血来了,他实在吃痛,忍不住一拳挥过去,正打在萧栩眼睛上,萧栩痛呼一声,总算松了口。   “你咬我干什么!”他气汹汹地骂他。   “我给你做个记号。”萧栩说:“就算你当了太子的伴读,看到这个疤,就知道你是跟着我的。”   他这话又偏执又气人,言君玉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也怔住了,看他眼睛上被打的地方已经肿了起来,不由得又有点心虚。   雍嘉年说的,打皇子,是要被抄家的。   他一时之间有点慌,怕萧栩去告状,又怕他发起疯来,再咬自己一口,小心地打量了一下萧栩的表情,发现他倒没有生气,只是神色看起来有点落寞,还有点悲伤。   言君玉打量他一下,他也发现了,他是很聪明的人,一下子就猜出言君玉在担心什么,摸了摸自己眼睛,道:“没事,我不会跟他们说的。”   他忽然变得这么好,言君玉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见了七皇子服软,也低声道:“我不是故意打你的。”   “我知道。”萧栩说:“是我咬痛你了。”   其实这样看来,他这人也不是那么讨厌,言君玉不得不承认,撇去喜怒无常的性格,他这人其实是很好看的,尤其是隔得近了,可以看清他的眼睛,原来是很浅的琥珀色,睫毛很长,看起来倒有点忧伤了。   他像是有点打累了,也没有放开言君玉,就这样把头靠在了言君玉身上。   言君玉有点不太习惯,浑身不自在,听见他忽然问自己:“要是我以后把父皇赏我的东西都给你玩,你愿意留下来吗?”   他说得恳切,言君玉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正思考呢,又听见他忽然道:“算了。已经不关你的事了,母后说了,二哥是太子,以后这天下都是他的,我们都不敢和他争,何必为难你呢。”   他像是真的想开了,说完这话,就松开了手,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灰尘,倒真有点皇子的洒脱了。言君玉正理衣服呢,见他朝门口走去,以为他要走,却忽然听见他叫道:“喂,言君玉!”   言君玉茫然地看着他,只见他笑了起来,好看是好看的,却莫名地有点悲伤。   他说:“不要忘了我啊。”   -   七月十四日,言君玉被选为太子伴读,入住东宫。 第25章 东宫这是言君玉第一次来东宫……   人是敖霁过来接的,不知道为什么,选在晚上过来,天都快黑了,这边都准备吃饭了,忽然有个小太监进来传话,让言君玉出去。   言君玉出去一看,没看见人,正疑惑呢,脑袋上忽然被弹了一下。他惊讶地回头,敖霁抱着手,笑眯眯地站在宫墙转角处。   “东西收拾好没?”他看起来有点疲倦,仍然是带笑的,手上还抛着颗果子,显然就是拿那个砸的言君玉。   “鸣鹿早收好了。”   “那走吧。”   他伸手揽过言君玉的肩膀,言君玉刚想说话,嘴里忽然被塞进了一颗东西,他疑惑地咬了两口,只觉得汁水清甜,又带着点酸味,里面有个圆圆的核,十分光滑。   “咦,这是什么,好好吃。”   他吃东西的时候腮帮子上鼓起一团,看起来确实是憨憨的。   敖霁被他气笑了,狠狠揉了一把他的头。   “荔枝都没吃过,出去说是王侯子弟都没人信了。”   言君玉进去,鸣鹿早把东西都收好了,仍然是进宫时的几个箱笼,只有一把弓没地方放,放在床上。言君玉拿起来看了看,是七皇子给他的那把,上面彩绘宝石,十分华丽。   “少爷,这把弓还要吗?”鸣鹿问。   “带上吧。”   -   这是言君玉第一次来东宫,他以前虽然也敢去找谌文玩,但并不敢跑远了,这次走得这么远,两边都是高高的宫墙,又是晚上,一切都是新奇的。   东宫十分气派,倒有点像圣上的正德宫的气势了,宫殿外有长长的丹陛,悬着大灯笼,侍卫提着灯执着戟巡逻,敖霁似乎跟他们很熟,那个侍卫队长还问他:“怎么这么晚回来。”   “陪太子去西郊狩猎了。整整跑了五十里地,骨头都颠散了。”敖霁看着小太监们从车上下东西,懒洋洋道。   “殿下呢?”   “被圣上留下用晚膳了,容皓他们陪着,我就先回来了。”   那队长偏偏眼尖,看见敖霁身边的言君玉,提起灯笼来,往他脸上照了照,笑道:“你去哪拐了个小孩子来。”   言君玉眼前被灯笼晃了一下,又听得他语气轻佻,不由得有点生气,抬起头来,瞪着他道:“我十六了。”   “哟,生气了。”那队长哈哈哈笑起来:“快进去吧,里面摆饭呢,晚了赶不上了。”   东宫的伙食倒是真不错,今天狩猎,所以很多野味,敖霁大概以为他在七皇子那天天挨饿,还特地给他夹了一大盘獐子肉:“多吃点,不多长点肉,你骗人说自己十六岁都没人信。”   言君玉吃了个饱,又被抓去洗澡,换了衣服,原来东宫伴读衣服都是宫里做的,光夏天的外衣就八套,全是上好的料子,用敖霁的话说:“不穿好点,出去丢的可是东宫的人。”   言君玉满心以为吃饱了洗了澡就该睡觉了,谁知道又被敖霁叫出来:“跟我走。”   “去哪?”他吃得太饱,有点犯困了。   “你是伴读,你说去哪。”敖霁说完,见他还是一脸不解,气得戳了戳他脑袋:“好家伙,挑灯夜读不知道?” 第26章 荔枝你当是什么好东西   言君玉跟着他,从伴读住的偏殿里出来,绕过回廊,看见一片非常漂亮的花园,晚上天黑,只看见池子里开了许多荷花,清香一直传到这边来,然后才进了正房,敖霁一边走一边教他:“正殿只在圣上或者皇后驾到时用,太子平常起居都在这里,这地方叫思鸿堂,这两间是坐卧起居,里面是书房。”   即使在晚上,思鸿堂也灯火通明,外面月色清明,里面帘幕重重,一路走来,伺候的宫女都天仙般漂亮,又温柔,领头的那个更是风姿绰约,带着笑意问:“这就是被七皇子欺负的那个伴读?”   “这是云岚,你叫他岚姑姑就行了。”敖霁懒洋洋道。   饶是云岚脾气好,也被他气笑了。   “你可以叫我岚姐姐。”她十分细心,伸手替言君玉理好了折进去的衣领,又接过旁边宫女的茶盘,领着他们进去:“先坐着看会书吧,刚问了庆和殿那边,殿下一时回不来,且有得等呢。”   言君玉这一晚上的时间,见了许多漂亮活泼的人,又吃了许多好东西,终于能安静坐下来,思鸿堂的陈设看起来都精致贵气,临窗的榻上铺着锦绣银龙的垫子,又摆着书桌,满满几架书,敖霁让他坐在桌边,拿了一堆字帖来让他练:“你那狗爬似的字要是被人看见,东宫的脸都被你丢完了。”   言君玉被他说得脸红起来,默默埋头练字,云岚心疼他,给他倒了茶,又端了许多果子来。敖霁嘴上刻薄,对他却好,叫云岚:“装盘荔枝来,再点支龙脑香,免得他打瞌睡。”   他找来的字帖都是些不适合新手练的,言君玉只能拿着薄纸在上面一笔一划的描,描了一会儿,眼花起来,抬头看看,发现敖霁也拿着本书在旁边看,不好打扰他,只能默默吃荔枝。   他是在私塾启蒙,老先生只会讲之乎者也,听得人打瞌睡,所以学了个半懂不懂,握笔也不会握,越握越往下,脑袋快栽到纸上。这房间里摆着冰块,一点不热,还有点凉丝丝的,又安静,宫女出去进来,一点声响也不闻,只听见滴漏的声音,催得人昏昏欲睡。   言君玉瞌睡虫上来,眼睛都睁不大开了,正揉眼睛时,只听见外面一阵喧哗,许多明亮灯光从窗外晃了过去,宫女们也都活动起来,云岚更是迎了出去。   他听到外面传来说笑声,有许多人的声音,都很陌生,隔着重重帘幕,偏偏看不真切,不由得欠起身来,心中充满期待。这感觉像极小时候过年,早早地就开始高兴起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带上了光彩。   喧哗声近了,终于到了面前来。   云岚笑着打起帘子,说着“殿下今日可是喝醉了”,思鸿堂里灯光明亮,照见她身后的太子,仍然是高挑修长的身材,俊美面孔,唇角带着笑意,明明他身后跟着的人也都是出色的,却好像他一个人就把整个房间都照亮了。   他一眼就看见了言君玉,朝他笑了笑。   敖霁早站起身,言君玉也有样学样,站了起来,被他一笑,也只好朝着他笑回去,两人都没说话,反而是太子身后的青年先开口:“敖霁,这就是那个小伴读?”   看来所有人都知道七皇子欺负他,所以太子才把他换过来的事了。   说话的青年也穿着锦袍,只是文雅许多,彬彬有礼地对着言君玉介绍道:“我叫容皓。”   “我叫言君玉。”言君玉连忙也介绍,忍不住问道:“你也是太子的伴读吗?”   “是。殿下有四名伴读,敖霁,我,还有一位正在边疆,也快回来了……”容皓倒是很好说话。   太子已经坐了下来,云岚亲自端了茶过来,宫女也上来伺候,言君玉偷偷看他,发现他确实有点醉意,所以眼中神色温柔,倒平易近人许多。   谁知道他醉了后反而更灵敏,也看了回来,笑着问道:“在吃什么?”   言君玉怔了一下,意识到他在问自己,连忙把嘴里含着的核吐了出来:“荔枝。”   他也学着宫女的样子,把自己面前的荔枝盘端给他,把敖霁都逗笑了:“你当是什么好东西,献宝呢。”   言君玉不由得有点窘,正要收回手,太子却伸出手来,从他的盘子里,拿了一颗荔枝。   “听说荔枝也能解酒。”他云雾般漂亮的眼睛专心地看着言君玉,带着笑意道:“多谢了。” 第27章 热闹正看热闹呢   因为太子醉了的缘故,所以大家坐了一会儿就散了,各自回去睡觉,这就让言君玉对当伴读的辛苦程度产生了一点误会,所以当第二天凌晨,敖霁来叫他起床的时候,他整个是毫无防备的。   “现在什么时候了?”他睡眼惺忪地问。   “卯初三刻。”敖霁毫不留情:“快起来,不然掀被子了。”   言君玉迷迷糊糊地起了床,用了早饭,跟着他去了思鸿堂,惊讶地发现太子早就已经在那看书了,那个温文尔雅的容皓也在那里,拿着本古书在看,从书页后瞥了他们一眼,笑了起来。   “敖老三,你越活越回去了,还迟起到来了。”   “你闭嘴。”   敖霁面沉如水,拎起言君玉,放在书桌边上,又搬起一堆字帖给他,容皓还要惹他:“看不出来啊,敖老三,你养孩子是一把好手……”   言君玉常年闯祸,很会察言观色,看敖霁一副要爆发的样子,连忙乖巧地埋下头来抄字帖。   就在他以为这两人一大早就要打起来的时候,只见太子抬起眼睛,淡淡道:“看来你们都还有力气,那下午再去趟西郊好了。”   “又去狩猎啊?我现在骨头还疼呢。”容皓皱起眉头。   敖霁抓到机会,趁机反击,冷笑道:“容老七,你才二十岁啊,身体就弱成这样了,可怎么对得起贺家小姐,干脆退了亲,反正娶过来也是守活寡。”   云岚正好进来倒茶,听到这荤话,不由得红了脸,啐了一声,掀帘子出去了。只有言君玉,完全听不懂,一双眼睛乌溜溜地转,好奇地盯着敖霁。   “我好歹有门亲事,不像某些人,不学无术,京城里都出了名,没人敢把小姐嫁给你,以后可怎么收场……”容皓仍然笑得温和。   这两人打言语官司打得正开心,言君玉听了个半懂不懂,正看热闹呢,一只手伸过来,敲了敲他面前的字帖。   “这个字写错了。”太子淡淡道。   言君玉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地有点怕他,碰了碰他目光,“哦”了一声,就低下了头。   他提起笔来,把这个字再写了一遍,刚写完最后一笔,就听见耳边声音道:“又错了。”   言君玉莫名其妙地慌起来,还没反应过来,耳朵已经红了,握紧了笔杆,想写好点,然而那只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太子的手修长而漂亮,带着凉意,他站在言君玉身后,言君玉闻见他身上的熏香的味道,像是浸在水中的植物,茂密地生长着,在月光下开出许多皎洁干净的花来。   细细的笔杆顿时变得滑不留手,他手心不自觉沁出汗来,只觉得脸上都发起烧来。   “手要这样握。”太子握住他的手,将笔落在纸上:“字才能写得端正。”   他的指尖像玉一样干净,言君玉慌乱地偏过头,看见他的侧脸,鼻梁高挺,睫毛在眼窝里落下阴影,唇角却微微勾出一个弧度。   他就这样握着言君玉的手,教他写了一个“岁”字。   “怎么了?”太子似乎察觉到言君玉的不知所措,侧过头来。   “没……没什么。”言君玉忽然结巴起来。   他笑起来,大概把这当成小孩子的害羞,收回了手。   “写完这张帖子就出发吧,西郊路远,再拖到晚上回来,父皇又要找我喝酒了。” 第28章 猎物什么是好猎物   这是言君玉第一次骑真正的高头大马,他那匹小驽马,到底是血统限制,长不太高,虽然机灵,和宫里的大宛马还是不一样的。先前在七皇子那练武,牵出来的马就够好了,这次一看,每一匹都跟演义中的赤兔乌骓一样。   东宫自己养了马,小太监在牵马,言君玉在墙角踢石子,敖霁提着马鞍出来,叫他:“过来试试这鞍。”   不怪容皓笑他,他确实有点像言君玉的兄长,什么事都照顾他,偏偏又都是用嫌弃的语气,言君玉倒机灵,分得清好歹,也乖乖地听他的话。   其实言君玉在十四五岁的少年里已经算高了,但比敖霁他们还是矮出一个头,身量也单薄,夏天天热,穿了件松香色的衫子,皮肤白,看起来实在不是什么经得起摔打的样子。   敖霁是善于骑射的人,扶他上马的动作也正好,直接双手托着他的脚,言君玉按着他肩膀,翻身上了马。   大宛马比小驽马高大许多,也健壮许多,膘肥体壮,腰身滚圆,所以显得言君玉身量实在不够,骑马最忌腿短,踩不住马镫,就容易摔下来,敖霁不厌其烦,给他调好了马镫,告诉他:“不舒服要说,下午得跑几十里路,疼了也没人管你的。”   言君玉神色认真地点点头,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敖霁被他逗笑了,揉了揉他头发,刚要说话,那边太子已经上了马了。   因为要狩猎,太子穿了身玄色胡服,头发是束起来的,翻身上马的动作潇洒无比,只看见他袖口龙纹的金光一闪,已经稳稳当当骑在马上,身姿挺拔,背上的弯弓如同一弦半月。   言君玉只管看得出神,满是羡慕,敖霁见他这么没出息,气得在他脑袋上呼了一下,自己去上马了。   东宫在宫中向来地位超脱,直接骑马出的宣武门,浩浩荡荡数十骑,全是英挺潇洒的青年,敖霁打头,穿一身朱袍,手里擎着一杆龙旗,策马当先,后面的人煊煊赫赫,有架鹰的,有牵狗的,簇拥着太子出了宫,都是东宫近臣,护卫和伺候的人只能远远跟在后面。   言君玉被裹在人群里,只觉得又热闹又新奇,心想怪不得祖母要他进宫来,原来宫里这么好玩。   周围都是比他大许多的青年,连昨晚那个侍卫队长也在,是个高大健壮的青年,面色黝黑,穿着雁翎服,大声和其他人说笑着,还追上前去,笑敖霁:“敖公子,累了就说一声,我来帮你拿着。”   “滚滚滚!”出了宫,敖霁说话更加放肆了:“小爷手断了也轮不到你们。”   西郊紧邻皇宫,是皇家狩猎的围场,常年有人看守,这季节树木茂盛,一片翠绿,生机勃勃扑面而来,言君玉在宫里闷了快半年,不由得眼前一亮。   一行人动静这么大,早有兔子吓得从草丛里钻出来,被不知道谁一箭射中,留给后面跟着的下人去捡。   “我也可以射箭吗?”他跃跃欲试地问身边的容皓。   “这些猎物都不算什么,我们得去围场深处,那里才有好猎物。”容皓告诉他。   “什么是好猎物?”言君玉来了兴趣。   容皓没有回答,而是朝前方抬了抬下巴。   他指的是前方的太子,从言君玉这看过去,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和他背后的弓,真是一把漂亮的弓啊,线条简单,却几乎有人肩头高,用的好像是犀角,看着都觉得危险。   “什么是好猎物,殿下说了算。”   -   一个时辰后,言君玉知道了这问题的答案。   彼时他们已经猎了许多猎物了,有鹿,有獐子,有狐狸,连容皓的腰边都挂了两只兔子,太子却始终未动弓箭,浩浩荡荡的队伍在林子里穿行,猎鹰盘旋,猎犬步步紧逼,根本无隙可逃。   那不过是个普通的树丛,所有人都没发现端倪,都已经准备放过了,有一条猎犬却忽然伏低身体,呜咽起来,很胆怯的样子。   大家都来了兴趣,刚要靠近,只见一道影子快如闪电,从树丛中扑了出来,将那条暴露它的猎狗直接扑杀在地。   离它最近的几匹马都吓得大声嘶鸣,有一匹干脆直立了起来,把马上的侍卫都摔了下来。   那是一只斑斓的花豹,已经是困兽之斗,所以格外凶狠,言君玉第一次亲眼看到这等猛兽,只觉得那双眼睛里藏着无限的杀机,是全然不同,却又充满魅力的生命。   那一刻他忽然福至心灵,转头去看太子。   穿着玄色胡服的尊贵青年,此时正弯弓如满月,他的肩臂舒展,身体的线条流畅到极致,林间的风吹起他的发带,带尾金綉龙纹,从他脸侧扫过。   但他的眼神,与花豹如出一辙。   放弦,破空声响起,箭去如流星,飞扑在空中的豹子身形一滞,直接摔落在地。周围有瞬间的安静,然后喝彩声与贺喜声一齐响起来,早有几个侍卫上去抬着还未完全断气的豹子过来讨赏,容皓从袖子里掏出金锭子,漫洒下去。   而射杀这猎物的人,太子殿下,只是在人群簇拥中安静笑着,他收起了弓箭,温柔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回去的路上,所有人都在兴致勃勃地议论着那只花豹,还有人说要去给圣上报信,一路上热闹异常,因为要赶在天黑前回去,都在打马疾驰。言君玉安静地跟在人群中,默默地努力往前跑。太子的背影仍然在最前面,玄色的背影,映着夕阳,挺拔而贵气。   他年纪太小了,这里所有的人都比他至少大上四五岁,怎么都追不上的。   但他还是想离他近一点。 第29章 伤口为什么不说   回到东宫,正是酉时。   敖霁半路上被那侍卫队长拖去喝酒,只嘱咐了言君玉一句:“晚上早点睡。”   言君玉懵懵懂懂地跟着队伍回了东宫,热热闹闹下了马,伺候的小太监胆小得很,都围着那豹子不敢碰,有侍卫大笑起来:“怕什么,断气好久了。”   进了东宫,人就少起来,只剩他和容皓,还有几个太监跟着,侍卫都散了,太子回了思鸿堂,云岚出来迎接,一边接衣服,一边笑着道:“殿下今日玩得开心吗?”   太子淡淡的没说话,容皓先拣了个地方倒下去:“我得歇歇,骨头散架了。”   “快去洗澡。”云岚笑着赶他:“一身灰尘,脏兮兮的,像什么样子。”   “你怎么不叫小言去洗澡。”容皓整个人瘫在睡榻上。   “好不要脸,小言才多大,你多大……”她正笑话容皓,只听得一边的太子忽然淡淡道:“小言受伤了。”   其实敖霁叫言君玉都是连名带姓,总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嫌弃,偏偏这个容皓,昨天才第一次见面,就“小言小言”的叫起来,带得云岚他们都跟他一起叫。太子却是第一次这样叫他。   言君玉正盯着盘子里的果子出神,忽然被他叫了句小言,吓了一跳。   其实下马时他踉跄了一下,太子回头看了一眼,言君玉还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没想到那时候就被他看出来了。   “来,我看看,小言伤到哪里了。”容皓刚才还死鱼一样,这时候却来了力气,笑眯眯凑过来,言君玉连忙躲开,牵扯到腿根,不由得动作迟缓些,被他按住,这人装得一脸文弱,其实也是练过武的,顺手就摸过来:“我猜一定是这里。”   言君玉顿时涨红了脸,挣脱开来,躲到书桌后面,神色戒备地瞪着他。   容皓这人初看文雅,其实无聊得很,见言君玉躲他,顿时来了兴趣,刚要再逗逗他,只听见太子的声音冷冷地道:“容清商。”   清商是他的字,寻常文人交往,都是称字不称名,以示尊敬。他们互相之间都是称名,是关系亲近的意思,一旦叫起字号来,就是在警告了。   “好好好,我不欺负他。”容皓溜得倒快:“我去洗澡,明天左相讲书,晚上读杨朱?”   “无所谓,太傅打的又不是我。”太子还要吓他。   容皓总算走了。云岚又上来,拿着药笑道:“到底伤到哪了,我看看。”   她又不比容皓,不能用蛮力反抗,言君玉只能揪住了裤子,死活不让她碰。   云岚无奈:“我让小太监给你上药好不好?还是你把药带回去,让你的小厮帮你上药?”   “你把药放下,我自己上。”   “胡闹,你怎么知道伤的轻重,你那小厮也太小,怎么两个孩子就敢进宫来,要不把太医叫过来……”云岚还要坚持,言君玉只得求助地看向太子。   “你先出去,我帮他看看。”太子总算开口。   云岚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到底是命令,只得退下。   太子喜洁,阖宫皆知,打下的猎物沾了血污都不看的,骑马的伤口血肉模糊,竟然也肯看。   人都退下了,言君玉提着裤子站在书桌后面,一时有点尴尬,偷偷瞟了太子一眼,准备趁机溜回自己房间去,刚走两步,只听见背后人道:“我有个皇叔,十多岁时骑马别坏了腿,现在还瘸着。”   言君玉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只得站住了,太子见他这么好骗,也笑了:“过来。”   他只能乖乖过去,在睡榻上坐下来,太子似乎没有碰他的意思:“裤子脱了。”   其实认真说起来,言君玉不让容皓看,是因为他老取笑自己,云岚是女子,更不能看。按理说,给太子看看应该没什么,而且伴读本来就该听话,但他心里就是有点别扭,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伤口。   他犹豫一下,还是掀起衫子下摆,慢慢褪下了裤子,尽管有亵裤,还是看得见大腿内侧被磨得红肿起来,那地方本来就极柔嫩,在马上跑了几个时辰,有些地方已经破了皮,雪白的亵裤上沾了不少血,看起来触目惊心。   太子皱了皱眉头。   “你第一次骑马?”   “不是,”言君玉的耳朵又烧起来:“在家里没有骑过这么久。”   太子的脸上神色平静,看不出一点喜怒,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如同月光般干净,安静地盯着他的伤口。   “为什么不说?”   “忍忍就好了,我可是男子汉大丈夫!”言君玉竭力表现得无所谓一点,甚至努力笑着道:“骑马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敖霁,容皓,还有殿下你……”   “我没有受过伤。”太子淡淡道。   “为什么?”   “因为我不像你这么傻。”他抬起头来,看着言君玉的眼睛,言君玉也一脸懵懂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神里忽然带上笑意,伸出手来,像敖霁一样揉了揉他的头发:“把裤子穿上吧,给敖霁看见,又要误会了。”   “误会什么?”   “没什么。”   太子收回手去,然而言君玉却觉得头顶还有被揉过的触觉,清晰得不讲道理。   不知道为什么,言君玉忽然也觉得开心起来,仿佛腿上的痛,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第30章 收敛你懂我意思吗   敖霁是深夜回来的。不知道从哪听说了言君玉受了伤,把他从被子里挖了出来。   “裤子脱了。”   言君玉睡眼惺忪,默默脱了裤子。   “鸣鹿已经给我上过药了。”他解释道:“太子说是皮肉伤,上了药就行了。”   敖霁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   “还敢提太子,太子一句话你裤子就脱了,气死我了……”   “这有什么好气的,又不会少一块肉。”言君玉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你快点看吧,太子说明天早上还要读书呢?”   “这也太子,那也太子,你迟早被太子卖了都不知道。”敖霁气得拿被子蒙住他的头,揍了他两下,就出去了。言君玉以为他走了,谁知道过了一会儿又进来了,把他拉起来,重上了一遍药,说是这个药效果最好,伤口好得快点。   “你骑马的时候也受过伤吗?”言君玉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好奇地问。   “受过。”敖霁低着头给他上药,也许是灯火昏暗的缘故,连他这么凶巴巴的人也显得有点温柔。   “那为什么太子骑马不会受伤呢?”   敖霁的动作停滞了一下。   “你真想知道?”   “真想知道。”   敖霁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   “因为他是太子。”他平静地道:“宫中旧例,太子受伤,服侍的下人一律打死,伴读及近臣杖四十,罚俸三年,有蓄意谋害太子者,诛九族。牵连者皆凌迟处死。”   言君玉吓得睡意都没了。   敖霁显然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涂药了。   “我和容皓,都是和太子一起长大的伴读,所以偶尔会和他说笑。但是我不希望这给了你错觉。你要知道,在这些说笑的背后,我们仍然有着尊卑之别,君臣之礼,我们的生死荣辱都在他手里。”他垂着眼睛:“你懂我意思吗?”   言君玉连忙点头。   他犯傻的时候让人生气,真被吓到了又怪可怜的,敖霁心软下来,揉了揉他的头。   “总之,皇家无真心,记住了吗?”   “记住了。”   -   因为被告诫了一番的缘故,第二天言君玉就收敛很多了,早上读书,明明他一点听不懂,也拿了本《列子》认真地看,太傅还以为他是像谌文他们那样以好学选进来的,还考问了他两个问题,结果一问三不知,失望得直叹气。   容皓倒是对答如流,言君玉发现他这人有点像只狐狸,很狡猾,什么都要藏着,明明读书读得这么好,昨晚还要开玩笑,说要临时抱佛脚。   不知道为什么,太傅明明是教太子的,却不过问太子的书,只是他讲,太子听,言君玉有点好奇,本来下了课想问问为什么的,又想起昨晚敖霁的警告来,不敢造次。   就这么平安无事过了几天,言君玉在东宫也混熟了,不仅宫女太监都认得他了,连那个侍卫队长也开起他玩笑来,经常看见他,就叫他:“小言,过来,给个果子你吃。”   言君玉第一次信了,满心期待走过去,结果被他屈起手指,在额头上弹了个脑瓜崩儿,他还大笑起来:“这个叫脆豆儿,好不好吃?”   言君玉从此记恨上他,不管他怎么叫,再也不搭理了,倒是敖霁知道之后,把他揍了几拳,他很经打,还笑敖霁:“敖老三媳妇没讨上,倒捡了个儿子,整天这个操心唷……”   这侍卫队长叫聂彪,手劲大得很,言君玉被弹的地方留了个红印,两三天才消,这天太子在看书,抬手要茶,顺眼瞟见,笑了:“怎么长了颗痣?”   他伸手过来,言君玉不知道脑子里怎么想的,也许是想起了敖霁的警告,本能地一偏头,躲开了。   太子的手在空中摸了个空,顿了顿,没说什么,又低下头去看书了。   言君玉为那一躲懊恼了许多天。   他其实知道敖霁说的是对的,都说敖霁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弟弟,自然是为他好的。就跟言老夫人一样,是为他考虑的。   但是那匹小红马真的太漂亮了,尤其是那双眼睛,他第一次知道马的眼睛里也是有感情的,言君玉的手一碰它,它就把头靠过来了,亲昵地蹭着他。天晴的日子里,言君玉还带着它去乐游原,把缰绳卸了,自己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它就在旁边吃草,时不时拱他一下,免得他睡着了。   就算他后来骑过了大宛马,也看到了传说中的汗血宝马,仍然觉得它最好。 第31章 玲珑人家小女孩子春心动   撇开这些事不说,言君玉在东宫的日子还是过得很开心的,教太子读书的夫子们都和气得过了分——后来他从容皓那知道,原来先生不能随意查考太子,是因为太子是皇储,况且已经成年,是有君臣之分的。就跟臣子不能查考皇帝是一个道理,其余皇子就没这个忌讳了。   因为这缘故,太傅也不怎么惩罚伴读,况且这颜太傅是个好老师,知道因材施教,见言君玉只是底子差,不是偷懒,况且也挺刻苦,也就不苛责他了。只找了几本比启蒙稍深的书,让他背熟了,打好底子。言君玉虽然不会读书,人却是很乖巧的,况且也尊重老人,不像一般的王孙公子那样骄纵。所以太傅也喜欢他,对他也特别关照。   言君玉生了一张好皮囊,人虽机灵,却不势利,反而一片赤诚,所以东宫上下都颇喜欢他。尤其是云岚,把他当成自己弟弟,一天到晚打点他的穿衣,她针线做得非常好,皇后娘娘送给先太后的万寿屏就是她绣的,原来这宫里宫女也喜欢斗巧,她给言君玉做了几身衣服,穿出去,常有小宫女过来问是谁做的针线。   言君玉其实是不太乐意的,他从小的志愿就是当大将军,去边关杀敌打仗。结果被云岚打扮得粉雕玉琢的,跟观音座下的金童一样,心里很是困扰。   但他脾气好,反抗不了,也只好乖乖穿着,这天跟着太子去燕王府做客,王妃见了都赞叹一声“好漂亮的孩子”。他听了,自己默默躲到墙角生闷气。   这都是小事,最大的一件不如意的事,就是东宫的侍卫队长,叫做聂彪的家伙。   他们都是跟敖霁一起玩的,不知道是看不惯敖霁对他好还是怎么的,敖霁一转脸,他们就开始逗他。经常他好好的走着路,就被叫过去,搓圆弄扁,头发都揉成鸡窝,把他当个小玩意。他要真生气,他们就一哄而笑,全散了。   这天总算被他逮到机会,聂彪本来又在门口堵住了他,一堆人逗他玩,忽然有个侍卫进来传了句话,他们就都走了。言君玉本来也要走的,忽然看见门槛下有金光一闪,捡起来一看,是块腰牌,金灿灿的,上面雕了条龙。翻过来,后面刻了聂彪的名字和容貌特征——身长八尺,面阔额方。   他知道这是什么,这是东宫侍卫长的腰牌,见牌如见人,这东西对侍卫很重要,前几天有个侍卫丢了腰牌,被聂彪狠狠地骂了一顿。   言君玉心里顿时得意起来,想到聂彪这些天一直欺负他,决定把这腰牌藏起来,让他好好地急上一阵,再拿出来。   他打定主意,顿时就开始找起藏腰牌的地方来,想了想,还是藏在思鸿堂最妥当,太子平时坐着的睡榻是没人敢动的,又重,紫檀料子雕着累累的花,他蹲在地上,把手伸到下面,把腰牌藏在最里面。   他正做坏事呢,只听见背后一个脆生生声音道:“你在干什么?”   他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原来是个极漂亮的小女孩子,不过十四五岁,很骄纵的样子,这东宫的宫女已经够漂亮了,但这女孩子实在生得灵巧,如同冰雪雕成的般,唇色殷红,樱桃一般,眼睛漂亮得像湖水,漾着碎光的波,巴掌大的脸,头发却厚,云一样,挽了个髻,穿着一身银红裙衫,光彩照人。   言君玉这才知道,原来人在见到漂亮的人的时候,是真的想赞叹一声的。   不过这女孩子脾气却不太好,问了话,见他没回答,皱起眉头,道:“你快说你是谁,为什么在太子哥哥的宫里,不然我让人打你哦。”   “我是太子的伴读……”言君玉老实地回答道。   “伴读?我还以为你是个小太监呢。”女孩子不感兴趣地转开眼睛:“太子哥哥呢?他今天不是不用出门吗?”   “太子在御书房,太傅打发我先回来了。”   他正和这女孩子说话,只听见背后有笑声传来,原来是太子回来了,自然是前呼后拥,容皓先进来,笑了:“玲珑怎么来了?”   原来这女孩子叫做玲珑,瞪他一眼:“我为什么不能来。”   她脾气这样坏,等太子进来,却忽然忸怩起来,声音也小了,也不飞扬跋扈了,先过去行了一礼,低声道:“太子哥哥。”   太子对她似乎也颇好,笑了笑,道:“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她把手上的锦盒递给太子:“姐姐让我给你送这个过来。”   云岚上去收下来,笑着看了她一眼,道:“玲珑最近瘦了,更漂亮了。”   她说完就借机走开了,容皓他们也都去了外间,只有言君玉最呆,还傻傻站在里面,玲珑耗不过他,瞪他一眼,只得从袖子里又拿出一个荷包来。   “这是什么?”太子笑问道。   玲珑的脸迅速地红了。   “是我在广安寺采的莲心。”她的声音越发低起来:“太子哥哥晚上看书,这个泡茶喝,对眼睛最好。”   她说到后来,声音细如蚊蚋,言君玉正奇怪呢,敖霁大概想起他还在里面,又转回来,抓住他衣领,把他拖走了。   言君玉脑子里一片浆糊。   “那个,玲珑,她送太子莲心……”   “送什么都行,人家小女孩子春心动,关你什么事。”敖霁没什么好气。   “玲珑是太子妃的亲妹妹,看来是要当侧妃了。”容皓在旁边笑眯眯喝茶:“敖霁,你看看太子,再看看你。”   “太子妃?”言君玉睁大了眼睛。   “是啊,怎么了?”容皓一脸无辜:“太子三年前就大婚了,娶的是叶相家的女儿,功臣之后,凌烟阁第一位。太子妃上月去广安寺进香了,估计快回来了吧。我们这群人早就只剩敖老三一个光棍了,哈哈哈。” 第32章 名字其实你什么都不懂   容皓他们在厅堂里聊起天来,言君玉默默站了一会儿,又进了书房。   他进来的时候,玲珑正好出去,瞪了他一眼,嘴里仍然在说:“景衍哥哥,我走了哦。”   “路上小心。”   太子平静嘱咐道,重又垂下眼睛去看书,他穿的素色锦袍,外面天已经黑透了,光照在他身上,仍然如同第一次见面一样,是俊美而冷漠的神祗。   言君玉站着没动。   “怎么了?”他看了一会儿书,抬起头来:“怎么一副要哭的样子。”   周围没有镜子,言君玉也不知道要哭的样子是什么样子。   言家的书房,言君玉以前是很少在里面呆的,有次捉迷藏,在里面躲了一下午,他以前只知道那里有许多被蛀坏了的书,也有以前的历任镇北侯写的字,都是他的先辈,十分无趣。但是那天他在故纸堆里翻到一方很小的印章,印出来,是四个字,咫尺天涯。   那时候他不懂,咫尺怎么又会变成天涯呢。近在眼前的东西,抓得住摸得着的,跟天涯有什么关系呢?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月亮来,月亮映在水里,也是看得见,摸得着,但是抓起来,就只剩一捧水了。   大概这就是咫尺天涯。   太子忽然抬起眼睛,认真地看了一会儿他。   “过来。”   言君玉过去了,太子抬起手来,这次他没有躲。   太子没有像敖霁一样敲他的头,也没有像聂彪他们一样,胡乱揉他的头发。他只是托住了言君玉的下巴,像打量一件什么东西一样,安静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烟灰色的、淡漠却贵气的眼睛,里面的目光渐渐专注起来,言君玉没有躲避,也抬起眼睛,看着他。   有那么一瞬间,时光似乎慢了起来,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渐渐褪色,言君玉的心里,唯一一个念头,就是读懂他眼睛里的内容,但又隐约觉得,读不懂似乎也没关系。   他一直很怕太子,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怕什么,他吃过许多苦头,而太子是他见过的最有礼有节的一个人,太子不会打他,骂他,或者像别人一样捉弄他。但他却比怕所有人加起来,更怕太子。   太子忽然笑了起来。   “小言,其实你什么都不懂。”他的唇角勾了起来,像是在笑他自己多心:“你才十五岁。”   “我十六了。”言君玉辩解。   他挑了挑眉毛。   “是吗?”   “真的,我已经很大了。”言君玉极力证明:“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玲珑喜欢你,所以她送你莲心,她还脸红……”   太子笑了起来。   “嘘。”他笑着制止言君玉:“女孩子的心事,不要随便议论。”   他是在替玲珑遮掩。   言君玉急了。   “你也喜欢她对不对,你要娶她吗?”   “不,我不会娶她的。”   “但是你让她叫你的名字,而且你的太子妃……”   “这是伴读应该管的事吗?”太子平静反问。   言君玉一瞬间泄了气,就算他再不懂规矩,也知道自己逾越了,他自己也觉得这样追问挺没意思的,不由得垂头丧气起来。他活了十五岁,从未有今日这样的情绪,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被七皇子欺负,他也只觉得是被疯狗咬了,躲开就完了。然而今天什么坏事都没发生,他却觉得心都灰起来。   太子抬起眼睛,安静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似乎是有着暖意的,又好像跟他看任何人都没什么不一样。言君玉忽然想起太傅说过,为君者,要对天下子民一视同仁。他虽然呆,也知道太子的温柔不过是一种表象而已,不然敖霁他们为什么那么怕他呢。   但是太子忽然叹息了一声。   言君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毕竟他跟了太子这些天,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情绪来。   他伸手摸了摸言君玉的头,告诉他:“我没有让玲珑叫我的名字。”   言君玉没有说话,他继续道:“景衍也不是我的名字,只是我的字而已,天下人都知道的。”   “那你的名字叫什么?”   言君玉问得直接,以至于自己都有点后悔,怕太子不会回答。   但太子顿了一下,还是回答了。   “这一代皇子,名字从木。”他看着言君玉的眼睛,告诉他:“我叫萧橒。”   如果敖霁在这里,他大概会大惊失色的。因为这宫内任何一个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太子的名字,取的是极为生僻的字,因为取名时就已经注定要继承大统,为了天下人避讳方便,所以取得越生僻越好。   皇帝的名讳之所以成为名讳,就是因为没人敢提起。就比如当今圣上,先太后薨逝后,最后一个有资格叫他名字的人也没了,天下人只知道称他为庆德帝。太子是储君,普天下能提起这名字的,也不过圣上与皇后而已。   但言君玉并不知道这句话的意义,他只是追问:“那是哪个橒呢?”   太子并未提醒他又僭越了,反而笑起来。   “你现在知道多看书的好处了?” 第33章 年纪敖霁被她问住了   敖霁走出厅堂,见庭院中月色如洗,云岚正坐在廊下,似乎在编织一条璎珞。细细的金线在她指间穿梭,把各种名贵的宝石攒在一起。   “替言君玉编的?”   云岚回头看见他,站起身来让了一让,笑着答道:“是的。”   言君玉完全是误打误撞进的宫,他心中一派赤诚,连人的高下之分也不知道,常常和个扫地的小太监也聊得来,常常有势利人因此轻视他,他性子傻,被轻慢了看不出来。云岚一手打点他的衣物配饰,就是为了这个。宫里人再势利,见到他的穿戴,也知道先敬罗衣后敬人。   但这跟言君玉多讨人喜欢也没关系,再讨人喜欢,也不过是个伴读。东宫主事女官,不会为个伴读这样上心。   敖霁知道此刻的言君玉在哪。   他以前养过一条小狗,非常可爱,但也傻,本来是当成猎犬养的,结果什么都不会,整天傻吃傻乐,跟在他脚后面,摇着尾巴。宫里人都喜欢,但太贪吃了,每次偷吃东西被敖霁抓到,训斥一顿,它呜呜咽咽看起来颇可怜,一转眼,它又在翻落叶堆了。   言君玉现在就有点像那条小狗,讲道理,他也懂,也听得进去,只是在诱惑面前忍不住。像小孩子逃学闯祸,明明知道回来要挨打,翻窗户的时候还是义无反顾。   云岚看了一眼他脸上神色,笑了起来。   “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她是在笑敖霁照看言君玉的情形,这句诗出自诗经,这里面还藏了一句“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整个东宫都人都在打趣说敖霁是言君玉的爹,她也拿这个来说笑。   敖霁虽然不比容皓渊博,这还是听得懂的,皱了皱眉道:“言君玉这年纪,并不懂有些事的代价,我们是大人,难道也不懂?”   他这话其实是在指责太子了。太子光芒太盛,少年人见到,很容易被吸引,言君玉和玲珑没有两样,太子放过了玲珑,却没有给言君玉一条生路。   “好老成的话。你当年冲冠一怒为红颜,不也是这年纪?”云岚笑着道:“你太小看少年人了,今天的玲珑没见到?主意大着呢。”   “言君玉不是玲珑。”   云岚笑着偏过头来。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这话又用的是原词主人的典故,说起来,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是在笑敖霁多管闲事。   敖霁被她气笑了。   “这天下不是所有的东西,他想要,就该得到的。”   云岚笑了起来。   “你错了,不是他想要天下的东西,”她看着敖霁:“是这天下人,都想要他。”   “有人想要权,有人想要利,有人想要成就千秋功业,有人只想要被他注视一眼。九州十八郡,千里江山,不过是一池水,这皇宫就是个巨大的漩涡。他在漩涡中心,天下人都向他涌来,他只要在其中挑选他想要的罢了。”她的目光温柔却冰冷:“就连你,也不过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你何必苛求言君玉去做那个例外?”   敖霁被她问住了,一时竟无法作答。   她笑了。   “你说小言承受不住代价,有什么代价呢?不过一个情字罢了,这世上并不听见有人是因为心碎而死的。当年那场大雪,你不也熬过来了,她现也好好的。你尝过苦头了,现在去拦别的年轻人,你不如告诉我,当年有人拦得住你吗?”   敖霁没上过战场,据说被箭射中之后,人会僵住一阵,他现在就跟那样子差不多。   云岚却笑着站了起来。   “说得我都热了。”她又变回那个温柔解语花的样子:“我去倒点茶来,敖少爷要喝什么?木樨露,还是酸梅汤?” 第34章 坚持萧景衍的眼睛弯起来   言君玉现在确实是知道不读书的坏处了。   他翻遍了自己看过的书,也找不到那个字究竟是什么字,最气的是当他跑到御书房去找到一本字典时,发现里面最像的那个字被朱砂涂掉了。   他不知道这是皇家避讳,还以为是有人恶作剧呢,气哼哼地回来,吃了饭,坐在书桌前看书,把一本《尔雅》翻来覆去,干脆叹起气来。   萧景衍心里早勾起唇角,表面仍不动声色,叫他:“小言,过来磨墨。”   言君玉也听话,“哦”了一声,过来乖乖磨墨,一边磨墨一边出神,袖子都快拖到砚台里。   真是个傻子,为了个“橒”字,反而把面前这个“萧橒”视而不见起来,活脱脱是买椟还珠。   萧景衍心里在笑,故意逗他:“小言有要请教的书吗?”   言君玉的学问比他们差出十年不止,经常看书看不懂,问的问题也浅得气人,容皓懒得答,说他杀鸡用牛刀,敖霁自己就不喜欢读书,虽然底子是有的,也懒得教他,最后常常是太子殿下来回答他那些让人好气又好笑的问题,可谓是大材小用到极致。   但这次言君玉偏偏硬气起来。   “我不要请教。”少年眼中的神色执拗而坚持,一双眼睛干净得像水中的黑棋子,认真地告诉他:“我自己能找到的。”   萧景衍的眼睛弯起来:“那就好。”   -   言君玉想到的最后一个办法,是去找谌文。   谌文在三皇子宫中,要穿过小半个皇宫,而且去那边很可能会遇到七皇子。   言君玉的肩膀上的伤已经结了痂,多半要留疤,而且想到当时被咬的痛,他还是有点怵。   但他决心要以身犯险。   这天中午,他趁太子在看书,敖霁在院子里跟人吹牛,偷偷溜了出来。虽然入了秋,天气还是热的,他沿着早想好的路线一路跑,绕过皇后的长春宫,顺利到了三皇子住的地方。   他爬到经常找谌文的地方,没看见谌文,宫殿里静悄悄的,小太监都在打盹。他虽然胆大,也知道不能私自闯进去,只能趴在墙上,学起杜鹃叫来。   这一学就学了几乎一刻钟,嗓子都快叫哑了,正思索要不要打道回府时,只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言君玉?”   他回过头来,七皇子萧栩,正站在他身后,神色惊讶地看着他。   “呃……”言君玉不由得有点词穷起来,挠了挠头,只见萧栩认真地把他打量了一番,神色忽然渐渐阴沉下来。   言君玉跟着太子之后,云岚给他打点的衣服都精致华贵,他皮肤又白,长得漂亮,神色一派天真,今天穿的是一身云白软绸的圆领袍,袖口领口都是金线刺绣的凤尾纹,活脱脱是个王侯贵公子,阳光明亮,连他额头上的汗珠也晶莹起来。   他比以前又漂亮,又开心了,连见到萧栩,也没来得及换回以前那种木头般的神色。   “大胆,见到皇子,不知道请安的?”萧栩后面的小太监尖声道。   言君玉吓了一跳,连忙从踩着的墙上下来了,刚要跪下来,只听见萧栩淡淡道:“免了吧。”   “你来这干什么?”   言君玉听见他问,偷眼看他,见他不像是生气的样子,老实答道:“我来找谌文。”   “找谌文为什么不大大方方进去,在这鬼鬼祟祟的。”   萧栩自己说完,其实已经猜到原因,三皇子心胸狭隘,嫉妒谌文,言君玉作为谌文的朋友,自然也不想引起他的注意力,免得转过头他又去欺负谌文。   言君玉显然是这样想的,但偏偏不说,只是默默低着头。   到底是把他当外人,兴许连外人也不如。   萧栩心中酸涩,要按以前的脾气,估计又要发怒,但是言君玉被太子要走后,皇后教导过他,他自己也反省过,下了决心,下次见到言君玉,一定不要再欺负他了。所以暗自握了握拳,告诉他:“我等会去见三哥,帮你带话,叫他出来。”   言君玉惊讶地看着他,显然是对他忽然变得这么好很不习惯。   “谢谢你。”   还是以前一样没规矩,对着皇子也不知道谢恩,满嘴的“你”。   萧栩在心中苦笑一声,知道他见了自己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也不多待,说了句:“你在这等着吧”,就进去了。   其实他是很想问问言君玉在太子那过得怎么样的。   不过答案已经在这了,何必让他为了怕触怒自己而低头沉默呢。 第35章 请教原来他是一棵树啊   言君玉却压根没猜到萧栩心中情绪,只觉得今天的他特别好说话,果然他进去后不久,院墙下就传来轻声的“言君玉?”   “在这。”他连忙努力探出头去,看见谌文正在院子里找他。   “你长高好多啊!”他忍不住感慨。   两人都正是长高的年纪,谌文略大一点,这些天长得飞快,像竹子一样,越来越高瘦修长,穿了身旧长衫,因为瘦,轮廓更加明显,是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清俊,气质更是舒朗,谪仙一般。   谌文被他夸得笑起来,教皇子读书的梅先生原是状元出身,世代读书之家,现做着翰林院的学士,清贵无比。谌文受他陶冶,如同上好的苗子遇到顶尖的花匠,自然是越来越气质出尘,倒衬得言君玉还是一团孩子气了。   “你怎么有时间过来看我?”谌文原是极内敛的性格,只是见到言君玉,忍不住把情绪都带到脸上来,笑着问他:“听说太子殿下的伴读学问极深,你在那可吃力?”   太子的伴读都是世代簪缨的门第出身,又都是鼎鼎有名的天才,言君玉被选中时,谌文还担忧了一阵。替他列了书目,让他全部背下来,免得露怯。言君玉哪有他的脑子,刻苦读了两天,只背下半本。   “还行吧,敖霁他们都挺好的。”言君玉全然不知道这其中厉害,毫不在意地说完,趴在院墙上关心地问道:“我让小太监带给你的点心你吃了没?怎么还这么瘦啊?”   说他憨,偏偏有些事又厉害,到那里不到半个月,已经和小太监混得极熟,老鼠搬家一样,把东宫的精致点心源源不断地送到这来。   “哪里吃得了那么多,还剩两包呢。”谌文无奈地笑:“梅先生说了,读书人劳心太过,都是瘦的。”   “嘿,这话有意思,我回去跟容皓说去。”言君玉笑嘻嘻地道。   都说东宫虽好,是高处不胜寒,绝不能犯错。但他去了半月,还是这样子。谌文虽然有点想笑,但心里又觉得欣慰。   “你这次过来找我有事吗?”   其实谌文巴不得言君玉能趴在这墙上跟他聊上一天,这重重宫墙如同监牢,他虽然心中秉持君子之道,但是被三皇子处处针对,也觉得压抑得透不过气来。而言君玉是他进宫半年以来,唯一跳脱的一抹亮色,实在珍贵。   但他也知道,言君玉这家伙有点孩子气,要是不提醒他,他真能把正事忘了,趴在这跟他聊一天。就算太子再仁慈,伴读到底是个差事,他偷溜出来太久,只怕会有麻烦,所以出言提醒。   “是哦,我差点忘了。”言君玉笑眯眯地告诉他:“我来找你,是要请教你一个字。”   看来他在东宫也不是毫无长进,至少知道说“请教”了。   “什么字?”   “你知道有什么生僻的字,是从木,读作‘云’的?”言君玉趴在墙上,一双眼睛认真地看着他。   “从木?”谌文的脑子活脱脱是一栋藏书阁:“是这个橒字吧?”   言君玉伸出手来,让他写在自己手心里,他的手生得漂亮,皮肤白,掌心生了一颗小痣,倒像在玉上留了一点瑕疵。   谌文的指尖刚一落下去,他就忍不住缩手,嘻嘻哈哈笑起来:“好痒。”   他自己怕痒,干脆伸手抓住谌文的手:“你写给我看。”   谌文从小母亲早逝,父亲又严肃,鲜少与人这样亲昵,耳后不觉有点微热,但还是认真写了,言君玉确认再三:“是只有这个橒字是生僻的,又从木的吗?”   “只有这个了,这是古书上说的一种树。”   “树?”言君玉怔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他笑起来眼睛弯得月牙一样,这次不知道为什么,眼睛亮亮的,像是心里藏着什么好东西,带着暖意,让人心神都一荡。   “哈哈哈,原来他是一棵树啊。” 第36章 礼物喜出望外   言君玉得到答案,开开心心地往回走,走到东华门附近,远远看见东宫,心中期待,干脆一路跑了过去,过了侍卫那道关,小太监正打盹,被他一阵风一样冲进去,还没反应过来。   到了思鸿堂,云岚正在廊下教小宫女,看见他,笑了:“哟,这是去哪了,跑得这一身的汗。”   “不告诉你。”言君玉笑嘻嘻。   “那我可要跟敖霁告状了。”   “我可不怕他。”   “那我就告诉殿下……”   言君玉一听,顿时笑了:“正好,我还要找他呢。”   “那可不巧了,殿下有正事,晚膳时候才能回来。”云岚见他过来,拿出手帕来替他擦额头上的汗:“你看你野的,一点规矩没了,到处跑找不着人就算了,谁教你的,连殿下都称起‘他’来。”   我不仅要称“他”,还要叫他名字呢。言君玉得意地在心里想道。   -   他耐心等到晚上,太子果然回来了,这次的事像是颇重要,一边走,还一边说话,说着什么“五胡只来了四个……”“白羯人只怕在酝酿战事,要等燕然回来才知道了。”   言君玉本来是半懂不懂的,等到听到“白羯”两个字,恍然大悟,他整天玩打仗游戏,把胡族都用了个遍,其中羯族就是南北朝时的五胡之一,白羯据说是羯族的分支,也很骁勇善战,善于打造铁器。   他是很想插话的,但看他们说得颇认真,是在聊正事,只能等着。他从小父亲就戍边,偶尔回来一两次,跟人谈话,他也是这样在旁边乖乖等着,听了不少东西,放进自己的打仗游戏里。   太子他们进来后,说了一会就不说了,言君玉听得百爪挠心,见他们坐下喝茶,连忙琢磨怎么开口。   他当小孩当了这么多年,早有了心得。知道随便插话,或者问得太急切,大人都不愿意跟你聊正事,只会扔下一句“小孩子懂什么”。只有问得恰到好处,要看似无心,又要勾起他们谈话的欲望,这样他们才会说出一点不适合小孩子听的话出来。   他这个年纪,又是深宅大院的王侯子弟,竟然已经知道了边关打仗尸横遍野的情形,知道被砍下的手还能握着刀,跟他的机灵少不了关系。至于他父亲因为跟才几岁的儿子讲这个,差点被言老夫人用拐杖打,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他正琢磨怎么开口呢,那边敖霁先找他了:“又去哪野了,我们出门都找不到你。”   言君玉暗自惋惜,没有跟着他们出门,不然就不用现在套话了。虽然从谌文那知道了是哪个“橒”字,还是觉得有点亏。   “我去找谌文了,跟他请教书上的问题。”   “你别浪费人家时间,先把四书背了,谌文的文章都赶上容皓了……”   敖霁这边在打击言君玉,那边容皓不乐意了:“是啊,你还不如练练武功,两三天就能赶上敖霁了。”   容皓这人别的事上都笑眯眯,唯独在学问上经不起别人看轻,那边敖霁在武功上也是一样,两人顿时斗起嘴来,互相称呼“武夫”和“百无一用是书生”。   言君玉看他们斗起来了,知道套话无望,不由得叹一口气,干脆走到书桌前,替太子磨起墨来。   太子正写着什么,见他这样,笑了:“还没找到?”   “找到了。”言君玉想起这事,顿时得意起来,神采飞扬。   “我不信。”   “真的。”言君玉急了:“我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言君玉看一眼还在争吵的敖霁和容皓,悄悄凑到他耳边:“你的名字是棵古树,对不对?”   他并不知道这动作亲昵得过了分,连萧景衍自己都惊讶了一下,不过他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反而笑着回了他一句:“那你的名字是颗石头吗?”   “胡说,明明是玉。”言君玉还要争辩,只听到身后敖霁冷冷叫道:“言君玉。”   言君玉虽然在云岚面前夸海口,其实还是怕他的,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顿时就收敛了,萧景衍看他乖巧得可怜,还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头。   敖霁只能约束言君玉,对他不敢如何,面沉如水,干脆站起来,一转身出去了。众人都正奇怪,他又提着一个箱子进来了。   “言君玉,过来。”   言君玉乖乖过去,以为他又要讲道理,谁知道他打开箱子,里面竟然是一副山川河流和城池的沙盘,他一看地形就认了出来,是他最喜欢的长平之战,旁边扣着一堆小碗,里面放着许多黑白棋子,还有他最想要的几个泥人,关羽李靖秦琼……   他喜出望外:“给我的吗?”   敖霁早就知道他会惊喜,但是被他满心信赖地看着,还是有点得意,道:“我说了等你生日送你个好玩的东西。”   “可是我生日还没到啊。”   “啰嗦。”敖霁转移话题:“要不要来一把?”   “来来来。”言君玉顿时摩拳擦掌起来,别说磨墨,估计连太子也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其实他的那个打仗游戏,敖霁跟他混熟后也玩过几次,但是这家伙实在有点厉害,敖大公子屡战屡败,觉得有失自己的威严,也就不肯和他玩了,只偷偷去京城的工坊里定制了这个沙盘,准备等他生日送给他。   言君玉只能和鸣鹿玩,赢得没劲,所以来了东宫之后,基本没玩过这个,现在看到这沙盘,顿时来了兴趣,撸起袖子就和敖霁杀将起来,十分狂妄:“我让你五千精兵。”   “小混蛋,你少得意。”   两人玩得热闹,容皓也被吸引了过来,他极聪明,笑了两句敖霁不长进,一把年纪还和小孩子玩泥巴之后,竟然看懂了,这一看就看了进去。大周以武立国,凌烟阁十八将,全是有军功的,年轻人难免有点建功立业的想法,容皓虽是书生,兵法也是倒背如流的,不由得也来了兴趣。   眼看着敖霁被言君玉连杀三盘,他看不下去了,笑他:“敖老三,你不中用,快下去吧,小爷来给你报仇。”   敖霁冷笑一声,让开位置。   容皓围棋下得极好,难免轻敌,作壁上观时觉得自己尽在掌握,嫌敖霁蠢。结果自己下场,第一把就惨败,被敖霁嘲笑不停,来了好胜心,又连下两把,仍然是大败而归,心中不由得收敛起了骄傲之心,抬起头来,重新打量了一下言君玉。   然而言君玉还是那个言君玉,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一张漂亮面容,皮肤雪白,傻乎乎的,只是沉浸在这游戏里,眼睛亮得像星辰,几乎让人觉得他的瞳仁里,似乎有什么在燃烧着,这光彩将他整个人都渲染得无比夺目,如同一件珍宝被镀上了光芒。   “怎么样,还玩不玩?”他见容皓不动,笑着催道。   他在打仗游戏上的天赋,不仅在游戏中有用,还能看出对手的风格和潜力,容皓虽然输得惨,但却比敖霁潜力大多了,他心思贼得很,一心想把容皓勾进来,以后就有人陪他玩了。   所以下一局他故意卖个破绽,让容皓获得一点优势,以为他自己有机会赢,人都坐端正了,步步为营。他一斟酌,难免就慢,敖霁急得催起来:“你到底走不走,不行就起开让我来。”   “嚷什么呢?”云岚进来送茶,被气笑了:“多大人了,还围成一堆玩这个,吵成这样,殿下还要看书呢?”   “不妨事。”   萧景衍已经站了起来:“我也看看,是什么让你们这么痴迷。” 第37章 激怒嫌弃他的打仗游戏   他一站起来,就走到了言君玉后面,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睡榻并不宽阔,言君玉本就盘腿坐在里面,他一过来,基本是贴身坐下,言君玉不由得抬起眼来,看了他一眼,他眼中带笑,唇角微勾,言君玉不自觉心绪一乱,下一步竟然走错了。   这就真给了容皓机会了,容皓毕竟是绝顶聪明的人,又有时间慢慢思考,现在脑中翻找兵书,一步步推进,言君玉又是守方,随着那些倒扣的小碗一个个揭开,被容皓推到兵临城下。   “怎么样?现在你还走不走那么快了?”容皓得意地逗他。也是言君玉之前太得意忘形,笑他走得慢。   言君玉却没理他的挑衅,只是坐直了,抿紧了唇,紧盯着沙盘。   他一紧张,就有咬唇的习惯,本来是唇红齿白,咬得更红,皮肤又白,被灯一照,如同雪地里的朱红玛瑙,整个人都有种少年的剑走偏锋的清艳感,目光中带着杀气,仿佛变了一个人般。   周围人都看沙盘,只有太子看着他。   “你猜到我布局,藏兵就没有意义了。”他索性把盖子全部掀开:“咱们明着打吧。”   容皓惊讶地发现,原来这个游戏,布兵只能算个开始而已。   言君玉向他展示了这个游戏的第二重玩法,通过兵力的调度,骚扰、偷袭、一支精兵长驱直入,或是将看似游兵散勇的队伍忽然收拢,形成一张大网,截断后援,困住他的军队,整个大地图上,两人兵力相当,容皓甚至还多一点,但是每一块小战场上,总是言君玉在以多打少,算下来战损,永远是容皓吃亏。   容皓竭尽全力,也只能将队伍推到他的城郭,连主城都无法碰到,就已经泥足深陷。   言君玉毫不松懈,继续蚕食他的兵力,容皓到底是不甘心,迟迟不肯投降,仍然苦苦支撑……   “就拼掉他的精兵嘛,已经是死路了,不如为后来人做点事。”一个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来。   众人都一惊,言君玉抬起头来,看见一个穿着红色战袍的青年,看起来有点少年将军的模样,身上还穿着甲胄,腰间悬刀,手里还拿着个头盔。身形极高大,鹤势螂形,十分舒展,一看就和京中的青年不同,面容英俊,笑意盈盈的,目光很是野性。   “甲胄在身,不宜跪拜。”他笑嘻嘻朝太子道:“殿下恕罪。”   “你在说你娘的场面话呢!”敖霁跳起来,一拳擂在他胸口:“你这马曹,竟然没死在战场上。”   “你这狗监都没死,我怎么舍得死呢。”青年笑道。   两人看起来针锋相对,转眼又嘻嘻哈哈地抱成一团,连容皓也起身,和青年交换了两下推搡。言君玉看得奇怪,好奇地问太子:“他也是殿下的伴读吗?”   “是。”萧景衍挑起眉毛:“他是给我养马的小太监,现放在边疆监军呢。”   容皓大笑起来:“还是殿下厉害。”   青年也笑:“不就是没给你磕头吗?就这样编排我,我下面可好用得很呢!”   云岚送茶过来,气得脸都白了:“羽燕然,这可是东宫,不是在军中,你注意点言辞。”   言君玉机灵,一下子就猜出他是谁了,用容皓的话说,太子四个伴读,分别对应“文治武功”,他和敖霁分别是文武,那这个就是放出去建功立业的那个了,也是凌烟阁后人,羽策羽将军的后代,世代戍边的。十八岁就放到了边疆,极少回京的。   “又不是小孩子了,说说没什么。”羽燕然丝毫不把云岚的话放在心上,一转眼,看见言君玉,笑了:“嘿,还真有个小孩子。”   言君玉瞪他:“我不是小孩子。”   “你不是小孩子是什么?”羽燕然在边关呆惯了,粗野得很,伸手就过来掐他的脸,被太子伸手隔开了。   羽燕然对太子的反应有点意外,所以更要逗言君玉:“还说不是小孩子,还在这玩泥巴呢。”   如果说激怒敖霁的方法是质疑他的武功,激怒容皓是质疑他的文采,那激怒言君玉也很简单,只要嫌弃他的打仗游戏就行了。   言君玉被他气得眉毛都竖起来:“这不是玩泥巴,这是打仗游戏,很有用的,可以培养将军。”   “还打仗游戏呢,我们真正打仗的可不玩这游戏。”羽燕然大笑起来:“又没有粮草辎重,又不考虑天气,又不考虑地形对行军速度的影响,纸上谈兵,不知道是哪个傻子想出来的……”   他话音未落,只见言君玉直接弹了起来,如同一头被激怒的小狮子,直接朝他扑了过去! 第38章 少年他一定会跟我玩的   说时迟那时快,羽燕然是上过战场的,反应敏捷,虽然不至于拔刀相向,也是做好了等言君玉扑上来就擒住他的准备的,那边敖霁武功更高,也准备好拦架。   但却是坐在言君玉身边的太子,十分轻松起将他擒了下来,制住他双手,将他按在榻上。   这倒是稀罕景象,羽燕然当年当伴读时,和敖霁打过的架没有一千也是八百场了,太子从来不拦,他们也不敢当着他面打,但凡上位者都有这种骄矜,任他们私底下打到头破血流,只当看不见。   所以他又笑起来:“哈哈哈,小屁孩还想打我,也不看看你的身板……”   言君玉本来被制住了,听到这话,又挣扎起来,急得面色通红,又好笑又可怜。   “羽燕然。”太子皱眉,叫他名字:“出去。”   “出去就出去嘛,唉,大老远回京,刚进门就叫我出去,真是……”羽燕然一面往外走,一面还在抱怨。那边敖霁瞪他一眼,刚想过来查看言君玉,太子看了他一眼:“你也出去。”   容皓最有眼色,不等太子说,拖着还不放心的敖霁走了。   书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言君玉被制住,挣扎不开,其实他也是练过武的,他父亲常年戍边,家里只有些老家人是懂武艺的,言老夫人是将门虎女,也有家传的秘法,所以言君玉小时候是打了底子的。但是后来他父亲战死在边疆,言老夫人中年丧子,灰了心,只想守着个小孙子平安长大,所以不再教他那些战场上的功夫了。   再者练武者有句话,叫做“传武不传药,阎王身边绕”,但凡练武者,难免受伤,又兼消耗血气,都要配合药材淬炼体质,别的不说,每次练完后烧一大缸药草汤泡澡是少不了的,不然年纪轻轻折损气血,容易早夭。民间俗语“穷文富武”就是这道理,没有一点家底,哪里练得起武。言侯府败落之后,也买不起那些珍贵药材了,所以也就渐渐丢下了。   因为这缘故,所以言君玉不仅在七皇子那受欺负,连太子也能轻易制住他。   少年的身形十分清瘦,是修长的,像一只被按倒在草地上的鹿,只是太愤怒了,所以脸都涨得通红。   实在是少年心性。   萧景衍心中想笑,仍然耐心问他:“怎么忽然发这么大脾气呢?”   言君玉只是咬着牙,埋着头,不肯说话,就在萧景衍以为他是因为羽燕然嫌弃他的游戏而生气,想要放开他的时候,只听见一个极低的声音。   “那不是傻游戏。”   “我知道。”萧景衍也低声道:“这游戏比对着地图推敲实用多了,一点也不傻。”   他这句话一出口,言君玉的身体顿时就没那么抗拒了,脸上的愤怒也退了下去,但萧景衍清晰地看见他的睫毛湿了。   其实上次从萧栩那救下他时就发现了,言君玉是很容易哭的人,不管愤怒还是委屈,眼圈先红了再说。   到底是少年人啊。   萧景衍在心里勾起了唇角,伸手揉了揉他的头。   “其实燕然脾气和你有点像的,别看他在边疆待了几年,其实很小气的,他是看我们都在关注你,心里不开心……”   “那是我父亲教我的游戏。”   萧景衍惊讶地挑起了眉毛。   “我小时候,我爹老是去打仗,我就见过他三次,是他教我这游戏。他说等我长大,去当将军,就可以去边关找他了。”言君玉低着头道。   萧景衍知道言君玉父亲早逝,京中王侯虽多,战死了也是要上报的,他自幼过目不忘,记得有个镇北侯战死在狼居胥。想到这个,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就着现在的姿势,安慰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当年羽燕然刚进宫,有天下课,忽然跟敖霁打成一团,从此见着就打,像天生的对头一样,足足打了半个月,最后萧景衍看不下去了,询问原委,敖霁一头雾水,再问羽燕然,原来是敖霁作了一首诗,里面有句“羽卫九天静,英豪四塞知”,里面恰恰就嵌着羽燕然去世父亲的名字“羽英豪”,燕然以为他是故意影射,所以跟他打了半个月的架。   那不过一句名讳而已,就打成这样。羽燕然直说设计这游戏的人是傻子,言君玉没和他拼命就算宽宏大量了。   “我让燕然进来,给你道歉。”   “不用。”言君玉抬起头来,眼角仍然微红,神色却是少人特有的倔强:“这游戏有算粮草和季节天气的玩法,我告诉他,再激他两句,他一定会跟我玩的。”   他说:“我要杀他个片甲不留。” 第39章 花开跟春暖花开有什么两样……   羽燕然这人确实有点大大咧咧的,刚刚差点被言君玉打了,等再进来,言君玉把这游戏里加上粮草等因素的玩法一说,再用个激将法,他真就大刀阔马坐下来,跟言君玉玩了起来。   他本来真没把这游戏看在眼里,以为是逗小孩子玩的。但是他不知道,这游戏言君玉玩了十多年,言府虽然败落,但是却有些老仆人,当年是跟着上过战场的,言君玉记的地图,都是从镇北侯当年的行军地图上弄下来的,有许多外人不知道的细节。再加上这些老仆人讲的打仗故事,言君玉带着他的小厮天天演练,早就玩得出神入化了。不仅有专门的棋子代替粮草,连带上粮草辎重的行军速度都要重算。   第一把羽燕然取巧,想用六千兵马奇袭言君玉的后营,结果被抓个正着,退守到山头上,言君玉截了他的水源,认认真真地跟他算他几日断水,几日断粮,羽燕然也干脆,剩下兵马全部平推过去,攻掉了言君玉左翼的营垒。   “下一把你的营垒没有了。”他告诉言君玉。   “行。”言君玉跟他认真算:“但是我这把的兵要留到下一把。”   “那算了,还是重新来吧。”   羽燕然第二把就认真玩了起来,两人都知道对方会玩,也不用险招,认真打起拉锯战来,敌退我进,绝不纠缠。打了半天,容皓第一个看不下去了:“好好的游戏,被你们玩得这么没意思。”   他见羽燕然也赢不了,知道言君玉之前跟他玩是放了水,所以也懒得再看,直接走了出来。他一走,敖霁也走了出来,外面回廊里,云岚正在绣花,这一幕有点似曾相识。   敖霁也觉着了。   “你又有什么金玉良言等着我?”   “没有。”云岚笑起来:“不过是怕你生气,在这看着。”   “我为什么要生气?”   “上次跟你说的,你全没听进去。你让小言在殿下面前崭露头角,不就是希望殿下爱才惜才,不要动他吗?”   连言君玉都知道生日礼物不是这时候送的,显然是他看言君玉和太子过于亲昵,临时起意,想要拦上一把。   敖霁只是不说话。   “其实我真不懂,人家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动了心,跟春暖花开有什么两样?你又如何拦得住。”   “十月天气转暖,民间称之为小阳春,有些桃花树会错了意,就会在十月开出花来,谁知道紧接着就是冰天雪地,连果子都来不及结,就匆匆谢了。”敖霁看着她眼睛:“我不过是提醒一句桃花树,这不是春天罢了。”   “那又如何?冻死了花,树还在。这世上所有的花都能开花结果吗?未必吧,那为什么不干脆轰轰烈烈地开一场呢。”云岚笑着摇头:“再说,你把殿下太看小了,殿下从来只用阳谋,你跟了殿下十年,他几时骗过人?所有人都是心甘情愿,包括她也一样。”   敖霁抿紧了唇,显然被戳中痛处。   “年少时的一腔热血,值得更好的人。”   “他得到的,是这天下人都想要的人,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正是如此,所以我才要让他知道,言君玉不是个玩物,他有他的珍贵之处,不要轻易糟蹋了他的心意。”   云岚笑了起来。   “我小时候,我父亲在云南做官,我和母亲都跟着过去了。在那边有一个县,全是山,种满了上百年的古树,那地方有一个姓氏,很奇怪,就姓柱,整个县有三万人都是这个姓,世代为树农,打理森林,砍伐树木。宫里很多宫殿的柱子,都是那里产的。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开国时改的姓氏,他们住在那里,就只是为了替宫里种树,砍树,好让宫里有最好的柱子可以用。三万人,从生到死,祖祖辈辈,就为了宫里的柱子,所以连姓都叫柱子。”   她说:“你是王侯公子,应该比我清楚,宫中每年的贡品,都是举国之力,最珍贵,最上等的东西。宫中除夕宴那一道‘千秋禧’,要用一千条雀舌,这样的菜一共有九十九道。这间东宫里,连脚踏上罩的都是镂金缎,而江南最好的织女,一天也只能织出两寸而已。说到人身上,羽燕然是三代单传,论到天赋,不说第一,至少也是大周最优秀的年轻人之一,照样扔去边疆,刀口舔血。他若死了,凌烟阁还有十七家等着补上。”   她笑着问他:“敖霁,你告诉我,皇家会不会因为是珍贵的东西,就不糟蹋呢?” 第40章 机灵这盛世图景   七月二十九日,太子妃回宫。   言君玉懵懵懂懂睡了一觉,被叫醒过来,这次更早,外面天还一片漆黑,他根本没睡醒,被敖霁拖起来,他眯着眼站了一会儿,又倒下去了。   敖霁气得叫鸣鹿:“去端一盆水来。”   “别别别,我马上就起来了。”言君玉倒是机灵,一骨碌爬起来了,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一边穿衣服一边打瞌睡,敖霁被他气笑了。   太子那边也刚起,正穿衣服,这次的衣服隆重,衮龙袍,翼善冠,黑鸦鸦的纱冠盖着鬓角,如同刀裁出来的一般,眉目俊美,没有笑,一张脸清冷高贵,云岚在旁边,带着小宫女伺候着穿衣服,他神色冷如霜,也看不出开心不开心,是习惯了被人服侍的样子。   言君玉站在旁边等着,困得头一栽一栽的,太子余光瞟见,笑了:“小言打瞌睡呢。”   他一笑,屋里气氛顿时就松懈下来,云岚也敢开玩笑了:“都是燕然,昨晚非拉着小言玩到子时。”   羽燕然这人不知道是天性使然,还是在边疆待久了,不拘小节,正大刀阔马坐在一边,听到这话,哈哈就笑:“你这样还打仗呢?敌人摸到你帐篷外面你都不知道。”   别人笑他还可,羽燕然一说话,言君玉就忍不住了:“那你昨晚还输给我七把呢。”   “什么七把,最后一把明明是我赢,你城都破了还不认。”   “是你赖皮,我藏了兵在城里打巷战的……”   “还不是你守不下来,打什么巷战,认输行了。”   两人的嘴仗一直打到出门,仍然是浩浩荡荡一大帮人,太子乘辇,伴读骑马,天还没亮,伺候的人还提着灯笼,两侧宫墙高耸着,这感觉很新奇。   “我们去哪啊?”言君玉好奇地问敖霁。   “永乾宫。”   “圣上的寝宫吗?”   “是,各国使节都到了,八月初三一齐进宫朝贺,圣上龙体微恙,让太子暂摄政事。前些天就定下来了,咱们今天是跟着太子去永乾宫接旨的。”   “太子妃去广安寺进香也是为这个?”羽燕然好奇地凑过来问。   他也算有眼色了,见到敖霁脸色瞬间拉了下来,一下子会过意来,连忙道歉:“我错了,不该提这个。”   敖霁拿他也没什么办法,冷了一会儿脸,干脆来欺负言君玉:“听到没有?”   “听到什么?”   “太子妃今天回宫。”他见言君玉还是一脸懵懂,只得加上一句:“你机灵点。”   “哦。”   -   这是言君玉第一次来永乾宫,他记得小时候父亲是面过圣的,自己还问他,皇帝长什么样子,言侯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都低头跪着呢,谁看得清。”   这次也是一样,先是太子进去,过了一会儿,出来个小太监,尖声道:“谁是羽燕然?”   羽燕然竟然不说话,言君玉以为他没听到,戳了他两下,被他白了一眼,这才发现他是故意装听不见的。   小太监在御前伺候,显然是地位很高的,所以盛气凌人惯了,见没人回话,不由得有点尴尬,又盖不住脸,冷声道:“圣上宣太子伴读羽燕然进去,人呢?”   容皓竟然也帮腔:“我们都是太子伴读,不知道你说哪一个。”   小太监顿时瞪起了眼睛,刚要说话,里面又转出来一个胖胖的老太监,面容很和善,看了那小太监一眼,小太监却很害怕似的,退到他身后,低声道:“老祖宗,我问他们谁是羽燕然,他们不搭腔。”   那老太监满脸堆笑:“太子伴读都是公子爷,身份尊贵,一定是你冒犯了他们,误了圣上的事,有你的好果子吃。”   言君玉离得近,看见这老太监一说这话,小太监的手就发起抖来,脸色也惨白了,但神色仍然倔强,似乎要辩解。   容皓总算出声了:“不过是逗这小太监玩玩而已,孙公公也太当回事了。”   他平时在东宫里嬉笑玩耍,其实正经出门,是很压得住场的,摇着扇子,俨然是个尊贵公子的模样。   “老奴也知道,容公子不是故意的。”孙公公笑眯眯地道:“圣上口谕,宣太子伴读一齐面圣,请吧。”   内殿比外殿又不同,陈设是华贵的,宫女太监都十分规矩,只是光线有点阴暗,摆着几张桌椅,坐着几个官员,见他们进来,也都站起来了。言君玉想起以前听敖霁说过,圣上病了之后,朝中就派了几个官员来永乾殿侍驾,政事都通过他们传递。前朝末年太监乱政,一度废立皇帝,所以大周朝的规矩,是太监不许识字,更不许干政。   容皓这人,狐狸一样,又八面玲珑,个个官员都认得,拱手打招呼。敖霁傲慢些,不太理他们,羽燕然这人最无聊,言君玉是因为年纪小,他偏偏也跟个局外人一样,笑嘻嘻的心不在焉,不当个正事。   到了圣上养病的养心阁外,宫女一挑帘子,言君玉就闻见了药味。   他小时候听说,病人身上,是有股特殊的味道的,他不懂,一直以为那是药味,今天才知道,那是一股非常沉重的,阴郁的,夹杂着药味的味道。   辉煌的龙床上,整个国家的主人,当今圣上庆德帝,如同一条年迈的巨龙,卧病在床。   他们都跪了下来,言君玉也依样跪下,额头抵着养心阁冰凉的地砖,上面的花纹硌得脑袋疼。   “叩见圣上。”   床边似乎还侍立着两位官员,刚才匆匆一瞥,也是年迈模样,官服上仿佛是仙鹤,那就是一品大员了。   “免礼。”有小太监替圣上开口传谕道。   言君玉也跟着爬了起来,老老实实站在敖霁身后,他到底胆大,偷偷看了一眼龙床,原来圣上是个面容清瘦的中年人,约莫五十岁上下,穿着龙袍,看起来实在病得重了,连冠也没戴,瘦得脱了相,很文雅清贵的样子,五官隐约和太子有几分相像。   太子安静站在床边,挺拔高挑,穿着华贵的衮龙袍,这一幕未免有点残忍,江河日下的年迈帝王,和如同旭日东升般的太子。   庆德帝似乎也觉得了,笑道:“太子的伴读也这样出色了,朕真是老了。”   “父皇正值壮年,哪里老了。”太子淡淡道。   庆德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朝着伴读指了一指,羽燕然这次可不敢装没看见了,连忙站出来,又磕了个头道:“末将羽燕然,叩见圣上。”   “你父亲年轻时,是朕的伴读,你又做了景衍的伴读。若你父亲还在这里,一定也和朕一样感慨,时间过得真快。”   一番话把羽燕然说得快落下泪来,低头跪在地上,道:“末将一定继承父亲的遗志,为圣上扫平边疆。”   “罢了,年岁大了,皇图霸业,早看淡了,只要百姓安居乐业就好。”庆德帝淡淡道。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言君玉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敏锐地察觉到了,于是他又偷眼去看了眼太子。   太子抿着唇,似乎有一阵没有说话,明明隔了那么远,看不清神色,言君玉却觉得他脸上一定和早上一样,是清冷如霜的。   但是他却笑了。   “等父皇养好身体,这盛世图景,可是看不完的。”   这话一说,庆德帝也笑了起来。   “长庆。”   孙公公连忙上来,双手捧着一卷圣旨,走到太子面前。他代表圣上,自然是不能低头也不能跪的,偏偏面对的又是一国储君,这压力实在太大,不由得这号称“老祖宗”的老太监额上也冒出汗来。   太子面上仍是淡淡的,双手接了圣旨。   “你们两个都是老臣了,太子年轻,这次朝贺的事,你们都看着点。”庆德帝道。   一句话把两个一品大员都说得跪下来,白胡子颤颤巍巍,恭敬地道:“老臣自当竭心尽力,辅佐太子。”   “好了,朕乏了,都下去吧。” 第41章 棘手你原不懂这些事   这个上午,言君玉见识了太子这个位置能忙到什么程度。   因为是代圣上摄理政事,所以太子就坐在明政殿,圣上卧病多日,奏章堆了一叠,太子要全部看过一遍,把实在要紧的才送去永乾宫由圣上亲自定夺,余下的都要自己处理。这事既重要,又微妙,哪些事该交给圣上来裁夺、哪些事太子可以自己独断,是个棘手问题。太子送去永乾宫的奏章多了,打扰圣上养病不说,也显得太子软弱,没有能力。但是太子要是一手独断,未免太不把圣上放在眼里。能送到明政殿的,都是举足轻重的大事,做错一件,牵涉的人都难以计数。   但是太子神色平静坐在案后,奏章流水般看过,他手上的朱砂笔笔走龙蛇,毫不停顿,再棘手的事,也不过略皱一皱眉头罢了。   这里不是东宫,规矩严得很,太子坐着,其他人都得站着,只有容皓,因为要协同处理政事,搬了个墩子坐在太子右手侧,所有的奏章他先过一遍,所谓“丹殿执笔辅君王”也不过如此,天下文人的理想也就是这个了。   但这差使实在不轻松,言君玉站在太子身后,清晰看见容皓的额头上沁出汗来,他向来嬉笑怒骂,狐狸一样,这时候倒显得可怜了。   太子也看出来了,容皓看得慢,他就有了空档,抬起头来扫了容皓一眼:“这就吃力了?”   “当初原没学过这个。”容皓苦笑。   太子“唔”了一声,也没说什么,看了看他新递上来的一本,皱起眉头。   “户部这一本写错了。”   容皓接过去,看了看,不明所以:“怎么说?”   “庆州粮库原是建国时为军需所设,名义上和户部是上下级关系,其实不受户部调度,去年冬天,户部从庆州借了粮食赈灾,这一项是要还回庆州库中的,不然兵部就吃了亏。”太子倒公正:“这不怪你,你原不懂这些事。”   他不怪容皓,却没轻松放过这事,低声道:“户部官员呢。”   “在殿外等宣呢,太子爷。”   户部的官员是个胖胖的文官,穿着三品的孔雀官服,听见宣他进殿,连忙跑了进来,跪倒便拜,连声告罪,说是户部新任的官员犯了错,一边说一边磕头求饶,样子是极恭敬的。   太子也不听他解释,头也不抬,直接把奏章扔了了下去:“再有下次,本宫就扒了你这身官服。”   眼看那官员连忙捡起奏章,一面谢恩一面下去了,言君玉身边的敖霁冷笑了一声,说:“看到没,圣上仁厚,下面的官员就这么大胆,当着太子面还敢浑水摸鱼,看他那样,不知道的还以为真是别人搞的鬼呢。”   言君玉“嗯”了一声,他不是什么傻子,侯府败落后,下面人欺上瞒下的嘴脸他也是见过的,偏偏又拿这些人没什么办法。要是被骗过去,那就麻烦了。有家侯府和言家是世交,更富些,但是老人都去世后,满府下人合起来骗那个小侯爷,鸡蛋都说要半两银子一个,不几年就把家业全部骗光了。   太子听见敖霁的教学,抬了抬头。   “你这么厉害,不如也坐下来帮我看奏章?”   “别,殿下放过我吧,我没读过书,看不懂这东西。再者家底也薄,经不起抄,容皓家底子厚,多抄几次也没事。”敖霁推脱道。   容皓听到这话,抬起脸来狠狠瞪了他一样,可惜实在是忙得目不暇接,只能咬牙切齿地说了句“敖老三”,就低下头去看奏章了。   要知道,要是太子暂摄政事时出了差错,圣上顾念太子体面,一般是不会斥责的,照惯例,一定是协理的人顶锅。敖霁说抄家,虽是开玩笑,也不是没有依据的,不然容皓不会连背上都汗湿了。   太子四个伴读,文治武功,他原不是负责这个的。容家是王府,已有长兄袭了王爵,他只要当个富贵公子,在京中修修书,顺便充当一下朝廷和西南的纽带,就已经够格了。   然而世事总是难料。   眼看着到了午膳附近,事越发多起来,礼部官员直接拿着图进来,禀报安顿各国使节的事,太子召了个白胡子老大人过来,正是早上庆德帝榻边的其中一位,说话文绉绉的,动不动就扯上“祖制”,言君玉本来对胡人挺有兴趣的,在旁边也听得眼发晕。   就在这时,敖霁扯了扯他袖子。   “走。”   “去哪?”   “去吃饭,你不饿吗?”   “那殿下呢?”   伴读虽然不像云岚他们,要伺候太子吃了饭自己再吃,但还是要象征性地等太子吃了自己再去一边吃。   “殿下今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你等不来的。”敖霁见他叫不动,皱起眉头:“宵衣旰食听过没,周公吐哺总知道吧,执政者哪有时间吃饭。再说了,今天才第一天摄政,圣上都累病了,太子倒按时吃饭,别人看着,像什么样子。”   他真是把言君玉当儿子教,什么道理都跟他讲了,偏偏言君玉还站着不动,不由得要生气了。   言君玉是听他话的,但是还不想走,朝太子那边看了一眼。   太子正在听那老大人唠叨什么“泱泱大国,以礼服人”的道理,侧着脸,仍然是那清冷贵气的样子,十分耐烦,也看不出饿不饿。   言君玉不由得有点气馁,但还是不愿意安静走了,于是略微有点高声地说了句“我去吃饭了。”   他这话也不知道说给谁听的,自己也觉得挺没意思的,说完,就乖乖地跟着敖霁走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的时候,他身后,正听着礼部尚书唠叨的太子,忽然轻轻地勾起了嘴角。   这笑容转瞬即逝,连容皓也没来得及发现,就这样消失于无形。 第42章 伤心你跟着我吧   别的不说,明政殿的饭还是好吃的。   太子第一天摄政,明政殿比伺候圣上还尽心些,连伴读的饭也做得十分精致,羽燕然一边吃一边感慨:“还是宫里的厨房好,我在边疆什么都不想,就想这些吃的。”   敖霁冷笑:“好有出息的人。你说想京里的姑娘,我都看得起你些。”   “你以为跟你一样,几辈子没见过女人。”羽燕然笑嘻嘻:“我告诉你吧,边疆的姑娘才好呢,又漂亮又泼辣,你要是敢辜负她,她能把你眼珠子剜出来当项链戴。”   言君玉正吃肉丸子,听到这话,吓得一哆嗦。   “这么厉害的姑娘,恐怕看不上你这马曹。”   言君玉现在已经知道他们互骂的“狗监”和“马曹”是什么意思了,原是他们在宫中挂职,羽燕然挂在上驷院,敖霁挂在鹰犬处,所以互揭短处。说起来,这外号还是容皓起的,据说容皓这家伙最擅长就是起外号。   “懒得跟你说。”羽燕然催促言君玉:“快吃快吃,吃完了我带你溜去胡人的使馆看看,你还没见过胡人吧,我教你怎么分辨北狄胡子和西戎狼。”   言君玉本来是不想去的,但是经不住他和敖霁一人一边,拎小鸡一样的,一吃完饭就把他拎走了。   所谓的“万国来朝”,其实也不过是大周附近的二十来个附属小国而已,其中几个主要的胡族,都是被大周穆宗皇帝打服了,议过和的,不能算属国,用两国文书上的话来说,叫“兄弟之邦”。   胡人的使馆,就在皇城的东北角上,如今人还没到,只有礼部一些官员在忙活,羽燕然也会闯祸,也不通报,直接拣了面僻静的墙,身形一纵就上去了,干脆躺在屋顶上观察起来。   敖霁一看就是常年跟他一起闯祸的,拎着言君玉也上去了,踢他一脚:“请挪一挪尊臀,让个位置。”   言君玉懵懂地跟着他们,看了一番,也不明白,只觉得胡人长得奇怪。忽然被羽燕然戳了戳:“看那边。”   他指的那一行人,十分高大,比大周的寻常人还要高出一个头,穿着胡服,头发胡须都是极茂盛的黑色,看起来衣着简单,腰间挎着的弯刀却镶嵌着许多宝石,一看就价值不菲。   “那是西戎的宰相兼南大王,呼里舍。”羽燕然眼睛亮起来:“如果是他打头阵的话,那人一定来了。”   “谁一定来了?”   “西戎王的长子,蒙苍王子。那可是个狠角色。”   “有多狠?”敖霁不以为然。   “西戎自从他掌军后,与我边疆交战数十次,未尝一败。”羽燕然神色凝重:“不然你以为圣上为什么动了和亲之念呢?”   -   言君玉回到德政殿,已经是黄昏时候了。   敖霁和羽燕然两个人,看似冤家对头,其实最是臭味相投,两人聊了一阵,不知道要去哪里,竟然不带言君玉玩了,骑马到朱雀门,把他扔下,两人自己跑了。   言君玉没有办法,只能自己默默走回德政殿,天都快黑了,德政殿已经掌了灯,许多臣子还等在外殿,交头接耳的,见他进来,都悄悄打量他,有想攀龙附凤的,早打听清楚他来历,上来作揖“小侯爷”。   他走到内殿,却不见人,只有宫女,见他进来,朝里面指了一指。   他进来一看,桌上摆了满桌精致的膳食,旁边只有两个宫女伺候着,太子正用午膳,抬头看见他,淡淡道:“回来了?”   他“嗯”了一声,默默走到他旁边站着,太子神色中有点疲惫,正喝粥,垂着眼睛,仍然是温柔的。   喝了两口,外面小太监又悄悄进来:“殿下,户部尚书来请罪。”   言君玉看见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让他好好回家养病,别操这闲心。”   “是。”   小太监出去了,太子又继续喝着粥,他像是并不饿,懒洋洋地搅着碗里的燕窝粥,言君玉敖霁跟自己讲的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不由得有点慌,太子抬头看见他脸上神色,笑了:“怎么了?我不累,只是在想事。坐下吧。”   言君玉坐下了仍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萧景衍忍不住逗他:“怎么,小言想喂我吗?”   见言君玉摇头,他又笑着道:“那一定是想用我的午膳了。”   “不要笑了。”言君玉声音闷闷的:“你明明就不开心。”   他这话是有点冒犯的,萧景衍怔了一下,笑容不由得褪了下去。   但他毕竟是太子,很快又笑了起来。   “小言怎么知道我不开心?”   “我就是知道。”   少年的神色倔强,眼神却很认真。像最简单的剑法,直来直去,却让人无法躲避。   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实在不好撒谎。   萧景衍笑了起来。   他伸出手来,只是这次摸得不是言君玉的头,而是托着言君玉的脸,带着笑意,看着他的眼睛。言君玉忽然在这瞬间明白为什么自己不怕敖霁他们摸自己的头,却唯独怕他。   因为哪怕是敖霁,自己也有点觉得丢面子。只有他伸手的时候,自己一点也不想躲。   他想碰自己的头,自己也想碰他的手。   “那小言知道我为什么不开心吗?”   “因为圣上?”言君玉偷眼看他表情。   萧景衍“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言君玉于是继续往下说:“羽燕然说,是你把他召回京的。边疆出了虎狼之辈,咱们和五胡迟早有一战。你想战,圣上想和,你召羽燕然回京是问问边疆情况的,他直接来了东宫。圣上不高兴,所以今天敲打了你,你伤了心。”   其实萧景衍是应该要反驳他的,伤心这种字眼,对太子来说,是用不太上的,一国储君,自幼学习帝王心术,未来要执掌天下的,怎么会轻易伤心呢。天家无父子这种事,看多了史书,早就懂了。这事摆在面前,最先应该自省,进而自保,根本没什么时间伤心。   但他并未反驳,也没有点头。   言君玉又问:“那咱们要和亲吗?”   “如果我说要呢?”   庆德帝下旨,太子暂领政事,五胡使节都要他来接见,和亲自然也是由他做主。   对于普通大周人来说,和亲尚且是屈辱,况且言君玉是王侯后裔,祖上是赫赫有名的将领。看羽燕然的反应,就知道他们这一批人对于和亲的态度了。   “羽燕然说他还没有和那个什么西戎王子打过,我也没有……”他几乎是有点天真的:“不知道他愿不愿意玩打仗游戏,这样我就知道他风格了。”   萧景衍被他逗笑了。   他看着言君玉的眼神幽深起来,像是在认真打量,又像只是在欣赏。   “小言,你跟着我吧。”   “我现在就跟着你啊。”言君玉不解。   “不是这样跟着。我要你一天十二个时辰跟着我,我去哪,你就跟着我去哪,我做什么,你都可以在旁边看着。”   言君玉似乎明白过来。   “你想让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开心吗?”   “不。”他看着言君玉眼睛:“我想让你知道我究竟是谁。” 第43章 宫闱太子妃是东宫女眷   太子这顿饭注定吃不安稳,刚吃了两口,外面人进来通报:“太子妃驾到。”   言君玉站在他身后,也好奇地打量,只见帘子外面人影憧憧,宫女挑起帘子,先进来的是上次见过的玲珑,然后才是太子妃。   她进来的时候,整个屋子似乎都亮了起来,这光彩跟她如云的宫髻,满头的珠翠,身上的绫罗都毫无关系,仿佛只是她身上带着的光,她本身就像一株牡丹,一件绝世的珍宝,或者夜空中皎皎的明月,足够照亮周围的东西。   太子妃其实并不算非常艳丽,而是纯粹的美,真是眉黛春山,秋水剪瞳,肤如凝脂,是极端正又极罕见的那种美,神色却是温柔而贵气的,言君玉忽然觉得,如果这世上非要选一个人来配太子的话,就没人比她更合适了。   她看见言君玉,愣了一下,因为太子妃是东宫女眷,她进来伴读都要避开的,这衣着华贵的少年却直愣愣地盯着她。长得是漂亮的,就是眼神太直接了,显得有点天真。   玲珑看见言君玉,一眼就认出来了,又瞪了他一眼。   “殿下在用午膳?”太子妃行了礼,笑着问道。   “刚忙完。”萧景衍淡淡问道:“你从哪来?”   “才刚去给父皇请安,母后也在那,就留下用了晚膳。”太子妃正说话,有宫女已经提了食盒进来,非常精致的紫檀雕花,螺钿嵌出龙纹,一看就是上用的。   “刚才在父皇那用膳,昨天越王送了些金钱鮸过来,席上有道黄金肚,父皇见了,问你用了膳没,让我顺便给你带过来,还拣了两样菜,都在这了。”   宫女端出菜来,是个小盅,其余两样菜不过是羊肉炙,剔缕鸡之类,言君玉也见过,就那黄金肚不知道是什么,不由得打量起那汝窑小盅。   但太子也没有动它的意思,只是问:“父皇还说了什么没?”   “安乐公主来请安,说了一会话,”太子妃笑着道:“父皇说,还是女儿好。养个儿子,一不如意就闹脾气,这么大人了,还要做父亲的去哄他。”   言君玉难得听懂一句玩笑,忍不住笑了起来。偷偷看太子,太子脸色没变,仍然清冷如霜,只是眼神里多了点暖意。庆德帝从小亲自教太子读书,父子之前也是有点感情的。   只是宫闱之中,这点感情算不得什么。   “打发个人,去给父皇谢恩,说太子知错了,只是政务繁忙,不能亲自过来。”萧景衍淡淡道。   “这样最好,母后先前还担心,我也打发人去跟母后说一声。”太子妃一面说,一面亲自站起身来,早有宫女揭开那小盅,原来是金黄色的汤羹,十分浓郁,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太子妃布菜的手势也好看,怪不得书上说指如削葱根,姿态优雅,温柔婉约。   书上还说举案齐眉,应该就是这意思了。   但萧景衍并没有接,太子妃盛了一碗羹,他就晾在那里。   “到底是父皇一片关心……”   “太腻了,不想吃。”萧景衍神色仍然是他一贯的冷淡:“你要吃吗?”   太子妃眼中有一瞬间的惊讶,因为这提议实在不合礼制,本能地笑起来,掩饰这尴尬,然而还没等她开口拒绝,就听见萧景衍接着道:“说你呢,小言。”   言君玉正偷偷吞口水,没想到被抓个正着,吓了一跳,被太子和太子妃两人盯着,不由得有点结巴:“我,我不吃……”   他再没规矩,也知道庆德帝是赏给太子的,不敢随便吃。   “馋成这样,还说不想。”萧景衍总算勾起了嘴角:“吃吧,没事,父皇赏了我,就是我的了。”   他说得合情合理,言君玉不由得有点受不了诱惑,慢腾腾挪到桌边坐下,太子妃仍然十分温柔,还替他布筷,本来远远看着就觉得她美得让人心惊,这样近距离一看,更觉得眉眼简直像神仙一样好看,言君玉顿时有点脸红。   “玲珑要吃吗?”太子又问。   玲珑是太子妃亲妹妹,真正世代簪缨大族,能进宫来,规矩不知道学了几千几万,自然知道这是僭越。但是她心气高,见言君玉都敢坐下,明知不合规矩,也硬着一口气坐下来。太子妃笑着看她一眼,也给她盛了一份。   言君玉对吃的还是很热衷的,舀起来吃了一口,原来不全是汤羹,不知道是用什么炖的,软糯弹牙,又入味,唇齿都是香的,鲜美异常,简直连舌头都要吞掉。   他还是小孩子心性,吃到好吃的,顿时笑起来,眼睛弯弯。   “真好吃。”   太子也笑了:“看,我不会骗你吧。” 第44章 刻薄主人计固佳,不可与鸡知   正吃着,又有人进来回话,太子干脆洗手漱口,回内殿继续看奏章去了。太子妃也回东宫去了,留下言君玉和玲珑在这里,言君玉正埋头吃,听见一边的玲珑冷冷道:“哼,你真会装。”   言君玉一头雾水:“装什么?”   “不过是鱼肚罢了,别装得像没吃过一样。”她忽然发难:“你以为这样就能讨景衍哥哥的欢心了?”   言君玉对她的质问恍若未闻。   “鱼肚可以这么好吃的吗?”   “鲍参翅肚不知道吗?比饭还常见,我不信你没吃过。”玲珑站了起来。   “我真没吃过。”   他神色坦荡,玲珑也没法继续责难下去了,只能冷哼了一声,转身要走。眼角瞟到言君玉忽然伸出手来,十分惋惜地端起了她只尝了两口的那一碗,顿时气得柳眉倒竖。   “你敢!”   “又怎么了?”言君玉拿她这骄纵的脾气实在没有办法:“你剩这么多,实在浪费了。”   “我浪费又怎样。我吃过的东西,谁也不准碰。”   “那你完了。”言君玉笑嘻嘻:“宫里小太监经常偷吃主子剩下的菜,你的口水早被好多人吃啦,你发脾气也没用。”   他这个年纪,还不懂这话的暧昧之处。倒是玲珑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又是急又是气,嚷道:“你不要脸!”   “我怎么不要脸了,我又不吃你剩下的。我带回去给小福子他们吃,他们一点也不嫌弃剩菜,只要好吃就行。”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那碗黄金肚又倒回空了的盅子里,倒像真的要带回去给小太监们吃。玲珑气得不行,早把学到的规矩全忘了,冲上来,抢过那汝窑盅子,就往地上一砸,摔得满地都是。   言君玉见她这么蛮横,也生气了:“你这人真是不讲道理,你留在这里,这里的小太监也会偷吃的,为什么不让我带回去。难道以后你吃完的剩菜都砸掉?”   “我偏要砸掉,你能拿我怎么样。”玲珑气冲冲看着他:“你这穷鬼破落户,鱼肚也没吃过,剩菜也当宝,你去跟你的小太监们玩吧。”   她这话骂得刻薄,连伺候的年长宫女也轻轻咳嗽了一声,提醒她慎言。她自己也意识过来了,但是性格骄纵,仍然强撑着,有点忐忑地瞪着言君玉。   她的话一骂出口,言君玉的脸“刷”地就白了,他在七皇子宫里就被起过穷鬼的外号,对于宫里的势利炎凉是知道的。他这个年纪,自尊心是最强的,所以耳朵顿时就烧红了,握紧了拳,狠狠地瞪着玲珑。   玲珑心中也后悔,又怕他去告状,所以越是虚张声势:“你瞪着我干什么,想去跟景衍哥哥告状吗?我才不怕,我告诉你吧,他就是没见过你这种人,觉得新鲜,过两天就不会理你了。”   “不会的。”   “你说什么?”   “他不会不理我的。”言君玉握着拳,高声告诉她:“他说了,要让我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跟着他,他才不会不理我的。”   -   明政殿里,萧景衍正看奏折,忽然有个人影,默默地贴着墙走了过来,难得这么老实,乖乖站在他身后。   他心里好笑,不动声色,等看完手上这份,才抬起头来,看着言君玉。   “怎么了?”他伸手揉揉他的头:“怎么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言君玉没有说话,只是任由他揉着头,忽然低下头,把脑袋埋在了他怀里。他平时虽然忍不住亲近太子,但是常常有种小兽般的警觉,像林中的鹿,好奇地打量着你,等你稍微靠近,他又跑远了。   他的头发毛茸茸的,只是埋着头不说话,像是受了委屈的样子。   萧景衍隐约猜到原委,见他背脊起伏,大概是在忍哭,真是少年心气,喜欢逞强,偏偏又爱哭。只能安抚地摸摸他的背,等他自己缓过来。   容皓批奏章批累了,正饶有兴味地打量这场景,忽然觉得背后一凉,抬头看见萧景衍警告的眼神,连忙赔笑道:“我错了,我什么都没看见。”   他一说话,言君玉就不好意思了,连忙抬起头来,又躲到萧景衍身后站着了。   他认准了“一天十二个时辰”,所以十分坚持,一直陪着萧景衍到深夜,困得头一点一点的,跟鸡啄米似的。容皓这人实在是个纨绔,累成这样了,看见言君玉打盹,还要笑着念诗道:“养鸡纵鸡食,鸡肥乃烹之。”   萧景衍看他一眼。   “后面一句呢?”   容皓笑眯眯看着他,狐狸眼眯得狭长:“主人计固佳,不可与鸡知。”   “你文采这么好,明天秋闱审卷,你去做考官吧。”   “饶了我吧。”容皓笑着求饶:“看个奏章已经要了我半条命了,还去审卷,不如一刀捅死我算了。” 第45章 秋闱他现在就住在京城的烟花巷里……   八月初一,秋闱放榜,今年的秋闱因为要准备万国来朝的事,所以提前了几天。大周的科举依照前朝旧例,分明经科和进士科,进士地位高,最是难考,所以民间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又分乡试、会试、殿试三关,乡试在各省省城考试,又称秋闱。   虽是在各地考试,但是审卷几天,好文章早早就抄送到了京城,皇宫自然是消息最灵通的,八月初一天还没亮,东宫有人送来厚厚一叠试卷,全是各地的解元、亚元的好文章。   容皓自然是最积极的,赶在太子前过了一遍,等太子忙完,自己把几篇好文章拿出来,肆意点评,敖霁平时以武人自居,其实是有学问的,也能跟他谈论几句。   到了御书房,更是热闹,到处都在传文章,满天飞的都是什么“山西解元的《降夷论》,江宁解元的《长安赋》”,连老先生案头也摆着一叠。太傅今天讲汉赋,显然也是受了那位据说惊才绝艳的江宁解元的启发。   言君玉反正是听不懂,还硬站着,太傅正讲得慷慨激昂,见他在一边发呆,叹一口气,挥挥手让他出去了。他如鱼得水,拿着本《资治通鉴》溜了出来,庭院里伴读们正三五成群地聊天,他一问,原来夫子们正看文章,放他们半天假,让他们自己在庭院里玩。   他一眼就找到了谌文,他正和谭思远以及几个年长的伴读站在一起,都是出了名的文采好的人,几天不见,他又瘦了一圈,更高了,身形如玉树临风,落落无尘。   “你们在说什么呢?”他笑嘻嘻地问。   谌文见了他,顿时笑了。那几个伴读却都是和他一样的处境,家境不甚豪富的,见了言君玉一身华贵,不由得有点疏远,都不说话了。   “正评论文章呢。”   “评论文章?怎么不见你们拿着呀?”言君玉见他们都是两手空空,好奇地问。   “早就背下来了,难道还拿着纸看不成。”里头有个文弱的青年十分傲气地道。   言君玉向来脾气好,也不介意,还笑嘻嘻问:“你们最喜欢哪篇啊?”   “我喜欢《平戎策》,格局大得很。”谌文笑道。   其余人也都纷纷议论起来,有喜欢《降夷论》的,有喜欢《明光词》的,拥趸最多的还是那篇江宁解元的《长安赋》,说是字字珠玑,璀璨无比。江宁府地处江南,与苏州府一起,是天下文脉最兴盛处,最多世家大族书香门第的。据说今年的解元才十七岁,做得一手锦绣文章,只可惜恃才傲物,有伤仲永之虞。   “哼,其实《长安赋》也不过是陈词滥调。”那文弱青年忽然道:“沐凤驹不过是拜了个好师父罢了。”   “此话怎讲?”其余人都不解。   “你们还不知道吧?沐凤驹是江宁沐家的,他父亲有个至交好友,曾在他府中停留过几个月,顺带教了他做文章。他的文风,全是学他老师的,《长安赋》里的‘杨柳依依,芳草萋萋。蕙风如薰,甘露如醴。’等句,就是照搬他老师的‘珍树猗猗,奇卉萋萋’。”   他话未说完,早有人猜出来。   “难道你说的是郦解元?”   “正是郦道永。”那青年得意道:“沐凤驹不过学了三分相似,就拿了个解元,郦道永真不愧是江南第一才子。”   “若是他的弟子,拿状元也不稀奇了。”   “看来明年春闱,魁首已定,剩下的人只能争个榜眼了。”   众人都在感慨,言君玉听了个满头雾水,忍不住问道:“这个郦道永这么厉害,那他自己为什么不去考个状元呢。”   “你不知道,郦解元的功名之路早就断了,只能寄情于江湖了。”   -   言君玉在外面玩了一会儿,赶在饭点回了文心阁,太子他们正要动身回东宫,见到他,都笑了。   “我看看,你身上是不是藏了个滴漏。”敖霁一把抓住他,狠狠揉了两把:“天天在外面野,每次一准备吃饭你就回来了。”   “我没野,我跟谌文他们议论文章呢。”他现学现卖,背诵道:“杨柳依依,芳草萋萋。蕙风如薰,甘露如醴。”   “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咱们小言也会背书了,再背两句来听听。”容皓也凑过来。   言君玉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就背了这一句。”   大家一路走,他悄悄凑到容皓边上,问道:“你知道有个叫郦道永的人吗?”   “知道啊,郦解元嘛。”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不去考状元吗?谌文他们都说他厉害,又说他功名之路已经断了,为什么断了呀?”   容皓看了他一眼,笑得像狐狸:“你真想知道?”   “真想知道。”   “那我也不告诉你。”   “好啊,那我就告诉敖霁你给他起了新外号。”   “行行行,怕了你,告诉你吧。郦解元十七岁中了解元,又因母亲去世守孝了三年,二十一岁,进京赶考,本来文章都作出来了,被他父亲告了忤逆,虽然没入罪,但是革去功名,永不录用。”   “他父亲为什么告他忤逆呢?”言君玉更加好奇了。   “这个你别问我,去问殿下。”容皓忽然又笑起来:“要不你就自己去问郦解元。”   “我怎么问他呀,我又见不着他。”   “嗨,这还不容易,他现在就住在京城的烟花巷里,专给勾栏教坊填词作画写戏本呢,敖霁和羽燕然两个人天天往那跑,你让他们带你去就行了。”   言君玉虽然见识不多,烟花巷是什么意思还是知道的,顿时红了脸:“你骗人,敖霁他们不是去烟花巷。”   “跟你说你也不信,你自己去看吧。可别让他们知道是我说的,到时候敖老三恼羞成怒,肯定要揍我。” 第46章 代价我以后想当将军   一到下午,东宫就没人了。敖霁和羽燕然这几天一到下午就往宫外跑,容皓向来是最能躲懒的,这两天处理政务,更有了借口,说是劳了神,要静养,躲到小阁楼上晒太阳去了。他向来狐狸一样,一肚子诗词,长得也好看,又油嘴滑舌,宫女们私下提到他,都要啐几口,笑骂几句。真见了他反而忸怩了,一个个脸红起来,端茶递水,连果子都剥好了,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在阁楼上乐不思蜀。   东宫里只剩下太子和言君玉,八月天气尚热,言君玉有点打盹,干脆在睡榻上睡着了,醒来时身上盖着件鹤氅,是太子的衣服。   太子正在窗边看书,神色安静。其实这东宫人人都有松懈的时候,唯独他,不管什么时候总是毫不松懈,冷静得不像凡人。   “醒了?”   “嗯。”言君玉刚睡醒,还有点懵,茫然地摸着鹤氅上金线绣的龙纹,发着呆。   “怎么了?”太子抬头看了他一眼。   “殿下会累吗?”   太子放下了书,看着他。   “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就是想问。”言君玉看着他道:“我看演义故事里,都说当皇帝好,当太子也好。但是我进宫之后才发现,当太子太累了。不想做的事也要做,不想笑也要笑,敖霁他们还能溜出去玩,你却只能呆在皇宫里。”   太子笑了:“我早习惯了。”   他招招手,言君玉很听话地过去了,刚睡醒,还有点懒洋洋的,他坐在窗边榻上,言君玉也挨着他坐下来,靠在一边的绣垫上。   “我四岁启蒙,读了十七年书,从未在卯时之后起过床。习惯成自然,所以并不觉得累。”他伸出手来,像摸一个小动物一样,摸着言君玉的头,笑着问他:“小言长大之后,想干什么呢?”   “当将军。”言君玉毫不犹豫。   “当将军是为了什么呢?”太子循循善诱。   “为了报效国家,抗击胡人,保护我大周的百姓。还有,报我父亲的仇,再给我奶奶挣个诰命夫人。”   “那要是你的主帅懦弱,一味退让,或是干脆是个草包,专拖你后腿,怎么办呢?”   言君玉从来只知道打仗的事,不知道这些权力场上的规则,但最近也听羽燕然说过,大周四面边疆,全是开国分封的王爷在镇守,许多代传下来,也有不济事的。比如羽燕然驻守的北疆,那一块是燕北王府在镇守,燕北王年纪大了,十分保守,很多时候明明有大捷的机会,偏偏不准他们追击,连连下军令,把他们追回来。用羽燕然的话说:“干脆在我们脖子上拴根绳算了,我才跑出五十里地,就跟要了他的命似的。”   羽燕然出身高官贵胄之家尚且如此,寻常将士如何受拘束就不说了。   言君玉被他问住了,思考了一会,说道:“那我就努力作战,总有赢的时候,等我靠军功封王,就没人管我了。”   他这话是孩子话了,先不说以军功封王多么艰难,几乎是九死一生,大周朝只有开国的时候封过几位异姓王,容皓家就是其中一家,自那之后,再未有人以异姓封王。   但萧景衍并未提醒他这点,而是淡淡问道:“那要是你封王之后,皇帝却不愿打仗,只想议和,不惜与蛮族和亲呢。或者效仿岳飞故事,拿你的命与蛮族议和呢?”   言君玉被问住了,他再天真,也知道总不能以军功封皇帝,那不是造反了?   他是真心想当将军的,被主帅钳制的痛苦,羽燕然已经告诉他了,萧景衍说的这可能性,比那还可怕,不由得皱起眉头认真思考起来。   “所以你看,你若想成就一番事业,自然是位置越高越好,权势越大,越少人能掣肘你。相比之下,是不是失去自由也没什么了?”   “好像是这道理。”言君玉十分执着:“但你也有你的难题啊。”   当初在养心殿的那一番暗流涌动,始终刻在他心头上,那是他过去十五年人生从未遇到过的气氛,蒙昧隐晦,但是本能地知道恐怖,所以记忆尤深。   羽燕然的受主帅掣肘,是可以光明正大地说出来的,可以和朋友大叫大嚷地抱怨。但养心殿那短短的一段交谈,背后是永远不能宣之于口的阴霾。那像是这金碧辉煌的皇宫背后最深重的阴影,是言君玉这个年纪理解不了,也不敢去触碰的东西。   萧景衍明白了他的暗示。   他笑了起来:“这世上的道理,就是越好的东西,越多人争抢。你想要做多大的事,就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不是吗?”   “我以后想当将军,也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吗?”言君玉忍不住问。   “你不用。”   “为什么啊?”   “因为我在这里啊。”萧景衍笑着告诉他。 第47章 交易换得邻家种树书   言君玉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那我以后给你当将军,替你扫平边疆。”   “好啊。”   萧景衍笑着答应道。   言君玉却不好意思了,他自己也知道这交易有点不太公平,因为他本来就是要当将军的,这承诺有点顺水人情的意思。但是萧景衍却是储君,未来的天子,他这个承诺其实是很重的。自己是占了大便宜,看萧景衍还笑眯眯地没有戳穿自己,不由得就有点讪讪的,没话找话道:“殿下在看什么书?”   萧景衍把书封面扬了一扬,是本《五胡习俗志》,言君玉顿时认了出来。   “你看这个?我从御书房也找到一本,带回来了,敖霁不准我看,说是闲书,抢走了……”他十分不爽地抱怨。   “哦,原来是你。”萧景衍笑起来:“我说谁在书上涂了那么多页。”   言君玉的脸刷的红了,他其实是看太子给书做注解,所以自己也学着弄,但是写不出蝇头小楷,所以乱写一通,看起来像有人故意涂掉书一样。   萧景衍这么说,他当然不好意思解释了,只能转移话题道:“这书上写的都是真的吗?胡人真的吃人吗?”   “平常倒不至于吃人,打起仗来难说,拿俘虏做军粮古已有之,唐时黄巢就干过,不只是胡人。不过胡人一直觊觎中原却是实话。”   萧景衍语气平静,说的却是最残忍的话。   “那我们要准备打仗吗?”   “那就要看事态如何发展了。”萧景衍淡淡道。   他闲散时常有这种神态,慵懒而漫不经心,偏偏说的又是举国轻重的大事,这状态让言君玉觉得十分矛盾,却又有种致命的吸引力。   那种坐在厅堂里玩耍,听着大人们聊着军国大事的感觉又回来了。但是这次不同,这次仿佛站在深渊边缘,凝视着权力本身。言君玉本能地被这感觉吸引,他毕竟是王侯后裔,对战场对权力的热切,是写在他血液里的,何况他才十五岁。   而萧景衍仍然懒洋洋靠在睡榻上,素锦衮龙袍上银绣辉煌,他的姿态这样随意,仿佛无论你问什么,都会得到答案。   “春闱的试卷中,有人写了这个,叫《降夷论》。”他极聪明地斟酌着措辞,问道:“但是谌文说《平戎策》格局更大,为什么呢?”   他现在不像鹿了,更像是狼,或者是虎,还是幼崽,却有机会成长为猛兽,看似笨拙的试探后面,藏着日后成为百兽之王的架势。   萧景衍笑了起来。   “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这典故用得不错。”   言君玉皱起了眉头:“也许不是因为典故呢?”   “那是因为什么?”萧景衍反问。   他的眼睛仍然是山岚般的浅灰色,却弯起来,无人知道那山岚中藏着千军万马。   言君玉在这样的眼神中犹豫了一下。   但他还是说了出来。   “《平戎策》比《降夷论》的格局大,是因为这个‘戎’指的是西戎,对吗?写这篇文章的人,已经知道西戎才是我们大周最大的威胁了,所以他格局大,对不对?”   萧景衍笑了起来。   “真聪明。”他夸奖言君玉:“小言是怎么猜到的呢?”   “羽燕然和敖霁去探过招待五胡使节的使馆,他们对西戎王子评价很高,很忌惮他。”言君玉忍不住问道:“容皓说敖霁去烟花巷,我才不信。”   萧景衍忍不住大笑起来。   “那你可错了,他们是真的去了烟花巷。”   言君玉顿时瞪大了眼睛,还要再问,萧景衍已经重新举起书,继续看了下去。他没有办法,在旁边想了一会儿,还是想不通去烟花巷跟西戎有什么关系,只能又把字帖搬出来,认认真真地临起字来。   萧景衍从书页间悄悄抬起头来,安静地看了他一眼。   言君玉临字帖的样子笨拙而认真,看着让人好笑。   这皇宫中聪明的孩子很多,聪明而心地如此赤诚的,却太少见,所以敖霁一眼就看出来,把他收到羽翼下,耐心呵护,生怕被自己哄走。   因为越是赤诚的人,掉入权力场中,越容易被撕碎。   就像言君玉永远也猜不到,《平戎策》的格局之所以大,不是因为看出了西戎才是大周的未来之敌,而是因为那个典故。   萧景衍没有骗他。   “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邻家种树书”。写这句词的人,是南宋的词人辛弃疾,世人多传颂他的词作,却无人提起,他曾经著有《美芹十论》、《九议》,都是论战之书。却因为朝廷主和,被弹劾落职,退隐乡间,壮志难酬,一世不得重用。   用这典故的人,不仅看出西戎是大周最大的威胁,而且已经看出了如今庆德帝的主和之心,但是仍然以辛弃疾自居,与其说他写这篇文章,是为了考取功名,不如说他是在发出一个信号,让能看懂这篇文章的人听见。否则他也只能像辛弃疾一样,去换邻家的种树书。   而萧景衍,是收到了这信号的人。   眼看着言君玉又临帖临到打瞌睡,萧景衍伸手去拿鹤氅,只听见身后有人笑起来:“这小子睡得倒安稳,今天追着我问个不停,傻乎乎的。”   “联系到诸良才了?”   他说的褚良才,正是写出《平戎策》的那个云南亚元。   “早找到了,云南那边咱们的人多,早有人过去结交了,那小子倒实心眼,一听说太子看了他的文章,眼泪都下来了,还朝京城方向行礼呢。”   “他愿意放弃春闱?”   “愿意倒是愿意。”容皓有点犹豫:“但是他不是什么大富之家,家里有个寡母,对他期望很高的。其实让他考个功名也没什么,明年春天再送去边疆也是一样的……”   “他文章太好,锋芒又露,去考春闱会有变数”萧景衍十分独断:“让他走军功,边疆正缺人,越早过去越好。”   “哪里就这样危急了。”容皓笑嘻嘻:“我那招数还没用呢,说不定能拖延个五年十年的。”   “好啊,你要能拖延五年,我封你做宰相。”   “那可说定了。”容皓什么话都敢接。   “对了,景扈那有个伴读,叫谌文的,有点见解,你留意一下。”   “嗨,我早发现了。那小子聪明,但是心太软,读圣贤书读傻了,正好让三皇子好好磋磨一下,让他知道一味仁慈是不行的。有个谭思远也不错,心更软,现在孩子都怎么了,都跟小言一样傻乎乎的。”   “都跟你一样狡猾才好?”   “好了,知道你喜欢傻乎乎的了。我可就喜欢聪明的,棋逢对手才好玩。”   “贺家军功出身,贺小姐一字不识。”   “那倒无所谓,我教教就好了,我可不信这天下还有我教不会的人。” 第48章 桃花都说中原的桃花最好   八月初三,万国来朝。   这是庆德一朝从未有过的大盛事,百官早把贺表写成了山,都说是因为天下归心,国泰民安,所以连蛮夷之地也来朝贡。其实心里也打鼓,主和的,怕胡人是来刺探情况,要起战事。主战的,又怕庆德帝仁慈,为了笼络胡人,大肆封赏,到时候丢了脸面,百姓也吃苦。   庆德帝病重,接待使节的工作就落在太子身上,举国无数双眼睛盯着,实在是棘手工作。   庆德帝为太子亲手挑选的班底这时候起了作用,有当过丞相的老太师坐镇,几个伴读里,容皓是王爷嫡子,见过大场面,礼数是周全的,一应接待旨意都是他在传达,羽燕然领羽林卫,敖霁随侍太子,都是英挺青年,气质非凡,应对得宜,看起来倒也颇像样。   言君玉混在里面,只管跟着太子,好在他年纪虽小,倒也机灵,没露过怯。太子在太和殿接见各国使节,他就站在他身后,悄悄打量丹陛下跪着的使节们,一眼就认出那个据说很厉害的“西戎王子”。   西戎人跪也不好好跪,只屈起一条腿,另一边手臂放在肩膀上,像是胡人的礼节。一个个人高马大,穿着袍子马靴,每人都带着一柄镶嵌珠宝的弯刀。   昨晚他又偷偷听到一句有用的话,是羽燕然说的,说西戎人把西域都打通了,现在跑去更远的地方通商了,所以有那么多漂亮宝石。   那西戎王子是最高大的,看起来确实年纪不大,和敖霁他们差不多,头发是卷起来的,颜色乌黑,眼睛却有点偏蓝,轮廓很深,人人都跪着看向地面,他却抬起眼睛来,直视着丹陛上的太子,神色很是桀骜不驯。   言君玉连忙偷偷看敖霁,看他发现了没有,敖霁面色如常,他又看太子,太子也仿佛没发现。   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嚣张的人,觉得他简直胆大包天,眼看着礼部官员还在读旨,那西戎王子竟然就这样打量起太子来。言君玉连忙整理好眼神,等他眼睛扫到自己这边,抓紧机会,狠狠瞪了回去。   蒙苍正觉得这大周的礼节滑稽,文武百官一个个全跟木头人似的,在心里嗤笑。忽然被人狠狠瞪了一眼,仔细一看,原来是个穿着华贵的少年,不过十四五岁,一双眼睛乌溜溜的,本来是漂亮的,硬撑着一副凶恶样子,十分好笑。   蒙苍顿时无声地笑了,那少年见他竟然敢笑,更恼怒了,连拳头也握紧了。蒙苍见他反应好玩,干脆连腰也直起来了,他虽然是第一次来汉人国家,但是短短几天,已经摸清楚规律了,越是这样严肃的场合,越是没人敢管你,最多事后说是两句,用汉人的话说,这叫“投鼠忌器”。   少年的耳朵都红了,蒙苍常年打猎,隔了远远的丹陛,能清楚看见他愤怒地涨红了脸,小小年纪,竟然比大人还喜欢维护规矩,真有意思。   他还想要继续逗他,却见丹陛上的太子忽然冷冷抬起眼睛,朝这边看了过来。   他其实是第一次见这所谓的太子,觉得不过是个清瘦文雅的青年,除了长得好看些,与其他汉人并无区别。然而这个眼神,看似极淡,却仿佛有千万斤的重量。仿佛他与这威严宫殿、无上皇权一齐朝你俯身过来,逼得你不得不低下头去。   蒙苍用尽所有力气,才没有把头低下去。等太子看似无心地移开眼睛,他这才意识到,这一个对视,不过短短的一瞬间而已。   而他背上的冷汗都出来了。   他现在才明白王兄说的“中原之地,龙盘虎踞”是什么意思。   而那个少年,显然对他被太子敲打过之后的反应很得意,先是悄悄地看了一眼若无其事的太子,默默地把身体往太子边上再移了移,然后勾起唇角,朝他露出一个带着挑衅的笑容来。他笑起来的样子似乎和一般人不一样,但又说不清具体是哪里有区别,因为转瞬即逝,如惊鸿一瞥。   都说中原的桃花最好,这次朝贡偏偏是秋天,没赶上花期。不过蒙苍想,中原的桃花盛放时,应该也不过如此罢了。 第49章 宴席白羯人这次没有朝贡   朝拜之后,宴席开场。   庆德帝年纪大了,喜热闹豪奢,尽管没有亲至,场面是很大的。繁花锦簇,烈火烹油,山珍海味自不必说,看安排宴席要从中午一直开到晚上。   文武百官都在,言君玉是没有官职的,不能上席,所以出来在偏殿吃饭,其实东西都是一样的,还清静些,正吃着呢,看见敖霁也出来了,直接大刀阔马往边上一坐,也吃起来。   “你不是狗监吗,怎么不去席上吃?”言君玉好奇地问。   敖霁气得敲了一下他脑袋。   “说了是鹰犬处,你再跟着羽燕然叫狗监,我打断你的腿。”他威胁了两句,又解释道:“里面吵得很,又要喝酒,我晚上还有事,垫点东西就出宫了。”   言君玉放下了筷子,皱起眉头。   “你又要去烟花巷?能不能别去啊。”   他这样子可谓是语重心长,为敖霁操碎了心,倒把敖霁气笑了:“谁他娘的又在造我的谣,一定是容皓。”   “他又没说假话。”   “你知道个屁,我有正事要忙呢,还是容皓自己搞出来的……”他最近天天跟羽燕然混在一起,说话也粗鄙不少。正骂容皓,见言君玉飞快地扒了两口饭,就起身要走,连忙拉住他:“你干什么去呢,吃这么点。”   “我去守着太子。”言君玉跟他告状:“那个西戎王子嚣张得很,眼睛老是到处乱瞄,还敢抬头看太子。”   “原来你之前跟他打眉眼官司是为这个。”敖霁哈哈大笑起来:“你可别逗我笑了,就你,还想威慑他?别操这份闲心了,太子可不需要你撑腰,他给你撑腰还差不多。”   言君玉压根没听进去。   “不跟你说了,我去守着太子了,你晚上早点回来啊。”   敖霁懒得跟他多说,在他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自己匆忙吃了两口,也走了。   -   言君玉自觉重任在肩,匆匆赶回了正殿,那边又在交杯换盏,觥筹交错,热闹非凡,还有宫里的歌舞伎上来唱词,十分婉转好听,有个抱着琵琶的歌姬生得尤为漂亮,眉心有颗朱砂痣,周围人都妩媚袅娜,她却端庄得如同观音一般。   言君玉到底年纪小,不懂这些,也没有多看,又回到太子身后站着。太子正饮酒,看见他,笑了:“去哪了?”   “去吃午饭了。”   “这么快?今天怎么不贪吃了?”太子逗他。   “今天有正事,我才不贪吃。”言君玉说完,觉得有点没面子,连忙补上一句:“我以前也不贪吃。”   两人正说话呢,容皓回来了,他这几天负责接待各国使节,忙得很,风风火火的,倒是跟这些胡人打成一片,见他来了,胡人们都举起杯来:“容公子,来喝酒……”   他被灌过一轮,好在酒量好,仍然没什么醉意,到太子下首坐下,倾身道:“都安排好了,明后两天狩猎射箭,然后带他们在京中玩几天,等十五再开宴。”   他正说正事,那边赤羯首领却没什么眼色,端着大酒杯又过来了:“容小王爷,我敬你一杯。”   五胡中原有羯族,后来沿着天水河分成两部,东边的叫赤羯,西边的叫白羯,今年白羯没有来,前几天容皓还在和太子说这个,连羽燕然也不知道究竟。   这赤羯首领叫石豹,人高马大,满脸络腮胡,喝酒跟喝水似的,本来皇宫饮宴用的酒盏,这些胡人嫌不过瘾,又换了拳头大的酒杯过来,太子高高在上,他们不敢造次,见了容皓,顿时来了精神,抓着就要敬酒。   容皓被石豹灌了三大杯,颧骨上也飞出红色来,他原是极文雅的长相,带上醉意,倒显得有点风流架势起来。招架道:“你这喝法,实在没意思。”   “那什么有意思?”石豹十分耿直:“可不要行什么酒令,昨晚你带着我们行那个酒令,又是花又是雪的,听都听不懂,害我整整喝了三四坛。”   容皓见被他识破,连忙转移话题:“听说赤羯的女子都能歌善舞,首领你看咱们大周的歌舞如何?”   石豹真就认真去看歌舞,皱了皱眉头道:“漂亮倒漂亮,就是软绵绵的,不像咱们胡人女子洒脱。”   “听说五胡中美女最多的是白羯。”容皓轻描淡写笑道。   “这当然,白羯是天山上的雪,赤羯是戈壁滩上的红石头,所以白羯的女人最好。”   “哦,那这次怎么不见白羯来朝拜?”容皓笑道:“别是沉醉在温柔乡里吧?”   他是层层铺垫才问出来的,石豹却还是立刻就警觉了,神色为难地朝着太子左侧看了一眼,打了两句哈哈,连酒也不敬了,竟然回去位置上乖乖坐着了。   容皓嘴角噙着笑,面色如常地看着他回去,眼神却冷了下来。   “看吧,我就说有古怪。”他告诉太子。   太子却淡淡扫了一眼左侧,那里坐的正是西戎使节。   “要我再去打听吗?”容皓低声问道。   “不用。”萧景衍神色也有点冷:“我已经猜到了。”   “猜到什么了?”一直安静听着的言君玉忍不住小声插话。   “嘿,你这小子,整天在这偷听。”容皓勾住他肩膀,想要揉他头发,言君玉一偏头躲开了:“你又想打岔,我可不是石豹。”   容皓见他机灵,知道蒙混不过去,笑了起来。言君玉也不理他,仍然眼巴巴看着太子,太子被他的目光盯得笑了起来。   “小言真想知道?”   “真想知道。”   但太子没有告诉他,而是举起了酒杯,高声道:“圣上曾曰‘朕于戎、狄所以能取古人所不能取,臣古人所不能臣者,皆顺众人之所欲故也。’各位远道而来,朝拜大周,其心可嘉。请满饮此杯,大周必世代庇佑臣国。”   五胡首领都举起杯来,痛快饮酒。也都说些“愿大周国祚绵长,千秋万载”之类的吉利话,殿内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太子又笑道:“听闻如今五胡中是西戎最为强盛,是不是?”   他这话问得直接,反而锋芒不显了,顿时就有没什么机心的首领笑道:“是啊,西戎现在部族强大,从太阳升起的地方到太阳落下的地方,都有他们放牧的牛羊。”   太子仍然笑着,继续问道:“既然西戎这么强盛,那消息一定灵通了。”   他这话是对着西戎人问的,又是东道主,西戎那几席上的人都站了起来,那个南院大王呼里舍恭敬答道:“回殿下,不过是对草原上的事略知一二罢了。”   “那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白羯人这次没有朝贡呢?”   这件事,容皓和敖霁他们已经打探了几天,言君玉也听过几次议论了,刚刚还看见容皓套了一回话,没想到太子就这样直接问了出来。不由得满脸惊讶地看向他。   但更让他惊讶的,是西戎人的反应。   呼里舍是只老狐狸,按理说,既然这事里有鬼,肯定是要像容皓那样转移话题,或者蒙混过关的,不知道为什么,却似乎在犹豫。就在他犹豫的时候,他身后的蒙苍王子,十分爽快地道:“这事我们确实知道。”   “哦?”   “白羯人为我们西戎打造马鞍,误了日期,被我们杀光了牛羊和壮丁,所以不能前来了。”   一片哗然中,言君玉看见了那赤羯首领石豹脸上的恐惧,和其他胡族首领的兔死狐悲,再回过头来看太子时,只见他脸上仍然波澜不惊,只有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意,让人心惊。   白羯是大周的属国,属国之间是不能随便打仗的,除非宗主国默许。西戎这样放肆,是已经触犯到大周的皇权了。就算言君玉再没有常识,也知道这道理。   连他都能看出这一层来,那这事在容皓和太子眼中,代表的意义肯定更加重大。   不然容皓不会这样热烈地上来圆场,笑道:“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来来来,大家喝酒,昨晚是谁说要灌醉我来着,咱们今日再战。” 第50章 阳谋我平时哪有这闲工夫对牛弹琴   晚宴一直进行到深夜,容皓先醉倒了,萧景衍让小太监先把他送回去,叫言君玉:“小言也跟着回去吧。”   “那殿下呢?”   “我再坐一会儿,也回东宫了。”   “那你早点回来。”   言君玉跟着容皓回东宫,容皓醉得烂泥一样,还好有车辇,外面月亮已经上来了,像一弯锋利的刀,言君玉不由得盯着夜空出神。   “怎么样?这月亮像不像西戎人的弯刀?”   言君玉吓了一跳,惊讶地看着说话的容皓。   “你不是醉倒了吗?”   “骗那群蛮子的,不然他们能放过我?”容皓笑着伸了个懒腰。   言君玉皱起眉头,十分不满地看着他。   “你临阵脱逃。”   “嚯,好大的罪名。”容皓笑嘻嘻逗他:“怎么,都跟你一样傻杵在那里才好?”   “那你也不能扔下太子在那里。”   “行了吧,太子可不需要我在那里,你没看他刚刚把西戎人玩得团团转吗?”   他这么一说,言君玉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对啊,我刚刚还想问呢,为什么太子一问,西戎人就说了,那你之前还套话干什么?”   容皓被他气笑了:“是是是,西戎人都是傻子,一问就说,我也是傻子,明知道一问就说,还非要转着弯套话。这都被你发现了,你简直是天下头一号聪明人。”   言君玉就算再傻,也知道他是在讽刺自己,顿时红了脸:“你这人真没意思,老是阴阳怪气的,我以后不跟你说话了。”   容皓哈哈大笑起来,他这人喜欢捉弄人,见他不理自己,又戳了他两下,见言君玉真生气了,叹道:“唉,还是刚来的时候可爱些,怎么逗都行。现在娇气多了,说两句就生气,都是殿下惯的。”   他说别的还好,一说太子,言君玉忍不住了,反驳道:“不是殿下惯的。”   “那是谁惯的,总不能是敖老三吧?”容皓见言君玉又要瞪他,连忙见好就收:“你还想不想知道西戎人为什么一问就说?”   言君玉虽然生气,好奇心还是在的:“想。”   “那你叫我句容皓哥哥,我就告诉你。”   言君玉气得脸通红:“你去死吧。”   容皓大笑起来,他这人很有点风流才子的样子,笑起来放浪形骸,连驾车的小太监都忍不住回头看,按理说应该也是郦道永那类放诞不羁的才子,不知道怎么混到了官场上来。   他笑了一阵,总算消停下来,见言君玉已经彻底不理他了,又正色道:“其实这事要解释起来,也不是一句两句说得清楚的。这要从太子的第一位太傅说起,太傅姓李,是山西学派的大家,圣上亲自请入宫来的,桃李遍天下,但是真正称得上亲传弟子的,只有两位,第一位便是太子殿下。”   言君玉下定决心不理他,没想到他竟然认真解释起来,忍不住竖起耳朵听。其实容皓也发现他在听,不过没有揭穿,装作自说自话。   “李太傅读遍诸子百家,最喜欢讲鬼谷子,他教殿下的是帝王术,将世上权谋之术分为两种,阴谋与阳谋。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是为了便于我们理解才这样分,其实讲的就是鬼谷子所传的‘纵横捭阖‘。捭之者,开也、言也、阳也;阖之者,闭也、默也、阴也。阴阳其和,终始其义。”   言君玉读的书少,基础也差,听到这其实已经有点吃力了。但却十分认真地听着,他天生一双宫里少见的干净眼睛,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狡猾如容皓,也收起了戏弄他的心,难得认真解释起来。   “讲得浅显点,阳谋是可以摆在明面上的,可以说出来的,就算对方已经知道你要做什么,也无法破解。阴谋就恰恰相反。殿下今天用的,就是典型的阳谋,他已经猜出白羯是被西戎给打了,西戎现在在五胡中权势最大,威望最高,所以要讨伐小部族,必须师出有名。他当着五胡的面问,西戎就必须说出理由,否则就有损威望。何况蒙苍行事磊落,就算呼里舍不说,他也会说。”   “那你为什么不用阳谋呢?”   “因为我不是殿下。问这话的语境、时机、与提问人的身份,缺一不可。鬼谷子说,‘捭阖之道,以阴阳试之,故与阳言者依崇高,与阴言者依卑小。以下求小,以高求大。’阳谋是位高的人用的,阴谋是位卑的人用的。位高的人用阴谋,有损威望,也影响心性。位卑的人用阳谋,筹码不够,得到的收益就不够。”他见言君玉似乎在思考,显然还要消化他的话,也不再多说,笑着拿扇子盖住了脸:“啊,说得头晕,真是喝醉了……”   “你又装醉,明明很清醒,说得条条是道的。”   “我就是喝醉了,才跟你说这么多。”他又逗言君玉:“我平时哪有这闲工夫对牛弹琴。”   “你又骂我。”言君玉举起拳头。   “我这是夸你呢。我是不喜欢打仗,才读这么多书,你明明擅长打仗,还要学这个,岂不是跟牛学弹琴一样有上进心?”   “我学这个有用的。”   “有什么用?”   “殿下说要我整天跟着他,好让我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但我整天跟着,也看不太懂,所以才问你们的。”   容皓的神色认真起来。   “他跟你这样说?”他打量了一下言君玉,笑道:“那我以后不欺负你了。”   “为什么?”   “怕你报复我啊,以后你当了大官,想起我骂过你,抓我去砍头,怎么办。”   言君玉以为他在说笑,没有理他。容皓却懒洋洋靠在一边,笑了一会儿,忽然叫道:“言君玉。”   “干什么?”   “我告诉你件事吧。”他神色忽然认真起来:“其实我们也看不懂殿下,要是一国储君这么容易看懂,这天下就没有伴君如伴虎这句话了。不过你倒可以学学我的方法。”   “什么方法?”   “我七岁当了太子伴读,还是不能说自己完全了解太子殿下。”他看着言君玉的眼睛,告诉他:“我了解的,只是那个和我一起长大的萧景衍罢了。”   言君玉怔了一下,会过意来,点了点头。容皓是很懂规矩的,这是第一次直言太子名讳,显然说的是真话。   他其实真是心性纯良,不管容皓之前怎么捉弄他,都没记仇。现在容皓一认真跟他说话,他眼里还是满心信赖。容皓这种狐狸心性,也不由得心生感慨。   “其实你这人也挺难得的,出现的时机也巧,早一步晚一步,都不是这样了。殿下有你跟着,以后就没那么孤单了。”   “为什么?我来东宫之前不是有你们跟着殿下吗?”   “那不同的。”容皓又笑起来。   “哪里不同。”   “我们没你这么傻。”   言君玉实在忍不住,揍了他两拳,容皓醉意上来,打不过他,干脆嚷起来:“打死人了,东宫新伴读欺负老伴读了。” 第51章 拥有这一刻的感受   太子直到深夜才回到东宫。   言君玉在思鸿堂等到睡着了,被喧哗声吵醒,睁开眼睛,看见太子正站在一边由云岚伺候着换衣服,见他醒了,朝他笑了笑。   太子像是有点醉了,连眼神也比平时温柔些,更加显得云雾一般。言君玉也睡得有点懵,两人隔着云岚安静地对视着,这一幕有点心照不宣的意味。   言君玉小时候,有一次溜到父亲书房里玩,结果不小心在书堆里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下午,阳光穿过窗页照在地上,又暖和又懒洋洋的,那感觉就跟这一刻差不多。   云岚下去了,宫女奉了茶上来,太子在榻边坐下,笑着问道:“小言怎么还不睡?是在等我吗?”   言君玉点了点头。   “怕我像容皓一样,被人灌醉了?”   “容皓是装醉的。”言君玉忍不住告状。   太子大笑起来。   “我知道,等明天再收拾他。”   言君玉把这玩笑话当了真,以为他明天真要收拾容皓,又替容皓解释道:“不过他也可能是真的醉了,话比以前多多了。”   “哦,他跟小言说了什么?”   太子端起茶来喝,他自幼被当作储君教养,礼仪无可挑剔。一举一动都优雅好看,连眼睛隔着茶杯盖看人的眼神也显得坦荡,带着笑意,但言君玉很有出息地抵挡住了:“我不能说。”   太子被他逗笑了。   “那一定不是好话。”他大概真的有点醉意,所以不如平时稳重,但离轻佻还是差得远,倒像是一尊神像忽然有了人的气息,开始逗起言君玉来:“那我明天可要好好审审容皓了。”   言君玉其实是聪明的,寻常人骗不到他,连容皓使坏他也能躲过去。唯独在太子面前,就有点呆。何况今天太子故意逗他,所以很轻易就入了套。   “他说的是好话,都是为我好的……”   “什么好话?”太子笑着凑近来:“我也听听。”   他已经取了冠,发色漆黑如墨,东宫的银灯照在他鼻梁上,唇角笑意让人心神摇晃,就这样把耳朵凑了过来,言君玉不由得有点结巴起来。   “他,他说我不用了解太子殿下。”他到底是胆大的,干脆说了出来:“我只要了解萧橒这个人就行了。”   太子的眉毛挑了起来。   “哦,容皓叫我萧橒?”   “没有。”言君玉连忙解释:“他叫的是你的字。”   太子笑了起来。   “量他也不敢。”   “敖霁会敢吗?”言君玉忍不住问。   太子笑着摇头。   他今天带着醉意,情绪比之前都明显。所以笑起来连眼睛都是弯的,眼神无比专注,不像平时,就算被他看着,也知道他心中还有许多事,随时可以从容地抽身走开。   大约是他的眼神太有说服力,言君玉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破土而出,疯狂生长。   “只有我能叫你萧橒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道。   “是的,”太子看着他的眼睛回答道:“只有小言能叫我萧橒。”   那长出来的东西忽然疯狂膨胀起来,一瞬间就变得云一样庞大,涨满了整个胸膛,仿佛整个人都要轻飘飘地飞起来。   眼前的人这样好看,年轻而俊美,尊贵如神祗,然而看着自己的时候,眉眼却如此专注温柔。言君玉忽然起了个大不敬的念头,在他自己反应过来之前,手已经伸了出去。   言君玉伸手碰了碰太子的脸,指尖的触觉温暖而真实,言君玉先摸了他的眉骨,然后是眼睛,鼻梁,他有着非常漂亮的下颌,言君玉的指尖往下划的时候,他皱了皱眉头。言君玉以为他生气了,刚想收回手,太子却忽然侧了侧头。   他就这样把脸靠在了言君玉的手里。   用尽世上所有词语,也无法形容那一瞬间言君玉心中的震撼。   他手上托着的人,是他见过的最尊贵而又最优秀的人,都说太子是龙子,而这个人,确实如同一条龙,是云端上的遥不可及的神。而此刻这个人安静地把头靠在他手上,让言君玉几乎有了自己拥有他的错觉。   他的神色仿佛有点疲惫,姿态却是倾心信赖。手上的感觉沉甸甸的,言君玉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他真的不只是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皇帝,他还是萧橒,是和自己一样,有血有肉有重量的人。他喝了酒一样会醉,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一样会弯到底,他累的时候,也和自己一样,想要在什么上面靠一靠。   这世上大概有许多人,愿意拿任何代价来跟言君玉来交换这一刻的感受。   而言君玉只能肯定一件事。   就是不管他们拿出什么来,自己都绝不会换。 第52章 花街各位小姐都是国色天香   言君玉最近这几天都有点心不在焉。   这几天,太子没再提过那天晚上的事,言君玉记得敖霁说过,喝醉的人有时候醒来后,会不记得自己喝醉时发生的事,他有时候想,太子可能是不记得了。因为太子对他还是和往常一样,什么也没改变。   他不由得觉得有点失落。   因为他很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的事,清楚得有点过了头,有时候看着太子的时候,都不由得想起来,所以总是走神。   容皓倒是没失忆,对他比以前亲近了好多,没事还逗逗他,这天又逗他:“小言这几天魂不守舍的,不会是有心上人了吧?”   言君玉被他笑得脸通红,骂他:“你才有了心上人了。”   “我一直都有心上人啊。”容皓笑嘻嘻:“这天下的美人,都是我的心上人。”   还是敖霁看不下去,过来吓他:“我可打听清楚了,贺家小姐将门虎女,手下一队女兵,等她过了门,你再还说这话,我就敬你是条好汉。”   羽燕然也在旁边起哄:“到时候只怕咱们容大公子改邪归正,京城的歌舞伎都要哭死了。”   “你们两个逛烟花巷的,还说我。”   敖霁听不得这个,和羽燕然一边一个,抓住容皓,扔到书房外面去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言君玉连忙趁机偷偷打量太子,没想到太子敏锐得很,抬起头来:“怎么了?”   言君玉吓了一跳,结巴起来:“没,没什么。”   太子笑了笑,又低下头去看奏章了,今天各国使节出了宫,都在京城里闲逛去了,说是了解一下大周的风土人情,他仍然是忙,有许多政事要处理。时间安排得水泼不进,言君玉想和他单独待一会儿都没机会。   有这事挂在心上,言君玉吃饭的时候都心不在焉起来,敖霁看在眼里,等吃完饭,抓住他:“下午跟我出去玩去。”   “去哪?”   “我带你去看看我们这几天到底在忙什么,免得有些人在那造谣。”   “谁造谣了。”容皓笑嘻嘻地勾住言君玉肩膀:“实话告诉你吧,你敖霁哥哥准备带你去烟花巷逛逛呢。”   言君玉听了,顿时反抗起来,还是被敖霁抓住,扔到马上,容皓羽燕然他们也一起骑着马,四人一行,飞马出了白虎门。白虎门的侍卫是认得他们三个的,倒是言君玉是生面孔,看了看,笑起来:“这位小爷面生。”   “这是东宫新添的太子伴读,以后记住了。”敖霁淡淡道。   “原来这就是言小侯爷。”侍卫竟然知道言君玉的名号,笑着打量了一下言君玉,恭敬地朝着敖霁道:“敖爷,令牌。”   敖霁向来行事潇洒,掏出令牌亮了亮,也不等侍卫细看,打马就走,侍卫也知道他脾气,只得开门放行。   这次又和上次去胡人使馆不同,上次是出了皇宫,这次是直接出了皇城,外面就是整个京城的内城了,言君玉以前也来过这里,知道这离西市不远,骑马回家的话,只要一刻钟。顿时心思活泛起来。   “我不跟你们去烟花巷。”他嚷起来:“我要回家看我奶奶,我都半年没回家了。”   “你想得美!”敖霁直接拿马鞭在他马上轻轻抽了一鞭:“傻小子,你真以为咱们是去逛烟花巷呢,咱们是去干正事的。”   “什么正事?”   “陪五胡使节游玩京城,算不算正事?不然你以为咱们能随便出宫?太子殿下都忙成这样,伴读回家探亲,你怕是没被御史参过。”   言君玉十分不想去,但也没办法,只能跟着敖霁他们走,自己在心里暗暗盘算,等会找个机会,溜回家去,才不跟他们去什么烟花巷。   四人出了皇城,又走了一段路,都是衣着华贵面容俊美的王孙公子,又潇洒,又漂亮,骑的高头大马,说不出有多神气了,从街道上飞马而过,路人纷纷注目,有些年轻姑娘都羞红了脸,偷偷打量。容皓还笑:“敖老三,你看你行情也不差呀,怎么就是娶不到媳妇呢。”   “闭嘴。”敖霁暴躁得很:“再说老子把你从马上踹下去。”   很快容皓就笑不出来了,本来他们在街道上走着,两侧临街的楼上,虽然有大胆的姑娘们偷偷开窗看他们,都是小心翼翼的,但是自从转入一条小街后,就换了一种气氛,仍然是拥挤街道,人又多,只能慢慢走,偏偏两边的楼上都住了人,窗户都开着,住的全是姑娘,打扮得花红柳绿的,胆子也大,都站在窗口看,甚至有人娇声道:“哟,好英俊的公子。”   说话的是个年轻女子,穿得十分鲜艳,声音也娇气,带着钩子一样,听得言君玉浑身不自在,谁知道她这话一说,街对面的窗内有人搭话了,也是个姑娘,声音更嗲,软绵绵道:“这你都不认识,还开张做什么生意,这可是安国公家的公子,敖少爷,我说得对不对呀?”   言君玉偷眼看敖霁,发现他面沉如墨。   “你歇歇吧,小娼妇,敖少爷哪里看得上你。”对面街上又有人笑道:“敖少爷天天从后街进来,今天难得走一次前街,可别被你吓跑了。”   两侧楼上是越来越热闹,有许多姑娘干脆探出身来,有胆大的,直接叫着敖霁名字,抛下手巾和花果之类的来,笑语不断,娇嗔说笑,也有看上羽燕然的,笑道:“那个傻大个,对,就是说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羽燕然豪迈得很,笑道:“我叫羽燕然,是前面那位敖少爷的叔叔。”   敖霁也不说话,直接一脚踹了过去,被他躲开了。   “谁问他了。”那女子五官艳丽,穿着红绡衣,敞着领口,皮肤雪白,露出臂上带的金臂钏来,笑道:“姓羽的,你上楼来,姐姐唱曲给你听。”   “好啊,什么曲?”羽燕然还和她聊了起来。   “你管我什么曲,横竖不收你的银子就是了。”   旁边楼上都笑成一团,都笑骂道:“好聪明,赔本买卖也做,让李妈妈知道,还不撕烂你的嘴。”   “老娘乐意养汉子,那老虔婆管不着。”   这女子开了个好头,顿时两边楼上都一叠声叫起来:“敖少爷,来这里,我也不收你的银子……”“咱们花月楼的曲子是最好的”“别信她们,咱们玉桂楼的姑娘才好看,还会诗词歌赋呢。”   容皓本来一路用扇子挡着脸,一边听,一边笑,言君玉跟在他后面,看见他笑得几乎抽过去。眼看敖霁的脸越来越黑,偏偏这巷子窄,行人拥挤,马也走得慢,前面更是一辆卖花的牛车挡住了路,速度几乎停滞下来。两边的姑娘还在肆意调笑,连荤话都说出来了,敖霁也是一副要翻脸的架势,容皓终于舍得把扇子放了下来。   他本就长得极漂亮,和敖霁那种英气勃勃的俊朗又不同,是极儒雅极俊美的,发黑如墨,肤白如月,穿了一身素色锦袍,绣着云鹤,一双眼笑微微的,真是如同桃花一般。   他一露脸,场面顿时一静,两边楼上的姑娘都喝起彩来,敖霁多少还有点不拘小节,容皓到底是王府的嫡子,更是一身贵气,这些花街上的姑娘见惯了达官贵人,自然知道这是了不得的人物。   “各位小姐,还请高抬贵手,不要取笑了,咱们这还有小孩子在呢。”他笑着朝两边拱了一拱手,礼貌道。   “谁取笑了。”那个戴着金臂钏的姑娘笑道:“只是这敖公子来咱们花街三四次,每次都从后街走,怎么?花街上只有他天香楼是好地方,有个花魁娘子坐镇。咱们这都是乡野丫头不成?”   她看起来颇有威望,一说出缘故,其他姑娘都附和道“是呀是呀”,显然对敖霁和羽燕然每次直奔天香楼很有意见。   容皓连忙安抚道:“岂敢岂敢,各位小姐都是国色天香,原是天香楼离得近,又是外国使节指定要去的,敖少爷是在探点呢。”   “呵,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胡子们要去天香楼。”“天香楼那娼妇本来就有胡姬血统,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也听说了,原是胡人的杂种,咱们正统的大周人,可是比不了。”   容皓的话平息了这些姑娘的怒火,那金臂钏姑娘也笑道:“咱们也不是什么小气性的人,这些调笑的话都是认真的,敖少爷长得这么俊俏,多少姑娘连夜渡资也不收,甘心要他来光顾的。”   眼看敖霁的脸又黑了,容皓连忙拱手道:“多谢各位抬爱。”   “还是读书人会说话。”有姑娘调笑道:“我倒觉得你比敖公子还俊俏些,姑娘们,你们说是不是啊……”   “岂敢岂敢。”   谁知道姑娘们都呼应起来,又开始调戏起容皓来,有扔手巾的,有扔扇子的,连金凤钗都扔了下来,容皓虽然滑头,也有点难以消受美人恩了,好在那带着金臂钏的姑娘道:“你们可悠着点,这位可不是好相与的,咱们花街上,多少花魁就栽在读书人手里呢。”   “这倒是实话,武人重义,官员重情,什么才子书生最是无情无义的,一转头就把咱们忘了……”“那是,读书人最会骗人了,我家妈妈当年为个什么才子,脸都划了呢,到了还不是陷在这花街里。”   容皓听得冷汗涔涔,好在那金臂钏姑娘道:“依我看,还是让他们赶快过去是正经。老吴,还不把你那破车挪一挪,再堵着路,咱们半条街的姑娘都得跟着这位读书人跑了。”   一片笑声中,那辆牛车慢慢挪开了,原来是个卖花的是个瘸腿的老头,显然也是故意堵在这的,不然不会这么快就挪开了。容皓松了一口气,朝四周拱了拱手,大家策马快步通过了这一段路。两边楼上还扔下不少东西来,下雨一样,言君玉跟在后面,看见羽燕然偷偷把什么揣在怀里,倒像是个金臂钏。   他刚想跟敖霁告状,羽燕然也发现了,朝他做了个“嘘”的动作,言君玉见他笑嘻嘻的,有点不好意思。又怕他被告状了生气,以后不陪自己玩打仗游戏了,只能算了。 第53章 美人西戎人的佩刀   好不容易过了这段路,前面就是什么天香楼了,言君玉对这些风月□□一点不懂,只想着找个机会溜走,他其实长得也好看,刚才在花街上就有女孩子对他扔果子,进了天香楼,也有刚梳上头的小丫鬟偷偷打量他,他只浑然不觉,只在见到那个什么花魁时略微惊讶了一下。   言君玉也会读诗,当初看到一篇《羽林郎》,以为是说宫中的羽林卫的,就背了下来,对里面那个胡姬印象很深。天香楼的花魁活脱脱就是从那首诗里走出来的,肤白如雪,发色墨黑,眼睛却是绿色的,宝石一样,穿着金色胡裙,正在跳舞,裙摆如同盛放的花一般,动作又洒脱又好看,和宫里舞姬的温柔婀娜又不同。   五胡使节都很满意,那个赤羯的首领石豹干脆站起来大声喝彩,把身上戴的玉珠解下来扔到她脚下的地毯上,当做打赏,其他胡人也纷纷扔下许多珠宝,天香楼的老鸨嘴都笑歪了。   言君玉打量西戎人,看见那个蒙苍王子也一脸赞赏,胡姬跳到一半,他忽然站起身来,也加入了进去,原来胡旋舞不止女人可以跳,男人也能跳,而且动作充满力度,干脆利落,两道身影相得益彰,竟然十分和谐。连乐师的琵琶也越弹越急,如同暴雨打金盘,那胡姬花魁转得让人眼花缭乱,周身环佩叮当,越发显得身形如同风中的花枝一般。   琵琶声快到极致,最终当心一划,戛然而止。花魁也停下转动,身形摇晃一下,被蒙苍王子拦腰搂住,如同摘下一支花一般,四周静了一瞬,然后响起热烈的喝彩声,蒙苍在喝彩声中解下了腰间佩刀,递给花魁。花魁伸手接过,朝着他微微一笑,虽然满脸香汗淋漓,却仍然是国色天香。   众人纷纷喝彩,只见石豹大声嚷道:“蒙苍王子摘了花魁,咱们是没人要的了。”   “哪里哪里。”容皓笑着道,朝着天香楼的老鸨使个眼色,老鸨连忙一招手,许多漂亮姑娘鱼贯而入,虽然不及花魁漂亮,也都是花容月貌,而且都是按胡人的标准选的,这些胡人使节也都心满意足,搂着姑娘们或笑或跳,饮酒作乐,连那个西戎的南大王呼里舍旁边也坐了一位。   “听说西戎人的佩刀,是只给喜欢的女子的。”容皓摇着扇子,笑眯眯地道:“看来蒙苍王子是动心了。”   “你别高兴得太早。”敖霁泼他冷水:“西戎王不可能接受个杂种女子做王子妃,蒙苍如果是继承人,也是要和其他胡族联姻的,胡人看重血统不比我们轻。”   “那又如何,谁说杂种就当不了王子妃了。西戎王不是也有三四个侧妃吗……”容皓刚要继续说,见有个戴着面具的西戎侍从刚好经过,就不说了。   “对了,小言呢?刚刚还在这的。”   他们聊天的时候,言君玉找个机会,终于溜了出来。   这天香楼也大,他避开正门,往后院走,想找道墙翻出去,回家看言老夫人,谁知道越绕越深了,还经过个极清幽的雅房,里面咿咿呀呀的,像是在唱南戏,还说什么“玉相”,他绕过这间雅房,又进了一片竹林,七绕八绕,又绕回雅房后面的回廊了。   这一回来不打紧,正好撞见两个人,一个肥头大耳,服饰华贵,似乎是个中年官员,另一个似乎是个年轻姑娘,身形纤细,正被堵在角落里,按着撕衣服。   言君玉平生最好打抱不平,虽然知道这是烟花之地,多半是客人在强迫□□。但他是一视同仁的,上去就一脚踹在那中年人屁股上,揪住他衣领,先揍上两拳,打得那人鬼哭狼嚎起来,一溜烟跑了,还扬言要报仇。那姑娘仍然蜷在角落里,背对着他,似乎在整理衣服,言君玉连忙转了过去。   “你先把衣服穿好,我不看你。”他还管善后:“你住在哪,等会我送你回去,免得那人再回来找你。”   “我穿好了。”这姑娘的声音倒是好听,只是有点……英气?   言君玉回过头来,吓了一跳。   眼前的这位,虽然也纤细漂亮,但显然是个少年,穿的是身男装没错,难道是女扮男装?   “你,你是男的?”   “我当然是男的。”少年脾气也极骄矜,眉毛顿时挑了起来。   “那他……那个人怎么非礼你啊?”   “男的就不能被非礼了吗?”少年皱着眉头反问他:“你是天香楼的?那里不是有小倌吗?怎么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言君玉只觉得满头雾水,这少年说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懂:“小倌是什么?”   “小倌就是卖的,男娼。”少年长得清秀,说话却粗鄙:“卖屁股的,你还听不懂啊,难道还要我演示给你看?”   言君玉听了个半懂不懂,那少年却不等他想明白,推了他一把:“喂,我叫郦玉,你叫什么?”   “我叫言君玉。”   “行吧,你名字里也有个玉。”少年很满意的样子,吩咐他:“今天的事谢谢你了,不要说出去。刚刚那个畜生,我自己会想办法收拾他的,知道吗?”   言君玉自己也是个半吊子,只会看些演义故事之类,到底是王侯公子,真正遇到这样江湖气重的同龄人,反而显得有些青涩了,“哦”了一声,那少年又解下来一块玉佩,塞给他道:“喏,给你的谢礼,你有什么还礼的没?”   他眼尖,一眼扫见言君玉脖子上的红线,就要伸手去勾,言君玉连忙护住:“这是我娘留给我的。”   “小气鬼。”少年把他打量了一番,干脆把他头上束发的簪子一抽,言君玉的小冠是云岚给他戴上的,原是为了骑马的,所以极稳当,用了两根簪子,摘了一根也没什么,那少年把簪子揣进怀里,吩咐他道:“以后咱们就是换过信物的了。”   “哦。”   “有人来了,我先走了,我住在花街上的梨子胡同里,你问别人郦玉住哪就知道了,有空来找我玩啊。”   少年一闪身就走了,身形灵巧得很,言君玉还在发懵,只听得背后容皓笑道:“好啊,小言,你临阵脱逃,看我不跟殿下告状。”   言君玉被他抓个正着,不由得有点理亏,解释道:“里面太吵了,我就出来了。”   “哪里是因为吵,我看你是想溜回家吧?”容皓笑眯眯地道。   言君玉不好意思的笑了,转移话题道:“那个蒙苍王子和花魁怎么样了?”   他这招数,容皓怎么会看不出,不过言君玉提的是他最得意的谋划,所以也就不戳穿了,而是顺着说道:“那自然是情投意合了,你可不知道,找这个花魁,花了我多少工夫,又要漂亮,又要胡人血统,又要会跳胡旋舞的,你敖霁哥哥天天往天香楼跑,可不是为了这个。”   他和敖霁虽然斗嘴,到底是朋友,所以顺便还替他解释了一下跑烟花巷的原因,免得言君玉真误会了。   言君玉想了想,问他:“这就是你跟殿下说的,可以拖延西戎五年的计划?”   容皓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之后,拿扇子敲了敲他脑袋。   “嘿,你个小言,怎么整天偷听人说话呀,这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那天你和殿下说话,我醒了,就听到了。”言君玉不好意思地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美人计吗?”   “你说是就是吧。”容皓摇着扇子道。   言君玉小心翼翼地凑近他耳朵,问道:“那你是把花魁当成貂蝉了吗?”   三国演义里,司徒王允利用貂蝉,让董卓和吕布相争,最后自相残杀的故事,言君玉可记得清清楚楚。容皓见他这样神神秘秘,反而笑了:“叫你别整天看些演义故事了,那都是没学过权谋的人编出来的,一个美人哪里就有那么大作用了。再说了,西戎现在上下团结一心,哪里有间隙让人离间?不过是曼珠有一半汉人血统,以后有她在蒙苍身边说说话,或者以后生下子嗣,也许西戎能和大周亲近些。”   “这不还是和亲吗?”言君玉忍不住道。   “这能一样吗?和亲是把我大周的女子送给西戎求和。曼珠却是我一步暗棋,况且于她本人也有益,跟你说也不懂。”   “要是作用不大,你让敖霁他们天天往这跑干什么?”   “你真想知道?”容皓笑起来。   “真想知道。”言君玉顿时警觉:“我不可能叫你哥哥的。”   “不叫就不叫吧。”容皓仍然是笑,脸上神色却忽然正经起来:“小言,你知道我最喜欢的一首词是什么吗?”   “不知道。”   “是柳永的《望海潮》一词。”   “你之前不是说柳永过于婉约缠绵,格局太小吗?”言君玉不解。   “柳永的词是格局小,但是论起来,历史上的诗词,没有一首,比这首格局更大了。”他的神色凛然:“因为这首词,间接影响了金人侵宋,导致靖康之耻。神州陆沉,奇耻大辱,都与这首词脱不了干系。”   言君玉吓到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容皓笑起来:“《鹤林玉露》上记载,孙何帅钱塘,柳耆卿作《望海潮》词赠之云“东南形胜”云云。此词流播,金主亮闻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说是这首词影响金人侵宋,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我倒觉得,与其说完颜亮是因为‘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这一句而起了侵宋之心,倒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这一句,最为致命。”   言君玉虽然没读多少书,脑子却机灵,一听他这样说,就明白过来:“我懂了,你的意思是说,金人不是因为宋朝景色好,是因为宋朝富庶,所以才大举入侵的,对吗?”   容皓这人虽然读的书多,却毫无一点腐儒习气,据说当年也是把太子太傅气得厥过去的人才,总有些冒天下之不韪的观点,如今辅佐太子处理政事,更是常有惊人之论,好在他也知道谨慎,所以不在外面说,只在东宫内部议论时一舒胸怀。言君玉年纪小,是个懵懂学生,却讲义气,嘴也紧,所以容皓常常教他。   言君玉见他只点头,知道自己还没说到点子上,思索了一下,恍然大悟。   “我知道了。”他眼睛亮起来:“你知道五胡使节会有几天闲空,在京中四处闲逛,怕他们看到大周最繁华富庶的一面,起了入侵的心思,所以安排了许多酒宴和美人,把他们拖住。敖霁他们就是在忙这个,对吗?”   容皓笑着摸摸他头:“孺子可教也。”   言君玉还在思索,也忘了躲开了,忍不住问道:“但是这方法也不保险啊,总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跟着他们,他们总会知道大周富庶的,西戎人肯定也有探子……”   “所以尽力而为就行了。”容皓笑得无奈:“这叫做‘心术’,你说的貂蝉故事,叫做‘美人计’,‘计’与‘术’,都不过是迷惑一时罢了,没什么用的。”   “那什么有用呢?”   “有用的东西,一种叫‘权’,一种叫‘谋’,那才是治世之学。文治武功,我早年学的是文,学过这个的人,现已不在东宫了。”   “那怎么办呀?”   容皓笑了。   “瞧你担心的这样。”他大概觉得言君玉的头发好摸,又趁他皱着眉头的时候摸了两下:“东宫还有一位呢,文治武功全部学得通通透透,怕什么。”   “谁?”言君玉想了一下,顿时明白过来:“是殿下,对不对?他什么都会。”   说来也奇怪,他本来被容皓说得担忧起来,但是一想到太子殿下,顿时就觉得安心多了,仿佛只要有他在,不管是西戎还是五胡,都没那么可怕了。   “是是是,那位高人就是你的太子殿下。”容皓正和他笑闹,只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咳嗽。   “谁?”容皓顿时警觉,言君玉胆大,朝发声方向跑过去,竹林中却空无一人,连脚印也没有。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点担忧,不管咳嗽的是谁,一定是有武功的,不然不会一点痕迹也没留下,那么这声咳嗽很可能是故意的,肯定是那人已经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还要故意咳嗽一声,以示光明磊落。天香楼的人不会这样大胆,那么很可能,是胡人。   “先回去吧。”容皓倒是镇定:“回到席上,我一定找出这个人是谁。” 第54章 格局希罗人   席上仍然是旧样子,五胡使节仍然在饮酒作乐,那个蒙苍王子也正和石豹饮酒,花魁曼珠正在厅堂中间,抱着琵琶,弹一首曲子,声调十分婉转。看起来一切如常。   然而容皓的脸却瞬间沉了下来。   “怎么了?”言君玉忍不住问他。   容皓却没回答,只是收拾好了脸色,笑道:“怎么不跳胡旋舞,弹起词来了?”   “都是蒙苍王子,非要听这个。软绵绵的,有什么意思。”有人笑道。   “也不是蒙苍王子,是他那个侍从。”石豹心直口快地道,他喝了酒,不由得有点失态,还伸手去揭那侍从的面具,嚷道:“听说西戎只有巫祝才戴面具,是不是真的?”   他是怕蒙苍的,谁知道别人说蒙苍,蒙苍并不生气,他手还没碰到那侍从的面具,蒙苍和呼里舍竟然同时抬起手来,按在了腰侧的弯刀上,顿时吓得石豹一个哆嗦,连忙悻悻地走开。   容皓心中更明白了,看着那侍从,唇角露出一个冷笑来。那侍从戴着一张赤红面具,十分狰狞,说是面具,其实更像个头盔,连头发也遮住了,只露出眼睛,与他对视了一下,忽然走了出来。   蒙苍要拦,呼里舍却摇了摇头,只得由着那侍从走了出来,容皓一直未曾注意西戎队伍中还有这人的存在,这时才注意到,这人身材高大舒展,虽然穿的只是普通的西戎服装,却自有一股气度在,厅中顿时为之一静。   “我不是什么巫祝。”他的声音竟然是非常标准的汉话,语气也从容:“不过是容貌像我母亲,领兵打仗不太方便,所以戴个头盔罢了。”   他摘下头盔来,厅堂中顿时为之一亮,这西戎人竟然是一头极耀眼的金色卷发,亮得如同阳光一般,肤白眼蓝,轮廓极深,五官精致秀美,只眉眼和蒙苍有几分相似。   五胡之中,都没有金发的人,连容皓也吓了一跳,只听见石豹疑惑道:“希罗人?”   希罗人是一个极弱小的胡人部落,相传是五胡以北有个罗刹国内乱,王族有一部分人流落在外,希罗人虽然也长得胡人模样,却不如胡人强壮,高是高,四肢却瘦长,不堪一击,不如西戎人羯人能打仗,又生得貌美,能歌善舞。所以周边的胡人常常没事就去劫掠一波,把妙龄女子抓来做舞姬,男的留作奴隶,五胡都看不起这个部族,更别说通婚了。偏偏他们一头金发,是最好辨认的,就算逃出来,也跑不远,渐渐地都被折磨死了。   这些胡人使节见他是希罗人,还是希罗男子,都面露鄙夷,蒙苍顿时发作起来,手按弯刀,怒视众人。   “谁敢对我王兄无理,我今天就砍下你们的头颅。”   西戎的文牒上写了,来朝拜的是大王子蒙苍,并没听说他还有什么王兄,显然这个长了一头金发的希罗人并没有被西戎王接纳。那个南大王呼里舍听到蒙苍这样说,也面露尴尬之色。   石豹他们不懂这些,吓了一跳。   “不敢不敢。请问王子如何称呼?”   “我不是什么王子。”他像是在回答他们,眼睛却看着容皓:“叫我赫连就好。”   石豹他们哪里敢,连忙称呼道:“原来是赫连王子。”   赫连也不多计较,只是笑着道:“刚才大家说宋词太婉转,其实我在西戎,看了许多汉人的书,倒觉得宋词也有格局大的,比如我请曼珠姑娘弹的这一首,叫做《鹊桥仙·待月》,我念给各位听听,看这首词格局如何。”   他说出“格局大”那三个字的时候,容皓的脸就沉了下来,等到他把词名都说出来时,容皓的手紧握成拳,言君玉在旁边偷看,发现他脸色铁青。   石豹他们就算再蠢,也知道现在的气氛诡异,都不敢说话了,连曼珠也不敢弹琵琶了,厅堂中万籁俱静,只听见这金发的希罗人不急不缓地念道:“停杯不举,停歌不发,等候银蟾出海。不知何处片云来,做许大、通天障碍。”   他一边念,一边看似无心地在厅中踱步,不多时,已经踱到容皓面前,忽然伸手抽出腰间的弯刀来。羽燕然见状,以为他要发难,顿时也要拔剑,被敖霁按住。只见那赫连拔出弯刀,心不在焉地抚摸着刀锋,念道:“髯虬捻断,星眸睁裂,唯恨剑锋不快。一挥截断紫云腰……”   容皓已经猜到他要干什么,只见赫连挽了个刀花,忽然将弯刀双手举到容皓面前,微微低头,抬起眼睛看着他,薄唇勾起,笑着念道:   “仔细看、嫦娥体态。”   有一瞬间,厅堂中静得连一根针都听得见。言君玉认识容皓这么久,第一次看见他那双总是笑眯眯的眼睛里,露出了杀气。   “怎,怎么回事。”他吓得结巴起来,忍不住低声问羽燕然:“西戎人的刀,不是只赠给喜欢的女子的吗?”   羽燕然也尴尬得摸鼻子:“可能也有赠给朋友的吧,这谁说得清。”   “你们两个活宝,多读点书。”敖霁恨铁不成钢:“真以为那西戎王子是为了调戏容皓?你们知道这首词是谁作的吗?”   “谁作的?”   “金国皇帝完颜亮知道吗?他听了柳永的《望海潮》之后,就在中秋作了这首《鹊桥仙》,你们听词中意思,为看月而欲截云,杀气腾腾,是已经有了侵略之心了。写完这首词不到一个月,金国就起兵二十七万,大举侵宋了。”   言君玉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偷听了容皓和我说话……”   他话音未落,容皓也说话了。   他显然比言君玉更早猜到赫连就是偷听到他和言君玉说话的那人,对他来说,赫连这首《鹊桥仙》,就是在嘲笑他之前和言君玉说的话了。再加上这调戏的举动,不由得心中大怒。面上仍然平静,只是目光冷得吓人。   他看也不看赫连那把弯刀,而是走到一侧的乐师中间,指着琴师道:“借琴一用。”   琴师连忙让开,他坐下来,略试了试弦,抬起头来,看着赫连冷笑道:“恐怕赫连王子有所不知,我们汉人的词,原不是念的。而是唱的,既然赫连王子有此雅兴,我也不得不和上一曲了。这一首,叫做《满江红》。”   这下言君玉跳起来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忍不住低声在敖霁耳边嚷道:“这是岳飞的词!”   “傻小子,你安静点,谁不知道呢。”   正如敖霁所说,这首词原是家喻户晓的,何况天香楼中的歌舞伎都是通晓音律诗词的,先还没人敢和。等到容皓弹唱到“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等句时,慷慨激昂,让人热血沸腾,终于有人忍不住和了起来。声音越聚越大,连乐师也跟着唱了起来,更显得气势阔大,几乎盖过琴声,然而容皓却仍然且弹且唱,唱到“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句时,厅中的胡人使节都坐立难安起来。   他却只是冷冷一笑,看着那赫连王子,挑衅地吟唱道:“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一曲唱完,天香楼中响起热烈的欢呼,都是汉人。容皓站起身来,身上杀气犹在,只是慵懒笑着,一言不发。   他原是极文雅的长相,谁料到竟然也有这样的气势,连言君玉也刮目相看,心中知道他是为了打压西戎人的气焰,不由得对他敬重起来。决定以后再也不趁他喝醉的时候打他了。   一场风波过去,天香楼的老鸨上来打圆场,又让姑娘们表演歌舞,气氛重又热闹起来。容皓走下来,言君玉刚想夸他,却见他神色凝重,把敖霁和羽燕然都叫了过去。   “你立刻回宫,给太子传信。就说遇到意外,西戎出了个厉害人物,请他重新考虑我之前的计划。”   “不就是念了首词吗?要不要这么大惊小怪。”羽燕然很不以为然。   “当年太宗皇帝也是念了首诗,被叶慎听到,装成看相先生,说他有真龙之相,投靠他手下,日后果然成就大业。”容皓淡淡道。   “你拿这西戎人比太宗?”羽燕然难以置信。   “不,我是说我会看相。”容皓出言讽刺,见羽燕然一副要当真的样子,气得火冒三丈:“我当然是说这西戎人像太宗当年一样有野心了!你这猪脑袋,还不快带着小言回宫,我真是一刀捅死你的心都有了。”   羽燕然被他骂了一顿,摸了摸鼻子,只能带着言君玉走了,但他这人也是不肯吃亏的性子,都走到门口了,忽然回过头来,朝着容皓笑道:“你这白面书生,哪来的刀捅我,别是那个西戎人刚刚送你的定情信物吧。”   他这话一说,气得容皓浑身发抖,刚想过来揍他,他早拎起言君玉上了马,一溜烟跑了。 第55章 安慰怎么才能算和以前不一样呢   羽燕然虽然和容皓斗嘴,但对正事还是上心的,嫌言君玉慢,干脆自己骑马带着言君玉一路飞驰,就回了宫。   言君玉被他带着骑在马上,见他神色凝重,忍不住问道:“真的要打仗了吗?”   “怎么突然这么问?”   “你不是说蒙苍掌兵之后,西戎再也没有败过吗?”   “不过小战役罢了。况且西戎一直不缺好将军……”   “那他们缺什么?”   羽燕然不说话了,但言君玉也猜到了。他也看过刘邦和韩信那个“韩信将兵”的典故,知道西戎不缺将军,他们缺一个能统一五胡,并且有雄才大略的皇帝。   容皓之所以这样如临大敌,是因为他觉得赫连就是那个皇帝。   想到这里,言君玉不由得也有点慌起来,偏偏天也快黑了,天边残阳如血,更加像是末日要来了一般,他想起父亲跟自己说过的战场惨状,顿时觉得这繁华的京城都成了一击即碎的幻象。   好在羽燕然的马跑得快,一路向东,在宫中也没有停下,等到进了东宫,见到思鸿堂的灯,才觉得心下稍定。   太子仍然在灯下看书,羽燕然先凑上去,耳语了几句,太子只淡淡说了句“知道了”,就让他下去了。言君玉坐在他对面的榻边上,大概是马跑得太急了,仍然觉得惊魂普定,心跳不止。   “怎么了?”太子忽然问道。   “没怎么。”言君玉闷闷地道。   太子招了招手,言君玉乖乖过去,以为太子要摸他脑袋,连头都伸过去了,太子却忽然道:“坐下来。”   言君玉依言坐下,只觉得身上一暖,太子竟然伸出手来,就这样抱住了他。他身上仍然有非常清冽好闻的香味,怀抱却是暖和又宽厚的,他一面抱着言君玉,一面伸手摸着他的脊背,像安慰小孩子一般。   “小言被吓到了。”言君玉听见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自己耳边说道:“那西戎人这么吓人吗?”   言君玉不觉有些脸红,小声辩解道:“都是容皓,说那西戎王子像太宗皇帝。”   “是吗?我小时候,也有老宫女说我像太宗皇帝呢。”太子笑着道:“不知道我和那西戎人谁更像?”   “肯定你更像。”   言君玉虽然没见过太宗皇帝的画像,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么笃定。   太子笑了。   “既然这样,小言就更不用怕了。”   言君玉点点头,更加不好意思了,但是这样抱着太子又挺舒服的,正摸不准要不要松手时,只听见太子又忽然道:“小言今天骑马掉了东西吗?”   “没有啊。”言君玉有点茫然:“我出去的时候骑得慢,回来羽燕然带着我,不会掉东西的。怎么了?”   “没什么。”   他收回了手,言君玉也不好继续抱着了,只能也收回手来,顿时觉得有点空落落的,再面对面看看太子,更觉得不好意思了,只好笑起来,摸了摸脑袋。   太子倒没笑他,只是打量了他一下,忽然道:“小言说话不算话。”   言君玉十分惊讶:“我没有啊。”   “那你今天怎么跟着敖霁他们跑到宫外去了。”太子看着他问道:“不是说好了,要一天到晚都跟着我的吗?”   “是敖霁他们抓着我去的。”言君玉告状道。他其实自己也有小心思,想趁机溜回家去,不然早在出宫门的时候跑回来了。不过这他可不会告诉太子。   太子也不知道信没信他这说辞,只淡淡看了他一眼,说:“原来如此。”   他这语气太云淡风轻,言君玉不由得有点心虚,所以更要强词夺理,道:“而且当时说的是一天十二个时辰跟着你,以前也没有十二个时辰啊。”   “哦,那小言是想住到我寝宫来了?”   言君玉不由得一怔,他这些天听了敖霁他们不少荤话,今天又见到男的也被非礼,懂事许多。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莫名地烧红了耳朵,慌乱之下,不由得色厉内荏地嚷道:“那你用膳我也没跟着你啊。”   太子没有马上说话,只是抬起眼睛,淡淡地打量了一下他。   言君玉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他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别人他都不怕,单单怕太子,被他看一眼,都觉得有股想逃的冲动。但是又控制不住地往太子跟前凑,常常伺候个笔墨,都越伺候越近。还被容皓笑话,说他这个伴读,副业是磨墨,主业是挡光。   就像现在太子这样安安静静地看他两眼,他就觉得心中慌乱,坐立难安,本能地觉得他会说什么不得了的话。   好在太子并未说什么,只是像往常一样逗起他来。   “原来小言是想跟我一起用膳啊。我知道了,其实小言是嫌伴读的饭不好吃。”   言君玉松了一口气,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怕什么,只觉得逃过一劫,但又莫名地有点失落,所以也不如平常被人说馋嘴那样炸毛,只是闷声闷气地说:“我才不想和你一起用膳呢。”   “那可不巧。”太子笑起来:“我今天偏要和小言一起用晚膳,小言不答应也不行。”   言君玉实在是年纪小,没经过事,偏偏今天遇到的事又多,花街上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子、那个叫郦玉的男孩子、西戎人、赫连王子,都是新鲜事,让他目不衔接。好不容易回了东宫,又被太子逗了一番,这样上上下下一顿折腾,连自己理不清自己心里现在是什么情绪,直到晚膳摆上来,还是呆呆的。   云岚上来安箸,第一次见到言君玉在美食面前无动于衷,又见太子眼中有笑意,心下了然,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   言君玉其实也不是一点规矩不懂,知道伴读是不能和太子同桌用膳的,这是僭越,但是他偷眼看太子,只见他正十分淡然地洗手入座,脸上仍然是一派尊贵,看不出情绪,不由得有点泄气。   云岚看着宫女一样样布菜,侍膳的女官捧了酒上来,她轻声问道:“殿下要饮酒吗?”   太子起居都要被记载,不过饮不饮酒倒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例行问一句罢了。   但太子这次却道:“我不饮酒。”   云岚有点惊讶,她知道今天有大事,不然羽燕然不会那么神色凝重匆忙回宫禀报,她在东宫许多年,自然清楚太子脾气,知道他向来持重,今天会逗小言,一定是心情不好。   所以她笑道:“原是皇后娘娘送来的参酒,泡了许多药材的,近来天气冷了,殿下这些天又辛苦,所以娘娘叮嘱奴婢让殿下喝的。”   “我怕喝醉。”   “殿下酒量好,怎么会醉?”云岚笑道:“再说,喝醉了也没什么。太傅又不在,殿下还怕问书不成。”   “我怕我喝醉了,有人会偷偷摸我的脸。”   言君玉本来在偷偷吃菜,听到这话,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声,握着筷子的手都木了,更别说菜的滋味了。用尽了力气,才抬起头来,瞪着太子。   思鸿堂里灯光明亮,照见太子面容俊美如天神,仍然是笑意盈盈,安静地看着他。   “你装醉。”他控诉道。   “我没有。”   “那你还装得像没事人一样,我还以为你不记得了。”言君玉气得指着他:“那你这几天为什么都跟以前一样?”   “那小言觉得,我应该怎样呢?”太子笑着问他。   言君玉不由得语结,别说太子现在问他,就是放他在一边自己想,他也想不出这问题的答案。   怎么才能算和以前不一样呢?太子对他已经够好了,敖霁他们不能叫他名字,自己能叫。伴读不能同桌吃饭,自己也吃了。演义里说的最礼贤下士的主公也不过如此了……   但这样还是不够!他心里有个声音这样嚷道。这些事虽然难得,但都比不上那天晚上,他心中涌动的情绪。那个瞬间,是值得更珍贵的东西来命名的,是某种言君玉说不出来,无可名状,但又清楚地知道,绝对不是现在这样的关系。   但那究竟又是什么呢?他为这问题,连晚饭也没吃好,回去后又狠狠思考了一夜,想到快天亮也没想出答案来。连他小厮鸣鹿也察觉了,笑道:“少爷晚上睡觉也不好好睡,翻来覆去,我都听了一夜。”   其余人都还好,敖霁最可气,他以前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要震吓一下言君玉。现在言君玉这样反常,谁都看出来了,他反而抛开不管了。言君玉想得头疼,刚想凑过去问问他,被他冷冷一瞪,只能默默退下来了。   他不理言君玉,言君玉没办法,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倒是跟羽燕然近了,他们俩性情本就相像,又都喜欢打仗,所以很快就混熟了,偏偏这时候,又出了一件事。 第56章 出息老规矩,校场见   按理说,这事应该怪容皓,要不是他想的什么美人计,羽燕然他们也不会进什么烟花巷,更不会收到什么金臂钏了,这下子羽燕然收了那个歌姬的金臂钏,竟然真的跑去听她的曲子了。敖霁消息灵通,第二天就骂他:“羽燕然,你还有没有点出息了?现在什么关头,你跑去招妓,是嫌东宫还不够风口浪尖上?”   羽燕然辩解道:“我跟她又没什么,听了个曲子而已。御史能参我什么?”   他这话说得理直气壮,敖霁一时竟不知道怎么驳他,倒是一边的容皓听了这话,冷笑了一声,道:“是了,柳下惠死了也有几百年了,也该投胎了。说不定就转世到咱们大周,投胎做了羽将军府里的儿子。朝中百官也一定会相信羽少爷和那位李月奴姑娘是清清白白,日月可鉴。”   “你这人真是,怎么越来越阴阳怪气了……”羽燕然无奈地道。   “那是,哪有你厉害。”敖霁嗤笑:“你可是越来越有出息了,是几辈子没见过女人?花街柳巷里的□□都能勾了你的魂。”   “你说我就说我嘛,不要拉扯旁人。她又不是自己想做□□的,是出生在妓院,没有别的出路,不做□□,难不成一头碰死?”羽燕然还在辩解:“俗话说得好,风尘中也有侠义之人,我倒觉得李姑娘比多少出身贵族的女子都有骨气,要是生作男子,也是一诺千金的好汉。”   “羽燕然。”容皓忽然变了脸色,叫他名字。   羽燕然压根没听见,还嚷道:“再说了,难道贵族小姐就全是好的,没一个没骨气的?我看她们有些人还不如李姑娘呢。”   言君玉并不知道他哪里说错,只看见容皓的脸色一瞬间沉了下来,敖霁脸色倒是平静,只是站了起来。他也没干什么,只是拔出腰间挂着的剑,看了看剑锋。   “老规矩,校场见。”   言君玉不明所以,看向容皓,容皓大惊失色:“还看我干什么,去告诉殿下啊。”   “不是说他们打架殿下不管吗?”   “那是打架,这是拼命,能一样吗?”   -   言君玉报信到底没报成,因为太子被圣上传旨叫走了,据说圣上是为了询问过几天给各国使节践行的事。他跑到明政殿,扑了个空,只能悻悻地回来了。   回来路上,正好撞见一拨人,全是皇子伴读,两个小太监引路,言君玉连忙跑过去一看,果然找到了谌文。   “你们去哪啊?”他有段日子没见到谌文了,不由得眉开眼笑,勾住他肩膀,谌文越长越高,这姿势有点勉强了,但是他脾气还是一样好,任由言君玉很不文雅地把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   “我们要去宜春宫。”谌文笑着告诉他:“今天是戏班进宫的日子,他们就住在宜春宫。”   言君玉不解:“你们去听戏吗?容皓还说听戏是玩物丧志呢。”   “这话倒没错。”谭思远也赞同道:“只是太绝对了点,其实戏里也有好文章,我上次给你们看的《伍子胥》的工尺谱你们看了没,过昭关那一段唱段真是锦绣文章啊。”   周围的伴读都点头称是,谭思远十分得意:“这还是十皇子让高公公弄来的,不然谁看得到。外面听戏的都是些不识字的俗人,白白糟蹋了这样的好辞藻。”   谌文见言君玉满头雾水,低声告诉他:“礼部从宫外选了个南戏班子进来,正是郦解元所在的戏班子,戏本都是他写的,《伍子胥》这出戏也出自他手,我们现在过去,就是想去见见郦解元。还有人要向他请教文章呢。”   言君玉恍然大悟。   他向来是最喜欢凑热闹的,郦道永这名字,他听了太多次,实在好奇。而且在他心里,敖霁向来是最可靠的,也不怕他打不过羽燕然,所以把找太子的事也忘了,跟着他们朝宜春宫去了。 第57章 请教 这就是下流吗   宫里原有戏班子,就住在宜春宫,只是太老气,来来去去都是那几部前朝传下来的杂剧老戏,忠臣良将团团圆圆的,都听腻了。近年民间兴起唱南戏,是从江南小调化出来的,婉转动听,所以风靡一时。尤其是今年的新戏《伍子胥》,引得万人空巷,连不识字的老妪也能唱两句。大概是各国使节问起,所以礼部就宣了个戏班子进来,准备在过几天的饯别宴上唱一出戏。   一堆人到了宜春宫,谭思远带头,让小太监去叩门。谌文是被谭思远拉过来的,本来没什么兴趣,言君玉就跟他站在一边说话。   其实言君玉一直觉得谌文聪明,所以有事都喜欢问他,上次连太子的名字都是请教他的。现在看人都挤在门口,只剩他们两个站在一边,又动了心思。   “谌文,你过来,我问你件事。”   谌文被他拉着,走到宫墙转角处,宜春院是梨园,自然种满了梨树,这季节正是梨子成熟的季节,满树累累果实,垂到墙外来。   “你说。”   “这世上的关系顺序,是不是按天地君亲师这样排的?”   “嗯,这样说也没错。”   言君玉其实这几天已经认真想过这问题了,皇帝是天子,太子就是未来的天子,又是君臣,又算半个老师……但是这样算起来的话,东宫的伴读都排在他前面。   “那这世上,有比天地君亲师更亲近的吗?”他忍不住问道。   谌文也被他难住了。   “天地君亲师,原是祀位,不是亲近的顺序。”谌文认真琢磨:“不过要论亲近,也差不多是这个顺序……”   “真是书呆子。”一个声音从两人头顶传来:“这世上比天地君亲师更亲近的,自然是夫妻了!”   两人都吓了一跳,抬起头看,原来梨树上还骑着个少年,正把腿压在一条比头还高的树杈上,整个人柔软得柳条一般,姿态看起来十分轻松。梨树枝叶茂盛,看不清他面孔,只是声音十分好听。   “对,我把这个忘了。”谌文不好意思地笑了:“夫妻也是亲近的,而且在五伦之中只排在父子兄弟后面……”   “是吧,我就说你是个书呆子,这都不知道。”那树上的人笑道。   谌文脾气好,虚心受教,言君玉却不干了,他向来护短,而且这人的回答本来就不合他心意,所以不悦道:“他才不是书呆子,是你傻,我问的是男的和男的之间的关系,所以才问天地君亲师的,跟夫妻有什么关系?”   树上的人听到这话,笑了一声,把脸露出来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傻子,我不是上次就告诉你了,男的和男的,也是可以做夫妻的。”   他把脸一露,原来不是别人,正是言君玉那天在天香楼遇到的那个叫郦玉的少年,那天地方昏暗,还不觉得,现在一看,他整个人漂亮得像女孩子一样,外衣也不穿,只穿一身白色中衣,头发挽起来,插着一根簪子,正是那天从言君玉头上抽走的那根。   “原来是你。”言君玉也笑起来。   他们再次相见,那边谌文却皱起了眉头,思索了一下,正色道:“你这话没道理,五伦中的夫妻,是指男女,哪有男的和男的做夫妻的。”   “怎么不行?”郦玉攀着树枝,理直气壮地告诉他:“我师父就跟男人做了夫妻,还拜过堂的。”   谌文眼中有惊讶闪过,显然已经猜到。   “你师父就是……”   “我师父叫郦道永,是庆德二十一年的江宁解元,天下人都说他是江南第一才子。他的学问比你们这些书呆子高多了。”郦玉得意地告诉他:“他亲口说的,男子就是可以和男子做夫妻,你要是不服,就去和我师父辩一辩。当年他连礼部尚书都驳倒了,还怕你?”   谌文被说得哑口无言,正沉默,门口那边忽然高声叫道:“对了,谌文呢?他还没对呢,谌文快来。”   “什么事?”谌文问道。   “还能有什么事。”郦玉笑嘻嘻地道:“我师父走到哪都有一堆人过来‘请教’,烦死人了,所以他每到一个地方,就写半副对联贴在门口,对出来的才准进去。他们肯定是对不出来,叫你过去帮忙呢。”   那边急得很,一叠声地叫,谌文只能过去了。言君玉也想过去凑热闹,被郦玉叫住了:“言君玉,你不准去,留下陪我玩。”   他一看就是被骄纵惯了的,这神态倒和玲珑有点像,言君玉可不吃这套:“我才不和你玩,我也去对对联去。”   “你陪我玩,我把对联告诉你。”   “我不要,书上说了,廉者不食嗟来之食!”言君玉书没读多少,倒是跟容皓学了满嘴的文人腔调。   郦玉从小生得极漂亮,又会唱戏,受惯了追捧,笑一笑都有人要为他赴汤蹈火的,第一次见到这样油盐不进的愣头青,气得够呛。想了想,总算想出新招数:“那你留下陪我玩,我告诉你男人怎么做夫妻。”   他性格刁钻古怪,从小在戏班子里长大,见惯了以色侍人的把戏,也会利用自己的漂亮把人玩弄在手心,他这话其实是在诱惑言君玉,偏偏言君玉根本听不懂他言外之意,一双眼睛乌溜溜地转了转,仍然一派天真地看着他:“那你说吧。”   “你可真是个傻子,这哪是说得清的。”郦玉伸手给他,一张脸缀在枝叶间,皎洁如梨花:“你□□进来,我带你去看。”   言君玉别的不懂,□□是最厉害的,三两下爬了上去,郦玉也很灵活,从树上滑了下去,言君玉跟在他后面,不由得疑惑起来:“你这么灵活,上次为什么不跑啊,还被坏人抓住了。”   “你懂什么。”郦玉振振有词:“我要是跑了,那畜生下次还会来找我。我只有先示弱,等他放松警惕,趁机暗算,把他打倒了捆起来,慢慢折磨一顿,打服了他,保管他下次见了我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也是要面子的年纪,有心逞能,所以不假思索就把实话说了出来,说完才觉得自己太狠毒了点。偷偷看了眼言君玉,发现他竟然一点不怕自己,不由得心里十分高兴,伸手牵住了言君玉的衣袖。   “我告诉你,我们戏班子里就有两个人好上了,整天腻在一起,我带你去看他们,你就知道两个男的怎么做夫妻了。”他警告言君玉:“他们都没我好看,你可不准看上他们。”   言君玉一心要看男子怎么做夫妻,连他的言外之意也没听懂。懵懵懂懂地跟着他穿过梨花林,到了一间屋子的后窗下,两人蹑手蹑脚,趴在窗缝边偷看。   里面有两个年级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少年,一个长得十分英气,另一个就阴柔些,都穿着和郦玉一样的白色中衣,正坐在一起,不知道说些什么。   “真啰嗦。”郦玉小声抱怨:“平时没事就腻腻歪歪,看着就烦,现在没人了,又规规矩矩说话了。”   言君玉也不知究竟,等了一会儿,正满头雾水,只见那阴柔少年不知道说了什么,另外一个忽然拉住他的手,把他按在了身下。   “亲了,亲了。”郦玉指给言君玉看:“看到没,这就是亲嘴,你和人亲过没?”   言君玉老实地摇摇头。   他长得其实也好看,而且眼神干干净净的,虽然有点呆,郦玉却觉得他呆得恰到好处。他被宠惯了,平时不是嫌这个就是嫌那个,世人都看不上,偏偏今天动了心思。   “算了,我吃点亏,教你好了。”他低声说着,凑了过来,谁知道言君玉全然不配合,把头一偏,又盯着里面去了。   “这是什么?”他不解地问。   郦玉定睛一看,里面的人光是亲还不够,已经动手动脚起来了,那个英气少年叫奉煜,阴柔少年叫明霜,都是他的师兄,此刻奉煜正按着明霜解衣服,气得他牙痒痒:“好你个奉煜,小小年纪就这么下流,看我不告诉师父。”   “这就是下流吗?”言君玉本来是知道下流的意思的,但是在东宫,常听见云岚骂羽燕然他们下流,都是因为他们说荤话,这些荤话言君玉有时候听得懂,有时候不懂,所以倒把他对下流这个词的理解给弄混淆了。   郦玉虽没经过,却也见过,所以充起老师来:“你知道什么,比这更下流的还有呢。”   他话音未落,里面已经演起活春宫来,言君玉看不真切,只看见那阴柔少年被压在下面,连人也看不到了,只听见□□声音,断断续续的,像猫叫一样,带着钩子,又像是要哭,听得人心头发痒,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面红耳赤了起来。只能询问地看向郦玉。   郦玉的脸也红了,还硬撑着:“看我干什么,这就是男人之间做夫妻了,知道了吗?”   言君玉脸色通红,不敢再看,郦玉见他这样,不由得凑近来,想要亲他,谁知道外面有人叫起言君玉的名字来,言君玉如蒙大赦,连忙弹起来,一溜烟跑了。 第58章 下流一时缓不过来   言君玉如同惊弓之鸟,一路上失魂落魄,连和谌文聊天也心不在焉的。好不容易回了东宫,一个人也不见,问云岚,云岚只说太子被留在养心阁陪圣上用晚膳,让他先吃。   言君玉食不知味,吃了点东西,又看了一会书,困意上来,不知不觉睡着了。睡也睡不安稳,隐约听见人说话。   “小言等了很久,睡着了。”   “别吵醒他。”   “在这睡要着凉的……”云岚还在说。   言君玉又睡了过去,这次睡熟了,还做起梦来,他平时不过梦些骑马打仗之类,今天这梦却古怪,就梦在思鸿堂。他躺在一张床上,周围帷幕重重,有人俯身下来,很温柔地亲他,就像郦玉带他看的那两个少年一样。但是看不清面目,言君玉在梦里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仓皇地抓住了他的衣服,是件素色锦袍,他摸到刺绣,有鳞有爪,是条五爪银龙……   言君玉顿时惊醒过来,发现整个人都在空中,吓了一跳,刚要挣扎,才发现自己是被人抱着。听见太子带着笑意的声音道:“乱动会掉下去的,小言。”   言君玉这个年纪,是最要面子的,被人抱着已经够窘了,更别说抱着他的是太子,离得又近,他还是第一次从这角度看太子,不由得想起那个梦来,顿时就红了脸。   “我要下来。”   “等一下。”太子抱着他进了内室,言君玉一看帷帐,和梦里一模一样,内室是太子起居的地方,有时候也睡在这的,言君玉几乎从来没进过这里,眼见到床就在面前,顿时挣扎起来。   “小言。”太子责备地笑道,抱着言君玉的手臂力度一松,言君玉整个人跌到床上,带得太子一个踉跄,两个人都倒了下来。言君玉仓皇间抓住了帐子,只听见撕拉一声,天青色绡帐整个被他扯了下来,如同云雾一样飘落下来,把两个人都裹在里面。   言君玉吓了一跳,被帐子蒙了一脸,这种绡的质地又轻又软,像小时候在阁楼上钻来钻去脸上碰到了蛛网,本能地抓起来,结果越缠越紧,连太子也缠在里面。好在太子脾气好,也没按住他,只是把懒洋洋地头靠在言君玉肩膀上,任由他把自己裹在里面,言君玉见他这样,也不好意思挣扎了。   其实容皓说太子“文治武功”全学了,真不是夸张,骑射不说,言君玉也见过敖霁陪太子练剑的情形,两个人都是高来高去,神仙一样。所以今天他一挣扎就下来了,还把太子都带倒了,这事确实有点反常。   “你喝酒了吗?”他小声问。   “没有。”太子的声音就在言君玉耳边,只是隔了薄薄一层绡:“我只是有点累。”   “不是去见圣上了吗?难道又去骑马了?”言君玉不解地问。在他的世界里,骑马就是最累的一件事了。   太子笑了一声。   他的笑声很轻,确实是带着疲惫的。   “见圣上可比骑马累多了。”   他平时言语少有破绽,都是些拿到圣上面前都听不出情绪的话。这次这句却有点失礼,但是这是东宫内室,只有他们两人,大约是这层薄薄绡帐给了人被保护的错觉,言君玉竟然觉得这话十分亲密起来。   他还没想好怎么接太子的话,太子却收起了这语气,笑了起来。   “小言越来越不听话了。”他看似责备,其实是在开玩笑:“以前小言睡着了,也是我抱去睡觉的,就没挣扎过。”   言君玉年纪小,渴睡,所以有时候读着夜书就睡着了,醒来时都已经睡在自己床上了。   “不是敖霁吗?”   “敖霁嫌你流口水。”太子笑道。   言君玉顿时红了脸,争辩道:“我从来不流口水。”   “但是小言会讲梦话。”   “真的?我讲什么梦话了。”   “刚刚就讲了,还叫我名字呢……”   萧景衍本来是逗他玩,其实他并没有说梦话。谁知道言君玉不知道察觉到了什么,忽然挣扎着想起来。他虽然功夫不好,但是力气却大,又没章法,几乎把帐子都撕烂了。萧景衍不明所以,笑着阻止他,他却像离了水的鱼一样扑腾起来,脸上滚烫,挣扎间萧景衍无意间碰到他的腿根,触觉是湿的,顿时一怔。   言君玉见他动作忽然一停,知道他发现了,顿时全身发烧,连血液都沸腾起来,窘得难以名状,好在床上还有被子,干脆把被子一掀,把自己脑袋蒙住,躲在里面,不肯出来了。   他顾头不顾腚,脑袋蒙住了,身体却还露了一半在外面。萧景衍笑着拍了拍他的背,他吓得一阵抖,连忙往被子里钻,看起来又好笑又可怜。   萧景衍知道他脸皮薄,一时缓不过来,所以也不勉强,只是安静在旁边坐着。   言君玉在被子里躲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汗都出来了,脸上还烧得火辣辣的。他虽然年纪小,却不傻,伺候他的小厮鸣鹿他们都比他年纪大,关系好,都经过这事了,私底下也议论过。他听了个半懂不懂,但也知道这是“下流”的事,不能在女孩子面前说,更别说让外人知道了。言老夫人让最老成的鸣鹿跟他进宫,也有这考虑,不然鸣鹿不会每次都替他洗贴身衣服,而不是交给宫女去洗了。   偏偏是今天,偏偏又是遇到太子!   他想到这个,就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他以为太子已经走了的时候,被子外面却传来声音。   “小言。”   还是太子的声音。   言君玉的脸又烧起来,决心装作听不见。   “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太子的语气认真,还斟酌了一下,才道:“男的都要经过这事,这说明小言是大人了。”   萧景衍身份尊贵,以前早有年长的内侍教过这个,也早早预备了温柔美貌的宫女在近旁伺候,连太傅也讲过人伦天性,所以平平顺顺就过来了。但是言君玉自幼丧父,又没兄弟,没人教过他这个,少年人本就脸皮薄,又是这样尴尬处境下被发现的,所以羞得无地自容。   他想到这个,不由得心生怜惜,调笑的心一点也没有了,想要教教言君玉,但自己也觉得不知如何开口。他才智极高,第一次遇到这样棘手情况,实在是关心则乱。   正犹豫呢,只听见被子里一个闷闷的声音说道:“那你也经过吗?”   这话问得放肆,但言君玉是放肆惯了的,所以萧景衍笑了笑,认真答道:“是的。”   “那时你多大。”   “十四。”   被子动了动,言君玉似乎在思索什么,萧景衍耐心等了一会儿,听见他问道:   “那你梦见了谁?”   言君玉闷在被子里,等了许久答案,不由得心中恼怒起来。他其实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知道太子无论梦到谁,反正不会是他了。但是知道是一回事,听到又是一回事。   想到太子当初跟自己一样为别人惊慌失措时,自己还在侯府里玩泥巴,他觉得觉得跟吃撑了一样,一股酸气控制不住地从喉咙口往外冒。   他偷偷掀起被角,想看看太子脸上的表情,却只听见他淡淡道:“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原来还真有个人。   言君玉心头“腾”地一声,烧起一把火来。   萧景衍见言君玉不说话,以为他还在害羞,刚想说话,眼前一花,是言君玉把被子一掀,嚷道:“你又骗我!”整个人从床上窜了下来,如同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竟然就这样一溜烟跑了。 第59章 麦穗我要去撞树了   言君玉最近在生气。   就这么僵了两天,东宫的人都知道了。伴读生太子的气,这也是罕见的事了,但是整个东宫都对此不置一词。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东宫的人都已经接受了言君玉的特殊地位——不管接下来事态如此发展,都在大家意料之中。   当年太傅一句“润物细无声”,形容太子的行事风格。但这说法有点太温柔了。在敖霁看来,他更像是无声涌来的海潮,或是缓缓崩塌的山峰,是某种庞大而无声的力量,就算你看得清楚,也毫无反抗之力。   云岚当初一语道破,但敖霁非要勉强。   其实敖霁倒误会言君玉了,他只有一小半是在气太子,大部分是在气自己。   那天敖霁和羽燕然在校场打了一架,打得两败俱伤,敖霁伤了手,半个月不能动兵器,羽燕然更惨,走路都一瘸一拐的了,好在是皮肉伤,没有留下病根。   言君玉以为他们关系好,是打着玩的,最多打个鼻青脸肿,所以报信报到一半,就跟人玩去了。结果第二天起来一看,敖霁的右手被包得严严实实的,一身药味,问他怎么了,容皓伸手敲他脑袋:“都是你,叫你去请殿下来劝架,你人都不见了。要不是我在,非打出人命不可。”   言君玉其实是机灵的,以前他们一伸手,他就躲,所以不管是摸头还是敲栗子,大部分都被躲开了。这次连躲也不躲,挨了下满的。容皓都吓了一跳,问他打痛没有,言君玉自己没说话,自己揉揉脑袋,走到一边去了。   他大概对这事挺愧疚,所以这几天总跟着敖霁,跟小鸭子似的,亦步亦趋,连敖霁换药他也在一边看着。敖霁虽然气他没出息,被太子招招手就勾走了,但其实还是心软的。看他跟了两天,怕他担心,告诉他:“就是划了一下而已,过两天就好了。”   言君玉仍然呆呆的,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过了一会儿问他:“你为什么要和羽燕然打架?”   “看他不顺眼,就打了。”   言君玉没说话,在一旁坐下了,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说:“你也骗我。”   敖霁挑了挑眉毛:“我哪里骗你了。”   “你和羽燕然打架肯定有原因,就是不肯告诉我。”   言君玉只是看起来呆,其实是机灵的,要骗他也难。   敖霁笑了。   “为什么我要告诉你呢?”   “因为我的事你都知道啊。”   “那是因为你小。”敖霁笑得玩世不恭:“我们当年你没赶上,现在自然弄不清楚了。”   以言君玉的性格,说到这,还是会继续问下去的,但这次听了他这句话,呆呆坐着,不知道想什么去了。   这几天太子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对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有天晚上读夜书,吃到一道桂花糖藕的点心,顺手就往旁边递了一块,叫道:“小言。”   言君玉其实是想吃的,也想接,忍住了,装作没听见,盯着书看。   书房里一瞬间变得非常安静,连云岚也觉得了,无奈地看着言君玉。言君玉知道按道理,是不可以装听不见的,因为他是伴读,伴读不可以不听太子的话。   哪怕是在生气。   但太子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地放下了,继续看书。晚上言君玉洗完澡回来,发现房间里摆了个碟子,上面放着那盘糖藕。   很晚了,大家都睡了,只有思鸿堂的灯还亮着,他知道那是太子在看书。言君玉爬到窗口上坐着,看着思鸿堂的灯,借着月亮,安静地把那一碟糖藕都吃完了。   他从小到大,许多人都说他呆,但言老夫人护短,说他不是呆,是倔,像头小牛犊,遇到什么都要顶一顶,连跟棵树都能斗起来,非要把树降服了才行。   但人怎么能降服一棵树呢。   八月十四,中秋前夕,是收新麦的日子,大周旧例,皇帝每年都要象征性地参与一下农事,一般是在秋收的时候,自然不可能出宫去。皇宫的南边,有一片御田,平时由内务府打理,到了秋收的时候皇帝要过去看看,还要把收下来的新麦送到宗庙供奉,表示皇帝没有荒废社稷,让祖宗放心。   往年都是庆德帝亲自去,今年称病,让太子代替,在朝臣看来,这又是一件坐实了储君继位的事了。   一大早言君玉就被敖霁叫了起来,其实他也觉得新奇,毕竟是王侯公子,没见过种田的事。跟着太子到了皇田一看,金灿灿一片麦子,他等太子祭完天地和社稷,悄悄去摸了摸麦子,还被扎了一下。   “麦子有刺。”他惊讶地告诉敖霁。   “那叫麦芒。”敖霁没点好气。   “嗬,好一个东宫伴读,麦子都不认得。”容皓幸灾乐祸:“让御史知道,非参死你不可。”   太子接过礼部官员递上来的工具,割了一把麦子,交给主持祭礼的官员,等在田边的内侍们早准备好了,一声令下,就开始收麦,动作都非常利落,顷刻间便收了大半。他们打扮得非常整齐,都是绸缎衣服,穿这衣服收麦,多少有点不伦不类。   “这么多麦子,我们午膳可以吃到吗?”言君玉好奇地问。   “你想得美。”敖霁又笑他:“这些麦子除了供奉宗庙,都要赏给近臣,他们也当做宝贝,拿去祭祖,除了殿下,谁吃得到。”   言君玉不由得有点气馁,容皓过来,塞了个锦袋给他:“去吧,跟羽燕然玩去。”   锦袋里都是些金锭子,铸成吉祥如意的图样,沉甸甸的。原来是要赏那些内侍的,言君玉抓起一把,洒出去,小太监们连忙抢着捡,还有机灵的,就磕头谢恩,像喂池子里的锦鲤一样。   “那些公公们年年为这个打破头。”敖霁冷笑道:“都想把自己的干儿子送来收麦。”   “什么好差事,我这还有一袋,你下去磕头,我全扔给你。”容皓笑嘻嘻道。他是仗着人多,敖霁不敢揍他。   言君玉赏完钱回来,仍然有点意兴阑珊,下面人又开始折腾起收到的麦子来,有打的,有磨的,看来一时完不了。他回到太子身后站着,偷偷看身后的官员。   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碰他的手,他低头看,原来是一枝完整的麦穗,金黄色,还带着麦芒。他抬头看,太子一脸平静地看着下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抵不过好奇心,接了过来。太子嘴角勾出一个笑容,面上仍然不动声色。   言君玉把麦穗捏在手里玩起来,剥出麦粒,手指一碾就成了粉末,这才明白那些人折腾麦子是为什么,又戳了戳麦芒,又被扎了下。   “针尖对麦芒,就是这意思吗……”他小声嘟囔道。   “不能这样说。”   “那应该怎么说?”他不假思索地问。   “应该说,见了麦芒如针,才知道体谅百姓辛苦。”太子教道。   言君玉不小心和他说上了话,再沉默已经来不及了,不由得生起自己的气来,连麦穗也不玩了,一上午都默默无言。   等到中午,回了东宫,直接摆了午膳,言君玉和敖霁他们吃,刚落座,云岚忽然带着宫女过来了。   “唷,岚姑姑亲自来布菜……”容皓懒洋洋往后一仰,让出位置来,嘴里还说着:“岂敢岂敢。”   云岚这么好脾气,也被他气笑了:“你想得美,我可不伺候你。”   她一面说,一面把宫女手上食盒打开,紫檀盒子里是一碗普普通通的面,只是碗漂亮,和上次太子妃带过来的是一样的汝窑,有着龙纹。   “吃吧。”她直接端给言君玉:“可不准剩下,会折福气的。”   容皓在旁边装模作样地抱怨:“可真偏心呀,就给小言一个人吃,也不匀一点给我们,两个伤兵还在呢,一口都吃不到……”   “那给你们吃。”言君玉说。   “别,我逗你玩呢。又不是没吃过,寡淡得很。”   但言君玉却站了起来。   “你去哪?”敖霁皱起眉头。   我要去撞树了,言君玉在心里说。 第60章 热血上次你就骗我   进了思鸿堂,太子正在用午膳,这样进来是很失礼的,但言君玉早就失礼惯了,也不说话,就往旁边一坐。   云岚跟了过来,看到这一幕,心中想笑,表面仍不动声色,替他摆了碗筷,又把那碗面端了过来。言君玉也听话,低头乖乖吃起来。容皓真没说错,这面又寡淡又粗糙,实在不好吃。   太子倒是吃完了,洗了手,言君玉知道他正在看自己,因为可以感觉到他的目光,像阳光一样落在自己背上。   他被这目光看着,莫名其妙地觉得委屈起来,所以一言不发,大口地吃面。   “小言要哭了。”太子看了一会儿,忽然低声道。   “我没有。”言君玉抬起头来反驳。   “小言还在生我的气?”   言君玉垂下眼睛,挣脱了他的目光。   “没有。”   “那小言为什么不开心?”   言君玉沉默了一会儿。   “你说让我十二个时辰都跟着你,是想让我知道你到底是谁,现在我知道了。”   “我是谁呢?”   “容皓说,我不用看懂太子殿下,只要看懂萧橒就好了。”言君玉抬起眼睛来,看着他道:“但我觉得他说的不对。殿下是你,萧橒也是你,这是分不开的。对吗?”   太子的眼神有瞬间的动摇,像满湖星光被石子击碎,水波都变成碎星一般,然后他笑了起来。   “对的。”   但言君玉没有笑。   “敖霁说,我没赶上他年纪小的时候,所以不知道他的事。”他垂着眼睛道:“我也没赶上你年纪小的时候。我遇到你的时候,你就有了太子妃了,也喜欢过别人了。”   “所以呢?”   言君玉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他只是站了起来,然后单膝跪了下去,少年的脊背单薄而清瘦,像一张漂亮的弓。他俯着脸,所以看不见他脸上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的。   “请让我去边疆吧,殿下。”他说:“我想跟着羽燕然去碎叶守城。”   萧景衍许久没说话。   午后的阳光从云窗外照进来,把一切照得纤毫毕现,这阳光照着思鸿堂,照着东宫,也照着整座皇宫。都说天子是龙,太子是龙子,但如果这世上真的有龙的话,它从云端望下来,这看似庞大的皇宫,一定小得像一座牢笼。   这世上哪有被关在牢笼中的龙呢?   他是最优秀的储君,俊美面孔,尊贵身份,世人痴迷于他的光芒,哪怕只得到一点碎片,也欣喜若狂。但言君玉有双很干净的眼睛,萧景衍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发现了,他的胆子太大,就算不得不低头,也会偷偷打量一番,他身上有种浑然天成的放肆。敖霁也发现了这点,所以一开始就猜到结局。   而少年人的心性最为赤忱,像转瞬即逝的花,稍不注意就碰得头破血流。喜欢一个人,要么得到一切,要么一点也不要。碎片糊弄不了他,他要全部的萧景衍,从太子殿下,到萧橒,所有的明亮和黑暗,一点也不能少。   因为他也是付出了一整颗心,如果换不到,他就去边关替萧景衍守城。   别人知道,大概都要笑他,年少的时候总会有这样的不自量力,宁愿拿一腔热血换一个笑话。   但萧景衍没有笑他。   “小言今年十五了,对吗?”   “虚岁是十六。”   “太子妃进宫的时候,我也是十六岁。那年京城下了很大的雪,是个很难熬的冬天,但最终也过来了。”他伸手勾起言君玉的脸,毫不意外地看见他已经红了眼角:“她是太子妃,但不是我的妻子。东宫不会再有别的妃子,再以后也不会有。”   “但太子妃她……”   “小言去过宫中的宴会没有?”   “去过。”   “宫中有多少位娘娘,小言数得清吗?她们有人为了家族的荣耀,有人为了荣华富贵,有人只是景仰陛下。她们都想要皇帝的心。”   “那皇帝呢?”   “皇帝没有心。”萧景衍告诉他:“太子也没有心。”   言君玉的眼睛顿时暗了下来。   “但是萧橒还有一颗心。”萧景衍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这颗心要给谁,是我自己的事。叶璇玑要当太子妃,已经当成了,小言不用觉得她可怜。无论小言出不出现,她的处境不会有区别,这是注定了的事,与谁都无关。”   “那如果我不出现呢?也会有别人吗?”   真是傻问题。   “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没有人像你一样这么傻。”   言君玉顿时瞪起眼睛来,瞪了一会儿,大概是明白过来,总算消了点气。   “你不要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小言?”   “上次你就骗我。第……第一次梦见的人,怎么会是无关紧要的人呢?一定是喜欢的人。你说无关紧要,就是骗我。”   原来当初跑走是为这个。   “哦,那小言梦见的是谁?”   言君玉不说话了,耳朵也红了。   萧景衍猜到了。   “小言,你的面吃不完了。”   言君玉疑惑地抬起头,刚想问为什么,萧景衍就低下头来,言君玉第一时间是本能地躲避,因为感觉他要撞上自己了,但是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发生,而是有什么东西轻柔地落在了自己唇上,他惊慌地睁大眼睛,看见萧景衍垂着眼睛,睫毛的阴影落在眼睛下方,像飞蛾的翅膀。   然后野火烧过平原,万千城池一同沦陷,言君玉从未喝过酒,但如果喝过,也不过像现在这样,天旋地转,像从悬崖跌落,四周开满灿烂山花,却无暇去看。他仓皇地抓住萧景衍的衣服,摸到的银龙刺绣,质地一如梦中。 第61章 坏事玩物丧志   言君玉这几天,本来是有点躲着敖霁的,因为怕,结果有天被抓个正着,正要跑,被敖霁一把拎住:“别跑了,我都知道了。”   他尴尬地“嘿嘿”笑起来,敖霁看得生气,敲了敲他脑袋:“没出息,几句话就哄走了,迟早被人卖了。”   “他不会哄我的。”   敖霁也不敢说萧景衍的坏话,只能冷冷地道:“不哄你就行了,你也太没出息了。”   “谁说的,我很有出息的。”言君玉不干了。   “这时候你倒有骨气了,怎么见了殿下缩得跟个鹌鹑似的,整天就会窝里横。”敖霁伸手想揍他,被言君玉机灵地躲开了,一溜烟跑了。   言君玉倒也没跑远,他被敖霁抓住是在花园旁边,一跑就跑到思鸿堂了,今天思鸿堂没什么人在,连云岚也在外面,还叫了一声他,没叫住,言君玉直接跑进了思鸿堂,在门口和个低着头的小太监擦身而过,东宫的小太监他都混熟了,这个却很面生,心里有点奇怪。   萧景衍正拿起一本奏章要看,瞥到一个身影默默躲到帷幕后面,探出一个头来看自己,在心里暗笑,表面仍不动声色,等言君玉放下心来,以为他没看到自己时,忽然低声道:“小言。”   言君玉吓了一跳,表面仍强撑着:“干嘛?”   “小言怕我。”萧景衍淡淡道。   “才没有。”   “那小言为什么躲着偷看我?”   言君玉偷看被抓个正着,自然也不好意思反驳,只能装作没听见,萧景衍看了他一眼,招手道:“过来。”   言君玉十分警觉:“我不过去。”   “为什么?”   “我过去你就要干坏事了。”   萧景衍笑了,他本就生得好看,一笑更是让人心神都摇曳起来,言君玉向来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性格,被他星辰般眼睛专注地一看,不由得就朝他走了两步。   萧景衍伸手拉住他,轻轻一勾,就把言君玉带到了自己怀里来。   “我喜欢小言,小言也喜欢我,这是两情相悦。”他笑着问言君玉:“怎么能算是干坏事呢?”   言君玉被他问住了,正在发懵,又被他亲了一口,顿时捂住脸颊,总算想到个合适的词来,指责他道:“玩物丧志!”   “哦?我是玩物?”萧景衍挑了挑眉毛。   言君玉连忙摇头。   “那小言是说自己是玩物?”   “也不是。”言君玉皱起眉头:“以前我还能在你旁边看书,现在怕你忽然亲我,我就没办法专心了。你也要处理政事,我们都各干各的事,好不好?”   “那小言还趁我看奏章时偷看我呢。”萧景衍逗他:“算不算故意打扰我?”   言君玉不由得有点心虚,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我忍不住啊,又不是故意想看的。”   “那我也忍不住。”   “你又骗我,你明明什么都忍得住,每次我们都打瞌睡了,你还能看奏章呢,容皓说你比我们都厉害。”   “那是政事。只有在小言的事上,我才会忍不住。”   他这话是带着笑说的,言君玉一时竟然分不出是不是玩笑话,莫名其妙地红了脸,耳朵发烧,慌忙看了看书案,看见一个小纸卷,不过拇指大小,转移话题道:“这是什么?”   “一个消息。”   “是好消息吗?”   萧景衍眼中的笑意淡去了,但面上还是温和笑着,平静地道:“是一个非常坏的消息。”   “什么消息?”言君玉也紧张起来。他知道萧景衍是最从容淡定的人,如果他都说是坏消息,那这消息一定比他说的更坏上十倍。   “小言明天就知道了。”   -   八月十五,团圆佳节,宫中夜宴,庆德帝病体稍愈,也出席了,席上百官都在,这算是他第一次面见五胡使节。   席上,西戎南大王呼里舍献上许多价值连城的礼物,祝庆德帝福寿安康。并转达西戎王的意思,要为西戎的蒙苍王子求娶一位大周公主。   庆德帝并未立刻应允,但是满席的人都看出来,至少已经有七分同意了。   西戎此举,虽是求和亲,但背后却挟裹着这半年在边关屡战屡胜的威风。说是求和,不如说是给庆德帝一个台阶,让他借和亲之名,行纳贡赔款之实。朝中官员中,主战的,自然是觉得西戎人狼子野心,不可纵容,已有人在给庆德帝谏言了。主和派却松了一口气,大周如今国泰民安,十分富庶,在他们看来,不过破上一笔财,求得边关几十年安宁,自然是好事情。   这事背后的意义重大,搅动得朝中形势动荡,整个京城,暗流涌动,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62章 谋主有失师道尊严   言君玉当时就在席上,站在太子身后,听到呼里舍的话,顿时握紧了拳头。他是少年心性,只觉得和亲是极大的屈辱,绝不能容忍的。   太子殿下却仍然不动如山,嘴角噙笑,看不出一点情绪,只在歌舞表演开始后,不着痕迹地拍了拍言君玉的手。敖霁就站在言君玉旁边,什么小动作看不到,不过看言君玉实在气得可怜,也不管了,反而推推他,低声道:“你看容皓。”   言君玉一看,吓了一跳,容皓脸色晦暗,眼中神色闪烁,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比谁都紧张。言君玉见他脸色差得可怜,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发现他手凉得像冰。   “怎么了?”他忍不住低声问。   容皓还是懂礼节的,这样的场面自然不会窃窃私语,只是摇了摇头,示意言君玉不要说话了。   言君玉也渐渐懂事了,忍住了一言不发,一直熬到宴会结束。   宴会足足进行到亥时方散,庆德帝虽然称病,但明眼人都看出他心情大好,不然不会一直留到近亥时,皇帝不走,太子自然不能走,也陪到亥时,直到雍相爷上来谏道:“夜深了,圣上保重龙体。等过几天的践行宴再尽兴不迟。”   筵席一散,圣上先离开,太子随后,言君玉骑马跟在太子车驾后面,忍不住回头,看见那边宫殿灯火通明,越发显得这边两侧宫墙夹一条窄道,黑暗无比。正觉得心里有点不安,只听见车驾里唤道:“小言。”   言君玉驾马疾走几步,追了上去,太子正挑起帷帐,对他笑道:“没事的,小言。”   言君玉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害怕,所以叫自己过去。但羽燕然他们都没事,就自己怕,也太胆小了。而且偏偏被他猜中了,自己确实有点怕,不由得有点恼羞成怒起来。   “我才不怕。”他神色倔强地告诉太子。   “我知道的,小言最勇敢,什么也不怕。”太子笑了起来。   言君玉见他又用哄小孩的话哄自己,顿时红了脸,打着马往前走,再也不理他了。   等回了东宫,照例是在思鸿堂夜读,但是今晚一看就有事情要商议,容皓一进书房,就道:“小言,你先去吃夜宵。”   以前他们也常这样,有真正的大事都在书房商议,言君玉是小孩,就在外间吃东西,羽燕然这人除了打仗不管正事,所以有时候也出来,还抢言君玉的东西吃。   但今天言君玉有点不太想走,跟在敖霁后面,闷闷地道:“我又不饿。”   容皓怔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太子先笑了:“小言也想进来听?”   “为什么我不能听?”言君玉低着头道。   “胡闹什么,又不是什么好事。”敖霁拎起他衣领,就想把他拖到书房外面去,言君玉一扭,竟然挣脱开了,他有时候去偷看那钟将军练功,也学了点身法,灵活得很。敖霁脸色沉下来,一字一句道:“言君玉!”   言君玉被他叫得有点心虚,低声嘟囔道:“我又不小了,什么事都瞒着我,我也是东宫伴读啊。”   敖霁还要凶他,只听见萧景衍笑道:“那以后不瞒着小言了。”   “真的?”言君玉喜出望外。   “殿下金口玉言,怎么会骗你。”容皓在旁边道。   他其实在东宫幕僚中一直类似“谋主”的位置,可以说是萧景衍之下的第一位,这话其实在提醒萧景衍他的身份,不该随便让言君玉进来旁听。但凡谋士,对于“烽火戏诸侯”这一套,都是警惕的。   但萧景衍只是淡淡道:“不过今天不可以。”   “为什么?”   “今天不适合小言来听,容皓面子上过不去。”萧景衍笑道:“有失师道尊严。”   容皓的脸色一白,见言君玉疑惑地看他,仍然强撑道:“殿下说笑了。”   他向来意气风发,恣意谈笑,萧景衍说他是言君玉老师,其实是因为他常在言君玉面前分析局势,指点江山,也开玩笑说过言君玉是他第一个弟子,就是傻了点。   言君玉跟他相处也多,哪里见过他这样反常的样子,所以想了想,还是乖乖点头,跟着云岚走了。   其实他和萧景衍那个“十二个时辰”的约定里,就应该是包括这时候的,不过言君玉自觉已经很懂事了,没有把这个拿出来说——也是面子薄,怕羽燕然又笑他。羽燕然最近伤了腿,没事做,所以天天嘲笑他,有次还故意叫言君玉“太子妃”,气得言君玉扑上去和他打了一架,可惜没打过,实在遗憾。 第63章 傲慢小言根本不是权谋场中的人……   言君玉闷闷不乐地跟着云岚出来了,夜宵倒是很丰盛,有粥,有各种精致点心,还有一笼热腾腾的大螃蟹,羽燕然自然是如鱼得水,大吃大嚼,他自己吃就算了,还要惹言君玉,笑道:“你皱着眉头干什么呢?”   “你管我。”   “云岚辛辛苦苦准备这么多夜宵,你不用心吃,不是糟蹋别人的心意吗?”   “这倒不至于。”云岚替言君玉舀了汤,见他眉头紧锁,笑了:“小言真这么想知道书房在聊什么?”   言君玉心不在焉地点头。   “那我告诉了你,你能乖乖把夜宵吃了吗?”   言君玉惊讶地看着她。   羽燕然笑起来:“你这也信啊,太好骗了,她逗你玩的,她才不知道里面在讲什么,我都不知道呢……”   “羽少爷心思直爽,不知道他们商议的事,也很正常。”云岚也不恼,淡淡道:“羽少爷要是知道,前些天也不会和敖霁打那一架了。”   说是打架,其实是羽燕然单方面挨打,不然也不会现在腿还一瘸一拐的。好在他脸皮厚,并不觉得这事丢脸,也不把云岚的讽刺当回事,笑道:“那是我一时嘴快,不小心碰到敖霁的心病,跟这个没关系。”   “哦,那羽少爷和敖霁先是为什么吵起来的?”   “不就是我跟李姑娘来往,敖霁说她是□□,败坏东宫清誉,说了一堆大道理。”   “看来你没听进去那些道理。”   “谁听得进去,我最讨厌什么清誉名声了,都是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还不如眼前活生生的人实在。”   “既然如此,那就请问羽少爷,□□从何而来?”   羽燕然被问住了,他毕竟是王侯公子,就算在边疆军中待过,也没真正到底层,所以一时竟答不上来。道:“□□不就是烟花巷里的吗?”   “烟花巷并没多少人家,□□的结局也都是贫病而死,极少有能生下儿女的。”云岚平静告诉他:“这世上□□分两种,一种是私妓,是饥荒时百姓活不下去,把女儿卖到妓院。一种是官妓,是抄了家的官员,男为奴,女为娼,充入教坊司为妓。你跟着殿下十多年,应该知道他的才干,不说盛世,至少国泰民安是做得到的,那前者就会变少。殿下虽是圣上亲手教出来的,但量刑时不喜欢株连,从不迁怒,所以后者也会少。你为了一个□□,败坏了东宫的名誉,影响到殿下,是得不偿失的蠢事。你目无全局,又听不进劝,所以敖霁只能和你打一架了。”   羽燕然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只能讪讪道:“平时我说个笑话你都要骂我,这时候倒聊起□□来了。”   “平时你讲笑话是轻薄,这是讨论事情,能一样吗?”言君玉忍不住插嘴道。   “我知道。”羽燕然倒是豁达,还笑得出来,推了言君玉一把:“我说不过她,找个理由嘛,你戳穿我干什么,你站哪一边的?”   “我站有道理那一边。”言君玉不理他,朝着云岚道:“云岚姐姐,你告诉我容皓在操心什么,好不好?”   他装起乖来是很有一套的。云岚也被他逗笑了。   “那你乖乖把粥喝了。”   言君玉两三口喝完了粥,眼巴巴看着她。   “容皓犯了个大错。无法弥补,所以现在忧心如焚。”   “什么错?他也跟羽燕然一样目无全局吗?”   “不,他是心中只有全局,却没有人,所以才栽这个跟头。”云岚淡淡告诉他:“他想对西戎那个蒙苍王子用美人计,从教坊司搜罗了一位美女,献了过去……”   “我知道,他是想让曼珠影响蒙苍,或者生下子嗣,改善西戎和大周的关系。”   “他是这样跟你说的?那他还是把你当孩子了。”   “为什么?”   “他用美人,其实有三个企图,最好的打算,是蒙苍被迷了魂,对她言听计从,不过这也影响不了西戎,只不过是让蒙苍失去继承权罢了,蒙苍屡战屡胜,是咱们的心腹大患,容皓想毁掉他。次一点的打算,是她留在蒙苍身边,做个间谍。最次的打算,才是生下子嗣,那还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   “我知道,他跟我说过,这些不过是计而已,真正厉害的是权谋。这个没什么用的……”   “是吗?那他为什么还要用美人计呢?”云岚反问。   “他说是因为他身份低,所以只能用计……”   “东宫谋主,还身份低微,这天底下就没有身份高的人了。”云岚毫不留情地道:“他用计,是因为他心存侥幸,喜欢以小博大。如果他真的对权谋有敬畏的话,怎么敢那么轻佻地在你面前点评呢。他应该立刻去学才对,他一边说好,一边自己却不学,不过是心中还有傲慢罢了。”   “那他现在……”   “他付出代价了。西戎人这一招为蒙苍求娶公主,把他后路全部堵死了。他的美人计落了空,现在不用西戎人动手,他自己就得把那个花魁给去掉。否则公主与花魁共侍一夫,皇家尊严都成了笑话。”云岚神色淡然:“况且这棋子也失控了。”   “为什么?”   “他小看了人心。为情也好,为利也罢,一个教坊司的奴婢,现在一跃成了西戎王子的宠姬,你觉得她会选择效忠谁呢?”云岚告诉言君玉:“目无全局是蠢。目中只有全局,却没有人心,就是傲慢了。史书上多少谋略,都毁于小人物之手。容皓教你权谋,却不教你这道理,是他失职。”   但言君玉却不关心这个。   “西戎那边的谋士是谁?是那个赫连王子吗?我知道他很厉害的。”他急切地问云岚:“现在怎么办呢?容皓输给他了吗?”   云岚笑了起来。   “是,容皓是输给他了。但殿下并没有输给他呀。”   “那殿下为什么不阻止容皓呢?他没看出容皓的破绽吗?”   “正是因为殿下早就看出容皓的破绽,所以才放任他去做,要让他狠狠吃一回苦头,他才知道改。不然他一直这样傲慢下去,迟早会犯下殿下都弥补不了的错误。殿下是在培养容皓呢……”   “哎,怎么光培养容皓,不培养我啊。”羽燕然吃饱了,在旁边懒洋洋地道。   “我知道。”言君玉抢先回答:“容皓目中无人,是傲慢。你是目无全局,是蠢。傲慢好教,蠢难教。”   羽燕然翻身起来,要抓言君玉,言君玉连忙躲开了,躲在柱子后面问道:“那敖霁呢,为什么不培养敖霁呢。”   “敖霁有心病,你个小屁孩,懂什么。”   言君玉心头忽然一亮。   “那我呢,我的问题在哪?”   云岚笑了起来。   “小言的问题,是小言还是个孩子呢。”   “我年纪不小了。你们说权谋,我都听得懂,你看羽燕然都听不懂。”   羽燕然本来不抓他了,听到这话,又忍不住想动手了。   云岚笑着把他们隔开了。   “小言没发现吗?你在听权谋的时候,总是像听演义故事一样,是当作别人的事在听。”她笑着替言君玉整理了一下头发:“小言根本不是权谋场中的人,只是个误闯进来的小孩子罢了。”   “我不想当小孩子。”   “是吗?有人就喜欢你这样呢。”   “谁?”言君玉怔了一下,却很快明白过来。还没等他脸红,那边羽燕然笑起来。   “还能有谁,当然是太子了。就这傻样,还说比我聪明呢,哈哈哈!”   言君玉顿时涨红了脸,又冲过去,和他扭打成了一团。 第64章 深夜所为何事   言君玉听了云岚一番话,乖乖吃了夜宵,又看起书来,等了许久,还是不见他们出来。羽燕然早就去睡了,他也忍不住打起瞌睡来,云岚好不容易哄得他回去,让鸣鹿把他带回去睡觉了。   言君玉这一睡,睡得并不安稳,中途竟然醒了过来,看见窗外月光明亮,听不见更漏,也不知道是几更了,只知道是夜深了。   他悄悄趴在窗边一看,院子里月光如银,宫墙高耸,刚好把明月挡住了一角。他也不怕冷,穿着件小衣,趿着鞋,绕过外间睡得正沉的鸣鹿,就跑到了院子中。   整个东宫一片寂静,似乎都睡着了,这感觉太好玩了,言君玉向来胆大,也不怕黑,院子里树影参差,他坐在树下看了眼月亮,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来。   他想去看一下太子。   这念头一冒出来,就不受控制地越涨越大,其实他知道太子现在一定也是在睡觉,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去看看。   伴读的院子离思鸿堂近得很,这时候门已经落了锁了,他向来是个胆大妄为的性格,毫不迟疑,说干就干,顺着树就爬到了墙上,翻了两道墙,就到了思鸿堂的花园里。   花园里的桂花正在盛放,暗香浮动,满地月光如霜,他踩着月光往前跑,不知道为什么,心忽然砰砰跳起来,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一样。他来不及分辨这情绪究竟是什么,就已经跑到了思鸿堂的廊下。   他知道这是前厅,要到内室去,还得绕到后面去,思鸿堂外种了许多柳树,秋季已经隐约开始落叶了,云岚几次说要让人砍了去,都没砍成,后来太子说了句也算留着点春意,就留了下来。现在言君玉沿着墙往前摸,那些柔弱的柳枝时不时拂到他脸上,他忽然明白了太子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这柳枝拂面的感觉,确实让人想起春天的风。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忽然涌出一句戏词来,咿咿呀呀的,像是南戏,只听懂一句“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一面走,一面在心里来来回回地响,唱得他心都软了。   这是那天在宜春宫偶然听到的一句戏,不知道名字,只听懂一句,谁知道恰应在此时。   言君玉摸到窗下,悄悄从窗缝往里看,却看不见床帐,只看见上夜的宫女在打盹,里面灯影昏黄。他本来一路跑来都不作犹豫,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心里却生出怯意来。正想回转,只觉得心神一凛,仿佛被谁在暗中偷看一般,回头看,只见一只猫影从墙上窜过,吓得弹起来,头撞在窗户上,“咚”的一声。   他只道糟了,只怕惊动上夜的宫女,刚想走,只听见窗内传来一声带着睡意的声音:“谁在外面?”   言君玉先前的勇气此刻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只想偷偷溜走,但这世上谁能敌过里面那一位的绝顶聪明,言君玉刚抬脚,就听见里面语气了然:“小言?”   窗内的灯顿时亮了,是上夜的宫女举着灯过来,推开了窗,都是云岚□□出的稳重行事,垂着眼道:“小侯爷。”   言君玉“嗳”了一声,想了想,反正已经这样了,干脆横下心,沿着窗户爬了进去。那边太子已经撩起帘帐,笑着等他。   他已经睡下了,卸了冠,只看见墨黑头发垂下来,穿着白色中衣,少了威仪,更显得俊美温柔。   言君玉被他笑得手脚都不太利落了,从窗户上爬到榻上,险些扶空了,萧景衍笑着伸手搀住他,笑着逗他:“深夜到访,所为何事啊?”   言君玉听到这话,知道他取笑自己,又要往回爬,萧景衍连忙安抚:“我知道小言是来看我的,我很开心。”   言君玉低低地“哼”了一声,这才乖乖爬下来。   萧景衍却不给他下地的机会,直接用自己披着的衣服把他裹住,抱了起来,笑着道:“穿得这样单薄吹风,要着凉的。”   “我才不怕,你放我下来。”   “不放。”他难得这样任性,直接抱着言君玉往床边走,笑道:“羊入虎口,你还想走?”   言君玉其实知道他不会胡来,不过象征性地挣扎一两下。不知道看到什么,忽然怔了一下,萧景衍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原来是床上隆起的形状加上帐子的阴影,倒像有个人躺在里面一样,顿时笑了,道:“小言可替我东宫省了不少钱……”   “省什么钱?”   “别的不说,买醋这一项,是决计可以省下来的了。”   言君玉怔了一下,才知道他是在笑话自己吃醋,气得要挠他的脸,萧景衍躲闪不开,干脆故技重施,抱着他往床上一倒,言君玉只觉得身体一晃,整个人跌了下来,落入厚厚的被褥里。   “贵客降临,有失远迎。”他听见萧景衍笑道:“请先落座吧。”   原来床上那一堆全部是账册,被踹了下去,帐子落了下来,紫檀雕花拔步床如同一个小房间一般,把他们关在了里面。   言君玉灵活地爬了起来。   他向来随遇而安,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来这床上,所以如同到了自己家一般,还随手翻了翻那些账册:“你看这个干什么?”   “快入冬了,户部有些陈年老账没销,我累了,就搬过来了,谁知道看看就睡着了。”   言君玉对这些毫无兴趣,扔到一边,又在床上翻找起来,雕花拔步床上原有许多小抽屉,是做书柜用的,他一个个翻:“你藏了吃的没有?”   “谁在床上藏吃的。”   “我啊。”言君玉理直气壮:“下次请你去我床上玩,我囤了好多吃的呢。”   “这么说,围城一月也不致断粮了?”萧景衍笑道。   “一个月夸张了点,半个月没问题。”言君玉提到这个,十分得意,还嫌弃起太子的寝殿来:“你这怎么什么吃的都没有啊?”   其实真想吃东西,不过叫一声,外面宫女就会送上来。但言君玉像小时候把床帐当做边关帐篷一样,把这当成了好玩的东西,不准备叫外人。   “实在抱歉,没什么好招待的。”萧景衍笑着看他:“只有一道小菜,请你尝一尝。”   “什么小菜?”言君玉正要问,眼前一黑,是他已经俯身亲了过来,被亲得晕晕乎乎之际,听到他笑着答道:   “正是在下。” 第65章 眼泪也许是因为今天晚上的月光太好   言君玉心思赤诚,所以压根想不到自己深夜跑到太子寝殿是多么暧昧的一件事,他想不到,萧景衍却也不提醒他,耐心陪着他玩,亲了他一口,却又放开了,没有继续下去。   但言君玉已经生气了。   “你这人……”他指着萧景衍,却说不出具体指责的理由,气道:“我是看见月光才想起来看你的。”   萧景衍竟然听懂了。   “我知道。”他笑着道:“小言一片冰心,是我唐突了。”   他眼睛漂亮得像山岚,神色却如此真诚,专注看着人的时候,让人心荡神驰,觉得自己是这世上运气最好的人。言君玉被他看得心虚起来,嘟囔道:“什么一片冰心,我才不是……”   “好,小言只是晚上睡不着,想到处逛逛,不小心逛到我这来了,对吧?”   “正是。”言君玉色厉内荏,还强撑着道:“我顺路来看看你睡了没而已,又不是特地来的。”   “是是是。”萧景衍笑得温柔地看着他:“谢谢小言顺路来看我。”   言君玉这人向来吃软不吃硬,见他这样说了,也没办法,哼了一声,又玩起在抽屉里翻出来的东西了,别的都算了,有个赤金的九连环,十分好玩,他怎么也拆不开,和它较上劲了,萧景衍也不帮他,靠在锦褥和绣枕上,懒洋洋地看着他。   言君玉平时其实脾气挺好的,不知道为什么,被他这样看着,就莫名地浮躁起来,只觉得面红耳赤,手心都沁出汗来,凶巴巴道:“这东西一点也不好玩。”   萧景衍笑了起来。   “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言君玉头也不抬。   “小言一直很怕我亲你,今天又猜我这有人侍寝,如此杯弓蛇影……”他慢慢凑进来,嘴角噙笑,像是在端详言君玉的唇,又像只是在漫不经心地嗅他领口的味道,忽然抬起眼睛来:“其实小言知道的吧?”   言君玉吓到结巴起来:“知,知道什么?”   “知道我想对小言做什么坏事。”   他这话正中言君玉的心思,言君玉如何听不懂,顿时脸上就烧了起来。但还是强撑着道:“我才不怕。”   萧景衍眼中带笑地看着他。   “真不怕?”   “真不怕。”   其实真要做坏事的话,现在言君玉已经上钩了,他有点像只林中小兽,不熟的时候,稍微靠近就跑开了,等他全然信任你之后,只要顺着毛摸,没有什么是做不成的。   言君玉显然也知道这点,但是话已经说出来了,也收不回,所以一脸紧张地看着他。   萧景衍笑着揉揉他头发。   “那小言怎么不喜欢我亲你。”   言君玉被他问得无路可逃,憋出来一句:“为什么不是我亲你?”   他这句问得理直气壮,惹得萧景衍大笑起来。   “笑什么?”   “我想起个笑话。”萧景衍笑盈盈看他:“说是有家的女孩子跑去跟母亲告状,说‘表哥亲我’,夫人大惊,说‘小畜生如此放肆,这还了得,你可吃了亏不曾?’女孩子骄傲地说‘不曾吃亏。我当即就亲了回来,还多赚了两下呢’”   从来这种笑话只有敖霁他们在讲,萧景衍只是淡淡听着,言君玉没想到他也会,先还认真听,听到后面,顿时就红了脸。   “你也讲荤笑话,你,你……”   他“你”了半天,就是不敢讲那个词,萧景衍见他憋得可怜,笑着替他讲了:“下流?”   言君玉还是不敢说,只是瞪着他。   萧景衍却笑了起来,他伸出手来,摸着言君玉的脸,笑着道:“我亲我喜欢的人,想起一个笑话,就想讲给他听。就像看见月光,就想去见自己喜欢的人一样,都是一片冰心,哪里下流呢?”   他的神态慵懒,漫不经心,眼神却如此真诚,直指人心。言君玉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低声道:“那你把眼睛闭上。”   萧景衍依言闭上眼睛,即使在暗处,他的轮廓也是这样漂亮,言君玉像是一个初入森林的少年猎人,本来只想猎一只鹿,却意外得到一条龙,这庞大而优雅的动物,就算已经温顺地躺在自己面前,仍然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他犹豫了许久,最终决定先摸摸他的脸。   萧景衍勾起唇角,这笑容像极了他喝醉那天,是全然的信赖。言君玉的心顿时轻松起来,忍不住凑了过去。   “你不要动。”   “好。”   他小心翼翼地亲了亲萧景衍的脸颊,见他没有睁开眼,更有了点信心,学着他以前的样子,往下亲,找到了他的嘴唇。   少年的亲吻毫无章法,生涩而莽撞,然而勇气可嘉,萧景衍不愿意打击他的热情,十分温柔地配合他,这大概鼓励了言君玉,他竟然有点食髓知味起来,渐渐倾身过来,勾住了萧景衍的腰。   不知道为什么,言君玉觉得热起来,像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还来不及分辨究竟是哪不对劲,只觉得腰上一紧,是萧景衍伸手揽住他的腰,十分轻松地就将他翻了下来,压在了身下。   言君玉的心顿时停跳了一瞬,覆在他身上的身体修长漂亮,却是已经长成的青年,手推到的地方都是柔韧结实的胸膛和腰肢,危险如同虎豹,没有任何反抗的可能。   “别……”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仓皇地道,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别”些什么。   但萧景衍并没有下一步动作,他只是压制住了言君玉,像猛兽把猎物衔在口中,还没有拆吃入腹的打算。   他在昏暗的光中看着言君玉,眼睛如同星辰般,带着笑意,言君玉在这样的目光下,渐渐安定了下来。   那个一直回避的答案,似乎无法控制地浮出水面,言君玉其实一直知道它是什么,不过不愿意承认而已。   “我很聪明的,什么都学得会。”他脸上发烧,连耳朵尖也是烫的,语气却很认真:“你要等我。”   “好,我等你。”   像是紧绷的弦忽然松了下来,言君玉听见自己的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刚要放心,又想起一项来。   “也不准让人侍寝。”   “好,不让人侍寝。”萧景衍笑着看他:“只有小言。”   言君玉被他看得脸红起来,又怕他笑自己吃醋,仍绷着脸,但是到底是卸去了一件心事,不由得困意上来,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   “我答应了小言那么多事,小言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呢?”   “什么事?”   “夜深了,我能不能抱着小言睡一觉呢。”   -   言君玉安静地躺在帐中,他难得这样乖巧,任由萧景衍把他当做一个玩具一样抱着,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   他其实很困了,但不知道是因为认床,还是为什么,只是睡不着。   “我小时候装病,骗我爹,因为这样我爹就会陪我玩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这个来,小声告诉萧景衍:“我爹会把帐子当作帐篷,陪我玩打仗的游戏,还偷偷给我许多零食吃。被我娘发现了,就两个一起训话。”   言侯爷生他时也不过二十左右,性格还是爽朗活泼,常带着他一起玩,把自己小时候那点淘气的本领都传授给了言君玉。   萧景衍似乎并没睡着,只是“唔”了一声。   天家无父子,还有礼官约束,庆德帝再疼爱他,都在礼节之内,并没有什么温馨的故事好说。   “我爹戍边之后,就很少回来了。每次走的时候我都哭,我七岁的时候,他答应我说等我生日一定回来,但他一直没回来。我气了他几年,决定以后再也不要原谅他了……”   他的声音低下去,像是把故事停在了这里。萧景衍还是没说话,只是收拢了手臂,抱紧了言君玉,少年的身量未足,脆弱得像一折就断的幼树,在他怀里轻轻地发着抖。他抱得这样紧,怀抱温暖无比,以至于言君玉的眼泪很轻易地就流了下来。   言君玉从小不愿意哭,小时候私塾打架,他家世高,又败落了,偏偏力气还大,那群孩子打不过他,就骂他是没爹的孩子,消息传到言侯府,他母亲知道,哭了一夜。所以他从小到大,从来不和人说起他父亲,连敖霁也不说。闲谈时也不是没有说到父母的时候,只是总觉得喉咙里梗着什么。他知道敖霁嘴硬心软,听了一定会心疼他,但什么也改变不了,不过多一个人伤心罢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今天晚上的月光太好,也许是因为抱着他的人,是他见过的最温柔、最喜欢的人,所以他竟然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   萧景衍耐心地把他翻了过来,在黑暗中沉默地亲吻他,眼泪的味道这样咸涩,但他温柔得像在亲吻一朵花。   “云岚说……”   “我知道。”萧景衍温柔而坚决地告诉他:“我不会输,也不会死,更不会错过你以后任何一个生日,你放心。”   “你要说话算数,不要骗我。”   “好。”   言君玉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在他衣襟上擦了眼泪,顺带着把脸埋了进去。要是云岚见到这一幕,估计是要吓到的。太子殿下喜洁,是阖宫皆知的秘密,都说东宫的地板都比别的宫殿的门都干净。   言君玉却不知道自己得到多大的纵容,只胡乱擦了眼泪,打了个哈欠,就犯起困来。   “我那时候不该装病的。”他轻声告诉萧景衍:“听说人死的时候都会想起家人来,我爹阵亡的时候一定还在担心我。”   萧景衍心中五味杂陈,摸了摸他的头。   “不会的,小孩子骗不过大人的,你父亲一定早就知道了,只是和你玩而已。”   他说完这话后,许久不见言君玉回应,正想看看他是不是在忍哭,低头一看,只见言君玉呼吸平稳,已经蜷在他怀里睡着了,不由得笑了笑,替他掖好被子,也抱着他睡着了。 第66章 难堪不至于输得这么难堪   云岚向来是起得很早的。   她是东宫的掌宫女官,说是一人之下也不为过,太子殿下不喜宦官,所以一应大小事务都是她在料理,所以也是极忙的,比上朝的官员还起得早些,不到卯时就起来了,在廊下看着宫女和小太监们洒扫庭院,预备伺候太子早起。   正是桂花开的季节,廊下一棵金桂开得正好,熹微晨光洒在叶片上,是非常浓郁的墨绿色,宫中喜欢用玉石做盆景,桂花叶一般是用墨玉来做,但云岚觉得墨玉得不到这叶子的神韵,桂花叶子有种独特的蜡质感,她父亲说,有一种琥珀最传神。   她转过树来,看见站在树下的容皓,据说民间如今最流行的戏,是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头。容皓虽然没伍子胥那般血海深仇,但昨晚也不好过,一夜憔悴不少,更显得有种落拓潇洒的味道,恐怕宫女们见了更加心疼了。   “容公子早。”云岚行了个万福礼:“是要读早书吗?”   容皓看她一眼,苦笑道:“你昨晚教小言教得头头是道,现在又何必说这话。”   “哦,那容公子是想听我问这个吗?”她看着容皓,神色平静地发问:“请问容公子想到应对西戎求亲的办法没有?你的一箭三雕计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还是只能搬石头砸脚?”   她句句尖锐,容皓招架不住,只得投降道:“那你还是好好说话吧。”   云岚倒也随和,见他这样说,也就不问了,刚要走开,只听见容皓又道:“说到这个,关于曼珠不受掌控的事,我倒真要请教你……”   云岚的神色顿时沉了下来。   “因为我也是教坊司出来的?”   “你想哪去了。”容皓神色坦荡:“我不过是想听你的见解罢了。”   容皓知道,云岚轻易不谈论权术,就连昨天,也不过是因为要在言君玉面前亮个身份罢了。她是太子心腹,如臂使指,言君玉先前进东宫,她就亲自看顾。如今关系更上一层,所以她在言君玉面前露出自己的权谋,算是认了东宫的新主人。   云岚自然是不会帮他的,只淡淡道:“我的见解是你换个地方发呆。”   “为什么?”   “小言昨晚睡在思鸿堂,要是出来撞上你,他脸皮薄,更要不好意思了。”   -   其实容皓倒不是手软到会被一个舞姬掣肘,宁西王府虽然如今尊贵,当年也是跟着太宗皇帝尸山血海里挣下的功业,如今不过百年,子孙虽然从文,骨子里的血性还是在的。   他只是觉得憋闷。   曼珠是他一步策划已久的暗棋,是教坊司选出来的罪臣之女,不说心血,也是花了心思的。结果现在又要自己拆掉,白忙活一场,做出这等蠢事,枉与他人作笑谈。这还算了,偏偏对手还是那个赫连,光是想想他现在有多得意,容皓就气得想吐血。   所以他竭力想找一条出路,不至于输得这么难堪。   这么关键的时刻,他身上还有别的差事,和亲的事暂且不谈,那是个拉锯战,朝臣还没站完队。最烦的是他身上还领着接待五胡使节的事,不管多气闷,还是要一大早去使馆,跟那群五胡使节们交际。又被石豹灌了几大杯酒,正想办法推脱,只见一道身影走了上来,戴着狰狞面具,不是那赫连又是谁。   容皓心里恨不能活剐了他,脸上越要笑得优雅:“怎么,赫连王子也要灌我?”   “不敢,不过是容大人招待了我们半个月,所以上来敬一杯酒,聊表谢意。”   “赫连王子要戴着面具喝酒?”   赫连从善如流,取了面具,满头金发实在太过耀眼,不过是胡乱扎起来,也让人眼前一亮,容皓只冷冷盯着他眼睛,一言不发地喝下了这杯酒。   石豹偏偏在旁边笑道:“要说容大人招待我们,实在是没话说,样样周全,我都舍不得回去了。”   众人纷纷应和,容皓还没说话,只听见那赫连笑道:“其实容大人也不是样样周全,还漏了一件。”   “漏了什么?”众人纷纷问道。   “听闻大周南戏最出色,偏偏来了半个月,都没听过。”   “咳,不是说饯别宴要唱戏吗?赫连王子怎么忘了。”石豹豪迈道:“再说了,戏有什么好听的,不过是咿咿呀呀唱罢了,听得心烦。”   “石首领此话差矣,戏里可有好文章。”   “什么好文章?”   “比如现今正传唱的《伍子胥》,最后几句唱词,就很有意思。”赫连像是在对着石豹笑,眼睛却看着容皓,念道:“有道是:自执盾橹又执矛,自相戕戮自张罗。木匠做枷自己戴,莫往茧中笑蚕蛾。”   -   言君玉今天很是开心,在太子寝殿一觉睡到天亮,偷偷溜回去,路上竟然没撞到一个人,等他再回到思鸿堂时,人都到齐了。他偷偷看太子,结果太子也在看他,嘴角噙笑,两人心照不宣,言君玉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读书读到下午,言君玉正练字呢,只见容皓气冲冲进来了,脸都气白了,也不说话,环视一周,忽然抓起敖霁的佩剑,拔出剑来,狠狠斩下了自己书案的一角。   “好!”敖霁喝彩,笑他:“不愧是我江东碧眼贼。”   他这话一语双关,一是用了当年孙权斩桌案的典故。二者,谁都知道能把容皓气成这样的,除了那西戎的赫连王子没有别人,偏偏那人也是碧眼金发,可以说是十分巧妙。   容皓却没有闲心理他这话,只是狠狠咬牙道:“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早有这决心,也不用输得这么惨。”云岚送茶进来,听到这话,淡淡道。   “怎么说?殿下。”容皓踌躇满志,看向萧景衍,大有一展雄图,只等他一声令下,就要和那西戎人好好较量一番的打算。   萧景衍正看书,眼睛也不抬。   “伴读容皓在太子驾前亮出兵刃,损坏东宫陈设。罚俸三月,自去反省。” 第67章 庸官可真不是好相与的   虽然太子罚了容皓三个月的俸,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东宫已经插手和亲的事了。按理说,东宫已经暂摄政事了,也不算逾越。只是太子的意思,似乎和当今圣上有所出入,这就有点棘手了。   朝中官员,也是分了派系的,主和的,多数是庆德朝的老臣,位高权重,又惯会逢迎圣意,自己也有基业,只想着眼下的太平盛世千秋万年的,圣上想和,他们自然主和。   至于主战的,就复杂多了,有的是寒门考上来的年轻官员,也有没落的王侯后代,只等着打起来一展身手,趁机建功立业的。有些则是有读了圣贤书,学了文人气节,自诩清流,不肯轻易向蛮族低头。还有些是边关将领,知道西戎人狼子野心,不愿意姑息养奸的……   这其中,更有些看出东宫的倾向,想要投机倒把浑水摸鱼,过来钻营的。   容皓和敖霁,现在天天见不到人,在京中各处王府官宅里穿梭,交际游说,带回来不少消息,太子却不动如山,只在思鸿堂读书。   这天晚上敖霁早早回来,脸色不太好。   “我这边都打听完了,西边和南边的将领都主和,北疆有点意见,也有限,毕竟是燕北王府的地方。”   萧景衍神色淡淡:“燕北王年岁已高,沉稳些也正常。”   “容皓那边也没什么好消息。”敖霁往榻上一倒,冷笑起来:“这群文官,嘴里叫得震天响,对外只说是主战,还说是清流,一个联名奏章都凑不齐,也就骗骗那些年轻书生罢了。”   朝堂上的百官,除了雍丞相这种脸皮厚的油滑老臣外,下了朝,谁敢对外说是主和的,只怕要被清流士子们骂死。一个个写起诗来都是慷慨激昂,恨不能立马上阵杀贼,实则见了皇帝比谁都老实。不然当初中秋宴会上,西戎南大王求亲时,百官也不会鸦雀无声了。   这群人比那些公开主和的老臣更难对付,因为他们公开的立场看起来是无懈可击的,你说主战,他比你叫得还大声,几乎以假乱真。   也只有容皓,顶着东宫伴读的头衔,身份尊贵,手段油滑,一个个上府去交际,喝茶闲谈打太极,才能磨出一点真话来。   容皓到天黑才回来。也气得够呛,一进门先脱了大衣服,摘了冠,往榻上一坐,喝了一杯茶,才叹道:“这些庸官,可真不是好相与的。亏外面主战闹得沸反盈天,其实满朝都姓了‘和’了。”   “他们也有妻子儿女,不愿冒险,也是寻常事。”萧景衍仍然淡定。   言君玉在旁边给他磨墨,正偷听呢,容皓偏要惹他,笑道:“小言倒是胆大了不少,听到这消息,都不怕了。”   “我才不怕。”他小声嘟囔:“这又不是紧要关头。”   容皓听到这话,愣了一下,笑着追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不是紧要关头?”   “你真要听?”   “真要听。”   “那你叫我句哥哥。”   众人都大笑起来,羽燕然笑得几乎跌下榻去,容皓也不恼,击掌道:“小言是真出息了。自己还是个小屁孩呢,就想当哥哥了。”   “那我要问呢?”众人笑声中,萧景衍带着笑问道。   他坐着,言君玉站着,明明是居高临下地看他,言君玉却被他看得脸红起来,低声道;“那我就告诉你。”   “嚯,真有出息!”容皓踹一脚敖霁:“快看,你教出的好儿子。”   “容少爷怕是连明年的俸禄也不想要了。”云岚警告道。   容皓这才会过意来,弯眼一笑,转移话题道:“那我就借殿下的光,听听小言的理由,为什么现在不是紧要关头呢?”   “你们讨论重要消息的时候,都是关在书房里,不让我和羽燕然听的。所以会当着我和羽燕然的面说的,都不是大事。”   他这话一说,别说容皓,连云岚都打量了他一眼。言君玉平时总有点“呆”,其实相比容皓这种聪明外露的,他反而容易吓人一跳,因为常悄悄听了许多话在心里,自己不知道琢磨过多少次了。   言君玉倒不在乎他们的反应,只偷偷看萧景衍,他本来就好强,萧景衍他们议事不带他,他只能偷偷生闷气,下决心要挤进去,当一个合格的太子伴读。   但萧景衍的反应实在让人泄气。   “听说今晚的夜宵不错。”   云岚会过意,笑了起来:“是呀,还有道烤江刀呢,喝粥最好了。”   羽燕然顿时眼睛亮了:“这东西下酒最好了,小言还不留下来吃夜宵。”   等到夜宵送上来,他们进去议事,只留下言君玉和羽燕然在外面,羽燕然倒是开心了,还劝言君玉:“你也来吃啊,等吃胖点,我带你去边疆,骑大马穿重甲,打西戎狼,多好玩啊,老操心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干什么。”   言君玉不理他,只低头喝粥,等云岚一走,忽然站了起来,看了一眼周围。   羽燕然一见他这样子,就猜出来了,他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非但不拦,还怂恿道:“你要干什么,快去,我给你望风。” 第68章 明谋真正难以破解的   言君玉倒也没干什么大坏事,只是偷偷溜到书房后面,去偷听他们说话了。他都来过一次了,熟门熟路,很容易就摸到了书房的窗户下面,把耳朵贴在窗户上,仔细听着。   里面正说话的是容皓。   “……玄同甫也是只老狐狸,嘴里没一句真话,黄柯那边倒可靠些。”   “这些老臣都是这样,还不如往年轻人里寻去,癸酉那一科的进士也都出来了,只是位置不高,笼络了来也没什么用。”敖霁反正总是丧气那一个。   “还是要在老臣里下功夫。”萧景衍裁夺道,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顿了一下,再开口时,竟然带了一丝笑意:“年轻人没经过事,他们的立场容易动摇,不用考虑。”   果然跟自己预料的差不多。言君玉知道,既然有主和的臣子装作主战,那自然也有主战的装作主和。前者不过是为了名声,后者就凶险了,因为圣上是主和的,他们混在主和一派里,就是在防着圣上了。这心思根本不能宣之于口,连提都不能提。   所以萧景衍这次让两个太子伴读亲自出面,访遍高官府邸,摆明了就是在游说拉拢,圣上当然不会高兴。不懂权谋的人,会觉得太子是张扬,是不知天高地厚,为什么不暗访,非要明着来。他们不知道,萧景衍此举,就是为了站出来,以东宫之名,担起这个责任。   这件事越张扬,越能体现东宫的决心,只有东宫在前面扛着,这些老狐狸才可能露出一点狐狸尾巴来。东宫是皇储,真闹大了,不过圣上训斥一顿罢了,他们却是抄家灭族的后果。由不得他们不谨慎。   萧景衍此举,彰显的是他身为东宫的魄力和立场,这些老狐狸心里自会掂量。到了他们这地位,外面那些什么气节血性,都是骗年轻人的东西,不过书生意气罢了。这些老狐狸心里想的,是家族荣耀,是要不要趁现在,在东宫身上赌一把。要是赌赢了,等太子登基,就成了心腹重臣,输了就是万劫不复。   “玄同甫是关外人,是吃过胡人的苦头的。不过当了十来年丞相,他还记不记得这苦楚也难说。”敖霁懒洋洋地道:“但他是叶家门生……”   他的声音渐低下去,言君玉听不清楚,连忙急切把耳朵凑得更近,谁知道踩到一根枯枝,响起咔嚓一声,他心里暗道一声“不好”,刚想逃,只听见里面一声冷笑,似乎是敖霁。   只听得破空声迎面而来,一道劲风,极快,像是□□,直接从书房穿窗而出,竟是朝他射来!言君玉吓得抱头,哪里躲得过,正以为要被射个对穿时,只觉得肩膀上袭来一股大力,整个人被人拎了起来,扔到一边。   言君玉吓得呆了,只看见救自己的人似乎穿了一身黑衣,极瘦小,像个影子,快如鬼魅,一翻身上了屋檐,就不见了。言君玉茫然地往原先自己站着的地方看,原来敖霁掷出的不是□□,而是一支毛笔,言君玉站着的地方原有一棵桂花树,那毛笔直接射进了树干中,入木三分,拔都拔不出来。   他吓呆了,直到窗户被推开,整个人还是怔的。   几个人都翻窗出来,看见他吓得可怜,那边羽燕然也听到动静,连忙跑了过来,云岚也凑过来,一堆人围着他,摸头的摸头,查看身上的查看身上,把他带到思鸿堂里,细细检查了一番,直到太子殿下发话,说:“都下去吧。”   人都散了,言君玉才慢慢缓过来,萧景衍见他这样也心疼,又怕这次心软,以后他更加无法无天了,沉着脸,也不说话,只默默把他揽到怀里,抚着他的背。   “现在知道厉害了?”他虽是教训的语气,声音却极温柔:“我听见你来了,故意装作不知道,你倒胆大,还敢弄出声音来。还好有暗卫在,不然可怎么办呢?”   言君玉虽然胆大,到底是个小少爷,活到十六岁,这也是第一次生死关头走一遭,人都吓傻了,听到这话,更加委屈,又气又急,带着哭腔道:“谁让你不带我进书房。我也是伴读,为什么他们可以进去商议,我虽然没他们聪明,但也可以学啊。”   萧景衍无奈:“我不让你进来,不是嫌你傻。”   “那是为什么?”   “战与和虽未定局,其他的事却要在今晚定下来了。”   “什么事?”言君玉问出口时,已经反应了过来。   定下来的事,是和亲。因为后天就是饯别宴了,总要给西戎人一个交代的。   “不行的!”他急得站了起来,连怕也忘了,偏偏说不出什么慷慨激昂的大道理,只能拉着萧景衍袖子道:“不能和亲,和亲是大屈辱,西戎人会有恃无恐,公主嫁到蛮夷,会很痛苦的……”   其实他说的都是极浅显的道理,更深刻的道理,早在那些读书人上的书和御史的进谏里说得清清楚楚了。但庆德帝一心求和,若是在和亲之事多作纠缠,东宫和皇帝的裂痕,就要不可收拾了。西戎人正是看透这一点,他们这次求亲,与其说是为了娶位公主,与大周缔和。不如说是攻心之计,就是要逼得萧景衍和庆德帝离心。   哪怕只造成一丝裂痕,都比成千上万的金银珠宝来得珍贵。西戎与大周迟早有一战,萧景衍会是个太强的敌人,若是换一位储君,事情就好办多了。就算换不了,能给他继位的路上添点障碍,也是好的。   这计谋如此简单直接,却又难以破解——因为用计的人已经看准了,大周的太子殿下,落地封王,七岁为太子,背负着无数的期望和崇拜长大的萧景衍,绝不会容忍和亲的屈辱,让自己的妹妹成为向蛮夷求和的牺牲品。   而在和亲之上,还有关于战与和的最终较量。大周所有的主战派都知道,西戎和大周迟早有一战,但是西戎人偏偏要摆出求和的姿态,若是主战派不接受,他们就成了挑起战争的恶人。和亲不过是第一步而已,后面还有纳贡、赔款、割地……迟早有一项是能触到他们的底线,但主和派却能欣然接受的。这样,在西戎人入侵之前,大周就已经内斗了起来。就算这内耗不在萧景衍这个太子和庆德帝之间,至少也能让大周的官员们打成一团。   即使是容皓,也不得不承认,西戎的谋主,那个顶着一头金发,让他恨之入骨的赫连,是他见过的,最擅长用明谋的人之一。他地位如此卑贱,然而他的谋划,却是如此正大光明,直指人心。   那个失败的美人计,不过是个小小的消遣,真正难以破解的,是这一步。   而整个天下,能有希望破解这个迷局的人,除了萧景衍,应该也没有其他人了。 第69章 消息是好消息吗   小小插曲之后,书房又关上了门,言君玉这次自己乖乖出来了。容皓进去前还笑他:“这次可不要偷听了。”   言君玉不理他,偷偷看了眼敖霁,发现他看也不看自己,顿时有点伤心。   他不知道,刚才他和太子在里面的时候,外面其实也在说话,容皓还笑敖霁:“你真是不怕死,我功夫这么差,都猜出来是小言了,你还装听不出来,非要吓他?等会殿下饶不了你。”   “现在不吓他一下,以后胡作非为,闯下大祸就晚了。”敖霁只冷冷道。   除了言君玉当时吓傻了没发现,明眼人都看出来了,那笔钉在桂花树上的位置,比言君玉高出一个头不止,太子伴读,又是以武著称,要是连这点准头都没有,也太贻笑大方了。   云岚听了,在旁边笑,道:“真是‘父母之爱子女,必为之计深远’啊。”   言君玉却不知道这个,以为敖霁当时真是把自己当作刺客,下了杀手。现在都发现了,也不安慰自己,不由得有点伤心。闷闷不乐地坐在了榻边,连夜宵也不吃了。   他正伤心,却只听见外面有人叩响了门,这也奇怪,宫里多的是身份尊贵的人,谁来了都能听见通传的,怎么会到了思鸿堂敲门。正想着,云岚带着小宫女过去开门,惊讶地“啊”了一声,竟然跪了下去。   言君玉好奇地跑过去偷偷打量,只见一位身形窈窕的女子走了进来,披着斗篷,裹得严实,身后只跟了个小宫女,她往里面走,正好与言君玉打个照面,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生得极美,眉眼间竟然和太子有几分相似。   “还不快行礼。”云岚道。   言君玉连忙行礼,正不知如何称呼,只听见云岚提醒道:“这是安乐公主殿下。”   言君玉也听小太监说起过,庆德帝有十位皇子,七位公主,最疼爱的就是这位安乐公主了,她幼时养在皇后宫中,和太子极亲厚的。   安乐公主行色匆匆,只往里走,问道:“皇兄呢?”   “殿下正与两位伴读议事,”云岚难得慌乱,跟着她往里走,一面挥手让羽燕然避让,言君玉年纪尚小,还不算失礼,公主万金之躯,与成年伴读接触,是万万不可的。   好在里面已经得到消息,太子亲自迎了出来。安乐公主行了礼,道:“皇兄,请屏退左右。”   “思鸿堂里都是我心腹之人,不必避讳。”   “那好。”安乐公主倒也爽快:“我明日会向父皇自请和亲,事先知会二哥一声。”   一时间,整个思鸿堂静得鸦雀无声,言君玉偷眼看萧景衍,只见他脸上神色不动如山,似乎早已猜到。   “理由?”   “两位姐姐已经出嫁,如意和长安都太小,剩下三位里,我是唯一没有母妃牵挂的。与其让父皇挑选,不如我毛遂自荐。”   “你怎知父皇不会挑选郡王之女。”   “西戎人求的是公主,不是郡主。父皇以郡主代嫁,不说西戎答不答应,先就失了人心。”安乐公主笑道:“二哥,你我素日相知,这时候何必绕圈子。”   “好。”萧景衍也干脆:“西戎蛮夷之邦,不懂人伦,父死子继,兄死弟及。你可知道?”   “蛮夷万邦论我也读过几遍,难道我还等着去享福不成。”安乐公主只是笑:“二哥,你我都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西戎人是奔着东宫来的……”   “东宫自有谋士在,属下虽不才,也不至于让公主来替我们挡刀。”容皓白着脸道。   “反正迟早有一仗要打,晚打不如早打。”羽燕然也嚷道:“公主你还是在宫里好好呆着,我们这些将军没死完,就用不着你们去和亲。”   他这话原是好意,只是听起来带着轻视,安乐公主倒也不恼,只是淡淡道:“我久居深宫,自然不懂政事。只是听说西戎人曾经因为一个小族替他们打造马鞍,交迟了,就灭了那一族。我想,一族人打造马鞍都不够,那西戎该有多少马呢?”   她说的这句话,言君玉当时是在场的,亲耳听见,竟然只想到西戎人跋扈这一层,被她一点醒,才听出这话背后的威胁意味来,不由得如醍醐灌顶一般。再看她时,目光不由得敬重起来。   安乐公主这话不仅点醒言君玉,也让其他人知道了她的见识,不敢随意插话了。   她见气氛肃穆起来,又笑道:“二哥是知道的,我向来有点心比天高,真要把我拘在宫里,等以后招个老实懦弱的驸马,也是折磨。偏偏又身为女子,不能干政,说不定到了蛮夷之邦,还能有点作为呢。原是两全之策,算不得牺牲的……”   她这话就是纯粹给台阶下了,就像西戎人给庆德帝台阶一样,名为和亲,实则是给了庆德帝一个借口,不管赔上多少,都以嫁妆的名义罢了。人性如此,一旦有了借口,自己就能说服自己的。   但眼前这位太子殿下,从来清醒得不像凡人。   “你愿意和亲,是你的事。”他神色平淡:“我不愿意我的妹妹去西戎和亲,是我的事,两者互不相干。就算我大周公主全部自请和亲,东宫自有东宫的决断。”   他这话虽简单,却有千钧气势,更透着一股傲慢。安乐公主怔了怔,反应过来之后,只得无奈地笑了。   “二哥。”她确实是和萧景衍互相了解,也不多说,只仰头看了他一眼,深深道:“千万保重。”   “我知道。”   大约是见气氛沉重,她又笑了起来,真是灿若桃花的一张脸,怪不得庆德帝说她是忘忧花,尤其是唇边笑靥,让人也不由得心情大好。   “一定要教训一下那群西戎人,让他们知道你的厉害。”她语气轻快地笑道。   “这个我也是知道的。”萧景衍也笑了。   “天晚了,我送公主回去吧。”云岚上来,温声劝道。   “那就有劳云岚姐姐了。”   “殿下言重了。”   -   议事一再被打扰,所以结束得就更晚,言君玉一直等到云岚都劝他先去睡觉,至于羽燕然是早就溜了的。他自己也等到犯起困来,趴在桌上打起瞌睡来。   迷迷糊糊听见说话声,还有“嘘”的声音,似乎是太子声音,说“小言睡觉呢。”   似乎有谁摸了一下自己额头,像是敖霁的声音,带着笑说“真是个傻子,吓成那样……”   然后声音都下去了,身上一暖,似乎加了件衣服,言君玉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看见太子就坐在自己对面,安静地写字。他的字迹向来是极好看的,连写字的姿势都好看,清俊贵气,让人移不开眼睛。   但言君玉看见他眼角眉梢的疲惫。   “小言醒了?”他仍然对着言君玉笑:“我带小言去睡觉?”   言君玉呆呆地摇头。   萧景衍笑了,伸出手来,摸了摸言君玉的头。他那像山岚一样的眼睛,似乎能看穿所有人的心。   “小言在等结果吗?”   “对。”   “我也在等一个消息,消息来了,就有结果了。”   “我和你一起等。”言君玉认真地看着他。   “好。”   他笑得这样淡然,仿佛是从云端上俯视下来的人,也很快就要回到云端上去。言君玉心中忽然一阵惶恐,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就已经扑过去,抱住了他。   手臂揽住的腰肢修长而结实,锦缎之下是温热的身体,这实实在在的触感让人安心,连他惊讶的反应也让人觉得真实。言君玉抬起头来,盯着他。   “不准你这样笑。”他以十六岁少年的任性要求道:“也不准你输。”   “好,我不输。”萧景衍笑着回搂住他,像给猫顺毛一样,摸着他的背。言君玉在他怀里蹭了两下,似乎要找个舒服的姿势,直把他蹭得苦笑起来:“小言,我可不是柳下惠。”   言君玉红了脸,刚要说话,只听见外面响起一声夜鸦叫,背上摸着自己的手顿了一下,又继续摸下去了。   果然也不是真的神仙嘛,还是有情绪的。   言君玉在心里偷偷笑了一声,装作不知道,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开始装起睡来。等到萧景衍抱着他回了房间,果然有个小太监进来,似乎递了什么东西给他。   言君玉本来想等他睡着之后才想办法偷看的,没想到那人一走,萧景衍就笑道:“别装睡了,小言。”   言君玉只闭着眼睛不作声,萧景衍又笑:“不是诈你,我知道你装睡。”   言君玉装不下去了,只得不好意思地睁开眼睛,见萧景衍带着笑看着自己,不由得也笑了。   “是什么消息?”他忍不住问道:“是好消息吗?”   萧景衍却仍然云淡风轻,还有闲暇问他:“小言为什么这么想知道结果呢?”   “因为我是大周人。”他红了红脸,还是说出来了:“还因为我喜欢你,我想你开心。”   早在安乐公主来之前,他就想到了,无论和亲的是哪个公主,都是太子的亲妹妹,寻常大周的官员尚且觉得屈辱,那萧景衍身为太子,却不能保住自己的妹妹,这屈辱和痛苦,都是加倍的。   他仰头看着萧景衍,仍然是干净澄澈一双眼,带着少年喜欢一个人时特有的热烈。萧景衍心中忽然意识到,自己错了。   原本怕他沾染权力,怕他学会像容皓那样“权衡”,但事实证明,就算他学会了,这双眼睛,也仍然是一样的干净。   他永远是那个无意间闯入权力场中的孩子,学着讲权谋的时候,就像小孩偷穿大人衣服一样生硬,而在这层外衣下,他仍然是那个在御书房的石榴花下,笑着把怀里的馒头分给别人的小言。   萧景衍低下头来,勾住他的下颌,安静地亲吻了他。少年的吻技如此青涩,总也学不会呼吸,但却能轻易地让人心里烧起一把火来。   “小言想知道,这张纸条上写着什么吗?”他笑着问。   “想……想知道。”言君玉顺不过气来。   他轻轻展开,言君玉认了出来,他上次见到这纸条的时候,萧景衍说是一个坏消息,结果第二天西戎人就求娶公主。这次纸条上不过简简单单四个字,横平竖直,看不出笔迹:“且去填词”。   “什么意思?”言君玉不懂。   “是个典故。宋人记载,柳永落榜后,曾写了一首《鹤冲天》,里面有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后来仁宗皇帝御批进士,看到柳永的名字,问‘此莫非填词之柳三变?’侍从答是,仁宗御批:‘且去填词’。从此柳永无缘仕途,落拓一生。”   即使知道他是在转移话题,这个故事仍然让言君玉震惊了。   “是写‘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那个柳永吗?”他仍然记得容皓上次跟自己说过的那首引得金人侵宋的词。   “是。”   “那他后来呢?怎么样了?”   “贫病而死。”   言君玉的心沉了下来。   “这个不是好消息,对吗?”   “是个很坏的消息。” 第70章 南戏是践别宴的日子   临到饯别宴前一天,气氛越发紧张了。   太子一大早去永乾宫见陛下回话,连伴读也不带,只带了几个随从。言君玉睡过了头,醒来时连人都不见了,问云岚,她反正是天塌下来都能笑得温柔的:“殿下去圣上那请安了,下午就回来了。”   言君玉顿时慌起来,偏偏敖霁还要吓他,也不说话,只站在外厅里穿戴甲胄,连佩剑都是开了刃的,侧脸上神色冷峻如霜,一副要上阵打仗的架势,羽燕然早穿好了,见言君玉吓得可怜,笑着道:“我们去军营里转转,小言去玩玩吗?”   “没有命令,怎么能擅入军营呢?”言君玉虽然慌,还是知道道理的。   “京城卫戍换防,原是圣上去接见的,现在圣上在养病,自然是咱们东宫去。等殿下忙过这一阵,就得正式接见,咱们先去打个招呼。”羽燕然笑得狡黠:“你还不知道这位新到的大将军姓什么吧?”   京城卫戍军一年一换,是怕与朝臣外戚勾结。大周太宗以武功立国,所以对武将防得尤其严格,除去几个封疆的王府外,军队驻地都是常调换的,这也导致了军心涣散,常打败仗。   言君玉满头雾水:“姓什么?”   他正追问,那边敖霁冷哼了一声,羽燕然顿时不说话了。   “这我可不敢说,”他笑嘻嘻道:“你只问敖霁吧。”   等到敖霁走了,言君玉去缠云岚,云岚才告诉他:“是敖霁的父亲,敖大将军。”   “那有什么不能说的?”   “敖霁父子不和,你没见他都穿甲胄去,就是为了不用拜他。”云岚也笑:“要说敖霁这人也真是脾气怪,他是以东宫伴读身份去,谁敢让他跪,真是犟牛一头。”   言君玉问明白了敖霁的事,又担心起太子来,他心实得很,一担心就是认真担心,饭也吃不香了,云岚见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告诉他:“放心,殿下有分寸的。”   言君玉只是不信:“但是圣上和殿下的意见相左,一个想战,一个想和,怎么能说到一起呢。”   “就算说不到一起,殿下也有分寸的,劝不动就不劝了,不会闹得大家难看的。”   她这么一说,言君玉更担心了:“那岂不是要和亲了?”   云岚笑了。   “咱们小言,真是,”她见言君玉皱着眉头认真在担心,一张脸鼓鼓的,实在可爱,要是个小孩子,实在要咬上两口,只能揉揉他头发,说道:“你又要殿下平安,又不想要和亲,哪有这么好的事呢?”   “那想要不和亲的话,除非殿下不得平安?”言君玉抓到了关键所在。   “不然为什么都说西戎人厉害呢。”容皓从外面进来,听到这话,插话道:“殿下要真拼死反对,和亲也是成不了的,但难免伤了父子感情。这计谋狠辣就在这里。”   “那是你的话。”云岚冷笑道:“殿下可从来没说过西戎人厉害。”   -   太子直到晚上回来,神色倒是如常。   “怎么说?”容皓第一个问。   “明日饯别,不谈和亲,改日朝臣再议。”太子淡淡道:“不过礼部已经在暗中相看郡主了。”   不过简单两句话,背后的波澜可以想见。言君玉想起云岚那话,等人散了,悄悄凑到太子身边,低声问道:“你和陛下吵架了吗?”   他这是小孩子话了,当初在永乾宫,庆德帝敲打太子,那样不露痕迹,才是皇家手段。言君玉不懂权谋,所以把分歧想象成“吵架”了。   萧景衍也只是笑:“没吵架,父皇还说我辅政辛苦,赏了好些东西呢。”   “真的?”   “真的,都在云岚那呢。小言要去看看吗?”   哄走了言君玉,那边云岚来了,淡淡道:“听说圣上动怒了?”   “不过是被劝烦了。”萧景衍笑道:“御史上了一堆奏章,还没看完,我又力劝了几句,所以火了,药也不肯喝了。”   云岚只是摇摇头,又下去了。   -   八月二十七日,是践别宴的日子。   庆德帝强撑着病体,也出席了,大周如今是太平盛世,数年没有灾荒,国库富足得很,所以只管金山银海地铺张起来,宴席弄得是鲜花锦簇,烈火烹油,说不尽的热闹奢侈,因为是践别宴,所以各国使节都到齐了,自然是以五胡为首,在庆德帝左手边摆下长席,太子带着百官在右侧作陪,宴席一直从中午进行到了晚上,表演了无数歌舞,总算唱起戏来。   先是宫中的班子,左不过是些老掉牙的戏,歌颂太平之类的,嘈杂不堪,听得人厌烦,好不容易下去了,又上来一个班子,却不见人出来,只听见丝竹之声,清越悠扬,意境悠远,让人顿时就心静了下来。   “这就是这次召进宫的南戏班子之一。”一个年轻的礼部官员凑到容皓旁边解释道:“一共有三个,厉害的还在后头呢。”   他笑容满面,生得俊美,看起来十分年轻,却已经穿着三品的孔雀官服,又和容皓勾肩搭背,看来也是王侯公子一流。   “要不怎么说你们事办得漂亮呢。”容皓也笑着道。   原来这场戏唱的不是别的,正是东周列国的故事,叫做赵氏孤儿,十分曲折离奇,言君玉都看进去了,只听见那礼部官员又道:“这班子最擅长的原不是这个,但是排第二的是唱伍子胥的,正好压轴,最末的又有一段卧薪尝胆,有个美人正好扮西施的……”   言君玉在旁边听着,忍不住问道:“排第二的是郦解元的班子吗?”   那礼部官员原也会钻营,见了他的模样和年纪,就知道是传说中的那位“言小侯爷”了,有意亲昵,所以笑道:“什么郦解元,不过是个江南书生罢了,比他有才的多着呢。远的不说,你们东宫就有人能把他比下去,这位容小爷当年……”   容皓笑着灌他酒:“好汉不提当年勇,小爷用不着你来吹嘘。”   正笑闹间,戏却已经唱完了,戏子一同上来谢恩,宫中向来赏赐丰厚,早有许多小太监用箩装了许多吉祥图案的金银锭子,听见上面一声赏,只管漫洒下去,如同下了一阵暴雨一般,只听得见满台钱响,实在热闹。   说话间第二个班子也上来了,先是扮出战争场面,两队人打来打去,不过是些花架子,只见一队人逃走了,言君玉正思忖这两队人的服装怎么不太像春秋时的服饰,忽然听见一声极苍凉浑厚的声音,似箫非箫,似琴非琴,只觉得心里寒意顿生。   “这是什么?”他忍不住问容皓,惊讶地发现容皓脸色忽然白了下来。   “是胡笳。”   “胡笳十八拍不是这声音呀。”言君玉想起前些天宴席上听过的曲目。   容皓苍白着脸道:“胡笳十八拍是蔡文姬用琴声仿胡笳所作,是琴曲,声音自然不一样了。”   “不是说唱《伍子胥》吗?怎么忽然唱起蔡文姬来了。”言君玉不解。   那边敖霁冷笑道:“要真是蔡文姬倒好了。”   言君玉见他们脸色都变了,也知道事情不对了,再往台上看,原来人物已经上台了,是个极美的女子,只是眉眼间有点熟悉,不是那天郦玉带他看的两个少年中那个阴柔的又是谁。   他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看,只见他扮作女子,妆容明艳,眉目哀愁,身上披着朱红大氅,怀抱琵琶,头上戴着貂鼠卧兔儿,正是他见过的四美屏风上的王昭君的样子。   而那个英气少年,则扮成了青年将军,披坚执锐,后面还跟着一队士兵,原来这一出戏不是什么伍子胥,更不是蔡文姬,而是昭君出塞。   这还罢了,只听得那昭君行至台中,对着百官哀哀唱道:“怀抱琵琶出汉宫,西风飒飒走胡尘。朝中甲士千千万,始信功劳在妇人。”   宴席上一时间静得连针落地都听得见,言君玉只觉得眼前发黑,不敢去看圣上脸色,只敢盯住太子的背,他的脊背漂亮而修长,没有分毫动摇。这一瞬间,似乎周围的天地都在无声崩塌,一片死寂的混乱中,只有这个人是安稳如山的。   正在他以为这已经是最恐怖的时候,只听见那台上的昭君转过身来,又对着庆德帝唱道:“金钗坠地鬓堆云,自别朝阳帝岂闻。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言君玉忍不住瞟了一眼庆德帝,只见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旁边内侍连忙服侍,连声叫:“陛下”,他却只是一摆手,冷声道:“赏!”   金银锭子又扔下来,下雨一般,言君玉知道这只是表面的平静,皇宫里做事是这样的,无论如何,总是表面要体面,就算《伍子胥》变成了《昭君出塞》,也不能让外人看出分毫。胳膊折了,也得往袖子里藏。   言君玉还想再看,袖子却被扯了一下,是容皓。   “走。”   “去哪?”   “还能去哪,抓人哪。郦道永换了皇上点的戏,演了个《昭君出塞》,指桑骂槐,灭九族都是轻的。接待五胡使节是咱们东宫的事,咱们不去抓人,还等着散场了皇上下令吗?”容皓低声教训道。   言君玉一看,那边敖霁和羽燕然早已经带着侍卫出去了,只能匆匆跟上。 第71章 丘壑为什么还要去力劝圣上   宜春宫仍是老样子,那棵梨树上累累的果子落了一地,在黑暗中发出黏腻的果香味,言君玉跟着容皓跟敖霁,两侧侍卫都穿着雁翎服,佩着腰刀,一声也不闻,只听见整齐的脚步声。只看见羽林卫灯笼里的光。   他虽然不读书,也知道那两首诗的意思,是极尖锐极冒犯的质问,比所有的御史奏章都来得锋利刻薄,却也骂得痛快,郦道永写出这样的戏,就是奔着庆德帝来的。   这出戏的后果,也一定很惨烈。   快逃啊!他忍不住在心里催促道,很为这个素未谋面的解元揪心。   尽管他也知道郦道永已经无处可逃,没有通行令牌,出宫都难,况且如今太平盛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能逃到哪去呢?   眼看着已经到了宜春宫的门口,宫门虚掩着,敖霁一个眼神,侍卫直接踹开大门,鱼贯而入。言君玉跟在他后面,也被挟裹着进去了。   许多年后,他仍然记得这一幕。   并不大的宜春宫里,灯火通明,空无一人,所有的门全部洞开着,从庭院一直到正厅,全部亮如白昼。正厅门口,摆着一把椅子,一个穿着白衣的男人,安静地坐在那里。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岁,意外地年轻,言君玉刚刚从宴席上过来,见了满席朱紫锦衣的重臣。然而他穿着一身白色布衣,却比言君玉见过的所有文臣,都更有治国平天下的气势。他身形清瘦,身后也空无一人,但是他往那一坐,便仿佛身后已有千军万马一般,气势惊人。   第一才子郦道永,名不虚传。   “摆什么空城计。”容皓冷笑道:“给我拿下。”   两侧侍卫冲上去,抓住了他,早准备了枷锁脚链,给他套了上去,二十多斤的重枷一上身,他那清瘦脊背也仿佛要折断一般,但郦道永却毫无求饶的意思,只是淡淡道:“《昭君出塞》是我一人所写,也请大人只抓我郦道永一人就是。”   “布衣书生,也想教人断案。把宜春宫所有人全部拿下,有没有同谋,审过之后就知道。”   侍卫冲了进去,原来那些戏班子的人全部都躲在室内,很快就抓出许多人来,有些还是些孩子,穿着单薄的水衣,战战兢兢的,很是可怜。言君玉看见郦玉也在里面,脸色苍白,眼睛却亮得像一团火,紧紧盯住自己,不由得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觉得自己像助纣为虐的恶人。   郦道永被上了枷锁,由两个侍卫提着,看着宜春宫的人全部被抓走,意外地镇定,只是在容皓路过他时,淡淡道:“听闻东宫五年前失了智囊,果然如今行事越发颠倒,黑白不分。”   他这话正戳中容皓死穴,容皓脸色顿时苍白下来,旁边的敖霁冷冷道:“将死之人,也敢议论东宫?写了两句戏文,就以为自己是第一才子了,这天下文章比你好的大有人在。”   郦道永大笑。   “这天下文章与我平齐的,也不过一位罢了。”   他还未笑完,容皓忽然伸出手来,狠狠揪住他的锁链,骂道:“东宫现今辅政,该争的自会争。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千古忠臣,在这玩以死相谏。你死不足惜,要是圣上迁怒东宫,你有一万条命都换不回。”   他说的正是云岚也说过的道理,无论如何,保全太子要紧。言君玉本以为这句话是无可反驳的了,谁知道郦道永竟然笑着道:“东宫尽东宫的本分,我尽我的本分,大家各尽其职罢了。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正是你这互相保全的话,才给了鬼魅藏身的机会。要是满朝文武都恪尽职守,也轮不到我来唱这出《昭君出塞》。”   他一句话用了两句道家的话,前者是庄周,后者是老子,言君玉听不懂典故,却隐约懂得了意思,只觉得豁然开朗。   但容皓可不管这些。   “谁跟你辩论,”他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神色冷漠地道:“带下去,交给诏狱用刑。”   -   言君玉直到回到东宫,郦道永那坐在门口的身影却一直在眼前,挥之不去。   好在大家也都有事要做,连云岚也不见人,所以没人发现他的异常,郦道永这一场戏,唱得石破天惊,整个宫中都沸腾起来,东宫向来是漩涡的中心,等到太子回来,才似乎安定了些。   他仍然穿着衮龙袍,极端正极尊贵,言君玉正坐在榻边发呆,见他进来,看了他一眼,也说不清是什么神情,又好笑又可怜。   “敖霁在诏狱,容皓去了使馆,羽燕然出宫了。云岚姐姐不知道在哪……”他俨然留守一般,跟他交代每个人的去向。   萧景衍伸手抱住了他。   “云岚去了长春宫。”他把下巴搁在言君玉肩膀上,在他耳边补充道:“我回了东宫,来陪小言。”   他的怀抱温暖而可靠,言君玉抓紧了他的肩袖,今晚第一次,感觉心落到了实处。   “郦道永激怒了圣上,你会受到迁怒,对吗?”他轻声问。   萧景衍笑了起来。   “那是容皓危言耸听,骂郦道永是为了让人听见,传给父皇,好撇清关系的。”   不过半个时辰前容皓在宜春宫说的话,他这边已经清楚知道内容,尽管已经知道他有许多消息来源,言君玉还是有点惊讶。   他抬起头来,看着萧景衍,仰视的角度下,他就连微笑也如此不真实。言君玉有点慌张地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脸,萧景衍如何看不出他情绪,侧过脸来,用脸颊贴着他手掌,低下眼睛,带着笑安静地看着他。   “小言现在该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听议事了。”他笑得有点失落:“听了这些事,小言要不认识我了。”   “才不会。”言君玉本能地反驳。   太子殿下是太子殿下,萧橒是萧橒。当时只觉得轻而易举,现在才知道这句话的重量。   眼前的这个人,温柔的是他,高贵的也是他,会安静靠在自己手掌里的是他,会这样隐秘地玩弄权术,把人当做棋子来摆弄的,还是他。   这些都是他,喜欢一个人,就得喜欢全部的他,因为这样才能一直陪着他,一直到所有的危机都化解,自己终于可以不用看着他的背影,而是在任何想拉住他的手的时候,都可以毫无顾忌地牵住他的手。   盘桓在言君玉心中的那个问题,终于有机会问了出来。   “你早就知道郦道永要唱这出戏了,对吗?”   他的眼神这样干净,尽管说的是如此关系重大的消息。萧景衍也只直接答道:“是。”   “那……你喜欢过的那个人,是他吗?”   萧景衍哑然失笑。   “不是啊。”他十分惊讶:“小言怎么会这么想?”   他否定的瞬间,言君玉就红了脸,他自己也知道这问得毫无由来,还一定会被笑又吃醋了,但是那白衣身影一直挥之不去,他实在忍不住。   “是,是容皓说,郦道永的事要问你。还有,他们今天在说东宫的事,而且郦道永他那么厉害,那么……”   他烧红了脸,结巴起来。萧景衍笑着接过话道:“那么死心眼,那么犟,还好没当官,否则一定要为了劝谏撞死在朝堂上。”   “才不是,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了……”   言君玉惊讶于他的年轻,又俊美,活脱脱是传说中会因为太好看,被从状元移到探花的那种人,又有才学,又有骨气,简直是神仙人物,如果要在他知道的人里面找一个太子会喜欢的人的话,也就只有他了。   “好了。”萧景衍笑道:“小言现在要分我一杯了。”   “什么分一杯?”   “分一杯醋啊,小言那不是还有几坛子吗?”   言君玉就知道他要取笑这个,气得瞪了他一眼,转身要走,萧景衍笑着拉住了他,勾住腰拉了回来,抱着他,笑着亲吻起他来。言君玉先还挣扎,后来发现挣扎不过,只得被亲了个七荤八素,气都喘不匀了,萧景衍才放过他,只懒洋洋地抱着他,有一下没一下地亲着他耳朵。   等到晚上睡觉时,他才告诉言君玉事情原委。   “郦道永是己卯年的解元,素有江南第一才子之名,我早知道他,会试的考卷我也看过,是状元之才。但是出榜前,他父亲告了他忤逆,他盛名在身,下面人不敢定夺,案子一直送到御前来。那时候父皇正因为一件事跟我生气,这件事正撞在气头上,迁怒于他不孝,所以御笔亲批,夺了他的功名,永不录用。”萧景衍淡淡道:“我后来才知道,见过他一面。今天被迁怒也算还了他的债了。”   “‘且去填词’那四个字,说得就是他,对不对。”言君玉的眼睛亮了起来。   “是啊。”萧景衍逗他,亲了他一口:“小言真聪明。”   这事简直和柳永的典故有异曲同工之妙,傻子才猜不出来,但是他一亲,言君玉就觉得自己比点了状元还聪明。忍不住又问:“那他父亲为什么告他忤逆呢?”   “小言猜。”   言君玉想了想,还在琢磨,萧景衍笑道:“怎么?宜春宫的事,小言不记得了。”   言君玉原本以为他是说今晚的事,再一思忖,顿时想起了那天在宜春宫和郦玉关于“男子和男子做夫妻”的讨论,顿时脸上发烧,偷看了他一眼,见他笑意盈盈,不由得色厉内荏,恶人先告状道:“你监视我。”   “不过是在宜春宫的眼线看到一个小傻子,所以告诉我罢了。”萧景衍笑。   言君玉心下稍安,心想眼线应该看不到郦玉带自己偷看他师兄的内容,到底是不放心,又瞟了他一眼,正猜测时,之听见他又道:“其实今天台上那王昭君……”   言君玉顿时浑身滚烫,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自己还掩耳盗铃地“啊啊啊”大叫起来,试图把这件事盖过去。   萧景衍知道再说下去他肯定落荒而逃,所以也不挣扎,任由他捂着,只笑着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言君玉只觉得他的笑眼一看,比说出来还让人难以忍耐些,连忙慌不择路地道:“别说这个了,说点别的。”   “说什么?”   “你昨晚就知道郦道永今天要演昭君出塞了,为什么不先把他抓起来呢?”   “传消息的人也只看出一点蛛丝马迹,况且是在极危急的情况下传出来的。所以只点明是郦道永,让我做好准备。况且这事牵扯太大,不能妄动。”   “那你知道郦道永会做这种事,为什么还要去力劝圣上呢?”   “父皇最要面子,我不力劝,如何彰显我不知道这消息?”   言君玉原本只是转移话题,但是越问,越发现这里面大有乾坤,眼前这人虽然笑盈盈,但是心中自有一盘大棋,恐怕这皇宫,乃至天下,都在他的棋盘之上,自己终日担心,其实无论发生什么,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想到这里,言君玉不由得有点气馁。   “容皓说,胸中要有丘壑,才能玩弄权谋。”他戳了戳萧景衍的胸膛:“你心中一定都是丘壑。”   “错了。”   “什么?”   言君玉不解地看着他,而他却笑着亲了下来。   “我心中不止有丘壑,还有小言。” 第72章 凶险所有凶险的故事   容皓回到东宫的时候,已经是夜深了。   胡人虽然不如汉人文雅,也不是傻子,好好的践行宴上,忽然唱起昭君出塞来,早有人看出异样来,至于西戎那个赫连,自然是看出来了,容皓在使馆跟众人作别时,他就在旁边,面具也不戴了,似笑非笑地看着。   容皓回来只觉得身心俱疲,在门口下了马,刚要进去,只见一行人远远地过来了,提的是东宫的灯笼,近了一看,原来是云岚。   他知道云岚是从哪回来,她其实是太子左膀右臂,伴读都是男子,在宫中行走多有不便,她是女官,身份方便,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这宫中暗潮汹涌,别的不说,皇后那里,就是权力中心之一。   他和云岚向来不太对付,正要进去,只听见后面云岚叫他:“是容公子吗,请略站一站。”   随从都机灵,见云岚摆手,都下去了,只剩他们两人站在东宫门口,侍卫都不敢过来。容皓虽然不愿听她刺耳的话,但也知道她不是无事生非的人,所以也就安静站着,等她开口。   云岚却道:“今晚月色却好,容公子陪我赏赏月吧。”   其实二十七哪有什么月亮,不过天边一勾残影,看也看不真切,容皓知道她有话要说,跟着她进了东宫,花园里桂花正开,香味腻死人,倒是满塘荷叶残了大半,意境不错。   云岚走了一段,在柳树下停了下来。   “我幼时最喜欢两句诗,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她看着池中一点月影,笑了起来:“小孩子只喜欢浅近温柔的,现在想想,觉得好笑。”   容皓知道她是读过书的,只是平时不露功底,但是比伴读也不差。他们这几个伴读在明,她在暗,平时偶尔也有合作的时候,也对彼此实力有了解。但一则男女有别,二则她向来深沉,所以表面常戏谑玩笑,实则不曾有过真正交心的时候。   “宜春宫倒是有好梨花。”容皓也淡淡道。   云岚笑了起来。   她忽然抬起头来,看向容皓,因为要见皇后,她今日是带了妆的,穿了一身秋香色的宫装,梳的远山髻,真是如同堆云一般,偏偏人生得极温婉袅娜,整个人弱不胜衣,眉目如同秋水一般,容皓也怔了怔。   但她说的话却让人旖念尽消。   “容皓,你很舍不得郦道永吧?”   容皓心神一凛,所以越要从容,笑道:“这又从何说起?我今日才第二次见他。”   “但凡文章做得好的人,总是惺惺相惜的。古时高山流水,也不用见第二面。你看过他的文章,难免惜才。”云岚淡淡道:“若他见过你的诗词,也要敬服的。这又没什么……他死的时候,你送送他就行了。”   容皓背后寒意顿生,他知道诏狱的手段,郦道永这样进去,少不了折磨。但面上仍笑道:“不是才送进去,这就打死了?”   云岚也不知道看没看出他的情绪,面上仍是淡淡的,道:“打死倒不至于,皇上不发话,谁敢动他,不过是折磨一顿罢了,先杀杀他的锐气,看是看不出有伤的,不过是那些手段罢了。话说回来,他总归是死路一条,不过是凭皇上发落罢了。”   容皓听得遍体生寒,到底是王侯脾气,忍不住笑道:“他的方法虽直,到底是为了不要和亲,算是给我们帮了忙,你何必这样奚落他。”   云岚抬眼看了他一眼,笑了。   “我有时,真不知道如何说你才好……”她叹了口气,道:“你我都知道,他这举动,除了激怒那一位外,别无作用。那一位的脾气,你不清楚?”   她但凡私下提起庆德帝,总是不肯规规矩矩叫圣上,容皓一直不知道原因。好在东宫是一个眼线没有的,连庆德帝的耳目都进不来,所以没人听见。   “察言观色,我不如你。”容皓忍不住道:“都说你学的是儒,我竟不知道儒学还有逢迎上意这一门学问。你既这么努力揣度圣上的脾气,如何又不肯恭恭敬敬叫一声圣上呢?”   他这话说出,就做好了云岚生气的准备,谁知道云岚并未发怒,只是顿了顿,忽然笑了起来。   她生得极美,这笑按理说也是应该让人倾心的,但容皓只觉得这一笑极其悲凉,如同繁花落尽,只剩一片雪原。   “都说容公子博古通今,消息灵通。那容公子知不知道,二十年前,也有一个像郦道永这样的千古忠臣。好好的巡抚不当,为了黄河决口一事,上了一道奏章,痛陈圣上数年来为了平衡朝中派系,工部用的江南派系,当地官员却用山西派系,所以官员互相推诿,害了沿岸数百万百姓。你说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聪明人,只凭只字片语,就猜出圣上的权衡之术,真是状元之才,除了他,这天下人,谁能直戳圣上的软肋?”   容皓脸色苍白,他年纪轻,但也隐约想起当年有一道这样石破天惊的疏,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圣上自然是宽宏大量地原谅他了,这道疏还被传到外面,也是士林称颂,捧得他比天还高。圣上也换了治河的方案,皆大欢喜。”云岚漫不经心地玩着手上柳条:“这人也有意思,虽是世代簪缨,却安守清贫,又不与人结交,所以没什么把柄可抓。等了七八年,终于有一日,这人的一位最看重的弟子早逝了,留下孤儿寡母,无米下锅。所以他在一个雨夜,送了一千两银子过去。你也知道,一个翰林院院士,一个月也不过三十来两银子,他哪来的这么多钱。于是追查下去,原来是他变卖了太宗皇帝御赐的一套书,对外还说是烧毁了,这还了得,立马就有御史参他。圣上宽宏大量饶了他,只发配云南,去当了个小官,偏偏那年宫里要建大殿,要木头,这人不肯累死砍树的民夫,少交了三百根还是两百根,数罪并罚,干脆家都抄了,大儿子发配边疆,不两年就累死了,妻女全部入教坊司为伎,连襁褓中的也不例外。”   她语气平淡,如流水账一般,容皓听来,却句句惊心。   云岚抬眼,见他吓得这样,笑了起来。   “你可知道这人的下场如何?”   “如何。”容皓听见自己声音像要发抖。   “他被关进诏狱中,不知为何,明明都抄了家,偏偏案子却一拖再拖,足拖了两年,他的腿,进诏狱那天就打断了,狱中又没药,又脏污,所以腿上的肉都烂了,听狱卒说,一碰就一片片地掉下来。就这样,他还在狱中写洗冤状呢,咬破指头写得满墙都是血,我也看过,真是字字珠玑,锦绣文章……”   她的声音平静,眼中却有晶莹的眼泪,蓄满了,滑落下来。容皓素日是以风流公子自居,女子的眼泪,也不知道见了多少,这一刻却不知如何才好,又是惊惧,又是怜惜,待要安慰她,却见她伸出手来,极平静地抹去了这眼泪,竟然强笑了出来。   “容皓,你见过抄家没?”她问。   容皓摇头。   “我见过。”她眼神似乎在看飘动的柳枝,又似乎在看极远的地方:“但凡值得一抄的家,都是有点家底的。不是书香门第,就是世代簪缨,越是身份清贵,抄起来时候越精彩,所以寻常抄家都不能叫抄家,非得是极高贵的门第才行。管你什么王侯公子,管你什么蕙质兰心夫人小姐,男者为奴,女者为娼,编入教坊司,所有的优雅体面,全部被践踏到泥里,不值一提。见过了六十一卷昭明文选付之一炬,我包管你不会再和我谈儒。”   容皓隐约猜到,只是不敢接话。   云岚看了他一眼,笑了。   “是了,你是宁西王的小世子,是见过皇帝的慈爱的。容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她凑近来,真像是要说一个秘密般,低声笑道:   “上次小言和我说话的时候,我差点脱口而出了。我想说,小言啊,你担心殿下是对的。因为龙椅上坐着的那个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凶残暴戾,刻薄寡恩,喜怒无常。他不是生来就这样的,是这张椅子的错,这张椅子上长满了荆棘,这荆棘捆住了他,长进他的肉里,让他日夜寝食难安,非要撕碎几个人才甘心。人在疯狂的时候,哪怕是亲儿子都会吞下去的。”   都说郦道永放肆,她这话可比郦道永的要放肆千万倍,饶是容皓这向来放荡的性格,也被惊得怔在了原地。   她却只是笑。   “容皓,我平时对你很坏吧?”   “不过上次凶了点,平日是极和善的。”   “你知道我上次为何凶你吗?”云岚看他:“我见不得你这种人,要说聪明,你是绝顶的聪明,但你压根不把这权力的斗争当回事,你奢谈权谋,却对权力无一丝敬畏。敖霁见识过权力的可怕,所以他做得很好,你真该去见一见抄家。”   容皓总算明白她今日为何要与自己谈这一遭,为此不惜剖开她自己的旧伤疤。心中感激,不由得敛神静气,对着她揖了一揖,道:“实在多谢,我明白了。”   云岚却并没有多欣慰。   “你真明白了?”   “真明白了。”   “那郦道永的事,怎么说?”   容皓略一思索,脸色顿时苍白。   圣上的心性凉薄,他并不是第一天知道,只是以前只把这当做权谋游戏,今天云岚非要撕开这皇宫里华丽的面具,把下面血淋淋的一面给他来看。圣上盛年时也是平衡过朝中派系之争的,所以对于文臣下手极狠,如果按云岚那故事,圣上对戳中自己软肋的臣子如此狠辣,那东宫现在抓了郦道永,要折磨到什么程度,才能让圣上满意。   他刚听云岚说时,只觉得心中极寒,现在寒到一个程度,反而不觉得了,像是尘埃落定了,竟然也笑了起来。   “都说强盗入伙,要投一个投名状,”他看着云岚道:“看来你今日,也是要我投这个投名状了。”   “你比我聪明十倍,只是囿于心性,所以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只要你狠得下心,这天下没有你破不了的局。”   她从未如此夸赞他,按理说,容皓应该高兴的,但他只觉得心中都是灰的,他从小锦绣堆中长成,又聪明,又尊贵,车马轻裘,诗词风流,只觉得这世上还有说不尽的繁华等着他去赏玩,去吟咏,然而今晚被她点破关隘,只觉得世界都灰了一层。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言君玉来,心念一动,竟然莫名其妙地说了句:“要是小言在这,肯定要听不懂的。”   云岚也笑了。   显然她也想起言君玉那平时贪吃傻乐的样子来,所以笑意到了眼底。   “小言听得懂,”她纠正他:“他只是不肯信,更不肯照着做。”   容皓不是没有过疑惑,为什么思鸿堂那一位,偏偏挑中了言君玉,不算极漂亮,也不算极聪明,虽然招人喜爱,也不是会体贴邀宠的那种。这一刻却忽然明白了,他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那些贪吃傻乐,玩闹耍赖,乃至于发怒炸毛,都像是实实在在地刻在他身上的,谁也磨灭不了。就算被云岚这段话冲刷过一遍,世界都灰下来的时候,他会是那唯一的亮色。   自己不过被一夕点破,就灰心至此。那思鸿堂那位,生在这权力场,长在这权力场,一落地就在权力的漩涡中心的人,他的世界,又是如何呢?   也许是容皓脸上表情太疑惑,云岚忍不住问道:“那郦道永的事……”   “我有分寸。”容皓见她不信,淡淡道:“今晚我听郦道永的班子,什么都好,就是琴上差了点。”   云岚神色一凛,回过神来,竟然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该恐惧。   这世上人有百种,能沉下心读书读到这种程度的,就已经把权力看淡了。而醉心权力的那些人,也读不出在东宫都以文见长的名声了。两者兼有的,都跟思鸿堂中那一位一样,是奕天下如棋的人。   这是她亲手补上的遗憾,也是她亲手放出的怪物。   但她是当惯了左膀右臂的,常年伴君如伴虎,也不多说,只轻声道:“夜深了,容公子回去吧。”   “好。”   -   他们在园中谈话的时候,言君玉正躺在思鸿堂内室里,睡得四仰八叉,只差把腿放到太子身上去。   他并没有听见这段对话。   他也不会知道,其实他身边那位,从未骗过他,正如他把庆德帝处置那些直谏文臣的狠辣手段称为“最要面子”一样,所有凶险的故事,其实都已经在他那些带着笑意的话里了。 第73章 梅花他知道那是什么   言君玉一觉起来,又操心起郦道永的事来。   他还不知道郦道永早被人判定了死路一条,还以为能像魏征谏唐太宗一样,成就一段佳话,所以整天围着太子打转,想看出点端倪来。   萧景衍如何看不出他心里所想,只是不说,故意逗他,又是磨墨,又是洗笔,把他支使得团团转。等玩够了,忽然勾住他的腰,把他揽到怀里,亲了起来。言君玉亲了一会儿,不乐意了,跑到一边,指着他道:“你不干正事。”   “什么正事?”萧景衍笑着装傻。   “伴读是要陪太子读书的,不是陪太子玩的。”言君玉振振有词。   “那小言陪我读书吧。”萧景衍见他真就认真找起书来,想逗他一句“红袖添香夜读书”,又想起他脸皮最薄,还是算了。   言君玉倒很把伴读的差事当回事,安静在旁边练了一会字,想起上次郦道永反驳容皓时说的那几句话,不知道是哪里的,想找出书来查一查,就跑到书架边翻起书来。   翻了几本,都没找到,他索性翻到最里层的书,都是些许久没动过的,竟然还有一叠文章,看字迹都是太子以前做过的功课。他如获至宝,又怕萧景衍见了得意,连忙用书夹着,躲到一边看起来。这大约是萧景衍十六七岁时做的文章了,文理已经非常深奥了,比上次秋试的文章还要复杂些,虽然字是极漂亮的,还是看得他头昏脑涨,正挠头呢,只见一张张澄心纸里忽然露出一张洒金笺来,上面只写了一句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言君玉原以为萧景衍的字已经是世上最漂亮的了,没有想到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字,说不出的清癯秀丽,如同疏竹一般,枝叶间洒下淡淡的影子来,比萧景衍更多了一份林下风气。洒金笺这样华丽,被他一写,却一点富贵俗气都没了。   他往下看,只见角落里画了一枝梅花,枝干疏离,用的是墨,花却用的不知道是什么颜料,像磨碎的银粉,白得如同月光开在了枝头一般。   他看了半天,忽然想起手心有汗,连忙在衣襟上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把这张洒金笺在桌上放稳。这薄薄一张笺这样漂亮,越发衬得旁边字帖上他自己写的字如同墨乌龟一般。   那边萧景衍看了一会儿书,抬起眼来,看见他在发呆,笑了:“小言有什么看不懂的吗?”   言君玉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拿起那张洒金笺,像献宝一样给他看:“这是你的吗?”   “什么好东西?”萧景衍见他这样宝贝,不由得笑了。等到接过来,只扫了一眼,不由得就怔了一怔。   他从来从容,眼中笑意盈盈,眼神更是山岚一般,这一瞬间却仿佛天都阴了下来,言君玉都察觉到了,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言君玉忍不住问。   “不是我的。”他淡淡道:“是别人写的东西,不知道怎么混进来了,扔了吧。”   他重又低下头去看书,言君玉不知道为什么,本能地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捏着那张笺站了一会儿,到底舍不得扔,偷偷看了他一眼,见他没看自己,就把笺夹在自己的字帖里了。   思鸿堂里安静了下来,过了许久,直到敖霁回来,才打破这寂静。   他带着郦道永进了诏狱,一直待在那里,直到第二天黄昏才回来,郦道永闯下这等弥天大祸,谁都不敢动他,不过按例打了一顿罢了。庆德帝都过了一天一夜也没有旨意下来,说明短时间内不会发落了,所以他暂时回来,留下其他人在诏狱看着。   他仍穿着昨晚席上的盛服,华贵的朱红锦衣,系着躞蹀带,挂着剑,越发显得身形高挑修长,整个人鹤势螂形,英气无比。云岚却不买账,进来看了一眼,皱起眉头:“脏死了,从诏狱回来,也不换身衣服,就来见殿下。”   敖霁只大刀阔马往榻上一坐,道:“谁让‘岚姐姐’偏心,只给小言做衣服,咱们哪有新衣服穿。”   言君玉很没出息,被他取笑,还道:“那我衣服给你穿啊。”   “傻子。”敖霁笑着揉他头发:“谁要穿你的衣服,你个小矮子。”   他的手向来宽大,是极温暖的,然而言君玉却敏锐地闻到了一丝血腥。   云岚却不理会,只走到萧景衍面前,低声叫了声“殿下”,不知说了什么,萧景衍皱了皱眉头,道:“知道了。”   “怎么,新衣服没有我的份,现在连事也不让我听了。”敖霁看着云岚道:“只有容皓是谋士,我就是武夫不成。”   他和东宫侍卫长聂彪向来交好,昨晚云岚和容皓那一场交谈,瞒得了外人,瞒不了东宫的内部的人,云岚知道他消息灵通,但没想到一回来就知道,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不过是几个消息罢了。”云岚索性说了:“一个是圣上看了礼部赏赐各国使节的单子,加了一项银霜茶,一个是御史那边的消息,已经有人上书,弹劾负责戏班子的礼部侍郎齐晔,要追查郦道永幕后主使。”   前者言君玉听不懂,后者却很清楚,顿时担忧起来,眼睛也瞪得滚圆的,云岚看得笑起来,骂敖霁:“好了,现在小言晚饭又吃不下了,你真以为我低声是怕你听见呢。”   言君玉怕他们又把自己支开再议事,连忙问道:“什么是银霜茶。”   “一种贡茶而已,没什么味道。”敖霁神色也凝重:“但银霜茶要等十二月才有进贡,圣上这是要留西戎人在京中过冬了。”   “看来是要选出和亲的郡主,再送他们走了。礼部那群人向来会逢迎上意,看见这道旨意,一定留住他们。咱们要插手吗?”   萧景衍低头看书,头也不抬:“不用。”   “看来和亲是拦不住的了。”敖霁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冷笑道。   “未必。”云岚淡淡道。   “赌个什么?”敖霁问她。   两人正争执,只听见外面宫女声音,是容皓回来了,他比敖霁还狼狈些,大概也是一夜没睡,脸色苍白,眼睛里却很亮,也不打招呼,只径直给太子殿下行了一礼。   萧景衍毫不意外:“要什么?”   “一个说得上话的暗线,要在西戎人内部的,最好是谋士。”容皓只略一迟疑:“用过就废了。”   萧景衍抬起眼来,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衡量他的可靠性,又似乎早已有了决断。   “好。”   “容老五这次要玩个大的了。可别又玩脱了,殿下在西戎总共就两个人,浪费不起,你别又自搬石头自砸脚。”敖霁笑他。   “你管好郦道永的事,我这用不着你操心。”容皓扔下一句话,又匆匆走了。   言君玉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在晚膳时悄悄问萧景衍:“你比容皓厉害,为什么不自己想计谋呢,让容皓去做就行了啊。要锻炼他也别是现在啊,这么重要的时候。”   “不重要的时候用他,算什么锻炼呢?”萧景衍笑:“我还要省下时间做别的事呢。”   “什么事?”   “陪小言玩啊。”   他仍然是像以前一样爱逗言君玉,但言君玉总觉得他不太开心。   言君玉和他闹了一阵,晚上乖乖睡了,本来睡得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清醒起来,习惯性地往旁边靠,却不见了萧景衍。   他顿时醒了过来。   太子殿下不在内室,甚至也不在思鸿堂,言君玉问宫女,宫女只说不知道,倒是问出时辰来,原来已经是四更了。言君玉披了件衣服,也溜到外面,找了一会儿,在花园里看见了他。   他身边没有一个人服侍,这是从来没有的事,花园里的亭台上有长明灯,萧景衍只穿了身素色常服,安静站在夜色里。   言君玉知道人为什么会深夜跑出来,他曾经跑过,是为了萧景衍,但是自己就在他身边,为什么他还会跑出来呢。   要是以前,他一定就跑过去了,但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有点胆怯。他从来胆大,哪怕当初七皇子和那些伴读一起笑他穷,他都没有自卑过。后来到了东宫,虽然许多东西不认识,也没有放在心上。唯独这次,他忽然怕起来。   夜风很凉,吹得人遍体生寒,他茫然地抠着窗棂,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想家了。   一个身影出现在了萧景衍身后,就像那次在敖霁手下救下他的暗卫一样,这个人也像是从阴影里走出来的,言君玉已经不会被吓到了,看见那人行了礼,然后似乎说了句什么。萧景衍点点头,他又消失了。   然后萧景衍就往回走了,言君玉连忙躲到窗后,怕他看见。   他的心忽然就落回了胸腔里,像是重新跳动了起来。他有点想嘲笑自己,又有点脸红。   原来是为了等消息啊,一定是关于容皓正在做的事,看来也没那么气定神闲嘛。   言君玉在心里笑着,又偷偷探出头去。他已经走到廊下,言君玉做好准备,想要吓他一跳。却看见他忽然停了下来。   他停在一棵树下,安静地站了一下,忽然伸出手来,从树上折了一根枝条下来,平静地看了看。然而这树枝很平常,满是绿叶,也没有花。   言君玉爬过东宫所有的树,他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一株白梅花。 第74章 草原命运真是玄妙无常   秋日的草原,水草正是肥美的时候,附近大小部落的人都在收割干草,要赶在大雪前把牛羊赶到过冬的山谷里,争夺草场的事时有发生,都是些小规模的冲突,这一片并不是最肥沃的草原,沿着呼延河往东走五十里,那一片河谷平原,才是白羯人歌里唱的“太阳永不会落下的草场”。   这附近只有几个小部落,以赤羯的部落最大,这个赤羯部落是上一任首领的小儿子莫罕的,老首领死去后,莫罕被兄长驱逐到这里,莫罕脾气古怪阴沉,对周边的小部落很暴虐,所以他来了之后,许多能走的部落都迁走了,留下的只有一些弱小的部落,和一支希罗人的流浪部落。   希罗人在草原上是被人鄙夷的,他们既没有放牧牛羊的技能,也不像其他部落那样能征善战,唯一出色的,是他们的金发和修长的身形,还有能歌善舞的天赋,据说希罗人唱起歌来连草原上的黑莺也会羞惭。在牛羊肥美的好年头,各部落举行宴会,也常有希罗人来参加,带来一些奇怪的东西来交换,比如花纹复杂的地毯、精巧的玩具之类。每次宴会结束,都有许多女孩子跟着英俊的希罗歌手离开,部落便骑着马去抓回来,久而久之,希罗人在草原上就变得不受欢迎了。   有些大部落更是会劫掠希罗人,把他们抓去当奴隶,希罗女奴的美貌向来闻名,少女纤细漂亮得如同歌谣中的天女一般,但这份闻名给他们带来的是耻辱——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的部落,在草原上是人人都鄙夷的。   这一支希罗部落是最近才流浪到这里的,不过才几百人,他们穿着一如传说中的破烂,没有马匹和牛羊,春天的时候,有人看见他们在河滩上,似乎在采摘什么草,他们用一种颜色暗沉的罐子煮那些采来的草,就这样撑到了秋天。   “等到大雪下来,这些希罗人都会被冻死的。”周围部落的人都这样想着。   然而希罗人似乎并不担心冬天,他们仍然在河滩上游荡着,有人听见他们在河滩上唱歌,声音很低,一对对互相依偎着,他们的金发在阳光下闪着光。他们收集芦苇,把草的纤维劈开,编织成粗糙的布料,他们纤细的手指像雪一样白,编织出的布料竟然还有着花纹,实在有点滑稽。   许多部落的人都暗自怀疑,那种有着花纹的布料和芦苇,到底能不能帮他们渡过草原上大雪封山的冬天。   所有人都不知道答案。   那只是一个寻常的下午,河边的部落和往常一样,都在收割干草,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就是乌鸦。   乌鸦从早上就开始陆陆续续飞了过来,谁也不知道草原上竟然会有这么多乌鸦,这似乎是个预兆,但是谁也没放在心里。   西戎人是从东边过来的。   最开始看见的是尘土,然后聚成了烟,从地平线上滚滚而来。然后看见他们的马如同黑压压的乌云,缀着宝石的弯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如同铺天盖地的狼群,风驰电掣,如同奔雷一般,转瞬间已经到了眼前。   没有部落来得及反应,西戎人如同狼入羊群,弯刀所过之处,鲜血喷涌而出,枯黄的草原染成血色,只听见哀嚎惨叫之声。莫罕部落的勇士刚刚上马,还没来得及拉开阵线,被西戎人一轮冲刺过后,就只剩下一堆没人的空马鞍了。莫罕想逃,被西戎勇士一刀斩成两段,部落的长老跪在地上哀求饶恕,希望知道缘故。   “莫罕惹怒了我们大王,杀掉他部落所有比马腹高的男子。”西戎人的语言生硬而冰冷:“一个不留。”   数千人的赤羯部落,眨眼间就被杀得血流成河,奔逃呼喊,妇女儿童痛哭哀嚎,周边的小部落纷纷逃命,西戎的弯刀却不认人,刀光落处,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希罗人的部落在最后,背后就是呼延河水,几百人被逼到河边。   “希罗人?”西戎的小首领一眼就认了出来,脸上的神色十分残忍:“杀光男人和孩子,带走女人。”   温顺的希罗人在弯刀下如同绵羊,草编织成的布料连羊皮都不如,更别说抵挡刀刃,很快就被杀光了男子,连小孩也被被砍倒,有些孩子被从母亲的怀抱中抢夺出来摔死,顿时哭声遍地。一片混乱中,西戎首领从巨石后拖出一个蜷缩在那的希罗女子,她怀里抱着个六七岁的孩子,她的金发十分灿烂,挣扎间散落下来,一直垂落到脚踝,首领揪住她的头发,抢夺她怀里的孩子。   她的脖颈上有着一圈陈旧的伤疤,似乎是锁奴隶的铁项圈留下的,眼睛是碧绿色,如同秋后的湖水。   母亲的本能让她奋力挣扎,眼看着就要被夺走孩子,她终于嚷出了声。原来她的嗓子已经哑了,即使竭力呼喊,也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首领抢过孩子,刚想摔死,她就扑了上来,抓住那孩子,发出焦急而凄惨的嘶叫声。   她撕开了那孩子的衣服,那孩子有着和她一样的金发,和雪一样的肌肤,在他的脖颈上,用细细的金链穿着一颗牙齿,那是一颗狼的犬牙,狰狞而锋利,足有两寸多长。   西戎人的孩子有佩戴狼牙的习惯。但谁也没有猎过那么大的一头狼。   但在传说中,是有那么一头巨狼的,被西戎人的祖辈猎杀,狼牙一直传了下来,直到这一代的首领察云朔,才丢失了其中一颗。   女人看见西戎人的神情,知道他们认出了这颗狼牙,脸上露出了笑容。那瞬间,西戎的小首领是意识到了的,但他还来不及伸手,就看见那希罗女人深深地看了自己的孩子一眼,然后纵身跳下了呼延河。   她的金发在奔腾的河水中闪烁了一下,就被卷入了水底。而那个戴着狼牙的、一直安静得让人害怕的孩子,眼睁睁看着母亲消失在河里,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   这个冬天,蒙苍满了五岁了。   他自幼比兄弟都健壮,虎头虎脑的,爱吃肉,会走路的时候就会摔跤了,力气大得很,又聪明,他兄弟虽然多,但他母亲是正妃,是天山上部族的首领之女,身份最高,所以察云朔最喜欢他。他的哥哥们都怕父亲,他不怕,一听说察云朔回来了,就跑到了主帐里。   “父亲。”   “又长高了。”察云朔伸手想抱他,被他双手抱住了手臂,用摔跤的姿势教起劲来,憋得脸通红,到底拗不过,察云朔稍一用力,他就跌坐在地毯上,穿着厚厚的皮毛,笨拙地想爬起来。   察云朔哈哈大笑,他身形魁梧,不过三十来岁,面容雄伟英俊,十分霸气。他拿出给蒙苍带回来的弓箭,看着他摆弄。   “上次答应你的给你了。”他问蒙苍:“这次想要什么?”   蒙苍抬起头来看他,知道他过不久又要出门了,真就歪头想起来。   “我要个奴隶。”   “奴隶?”察云朔惊讶:“奴隶不是到处都是吗,你要多少。”   “我要父亲帐篷外面那一个。”   蒙苍很有信心地看着他,他知道父亲从来不会拒绝自己的要求。   但这次他失算了。   “帐篷外面的那个不行,这次我给你带几百个奴隶回来,让你随便挑。”   蒙苍气愤地跑出了帐篷,他虽然还不高,却很结实,也不等随从,自己掀起沉重的毡帘,冲了出来。他一出帐篷,就看见了那个奴隶。那是个比他大不了两岁的男孩,穿着薄薄的衣服,被绑在柱子上,整个人都被埋在了大雪里,只露出一点身体,他的头发是非常灿烂的金色,在雪地里尤其显眼。   蒙苍走到他旁边,发现他比来的时候还要昏沉了,身上滚烫,嘴唇干裂,嘴里似乎在念着什么,他好奇地把耳朵凑近,听见他喃喃道:“我是希罗人,我不做西戎人。”   真是个傻子,蒙苍心想,希罗人有什么好的呢,都是奴隶,我们西戎人才是英雄。   -   又是一年秋日。   草原上的屠杀大都发生在秋天,牛羊肥美,负重也多,杀起来方便。西戎人刀强马快,一天时间就能洗劫数百里内的部落,威慑整片草原。不然当年莫罕部落被屠杀的事也不会至今仍在草原上流传。   这次遭殃的是白羯人,迟交了马鞍,引得察云朔大怒,自从前年在千叶城受了箭伤后,他的身体大不如前,所以更加急切,手段也更铁血了些,几乎像个暴君。白羯正好撞在了刀刃上,于是下了和十几年前一样的命令,杀光成年的男丁。   白羯人也不软弱,死到临头反抗起来,在呼延河谷设下埋伏,拦了路,逼西戎人下马,出其不意,竟然险些打赢了。西戎人这次的队伍是由察云朔最宠爱的蒙苍王子带领的,蒙苍身陷险境,险些重伤,大怒之下,屠杀一直蔓延到了附近的部族,怪罪他们不提早告发。   附近都是些小部落,常年放牧,吓得四处奔逃。其中有个极小的希罗人部落,里面都是金发的希罗人,温顺如绵羊,又都生得漂亮,连杀人不眨眼的西戎勇士们,杀起来都有点手软。一位西戎勇士找到一个草堆,发现一对母子躲藏在其中,孩子不过六七岁,是个男孩子,蜷缩在母亲怀里,瑟瑟发抖,一双碧绿眼睛,十分可怜。   西戎勇士也不过十八九岁,见那母亲泪流满面,眼中满是哀求,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刀。刚想让他们躲好,只听见身后有人笑道:“原来这里还有。”   说笑的是西戎南大王呼里舍的儿子哥颜,他身边几个都是西戎的贵族少年,都是杀戮惯了的,见母子两人难分难舍,又生得漂亮,都大笑着跳下马来拉扯,也不用力,只跟一群猫玩弄老鼠一般。偏偏那希罗女人挣扎不开,情急之下,狠狠咬在哥颜的手腕上。   哥颜登时大怒,一脚踹翻那女人,从她怀里揪出她儿子,刚要折磨,只听见耳边利刃声响,顿时脸上一暖,是温热的鲜血喷了满脸。   一柄极锋利的弯刀,从他身侧穿过,一刀将那母子二人的胸膛全部洞穿。那希罗女人脸上神色仍是恐惧,但瞪得滚圆的眼睛内却满是震惊。或许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死亡,又或许,是因为杀她的人,有着一头和她一样的,太阳般耀眼的金发。   金发的主人神色淡漠地抽出刀来,策马而去,追逐着其他在草原上奔逃的希罗人,手起刀落,所过之处,一片血红。   绝望的希罗人大声呼喊着,哭泣着,死前呢喃的希罗语,和他童年记忆中母亲哼着的歌,一模一样。   -   赫连惊醒了过来。   许多年来,他总是做同一个梦,梦见呼延河,梦里草原的天色一澄如洗,鲜血洒在枯黄的草叶上,有着温热的腥气。   屋内的酒宴仍然热闹,他听见蒙苍大声的说笑,整坛的酒倾倒在碗里,发出清冽的水流声,清冽这个词,也是他从汉人的书里看到的。西戎人不爱看书,尤其看不起汉人的书,察云朔常说,汉人就是看的书太多了,所以打不过西戎人。   他离了席,走到外面花厅里来,使馆的花园里种了许多花木,他正想看看是什么花开得这么香,只听见身后脚步响,有人跟着他走了出来。   他懒洋洋地靠在廊柱上,看着容皓朝自己走来。所有的汉人中,这是读书读得最多的一个,也是最有趣的一个。看得出这些天他吃了不少苦头,整整瘦了一圈,连眼睛也微微陷了下去,是日夜在冥思苦想的缘故。赫连忽然有点想笑。   他不是爱笑的人,不知道为什么,见了这个“容大人”就变得意外地轻佻而刁钻,嘲笑失败的猎物不是什么好习惯,许多强者都输在这上面,他见过狼被垂死挣扎的胡羊顶伤,但只是忍不住。   “容大人。”他笑着道。   容皓显然也知道他这笑的意味,只是站住了,戒备地看着他。他本来生得清俊美貌,敖霁适合锦衣烈马,他却很适合这种文士儒衫,越发显得清瘦风流,腰只剩下细细的一把,连挂着的麒麟玉佩都显得太重了。   “容大人,”他又叫了一遍容皓:“你去过呼延河没有?”   自然是没去过的,他看着眼前的清瘦青年,轻易就可以临摹出他的一生来,锦绣丛中的富贵公子,满腹诗书,风花雪月,仁义道德,他什么也听不懂。   但赫连忽然想跟他说起呼延河,说起草原上的大雪,那个他差点冻死的雪天,说起希罗少女的金发和纤细的身体,西戎的弯刀刺穿这样的身体就像刺穿一张薄薄的丝绸那么容易。察云朔就在他面前杀掉她们,像杀掉一群羊。他记得那温热的鲜血把积雪融出一片凹陷。自己拼命挣扎,几乎把绳子都挣断,那些熟悉的面孔还是在他面前倒了下去,碧绿眼睛里的光芒渐渐黯淡,他终于大喊起来,他求饶道:“我不做希罗人了,我愿意做西戎人……”   绳子勒进他的肉里,他挣扎得那样用力。直到察云朔斩断绳索,把刀递到他手里。   他说:“做西戎人,是要会用刀的。”   但赫连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因为容皓伸手过来,递给他一把剑。   “当初在天香楼,赫连王子给我看了你的刀。”容皓平静地看着他:“今天也请赫连王子看看我的剑吧。”   他手中握着的剑,有着极古老的名字,是容王府家传。他的手修长干净,指甲像玉,这是一双握笔的手,如今却握着剑。他那总是带笑的眼睛,此刻也不再像狐狸,而是冷静得像一头狼。   赫连笑了起来。   当初在天香楼,自己听见他教人权谋,觉得好笑,心血来潮,提前挑衅了他,露了形迹,然后才开始收网,算是提前警告。如今他也以牙还牙,提前告诉了自己,他要破局了。   这么好的夜晚,赫连想与他聊聊呼延河,他却请赫连看他的剑。   命运真是玄妙无常。 第75章 兵营怎么这么胆小   言君玉最近在躲着萧景衍。   他以前也躲过他,不过那是因为喜欢他,而这次的心境全然不同。其实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为什么躲呢?为一根树枝。说出来都没人信,谁都会觉得他是小题大做的。   所以他跟谁也不说,一个人闷闷的,整天躲着人走,好在最近朝局动荡,东宫本就是风口浪尖,这两天太子又天天在养心堂病榻前侍候,所以竟然也没留意到他的不对劲。   言君玉倒也不伤心,只是有点像冬夜里睡得正好,忽然被人叫醒了,在寒夜里走,又没法生气。所以人是懵的,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仿佛失了颜色。云岚是照料他的,连着几天看见夜宵都没动,隐约也猜到了。   这天言君玉正在屋里练字,听见背后脚步响,刚准备回头,只听见羽燕然爽朗笑道:“嗬,小言越发出息了,还学会画画了!”   “谁学画画了?”言君玉闷声闷气地道。   “你不学画画,怎么画得这满纸的墨乌龟?”羽燕然笑着抓过他的字帖看:“王羲之要知道你把他的字临成这样,估计要气得活过来了。”   要是以前,言君玉一定气得和他打起来,不过今天却蔫蔫的,连架也不打了。其实羽燕然不是第一次说他的字像乌龟了,以前言君玉还不服气,让他写,结果他写出来竟然也不错,虽然不如容皓的俊秀,但是大开大阖,气势雄浑,满纸金戈铁马的气势,实在让人泄气。   所以这次言君玉也懒得回他了,只是低着头继续写,也不理他。   羽燕然却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一样,还叫道:“敖霁,快来看,你家小言这是怎么了?连嘴也不还了。”   他叫别人都好,偏偏叫的是敖霁。敖霁过来,先揉了揉他脑袋,见他不回应,干脆弯下腰来,看了他一眼。言君玉连忙把头偏到一边,但是眼睛却忍不住发热了。   敖霁何等聪明,怎么会猜不到。就算猜不到,看看他写的字也清楚了。所以也不点破,只当作没看见,拉起他道:“别练字了,带你出去逛逛,整天闷在宫里,人都变傻了。”   羽燕然却没眼色,明明言君玉都站起来了,他还要凑过去看,大笑起来:“哈哈哈,你又要哭了,真是个爱哭鬼……”被敖霁狠狠地瞪了一眼,这才识相地不说话了。   言君玉被他们带着,骑着马出了内宫门,走的却不是以前的路,而是往东,出了青龙门,只见偌大一个城楼,外面守卫森严,正查看敖霁的令牌,羽燕然先笑了:“天天来,天天查,都这么熟了,你们不烦我都烦了。”   那守卫的小将也年轻,甲胄在身,只是笑道:“是敖将军的命令,不然谁有闲心跟你这燕北莽夫耗时间。”   “嗬,我是燕北莽夫,你是什么,南沼蛮子?”   “你这话别在这说,进去嚷嚷,看你出不出得来。”   羽燕然也胆大:“我要是真敢嚷,你怎么办?”   “好。你要真敢嚷,我赔给你一匹好马。”   “赌就赌,你跟我来,我嚷給你听。”   他们还在斗嘴,言君玉却已经看呆了,他进来才知道,原来这就是京城的卫戍军队。敖老将军刚从南疆调过来,带了旧部,和原来的卫戍军队一起操练,兵营就设在这里,秩序井然,校场十分宽阔,一眼望不到尽头。士兵列阵整齐,骑兵,步兵,藤甲兵,重甲兵应有尽有,尤其是从那些南疆带过来的老兵,一眼就认得出来,杀气弥漫,军容严整,不愧是刚平定南诏的铁血之师。   言君玉虽然喜欢玩打仗游戏,这还是第一次到兵营里,见了这些,连伤心也忘了,一双眼睛四处打量,什么都觉得新奇。问羽燕然:“这就是鹿栅吧,用来挡骑兵冲刺的,搭配陷坑最好。”   “我说你是纸上谈兵,连鹿栅都没见过。”羽燕然趁机道:“我就说你那游戏还要改,加上障碍,陷阱,还有地形上不能只算行进速度,还要加上布阵……”   他正说话,旁边那小将忍不住了:“什么游戏?是打仗的吗?”   “是在地图上玩的……”言君玉见有人问,连忙给他介绍。   那小将却一点不感兴趣,“咳”了一声道:“那不是纸上谈兵吗,有什么意思,咱们真刀真枪都玩不过来呢,谁玩这小孩子的把戏。”   他这话一说,言君玉不由得尴尬起来。羽燕然自己平时喜欢欺负言君玉,到了外面却很护短,正要呛他,只听见敖霁淡淡道:“听说南疆军队之前常有演练,你们安南军内部也常互相切磋,是不是真的?”   “那当然。”小将一脸骄傲:“不瞒你说,小爷我在安南左营也打了几十场了,三十岁以下的对手,一场没输过,除了右营那几个怪物,其余人都不是我的对手。”   言君玉还在思考他之前的话,他心性豁达,也不见怪,还请教道:“真刀真枪,受伤了怎么办呢?岂不是浪费士兵?”   “刀枪绑上布条,就是伤到也是有限的。再说了,见血也不是什么坏事,这些新兵就是胆小,不在兵营里练好了,等上了战场,看见残肢断臂吓得都不会动了,那才坏了大事呢。”小将又瞟了他一眼:“你到底是不是东宫的啊,怎么这么胆小?”   羽燕然忍不住了:“嘿,鄢珑你个……”   敖霁打断了他。   他的手按在言君玉背上,手掌是极宽厚的,又暖,轻轻一推,把正思考的言君玉推到那叫鄢珑的小将面前,淡淡道:“你信不信,他只要练上三把,就能赢你们安南军所有年轻将领。”   他这话一说,别说鄢珑,言君玉自己都吓了一跳,小声道:“我不行的。”   “你最近怎么变得这么胆小啊。”羽燕然十分不爽,刚要骂他,敖霁却把言君玉拉了过去,按住他后脑,逼着他抬起头来。   “还记得那天羽燕然刚回东宫,你一晚上赢了他七把吗?”他看着言君玉的眼睛,告诉他:“把现在就当作那天晚上,你可以做到的。” 第76章 温酒愿赌服输   敖霁和鄢珑设下如此大的赌局,惊动了半个安南军。   鄢珑先还当是玩笑,等到敖霁说出自己赌注时,他也吓了一跳。   “你不是一直想要我那匹马吗?赢了就是你的了。”   敖霁那匹马别说在东宫,在整个京城都是数一数二的,只比太子那匹略逊些,鄢珑又是打仗的人,哪有不爱马的,顿时动了心,忍不住道:“那你要什么?”   “别的不要,我要你的罗云弓。”   “这还不简单,我这有的是,要就拿去。”   “不是别的。”敖霁看着他眼睛:“我要你家里那张,祠堂里供着的。”   言君玉在旁边,本来还在发怔,听到这话,顿时明白鄢珑是谁了。   凌烟阁上十八将,就有一位姓鄢的,打仗名声不大,却做得一手好机关,太宗军中三样神物,胭脂马,连珠弩,罗云弓。其中两样都是他做出来的,据说是复原了唐朝的神臂弓,又在上面加以改造,所以无往而不利,随着太宗南征北战,立下赫赫威名。   鄢珑虽然年轻气盛,却也不傻:“这我可不赌,我爹知道,非打死我不可。”   “那你把你自己那张赌给我好了。”   罗云弓原弓虽然供在鄢家祠堂里,但是鄢家子孙造弓弩的技术却是代代相传,每一代出师的时候都要亲手造一张罗云弓,一是缅怀先祖,二也是检验技术。鄢珑自己这张,早在去南疆之前就已经造好了。   “好,赌就赌。”鄢珑倒是爽快。   言君玉见他们都说定了,一点没有后悔的余地,心中不由得有点担忧,只怕输了马事小,让敖霁丢脸事大,况且这人张嘴闭嘴都是东宫,万一输了,东宫的面子都没了。   一说要赌这个,整个安南军都热闹起来,校场上许多正训练的校尉偏将都停了下来,围观的士兵自不必说,人山人海一般,热闹非凡。这些老兵都是经过战场的,眼光锐利得很,看见他面有怯意,更要攻心。都大叫大嚷,放肆起哄,有挑衅的,有喝倒彩的,也有嘲笑他的。   “这么丁点大,懂什么打仗?”“脸红红的,不是要哭了吧……”“都别吵了,再吵这位少爷就要尿裤子了,哈哈哈!”   言君玉站在场中,只觉得耳边喧闹异常。他这些天本就因为那支白梅花的事,心绪不宁,被这样一吵,更觉得脑中一团乱麻。但偏偏他骨子里极硬气,被这些兵放肆嘲笑着,反而生出一份勇气来,这份勇气如同一柄利剑,支撑着他站得笔直,也将他心中千头百绪,一刀两断。   无论如何,赢就行了。   鄢珑已经叫齐了人马,那边羽燕然却忽然来了主意,道:“怎么都是你们安南军的人,万一放水可怎么办?”   他看似鲁莽,其实粗中有细,这话一说,激得那些老兵沸反盈天:“放水是你孙子!”“放水就让老子被乱箭射死。”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敖霁出来扮好人:“相信他们会全力以赴的。”   三把练习,分别由鄢珑、敖霁、羽燕然依次陪言君玉玩,第一把自然是惨败,言君玉虽然懂得列阵,但是对兵种之间的配合并不熟悉,变阵也不熟练,直接被鄢珑骑兵撕破正面,把弓箭手杀了个干净,想要包围,却被对方的弓箭手一顿攒射,打了个落花流水。   敖霁是第二个,刚想安慰他,言君玉却已经翻身上马:“再来。”   敖霁不由得心中失笑:早知道这小子一打仗就什么都忘了,哪里还要人安慰。   第二把言君玉有了经验,知道如何调度士兵了,却被敖霁打了个变阵,本来都是一字长蛇阵,他忽然变为反雁翎阵,两翼用骑兵突破,言君玉只守下左翼,虽然顽抗了一会儿,还是被夺了阵旗。   “等一等。”第二把输了后,言君玉忽然叫了停,他骑马的技术本就不好,这次打得丢盔弃甲,险些从马上滚落下来,头盔都不见了,众人见他蹲了下来,只当他是体力不支,他也不解释,只低头在地上,不知道画些什么。   敖霁走到边上一看,原来他画的全是阵法,他在打仗这事上向来天赋惊人,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实践,兵书不知道背了多少。他先还是在画那些他看过的阵法,到后来越画越乱,竟然是在推演各种阵法之间的演变,和互相克制,速度极快,几乎不用思考,完全是在凭本能推算。饶是敖霁向来知道他的天赋,也看得暗自心惊。   然而周围的人却不知道,只当他是不行了,又开始起哄,道:“还打不打啊,等这么久。”   言君玉压根听不见这些声音,只埋头推算,等到众人都要不耐烦时,终于站了起来。蹲得太久,起来时还趔趄了一下,引起一阵哄笑。   无人发现他眼睛里多了一点微弱光芒,初看毫不起眼,细看却如同星辰。   “下一个是谁?”   羽燕然本来在跟那些起哄的人互相问候高堂大人,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话,本能地心神一凛,不由得勾起那一晚连输七把的惨痛回忆,老老实实道:“是我。”   意外的是,言君玉这把仍然是输,并且输得十分幼稚,变了几个阵,换了许多打法,每次险些成功,就被羽燕然打败了,拉锯良久,终于干脆认输。   连输三把,这些老兵原本还有点敬畏,现在不干了,有人嚷道:“到底能不能赢啊,老子跟着敖老将军十年都没打过这么多败仗。”   “抱歉。”言君玉笑得眼弯弯,骑在马上,头盔也掉了,发髻也散了,落了不少碎头发下来,一张脸是漂亮的少年模样,实在不像个主将:“再打会儿就能赢了。”   谁也没把他这话当回事,连鄢珑也是。三把看下来,他只当敖霁几年不见,学会了说大话,这漂亮小子也不过是传言中一样,是东宫的娈宠,文治武功样样不行的。所以翻身上马,笑着道:“快温碗酒,等我赢了再喝。”   他姿态是做得极潇洒的,但是等双方列阵,打起来时,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了,即使傲慢如他,也在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言君玉的指挥与之前判若两人。   而离他们第一场交手,才过去不到一个时辰而已。   他一惊之下,不由得慌乱起来,再看对面的阵型,竟然意外地齐整。他自恃从军多年,公平起见不屑于用自己带惯的兵,选的都是右营那些跟他不熟的兵,指挥起来确实是不太顺手,传个令下去都要用吼的,更别说灵活机动了。按理说,言君玉只会比他更生涩,但是双方前锋一个照面,他就感觉到了差距。   对面仍然是那些人,阵也还是那个阵,但是阵型的调整速度和反应速度完全变了个样子,被冲散左翼之后,竟然迅速变阵,团成方阵,把主将拱卫在中间,盾牌兵铸成一道人墙,长矛竖得如同刺猬一般,鄢珑带着骑兵冲杀了三四次,仍然找不到破绽。   他勒住了马,皱起眉头,审视着前方的方阵。   士兵仍然是那些士兵,士兵的反应速度也仍然是那个速度。他的骑兵配合着弓箭手,一边骚扰,一边抓着机会就放箭,但是这些盾牌兵竟然能每次都堪堪在骑兵骚扰过之后,收起长矛,团成龟壳,挡住从天而降的箭雨。动作如此整齐,显然是受主将指挥的。   既然士兵的反应速度没变,那变的就是主将了。   他盯着方阵中间那骑在马上的漂亮少年,仍然是十五六岁的模样,穿的是朱红锦衣,头发乱糟糟的,骑马的姿势也如同外行一般。鄢珑心中惊疑不定,不敢确认。   如今这场厮杀,虽然比不得战场,但也够混乱紧张的了。言君玉想要做到每一个指令都这样及时,除非他在发令之时,就已经算准了命令的延误时间。   战场上瞬息万变,鄢珑每一次变阵,他都要调整指挥,最快也不过是在鄢珑变阵时发出命令,而这个时间,是来不及让那些毫不熟悉的士兵反应的。别的不说,就是之前鄢珑那一波冲杀,如果在他冲刺时下命令,话没说完,骑兵就冲到了面前,阵型一溃散,主将再发令,士兵就来不及反应了。   除非他在鄢珑冲杀前,就已经猜到了他要冲左翼,提前让左翼士兵在溃散后集结,才能组成现在的方阵。   鄢珑被自己的猜想吓到了。   战场是如何瞬息万变的地方,自己在南疆历练五年,这纸上谈兵的小子怎么可能提前猜到自己每一个动作。就算他能猜,哪有时间让他猜。   但他来不及再分析了。   因为言君玉的盾牌兵们很快散开来,所有手持盾牌的步兵在前方叠成三排,长矛森然,一步步推进,保护着后面的弓箭手,连骑兵也只用弓箭。推进三丈左右,就是一轮攒射,箭雨如同铺天盖地一般,简直避无可避。鄢珑向来擅长的骑兵在这时候竟然毫无用武之地,想要学言君玉用盾牌防御,哪里还聚集得起来,对方步兵如同山岳一般,推了过来,鄢珑回天乏术,眼看自己士兵一个个倒下,只得认了输。   谁都没想到这结局,就连言君玉自己的士兵也十分惊讶,大周军中向来以骑兵出色,就算输,也是输给西戎这种骑兵更出色的胡人,哪里见到步兵能一步步推死骑兵的。都怔了一会儿,才欢呼起来。   “怎么样?”羽燕然是最高兴的,冲过去勾住鄢珑肩膀:“说了咱们小言厉害,你偏不信,吃亏了吧。”   鄢珑脸色黑沉,很不服气。   “只会用步兵,也不算什么本事。这是校场太小,真正到了战场上,他怎么可能赢我。”   “你是死鸭子嘴硬!”羽燕然也不理他,那边言君玉已被士兵们簇拥起来,他笑着骑着马过来,鄢珑见他过来,正要走开,只听见他笑着问道:“你温好的酒呢?不如给我喝了吧。”   原来他也知道鄢珑拿温酒斩华雄的典故来笑他,只是当时不反驳,等赢了再笑回来。   “酒是小事。”羽燕然笑着道:“快把罗云弓交出来。”   鄢珑很不服气:“不是说整个安南军的年轻将领吗?你现在就想要弓?”   他这话倒提醒了周围围观的人,很快就又有年轻将领站了出来。鄢珑都输了,寻常人自然不敢轻易上场,来的都是左营中的厉害角色,言君玉也不怕,来者不拒,竟然连胜三把。原本还有人当他是运气,在旁边嘲讽说笑,第三把大胜之后,周围顿时鸦雀无声。   “怎么说?”羽燕然是最会狐假虎威的:“你们安南军的年轻人不行呀,要是咱们燕北,也不会输得这么惨呀。”   要是之前,鄢珑一定要骂他放屁了,但三把看下来,他竟然一言不发,只是面沉如水,连这话也不回了。   鄢珑能忍,旁边的人可忍不了,骂声连天,早有人去搬救兵了,羽燕然还在挑衅,只听见有人道:“别嚣张了,程松来了。”   众人纷纷让开,只见一位青年将领走了出来,也是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只是比鄢珑看起来稳重许多,面色黝黑,身形健壮,面容敦厚英挺,穿着也普通,十分和善的样子。   羽燕然早听说,安南军分左营和右营,左营里世家子弟多,都是像鄢珑这样的王侯后裔,右军都是平民子弟,升迁也慢,两营互相看不起,到了战场上也互相较劲,好在都奋勇杀敌,所以敖老将军也不理论,随便他们竞争。   来的是别人都还好,偏偏是这个程松,是农家子弟出身,字都没认过多少的,更别说自幼学习兵法了。鄢珑向来轻视他,冷冷道:“你也来送死么?”   程松倒是大度,笑着道:“听说有人挑战安南军的年轻将领,不知道是哪位?”   他是朝着敖霁和羽燕然问的,谁知道站出来的却是个比他们矮了半头的少年,一身锦袍滚得不成样子了,头发也散乱了,一双眼睛倒是亮得很,应道:“是我。”   程松性格敦厚,也不多说:“那就请教了。”   两人翻身上马,言君玉武功底子差,打了一下午,上马都有点趔趄,羽燕然不由得有点担心,他这人担心也不说,还笑敖霁:“你儿子马都骑不稳了,还让他打?”   “你当年骑马摔断腿,也没见谁拦着你。”敖霁冷冷道。   羽燕然碰了一鼻子灰,嘿嘿笑了,继续看他们打。   言君玉倒不是以貌取人的人,也做好准备,谁知道和这程松刚一交锋,就感觉到了压力。倒不是对方多厉害,而是他竟然也在试探。他之前打过的人,都是年轻气盛,一上来就恨不能打他个落花流水,这人却沉稳得可怕。   他记得小时候父亲说过,这世上人有千百种,许多性格是互相克制的,这种克制也会体现在指挥上。有些天赋卓绝锋芒毕露的人,谁也不怕,偏偏就怕那种稳如磐石的人,诸葛多智近妖,最后却败于司马懿的坚守之下,大智若愚,大巧不工,才是兵法精髓。   怀着这样的心思,他也收敛锋芒,和这人互相试探了几轮,都是一触即离,一面不想暴露自己的实力,一面又在试探对方的指挥风格,揣度对方的弱点。   他们成竹在胸,周围人却看不下去了,都嚷起来“还打不打了,这是打仗呢还是跳舞呢?”   言君玉累了一下午,本就有点支撑不住了,再被一吵,不由得有点头昏眼花,整个人有点往下栽,旁边的副将是个校尉,见状就伸手扶他,言君玉连忙道:“不用”。   但是对方显然已经看在眼里。   下一轮冲杀,言君玉下令冲锋,盾牌兵的打法只能用来对付鄢珑那种锋芒毕露的打法,这人的骑兵稳重,只能正面厮杀,双方队伍都是全力以赴。安南军的骑兵都是上好的胡马,数十骑正面碰撞,刀对刀,枪对枪,即使裹了布条,仍然有许多人摔下马去。言君玉双腿夹紧马腹,因为脱力,大腿控制不住地发抖,耳边全是厮杀之声,握紧手中□□,只觉得血液都要沸腾起来。   就在这时候,那匹赤红胭脂马,冲到了他面前。   擦身而过的瞬间,他只听见那个叫程松的将领低声道:“得罪了!”   他还来不及躲避,肩膀上就传来一股巨力,下一刻整个人已经飞在了空中,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直接摔了出去。   校场一片哗然,混乱之中,只见敖霁和羽燕然都飞身而起,敖霁快一步,轻巧接住他,稳稳落地,言君玉惊魂普定,这才觉得肩膀剧痛,如同骨头都被撞碎了一般。   主将直接被撞飞,战斗顿时停了下来,那程松手中拿着一支木枪杆,勒马停住,道:“承让。”   言君玉知道他冲刺前就决心打飞自己,不然不会换了支秃枪杆,其他的骑兵都只是包住了枪头而已,这人力大无穷,要是用枪,自己肯定被捅个对穿。   安南士兵都起哄了。   “怎么样?尝到安南军的厉害了吧?”“输得心服口服吗?”   言君玉揉着肩膀,笑道:“谁说我输了。”   “主将阵亡,阵旗不保,还不算输?”   “主将是亡了,阵旗可还在。”言君玉笑着指指自己的偏将,那校尉也疑惑地低头,只见腰间的铁甲上,俨然插着一面小小的阵旗。   众人哗然,但毕竟规则是要么阵亡三分之二以上,要么阵旗被夺。所以也不能说他输。那程松也大度,笑着道:“你都阵亡了,没人指挥,你的部队也一样是输。”   “要是我提前知道自己要阵亡,留下一句遗言,怎么算呢?”   “你要是能用一句遗言打败我的士兵,我当然认输。只怕你不是诸葛亮,没有锦囊妙计。”   “那你过来。”   言君玉这边的偏将以为遗言是说给他的,连忙过来,言君玉却指着那程松道:“我说的是你。这句话不能外传,我只说给你听。”   众人虽然不解,但看他赢了几把,也知道他有点厉害。见他附耳在程松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只见程松脸色越来越凝重,忽然敛神静气,看了言君玉一眼,深深道:“我从军数年,未尝一败。没想到被你点破关隘,我认输。”   一片哗然。许多人都追问程松,那句话是什么,他只摇头不说,有老成的人看出端倪,道“别问了,一定是什么致命弱点,要是问出来,传到叛军那里,可不是玩的!”一片喧哗中,众人看言君玉的目光都敬畏起来,只有鄢珑,仍然不服,道:“你们右营不是还有个陈桐也能打吗?”   “陈桐跟着敖将军赴宴去了,还没回来。”程松一脸老实地道:“我说实话,他要是来了,也是输的。”   他向来实事求是,众人听了,也只能叹服。羽燕然第一个跳出来,笑嘻嘻朝他伸手:“小鄢珑,别挣扎了,快把罗云弓交出来吧。”   鄢珑虽然不舍,还是言出必行,乖乖让副将去取了罗云弓交给他,羽燕然十分得意:“哈哈哈,我说你们南沼蛮子不行,看吧,我现在大声嚷出来都没事,愿赌服输,哈哈哈!”   敖霁看他得意得太过,揍了他两下,士兵们虽然听了这话很不开心,但碍于言君玉跟他们是一边的,也没什么办法。大家又在校场上玩了一会儿,只见一个小兵过来传话:“敖大将军请羽将军、敖少爷,并那位言公子去用晚饭。”   羽燕然自然是欣然前往,言君玉机灵,偷偷看敖霁脸色,只见他脸色冷如冰霜,倒还敏锐,也看了回来,见言君玉打量自己,也笑了。   “小言饿吗?”   言君玉其实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但是他向来是别人对他好,他就对别人好十倍,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他知道敖霁跟敖老将军关系不好,不愿意去,所以下定决心,摇头道:“一点也不饿。”   敖霁也不知道相信没有,淡淡道:“那你陪我去逛逛吧,这附近有座山,我小时候常来玩的。”   “好好的晚饭不吃,去爬山,小爷我可不去。”羽燕然笑嘻嘻道,一把抓过鄢珑,带着他去敖老将军那赴宴去了。 第77章 珍贵世上心尖上的东西   敖霁说的那座山,倒也不远,深秋季节,山上苍黄一片,十分萧条。言君玉骑了一天马了,累得快散架了,但知道敖霁心情不好,所以也一言不发,乖乖跟在他后面。   好不容易到了山顶,敖霁仍不下马,只是骑在马上,看着山下的兵营。言君玉也跟着他看,只见兵营里已经掌了灯,远远看见主帐,心想羽燕然现在一定在那里大吃烤鸡,也许还有羊肉鹿肉,不由得吞了吞口水,还好没被敖霁发现。   天色还没全暗,只是渐渐看不清楚了,言君玉低下头来,摩挲着手里的罗云弓。这一天过得真是精彩,又刺激,又好玩,还得了把这么好的弓。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传说中的弓,其实他是最喜欢弓箭的,之前在七皇子那,是强撑着故意不看,后来到了太子这,明明有很多弓箭,也随便他看了,他却一直没细看,都围着太子打转去了。   一想到太子,他不由得又有点伤心,连手里的弓都显得没那么好玩了。   “小言在想什么?”他听见敖霁问。   说出来敖霁一定要生气的。   但他不说,敖霁也猜到了,不然不会问他:“小言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兵营吗?”   “知道。”言君玉闷声道:“你想让我变得有出息一点。”   不要老是围着太子打转。   但是人怎么可能不围着他打转呢,言君玉有点气馁地想着,东宫的人,皇宫的人,都在围着他打转啊,连你和容皓、云岚这么优秀的人也不例外。灯火不过那么点光,都有飞蛾扑上去,他却耀眼得像太阳。   他知道这话不能说,说出来敖霁一定也要生气的。敖霁在这事上特别容易生气,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只要自己对太子感兴趣,他就生气,倒像是在拦着自己,不让自己去涉足危险一样的……   言君玉抬起头来。   “你知道的,对吗?”   “知道什么?”   “殿下喜欢的那个人,你知道他,所以不让我靠近太子,怕我空欢喜一场。”   “殿下喜欢的不是你吗?”敖霁淡淡道。   言君玉顿时泄了气。   “是啊,他也是这么说的。但是……”   但是他深夜出去,只为了摘一枝白梅花。   “看来小言还是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带你出来。”敖霁昂首看着山下的兵营,道:“我带你出来,是让你知道,这天下不只有皇宫一个地方,你也不只有东宫一个去处。我让你和他们打,是要你看到自己有多厉害,你不是谁的影子,你就是言君玉,你有你的光芒,知道吗?”   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不带一点情绪,言君玉却听得眼睛都热起来。他摸着手上的罗云弓,想起今天打仗时那热血沸腾的感觉,心中顿时迟疑起来。   “你觉得,我应该去边疆……”   “我没有觉得任何事。”敖霁打断他的话:“我没有劝你去哪里,也没有说什么。一切都要你自己决定。”   言君玉还太小,他看不透东宫伴读戏谑背后的权力关系,也不知道敖霁今天说的话有多危险。东宫那位,和龙椅上那位,是真正的亲父子,他再仁慈,再宽厚,都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别说这些话,就是敖霁之前对言君玉的那些阻拦,就已经是在找死了。   这些话,云岚不会说,容皓不会说,连羽燕然也不会说。他们都只会安静看着言君玉一步步走入深宫,没有人想要带他出来。   “我知道。”言君玉还是隐约知道一点的:“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说了也没什么。”敖霁冷笑:“我倒想被抄家呢。”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言君玉偷偷看他,天色全黑下来了,敖霁的脸在黑暗中轮廓深刻,他不由得想起那传言来。   “想说什么就说。”敖霁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   “那我说了,你不准生气。”   “不说我走了。”   “好,我说嘛。”言君玉小声问他:“你喜欢的人,和太子喜欢的人是同一个吗?”   “不是。”   “那你为什么一见面就对我这么好啊,不是因为我有点像他吗?”   敖霁伸手揪住他后颈,言君玉连忙挣扎起来:“哎哟,疼疼疼,你说了不生气的……”   “我真想知道你这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猜的嘛……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敖霁松开他,沉默了一会儿。   “你真想知道。”   “真想知道。你也要我叫你哥哥吗?”   “你叫一声来听听。”   言君玉嚷得厉害,真叫起来又不好意思了,忸怩了半天,用蚊子般声音叫了句,把敖霁都逗笑了。   他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在黑暗中打量了一会儿言君玉,忽然道:“其实你一点也不像她。”   “谁啊?”   “我妹妹。”敖霁淡淡道:“我有个妹妹的,你不知道吧?”   言君玉老实地摇头。   “她只比我小半年,不是一个母亲生的。但我很喜欢她,从小保护她,我去当伴读的时候,她很舍不得我,哭着跟了我一路。后来我在宫里久了,她也常来玩,她生得很漂亮的,比云岚不差。不然也不会选进宫当妃子了。”   “妃子?”言君玉吓了一跳:“那是圣上的……可是她比你小,但圣上的年纪……”   “圣上前年选进来的妃子,也有十五六岁的。宫里红颜伴枯骨也是寻常事,不然圣上六十岁,选妃子也选六十岁的?”敖霁用平淡语气说着最大逆不道的事:“其实选不到她头上的,但是我父亲那时候要去征南诏,手握军权的大将出征在外,女儿做妃子是惯例,前朝后宫一体,就主动把她送进去了。不过我那时候年轻气盛,不肯让她去,所以大闹了一番。”   “然后呢?”言君玉忍不住问。   “然后挨了顿打,在床上躺了半年,我还做过一个梦,梦到自己是常山赵子龙,带着她杀出皇宫。没想到等我养好伤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死的时候才十六岁。”   “死了!?”言君玉大惊。   “宫里的女人死得不明不白都是寻常事,你以后就知道了。”敖霁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我父亲倒是得胜还朝了,你看,现在煊煊赫赫,多么得意。”   言君玉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觉得凉意入骨。   “听说你想要殿下的心。”敖霁偏过头来看着他:“其实殿下并不擅长把心给人。但他们都很擅长践踏别人的心。用云岚的话说,他们糟蹋起好东西,是不手软的。”   世上心尖上的东西,送进这宫里,只配由他们糟蹋。世人心尖上的人,送进这宫里,他们弃如敝屣。不如此,怎彰显天家威仪?都说萧景衍是真正天潢贵胄,气质尊贵无比。其实这气质来源于他脚下那累累的碎片,每一片都价值连城。   言君玉不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了许久,只能低声道:“我不会被践踏的。”   尽管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没底气。   敖霁不知道看不看得出他心思,只是淡淡道:“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晚了,你看。”   言君玉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只见兵营外有一支队伍,看不清装束,只看见提着整齐的灯笼,如同金龙一般,到了兵营门口,兵营里灯火更加辉煌了,倒像是在迎接什么人一般。   他跟着敖霁匆匆下山,还没到营门处,就看见跪了一地的黑压压的人,最前面是一位鬓角染霜的中年人,穿着甲胄,似乎就是敖霁的父亲。在他后面,鄢珑、程松,还有许多他没见过的将领,都恭敬地跪着。   营门外停着一驾御辇,五爪金龙,只比圣上的稍小,羽燕然正挑起帘子,辇中坐着的人,向来有着仁慈谦逊的名声,但他的身份下,仁慈谦逊的表现,也不过是在别人跪拜时微笑颔首罢了。   他似乎刚从圣上那过来,仍穿着华贵的衮龙袍,宫灯照见他英俊面孔,如同神祗,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无数人跪在他脚下,不敢看他,却又时刻提心吊胆,听着他的动静。   他就在这样的“万众瞩目”下微笑着,十分熟练地朝着言君玉伸出手来。   “小言躲到这来玩,害我好找。”他仍然笑得这样好看,眼睛漂亮得如山岚:“走吧,带你回去用晚膳。”   言君玉想看敖霁,却不敢看,他知道看了对敖霁也不好,只好默默把手放在他手心里。御辇却很高,言君玉费了好大的劲,才爬上去。   他的掌心很温暖,握得并不算紧,但不知道为什么,言君玉的眼睛里忽然聚集起许多热气,几乎要掉下眼泪来。   没关系,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喜欢的人叫萧橒,他的名字是一棵树。   我什么也不怕。 第78章 傻瓜活像头小犟牛   言君玉不是第一次乘这御辇了。   但这次心境和之前每一次都不同。   他不是傻子,他知道太子这样来找他,在外人看来是什么。他都知道,太子一定更清楚,但他还是要来,还是这样大张旗鼓地来。在所有人面前,当着敖将军,也当着鄢珑,当着程松,当着那些半个时辰前还在欢呼他名字的士兵……   他们现在该如何看待自己呢?会不会也像宫里那些人一样,在背后窸窸窣窣,当做一个笑话来说。   “小言后悔了。”一片安静中,萧景衍忽然道。   “我没有。”   言君玉回答得如此快,因为他知道萧景衍说的是什么。   他以为自己怕了,他以为自己是胆小鬼,只要别人说上几句,自己就会畏惧成这样。他当自己是小孩子,跟他在一起只是一时冲动,现在被别人笑几句,就怕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抱着多大的决心,才决心去撞他这棵树的。自己甚至都想明白敖霁的警告了,还是一样义无反顾。   如果是以前,言君玉也许早就说了,他不怕萧景衍知道自己有多喜欢他,这又不是什么藏着掖着的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忽然没有勇气说了。   那枝白梅花太重了,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他被压得变成了一个很小的影子。他也读了书,他知道梅花有多雅,也知道要写出那样的字有多难。萧景衍想起自己的时候会想什么呢?傻乎乎地追问权谋,还是满纸的墨乌龟?   御辇中很暗,萧景衍安静坐在他身边,像一尊温润如玉的神祗,就在几天前,自己还觉得他属于自己,所以像个侥幸得到了稀世珍宝的傻瓜,连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都忍不住要时不时地碰一碰他,确认他还在这里。   真是太没出息了。   那枝白梅花的主人一定不会这样,他轻飘飘地就不见了,东宫谁也不说他,他却存在太子的心里。   言君玉在黑暗中一个人想着,想得心都灰了。他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不是委屈,也不是愤怒,只是眼圈越来越烫,他咬紧了牙关,想忍住不哭。敖霁说他可以当一个优秀的将军,而将军是不哭的……   但萧景衍就这样安静地在黑暗中看着自己,言君玉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目光的存在,像秋后的阳光,温暖地落在人身上。   言君玉就在这样的目光中滚下眼泪来。   他听见萧景衍叹了口气。   “你啊……”他伸出手来,捂住了言君玉的眼睛,像哄爱哭的小孩子一样,揉着他的头,然后无可奈何地把他揽到怀里来。   言君玉只是倔强地梗着身体,不肯就范。态度这样坚决,却又哭得如此伤心,这场面本该非常滑稽的,但萧景衍却没笑他,只是抚摸着他背脊,像安抚一头炸毛的小野兽。直到他的姿态渐渐放松下来,不再那么紧绷而抗拒。   “我知道了,小言是觉得兵营好玩,所以不想和我回东宫了。”他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   本来快被哄好的言君玉,听到这话,又弹了起来。萧景衍连忙安抚地摸摸他的背,他带着笑温柔哄人的样子太有蛊惑力,言君玉虽然心里还如鲠在喉,还是被哄得暂时偃旗息鼓,生不起气来。他伸手摸了摸萧景衍的手臂,又悄悄确认了一下他的存在。   也许他也是喜欢自己的,只是没那么喜欢罢了。言君玉很没出息地在心里想。   温柔地摸着自己背的手是真的,自己身处的温暖怀抱也是真的,那么自己现在暂时拥有这个叫萧景衍的人,应该也是真的。尽管还有风险,但为了一枝梅花,而放弃这么不容易才得到的一个宝贝,实在是不划算的买卖。   他不知道是怎么生的,也许是言老夫人教育的缘故,生就了一副百折不挠迎难而上的脾气。活像头小犟牛,别说是树了,就是遇到南墙,也要上去撞一撞,要么墙倒了,要么角断了,总要有个结果的。   没关系,自己会让他变得很喜欢很喜欢自己的。言君玉在心里盘算道,字可以练,画也可以学,自己还会打仗呢。要是他还是一直不喜欢自己,自己就像当初跟他说好的那样,跑到边疆去,去出生入死,建功立业,替他守住这片江山。   看到白梅花就想起那人算什么,我要他以后看到他的江山,就想起我的名字。 第79章 弱点小言真是聪明   言君玉心里盘算好了,也不纠结了。等到了东宫了,也不等人来扶,自己先钻出御辇,跳了下来。   外面的人没想到他这么有精神,连敖霁也吓了一跳。   羽燕然倒是不知道这些弯弯绕,见他下来,连忙问道:“小言,问你件事。”   “你说。”言君玉十分灵活地从披着锦鞍的高头大马之间钻了出去,十分神气地朝东宫走去。   “我跟鄢珑研究了好久,还是没想出来,程松那个致命的弱点究竟是什么,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呢?”羽燕然追在后面问道。   “你想知道啊?”言君玉停下来,笑着看他。   羽燕然点头。   “那你叫我句哥哥来听听。”   羽燕然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顿时气得快冒烟,追着言君玉:“好你个小猴崽子,连我的便宜你都想占。”   言君玉大笑,见他追了过来,连忙往门里跑,仗着身形灵活,跟他在柱子之间绕。惹得守门的侍卫们连连喝彩。但到底是功夫不好,险些被抓到,看见萧景衍下了辇走过来,连忙往他身边躲。羽燕然虽然胆大,也不敢冒犯太子,只敢趁萧景衍不在看这边的时候,朝言君玉威胁地扬一扬拳头。   萧景衍如何不知道他们的小动作,只当做看不见。等言君玉跑累了,把他抓过来,带他去用晚膳。   等到了晚上,言君玉尽管下了要好好练字的决心,一摸到笔,还是不由自主地瞌睡起来,头困得一点一点的,跟鸡啄米一样,偏偏又强撑着不肯去睡,实在好笑。   最后还是云岚看不下去,赶着他去洗了澡,先睡了。言君玉累了一天,一沾枕头就睡了,连太子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睡了一夜,迷迷糊糊醒了,看见帐子外灯火明亮,连忙爬了起来。   果然,萧景衍已经起来了,正由宫女伺候着换衣服,显然是要往圣上那边去。这些天他在养心阁圣上病榻前侍候,太子侍病本是惯例,但是现在的朝局本就微妙,圣上天天把已经暂摄政事的太子拘在身边,这举动更让人生疑。   萧景衍却是不变应万变,每天五更就起来,卯时不到,就去了养心阁,夜深了才回来。言君玉连着几天,跟他打个照面都难,今天好不容易赶上了,连忙爬了起来。   他刚睡醒,整个人都懵懵懂懂的,也不说话,只跟在萧景衍后面,懒洋洋地揉着眼睛。萧景衍换好了衣服,走到窗边去看一看天色,他也跟着,像尾巴一样。   宫女捧上来玉佩香囊,云岚亲自系上,看见言君玉慢悠悠地跟过来,也笑了:“小言今天起得早,要读早书吗?”   言君玉其实还没彻底清醒,也不说话,只是摇摇头。   萧景衍转过身来,勾起言君玉的脸,细看了看。   “小言乖乖念书,别乱跑,我晚上就回来了。”   “你回来我都睡了。”言君玉小声嘟囔道。   “小言说什么呢?”萧景衍只当听不到,笑着问道。   “没什么。”言君玉还是闷闷的,等萧景衍转身,他就玩起他的玉佩来,把穗子在手指间绕来绕去,百无聊赖的样子。   萧景衍知道他想自己留下来陪他玩,又不好意思说,所以早在心里笑起来。等到要走了,见他情绪还是这样低落,忽然转过身来问他:“对了,有件事我昨晚就想问了。”   “什么事?”言君玉仍有点蔫。   “你到底跟程松说了什么?我也想知道。”   言君玉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毕竟是被问到得意处,心情倒是好了点,道:“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萧景衍也耐心陪他玩,真就把侧脸凑了过去。灯光下,他嘴角噙着笑,眼睛又漂亮,真是无比温柔。言君玉反正在他面前是没什么原则可坚持的,所以凑在他耳朵边上,告诉他:“我跟程松说,鄢珑把自己的罗云弓都赌上了,要是他让我赢了,一定能把鄢珑气死。”   萧景衍失笑。   “小言真是聪明。”他侧过脸来,亲了亲言君玉:“乖乖在家等我,过了这几天,带你去打猎。”   其实他知道这不是全部的答案。   安南军的荣誉摆在这里,左营和右营的分歧再大,面对外人,总是一体的,程松也不是这样浅薄的人。小言一定还是点破了程松的弱点,但远没到一句遗言就能指挥队伍赢的程度。程松行事磊落,知道小言是输在他自己的功夫上,战术上其实赢了,再加上这句话,才会甘愿认输。   但那个弱点,小言跟自己都不说,显然也不会跟任何人说了,谁去问都问不出来的。   他有时候像个孩子,有时候却比大人还有担当。   所谓一诺千金,不过如此。 第80章 桂子你放肆   赫连到寒香寺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他一人一骑,又轻又快,从使馆到这也不过半个时辰,寒香寺向来景色好,游人不少,好在天黑后看不甚清楚,不然他这一头金发,估计要人人侧目。   山下有个凉亭,他远远看见树下栓了两匹马,似乎是容皓和他的随从。容皓仍是老样子,难得看见他穿锦袍,霜青色,绣的是银色的鹤,山风一吹,遍体生凉。   随从似乎都不知道他约了赫连,见这异域的王子骑着马过来,倒吓了一跳。   容皓倒淡定。   “到了?”他收起手里的东西,道:“走吧。”   两人都没带随从,顺着山道往上走,深秋季节,满山树都变了颜色,或黄或红,在夜色里像一团团落在山上的火。一路上都听见溪流声,只是看不到水,等到了半山,才看见一道瀑布,狭且长,银白如练,从山崖上飘落下来。   原来寒香寺就在山腰上,毕竟是京城,寺里僧人也是见过些大人物的,知道容皓身份尊贵,只是奉了茶,不敢打扰,又退下了。寺里一棵桂花树,看起来非常古老,满树金黄的花,香味馥郁,怪不得叫做寒香寺。   “山中岁月迟,所以宫中的桂花都开完了,这里的却开得正好。”容皓站在树下,仰头看着树上桂花道,桂花树亭亭如盖,枝叶墨绿,更衬得他一身颜色清冷。   “容大人约我出来,就是要带我看桂花?”   容皓不答,只是低下头来,似乎在树下寻找什么,地上长满野草,落了许多桂花,什么也看不清。   “找什么”赫连问道。   “桂子。”   “桂子不是桂花吗?”赫连倒记得清楚:“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宋人《南部新书》上记载,‘杭州灵隐寺多桂。寺僧曰:此月中桂也。至今中秋望夜往往子堕,寺僧亦尝拾得。”容皓见他不接话,又自己反驳道:“不过白居易诗中有典‘遥想吾师行道处,天香桂子落纷纷’。可见天降桂子本就是佛教典故。这里面的桂子,指的本是桂花了。白居易‘山寺月中寻桂子’和柳永的‘三秋桂子’指的都是桂花。”   容皓自问自驳,原是做学问的人思辨的方法。赫连一个西戎人,自然没见过,在旁边看着,不由得笑了。   他身量极高挑,只穿了一件西戎人的皮袍子,抱着手靠在桂花树上,金发在暗中似乎有光一般,他其实生得极美,五官比那花魁曼珠还要精致,只是气度惊人,倒让人忘记看他的脸了。   容皓讲诗,他不懂,只把头抬起去看树上,忽然笑了。   “找到了。”他本就高,四肢修长,一伸手就摘了下来,原来桂花树的种子是椭圆的,一颗一颗聚在一起,藏在叶背后,他摘了一把,扔给容皓。   容皓接了,在手里看了看。   “还是青的,没有成熟。”   “熟了什么颜色?”   “绛紫色。”   “那还有得等。”赫连漫不经心地道,又摘了几颗,放在手里抛着玩。他的手也是修长的,骨节分明,肤色雪白。   “等下次再来,应该就熟了。”容皓漫应道。   “还有下次?”   赫连这话一说,两人都安静了下来。   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用点透,彼此早已心知肚明。容皓不说是风月场中老手,至少是担得起风流二字的,被无数人爱慕过,别人眼中的情意,他见多了,也一眼就能分辨出。那天赫连半醉时问他知不知道呼延河,他当时没听懂,回去后细想想,就明白了。   那晚月光虽不算好,但是这有着希罗血统的西戎王子,在那一刻,是对他动了心的。   说没有被冒犯的感觉是假的。说没有得意,也是假的。容皓自幼进京,身份尊贵,又没有父兄管教,风流浪荡,爱慕他的人不少,有名门闺秀,自然也有王孙公子,胡人倒还是头一遭。况且这西戎人还是个强大的敌人,这就更应该得意了。   当然,他也没傲慢到以为这点动心能改变什么,权力场中,又是敌对阵营,这点情意也派不上什么大用处。也就够他让小厮去传个话,让这西戎人黄昏赶来陪他爬山罢了。   不过容皓自己算计归算计,被赫连一句话点破,情形还是有些尴尬的。   他向来傲气,即使尴尬,也强撑着,反问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来?”   赫连笑了。   “我不来,怎么能听到容大人的诗词?”   这话本不出奇,只是配上他的语气和眼神,就多了一股调笑的感觉。容皓不由得怒道:“你败局已定,还在这嘴硬?”   “哦,容大人要是这么成竹在胸,怎么还要赶在动手之前,偷偷把我约出来。难道不是怕我留在使馆里,坏了你的计谋?”赫连不急不忙地道。   容皓又被点破关隘,也懒得再留情面了,索性撕破脸道:“你知道又怎么样,你现在回去,也来不及了。”   他满以为这话说出来,赫连一定会发难。好在自己是习过武的,带的随从更是武艺高强,虽然比不上敖霁,也算早有准备,不怕他鱼死网破。   谁知道他手都按在了佩剑上,赫连却仍然不动声色,只是抬起眼睛来,看着自己。他那碧绿眼睛,到了暗处反而深起来,如同墨玉一般。   “你看什么?”容皓冷冷道。   “你想知道那天我喝醉时,想跟你说什么吗?”他笑道。   “不想。”容皓拒绝道。他原以为赫连会死缠烂打地说下去,谁知道他拒绝后,赫连真就一言不发起来,靠在桂花树上,又仰头找起桂子来,全然没有再说的意思。容皓皱了皱眉,忍不住问道:“你那天想说什么?”   “心情不好,不想说了。”   他表情轻松,容皓却气得咬牙,恨不能把他抓过来揍上几拳,正在心中平息怒气,只听得赫连又道:“容皓,你知道希罗人的来历吗?”   “我只知道希罗女奴出名。”容皓挑衅道。   赫连向来心机深沉,也不生气,只淡淡道:“那是外人的看法,给你看个东西。”   他伸手进怀里,他身上的皮袍子穿得古怪,原是正常的,大约是走路热了,竟然卸下一边来,只穿着半边,露出里面的深色内衫,衬着他的金发,倒也别有一股潇洒。容皓还当他要拿出什么,原来是一方手帕,纹理细密,还有花纹,摸起来十分凉滑,但又并非丝绸。   类似的香囊手帕,容皓收到不知道多少了,满心以为他也是要送给自己的,谁知道他给自己看看,又收回去了。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她亲手织的。”赫连神色淡淡地道。   “哦,你留着睹物思人……”容皓的话忽然断了,他抬起眼睛来,狐疑地看着赫连。   他这样聪明,如何不懂这方手帕背后的含义,胡人全是游牧部族,手工品非常粗糙,全靠跟大周通商,否则只能穿着皮毛。手帕意味着出色的纺织技术,而纺织,向来是文明的象征。再联系那些传言,希罗人很可能真是某个有着高度文明的国家的流亡贵族。   “我这次来到大周,觉得很熟悉,大周人优雅温柔,就像希罗人。”赫连说着,忽然凑近来,在容皓耳边低声道:“但是你我都清楚,优雅在野蛮面前,不堪一击。”   耳朵上忽然一疼,是他在自己耳垂上咬了一口。   容皓浑身寒意顿起,伸手拔出剑来,毫不犹豫就直袭赫连身体,赫连只轻巧闪过,他身形极快,如同鹰隼一般,转眼已退走,容皓连他衣角也未砍到。   侍从听到动静,穿林斩叶而来,四周树林全是脚步声,赫连倒也不惧,只是笑道:“原来容大人还有埋伏。”   “对付你,没有埋伏怎么行。”容皓心神稍定,也冷笑道。   “容大人又说大话了。”赫连偏着头,目光在容皓身上缓缓地逡巡,像是要刺破他衣服一般,笑道:“我不是你能对付的,叫东宫那位早些下场吧,兴许还有机会。”   “你也配?”容皓怒极反笑:“不知道是谁在说大话,我早查清楚了,你背后没有西戎王的支持,西戎贵族更是不认你,也就蒙苍能听你几句话,你充其量不过是个谋士罢了。”   “哦,东宫那位,比我的处境又好到哪去呢。”赫连笑道。   这话点中容皓心中最大的隐忧,实在是戳中痛处。   “你放肆!”   容皓正要动武,只听见夜空中忽然传来什么叫声,似鹰非鹰,看不清样子,只看见一只巨大的黑影,盘旋在山顶上,似乎是什么猛禽。   赫连抬头看看,显然是知道这叫声意味着什么。   “好了,不逗你玩了。”他面上笑得轻松,动作却毫不眷恋:“下次再见,容大人。”   他纵身一跃,身形极快,点着树枝,转瞬间便消失在了林中,随从包围过来时,只看见容皓神色阴沉地站在桂花树下,脚下落了一地的桂花子。 第81章 曼珠蒙苍是真正的王子   夜深了,桌上的灯光也昏黄起来,看不清绣的图案,手里的针也涩起来,曼珠抬起头来,看见伺候的小丫鬟已经垂着头一点一点地打起盹来,不由得笑了,站起身来,自己剪去了烛花。   巷子里响起打更声,原来已经二更了,小丫鬟也被惊醒了,看曼珠还在绣花,劝说道:“看来蒙苍王子今晚不会回来了,小姐,你先歇息吧。”   “等我绣完这一朵莲花,就去睡了,你先去睡吧。”曼珠道,这小丫鬟原是她从天香楼带出来的,也算患难与共,所以曼珠十分体恤她。   她原是官宦家的庶女,只是父亲犯了案,所以跟着母亲一起被编入教坊司,充为歌舞伎,本来万万想不到这辈子还有能嫁为人妇在灯下做着女红的日子,没想到遇到了容大人,被他赎出教坊司,安排到天香楼,送给了蒙苍王子。   她虽生了一副胡姬容貌,但骨子里是个大周汉女,一心只想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后来沦落到教坊司,为报容大人的恩情,所以愿意充当一个貂蝉般的角色,去勾引蒙苍。   蒙苍年轻英俊,英明神武,她也不由得动了真心。虽然有任务在身,想着不过是吹吹枕头风罢了。谁知道朝局变动,呼里舍替蒙苍求娶公主,她的身份顿时尴尬起来。容皓传话,安排下人,接应她离开蒙苍,她收到密信,内心挣扎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出现在接应的地方,只是写了一封信给容皓,陈述她的种种不得已。乞求容皓让她留下,她一定竭力劝说蒙苍,不让他与大周开战。   容皓没有回话,只是让天香楼的老鸨来接她离开,她知道容皓不依,索性和之前的人都断绝了联系,求蒙苍替她脱了贱籍,在京中赁下一间院子,过起了金屋藏娇的日子。虽然想起容大人心中难免惭愧,但是和蒙苍蜜里调油,也就把这份愧疚冲淡了。   丫鬟去睡觉了,她绣完了花,也正准备去睡,只听见院子里有声响,抬头看见了灯笼光,心中知道是蒙苍来了,不由得十分高兴,过去开门。   一开门先看见两个眼熟的胡人侍从,后面却不是蒙苍,而是一个虬须的中年大汉,穿着华贵,佩着宝石弯刀,曼珠认出这是西戎的南大王呼里舍,当初在席上见过的,连忙跪下来道:“见过王叔。”   蒙苍甚是宠爱她,早已当成姬妾一般,所以她也跟着叫王叔。   呼里舍却没应声,只是进了门,随从也不作声,默默关了门。   “王叔是来找蒙苍王子的吗?他今晚不在这里。”她心中疑惑,仍然笑道。   “蒙苍在使馆,使者带来了大王的信。”呼里舍冷冷道,他的汉话并不十分流利。其实曼珠也知道,正宗的西戎人是不喜欢说汉话的,甚至鄙视汉话,所以她一直在跟蒙苍学西戎话,等跟他回了西戎,好快些融入进去。   “哦,那王叔……”   她的话还未说完,笑容就僵在了脸上。因为呼里舍身后的侍从直接上来,一人揪住她的双手,一人捂住她的嘴,力度几乎将她骨头都捏碎,另一名侍从掏出一个小瓶,和一条绳子,对呼里舍示意了一下。   “用药。”呼里舍冷冷道,又说了一句西戎话。曼珠听懂了,意思是“做得干净点,不要留下痕迹”。   那侍从掐住曼珠的下巴,逼迫她张开牙关,曼珠竭力挣扎,但如同待宰羔羊,哪里挣扎得开,只能被灌了下去。那药极毒,如同烧红的烙铁一般,曼珠只觉得自己喉咙瞬间就被烧哑了,连叫声都嘶哑起来。   西戎侍从们险些也知道这药的毒性,所以灌下去之后就放开了她,也不怕她呼救,因为她只能蜷缩在地上,发出嘶哑的呻.吟声。   毒药落肚,顿时疼得如同刀子转肠一般,曼珠连身子也直不起来,但不知拿来的一股力气,竟然爬到了呼里舍的脚下,抓住了他的靴子。   “王……叔……”她的声音嘶哑不可闻,似乎是在求饶。却又忽然从怀里掏出什么,竭力举高,想要递给他看。   那是一个肚兜,很小,不是给成年女人的尺码,似乎是给婴孩的,上面绣着莲花和童子的图案……   曼珠涨红了脸,想要发出一点声音,西戎人未必懂这图案的寓意,她要说出来,说出来也许呼里舍还有解药,也许会放过她。   然而呼里舍只是一脚踢开了她的手。   “蒙苍在西戎早有孩子,大周人生的杂种,我们不要。”他用西戎话道。   曼珠只觉得腹痛如绞,蒙苍有孩子?他从未和自己提过,或许是假的,或许呼里舍是因为蒙苍太宠爱自己……死到临头,她心中也不由得生出一股怨毒来,死死盯住呼里舍,声音嘶哑地道:“蒙苍,他……他不会放过你的。”   呼里舍冷笑。   “你以为我今天来,蒙苍不知道?”他用西戎话轻蔑地道:“蒙苍是真正的王子,他和王上一样,有着一统天下的雄图,怎么会因为一个女奴而改变。如果不是那个希罗贱奴的杂种蛊惑了他,让他留下你,他根本不会碰你……”   剧痛之下,呼里舍的声音似乎变得非常遥远,曼珠的意识涣散起来,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在天香楼,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她身上,那样灼热,她感觉自己似乎是传说中的红颜祸水,有着倾国倾城的力量。   而那个英俊的西戎王子,就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递给自己一柄弯刀,他说西戎人的刀,是只送给心爱的女子的。   他的眼睛多好看啊,那样湛蓝,如同秋日的天空,一澄如洗。   曼珠缓缓地闭上眼睛,她眼中的光在迅速消逝,连眼泪也变得浑浊起来。   我原以为,只有读书人才会辜负花魁的。意识消散之前,她心中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这一句。   原来从一开始,就全错了。   -   呼里舍站在院子前,看着随从将烈酒泼在屋子上,点起火来,等到火光照亮巷子,惊起无数人的惊呼声时,他已经骑着马,离开了这条街巷。   那女人死前看他的眼神,让他想起了许多不愉快的东西。   不过是一个女奴罢了,他在心里嗤笑道。   王上早有觊觎中原之心,这么多王子中,蒙苍是最有雄才大略的,又用兵如神,又是正妃所生,血统高贵纯正,实在是继位的不二人选,呼里舍早就相中他,带着自己的势力扶持他,北大王延宕却支持的是三王子讷尔苏,如今已经失去王上的欢心了。王上如今年纪已高,身上征战多年的旧伤都复发了,传位也就是这两年的事了。   蒙苍虽然雄伟,但到底心思坦荡。所以王上也在替他布局,替他清除阻力,让他来日入侵大周的时候,只剩下战场的事需要操心,以他的战术,一定能长驱直入。   大周传承百年,过惯了太平日子,西边和北边,已经几十年没有打仗,军队早就腐败得不成样子了,只剩个摆设,倒是几个镇守边疆的老王府,还有点铁血的传承,是几颗硬钉子。朝中也有点主战的硬骨头,虽然不多,但是一旦开战,自然是这些主战派领兵,主和派虽然不愿意,但是仗一打起来,也只能跟着出力,大周富庶,人口众多,用倾国之力供养军队,到时候倒有点麻烦。   正在这时,那个希罗杂种出了个阴毒的计谋,先让蒙苍领军骚扰大周边境,屡战屡胜之后,大周人惊慌了,再借着万国来朝的名头进京朝贺,然后直接求娶公主。这计谋的巧妙之处,实在是说不尽。   往大处说,大周有主战派和主和派,主战派能打仗,主和派也至少占了半数,且都是江南富庶之地来的官员,要是直接攻打大周,这两者团结一致,就成了大麻烦,所以要用和亲的方法,逼得他们产生分歧,互相攻讦,内斗起来。   呼里舍当时还听不懂这计谋,问“要是大周同意和亲呢?”,王上解释道,要是大周同意和亲,并且陪上丰厚嫁妆。那就收下,过段日子,再要求大周纳贡,纳贡之后再是小规模入侵、割地、称臣……大周主和派和主战派底线不同,总会在某个节点产生分歧。就算他们能够一忍再忍,那西戎大可以拿着他们的钱装备军队,缓缓图之。大周要赔款,国内必定要加赋税,到时候民怨沸腾,人心涣散,打起来更加容易。   呼里舍当时听完,都出了一身冷汗,回去再细想,越发觉得这计谋阴狠,大处不说,小处就充满心机,直接求娶公主,而不是郡主,大周要是以郡主代嫁,把柄就落在了西戎手里,借机发难,连以后继续骚扰大周边疆的借口都省了。堂堂公主和亲,大周的主战派必定不能容忍。而和亲的嫁妆,其实就是变相的纳贡,又能让他们朝中吵个天翻地覆了……   而今天王上的信,寥寥数语,更是点破了这计谋最狠毒的一点——大周的太子,就是主战派。   景衍太子的名号,呼里舍在西戎都听到过,都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明君之才,要是这未来的明君能因为主战而与庆德帝离心,被废掉太子的话。这个计谋可以说是替西戎把入侵大周最大的障碍都彻底扫除了。   王上的信上,严厉命令自己和蒙苍在大周要恪守规矩,最好态度谦恭,但是和亲的要求不可退让半步,越是这样,主和派越是有侥幸之心,跟主战派厮杀起来也更有底气,西戎只要坐山观虎斗就行。   信上竟然还要蒙苍有事要与那个希罗杂种商量。呼里舍看到这里,心中火冒三丈。他对于那希罗杂种的阴狠早有领教,如今他不知道用了什么计谋,哄得蒙苍团团转,还叫他“王兄”,还好有个谋士,过来劝谏了一番。   那谋士倒是忠心,知道那希罗杂种迷惑了蒙苍,所以直接过来跟呼里舍劝道“赫连此人心思阴毒,恐怕在算计蒙苍王子。别的不说,那个大周妖女就是他劝着蒙苍王子收下的,要是蒙苍王子带她回了西戎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这话实在切中了呼里舍心中的隐忧,西戎向来有用联姻控制部族的习惯,西戎王自己娶了许多姬妾王妃,都是不同部落的公主,蒙苍娶的几个姬妾,都是呼里舍细心挑选过的,都是大部族公主。娶个大周公主回去,就够动摇他们的支持了,要是来个大周的妖女,那还了得。   还好自己来得及时,不然等这妖女生下孩子,就没那么容易除掉了。还好蒙苍还是聪明,自己刚刚问他时,他也说不过是利用那希罗杂种的计谋罢了,最坚实的后盾还是“王叔”。说要除掉那大周妖女,他虽然有不舍,但是力劝之下,还是同意了。   呼里舍心中得意,想着回去之后,要好好赏赐一下那个谋士,这人头脑清醒,应该重用。自己只会和西戎内部贵族们周旋,大周人心机深沉,还是要为蒙苍收揽一些精通计谋的谋士才好。   谁知道回到府中,那谋士却不见了踪影,呼里舍只得睡了,还想明天再去赏赐他,谁知道还没睡下多久,就被叫了起来。   他按捺愠怒,匆匆走到使馆门口,想看看凌晨到访的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大周官员,却看见门口亮堂堂一片火光,列队两班人,都披坚执锐,打着火把,领头的一位年轻官员,穿着三品的文官服饰,是个脸色苍白的青年,五官俊美,想必当年也是大周所谓的“探花郎”。   “西戎南王呼里舍,有人到刑部击鼓鸣冤,状告你谋杀良民。”这年轻官员显然也是主战一派,喝道:“还不快给我拿下!” 第82章 朋友谌文的心性也快被三皇子磨出来了……   言君玉今天睡过了头,还是被云岚叫醒的。   “太阳都这么高了,还睡。”云岚笑着叫他:“你朋友来找你玩呢。”   言君玉本来还揉眼睛,听到这话,顿时弹了起来。   宫里的朋友,再没有别人,一定是谌文。   他跑到东宫门口一看,果然是谌文。聂彪那家伙还是不长进,大概是听说是言君玉朋友,故意捉弄,拦着他不让进,谌文气度越发好了,也不气恼,只是淡淡站着,倒让聂彪不好意思起来。   言君玉拉着谌文,本来是想去自己房里的,想了想,还是带他去了思鸿堂,思鸿堂藏书多,很多是孤本,字画也都是宫里都罕见的珍品,谌文见了一定喜欢。   谌文果然被太子的收藏震撼了一下,但他气质沉稳,也没有失态,而且不肯乱看,只拿着言君玉自己在看的几本书翻了翻,很是喜爱的样子。言君玉想,等改天一定要找太子换几本书来送给他。   羽燕然经常笑容皓重色轻友,其实言君玉也觉得自己有点“重色轻友”,自从来到东宫之后,全副心思都被太子吸引过去了,离得又远,又要读书,所以竟也不常见谌文了。好在谌文脾气好,也不怪自己,还来东宫找自己玩。   他正想办法招待谌文呢,只听见谌文却道:“小言,我不能在这多呆,今天原是三皇子去养心阁给圣上请安,又不准我见圣上,所以我就跟着出来了,马上就要回去的。”   他不说言君玉还想不起来,谌文性格极守礼,虽然未成年伴读可以在宫中行走,但毕竟是内宫,所以他也不常走动,今天还是第一次来找言君玉玩,   言君玉听了这话,哼了一声,道:“好啊,原来根本不是来找我玩,是顺便来看我的。”   他在东宫别的没学到,跟着容皓学了许多刁话,故意逗弄人。谌文知道听了,知道他不是小气的人,所以也不在意,笑了笑,道:“别玩了,我今天来找你有正事的。”   “什么正事?”言君玉从云岚送进来的东西里拿了个梨来啃着。   “你还不知道朝中出了什么事吗?”谌文惊讶地看着他:“亏你还在东宫,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西戎的南大王呼里舍谋杀了一个良家女子,还纵火毁尸,现在被押在刑部呢。”   言君玉如遭雷击,他看这事的角度又与谌文不同,萧景衍的手腕他很清楚,这么大的事,他一定会提早收到消息,但言君玉昨晚见他也一切如常,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这事跟东宫的谋划脱不了关系。   然而这话不能跟谌文说,他只能胡乱问道:“五胡官员都是礼部接待,刑部可以直接抓人吗?”   “刑部侍郎穆昭然,是癸酉年的探花,为人刚正不阿,一身风骨,是和郦解元一样的人物。他接到报案,直接凌晨上门抓人,就是要让这事闹得众人皆知,现在谁都盖不住了。”   “癸酉年的进士,也都出来了”言君玉隐约想起这样一句,似乎是在容皓他们清算朝中主战派和主和派时说的,当时是在算东宫能动用的人。   他心绪乱如麻,此刻全系在萧景衍身上,他知道萧景衍此刻不在别处,就在养心阁,离庆德帝最近的地方。伴君如伴虎,这事出来,是主战派的狂欢,庆德帝很可能会迁怒东宫。更坏的是,自己都猜到了,庆德帝一定也知道这事跟东宫脱不了关系。   谌文见他呆头呆脑的,以为他听不懂,叹了口气,也不多说了。只是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嘱咐道:“君玉,如今朝局不稳,你又在东宫,自己要多留心。”   言君玉只怔怔点头。   他满腹心思,不能跟谌文说,只能送谌文出了门,走到门口,才想起嘱咐谌文道:“你也要小心。”   “我向来是小心的。”谌文淡淡道:“谭思远他们本就因为郦解元的事义愤填膺,听了这事,更是热血沸腾,今早在御书房就在讨论,还问先生‘何为诤臣’,逼着先生表态。闹得不成样子……我父亲上次就让人传话,不许我卷进去,今天只怕又要传话来了。”   他话中说不出是哀伤,还是自嘲,言君玉知道他向来是奉行君子之道的,心里肯定是不甘的,但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他想要把当初云岚骂羽燕然的道理说给他听,不该逞一时之勇,保全太子才对。这道理放在谌文身上,就是先保全自己,以图未来,等到以后做了高官,再站出来……   但他眼前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闪过郦道永坐在梨春宫廊下的身影,傲然而孤独,如同狂风卷来,万千草木全部俯下身去,他是唯一傲立的那一棵树。   如果云岚是对的话,郦道永为什么要那么做呢?谌文又为什么这么伤心呢?那个穆朝然,又为什么要站出来呢?   他没有遇到过好老师,也没有父亲教导,只是天性纯良,又兼祖母教育,所以凡事全凭本能,不去想背后的道理。到东宫以来,遇到许多精彩人物,各有各的原则,他却是还没长成的少年,听到许多道理,时不时在脑中打架,还未分出高下。   他不知道这是成年人都要走的一步,把外界的信息全部吸收,最后内化出自己的一套行事原则。敖霁如此,容皓也如此,他只当是自己犯了糊涂。所以送走了谌文,自己回来,还有点呆呆的,正琢磨呢,不由得默念了两句“谌文”只听见屏风后一声笑,道:“还谌文呢?谌文的心性也快被三皇子磨出来了。今天去给圣上请安,就是撞在老虎嘴上,三皇子蠢,谌文也心狠了,竟然不提醒他。”   这声音没有别人,一定是容皓。言君玉气得不行,跑到后面去,果然容皓见他来了,装成闭目养神,言君玉揍了他两拳,他笑着叫起痛来:“真要打死人了,小言天天吃了睡,比牛还壮了。”   “外面都出了那么大的事了,你躲在这里睡觉,不打你打谁。”   “小孩子懂什么。”容皓懒洋洋地一躺,倒有了几分以前那摇着扇子论天下大势的神气:“外面的事就是我弄出来的。”   “真的?”   “当然是真的。呼里舍毒死了曼珠,曼珠的小丫鬟跑到刑部去告状,现在满朝文武都知道西戎人毒杀蒙苍的姬妾,再嫁公主,就是皇族自辱了。这是其一。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不管如何处置呼里舍,都是卖了主和派和西戎一个大人情,这是其二。况且这还只是第一步……”   言君玉思索了一下,明白了过来。   “你怎么想到这么厉害的计谋的?”   “你真想知道?”容皓抬起眼睑看他。   “也没那么想。”言君玉老实答道。   容皓笑了。他仿佛真的很疲惫的样子,明明完成了这么漂亮的谋划,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   “陪我坐一坐吧,小言。”他懒洋洋地闭上眼睛:“我有点冷,需要晒晒太阳。”   “这里哪有太阳,傻了吧。”言君玉小声嘟囔道。但还是乖乖在旁边坐了一会儿,他虽然揍他,其实心软。看容皓真睡着了,学着云岚的样子,想去找点东西来给他盖,毯子太薄,索性跑到内室搬了床厚厚的大被子来,往容皓身上一蒙,容皓睡梦中遭此重击,险些被压得吐出一口血来。 第83章 傲气自幼身份尊贵   虽然容皓说得轻松,其实此事重大,比二十年前那席卷了官场的“阮老九案”还要严重百倍。那案子是朝中派系斗争,把一件人命案弄得上达天听,庆德帝借机发作,狠狠地削弱了一下双方派系。这案子却事关两国关系,不得不说那穆朝然实在是铁骨铮铮,刑部没人敢接这案子,不然也轮不到个这么年轻的侍郎来主审。   消息传到养心阁时,正是卯时,太子已经到了,庆德帝也才刚刚用了早膳,皇后亲奉汤药。皇后是太子生母,眉目间有几分相似,但更柔美些,尤其是一双山岚般眼睛,只是位置高贵,所以端庄稳重,不露波澜。   一个穿着红衣的小太监传进消息,庆德帝听了,咳嗽起来,原本苍白面孔顿时涨红了,颇为狼狈。   太子站在床边,神色八风不动。宣进来的老臣们见了这样,只有心中佩服的,自己都跪下了,作战战兢兢状。   “朕病了两个月不上朝,朝中都反了不成。”庆德帝怒道:“先出了一个郦道永,又出一个穆朝然,把西戎使者都抓了,这是怕仗打不起来吗!”   这话实在牵连太广,当即就有臣子呈道:“回禀圣上,郦道永原是布衣,是礼部宣进宫的。”   礼部从尚书以下,一律主和,这臣子也是油滑,只把责任往他们身上甩。   庆德帝听了这话,怒极反笑,道:“谁跟你说郦道永了,如今得意的可是刑部的穆朝然,如此胆大妄为,也能做到刑部侍郎?”   其实这话实在冤枉,穆朝然是探花郎,天子门生,是庆德帝一步步提拔上去的。今天这事不出,谁也不知道他原是主战的。   但谁敢和盛怒的皇帝讲道理,皇帝环视了一周,又怒道:“这样暗藏祸心的家伙,朝中不知道有多少!真是让朕心寒。”   这话是连满朝文武都怀疑上了,众官员都表忠心不迭。庆德帝又抬眼道:“太子也没听到消息?”   “儿臣五更过来,并未听见消息。”   “哦,那你现在知道了,觉得该如何处置?”   养心阁内外顿时静得如同针落地都听得见。   “儿臣认为,应当立即释放呼里舍,不能为此小事坏了两国邦交。”太子淡淡道:“再让人慢慢盘查,查清真相,不能再冤枉好人。”   言下之意,呼里舍一定是好人。无论怎么“慢慢盘查”,总归是查不到他头上的了。   他说得轻巧,反正蒙苍娶了大周人做姬妾又毒杀的事,已经传得天下皆知,不到半个时辰,御史的奏章,士子的请愿,还有各种眼线写来的“民怨沸腾”的密奏就会像雪花一样飞来。和亲的事,又平添一道大罪状。   庆德帝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   灯光之下,他的神态优雅,表情也谦恭,一如往常,是他一手教出来的皇者气度。都说龙盘虎踞,越是强大,越要沉稳,轻易不表明态度,凡事只让手下人去揣度自己态度,不然何谓鹰犬,何谓爪牙。   谁承想他青出于蓝,反过来把这套用在了他父皇身上。   庆德帝看得出来,底下群臣更看得出来。庆德帝年轻时,也看闲书,书上说老虎暮年时会离开自己领地,找个僻静山洞,悄悄死去。当时只觉得百兽之王也有骨气,没体会到这份悲凉。   都说当天子好,天子一怒,横尸百万。不过一句重话,下面已经跪了一地,都是当朝重臣,战战兢兢模样,看着无比忠心。其实一个个都有成千上万个心眼,再利的剑劈下去,也不过抽刀断水,什么也伤不到。庆德帝和他们周旋数十年,早有了心得。   新的虎王来了,林中百兽早从风里嗅到了老病的气息,急着去投诚。   “太子既然清楚利害,就按你说的处置。”庆德帝淡淡道:“那穆朝然包藏祸心,太子意下如何?”   这话问中关键,室内气氛都为之一冷。运筹帷幄有运筹帷幄的好处,自然也有致命的坏处。太子只管表面顺从,背地里没少做事,庆德帝逼他处置穆朝然,是打中了七寸。穆朝然不比郦道永,郦道永才名在外,实则是个没有功名的白衣,杀了也就杀了。穆朝然却是十七岁的探花郎出身,又是江南世家子弟,二十六岁就做到三品,前途无限,要是太子把他也当作弃子,以后谁还敢投奔太子麾下。   但要想保住他,太子就得正面与皇帝对抗,不说以卵击石,至少是以下搏上,兵家大忌。如今明面上的权力都在庆德帝手中,太子唯一的名头,只是暂摄政事而已。再退一万步说,父子天伦在这里,忤逆二字,太子无论如何都担不起。   主战派的臣子如何看不出这利害,当即有人奏道:“圣上,此事当从长计议……”   “住口。”庆德帝怒道:“朕与太子说话,有你们插话的份?”   群臣噤若寒蝉,都看出今日形势,庆德帝就是要逼得太子亲口处置了穆朝然,不由得都敬畏起来。两个老丞相对视一眼,显然都想起了庆德帝盛年时把朝中派系玩弄于股掌中的手段,打定主意做壁上观,看太子如何破局。   却见太子仍是淡淡的,道:“父皇英明,穆朝然必须重办。依儿臣看,他一个三品小臣,敢如此胆大妄为,恐怕不是一人之力,背后只怕还有人指使。不如连他的同僚朋党一起审问,连师门也要好好盘查。”   他这话一说,下面早叫起冤来,刑部尚书第一个奏道:“圣上明察,臣等实不知此人包藏祸心。”   穆朝然江南世家出身,师友全是江南派的官员,江南富庶,偏安一隅,多是主和,刑部尚书又是骑墙派,真追查下去,只怕主和派损失惨重。   怪不得要到刑部去鸣冤,又怪不得要把一个隐藏得这么好的、前途无量的穆朝然,用在这时候。   投鼠忌器四个字,恰是庆德帝此刻心境。   “查穆朝然就查穆朝然,牵上旁人做什么。”庆德帝的怒火倒像是平息了不少:“罪责只在他一人身上,查他一人就行。”   “父皇处置得是。”太子仍是态度恭敬。   一番周旋,又回到原地,仍然是变成了庆德帝要罚穆朝然一人,到时候求情的奏章一来,再多几个“直言进谏”的御史,左右掣肘,庆德帝要还是一意孤行要重罚,反而成全了穆朝然的清名。   自古以来,君权与文臣的争斗,从未停歇过。庆德帝盛年时也曾与这帮“清流”斗过。用的是方法是暂时避其锋芒,事后再寻由头狠狠料理那些直言进谏过的文臣。人无完人,只要耐得住性子,总能找到机会。他们动不动以圣人门生自居,庆德帝就反用圣人的标准来要求他们,别说贪污徇情这等大把柄,为了国丧期间纳妾,都几乎活剐过大臣。立了几次威风,朝中风气就乖了许多。   但他如今最缺的,就是时间。   偏偏是太子,他亲手教出的好儿子,纠集起满朝的清流,来做他的敌人。为了面子好看,死也不肯和亲,浑然不顾如今西戎已强盛至此,西边已是半年没赢过一场,再打下去,西戎人势必看出大周边军如此不济,到那时就不是和亲,而是割地赔款。相比之下,和亲已经体面太多。   但这话如何说得出口。世人都为清名所累,连天子也不例外。他连和亲的正式旨意都没下,就已经出了个郦道永,写着诗骂到脸上来。句句锥心,庆德帝当时强撑着体面,回去咳了一夜,呕出两口血来,吓得御前总管孙长福哭着劝“求圣上保重龙体”。   一个太监尚且知道体谅皇帝,偏是自己的亲儿子这样咄咄相逼。   倒还不如寻常田舍翁,能去官府痛痛快快地告一句“忤逆”。   然而这话也不能说,庆德帝只能骂道:“唯唯诺诺,哪里有点储君的样子。”   这话实是说重了,地下的群臣都不敢说话,太子也缓缓跪下了,口里道:“儿臣知罪。”他的脊背修长,因为病人忌讳,所以穿的是极鲜艳的朱红衮龙袍,越发显得鬓黑如墨,肤白如雪,整个人如同玉树一般,连跪姿都显得是折辱。他这身份,原是不该受重话的……   但群臣谁敢劝,庆德帝自己也不好就改口。气氛正僵持,只听见旁边淡淡道:“圣上的火也发够了,臣妾看着,圣上倒不是要审穆朝然,而是要审自己的儿子呢。”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在旁边奉药的皇后。她向来气质端正清冷,年轻时夫妻感情甚好,近些年信起佛来,连长春宫也少出,几乎辞枕了,御前侍寝的都是其他妃子。今天原是为侍病才出来的,连庆德帝最心腹的右丞相雍瀚海,也有些日子没见过她了。原以为帝后之间有了龃龉,没想到她的语气仍和盛宠时一样高傲,不由得重新审视起太子的处境来。   她这话虽是责备,却也给了庆德帝台阶,庆德帝于是也笑着辩解道:“哪里是审儿子,不过是教教他罢了。”   雍瀚海连忙凑趣道:“娘娘可冤枉陛下了,陛下正是看重太子殿下,才做严父的。”   其他臣子也都凑起趣来,气氛顿时松快了。只是太子却没有立即就起来,起来后,也只是低头站在旁边,许久未说话。   按理说,以太子的智慧和手段,要是趁机说笑几句,不说把这事蒙混过去,至少能挽回点圣上的慈爱之心,但他却始终一言不发。雍瀚海不由得有点奇怪,想想大概是因为自幼身份尊贵,傲气使然,也就想通了。 第84章 灯笼像一团飞舞的火焰   又说了一会话,眼看着要传午膳了,庆德帝毕竟是病人,体力便有点不济起来,言语惫懒,众臣知趣,都退下了。到了晚上,太子也随皇后回去了,太子乘御辇,皇后乘翠盖金缕九凤车,到了该分道的地方,却看见皇后的车在前面停下了。   太子御辇继续往前走,到近前时,只听见翠盖车内唤道:“太子过来。”   萧景衍下了御辇,走到翠盖车前,周围宫女都识相退下了,东宫侍从也都退得远远的。天早已黑透了,两边都是高耸的宫墙,夹道尤其昏暗,翠盖车的窗上挑起了帘,皇后的脸在窗内影影绰绰,仍是记忆里一样清艳的绝色。   “听说如今给圣上看病的是秦御医?他说圣上病情如何?”   萧景衍性格其实像极她,清冷高傲,看似循规蹈矩,其实无所不为。这种话只有她敢问,也只有萧景衍敢答。   “早则今冬,迟则明年夏天。”   “哦,原来太子知道。”皇后语气平淡:“我还以为太子不知道呢。”   这是在怪他掌权心切了。   “我等得了,西戎人等不了。”   西戎人图谋中原,大战一触即发,皇帝以为和亲是拖延对方,其实是对方在拖延大周,送去的公主和财物都是羊入虎口,更兼麻痹了将士心态,不趁现在赶紧整治北疆,到时候西戎人趁庆德帝驾崩直接开战,混乱之下,更加棘手。   这才是西戎人的明谋,相比之下,离间大周皇帝和太子,不过算是个变形的暗杀计划罢了。成了最好,不成也有后招等着。   皇后也知道他心性,不再多说,放下帘子,翠盖车重又缓缓而行,朝长春宫走去。   萧景衍回到御辇上,侍从就算不知道养心阁内发生了什么,看这形势都猜到了,一个个都噤若寒蝉。都是东宫的老人了,知道太子看似温和,实则是性格高贵疏离,都不敢问,更不敢劝。一行人安静往东宫走,却远远看见一点灯火,正相对而来。   这个时间,宫门已经要落锁了,宫中规矩又严,鲜少有人敢这样乱走。所以御辇就慢了下来,没想到那灯笼也停了下来,远远地看着,像是在打量,不敢贸然过来。   御辇里太子问道:“怎么了?”   “有个人……”侍从正要说话,只见那灯笼忽然飞快地靠近,像是那提着灯笼的人已经跑了起来,宫里从来连疾步都少,那人却飞跑起来,似乎是个少年的身形,穿着锦衣,灯笼也跟着他的脚步跳动着,像一团飞舞的火焰。   太子只挑帘看了一眼,就笑了起来。   “是小言。”   言君玉跑到近前,已经有点气喘吁吁的,额上都是汗,他自己大概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先声夺人道:“是容皓说要我来找你的。”   “哦?”萧景衍只是笑:“那小言其实一点也不担心我了?”   言君玉胸膛还在一起一伏,听了这话,抬起头来瞪了他一眼,只是跑得太快,眼睛里都带着朦胧温热的水气,实在是毫无威慑力的一眼。   萧景衍伸出手来,倾身将他拉上了御辇。   帘子落下来,言君玉还没想好要不要生气,就被他抱住了。   他这次抱言君玉的方法和以往都不同,倒像是抱着什么暖和的东西,怀抱舒展开来,把言君玉整个人拥在了怀里,连一寸间隙也无。   “小言来接我,我很开心。”他轻声说道。   言君玉的心顿时就软了下来,但他向来是说不出软话的,即使心里已经是一池春水,嘴上仍然硬梆梆地道:“你知道就好。”   萧景衍没有回话,也没有再逗他,只是把头也靠在他肩膀上,似乎很疲惫的样子。   御辇内很暗,但言君玉却本能地觉得,他脸上一定是没有笑容的。   言君玉忽然有点后悔,很想要说点什么,但他不像容皓,很轻易地就能逗得别人笑起来,也不像萧景衍,什么温柔的话都能说得出口。他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反手摸了摸萧景衍的背。   “下次不要这么晚回来了。”他用尽了力气,只说出这一句。   但抱着他的人却很受用地笑了起来。   “好。” 第85章 小事闻弦歌而知雅意   呼里舍的事,为朝局带来了短暂的平静,西戎那边闯下这等大祸,又被“宽宏大量”地赦免了,气势顿时就弱了不少。放人时穆朝然又力争了一回,更加彰显清流本色,虽然被刑部尚书给驳了回去,但还是传得世人皆知,声名鹊起,风头一时无两。   士林里闹得沸沸扬扬。明年春试在即,许多士子已经提前到了京都,其中不乏在乡试中名列前茅的才子,个个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又兼年轻气盛,一个郦道永就够让人他们热血沸腾了,又出了个穆朝然。这些人再也按捺不住,互相议论都还罢了,有胆大的,竟然匿名写起文章来,私下传阅。其中一些写得出色的,更是被互相抄送,竟然有人趁夜偷偷把其中几篇厉害的,偷偷贴在了刑部大门和雍府门口。里面骂刑部尚书是“狗苟蝇营”,骂主和派的右相雍瀚海“老而不死是为贼”,一时间朝野哗然。还是宫里的检密司出手,抓了几个书生入狱,这股风气才稍微收敛了一些。   事情闹到这份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和亲的事多半是无望了。庆德帝倒是还没松口,但谁还敢出头?雍瀚海是一朝宰辅,都被骂得狗血淋头,檄文一直贴到门口来,其他地位高的主和派要爱惜羽毛,地位低的,又没什么号召力,所以事情也就僵下来了。   西戎那边,也是吃了个哑巴亏。按他们原来的计划,大周要是不愿和亲,边关就该再起战事,骚扰西疆,逼大周纳贡赔款。但是如今大周主和派有和亲之心,是西戎人自己把事情搅黄了。要是贸然开战,反而容易把主和派逼到主战派那边,局势实在棘手。   说起来还是呼里舍犯了大错,但他向来骄横惯了,竟然恼羞成怒,把事情都推到了赫连身上,蒙苍顾忌着他身后代表的西戎贵族,也不敢太护着赫连,只能任他发了一顿脾气。   容皓第一时间就得到消息,回来东宫,冷笑道:“呼里舍的谋略,连赫连的脚跟都追不上,偏偏有脸发脾气。”   云岚在旁边看言君玉练字,听了这话,笑道:“容公子这么惜才,不如策反了他,来替我们做事。”   容皓听了这话倒也不生气,挑了挑眉毛,问她:“你是真这么想,还是不过说笑罢了?”   云岚还没回答,羽燕然先在旁边拍手:“哈哈哈,容老二要用美人计了,自己亲身扮演貂蝉,那希罗人就是吕布,呼里舍就是董卓。”   他的角色分配得极好,又传神,连专心偷听的言君玉也忍不住笑了。   容皓气得眉毛倒竖,偏偏打不过他,狠狠瞪了他一眼,显然是准备跟他秋后算账。   萧景衍倒是沉得住气,等他们闹完了,才淡淡道:“说笑归说笑,你们别小看了赫连。”   “有意思。”容皓不由得眯起眼睛:“怎么殿下和他连面也没见过,倒互相恭维起来。他上次提起殿下,也是这种语气。”   “亏你还是读书人,这都不知道,这就叫高山流水遇知音,闻弦歌而知雅意,殿下是俞伯牙……”羽燕然还想继续编排,被太子殿下冷冷扫了一眼,连忙不说话了,朝言君玉做个鬼脸。   “说来奇怪,我也隐约觉得,此人非池中物。”云岚淡淡笑道。   “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容皓话是调侃,语气却认真:“难道他要化龙不成?”   哪怕是言君玉读得书少,也知道化龙是什么意思,这天下除了天子,谁能被称作是龙呢?   “恐怕他已经得了云雨了。”萧景衍道。   “怎么说?”   萧景衍不答,众人却知道他不会轻易说这话,都思索起来,倒是云岚先笑了,道:“是了。人都是这样,色厉恰恰说明内荏,呼里舍辱骂赫连,是为了发泄,在小事上如此暴怒,恰恰说明他在大局上,已经输给了赫连。”   “你的意思,是西戎王把权力给了赫连?”容皓明白过来:“确实这两天有鹰从西边飞来,应该是传递消息,只是没截下来。”   “至少在京城中,西戎使节团行事的主导权,都给了赫连了。”云岚叹了一声,又笑道:“其实权谋之道,真是大同小异,咱们那一位,行事也是这样。”   言君玉隐约猜到她说的“那一位”,指的就是庆德帝。   云岚的意思,是庆德帝也跟呼里舍一样色厉内荏?大局上失势,所以小事上暴怒找补?大局言君玉知道,是指和亲的事没有指望了,那小事又是什么呢?   言君玉想了一天,都没想出头绪。他最近老想凭着自己弄懂这些权谋的事,所以忍着不问萧景衍,想了许久,等到了晚上,终于得到了答案。   这是言君玉第三次看萧景衍收到消息了,前两次都是坏消息,这次也不例外。仍是个纸卷,萧景衍只略微展开一看,眉头就皱了起来。   他极少流露情绪,所以言君玉也慌了起来,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萧景衍合上纸卷,把它放在烛火上烧了。   火光一瞬间亮了许多,他的脸在光中没有喜怒,像静静看着世人在苦难中挣扎而毫不动容的神。   他说:“没什么。不过是父皇判了郦道永凌迟罢了。” 第86章 鹰犬这实在让人沮丧   言君玉感觉自己最近有点不对劲。   本来他在东宫,虽然也偷偷听了不少朝局上的事,但都像听故事一样。唯一担忧的是东宫的安危,不只是萧景衍,还有敖霁、容皓这些人。其余的事,他管不了。但是自从知道了庆德帝要凌迟郦道永之后,他的心就悬了起来。   明明现在局势一片大好,他却开心不起来,总有点失魂落魄的。   凌迟是怎么一回事,他很清楚,凌烟阁上那十八位将领,有几位不得善终,其中一位就是凌迟而死,死时还在痛骂太宗皇帝,历数当年一起打天下时自己立下的功劳。说书先生说他骂了三天三夜才气绝身亡,可见凌迟是极漫长的酷刑。   容皓他们反而是天亮后才收到的消息,庆德帝的密诏,要在诏狱中凌迟郦道永,消息不出宫门,对外只说是病死狱中。   消息出来,也就只有容皓略有些动容,其余人都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云岚素来温柔,也只是淡淡说了句:“郦道永也是少爷出身,只怕吃不了这苦头。”   如同一颗石子入了水池一般,不过激起些许涟漪,很快就平静下去。到了传午膳的时候,连郦道永这名字也没人提了。大家都默认了这件事只不过是庆德帝泄愤的那件“小事”而已。   萧景衍是看出来了的,言君玉也知道他看出来了。但是东宫太忙,他一天几乎没有停下来说话的时间,只是下午时忽然说了句:“小言心太软了。”   他一眼就看出了言君玉心里在想什么,这实在让人沮丧。   言君玉怕他再说,干脆溜出了思鸿堂,正好撞见敖霁,敖霁见他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抓住了他。   “我要出宫办事,你也去。”   “我不去。”言君玉以为他是带自己去散心。   “东宫差遣伴读,由得了你去不去?”敖霁不由分说,把他抓走了。   等到见了是什么差使,言君玉才知道为什么他们非要自己去。原来敖霁是要去梨香宫,把□□在那里的戏班子给放出来,押解出宫。庆德帝要秘密处决郦道永,就是不要张扬的意思,所以除了当晚唱戏的人,其余人全部放出宫去,这其中就有那个叫郦玉的少年。   敖霁大概以为这样言君玉就能释怀了。   这些人都是经过刑讯的,身上伤痕累累,都被打怕了。看着他的眼神满是畏惧,言君玉却有点承受不住这样的眼神。   “腰挺直了。”敖霁教训他:“这就撑不住了?东宫不会永远只有好差使,偶尔也得当一回‘鹰犬’。”   鹰犬是容皓的外号。言君玉从来只当这是说笑,没有想过这个外号还有另一层含义。   戏班子的人装了几辆车,后面是衣箱,押着他们从上次的花街过,这次没有□□敢出来搭讪了,但言君玉知道暗中有无数双眼睛在偷看,既畏惧,又厌恶,这些目光如芒在背。言君玉努力挺直了背,跟着敖霁穿过花街,到了戏班子聚集的梨子胡同。   郦玉曾说过要言君玉来这找他玩。那时候他当言君玉是个见义勇为的少年侠客。   言君玉想,他应该这辈子都不想,也不敢找自己玩了。   有个人站在院子门口。真奇怪,花街上的人都害怕押送队伍,只敢躲在暗中偷看,那个人却站在门口。是个男人,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岁,极清瘦,病怏怏的,脸色苍白,五官俊秀,穿了身青色儒衫,神色很冷,他身后院门大开着。   这一幕似曾相识。   郦道永戏班子里的人看见他,就如同看见了一家之长一般,都默默地下车,朝他走过去。郦玉是最要强的,就算当初看着郦道永被抓时,眼神也没有一丝怯意,然而一看见他,却忽然眼圈就红了,朝他跑了过去。   “师父。”郦玉抱着他,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一样,哭得几乎嚎啕起来,连话也听不清,言君玉只听见他说:“……他不告诉我……他不让我上台,他让明霜师兄唱了我的戏,他们都瞒着我……”   他哭得极凄惨,周围那些小戏子和乐师们也忍不住红了眼睛,有几个小的也跟着哭了起来,一时间愁云惨雾。然而那男子却神色极平静,摸着郦玉的背道,淡淡道:“瞒着你算什么,他不是连我都瞒过去了么?”   言君玉知道他们说的是郦道永。   “他是谁?”言君玉忍不住问敖霁。   “你看不出来么?”敖霁看了一眼:“他叫洛衡,和曼珠一样,教坊司贱籍,是个琴师,郦道永就是为了他,才住到这花街里来的。”   趁着押解的人正往下搬箱子的时候,言君玉悄悄打量那个叫洛衡的琴师,谁知道他竟然很敏锐地发现了,一眼就看了过来,言君玉顿时有点尴尬。其实他一直以为他应该是非常漂亮的,至少得像郦玉一样漂亮,谁知道看起来竟然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青年男子,面貌不过清秀而已。   相比之下,反而是郦道永更加玉树临风,不愧是当年江南第一才子。   “上使有何指教?”他淡淡地道。   他的眼睛极干净,又冷,言君玉被看得不安起来:“我不是什么上使,只是个东宫伴读,你叫我言君玉就好了。”   “言君玉。”他似乎想了起来:“郦玉说过你。”   还好郦玉这时候已经进去了,其实言君玉也知道郦玉当初是真心把自己当朋友的,不由得心中愧疚,低下头来。   “东宫伴读……”洛衡默念这四个字,忽然淡淡问道:“他现在如何了?”   “谁?郦解元吗?”言君玉有点不忍心说实话:“他在诏狱,还,还活着。”   然而洛衡的眼睛却仿佛早就看穿了一切,言君玉有点怕看他的眼睛,因为里面有种平静的绝望,像大火烧过的荒原。   “我知道了。”他像是大病初愈的人,连声音也没了力气,问道:“言大人如果不麻烦的话,可以替我他带一句话吗?”   “什么话?”   “你若是见了他,就告诉他,他上次没写完的那首诗,我替他续完了。续的是‘鸡黍之交终有信,莫教冰鉴负初心’。”   言君玉默念了两句,记了下来,刚要再问,那边敖霁已经皱起了眉头:“言君玉,还在磨蹭什么呢?回宫了。”   敖霁虽然凶他,但对他还是好的,回去的路上,一直找他说话,言君玉只低着头闷闷的,等到了宫门口,忽然道:“敖霁,你还在诏狱看管郦道永吗?”   “在啊,怎么了?”   “我想见郦道永一面。”   “将死之人,见他干什么?”   “我答应别人给他带一句话,。”   “我就知道没什么好事。”敖霁皱起眉头:“去吧,说完话就出来,里面又脏又晦气,染了病不是好玩的。” 第87章 刀剑虽千万人吾往矣   诏狱比言君玉想的还要阴森恐怖。   即使外面是个大晴天,里面仍然阴冷得如同寒冬腊月一般,又暗又湿,狱卒看到言君玉穿得这么华贵,竟然要进诏狱见一个人,也吓了一跳,但是敖霁发了话,他们也只得乖乖把言君玉放进去。   郦道永的牢房在最里面,要下一层石阶,狱卒提着灯引路,还是觉得两边的湿冷寒意逼到人身上来,气味也十分难闻,不是那种寻常的肮脏,而是夹着血腥味,还有一股常年凝滞的浊气,让言君玉不由得想起上次云岚说敖霁的“腌臜”来。   他又想起郦道永的那身白衣来。再白的衣服,进了这里,只怕也要变得肮脏不堪吧。   夹道两侧都是阴暗牢房,里面似乎都关了人,有人瘫在地上,生死不知。有人身形佝偻地对着墙角不停磕头,嘴里疯了般念念有词,还有一间牢房,本来安静,他们经过的时候,却忽然有个人从黑暗中窜出来,伸手要抓言君玉的衣服。   别说言君玉,狱卒都吓了一跳,顿时大怒,从地上抄起一根木棍,劈头盖脑地朝那人的手打去,那人连忙缩回手去,已经挨了两下狠的,躺在地上大哭起来,俨然已经疯了。   “贼死囚,回头再收拾你。”狱卒恶狠狠地说道,回过头朝着言君玉赔笑道:“大人没受惊吧,这边走,这就是那个郦道永的牢房了。”   郦道永的牢房也和他们的一样,狭窄阴暗,气味十分难闻,不过一丈见方,几步就走到尽头了。狱卒开门的时候,郦道永正在牢房里走动,他身形挺拔,虽然衣衫破烂有血迹,是挨过打的,走起来却端正潇洒,如同鹤一般。几步就走到头,又转身往回走,如同笼中困兽,态度却平和。仿佛这不是什么牢房,而是他待惯的书房。   “他每天早晚必定要这样走一刻钟,说是锻炼。”狱卒小声对着言君玉嘲笑道:“他大概以为还有出去的一天呢。”   “你下去吧,我要和他单独说话。”言君玉不忍心听他再奚落下去。   “是。”狱卒献媚地道:“属下就在牢门处等着,大人有事只管吩咐。”   说话间,郦道永已经发现了他们,停下脚步,神色平静地看着言君玉,他的目光仿佛有千万斤重量,言君玉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记得你。”倒是郦道永先开口了。   “我叫言君玉,也是东宫伴读。”言君玉垂着眼睛道。   “凌烟阁上的言侯府?”   “是。”   “言仲卿是你父亲?”   言君玉万万没想到他能说出自己父亲的名字来,不由得抬起头来问道:“你认得他?”   “我有位朋友,一直称赞他是百年来大周最好的将才,最近才改口,所以我记得这名字。”郦道永自嘲地笑笑,道:“布衣百姓操心国家大事,真是野心大吧?”   “一点也不。”言君玉本能地反驳道。说完才觉得自己太急切了点,悻悻地补充道:“读书人本来就该心系天下的。”   郦道永却不说话了,打量了一下言君玉。   “你这个人倒挺有意思,比容皓像样,有点像我以前在东宫见过的一个人。”   言君玉这次没有问是谁,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闷声道:“其实我今天是替人给你带一句话的。洛衡先生说,你上次没写完的诗,他替你续上了。”   几乎在听到“洛”字的瞬间,郦道永的目光就柔和了一层,言君玉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神。他在牢中关久了,眼框都有点陷下去,然而听到洛衡的名字后,却瞬间亮了起来。那并非当初在梨春宫那种殉道者般的亮,而是很温柔的,像春日踏青时的阳光那种亮。   “他续的是什么?”   “鸡黍之交终有信,勿忘冰鉴负初心。”   “续得很好。”郦道永虽是笑着,眼神却有点悲伤起来,又似乎有点无可奈何。   言君玉不会写诗,但也知道他一定听懂了意思。本来他是传信的,信传到就可以走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问道:“是为了他吗?”   “什么?”   “你父亲告你忤逆,让你被夺去功名,是因为他吗?”言君玉知道这样问是失礼的,但还是忍不住。   郦道永也不是一般人,竟然也不觉得冒犯,坦荡答道:“是。”   “为什么?”言君玉仍然不解:“你可以娶一个门第低只想要锦衣玉食的妻子,或者赎个名妓,虽然名声也不好,但是这样的才子也不少,至少你父亲就不会告你忤逆了,你父亲是因为你不愿意传宗接代……”   郦道永的眉毛挑了起来。   “这话是你想出来的呢?”   “是容皓说的。”言君玉很老实地承认了。   事实上,是容皓以前评论郦道永时说的,他是七窍玲珑心,又风流,所以想了许多歪点子。言君玉虽然听了个半懂不懂,但也觉得似乎有点道理。   “料你也说不出来这话。”郦道永淡淡道:“你真想知道?”   言君玉点头。   “因为我不想传宗接代,我觉得洛衡就是这天下最珍贵的人,他值得一个完完整整的郦道永,除了他,我妻子的位置不会给任何人。他是贱籍也好,是琴师也好,这层皮囊下,他与我是一样的人。”他平静地看着言君玉:“你们都问我,我倒想问问你们。我一片真心,要跟他一生相守,怎么就比世人低贱到哪去了?皑如天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特来相决绝。千年前就有这样的诗,怎么到了我们身上,你们反而不记得了?要是洛衡是个女子,你们也能出主意,让我娶妻纳妾,传宗接代?”   言君玉被他问得愣住了。郦道永这一番话如此荒诞乖僻匪夷所思,但细想之下,竟又无可反驳,不由得他无言可答。   郦道永见他愣住,反而笑了,道:“况且你也见过洛衡,你觉得以他的脾气,我但凡踏错一步,这辈子还能见到他的人?”   梨子胡同里的那个琴师,确实是如同傲骨铮铮的文士一般,想也知道,是宁折不弯的。言君玉知道他的诗写得好,只怕文才不在郦道永之下,世人大概会觉得教坊司的贱籍是不配和江南世家的才子相提并论的。   但郦道永这个人,怎么能以世情来判断呢?   这世上竟然有这样的道理,两个人,不论身份如何,地位高下,相貌般配与否,只要两情相悦,他们就是全然平等的,必须付出同等的代价,不能打一点折扣。   自己当初在梨春院没能问成郦道永的那个男子和男子如何成婚的问题,在今日得到了答案。   言君玉心中情绪激荡,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没遇到过好老师,不知道这就是被人点化关隘的感受,只怔怔看着郦道永,不知道说什么。郦道永只是带笑看着他,隔着牢栏,仿佛两人身处的不是诏狱的牢房,而是待客的厅堂一般。   言君玉醒悟了过来,仓皇地看了一眼周围,显然想到了身处何地,他的表情很快地垮下去,显得有点可怜。   “但是你……”   “但是我要死了。”郦道永淡笑着补完他的话:“我早知道了,圣上心窄,诏狱里死了不知道多少文官了,一定不会放过我的。我在写那出《昭君出塞》时,就已经知道这结局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写!”言君玉急得汗都冒出来。   “言君玉,你去过江南没有。我幼时在江南长大,江南的海边有一种青蟹,每年从海中回到滩涂产子,到了春分这一天,小蟹就成群结队地回到海里去。所以海鸟就聚集在滩涂上,等着吃小蟹。第一只爬出去的蟹,一定是要死的,谁都不想做第一只,但是如果没人做第一只,大家就都得饿死在岸上。那么,谁来做第一只蟹呢?”他见言君玉听懂了,笑着道:“蠢的人不知道做。聪明的人,不肯做。那么只有最最聪明的人,第一个爬出来,去被鸟吃掉,后面的蟹才肯出来,蟹群才能活下来。你说,是不是这道理?”   他像是在讲一个极温馨的故事,结局却比言君玉听过的所有故事都凄惨。“凌迟”这两个字,如同一把利刃,横亘在这故事的结尾。   “你并不是一定要死的,穆朝然就没有死……”   “别傻了。穆朝然能活,是因为他牵扯朝中势力,他是带着功名和身后的世家投奔太子麾下的,怎么会成为牺牲品呢?再者,有我‘珠玉在前’,圣上一定会把对他的怒火,发泄在我身上的。只怕还不肯轻易杀掉我呢?”他像是在解释,忽然笑了,道:“原来真的还有酷刑啊。”   原来他一边说话,一边在看言君玉反应,已经猜了出来。   “车裂?活剐……凌迟?哦,原来是凌迟。”   言君玉忍着不说,他还是只凭一个眼神就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还是如此心窄……”他笑着叹道:“还好我没让洛衡进宫来。”   言君玉心里如同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垂着头,默默咬牙。郦道永是带惯郦玉的,见惯了少年人伤心发狠的样子,如何看不出他这神色。   “这有什么好伤心的。功名是我自己不要的,昭君出塞也是我自己写的,一环扣一环走到今天,都在意料之中,也算求仁得……   言君玉只是低着头不说话。他最近常常这样,因为太多事他毫无办法,又无法接受,所以只能闷着自己跟自己斗气,几乎快忘了没进宫时有多自由自在了。   郦道永安静端详了他一会儿,忽然道:“其实你很像我。”   “我一点也不会读书。”   郦道永笑了。   “这和读书没关系。我见过的人,都可以分为两种,用兵器来比喻,有些人像一柄剑,佩剑的人,是要当君子出入庙堂的。而刀则不同,将军可以用刀,贩夫走卒也能用刀,所以风尘之中,常有至情至性之人。我年轻时写过一句诗,‘清风见惯不平事,磨平心中万古刀’,但那是狂话,心中的刀,是磨不平的。就像荆轲刺秦,虽千万人吾往矣。”   郦道永伸出手来,穿过牢栏,点在言君玉胸口上。他的手指很轻,言君玉却觉得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   “你这里有一把刀,言君玉,你不属于这里。”   他收回手去,不再说话。   言君玉其实是听懂了他的话的。   他其实今天来这里,是想问郦道永:“你那天说,东宫失去了智囊,后来又说天下文章与你平齐的只有一人,这两个人,是同一个吗?”   但听了郦道永这些话,他忽然不想问了。   历史上有那么多有名的剑,湛卢,太阿,轩辕……但却很少有名刀,刀总归是要用在战场上的,大开大阖。如果悬在腰侧,也跟着出入宫闱的话,恐怕要被嫌笨重,怎么也不如佩剑潇洒好看的。   但刀自有刀的用处。   那么,那个叫萧橒的人,他是喜欢刀,还是喜欢剑呢?   -   言君玉心中有事,回去的路上也闷闷的,敖霁见他不说话,推了他两下。   “你这两天别靠近诏狱这边。”   “为什么?”   “后天是郦道永凌迟的日子。刚好是秋狩祭天开猎场的日子,殿下不在宫中。圣上还是把郦道永当成东宫的人了,选那天杀他,是给东宫留体面,父子间不撕破脸,懂吗?”   “懂。”   “懂就好,你这几天乖一点,等猎场开了,带你打猎去。” 第88章 秘密心甘情愿地死在黎明前   两天时间转眼过去。   郦道永凌迟那天,太子要去猎场秋狩祭天,按理说言君玉应该跟去的,但云岚却没给他准备衣服,言君玉正奇怪,云岚笑道:“祭天不好玩,小言又没官职,何必去凑这热闹,不如留下来,等猎场开了再去。”   其实她话只说了一半,言君玉也知道,现在东宫是风口浪尖,所以越要谨慎,以前自己跟着太子去了许多“逾规”的地方,最近最好是不要去了。   萧景衍伸出手来,摸了摸言君玉的脸。他的眼神似乎很深,又似乎只是言君玉的错觉。   “我只去两天,小言要乖乖等我回来。”   “好。”   太子不在,伴读又去了三个,东宫一瞬间空了下来,偏偏上午很长,言君玉早早用了午膳,练了一会字,只觉得心烦意乱,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索性换了衣服,出了思鸿堂,准备出去逛逛,云岚正坐在廊下刺绣,下午明亮日光照着绣架上绣的竹子根根英挺,如同一柄柄利剑,十分漂亮。   “小言去哪?”她笑问。   “我去找谌文玩。”   “逛逛就回来,别乱跑。”   言君玉出了东宫御书房走,大下午,御书房的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只听见两侧的书房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谌文一定也在上课,石榴花早开完了,结了许多果子,他还想去看看荷花缸里的鱼还在不在,结果发现自己在东宫久了,已经没有在身上带吃的的习惯了。   太子的书房倒是老样子,只是他又不看书,在里面转了转,只是心乱如麻,索性从阁子外头往上爬,直接爬到了屋顶上,皇宫的宫殿屋脊很宽,铺着漂亮的琉璃瓦,镇着脊兽鸱吻,他找了个位置躺下来,把头枕在脊兽上,看着天出神。   他在家也常这样,遇到心烦的事,就往上爬,爬到树上屋顶上,静静地一个人呆一会儿,想通了就下来了。   天色碧蓝,午后的阳光照着一座座宫殿,言君玉知道哪边是诏狱的方向,他知道郦道永就在那里。太子要去两天,他知道古书上说凌迟也有活了几天的,因为会喂参汤,皇帝是有这么大的权力的,连死也不让你轻易地死。   言君玉感觉肚子里有什么东西揪起来,像线一样拉扯着,阳光照着,也遍体生寒。   风里一片寂静,没有声音,没有惨叫。祖母给他讲过那么多忠臣良将,哪一个也不是这样的结局。   他只是想不通。   御书房里的人应该还在读书,有人偷偷从后门溜了出来,是年轻人,和他差不多年纪,言君玉认出其中一个是谭思远,他们贴着墙根走,又快又安静,不知道谌文在不在里面,言君玉爬下屋顶,跟了上去。他翻了两面墙,好不容易跟上他们,这地方是御书房附近的一座旧宫殿,尤其这个后面的院子最荒凉,没人修缮,堆满了架子和旧桌案。言君玉爬到院子里的树上,想拦下他。   “人到了吗?”这是谭思远的声音,言君玉从来不知道他有这么沉稳,只是声音微微有点发抖。   “就在里面。”说话是个青年,比他稍大,声音也有点激动:“弘博说你可能有办法……”   两人都压低声音,言君玉正奇怪,只见两个青年从破旧的门里出来了,都是伴读,那个为首的青年言君玉知道名字,叫赵弘博,是五皇子的伴读,上次各地秋闱的文章出来,伴读们一起讨论,就他说的最多。   他开了院门,跟谭思远打个照面,两人都默不作声,他道:“这事可不能牵扯殿下。”   “晚了。”谭思远让出身后的人来,正是年幼的十皇子。赵弘博顿时变色,不知道双方低声说了什么,他叹一口气,开了门,让他们都进来。   这么破旧的院落里,顿时站了七八位伴读,还有皇子。言君玉已经猜到他们在做什么避着人的事,他为人磊落,不愿意偷听。趁他们进屋子,连忙滑下树,准备溜走。谁知道有个伴读忽然来了句“你们来的时候没人跟着吧?我出去看看。”   言君玉道声不好,连忙要跑,只听见身后的门被人推开,只得回过身来,和他们打了个照面。   几个伴读都大惊失色,谭思远先叫出他名字:“言君玉,你怎么在这里。”   “他不是和你们一起的?”赵弘博顿时眼神一暗:“快抓住他。”   伴读们都冲过来,言君玉忙不迭地往树上爬,谭思远连忙阻止道:“别,他是东宫伴读。”   “东宫”两个字还是能震吓人的,几个伴读都停了下来,有一个却道:“那更不能让他走了,当初去宜春宫抓人的就是东宫,他一定会去告密。”   “告什么密,我都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你偷听我们说话,还想装不知道?”赵弘博语气冷下来。   “我是真不知道。”言君玉索性朝屋内走了一步:“难道你们藏了什么在里面?”   他不过走了一步,所有人如临大敌,连谭思远也张开手挡在他面前。十皇子脸色一白,道:“大胆,你还不退下。”   正僵持,里面偏偏有人急匆匆出来,手上胡乱团着一件破旧衣服,上面被血染得通红,他自己的锦衣下摆上也沾了不少血,焦急道:“怎么办,血止不住。”   众人顿时大乱,又急,又怕言君玉逃走,赵弘博正忧心如煎,只见言君玉眼睛死死盯住那件衣服,心中暗道不好。   此刻言君玉心中那个大胆的猜想已经浮出水面,只是不敢相信,也震惊地看向赵弘博。两人目光一个对视,赵弘博顿时面寒如冰。   “他猜到了,快抓住他!”   他是这个秘密组织的首领一般,说话还是有用的,伴读们都冲过来,七手八脚按住了言君玉,言君玉还在震惊中,只死死盯住赵弘博。   “怎么办?”众人都问赵弘博。   赵弘博也棘手,况且记挂着里面,为难道:“先把他关起来。”   “那你们就暴露了。”言君玉却镇定:“东宫不见我回去,一定要来找我,迟早找到这里,你们该放了我才对。”   “放你去告密?”   “我不会告密的。我替他家人给他送过信,我还去诏狱见过他。”言君玉已经猜到屋内的是谁。也知道他们这帮人干的是多胆大妄为的事。   “他家人叫什么名字?”   “洛衡。”   赵弘博眼中神色闪烁,面色晦暗,显然在判断他值不值得信任。   “言君玉是有骨气的,他是和我们一伙的。”谭思远趁机劝道。   “我不和你们一伙。”言君玉却打断他的话。   众人一听,又要按住他,谭思远最是失望,骂道“你这人怎么是非不分!”然而那赵弘博却冷冷道:“放开他。”   “凭什么?”“他去告密我们就完了……”众伴读都议论纷纷,但是迫于赵弘博素日的威信,只好放开手。言君玉退后几步,走到院门前。   “我今天没有来过这里,更不知道这院子里有谁。”他看着赵弘博眼睛道:“你们谁也没有见过我。”   “我知道,东宫与此事无关。”赵弘博也冷冷回道。   言君玉平时看着年小懵懂,但那是在容皓他们的比较下,真到了外面,比一般的伴读却懂事许多。他几乎在片刻之间做出抉择,因为东宫绝不能跟这件事有关。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看他的眼神都带上鄙夷,有人忿忿道:“就这样让他走?”   赵弘博冷笑道:“难道还能灭口?”   这院子里都是会拼出性命去救一个郦道永的人,计谋高低不说,人品是称得上君子的,书上说君子欺之以方,谁还能做出灭口的事?   “我不会说的。”言君玉不由自主地道。   他们都没理他,连赵弘博眼神也冷漠,言君玉顿时明白过来——他敢放自己,不是相信自己的人品,而是告密反而会把东宫跟这事扯上关系,还成就恶名,最好是全然装不知道。不杀,也不救,才是东宫对郦道永最好的态度。   众人鄙视的目光像箭,言君玉在这样的目光中退到了院门口。他其实很想跟他们讲云岚讲过的道理,大局为重,只要等太子平安继位,一切都会好的,那对天下人而言比救十个郦道永都有用……   但他什么也说不出口。说什么呢?这道理赵弘博也懂,但他们还是这样做了,就像郦道永知道必死也一样写了昭君出塞一样,怎么能说是蠢呢?这事总要有人做的。有人是看护着新的太阳升起的,而有人注定要心甘情愿地死在黎明前。   郦道永说错了,自己哪里像他呢,这些人才像他。   言君玉退到门口,手摸上了门闩,这些伴读仍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他觉得自己像一个逃兵。   “我爹说,用蜘蛛网可以止血的。”   他诺诺地说完,退后了一步,推开门,跑出了这个院子。 第89章 焦急顿时开心起来   外面阳光灿烂。   言君玉在宫墙的夹道间一路跑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只觉得千头万绪都缠裹在心里,憋在心口,如同一团乱麻。让他想要大吼几句,或者朝着墙壁狠狠地打上几拳。   他跑了一会儿,本能地想要回东宫,想到他们都不在,忽然就不想回了。   云岚倒是还在,但言君玉是知道她对郦道永的态度的,容皓他们至少觉得郦道永是“死得其所”,她只觉得枉送性命,连累东宫。   在东宫久了的人才知道,云岚的温柔婉约下面,是有着极冷漠的底子的,言君玉年纪小,只隐约窥见一丝,已经觉得心惊了。   他不想回去,漫无目的地走到御书房,倒正撞见谌文,谌文见了他,自然是高兴的,问他怎么忽然来了。   言君玉却有点心不在焉。谌文问他去哪了,他也不答话。说了一会儿,他忽然喃喃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是什么意思?’”   谌文惊讶道:“你从哪听到的这话。”   “是郦道永说的。”言君玉神色有点恍惚:“那天在宜春宫,抓他的时候,他这样说的。容皓说要以大局为重,保全东宫,他说就是这互相保全的话,才给了人空子钻。然后说了这个。”   他始终想不明白这话,但知道正是这话,驳倒了容皓的顾全大局。   谌文也是顶尖的聪明,思索了一下,道:“我学识浅薄,况且学的是儒,听郦解元这两句话,他学的是道。道法自然,是摒弃机巧的。我猜想,他的意思是说如今朝中人人都讲智谋,凡事委婉自保,恰恰给了小人浑水摸鱼的机会。比如如今,主战派也好,主和派也好,都说自己是忠君体国,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呢?只有多几个他这样的人,以死相谏,表明自己的态度,做一点小人不敢做的事。才可以警醒世人,提醒圣上。”   “那要是圣上就是不听呢?”   谌文看了一眼周围,他们原是站在太子书房外的树荫下说话的,没人能听见,所以他顿了顿,道:“你读读史书就知道了,历朝历代,又有几个慧眼如炬的明君呢。为人臣者,只能做好自己的分内事罢了。难道因为圣上不听就不做了么?遇到明君才做贤臣,遇到昏君,难道就同流合污么?我们读书人自然可以退而享安闲,那又把天下百姓置于何地呢?”   言君玉听了他这话,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谌文见他沉默,知道他心中不好受,所以又劝慰道:“不过这只是我一家之言,世人行事,有人是智,有人是勇,原没有高下之分,只讲计谋,就失了本心。一味孤勇,又过刚易折。只是个人取舍罢了。”   “就像刀与剑?”言君玉垂着眼睛问道。   “可以这么说。”   谌文知道言君玉原是个任侠仗义的性格,凡事出于本心,东宫却是这皇宫中最讲究智谋的地方,所以他有今日这一问。正想劝慰他,却听见他问道:“那‘鸡黍之交终有信,勿忘冰鉴负初心’这句诗,又是什么意思?”   谌文念了念,神色沉下来,问道:“这是谁写的?是写给好友的?”   “要是写给丈夫的呢?”   “鸡黍之交是汉时范巨卿为了守信,自杀以魂魄赴约的故事。若是用在情人这,恐怕是约定了日子,要殉情了。”   -   云岚见言君玉匆匆从外面回来,一阵风似地进了东宫,笑道:“小言干什么去了,满头的汗。”   “我在宫里逛了逛。”言君玉认真看她:“我想出宫一趟,行吗?”   “出宫干什么?我可没有令牌给你。”   言君玉正解释想出宫去看看自己祖母,正好东宫侍卫长聂彪从旁边过,笑道:“小言也是欺软怕硬,趁人都不在,想骗云岚放你出去。等殿下回来,看我不告诉他,哈哈哈!”   言君玉急得一头汗,聂彪还想逗他,只见言君玉瞪了他一眼,竟然一转身进了思鸿堂,只好去忙自己的了。   言君玉匆匆跑进思鸿堂,人都不在,静得很,宫女只在外间伺候,他跑到睡榻边,弯下身去,伸手从睡榻下方,拿出一块令牌来。   这是当初他捡到的聂彪的令牌,因为聂彪常欺负他,所以他就藏着,想看他着急,谁知道聂彪压根没想到他这里来,主动报了失落,罚了三个月的俸禄,言君玉知道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   这令牌于是就一直藏在这里,他都快忘了,要不是今天急着出宫,也想不起这个来。   他记得当初敖霁他们带自己出宫去花街,走的是白虎门,因为和那的侍卫相熟,只是扬了扬令牌,并没有细看,就被放过去了。那令牌和聂彪的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字有差别,不细看绝对发现不了的。如今的情况十万火急,也只能试一试了。   洛衡那诗是与郦道永约定赴死的意思,怪不得当初郦道永在诏狱那样伤感,郦道永今日凌迟的事,阖宫内外都知道,要是洛衡选在今日殉情,偏偏郦道永又被赵弘博他们救下来,两相错过,言君玉简直不敢细想这后果。   如今是一刻钟也耽误不得了。他虽然知道冒用令牌是坏事,但是敖霁他们也都是这样跋扈行事的,说明并不是什么大事。至少这事是牵扯不到东宫的。就算被人发现,他只说是偷溜出宫去见祖母就行了。   言君玉也是胆大妄为,打定主意,也不犹豫,衣服也不换,直接去东宫的马厩自己牵了马,马厩小厮还要扶他,他早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转眼便到了白虎门,他心跳如擂鼓,表面仍强撑着一脸傲慢,偏偏今天宫门处没人出宫,门楼上守卫森严十来个侍卫,只查他一人,他硬着头皮策马过去,马也不下,只学着敖霁他们的样子,从怀里掏出令牌来,朝着他们一扬,道:“我是东宫的。”   那当班侍卫却不买账,伸手道:“凭你哪个宫的,下马再说。”   言君玉心急如焚,手心满是汗,眼见那侍卫已经过来牵马,正在想要不要干脆强冲出去时,只听得门楼上有人笑道:“杨济,你别多事,你知道这位小爷是谁?”   言君玉抬眼一看,正是上次和敖霁他们说笑的侍卫。   那叫杨济的侍卫也机灵,听了这话连忙收了手,赔笑道:“请问大人是?”   言君玉心中着急,只得老实道:“我是东宫伴读言君玉。”   杨济的神色一凛,连忙让开道:“实在不知道是小侯爷你,恕我有眼不识泰山。”   言君玉急事在身,也懒得去计较自己在这些侍卫心中是个什么狠角色,只道声“不敢”,朝门楼上的侍卫拱了拱手,下面的人早让开了路,他挥鞭打马,扬长而去。   出了白虎门,后面就好办了,言君玉赶到花街时已经黄昏了,一路飞马过去,赶到了梨子胡同,他记路厉害,飞奔到上次那院落前,用力拍门。里面一片寂静,他心中忧心如煎,好容易有人开了门,正是郦玉,脸色苍白,见到是他,没什么好脸色。   “你师父呢?”言君玉顾不得多说,直接问道。   “我师父不是被你们抓到诏狱了吗?”郦玉面寒如冰:“今日凌迟,你不在宫里看着,来这干什么。”   他们果然知道。   “那你另外一个师父呢?”言君玉急得叫名字:“洛衡呢,他在哪?”   “他把自己关在房里弹琴呢。”   原来这院子后面还种满竹子,言君玉刚跑到窗下,就听见一阵琴声,即使这样急切时候,也听得出这琴声极清越,慷慨悲壮,倒有点易水送别荆轲的意思,他稍稍放心,敲开了门,里面果然是洛衡,已经换了一身白衣,见到是他,十分惊讶。言君玉只管探头往里看,案上摆着一架古琴,旁边放着一碗药,实在让他没法不往坏处想。   “言大人……”洛衡到了这时候还文绉绉的。   “别什么大人不大人了。”言君玉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喘了一大口气,这才告诉他:“我知道你那句诗的意思了,你可千万别寻死。”   他见洛衡怔住了,只怕他不听劝,干脆凑到他耳边,小声告诉他:“郦道永没死,我不能细说。你可别告诉别人,也别殉情,只耐心在家等着就行了。知道吗?”   洛衡眼中的惊讶褪去,很快沉了下来。往言君玉身后看了看,郦玉会意,连忙出门去看有没有人跟来。   “言大人一个人来的?”他问言君玉。   “是啊。”   “那就好。”他到底是成年人,十分稳重,只略问了两句,就催促言君玉回宫,亲自送他到门口,朝他揖了一揖,道:“多谢言大人,请千万保重,不要和别人提起这事。”   言君玉连忙还礼,见天色晚了,也不敢回侯府去见祖母,只得又飞马往宫里赶。总算赶在天黑透前回了东宫,聂彪正看着侍卫换班,见到他还笑:“言大伴读这是去哪野了,跑得这一身的汗。”   言君玉也不理他,等见了云岚,又挨了两句说,被赶去洗了澡,才准用晚膳。他跑了一天,倒不觉得累,想到自己可能救了一条人命,顿时开心起来,在浴桶里泡着,还哼起歌来。   赵弘博他们肯定想不到,自己才不是什么叛徒,而且聪明得很,既没连累东宫,又救了人,等郦道永醒来,逃出了宫,跟洛衡对上了话,一定会觉得自己比他们都厉害。   这才叫智勇双全嘛。 第90章 红叶他像个难伺候的公子   秋狩的猎场封了一个月,养得里面的猎物十分肥美,焚香祷告天地之后,再开猎场。最开始猎到的野物都要送去供天,往年都是圣上来开第一弓,今年换了太子。   这宫里人逢迎圣意的功夫,也算是绝了。早一天就放了许多鹿獐之类的野物,又把大雁之类的剪了飞羽,放在猎场里,只等猎场一开,天上飞的地上走的,到处都是野物,就是个学射一年的新手也能轻易射到猎物。   萧景衍从来不在这些小事上争强,只射了几只猎物便罢了手,倒是这次来陪同的几个西戎人十分踊跃,大约是难得干一回老本行,一个个兴高采烈,尤其是那蒙苍王子,竟然带着人去猎了只狼回来。献给了萧景衍。   “西戎果然精于骑射,专出蒙苍王子这样的好汉。”容皓在旁边淡淡道。   “倒也不是个个都是好汉。”呼里舍冷笑道:“有些外族人生的,就没这么厉害。”   他说的自然是赫连了,他压根不动弓,只懒洋洋骑在马上看热闹。   赫连显然是听惯了,一点反应没有。容皓朝敖霁递了个眼色,是提醒他“我早就说过呼里舍对赫连很差吧”,敖霁倒没什么,偏偏被羽燕然看个正着,叹道:“唉,其实我们汉人也有好汉,像吕布就不错。”   他又在笑容皓是貂蝉了。   容皓打不过他,也不理论。等众人都散开狩猎了,自己信马由缰,找了棵开阔地,解开马缰,让它吃草,自己则懒洋洋地躺在树下晒起太阳来,只听见远处号角声响,显然是又抓到什么厉害猎物了。   睡了一会儿,只觉得眼前一暗,有人笑道:“找不到猎物,这匹野马不错,我先射一箭看看。”   “你敢。”他眯着眼睛道。   赫连自然是玩笑话,不过说说而已,见他还躺在地上,干脆也下了马,在他身边捡了个地方,也躺了下来。   秋日天空一澄如洗,映着树上红叶,是极漂亮的景致,看得人心旷神怡。阳光也好,晒得人暖融融的。容皓的眼睛向来是有点像狐狸的,睫毛也长,被阳光照出影子来。   “这叶子红得不透。”他这时候还要挑:“寒山寺的红叶好,像鸡血。”   “远上寒山石径斜那个寒山?”   容皓嗯了一声,也不说是与不是。躺了一会儿,忽然道:“你的马真差。”   他像个难伺候的公子,反正什么都能挑出不好来。   不过赫连的马也确实是差,都说西戎马最好,连蒙苍侍从的马也是通体墨黑,一根杂毛没有,赫连的马却灰不灰,白不白,是一身花色,看着实在寒碜。除了使节团的首领呼里舍故意为之,实在找不出其他理由。   赫连也不在意,道:“你的马倒不错。”   容皓斜睨他一眼:“送你?”   他这一瞥十分慵懒,又傲慢,实在漂亮,赫连离得又近,尽管心机深沉,也怔了怔。反应过来之后,才笑了起来。   “平白无故,送我东西?”   “看你顺眼,就送你了。”容皓云淡风轻道。   赫连笑了起来。   他的金发在阳光下,实在比最柔软的丝绸都要漂亮,发丝上都闪着光,眼睛却比天空还湛蓝,欠起身来,看了容皓一眼,忽然俯身下来,像是要凑在容皓耳边说话。   容皓按捺住了,没有本能地躲开,只听见这西戎人在自己耳边轻声道:“容大人,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吗?”   他的呼吸温热,容皓的耳朵瞬间就烫起来。   “什么时辰。”   “现在是申时,也就是说,”赫连的声音带着笑意:“郦道永已经被凌迟了五个时辰了。”   容皓的心神一跳,全身如坠冰窟,心中大怒,登时坐了起来,瞪着他道:“你当我是奚落你?”   这不解风情的混账西戎人,还当自己提到呼里舍是故意气他,所以反提郦道永来气自己,实在是混蛋!   赫连却仍只是笑。   “容大人错了,我知道你想拉拢我。”   “那你还提郦道永?”   “我只是想教教容大人。”   “教我什么?”   “用美人计,得投其所好才行。”赫连笑着道:“我不喜欢容大人处心积虑勾引我的样子,反而是你生气的样子我比较爱看。”   “你放肆!”容皓被戳破心思,又是羞愧,又是大怒,他这人放不下身段,总以为不过勾勾手指赫连就会上当,谁知道计谋不成,反被他奚落一番,恼羞成怒下,口不择言,道:“你在呼里舍面前要是有在我这一半厉害,也不至于让他当着你面骂你是希罗女奴生的杂种。”   他自己话出口就知道说过了,但为时已晚,只见赫连脸色一沉,他暗道不好,本能地往后退,却被赫连抓住手腕,直接按倒在地上。   混账呼里舍,说什么赫连骑射不厉害,看他这蛮力,打死十个呼里舍还有富余。   容皓心中慌乱,知道无论汉人还是胡人,骂人母亲总归是不可饶恕的,但他性格傲慢,仍然犟着不肯道歉,竭力挣扎,仍然被赫连按在了身下。   “你想当董卓,送我赤兔马。偏偏又想做貂蝉……”赫连面上滚烫,连气息都是灼热的:“你难道不知道,貂蝉是怎么骗到吕布的。”   他显然已经怒意上头,轻易制住容皓,伸手就往他腰上探去,偏偏容皓穿的锦袍用的是时兴的玉带,一扯就断,上面缀的玉早飞溅出去,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来。   容皓万万没想到还有被人用强的一天,满腹文章此刻一点用处也没有,眼看着赫连的手已经探到衣内,他指腹有薄茧,碰到的皮肤顿时发起抖来,容皓只觉得脖子上一痛,是被他狠狠咬了一口。   他吃痛,越发用力挣扎起来。他向来懂得风流事,也见过人玩小倌,心中不齿,没想到今天自己成了被玩的那个,心中又是慌,又是怒,竭力挣脱,但暴怒中的赫连那是这么容易对付的,挣扎中摸到他腰侧的刀柄,正是他随身悬挂的小弯刀。   慌乱之中,容皓抽出弯刀来,挣扎着一挥,只听见声如裂帛,手上顿时有温热液体流下来。   赫连是战场上的人,对刀伤无比敏锐,当即反拧住容皓手腕,逼得他松开了刀,掐住他脖颈,将他按在树上。湛蓝眼睛里似乎烧起火焰,说不清是发怒还是伤心。   容皓只觉得脖子都快被他拧断,偏偏他的手硬得如同铁钳一般,扳也扳不开,就在他以为自己会被他掐死在这里的时候,赫连松开了手。   容皓跌坐在地上,警惕地看着他。   然而赫连却没理他,只是按着腰侧,他穿着一件普通的西戎袍子,十分粗糙,鲜血从他按着的地方蔓延出来,很快染红了袍子,他却似乎一点不知道痛,只是神色漠然地低着头,似乎在地上寻找什么。   很快他就从地上采了一把草,自己嚼碎了,又从怀里掏出药粉,和在一起,按在伤口上。那刀伤实在狰狞,解开袍子看得更仔细,足有两寸来长,不断涌出鲜血来,容皓看着,都觉得心里发麻,赫连却面色如常,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般,撕下布条来,坐在地上,十分熟稔地包扎着。   容皓也知道自己下重了手,但是性格使然,说不出软话,见他的袍子累赘,所以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两条来,递给了他。   赫连也不说话,接了过去。   他这样子像极羽燕然小时候,他来东宫来得晚,伴读又欺生,经常和人打架,许多个打一个,打得鼻青脸肿也不哭,自己躲在一边,摘许多奇怪的草来敷伤口。   赫连出身那么低,小时候在西戎一定受的欺负一定更多。   容皓知道自己这事做得太过分——赫连气得也对,自己确实是因为呼里舍蔑视他奚落他,就觉得一点小恩小惠就能把他拉拢过来。要是没有呼里舍,以赫连的谋略,自己何至于这样轻看他呢。就连所谓的美人计,也不过是猜他不像蒙苍有姬妾,觉得他是动了心的愣头青,会被人随意摆布。   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反而比别人都势利起来了,被点破了,还恼羞成怒,骂人家的母亲。其实从打猎时,自己就故意用话引得呼里舍侮辱他了。   承蒙青眼,虽然是个男子,到底有一点真心。自己反过来利用他,轻视他,别说齐景公的风度,真是连羽燕然也不如了,至少他还知道给那个歌姬赎身呢。   容皓生平傲慢,难得自省一次,不由得灰心起来。赫连自己包扎好了伤口,见他这样,以为他怕伤势严重,淡淡道:“皮外伤而已,死不了。希罗女奴生的杂种自然命硬,比这更严重的都好了。”   容皓听到希罗女奴生的杂种几个字,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只是抬眼看了赫连一眼,像是有点承受不住这话似的,眼中满是歉意,只是说不出口,倒有点可怜了。   但赫连却误解了他的意思。   “放心,我不会去刑部告你的。”   他不说,容皓还想不到这一层。赫连毕竟是西戎王子,东宫伴读刺伤西戎王子,这比呼里舍杀了大周平民还要严重,到时候西戎借机发难,恐怕影响朝局。   “我不是这意思。”他低声道,但却没继续辩解。   辩解什么呢?说他不怕赫连去告,是假的。当初他设计了呼里舍之后,心中还笑呼里舍是蠢货,不顾大局。今天落到自己身上,才知道盛怒之下,大局什么的早抛于脑后了。   若赫连是有心设计,那今天自己这一刀,闯的祸可不比呼里舍小。   就算赫连无心,自己这样,又算不算示弱利用他,好让他不去告状呢。否则这是多好的机会,他怎么会轻易放过。   容皓心中惘然,一时间只能垂着头,无话可说,手心的血迹渐渐干了,黏腻地糊在手上。从来运筹帷幄,今天也算手沾过血了。   天上风吹云走,云影缓缓掠过,这一刻沉默似乎有一万年那么长。   “我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这样说。   赫连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容皓却觉得心里那些郁结成团的东西似乎有了一个出口。   “曼珠死了,胡寄死了,莲花死了,张喜死了,郦道永也要死了……”   胡寄是当初给呼里舍献计杀曼珠的谋士,莲花是去刑部告状的小丫鬟,张喜是负责宜春宫的太监,从来是这样。暗中死的人,比明面上还要多,他们死得悄无声息,只有布局的人知道。   “我并不伤心,也不后悔。我知道以后还要杀更多人。”他语气平静:“但你也会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吗?赫连。”   这问题他不知道去问谁,羽燕然不懂,敖霁不屑。云岚和太子都是经过的人,早不在乎这个。难道去说给言君玉?   他甚至不需要答案,只要问出来就好了。权谋把他变成他也不认识的人,他早知道这结果。但这一刻,他忽然想向这金发的西戎人证明一点什么。   但又能证明什么呢?无论如何,他总是东宫谋士,无论这里发生过什么,只要天没塌,地没陷,这个下午过后,他都要回去继续谋划。睡不睡得着也不重要,反正总有一天他会睡得着。赫连对他也是这样,他的轨迹也不会因容皓有任何改变,到了他们这地步,美人计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赫连也知道,所以并不回答他。只是道:“你不是这里面的人,只是不小心来错了地方。”   他是风花雪月里长大的王侯公子,诗词文章,是教会人心软的,一片红叶都值得细看,他如何再心安理得地杀人。   “我知道。”   但他已经在这里了。   他以为赫连要劝自己,但他只是脱下了血污的袍子,放在了腿上,靠在树上道:“睡吧。”   西戎人的皮袍子原来这样软,血腥味原来也并不难闻,反而有种伤口的味道,像折断的树,被碾过的草,又或者只是因为这是赫连的血,就跟他的金发一样,与别人都不同。   在东宫的锦褥上辗转几夜都无法入睡的容皓,竟然真的枕着一件旧袍子,就这样沉沉睡了过去。   -   容皓是忽然惊醒的。   他没想到自己会睡得这样熟,所以醒的时候心中几乎是恐慌的,本能地想抓住点什么,却被人握住了手。   那是只很修长的手,温暖,掌心有薄茧,带着药草和血腥味。   “发生什么事了?”容皓惊慌地问,周围暮色四合,连星星都出来了,所以更无法判断是什么时候了,身上盖着一件陌生的袍子,显然是有人来过了。也许是报信的人,有什么事赫连收到消息了,自己还不知道。   赫连显然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没什么事。”他淡淡道:“不过你要回宫一趟了。” 第91章 朱雀拿刑具来   言君玉是从睡梦中被唤醒的。   “不好了。”鸣鹿的声音十分焦急:“少爷,快起来。”   言君玉睡眼惺忪,揉着眼睛道:“怎么了?”   “外面来了好多人,好像是抓你的。”   言君玉吓了一跳,睡意都没了,他心中清楚自己干了什么事,但说大了不过是偷溜出宫而已,羽燕然也说他们当年天天干的,怎么轮到自己,就有人来抓了。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穿衣服,匆匆赶到前院,远远看见灯火通明,一队穿着红色锦衣的人提着灯笼,佩着刀,和东宫的人对峙着,宫中无人,云岚站在最前面,聂彪难得神色这样严肃,按着刀站在她身后。   领头的人意外的年轻,而且漂亮,几乎有点雌雄莫辨,一双眼睛眯起来,肤色苍白,对着云岚道:“……拖时间也是没用的,别让咱们为难,快把那位小侯爷交出来吧。”   他的声音尖细,远不像他这个年纪的,倒像是十四五岁的男孩子还没变声的声音,言君玉怔了一下,顿时明白了过来。   这个穿着朱衣的青年,和他身后的那一队人,都是太监。宫中守卫由羽林卫担任,但是除此之外,还有一支叫做“净卫”的队伍,都是由宦官充当。御前总管段长福,就是他们的“老祖宗”。他们既是圣上的耳目,又是爪牙,容皓就说过,当初要不是东宫提前抓了郦道永,他恐怕下场比凌迟还惨,落到净卫手里,就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般的官员,提到净卫这两个字都闻风丧胆。也只有云岚了,这时候还能跟他们对峙。   夜风极凉,她大概也是半夜被叫起来的,钗环都卸了,只挽着简单发髻,穿一件薄薄的月白绡衣,更显得身形单薄却挺拔,脸上神色冷峻如霜。   “既是我东宫的事,自然由我东宫处置。如今殿下不在宫中,公公有什么事,只等殿下回来再说。公公再怎么问,我也只有这一句话。”她神色漠然道。   “好大口气。你一个小小女官,敢在净卫面前放肆。”那朱衣太监脸上怒意弥漫,道:“来人,给我搜宫。”   “你敢!”云岚厉声喝道:“聂彪。”   “在。”   “有人敢进东宫一步,立刻斩杀,等殿下回来,我自去领罪。”云岚头也不回地道。   聂彪也胆大,真就按住佩刀,高声答道:“遵命!”他身后的侍卫也都将手按在佩刀上,双方剑拔弩张,形势看来是一触即发的。却只听见外面又有声音,有人快马赶到。   这个时间敢在宫中骑马的,也不是寻常人了。   来的是个胖大太监,穿黑衣,看起来倒和段长福有点像,手上举着一卷东西,看起来像是明黄色。   即使言君玉隔得远,也感觉到云岚的背影瞬间绷紧了,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了下来,让她支撑不住地晃了晃。   “抓个人也抓半天,死在这了?”那胖太监骂朱衣的年轻太监,被骂的自然不回话,原也不是骂他——不过是立威罢了,是骂给云岚他们看的,对云岚他们反而笑盈盈地,道:“这是圣上口谕,让咱们净卫追查郦道永下落的圣旨,老祖宗叫我给你拿过来了,苏姑姑,你看?”   原来云岚姓苏,姑姑是对宫中女官的尊称,原与年纪无关。   云岚的神色很冷,抿着唇,仍然不退让,道:“追查郦道永,又与我们东宫何干。”   “怎么?朱雀还没跟你说清楚?”胖太监一字一句地解释:“郦道永假死,从诏狱逃了出去,现在杳无音讯,只怕还在宫中。偏偏有人说看见东宫伴读言君玉今天下午出了趟宫,奴婢查了下宫里纪录,言小侯爷是没有腰牌的。监视郦道永家的眼线也说看见他进了郦道永家,所以老祖宗让咱们请言小侯爷去问下话,拿什么假冒的令牌,是不是传递了什么消息出去。苏姑姑还有什么不懂的?”   他脸上带笑,话尾语气却有狠意,云岚也知道拖延不下了,于是也笑了起来。   “要真是问问话,也没什么?”她只盯着这胖太监眼睛:“只是小言胆子小,颜公公可别舞刀弄枪的,倒吓坏了他。”   “要舞刀弄枪,也不是我。”胖太监笑中带狠:“朱雀在老祖宗面前领了这差事。苏姑姑这话只管跟他说罢。”   李福子原收了几个义子,朱雀是最小的一个,争强好胜,这次抓言君玉,被他出头抢了去,这胖太监显然心中也有不满。   云岚只看了一眼那神色冷厉的朱雀,也不多说,只对身侧聂彪冷冷道:“去把小言带来。”   “犯不着麻烦了。”胖太监只笑眯眯地朝着言君玉的方向一指:“那不就是。”   言君玉原趴在一棵芙蓉树上,远远地看着他们,连聂彪也没发现他,谁知道这胖太监一来就发现了,据说净卫中也有高手,说不定这胖太监就是一个,要是真起冲突,聂彪一定打不过他。   到了这时候了,言君玉也不怕了,干干脆脆地从树上下来,走到他们面前。其实他也知道自己闯了祸,也许是被设计了,也许只是机缘巧合,满以为云岚要怪自己的。谁知道云岚压根没看他,只是仍盯着那叫朱雀的太监。   “小言年纪小,没经过事。”她的声音沉稳,按在言君玉肩膀上的手却在细微地发着抖:“希望公公们要有分寸。”   “苏姑姑这话糊涂了,为圣上办事,什么分寸不分寸。”朱雀冷冷道。   云岚眼中神色一暗,言君玉还来不及看清她表情,只听见她低声在耳边说“千万别犟,他们问什么答什么,保护自己要紧”。   言君玉刚想说话,那胖太监伸手过来拉他,聂彪要拦,不知道两人如何交手的,只看见聂彪整个人趔趄着后退了几步,险些摔倒在地。   “得罪了。”胖太监仍然一副笑面虎的样子。他的手掌按在言君玉肩头,软绵绵的,但言君玉只觉得整条手臂都被卸去了力度,动弹不得。   “还要审问,就不耽搁了。”他朝着云岚笑道:“咱们就先带着小侯爷告退了。”   云岚脸色难看得很,见他们就这样带走言君玉,高声道:“聂彪!去把你的马牵出来。去猎场给殿下报信!”   这话与其说是吩咐聂彪,不如说是恐吓这些太监,阖宫上下,都知道言君玉是太子身边的人,就算不知道,当初在戍卫营,言君玉上了太子御辇的事,也早传得天下皆知了。   其实要是被抓进刑部,都好过净卫。容皓早说过,太子在朝中各处都有布置,宫中各处也都是耳目,唯独净卫是最后一块铁板,太监们没有子女,也不考虑后路,只一心为主子,所以倒比朝中那些老臣子对庆德帝还忠心些。反正历朝历代,不少权倾朝野的太监都被新皇帝杀了头。   言君玉被净卫带着,离开了东宫,净卫倒比羽林卫还来得有秩序,步行的多,骑马的少,黑暗中连一声咳嗽都不闻,只听见轻微的脚步声。   这场景让他想起当初去抓郦道永的时候。   要说不害怕是假的。但他越跟着他们走,心里反而更坚定了,等到被带进一处偏僻宫殿,进了个低矮的房间,看见那些不知道是刑具还是威慑的东西,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了。   所以那叫朱雀的太监,刚问了一句“小侯爷有什么要说的没有?”他就十分坚决地道:“我出宫是去找郦玉玩的,其余我什么也不知道。”   “那小侯爷的令牌是从何而来的?”   “地上捡的。”这倒是实话。   朱雀冷笑了一声,还没发话,那胖太监阴阳怪气地道:“小侯爷既然是去找郦玉的,怎么又跟那琴师洛衡说上话了。”   他们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言君玉知道骗不过他们,索性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肯说了。他犟起来还是挺让人头疼的,朱雀和那胖太监一时竟然拿他没有办法,问了半刻钟,一个字问不出来,都有点动了气了。   “虽然咱们净卫算不得什么,不过是群奴婢,但到底是为圣上办事的。”那胖太监幽幽地道:“小侯爷也别把咱们太不当回事了,到时候吃了苦头,可别说咱们没提醒过你。”   他这话里带着威胁意味,又有点挑拨的意思。言君玉听得刺耳,抬起眼睛来瞪了他一眼,他向来是牛脾气,不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寻常人到了净卫这都吓得战战兢兢了,他竟然还瞪人,倒让这两个太监都吃了一惊。   朱雀年轻气盛,当即怒道:“怎么,小侯爷不服?”   他肤色苍白,又生得雌雄莫辨,有几分艳丽的意思,言君玉一怔,顿时想了起来。   这朱雀不是别人,正是言君玉第一次见圣上时,那个和容皓他们起了冲突的御前太监,怪不得云岚和他这样剑拔弩张,原来他早和东宫伴读就结了梁子,云岚是怕他公报私仇。   怪不得云岚要自己服软。寻常太监不敢得罪东宫,但这一位就说不定了。   言君玉心下明白,低下头来,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但朱雀岂能容他沉默下去,威胁道:“小侯爷,别以为你不说话,我就拿你没办法。郦道永现在多半还在宫中,咱们净卫正满宫搜寻他,找到他不过是早晚的事。小侯爷现在告诉我他在哪,从宽处置,大家好过。否则到时候搜出来,小侯爷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言君玉此刻想的全是那间破旧宫殿,不知道赵弘博他们把郦道永转移走没有,不然真会被搜出来。朱雀说的虽是威胁,却也是实话,不管赵弘博他们把郦道永藏到哪,横竖是运不出宫的,总归是死路一条。   但自己绝不做这个叛徒。   他心下打定主意,低着头,咬紧牙关,就是不肯说话。   朱雀没料到他年纪这样小,脾气竟然比大人还倔强,怒道:“小侯爷再不说,咱们可要用刑了。”   我才不怕。言君玉在心里默默道,但是也犯不着激怒他,所以只是心里想,并没有说出来。   要是太子在这就好了。早知道就真的一天十二个时辰跟着他好了,不过那就救不了洛衡了。可见这世上的事,确实是有得必有失。   言君玉心里还在盘算,看在朱雀他们眼中,就是活脱脱的油盐不进了。所以朱雀气白了脸,真就命令道:“拿刑具来!”   几个净卫一拥而上,把言君玉按倒在地,一看他们就是常年用刑的,言君玉还想挣扎,有人只用膝盖在他膝弯一顶,他就控制不住地栽倒在地。早有人拿了刑具来,不过是些板子夹棍之类。故意让言君玉看见,想让他求饶。   “哎唷,我可不敢在这待了。”那胖太监阴阳怪气地道:“我先走了,你要干什么,我不知道,老祖宗也不知道。这可是太子心尖儿上的人,随便你怎么审吧。”   言君玉被按在地上,这地方的地砖缝里不知道积了多少人的鲜血,一股腥味直往他鼻子里冲,他莫名的眼睛有点发热。   我才不是谁心尖上的人呢。他赌气地想道,他心尖上的明明是那枝白梅花。   都说他呆,也确实是呆,都到了这关口了,还在怄气。那胖太监说了这话,见他不为所动,以为他没听懂,又弯下腰来,凑近他道:“小侯爷,你就抬抬手,饶了奴才们,开口说了吧。咱们是真不愿意动殿下的人,谁还有两颗脑袋呢?你说了,大家好过……”   言君玉只是咬着牙不开口。   胖太监继续劝道:“我实话跟你说了吧,咱们动你一下,回头要挨几百下,谁的皮肉是铁打的呢,你只当可怜奴才们,招了吧。”   要是寻常人,这样恩威并施也就招了。偏偏言君玉真是犟得小牛犊一般,只咬牙道:“我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胖太监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堆满笑的眼睛里露出狠厉神色来,站起身来,用笑得发腻的声音道:“那就恕奴婢不能奉陪了,朱雀,交给你了。”   言君玉是太子的人,动了他,必然要被太子发落,所以他把“老祖宗”和自己都摘了出去,只用他这个叫朱雀的小师弟来用刑。朱雀年轻心狠,又想往上爬,早得罪了不知道多少人,再多一件也没什么。 第92章 可怜只看见一个背影坐在那里……   眼看着那胖太监出去了,只剩下那一脸狠色的朱雀在这里。言君玉也不由得脊背发凉,只听见朱雀不慌不忙,端详了他一阵,忽然道:“把他衣服扒了。”   言君玉顿时挣扎起来,几个净卫几乎都按不住,好不容易按住了,他却破口大骂:“滚开!不许扒我裤子!你们这些死太监!放开我!”   他其实从不骂太监,自己还和他们玩得好,今天是逼急了。这话一出口,几个净卫都气得眼睛发红,在他身上狠狠掐了几下,要不是朱雀没发话,早就下手打他了。   朱雀却似乎没被激怒,冷笑道:“你不早就习惯了,还怕什么扒裤子。”   言君玉怔了一下,还在琢磨他这话的意思,只听见朱雀道:“把他衣服扒了,先在这晾半个时辰,看他招不招。”   他这命令刁钻又古怪,言君玉听了暴跳如雷,几个净卫都有点犹豫,毕竟刑罚是一回事,侮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正摸不准要不要下手,只听见他冷冷道:“照做就是,横竖不是扒你们的皮。”   净卫听了正要上手,言君玉早弹了起来,正破口大骂死太监臭太监,只觉得肩膀一疼,整条手臂都被人反到了背后,朱雀手上也是有功夫的,下手又准又狠,干脆利落,只几下就把他四肢都捆了起来,用麻绳打个死结,道:“吊起来!”   这原是刑罚的一种,能吊得人关节脱臼,痛楚自不必说。几个净卫刚要上手,只听见外面有人高声道:“太子妃驾到!”   此时已经是深夜子时,各处宫门都已经落锁,轻易不会有人在宫中走动,何况是身份尊贵的太子妃。   刑堂内气氛顿时为之一静,言君玉也吓了一跳,趴在地上翘首看,只见净卫们都连忙跪在了地上,连那跋扈不可一世的朱雀也端端正正跪了下来,只见门口灯影晃动,渐渐明亮了起来,有个尖细的太监声音道:“这地方肮脏,殿下可千万别进去。”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御前总管,朱雀他们口中的“老祖宗”,段长福。   只见他恭恭敬敬跑在前面,张罗这张罗那,仍然和在御前一样,一副谄媚模样,到底是拦不住,因为灯光越来越亮,直到一道鲜亮的红色出现在了言君玉面前。   言君玉被捆着,竭力抬高头也只能看见红绡裙上的金线刺绣,不过他知道这裙子的主人是谁——因为她一进来就大笑了起来:“哈哈哈,言君玉,你也有这一天。”   除了那个太子妃的妹妹,和言君玉有过节的那个叶玲珑,谁能这么放肆,又这么无聊。   “叩见太子妃殿下。”   太子妃穿的是天青色,裙摆如同涟漪一般,声音也好听,如同来自云端:“怎么还用上刑了?”   她一句话表明了态度,段长福连忙使个颜色,朱雀早从靴筒里拔出刀来,割断了绳索。言君玉慢慢地爬起来,按以前的样子行了礼,默默站到一边。   刑堂里暗,太子妃也是淡妆,更显得皎皎如明月,来得急,一色钗环全无,只绾着宫髻,肤色光洁如玉,把半个刑堂都照亮了。   言君玉站在她身边,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脏兮兮的,偷偷在袍子上擦了擦手,被玲珑看个正着,嫌弃地朝他做了个鬼脸。   “人是东宫的,我带走了。你们先查清楚了,再来抓人不迟。”太子妃只淡淡道:“还有别的事吗?”   段长福脸上露出为难神色来,但到底不敢造次,只得无奈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做姿态给别人看。   “父皇面前,我自会去说明,不让段公公为难。”   “奴婢岂敢。”   言君玉心中猜想,也许是云岚去搬了救兵,把太子妃请出来了。等到出了净卫的地方,外面三架抬辇等着,太子妃一架,玲珑一架,言君玉连忙摆手:“我不坐这个,我骑马就行。”   “就你事多。我还想骑马呢,哪有马。”玲珑又说他。   言君玉只好上了抬辇,抬他的是小太监,扶辇的又是宫女,都比他还弱一些,他坐得很不舒服,感觉浑身都不对劲。满以为回了东宫就好了,结果抬着抬着,却在东宫附近绕了一圈,进了后门。   “这是哪里?”言君玉忍不住问。   “你是傻子吗?这是东宫的后宫,景衍哥哥的妃子都住在这里。”   言君玉在东宫乱逛的时候,也逛到花园里那个门旁边,但是有人把守,所以他没来过,只知道后面还有很大一片,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我不住后宫。”   “那等会他们还来抓你。”玲珑总是吓他:“谁让你闯祸的,现在只有姐姐能保住你,你最好乖乖跟着我们,不然等会他们再把你抓走,我们可不管了。”   东宫的后宫,远比言君玉想象的还要大,偌大一个花园进去,里面数不清的亭台楼阁,还有一个大湖,显然是和言君玉常去钓鱼的那个湖隔断过来的。抬辇一路过去,几个院子都亮着灯,言君玉正疑惑,已经到了正堂,上面匾额题的是“鸣凤”二字。   里面竟然等着不少人。   言君玉在皇宫这么久,见过的女眷极少,一般遇到嫔妃都是躲着走的。谁知道今晚一下子见了这么多,都是极年轻貌美的,明明是深夜,一个个却也都盛妆,十分华贵,如牡丹开了满堂,都好奇地打量着言君玉。言君玉连忙在门口住了脚,不敢再往里走了。   太子妃却皱了皱眉头:“怎么都来了。”   “听到消息,就都来了。“一位穿着嫣红色的嫔妃上来笑着道:“这位就是小言吧?”   众人纷纷上来,把言君玉围在当中,一时间如花团锦簇一般,香风袭人。有笑的,有看的,也有只是远远站着的。   “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倒比我弟弟还小两岁呢”“早就该见见了,都是自己人……”   言君玉只觉头昏脑胀,待要挣脱,又怕伤了她们,只能垂着头道:“才不是自己人。”   “怎么不是自己人。你也是殿下的人,我们也是殿下的人。”那穿嫣红色的嫔妃笑道,忽然伸出手来,捉着言君玉的脸,给众人瞧,道:“你们看,这眉眼是不是有几分相像?”   言君玉听到这话,忽然抬起头来,瞪了她一眼,那嫔妃愣了一下,刚想说话,只见言君玉拔腿就跑,如同脱手的鱼一般,一会儿就跑得不见了。   -   深夜的东宫,一片寂静。月光凉薄,照在湖面上,寒意侵人。   玲珑沿着梅花林一路过来,总算在湖边的亭子上找到了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爬到亭子顶上去的,只看见一个背影坐在那里,盯着月亮出神。   “喂,你半夜不回去睡觉,躲在这干嘛?”她一开口就没好声气:“冻病了可别怪我们。”   “不要你管。”   “哼,你当是我想管你,我姐姐都给你准备好屋子了,暖暖和和的,还有夜宵呢。”   她满以为言君玉听到有吃的就会下来,谁知道上边只传来一句闷闷的“我不要在这里。”   “那你要去哪?难不成你想回净卫的刑堂去”   “回去就回去。”   玲珑其实也聪明,早猜出他是为什么不肯下来了,她已经算脾气犟了,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比她更犟的人,宁愿冻一夜也不肯下来。   她靠在亭柱上想了一想,忽然叹了口气。   “其实也没办法呀。你想想,他是太子殿下,就算他自己不要,皇后娘娘也会……”   “那你还要喜欢他?”   言君玉这话听起来毫不客气,但其实是把玲珑和他当成一类人了,以为她也受不了这个。   要是以前,玲珑一定发脾气了,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生气。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淡淡道:“皇家不都是这样的吗?难不成还遣散后宫吗?我早就知道了……”   “才不是这样!”   郦道永教给他的道理,是要完完整整,不打一丝折扣,无论地位尊卑,世人看法,只要是一颗真心,就要换一颗真心。哪怕是起了一点权宜之计的念头,都是侮辱。   玲珑在下面等了一会儿,只不见他说话,干脆把头探出去看:“喂,言君玉,你不是要哭吧?”   坐在亭子上的少年只是拿袖子抹了一把脸,不肯说话。   “那你在这坐着,我可要先回去了。我可告诉你,你在这坐一夜都没用,猎场离这几十里路呢,祭天又是大事,太子哥哥不会回来的!等会你要是怕鬼,可别叫我。”   她恐吓了言君玉一番,沿着梅林往回走,偶尔回头一看,少年单薄的身影还坐在亭子上,显得很是可怜。她正想喊他一句,只见湖那边忽然灯火渐渐亮了起来,远远听见马嘶声,似乎是一支不小的队伍,不由得心中震惊。   这样深夜,又敢在宫中纵马,也只有一个可能了。   太子回来了。 第93章 夜风言君玉也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   萧景衍到湖边的时候,言君玉还在亭子上没下来。   “嚯,小言越来越有出息了。”容皓在旁边笑他:“躲到亭子上,难道是怕挨打不成。”   言君玉只是不说话,被笑得急了,忽然抬起头来,往下面瞪了一眼。   太子殿下仍穿着狩猎的胡服,玄色衮龙袍上有着隐隐的龙纹,窄袖收腰,躞蹀带系着,落了一身月光,更显得身形修长挺拔,如同利剑一般。   他也在看言君玉。   许多事其实并不需要说,一个眼神就知道了。   言君玉猛地别过脸去,夜风那么冷,他的眼睛却在控制不住地发热。   当初轻许的承诺,一点点浮上水面来,该付的代价从来不会迟到。   他喜欢的是萧景衍。但这世上有那么多萧景衍,为他星夜驰回的是萧景衍,有着满堂姬妾的也是萧景衍,会深夜去折一枝白梅花的,还是萧景衍。   要么斩断这一切,要么就闭上眼睛,权当看不见他身上的秘密,囫囵吞枣地咽下去。   但他如何咽得下去。   少年的喜欢,热烈得像火,容不下一丝一毫的杂质。何况他已经见过郦道永和洛衡,知道这时候只有以心换心,没有值不值得。   明眼人都看出他们的僵持别有原因,连容皓也不开玩笑了,好在云岚匆匆赶来。   “什么事?”萧景衍冷声问。   “段公公让徒弟来赔罪,说是找到郦道永了,是被几个皇子伴读贿赂了诏狱的守卫,灌了假死药把他偷了出去,没料到圣上派人验尸,所以露馅了。他们现在把郦道永藏在御书房附近一个院子里,原不关小言的事。”   “那腰牌呢?”   “这就要问小言了,他应该是在哪捡来的腰牌,让他拿出来就真相大白了。”云岚只想把事化了。   众人看了一眼亭子上不肯说话的言君玉。   “我知道!”一直在旁边听的玲珑跳出来:“上次我看见他把腰牌藏在思鸿堂的睡榻下面了,你们去那找就对了。那是七月的事了。”   “一定是聂彪的腰牌。”容皓第一个想起来:“他那几天丢了腰牌,原来是小言偷拿了。”   “我没有偷。”言君玉到底单纯,被他一激就开了口。   容皓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没有偷,一定是聂彪粗心大意,被你捡了。这可不对,腰牌不是乱用的。”   “你看看,你冒用了一下腰牌,结果惹了多少是非,连劫狱的事也栽到你身上,知道怕了吧。还不快下来。回去非得罚你抄两本书不可。”云岚也笑着劝道。   然而萧景衍却没说话,只是看着言君玉。   他的目光仿佛能看穿许多东西,像从很高的地方看下来,所有隐瞒的东西都变得如同云层般稀薄,轻易被看穿。以前言君玉从来只见他这样看别人,没见他这样看过自己。   云岚第一个觉察到了不对劲。   “殿下,你叫一下小言吧。”她笑着劝道:“小言最听你的,说不定就是怕你罚他,才不肯下来呢。”   言君玉也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他看了一眼萧景衍,这次不是为了斗气了。   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件非常严重的事。   敖霁不在。   东宫伴读中,敖霁的职责是最接近侍从的,因为武功极高,所以常常贴身保护太子。如果要留一个人在猎场的话,羽燕然和容皓都比敖霁更适合。   如果敖霁留在猎场,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萧景衍让他留下。   萧景衍仍然冷冷站在那里,锋利得像一柄剑,也冷漠得像一柄剑。言君玉心中本能地生出畏惧,一直以来,萧景衍尽管杀伐决断,留给他的,却一直是深夜带着笑逗他的那一面。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太子殿下”。   众人都察觉了,也都不敢劝了,只有容皓,试图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净卫都放过了……”   他的声音渐低下去,显然也不敢再说。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沉入水中。   “羽燕然。”   这全然是命令的语气,羽燕然也不得不端正了脸色。   “在。”   “东宫伴读言君玉,冒用侍卫腰牌,私自出宫,脊杖二十。”萧景衍神色冷到极致:“来赔罪的是段长福哪个干儿子?”   “是朱雀。”云岚垂首道。   “叫他滚过来。既然是净卫发现的,就交给净卫来处刑。”   -   羽燕然飞身一跃,上了亭子,伸手抓住言君玉胳膊。他从来只和言君玉斗嘴开玩笑,第一次这样严肃,趁落地前低声道:“你老实一点,忍一忍就过去了。”   言君玉不说话,只是震惊地看着萧景衍。   救下自己的是只见过一面的太子妃。而他连夜赶回来,原来是为了打自己一顿?   玲珑也吓得不轻,本来看热闹的,也不敢看了,正想偷偷溜走,只听见萧景衍冷冷道:“玲珑。”   “我,我在。”   “告诉叶璇玑,我在思鸿堂等她。” 第94章 江南云台高议正纷纷   夜太深了。   赵弘博进宫已经七年了。他是江南人氏,世家公子。入宫那年才十二岁,对于家乡的记忆已经模糊了,记得最清楚的,是自幼读书的族学,在江宁小有名望,叫做“云居书院”。   他刚读书的时候,是江南文脉最衰弱的时候,朝中党争已经结束,江南派的官员纷纷落败,江南世家元气大伤。李相辞官后,一品大员全是北人。入仕无门,所以文坛也一片凋零,那些已经成名的大儒,有寄情山水的,有寻仙问道的,还有干脆沉醉温柔乡养起歌女乐伎来的。   哪怕是过去多年,只要提起那几个年份,江南人都会想起那段阴暗的时光。甲子和丁卯,连着两次科举,殿试三甲里没有江南人。大儒们纷纷辞世,没顶的危机似乎就悬在江南文坛的上方,如同沉重的乌云,许多年后,赵弘博仍然记得春闱放榜那几天,学堂夫子脸上的阴霾。   而郦道永的名字,就在那时候跳了出来。   开国百年,一篇《江南赋》,占尽风流。这是夫子当时点评的原话。   江宁三年就有一个解元,但整个江南百年来也只出了一个郦道永。那年秋天,江宁城中的谢公笺价格连翻十倍。相传是《江南赋》被送到京中,京中贵女纷纷传抄,连宫中公主也不例外,后来明懿皇后在解忧公主案上偶然见到这篇赋,只淡淡说了句“此赋当用浅云笺”,谢公笺又叫十样蛮笺,浅云是其中一个颜色。所以世人纷纷附庸风雅,用浅云笺来传抄江南赋,结果倒真有了几分“洛阳纸贵”的意思。   而赵弘博,却是在入宫之后,才在无意中得知,原来解忧公主的闺名,就叫做浅云。   原来皇后此语,有招婿之意。连带着那年选皇子伴读,也偏向江南,赵弘博就是这样被选入宫中的。   此时一切都过去了。解忧公主早在数年前就嫁出宫去,江南也早有了新的解元,今年的沐凤驹风头正劲,而当年名满天下的郦道永,此刻正在他的背上,昏迷不醒。   净卫过来抓人前,十皇子得到消息,说东宫的言君玉被净卫抓走,恐怕会把他们供出来,所以要赶快把郦道永转移。谭思远自告奋勇留下来拖住净卫,两个年长的伴读和赵弘博一起,背着郦道永离开。   逃到校场附近时,身后远远亮起火光,还有马蹄声,是净卫已经追了上来,另外两个伴读都是练武的,留下阻拦,最终只剩下赵弘博一人,背着重伤的郦道永在黑暗中奔逃。   两侧的宫墙高耸而威严,只有狭窄的一条甬道,赵弘博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背上的人是他童年世界的英雄,自己就算拼尽全力,也要救下他来。   其实他心里也知道已经救不了他,能往哪逃呢,他们连宫门也出不去?就算逃出去,这天下哪有郦道永的安身之处?   然而他仍然不肯停下来,只是拼命地奔跑着,直到再也支撑不住地栽倒在地。   皇宫的地砖坚硬而冰冷,身后的火光渐渐逼近,赵弘博的腿摔得鲜血淋漓,再也跑不动了。他背着郦道永,试图再往前爬一段距离。   “赵公子,别再跑了,给咱们省点事吧。”一个尖细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是那个叫庞景的胖太监,净卫的一把手,为人最是阴狠。   无尽的寒气从砖缝中冒出来,净卫的灯笼将他们的身影在围墙上拉得颀长无比,如同传说中的鬼魅。赵弘博绝望地想爬出这阴影的范围,哪怕再远一尺也好。   然后他看见了宫巷尽头的那个身影。   那是一个苍老,却仍然伟岸的身影,穿着一身旧铠甲,山林甲这种制式的铠甲早已经被淘汰了,今年换防的卫戍军,穿的都是亮锃锃的银光铠。   灯笼的光照在那人身上,他的鬓发和胡须都已经花白了,面容也早已不复壮年,军中那些关于他的传说,想必都已经被新的故事代替,唯一不变的,是他手中那杆□□,那是一杆传说中的枪,也许还有孩童记得,听过一位将军枪挑西戎北大王的故事。   身后的黑影都停下来了,那些净卫也知道,眼前这个人,就是他们和郦道永之间隔着的最后一道防线了。   那些读过江南赋的文人全都沉默不言。官场静默,连东宫也置身事外,最后挡在郦道永面前的,竟然是一位谁也没想到的人。   这是二十年前的铠甲,也是二十年前的将军。   不知道为什么,赵弘博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净卫的刀出鞘时,宫巷中忽然响起了青年的声音,因为力竭而虚弱着,却似乎有着无尽的豪情。   “云台高议正纷纷,谁定当年荡寇勋。”   刀声袭向一个目标,金石相击的声音如此清脆,□□如龙,卷起沉重的破空声,如同当年塞上夹着黄沙的长风。   青年的声音这样悲壮,几乎泣血。   “日暮灞陵原上猎,原是汉家旧将军!” 第95章 贤后别再扮小儿女情态了   叶璇玑到思鸿堂时,夜色正深。   很少有人会相信,她上次来这里,已经是几年之前了。   太子不喜太子妃,是阖宫皆知的秘密,大婚不到一年,正好遇上大选,皇后又指下三名秀女,都是世家贵女,嫁入东宫。虽然太子对她们并不喜爱,但至少好过相敬如冰的太子妃。   其实宫人都知道,那些后来的姬妾,没有一个有她的容貌,更何况叶家蕴藉这样深厚,凌烟阁上十八将,第一名就是叶家的祖上叶慎。太子妃的祖父是老相爷,父亲是当世大儒,若论聪慧,论学问,天下女子也敌不过她。   然而最终却走到今天。   云岚是早就等在廊下的,见了她,恭敬行礼,这东宫的掌宫女官向来敬重她,也许是女子间的惺惺相惜,也许是因为她作为东宫的心腹,清楚地知道,这天下没有比叶璇玑更适合太子妃这位置的人。   思鸿堂中灯火通明,这书房的主人正心绪不宁。   那个叫言君玉的少年,现在在哪里挨打呢?多半是前院,当着所有侍卫的面。养尊处优的小侯爷,应该是没挨过打的,脊杖二十,未免太重了点。   叶璇玑垂下眼睛,进了思鸿堂。   明亮灯火中,她的夫君,太子殿下萧景衍,正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夜色。长身玉立,落落无尘,说是玉树临风也不为过。他身上仍穿着玄色的窄袖戎装,下人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是他心乱了,所以没有换衣服,行礼时看见他靴底沾着草色。   “听说殿下要见我?”她低声问道。   “上个月,我在母后那听了个有趣的故事,是关于如意的。”太子殿下回过头来,山岚般眼睛冷冷看着她:“忽然想起来,所以问一问你。”   如意公主是庆德帝最疼爱的小公主,从封号上可见一斑,今年不过十岁,生的玉雪玲珑。这事发生在西戎求娶公主后,郦道永的昭君出塞激起庆德帝的滔天怒意,而呼里舍还没落入容皓的陷阱,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真要嫁一位公主过去了。   那天庆德帝留宿如意公主的母妃容妃宫中,如同寻常人家父女一般相处,十分欢喜,等到走时,如意公主却恋恋不舍,一直追着庆德帝的御辇出了宫门。庆德帝问她这次为何如此舍不得自己,如意答道:“等我长大,就见不到父皇了。”   容妃顿时变色,刚要喝止她,庆德帝却笑道:“何出此言?”   如意神色悲伤,说:“我知道,等我长大,就要去和亲了。和亲就是嫁到很远的地方,再也见不到父皇母后了,就像安乐姐姐一样。我们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对吗?”   起居郎的记载上,庆德帝的反应只有寥寥六个字:帝黯然,不能答。   天底下任何一位父亲,大概都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世人多把呼里舍那一场人命案当做庆德帝对和亲态度的转变点,其实真说起来,这事才是第一个转折点。当时正是局势胶着的时候,平静水面下暗流汹涌,这事却如同在水中投入一颗石子,可谓神来之笔。   叶璇玑淡淡道:“殿下要问我什么?”   她的容貌在灯下更美了,简直惊心动魄,低垂的眼睫却给人以一种伸手可得的感觉,是极婉约的姿态。云岚上次笑容皓,说他舍近求远。这天下最擅长以小博大,以下博上的,都是女子。因为身份不适合参与政事,所以每一步都是百般斟酌,八面玲珑,堪做范本。   “你知道云岚听到这故事的反应吗?”萧景衍只盯着她眼睛:“她说,字字诛心,是她手笔。”   太子妃的身份,让她可以自如地游走在宫廷中,十岁的小公主,是最好的武器,击中帝王心中最后一块柔软的地方。她用她的方式,为东宫做出了如此漂亮的一击,如唐传奇中的刺客,一击即中,功成身退,不留一点痕迹。   所以云岚极欣赏她,那是一个猎手对另一个顶级猎手的欣赏。她直说过,如果太子喜欢的是叶璇玑,东宫的路会比现在平坦一百倍。   “殿下太看得起我了。”叶璇玑只淡淡道。   她连送到面前的功劳也不收,永远做帷幕后操纵棋局的那双手。容皓要有她一半的冷静,就不会整天对言君玉夸耀。   “你认不认不重要。”萧景衍只看着她眼睛:“你的诛心计可以对天下人用,但是不能动东宫的人。”   这么漂亮的一击,是示好,也是投诚,换来却是他这一句。叶璇玑的眸色顿时冷下来,抬眼反问:“是不能动东宫的人,还是只不能动言君玉?”   她身上竟有这样的气势,和当朝储君对视,也不落下风。   萧景衍似乎对她这一面并不意外,只冷冷道:“我只说一遍,今日之事,不可再有。”   这天下人没有谁能像她一样洞悉人心,深夜赶到净卫救下言君玉,全须全尾带回东宫。等天一亮,净卫抓到郦道永,天下人都会以为是言君玉告的密。   不过少挨一顿打,却要断送全部名声。郦道永一死,士林会永远记恨言君玉这个名字,他才十六岁,就背上一生的枷锁。如同云岚所言,字字诛心,确实是她一贯的手笔。   至于那些姬妾的“热情”,更像一个恶劣的玩笑,言君玉只知道东宫也有后宫,却不知道后宫真正的意义,于是她就把后宫带到言君玉面前来。一个个活色生香的美人,亲昵地拉着他做“自己人”。   她事事做好人,却逼得言君玉深夜爬到亭子顶上,死也不肯下来。以她的手腕,要说不是故意而为,都是小看了她。   “我以为殿下会喜欢这样。”她神色淡然,仿佛自己真是一团好心,做了坏事。   只要一个晚上,她就可以断送言君玉的前途,像折断一只鸟的翅膀那样轻易,然后带他见萧景衍的后宫,让他明白他自己的位置,少年人的心性尽管倔强,假以时日,要驯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你当你是长孙皇后?”萧景衍冷冷问。   她在做“贤后”该做的事,像李世民杀弟夺妻后,长孙皇后为他安抚后宫,只差亲手把弟媳杨氏送到他床上,自然是贤惠的证据。   “殿下怎么知道我做不成?”她也平静反问。   萧景衍说的是那个安抚后宫的长孙皇后,而她说的,是在玄武门事变前,秦王在风口浪尖时,长袖善舞,游走于宫廷之中,“孝事高祖,恭顺妃嫔,以存内助”的长孙皇后。甚至,也可以是玄武门事变,太宗引将士入宫授甲时,“后亲慰勉之,左右莫不感激”的长孙皇后。   与其说是她要暗算言君玉,不如说她是在以她的方式向东宫示好,这件事与如意公主那件事,并没有区别。   萧景衍漠然。   “那是你的事。我早说过,我不需要你。”   “所以殿下只需要一个让你在深夜骑五十里路,赶回东宫救他的人”她眼中有怒意积聚:“容貌不过中上,才学更是平平,心机一点全无,殿下就算要羞辱我,也请换个更好的再来!”   “你太看得起自己。”萧景衍神色冷静:“我喜欢他,跟他是不是中上有什么关系。你自己是先排好名次,再选第一名来嫁,就以为天下人都跟你一样了?”   他这话戳中关键,叶璇玑神色一黯,抿紧了唇,倒显得有点可怜起来。   萧景衍其实对女子极宽容,尤其不谈论□□,连玲珑也维护,和她话赶话说到这里,见她被刺伤,也就不再多说。   但她却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   “所以还是为我当年的事,是吗?”她眼神几乎有点凄惶起来,配着绝色的容貌,更显得我见犹怜:“其实我早就做了决定,如果我说,我愿意和殿下开始呢……”   毕竟高门贵女,有些话不能太直白,萧景衍还没说话,她又道:“其实殿下也是喜欢女子的对吗?我记得那年琼林宴……”   “其实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萧景衍打断了她的话。   “殿下请说。”   “有始无终,是你叶家祖训?”   满室旖旎顿时惊散,她脸色瞬间惨白下来,相比之前那句,这才是切切实实戳中痛处。   “别再扮小儿女情态了,你我都是一样的人,没那么容易动心,装也装不像,平白羞辱你自己,也侮辱我。我说过了,我不需要你。”萧景衍的声音冷淡:“记住了,今日之事,不可再有。你再动他一次,太傅亲自来求情也救不了你。”   叶慎以谋略闻名,虽然立国后下场惨烈,有始无终。但叶家却一直传承了下来,叶璇玑的祖父先是挂了右相,告老后又被请进宫中教太子读书,领了太傅的职。叶相故去之后,叶璇玑的父亲从太子少傅升为太傅,父死子继,传为美谈。   而让人疑惑的是,在这样风起云涌的时刻,叶家在朝野中有着无数门生故旧,威望又高,却始终偏居一隅,仿佛整个家族都退出了权力场,只剩下一个叶璇玑。   -   云岚目送着叶璇玑离开,自己匆匆进了思鸿堂。   “净卫刚刚抓到了郦道永,庞景受了伤,段长福亲自过去了。”她即使在人后,也事事小心,绝不提不该提的名字,免得显得东宫涉入其中。只淡淡道:“目前还没有人死。”   “知道了。”萧景衍神色微微疲惫:“换衣服吧。”   “其实……”   她是伴君如伴虎惯了的,一看萧景衍神色就知道劝也无用,没有继续说下去。   脱下骑射的胡服,换上衮龙常服,年轻的太子沉默不语,只是垂着眼睛,眼睫下眸色深沉,不知道在酝酿怎样的波澜。   “他哭了吗?”   “殿下问谁?”云岚怔了一下。   “应该是哭了。”萧景衍自问自答道:“他向来是喜欢哭的。”   少年忍哭的倔强神色似乎跳了出来,浮现在眼前。他唇角略勾了一勾,这笑容转瞬即逝。   二十脊杖,实在是太重了些。   “殿下要去看看吗?”云岚揣度着问道。   思鸿堂太远了,连一声叫痛也听不见。只远远看见灯火,知道正在行刑。   “不了。”萧景衍淡淡道:“先去会会郦道永,回来再看吧。” 第96章 棋子他知道答案他不会喜欢   郦道永醒来时,几个穿着净卫服饰的小太监正弓着腰擦地,洒扫熏香,忙得不亦乐乎。宦官在宫中的处境向来尴尬,相比宫女,他们离权力更近,暗中的势力不可小觑。但在明面的地位上,他们不仅是身份卑贱的奴婢,还是残缺不全的,就连明政殿里那位“老祖宗”,也免不了被人背后骂几句“老阉奴”。因为他们善于逢迎,逆来顺受,所以宫里的贵人也把他们当成没有自尊心的出气筒,许多小公主小皇子,就常捏着鼻子笑嘻嘻地嫌弃段长福“臭死了”,其实都是从他们的母妃那里有样学样听来的。   因为这缘故,宫里的太监特别爱干净,几乎到了作践自己的地步。郦道永在宜春宫的时候,就看见小太监跪在墙角顶香,问起来,是吃饭时不小心吃了葱蒜,所以带他的公公罚他。   郦道永少年时,读多了书,也骂过权阉宦官。等到进了宫,见到这些太监,却只觉得众生皆苦,俱是网中人。   小太监都乖觉,见郦道永醒了,他们只当看不见,眼观鼻鼻观心,擦完地,又有人进来铺红毡,往熏炉里添了许多沉香。   然后“贵人”才驾到。   太子殿下进来的时候,整个内室都似乎亮了一下,再怎样繁复的准备工作,如果是为了他,似乎都不为过了。   “有伤在身,不能起身行礼了,请殿下恕罪。”郦道永道。   说来也好笑,如今的朝局,他们都有大“功劳”,但是他们俩却还未碰面过,如同遥遥对峙的两座山峰。   净卫搬来一张圈椅,上面铺着雪白狐肷,萧景衍神色冷漠地往上面一坐,仍然不开口。   郦道永是刚被抓回来,身上的伤口是被赵弘博他们草草包扎过的,裹得倒严实,但还是从累累的布条下沁出血迹来。凌迟又叫碎剐,听这别名就知道伤口成千上万,极难愈合。   “救我的是那个叫赵弘博的伴读吧?”郦道永咳嗽了一声,问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还活着。”太子殿下竟然也不怪他无礼,冷冷回道:“钟毅海也活着。”   钟毅海是钟老将军的名字,他在宫巷里挡住净卫足足一个时辰,还重伤了庞景,自己也受伤不轻。郦道永与他并无私交,只是知道这名字,怔了一怔,也猜到了,苦笑了一下。   他经过一场凌迟,整个人都瘦得脱了相,更显得骨骼清癯,倒有点风骨的意思,但眸色却深沉起来。   “那言君玉呢?”他问。   萧景衍的神色,一瞬间冷到极致,恐怕连他贴身侍从也未见过这一面,山岚般的眼睛冷下来时原来如此恐怖,杀气逼人,锋利如刀。   “要是六年前的我,你九族不保。”   越是地位高,杀伐手段越是残忍,对于敢威胁自己的人,自然是赶尽杀绝的。世人只顾着称赞太子仁厚,无人瞥见他这一面。   郦道永触到了他的逆鳞。   庆德帝震怒之下,连夜下旨,让净卫追查郦道永下落,用的就是他们的狠辣。郦道永能在宫中消失,牵扯的至少是皇子以上的人,也只有净卫,能够不顾后果地追查下去。到时候兴起大狱,所有与此事有关的人都逃不过。   而言君玉就在其中。   郦道永甚至不用特意提起言君玉,净卫只要循着痕迹一路追查,言君玉这个名字,就绝不会消失在案卷里。他去诏狱探望完郦道永,就冒用令牌出宫,去了郦道永家里传话。谁会信他传的只是一句关于殉情的诗?   郦道永如此聪明,赵弘博救他时他已经昏迷,净卫抓到他时他还未醒,自始至终他没见过赵弘博,仍然从探望自己的所有人中猜到救自己的是赵弘博。   赵弘博在前,言君玉在后,他怎么可能想不到言君玉来传话会有什么后果,不管救没救成功,言君玉也会被卷进去。   就如同叶璇玑把言君玉逼到亭子上一样,看似无心,实则全在他们掌握之中。   叶璇玑笑萧景衍,星夜骑了五十里路赶回来为言君玉善后。但这五十里路没有一步是白赶的,叶璇玑算计言君玉余生的名声,郦道永胁迫了他当下的安危。言君玉是群狼环伺中的羊,萧景衍不过离开半日,他就被人剥下一层皮来。   言君玉究竟参与此事多少,只在郦道永一句话中。但就算郦道永不说,言君玉也脱不了干系。要脱言君玉的罪,除非将此事全部推翻来过。如果入狱的人本身无罪,那营救犯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郦道永忽然笑了起来。   “殿下竟然……”他一大笑就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面孔涨得通红,几乎咳出血来:“殿下竟然真的在考虑替我脱罪。”   “看来你不想脱罪?”   郦道永伏在床边大咳,他手腕上仍带着镣铐,碰撞有声,脊背如同一张骨头的弓,有着竹子一般的骨节。   他的神色像是要笑,眼神却如此悲哀。   “殿下说六年前,那殿下是否记得,六年前,我也在京城。”   萧景衍沉默不语,他和郦道永有过一面之缘,就在那时。   “那年春天,我在等春闱的结果出来,洛衡为订婚的事和我绝交,我写了信回去退婚。我父亲告我忤逆,江宁的官员不敢接,案子一直递到御前。我以为圣上会爱惜文章,至多不过再等三年。结果圣上御笔亲批,夺了我一世功名。我既惊又怒,正不解,洛衡写了两个字给我,叫‘躔孛’,古书上写,那是星辰相撞的意思。”   江南第一才子的案子,正撞上圣上为东宫的忤逆大怒,不是星辰相撞又是什么。   “其实当时要争,也不是没有办法。”他淡淡道。   告忤逆,不过一个孝字。但郦父不过中年,上面还有族中长辈,还有宗祠,甚至还有他祖父让子孙刻苦读书的遗命,以郦道永当时的名望,让江南大儒联名上书也不是难事。至少功名之路不会断得如此彻底。   但庆德帝那时正是盛年,手段之狠,气量之窄,江南士子都清楚,郦道永本来就判得重了,一旦闹起来,他必须改轻,那这份迁怒,自然又回到东宫身上。   太子那年不过十六岁,羽翼未丰。若是这份怒火蔓延开来,危及东宫地位,也不是不可能。历朝历代,废过的太子不在少数。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内情,但我想,洛衡性格最硬,他都跟我断绝关系了,又写了这两个字来,也算是求我了,那我就算了吧。”郦道永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世上无数人猜度了许多年、江南人至今无法释怀的郦道永忤逆案,最后就只落得云淡风轻的“算了”二字。天下人都说他文才好,善辩,但那案子自始至终,郦道永不发一言,连为自己辩解一句也无。无数人扼腕叹息,定案那天,连叶太傅也落了泪。   “后来,殿下与叶……”郦道永的话音一顿,因为看见太子殿下瞬间变了脸色:“你们深夜到访,我才明白,为什么圣上会迁怒于我。”   那是春三月,庭院中桃花开了满树。仆人说有客来,却没报名字,郦道永出门一看,树下站着十六岁的太子,和十六岁的太子伴读。月光之中,满树繁花都失了颜色,一瞬间所有疑问都有了答案。   此时一切都过去了。   当年名满天下的才子成了重伤的囚犯。而会深夜悄悄拜访的太子,早已长成高贵而冷漠的东宫殿下,身边的人,也已经换了一个。   “赵弘博来探望我的时候,我就猜出他要干什么了,只是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候,他怕我拒绝,只管自己谋划,死罪也不顾了。后来言君玉也来了,说是东宫伴读,我一看他的眼睛,就懂了。要知道还会把钟老将军牵扯起来,我当时就骂走他了。”   “你算计小言,就是为了救赵弘博?”   “倒也不算。他非要跟着我学送死之术,求仁得仁,我拦也拦不住。”郦道永自嘲地笑起来:“说到这个,其实言君玉当时也有这念头,还是我按下去的。”   萧景衍神色一冷。   “小言知道顾忌东宫的。”   “那你我到底是谁在操纵言君玉呢?”郦道永反问:“他天性如此,在东宫反而是压抑,不是吗?”   太子殿下并没有接他这话,只是站了起来。   “这事结束后,六年前欠你的,我还给你了。”   “要你还的不是我,是洛衡。言君玉传那句诗来我就知道了。他一直想像他祖父一样,为了天下社稷做点什么。他写‘躔孛’给我,就是让我以东宫为重。我一直觉得他心里还在为那件事而愧疚,但这次他大局也不顾了,什么也不要了,他只要我活着。那我想,我就为他活下来吧。”   决定要用言君玉来布局的,是洛衡。他用了一句诗,让言君玉不惜冒用令牌,也要赶出宫去,阻止他的“殉情”。也许是因为见到了言君玉,猜到他在东宫的身份,想起当年的事,所以后悔了。   太子许久没说话。   “小言要是知道这些,一定很伤心。”   他怀着少年的一腔热血,给人当了一颗棋子。   “殿下错了。言君玉并不傻,你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被骗入局中的吗?我只不过说了一句,‘你有点像我以前在东宫见过的一个人’,他就心乱了。有人在他心里留下空隙,来给人钻。所以他也许会难过,但不会伤心。”   郦道永平静看着萧景衍。   “因为我们伤不了他的心。” 第97章 伤口淡定得让人手心发痒   萧景衍从囚室出来时,净卫中有头有脸的人几乎全等在外面,连重伤的庞景也不例外,这胖太监脸色苍白,肿得像浮尸,衣服裹得严实,看来在钟老将军那伤得不轻。朱雀跪在地上,金绣辉煌的朱红锦衣脊背上血肉模糊,手指扣着地砖,苍白而修长。   萧景衍停下来,扫了一眼他的背。   段长福连忙上来行礼,赔笑道:“殿下,朱雀这小奴才做事浮躁,奴婢已经教训过他了,求殿下饶他一命。”   这是因为萧景衍命朱雀对言君玉用了刑,在他们看来,这是对朱雀动了杀心了。段长福干儿子多,也像寻常人家父母一样,偏疼最小的那个。否则不会上来求这个情,庞景跪在旁边,苍白面孔上闪过一丝恨意。   要说他们不怕东宫,其实真正碰见东宫的主人也是要低头的,趁着这时敷衍一下,对双方都有好处。但萧景衍连步也没停,只皱了皱眉头,径直往前走,段长福御前伺候惯了,如何不懂这神色是不耐烦的意思,连忙知趣地退下来,后面一叠声地响起“恭送殿下”。   太子出来,一直等在外面的云岚神色才放松下来,发狠道:“殿下太仁慈了,要是让我来处置,他有本事设计言君玉,我有本事捆了那琴师和他儿子,只要让我从他嘴里听到一个‘言’字,我就当着他的面碎剐了他们。”   她说的是郦道永。   她连郦道永的面也没见,就猜到那间囚室里说的是什么,确实是东宫掌宫女官的心计。想出来的方法,也确实是东宫掌宫女官的手腕。   萧景衍只垂着眼睛,淡淡道:“仁慈不是什么坏事,你有时候也得学着仁慈一点。”   “东宫已经有个容皓了,我还是阴狠着吧。”   “你不是阴狠,而是心里有太多愤怒。这不是什么坏事,你可以保持愤怒,但不要让它吞噬你。”   萧景衍极少评价手下人,当初容皓自搬石头自砸脚,他也没批评一句。云岚行事是最稳的一个,却只因一个建议忽然被说了这两句,不由得惊愕起来,再者也难免委屈,只得垂下眼睛,道:“是。”   萧景衍知道她不服。   “你用你的方式去做吧,做了之后来告诉我。”   云岚没料到他竟然改了主意,试探道:“那我真让人去找那琴师了。”   “去吧。”   她瞥了萧景衍一眼,恰好被抓个正着,问她:“怎么了?”   云岚笑起来。   “我在想,殿下一定是急着回去看小言,所以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   言君玉趴在床上,半睡半醒地休息着。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挨打,太疼了,那个叫朱雀的太监亲自行刑,朱红色的廷杖第一下打下来,他就感觉自己皮开肉绽,本能地惨叫起来。还好被布条塞住了嘴,他当时还以为塞嘴是怕自己叫喊,挨了十下明白过来,是怕自己太痛了,咬断了舌头。   二十下脊杖打完,他脸惨白如纸,连呼吸都微弱起来。背上疼得像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了,全身都是冷汗,想说话,这才觉得满嘴的牙都在疼,是咬得太用力了,牙根只怕都松动了。   容皓和羽燕然在旁边看着,先还开玩笑,两三下之后,脸都沉了下来,都白着脸都不说话了,倒像挨打的是他们一样。羽燕然聪明点,找个长凳来,把他放着,让小太监们抬回去。言君玉本来已经几乎昏迷了,抬到思鸿堂门口,忽然挣扎起来,容皓聪明:“送到他自己房里去。”   所有人都知道他在生太子的气。   而太子殿下偏偏人影都不见一个,据说是去见了太子妃,只怕现在就宿在他的后宫都不一定。   言君玉想到这里,恨不得立马养好了,飞奔出宫去,一辈子都不回来。背上疼得火烧火燎,他额角的血管也跟着一跳一跳,所有的词句一过脑子都被搅成碎片,只是没尽头地疼、疼、疼!御医是早就等着的,带了许多药来,羽燕然只说不好,让去太医院找一味极偏门的药膏,专门治棒疮的。言君玉听他们在外面说话,所有的话只从耳朵里过了一遍,完全听不懂意思,背上的伤口疼得他意识都迷乱起来,几乎就这样睡过去。   他醒过来是听见了门口传来某个声音。   “……怎么样了?上药了没?”   “生气呢,不肯上药,也不肯哭,现在不知道睡着没有,刚想进去趁他把药上了……”   双方都是压低了声音,但是掩耳盗铃,一下子就听得出其中一个是容皓。   有人挑起帘子,走了进来。安静得很,身量高,像一棵树,换了衣服,显然是出去过一趟了。房间里暗,他衣服上银绣的龙纹在黑暗中闪着低迷的光。   他把什么东西放在桌上,然后端着灯,走了过来。   言君玉睡意一瞬间没了,所有的血都全往头上冲,恨不能跳下地就走,然而灯还是渐渐近了,云纱灯罩把光变得很温柔,他的脸在光里像神像一般,淡定得让人手心发痒。   他先举着灯查看了一下言君玉的伤口,皱了皱眉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忽然伸出手来,像是要碰一碰伤口的边缘,又像是只想摸摸言君玉的头。   言君玉“啪”地一下,打开了他的手。 第98章 原谅那我也不会原谅你的   萧景衍对于这一下也并不意外。只是安静收回手,打开了装药膏的罐子,用玉挑子往言君玉背上涂,药膏清凉的味道顿时弥漫开来。   言君玉本来就趴着,背上又痛,如同背了个龟壳般笨拙,躲了两下,没躲开,干脆伸手抓过那个罐子,直接往远处一摔。   罐子落地就摔成了几瓣,外面也听见声响,有人低声问道:“殿下?”   “再拿一罐药来。”萧景衍淡淡道:“我失手打碎了。”   屋里暗,他在灯下垂着眼睛,也看不见神色,只觉得声音极疲惫,更显得温柔。言君玉心中告诉自己这温柔都是假象,他叫人打自己的时候,可一点也不犹豫。   外面的人连忙应声,很快递了药进来,不敢看里面的景象,又低着头退下去了。太子殿下却叫住他:“太医院还配了多少,都拿来吧。”   他是预备让言君玉尽情摔了。   那太医模样的人真就恭敬答应着,连声让人去搬。言君玉听了,心中更气,握紧了拳头,他天生一股犟脾气,铁了心不让他涂药,连疼也不怕了,就是要挣扎,萧景衍伸手按住他,他手下力度看似温柔,其实全是巧劲,制住言君玉关节,让他动弹不得。   “小言再动,我就要人送绳子进来了。”他轻声道。   言君玉经过今晚,已经知道他说到做到,整个人被按得动弹不得,只狠狠地盯着面前枕头上的暗纹。   萧景衍见他安分下来,于是继续涂药。   “我不会做事,下手没有轻重,弄痛你了就说。”他的声音疲倦而温柔。   他自幼就封了太子,自然是没伺候过人的,但意外地有耐心,动作竟然也轻柔得很。温凉的药膏在背上涂开来,背上火烧火燎的疼痛渐渐被压制下去,一路往血肉深处逃,郁结在了胸口,烧得人五内如沸,眼泪都要夺眶而出。   言君玉的脸埋在枕头里,萧景衍只能看见他的头顶,他知道小言的头顶有两个旋,活脱脱是头小牛犊。   “等我好了,我就和别人玩去。”药快涂完的时候,萧景衍听见他说道,少年的声音是气到了极致,几乎带着哭腔:“我也要心里想着别人、和别人睡觉,再娶七八个老婆!”   这已经是他想出的最狠的报复方法了,可以说是针锋相对,以牙还牙,做好了萧景衍勃然大怒的打算。谁知道说了之后,给他涂药的人沉默了一下,站了起来,言君玉以为他要走,谁知道他从托盘里拿出一卷包扎用的药布,开始给言君玉包裹起伤口来。   他的手指修长而温凉,力度十分温柔,仿佛他包裹的不是一个他下令去打的人,而是什么珍贵的东西。   就在言君玉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他却忽然垂着眼睛道:“那我会很伤心的。”   他像是在陈述一件简单的事实,言君玉却觉得眼睛一热,顿时抬起头来,竭力凶狠地瞪着他。   “你又想骗我,我不会再相信你了!”   “我并没有骗过小言。”他淡淡道:“我没有和别人睡觉,也没有七八个老婆,那些不过是父皇和母后指给东宫的姬妾而已,这道理我早给小言解释过了。”   “你还在骗我,你拿我当别人的替身,她们都说我长得像他!”言君玉咬牙瞪着他:“等我查出他名字,我看你拿什么抵赖。”   萧景衍不说话了,药布卷到尽头,他垂着眼睛,慢腾腾地想要打一个结。   言君玉觉得自己应该是问到了关键处,偏偏萧景衍不说话,他放出大话,其实心里知道查不出来——连敖霁也不肯说,谁还敢说呢?所以气急地瞪着萧景衍。   “你心虚了是不是!”他又气又急,心里如同刀割:“你舍不得说他名字对不对!”   “我说了也没用。”   “为什么没用?”   “小言不认得那个字。”   言君玉原本气势如虹的追问,被这么一拦,整个人都僵住了,怔怔地看着萧景衍,他眼睛黑得如同棋子一般,原本烧着火焰,忽然渐渐变得越来越亮,最后竟然积聚成了水光。   他原本绷着的脸越来越垮,终于支撑不住地,大哭起来。   “混账太子,混账萧橒!我恨死你了!”他哭得嚎啕起来,连话也说不清楚,狠狠在枕头上胡乱擦着脸,然而从挨打时就憋着的眼泪,还是如同决堤一般涌了出来。一般寻常人哭了,也就软了,他却比没哭的时候还要凶起来。也顾不得伤口了,干脆爬起来,对着萧景衍拳打脚踢起来。好在他受了伤,打得倒不重,萧景衍脾气也好,生平第一遭挨打,也任由他捶着,偶尔打重了,也只皱一皱眉头。   言君玉到底刚挨过打,虽然气势汹汹,实则后力不济,打了几下,牵扯着伤口痛起来,也就不打了,改而放狠话,哭得打着嗝道:“混账萧橒!我这辈子再也不要理你了!”   萧景衍只伸手揽着他的腰,平静问道:“为什么呢?”   “你嫌弃我不认字!你怪我闯祸!”言君玉的眼泪又涌出来:“你还叫人打我!”   “所以你不肯涂药?”萧景衍到了这时候,仍然逻辑清晰。   “我就不涂药!你打死我好了!等我死了,你去找你的白梅花吧!”言君玉狠狠瞪他。   萧景衍无奈笑了。   “原来是为这个。”他笑着将言君玉揽进怀里来,叹息道:“小言这爱听墙角的坏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啊。”   言君玉原本就梗着脖子,不肯被揽过去,听到他又数出自己一项罪状来,顿时更加挣扎起来。但他哪里是萧景衍的对手,还是被揽了过去,抱了个满怀,萧景衍倒像是真的疲惫极了,把头靠在他肩上,懒洋洋地摩挲着他脖颈。   言君玉脾气像猫,连习性也像,生起气来,脖子一定梗着,什么时候脾气顺了,才会软和下来。   “是谁说小言像别人的?”   “你想问清楚了,好去杀人灭口是不是!”言君玉反正没一句好话。   “我只是觉得说这话的人眼神不太好。”   “那你自己当初为什么找到我!”言君玉凶他:“为什么不是谌文,是我,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萧景衍无奈地笑起来。   “只有一双眼睛像一点。”他伸出手来,摸了摸言君玉的眼睛,笑道:“不过生起气来,就一点都不像了,我很快就发现了。”   “你说我脾气大是不是?”   “是,小言不止脾气大,还不爱读书,喜欢偷懒,喜欢吃东西,还爱打人……”萧景衍看着言君玉的脸色越来越差:“什么都是反的,你去问叶璇玑,她也会这样告诉你的。”   “那我也不会原谅你的。”言君玉恨恨道:“我才不要像谁,只是眼睛像也不行。”   “好。”   他答应得这么快,言君玉一时竟想不到别的话,他从挨打前就一直酝酿着怒火,谁知道真发作起来,被萧景衍云淡风轻就化解了,心中十分不甘,呆呆地怔着,还想再搜刮出一点火力来。   萧景衍见他一张脸皱成团,如何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顿时无奈地笑了。   他拉着言君玉躺了下来,这张床其实不宽,对于他这身份来说更是狭窄,但他也只是安静躺在枕上,眼中带笑地看着言君玉。   “我想我应该是只喜欢少年。”他看着言君玉的眼睛告诉他:“我不想教小言权术,也不想让小言知道你为什么要挨打,因为我喜欢小言现在这样,半懂不懂,却比谁都勇敢。”   “哼,那我变了呢?”言君玉语气凶,其实是心虚的:“我马上就能学会权术了,到时候你去找新的伴读陪你玩吧!”   “那可不行。”萧景衍笑着亲他:“我只想和小言玩。”   言君玉还想再驳他两句,但是看他眼睛里神色确实疲倦,也知道猎场离宫中足有五十里,也许天一亮,他又要回去了。   其实他也不傻,隐约猜到自己这顿打一定是有必要的原因的,否则容皓他们为什么也都只是心疼,而不拦着呢。不过也可能是他们都怕萧景衍,连云岚也怕。   想到这里,他看了一眼似乎已经睡着的萧景衍,低声嘟囔道:“下次你要再打我,我就跑去找敖霁了。”   “嗯?”萧景衍声音中带着一丝威胁:“找敖霁?”   他连眼睛也没睁开,言君玉却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顿时不敢再说这话题了。   但他到底是胆大包天,躺了一会儿,想起背上的疼,又记恨起来,在睡着的萧景衍身上狠狠打了两拳。萧景衍睡梦中被打醒了,没有办法,只能抓住他的手,用腿压住他的腿,这才安心睡了过去。   他睡着的样子其实不多见,十分安静,五官与轮廓都极漂亮,像一尊触手可及的神像,谁也忍不住不上去碰一碰的。他有些地方长得很像他母亲明懿皇后,皮肤极白,眉眼也精致,言君玉玩了一会儿他的睫毛,看见月光,又勾起心事来。   “你这次要是再骗我,我就真的再也不理你了。”他毫无力度地对着睡着的萧景衍威胁道,自己想了想,也觉得没什么威力,又狠狠道:“到时候我一定砍了你的梅花树,当柴火烧。”   这倒跟容皓说的焚琴煮鹤一样了,这话说完,他忍不住自己也想道。   自己反正是怎么也读不好书的。就像郦道永说的,一把刀,想装成剑,是怎么也装不像的,只会显得笨重罢了。   说到这里,言君玉心中又担忧起郦道永来,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最好能平安地活下来。那个叫洛衡的琴师,还在家里等着他呢。 第99章 云岚轻如羽毛   夜色深沉。   云岚出宫时走的是西华门,东宫在这早有布置,想要不引人注意地出宫,多半是从这。敖霁容皓都知道,也就只有小言,傻乎乎地去闯白虎门。   她在东宫身份向来隐蔽,外人只知有容皓,不知有她,今晚要不是为了稳重起见,其实也不用出来的。   但洛衡不是好对付的。   这世上好人不难对付,坏人也不能对付,最难对付的,是曾经是好人,后来破灭了理想,做起坏事的人。洛衡虽然还没到这程度,也离不远了。一样是父辈因言获罪抄了家,一样是教坊司出身,云岚彻底厌恶了忠君爱国以死相谏那一套,他却一心当他出淤泥不染的君子,直到这命运落到了郦道永身上。   正如太子所说,凌迟,确实有点太过了。   “人都带来了?”进去之前,她问羽燕然。   羽燕然在羽林卫里领了个闲职,手下有几个人,谁不知道他是东宫的。云岚用他去抓人,一是方便,二也是自信这事不会发展到闹大那一步,至多不过斩下一根手指,送给郦道永看看,他自然不敢再提言君玉。   都说容皓傲慢,其实她也不遑多让,笃定能把这事悄无声息地解决了。   进去一看,那琴师洛衡关在外间,正襟危坐,对着案上一架古琴,旁边摆着笔墨纸砚,面色寒素。见了云岚,抬头看了她一眼,显然不知道她是谁。   “尚衣局值事,苏云岚,现供奉东宫。”云岚淡淡道。   洛衡脸上露出了然神色来。   “怪不得我看东宫有些行事,不像是容皓手笔。”   诸葛亮高卧南阳,照样能作隆中对论天下大势,英雄不论出身,谋士更是。哪怕是最低贱的花街上,也有洛衡这号人物。   他与那些只知道空喊圣贤书的士子不同,他看透权术,仍然选择有所为有所不为。如果不是郦道永,他不会坏了道行。   可见情之一字,害人不浅。   云岚心中惋惜,面上仍然冷漠,道:“怎么?我听说洛先生写了首诗给郦先生,苦于送不进宫,只能央我们东宫的伴读送信。所以特地过来,让洛先生写封长信,我亲自来替洛先生送去,怎么洛先生反而不写了?”   这话其实就是明摆的威胁了,洛衡如何看不懂现在局势,顿时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云岚知道他外表文弱,其实内心极坚忍,所以也不多说,只冷笑了一声,掩上了门,问门外羽燕然:“郦道永的儿子呢?”   “在这呢。”羽燕然抱着手,显然对她这次的方法很不赞同。   云岚也不理他,径直进去了。里面的少年穿着玉色绸衫,漂亮得像观音座下童子,一脸戒备地看着她,眼神里虽有心机,却还是一副没经过大挫折的样子。   谁家还没个好骗的少年呢。   云岚心中冷笑,面上仍然笑得温婉,坐了下来,她长得极温柔,容易让人卸下防御。   “我听言君玉说起过你。”她笑道:“他说你是他的朋友。”   言君玉这名字一出来,这叫郦玉的少年就卸下了几分防备,忍不住问道:“那他现在在哪呢?”   “他因为冒用令牌,闯出宫去,挨了一顿打,现在正在东宫养伤呢。”云岚皱了皱眉头道。   这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虽然聪慧,其实也好骗。夜还长着,云岚有把握能让他去净卫面前作证说言君玉是出来找他玩的。再稍用点力,连令牌的事这少年都会顶了。再借净卫的手,稍微用点刑,先不说郦道永那边,外面的洛衡都要兵败如山倒。   她胸有成竹,所以也不急着露出来意,只漫无目的地打量这叫郦玉的少年。她知道他会唱戏,很有名,眉眼间有点熟悉,尤其是左眼眼尾的一颗小痣,生得尤为好看。朱红一点,衬着白皙皮肤,十分显眼。   一般泪痣都是黑色,朱砂红的却少……   云岚正想着,心头电光火石般闪过一念,等她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问出了口。   “你几岁了?”   “我十五岁了。”郦玉老实道。   云岚心头一松,心中有些自嘲,笑自己异想天开。   “不过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多大了,我是我师父和我爹捡来的。”   “哪里捡的?”   “说是在教坊司的阴沟外面,是冬天,身上除了衣服,什么也没有。”郦玉显然自己也介意,所以更要不在乎地道:“说不定我娘只想把我扔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找回来。”   他心中是有埋怨的,他自幼在花街长大,哪怕是最低贱的□□,挨打挨骂,都要把自己的孩子留在身边的。花街上许多这样的孩子,玩在一起,小时候吵起架来,还要骂他是没娘要的野种。   他不想在这和言君玉一样来自东宫的女官面前怯场,所以说这些话时,都倔强地昂着头。   但他听到一个发着抖的声音。   “把你的衣服脱掉。”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惊讶地看着云岚,却发现这美貌温柔得像仙女一般的女官看着自己的眼神这样奇怪,像是在害怕,却又像是在期待,她的手指握紧了,太用力了,指节都泛起白色,整个人都在发着抖。   “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云岚就再也等不下去,直接过来,抓住他的手臂,撕开了他的绸衫和中衣,少年的皮肤雪白,脊背清瘦,肩胛骨上,俨然是一个小小的红色胎记,像一尾小鱼。   十月的夜晚还是冷的,郦玉忍不住有点发抖,然而很快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落在了他背上。   他想回头去看看云岚的表情,却被狠狠地抱住了,她抱他抱得这样紧,仿佛要勒碎他的肋骨,仿佛要把他勒进她的怀抱里,再也没有人能把他们分开。   “你今年不是十五岁。”他听见她的声音,带着哭音,颤抖却清晰地告诉他:“你生日是七月初九,今年你十六岁。你也不叫郦玉,你的名字叫苏云绝,小名叫阿鲲。‘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母亲给你起这名字,是要你有一天能像大鲲化鹏一样,遨游天际,无忧无虑。”   抄家的命令,是男丁充军流放,女眷没入教坊司,连襁褓中的婴儿也不例外。还没断奶的孩子如何充军?只有跟着母亲,才有一条活路。   由鲲化鹏,短短四个字中,隐藏着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不过她没能等到他化鹏的那天。做官妓的日子迅速地消磨了她的生命,而幼子的夭折更是雪上加霜。教坊司的人,会把夭折的孩子从母亲怀里直接夺走,不去管背后的哀声痛哭。   她死的时候都不知道她的孩子其实还活着。   -   太子殿下只睡了一个时辰。   天要亮了,晨光熹微,他走出门来,看见伺候梳洗宫女在廊下整齐等着,而云岚正安静跪在阶边。   “怎么了?不是去抓人吗?那琴师和郦玉呢?”他只淡淡问。   云岚没接话。   “求殿下放过洛衡和阿鲲。”   不过半个晚上,她与萧景衍立场完全对调,世事实在无常。   “我又不想凌迟他。”萧景衍淡淡道:“再说了,你不是都把人藏起来了吗?还怕什么?地上冷,起来吧。”   云岚和郦玉相认后的第一件事,是把他藏了起来,连羽燕然也不知道下落。她在权力场中浸淫太久,所以像藏一件珍宝一样把自己失而复得的弟弟藏了起来。在确认安全前,任何人她都不会相信。   然而云岚却只是跪着没动。   “奴婢不敢。”   萧景衍看了她一眼,笑了。   “生气了。”他像是睡了一觉,心情好了许多,又像只是做了个绝妙的恶作剧,所以看着云岚脸上神色,笑着陈述道。   “奴婢不敢。”云岚神色冷如霜:“奴婢只是不明白,殿下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奴婢等了十四年,哪怕早一刻知道也好。”   她实在是气得狠了,口口声声说着奴婢,其实手都握成了拳。都说容皓傲气,其实她才是外表温柔,骨子里极其狠绝。   “我也是回来的路上才收到的消息。”   云岚仰起头来,直视着萧景衍。   “那要是我不亲自去见阿鲲,殿下会如何做?是要让我等凌迟开始后再发现吗?殿下为了教我仁慈,也未免太狠了一点。”   “当初我锻炼容皓时,你也只是安静看着,不是吗?难道事到如今,你还学不会以己度人?那我真是白教了。”萧景衍只淡淡道。   云岚抿紧了唇,眼中神色变换,萧景衍的话显然戳中她软肋,她是从教坊司爬出来的,经历过极大的痛苦,以至于对其他人都已经失去了共情的能力。有时候这是一件好事,有时候就成了她最大的缺点。   她抬起眼来,晨光中身份尊贵的青年安静地站在廊下,如同一尊冷漠的神。也许在这人眼中,所有人都不过是工具,工具钝了,打磨起来,是不用心软的。   他教得太好,确实,容皓那时的痛苦,自己现在才能体会。   “当初容皓夜夜无法入睡,我听见了,笑他软弱。看来我也要开始了。”云岚抬起头来,看着萧景衍:“那殿下呢?殿下晚上是如何入睡的?”   萧景衍只看了一眼身后。   “哦,我忘了小言。”她神色有些自嘲,又有点茫然。   “那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郦道永活下来了?”   “我知道。”   她是在抱住郦玉的那一刻忽然明白过来的。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甚至不想告诉他父亲因何获罪,母亲因何而死,诏狱里那字字珠玑的血书,和这些年自己是如何过来的……   原来当你拥有一个少年,看着他清澈眼睛,清瘦身形,像一棵还没来得及长成的树。你什么都不想教他,因为你知道时间最终都会教给他的。   你希望他还能这样笑,仿佛他永远不会知道什么天高地厚。你甚至想替他挡住一点什么,让那些沉重的东西暂时不要落到他身上,你希望他面对未来的路时,身上没有旧案,也没有坏名声,干干净净,轻如羽毛。   如果只是威胁,如何能让这东宫的主人屈服呢,他只会更狠绝地报复回去。   洛衡的那番苦心设计,与其说全是威胁,不如说还带着哀求。   如果当初那个站在桃花树下,深夜拜访一个在风口浪尖上的罪人的,叫萧景衍的少年,他已经不在了的话。   请你至少留住这一个吧。   -   九月二十七日,郦道永凌迟后昏死过去,被几位皇子伴读救出诏狱,庆德帝下旨,由净卫追捕,夜里就抓了回来。   要只是如此,也不过是换一□□刑而已。   然而九月二十七日深夜,太子拜访了被净卫囚禁的郦道永,又将因为救郦道永而重伤的钟老将军接入东宫。   朝野震惊。 第100章 谋主我以后不会动小言了   如果说之前太子还留了几分余地,没有在明面上主战的话,这件事一出,就是表明了东宫的立场了。   东宫主战。不仅主战,而且要郦道永活下来。   九月二十八日,一日平安无事,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二十九日,太学罢课,成千的太学生聚集玄武门,在宫门处静坐,为郦道永请命,卫戍军队出面镇压,太学生席地而坐,不动如山,齐诵四书,书声琅琅,连明政殿都听得见。   可惜庆德帝不在明政殿,而在养心阁。   消息传来时,御前总管段长福正伺候庆德帝喝药,那叫朱雀的净卫跪着把消息一说,庆德帝抬手就将药碗砸了过去。   “混账!他们以为朕是司马昭不成!”   朱雀被砸破了额角,泼了一身药,仍然端正跪着不动。室内的人都跪了一地,连几个在御前侍候的老臣都慢吞吞地要跪,只有段长福见机,谄声劝道:“不过是些读腐了书的书生罢了,陛下保重身子要紧。”   庆德帝这话,是说当年竹林七贤的嵇康牵扯进了吕安案,对他早有杀心的司马昭在钟会的献计下,下令处死嵇康。行刑之日,三千太学生为嵇康请愿,和今日郦道永的处境有异曲同工之妙。   段长福身为太监不能识字,自然不知道这典故的寓意,劝也没劝到点上,只听见庆德帝冷笑道:“他们当郦道永是嵇康,也要想想嵇康的下场!”   晋书上的记载,是“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   三千太学生,到底没能救下嵇康,广陵散从此成为绝响。庆德帝这话,仍是动了杀心的。   然而他这话说完,却只见下面的老臣只管作战战兢兢状,竟然没一个人接他这话,顿时气得冷笑道:“朕倒是想做司马昭,只可惜没个人来做钟会。”   这话一出,下面臣子只得接话了,右相雍瀚海登时颤巍巍道:“陛下虽是玩笑,只怕有人当了真,那臣等真是万死莫赎。”   这话说得圆滑,庆德帝不用顾忌士子,但是他们这些人都是科考出身,就是做到宰相,子孙也还是要走读书之路,得罪天下读书人的事可不敢做。再者各自还有师门和弟子,高点的还有门第家族,前三挂四,顾忌实多,谁敢来当钟会,背这个千古骂名。   庆德帝也没指望他们,不过发泄一下,只冷哼了一声,道:“都打到宫门前了,卫戍军也是废物不成?”   卫戍军的大将军敖仲,刚从南疆打了胜仗回来,名望正好,又向来忠心,虽然有个儿子在东宫,父子情分淡薄了许多年,所以这句话也是虚骂一句。   庆德帝喜用权衡,说话云遮雾罩是常有的事,老臣们和段长福都是知道的,不敢插话,妄自揣测圣意是大忌,猜中猜不中都落不着好,所以耐心等庆德帝分派。谁知道地上却有一人道:“奴婢愿为圣上效犬马之劳。”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段长福的干儿子朱雀,原是净卫的副首领,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人又年轻,野心大,难免急躁了点。等不及分派,先毛遂自荐了。倒真撞在了庆德帝的心坎上,病榻上的年迈帝王沉着脸,打量了一下他,穿着朱衣的年轻太监伏在地上,脊背清瘦,更显得上面锦绣的飞禽栩栩如生。   太监的服装上,也常用锦绣翎羽,乍一看倒像是文官的服饰。事实上,他们也常替庆德帝做文官该做的事,文臣们再能逢迎圣意到底有底线。太监却没这顾忌,又不用考虑家族名声,脏活累活,都交给他们。   历朝历代,都有君王宠信权宦,自有他们的道理。   “你且说说,你准备怎么效劳?”   朱雀伏在地上,恭敬答道:“奴婢听闻俗话说,天地君亲师,君原在师前面,太学生冒犯君王,定是师长没有好好教导的缘故,圣上代为教导就是。”   他实在是年轻,说完这话,只觉得心脏都砰砰直跳,血都涌到了脸上,只伏在地上,等庆德帝的发落。   庆德帝笑着看向了段长福。   “你这老阉奴,收了这么多干儿子,总算教出个有用的了。”   二十九日晚,酉正三刻,太学生仍聚集在玄武门门口,不肯离去。净卫副首领朱雀,劝退无效,命令锁住内外宫门,手下上百净卫,手持长鞭,肆意鞭打士子,打伤数人,太学生轰然而散。   消息传出去,举国哗然。大周立朝不过百年,庆德帝此举顿时勾起天下人对前朝末年宦官专权的恐惧,士林中顿时分为两派,一派要继续力谏,一派却建议不要再激怒圣上,息事宁人,让郦道永自生自灭。   局势就这样僵持住了,郦道永没有被杀,也没有被放,又被关在了宫中,只不过从诏狱换成了净卫。看起来暂时也不会有生命危险了。本来那些帮助郦道永逃狱的伴读都被押了起来,却来了个救星。   七皇子萧栩挺身而出,自认牵涉其中,是他主谋,不关东宫的事。   他这真是有恃无恐了,萧栩在诸皇子之中向来地位超脱,所有的赏赐待遇,几乎与太子比肩,若不是年纪太小,几乎要有夺嫡之虞。   这一举动倒真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他和文官没有来往,也不认识郦道永,和东宫关系也平平……但是地位实在是高,胡言乱语混认了一通,净卫也吓了一跳,不敢碰他,悄悄把供状送到御前,庆德帝一听说是他,看也不看,道:“那就把伴读都放了吧,别为难小七。”   净卫哪敢“为难”他,只得恭恭敬敬把这位小祖宗送回宫去,辛辛苦苦抓了这么多伴读,也只得都放了。别人都还算了,庞景气得伤口迸裂,吐了两口血。   消息传到东宫,太子还在猎场,叶璇玑收到消息,也不多说,直接送了封信过去,里面只三个字“不是我”。   如此杯弓蛇影,怕萧景衍以为是她操纵了萧栩,显然是上次思鸿堂那场争执伤了心,而且还憋了气,所以借机发作。叶家的人,向来是气性大。   萧景衍见了,没说什么,把信递给身边伴读,道:“烧了吧。”   十月初一是寒衣节,太子回宫,先祭祖烧了寒衣,再回的东宫。   言君玉伤口结痂,正浑身发痒,真不知道那朱雀是留了手还是没留手,说是没留手,其实一根骨头没伤到,都是皮肉伤。说留了手,打得背上没一块好肉,云岚心疼他,寻了许多药来,说是不会留疤。闲下来时,也坐在他床边,把朝堂局势说给他听。   萧景衍回来时,他正在床上辗转反侧,又痒,又不敢蹭,如同孙猴子被念了紧箍咒一般,只差打滚了,一身象牙色绸衫滚得稀皱,见了萧景衍,眼睛都要红了,恨不能咬他两口。   萧景衍逗他玩:“我念书给小言听?”   他在伴读的院子里逗言君玉,伴读却都在思鸿堂。云岚刚和容皓说完话,出来一看,敖霁正坐在廊下,擦拭自己的剑。羽燕然正在旁边,和他絮叨什么。   “听说敖大人和西戎人比试,赢了一匹汗血宝马?”   “那是,”羽燕然接话:“容皓赢得比这还多呢?”   云岚惊讶:“容皓也会骑射了?”   “他在场下跟人赌,光是弯刀就赢了四五把呢。对了,他说好分我一份的,我差点忘了。”   羽燕然起身去找容皓麻烦,廊下只剩他们俩人。   云岚站在月光中,恍惚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羽燕然好操纵,容皓虽然有几分书生气,到底被说服了,只有眼前这一位,是无论如何也攻不克的堡垒。东宫伴读,都是千里挑一,他当年更是优秀中的优秀,这样虚度时光,实在浪费。   “听说云岚姑姑正跟殿下怄气?”敖霁用一块软布擦拭着剑锋,冷冷道。   她当初跪在廊下,阖宫都看见。太子轻易不罚人,只可能是她以退为进,和太子置气。阖宫看见,却人人不问,连聂彪那向来“豪气”的人也有分寸,只当不知道。   偏他就要问,像说书里的侠客,见不惯不平事的。   郦道永和小言说的那刀剑论,听来荒唐,但东宫除了小言,其实还有一把刀的。但他比小言更尴尬,也沉沦得更久,小言不过是误闯入这里,随身可以抽身而去。他却生来是一柄刀,而他身边的所有人,他爱的、和爱他的人,都希望他是一柄剑。   哪里也容不下他,谁都想磨灭他的锋芒,年轻时他也锋利过,到底斩不断这盘根错节,所以干脆锈蚀了刃,凌烟阁上的敖家独子,在东宫权当个护卫。   云岚心中悲凉,嘴上却不犹豫,道:“是殿下在生我的气。”   “哦?说来听听。”   “你真要听?”   “真要听。”   他以为云岚是不敢说。   “小言被净卫抓走后,是我跟太子妃报的信。”   他擦拭剑锋的动作停滞了一瞬,然后又继续了下去。也许该说名字的,云岚心想,不为什么,只为看他会不会割伤手。   净卫抓人虽然嚣张,到底是宦官,行事低调惯了,要是她有心隐瞒,叶璇玑不会那么快赶到。而她怕只是不隐瞒叶璇玑还明白不了她的态度,干脆让人去报了信。   叶璇玑驯服言君玉,是向太子示好,而这个让她决定示好的信号,是由云岚给出的。   所以太子要教她仁慈,要教她该如何对待少年,她是教坊司出来的人,早学会所有的情感都不值一文,所以萧景衍别无他法,只有用郦玉来教她。   她喜欢言君玉,甚至在他身上寄托了对于“早夭”的那个弟弟的所有情感,然而这并不影响她在有机会的时候,试图将言君玉驯服成适合东宫的样子。   少年的别名,就是麻烦,他这样跳脱,这样不知天高地厚,迟早有天会闯下无法收拾的大祸,运筹帷幄的人,最厌恶变数。   何况他已经成为殿下的软肋。   敖霁很久没说话,他很专心地擦拭着剑锋。   “听说那天晚上,小言被逼到亭子顶上?”他忽然问。   “她留了手。”   这是实话,要不是顾忌太子,以叶璇玑的手段,逼得言君玉跳湖也不是不可能。   敖霁继续擦着剑,然后抬起眼睛来,看着云岚,“哦”了一声。   “原来是为了我。”他说。   叶璇玑手段虽狠,但是一个示好的试探,绝不可能真的对言君玉造成什么不可修复的伤害。那云岚为什么不自己来呢?因为她想驯服的,压根不是言君玉。   她要让叶璇玑,驯服言君玉,来给他看。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她要让他死心。   当年和他比肩同游的少女,如今把他羽翼庇护下的少年逼上亭子顶,如果他还是不懂,她不介意把那晚思鸿堂中的对话最旖旎处原字原句念给他听。   云岚的眼睛里有悲伤,真真切切的悲伤。她总记得她刚来东宫那时,那是一个冬天,东宫下了大雪,梅花开得正好,一个穿着锦衣的少年站在雪中,正在舞剑,他像故事中的侠客,他的剑那样锋利,仿佛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束缚住他。   但这都不重要了。   与她心中那个唯一的目标相比,什么都不重要了,甚至连她自己也不重要了,她像是在摆一局必须取胜的棋,如果下一步有了致命的缺口,她不介意拿自己的血肉之躯补上去。   “我知道了。”敖霁说。   他收起剑,离开了,背影修长潇洒,像极记忆中的样子。   云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言君玉的院子的,太子殿下正站在一棵树下,安静地看着树影,看见她脸上神情,许久没说话。   容皓和那西戎人谈什么手上沾血,真正沾过血的人,神情应该是她这样的。大概真有所谓报应,因为每送走一个人,她都觉得有一部分的自己永远地死去了。   “现在只要等羽燕然调令下来就行了。”她轻声说道。   太子殿下没有说话。   她顿时觉得口中苦涩,仍然笑着道:“我以后不会动小言了。”   “是吗?”萧景衍平静看着她。   月光太暗了,或许是她眼前有一瞬间暗了下来,历史上那些谋臣第一次和主公产生嫌隙是什么时候?要如何解释呢?这样做你可以更好地留住小言?这样对小言也更好?或者是,大局当前,你该找一个能扶持你的,最好就是叶璇玑那样的妻子。   她要如何说呢?他的手腕上还留着一个清晰的牙印。   他十四岁就猎过虎,躲不过吗?他心甘情愿把手腕给他咬。也许还要笑着,说句“小言牙齿真好看”。   她只能平静地笑着道:“殿下,我想把云绝放在东宫,领个侍卫闲职。”   他把苏云绝交给她,就是要让她自己亲手还回来,还到他手里,证明她的忠诚。在此之前,这裂隙不会消除,终有一日变成山谷。   她学不会将心比心,就算学会了,他也不会信。不如交出软肋,给他捏在掌心,即使这交割过程如同剜心。这像是惩罚,因为他把言君玉交给她,不到一天时间,言君玉就坐在了亭子顶上。   这也像是宽恕。她教会了容皓,说服了羽燕然,如今也攻克了敖霁,只要退这一步,她还是东宫谋主。   “侍卫没有闲职,让他跟小言做个伴吧。”萧景衍淡淡道。   她献出了云绝,而他再次把言君玉交给她,也把东宫的权力交给了她,她仍然是那个他托付后背的人。   他是否有一丝开心呢?云岚看不出来,应该有的吧,他的开心不是给她的,他把自己拆成许多份,她得到太子,而言君玉得到萧橒。   她并没有爱上他,所以并不伤心,只有隐隐的遗憾。靠近月亮的人,都不会只甘心得到月光的。   她以前想,她不要成为她父亲那样的人,她会选一个明君,如果不是,她就全身而退。   现在她在想,该找个理由,把诏狱弄得干净一点。   不然她以后住起来,一定不习惯。   -   言君玉耐心地等了又等,等到容皓和羽燕然都来过三四轮了,还是没等到敖霁来看自己。   他又伤心,又生气,等到终于可以走路了,连忙爬起来,扶着墙慢腾腾地走到了敖霁的院子里。他已经准备好要跟敖霁好好生一回气了。   但是敖霁没有看书,也没有练剑,而是在整理东西。   一丝不详的预感划过心头,言君玉顿时慌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啊?”   “收拾东西。”   “去哪啊?”   “边疆。”敖霁神色平静:“等羽燕然调令下来,我和他一起去北疆守城了。” 第101章 送别你的腰刀哪来的   羽燕然的调令下来,已经是七天之后了。   这七天里敖霁把该交代的事都交代了,一些用不到的东西也都分出去了,所以更显得凄凉。期间聂彪还来看了一次言君玉,幸灾乐祸地笑道:“这不是好了吗?怎么还赖在床上啊?”   言君玉从小身体就好,没生过大病,再加上用的药都是宫里最好的,所以很快就养好了。聂彪进来看他时,他正趴在床上看书,听到这话,知道他又要笑自己了,瞪了他一眼。   这一瞪就发现了不对:“你的腰刀哪来的?”   聂彪虽然和敖霁他们玩得好,出身却平常。敖霁有把佩刀,是真正的秋水雁翎刀,鲨鱼皮鞘,上面的纹饰是金麒麟。言君玉上次想偷偷玩他的刀,被敖霁抓个正着,险些揍了他一顿——这刀吹毛断发,十分锋利,敖霁怕他偷偷玩,还给他讲了个锦阳侯的小侯爷玩刀不小心割掉一根手指的故事。   聂彪不知道这事,还笑着炫耀:“你说这个啊,是敖霁送我的。他去边疆,都是马战,用不到雁翎刀,所以给我了。”   言君玉气得眼都直了,索性连书也不看了,把头别在一边装睡。   聂彪还要惹他:“哎,你怎么不去敖霁那里啊?等会好东西都分完了,你可别哭。”   他哪里知道言君玉心里有多气敖霁,别人都拿他当小孩子,他却自觉自己已经是个非常厉害的大人了,敖霁去边疆就算了,竟然也不跟他商量一句,等到决定了才告诉他,把个言君玉气得头疼。   敖霁却不管这些,也不来哄他,等到第六天上,东西也分好了,第二天就要动身了,总算来了。   言君玉还在生气,转身对着墙壁,不肯看他。   敖霁也不介意,只淡淡道:“我明天上午走,我那匹马留给你了,西戎马闲不住,你每天骑着它转两圈。”   他的东西里,最招人羡慕的就是那匹从西戎人那里赢来的通体赤红的汗血宝马,比太子殿下的踏雪乌骓都差不了多少,就算言君玉没去,敖霁还是把最好的留给了他。   言君玉眼眶发热,咬紧了牙,就是不肯回头。   敖霁也知道他在闹别扭,坐了坐就要走,又在门口站住了。   他身量高,往那一站,半个屋子都黑了,言君玉看见他的影子落在墙壁上,似乎在犹豫。   他脾气其实也硬,不会说软话,沉默了半晌,道:“我走了之后,你一个人要小心。”   言君玉狠狠抹了把眼睛,没有说话。   “要是遇到事,就去找容皓。”他顿了顿,大概想起容皓这半年来的变化,对于他以后会变成什么样也没有把握,又补充道:“要是卫戍军队没换防,找鄢珑也是一样的。”   卫戍军队三年换防一次,他至少三年不会回来了。   言君玉心中慌了起来,刚想说点什么,墙上的影子一晃,是敖霁已经出去了。   -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   因为是从军,所以出发得非常早,羽燕然是偏将,敖霁相当于文官外放,领的是校尉衔,王侯家的独子,又是东宫伴读,去前线当个校尉,实在不是什么好差使。   军中的人都是雷厉风行的,天不亮就准备好了,一行十几人,轻装简骑,带了文牒和调令,骑的都是上等好马,日行几百里不过寻常事,到北疆也不过六七天。   送别时送到朱雀门,云岚这从来不露面的人,也一起去送了,侍从端上酒来,太子殿下敬了羽燕然和敖霁一杯,两人都一饮而尽了。   “这时候是该念句诗的。”容皓笑嘻嘻地端着杯酒上来,眼睛弯起来:“念句什么好呢?”   羽燕然正牵着自己的马,听到这话,笑着道:“念《马诗》好了,‘赤兔无人用,当须吕布骑’。”   他到这时候了,还不忘嘲笑容皓和那西戎人赫连是貂蝉和吕布。   容皓白了他一眼。   “小爷懒得跟你这马曹多说。”他像是说笑,却伸手抓住了敖霁那匹马的辔头,淡淡道:“说起《马诗》,我最喜欢的却是这首。大漠沙如雪,燕山月如钩。”   那匹马是敖霁骑惯了的,也是匹好马,辔头是用皮革,上面是黄铜铸的麒麟,敖霁早年也鲜衣怒马过,这些年沉寂下来,倒有了几分低调沉稳的意思。   “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容皓摸着这匹马的辔头,轻声念道。他的眼睛看着马,像只是在懒洋洋地念一首孩童也会背的古诗,又像是在替这匹马问敖霁的。   金饰的笼头从来只有得胜回朝的将军能用,他的诗不是念给马的,是念给敖霁的。眼前的青年曾是东宫最耀眼的星辰之一,沉寂许久,如今去到边疆,虽然凶险,焉知不是大展身手的时候?   “好了,知道你是个官迷了。”羽燕然看似不耐烦,其实也在笑,拍了一下容皓肩膀:“北疆可是我的地盘,敖老三跟着我,少不了有个将军当当。”   正说笑,有个小宫女捧了杯酒过来,低声道:“这是云岚姑姑敬敖大人的。”   “云岚怎么老这样啊,就敖霁有酒,我就没有。怎么,我是后娘生的?”羽燕然又嚷起来。   “少耍宝。”敖霁冷冷扫他一眼,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车辇,他知道云岚就在帷幕之后。   他穿着朱色锦衣,刺绣麒麟,身形修长,鹤势螂形,翻身上马时仍然是当年策马游街时的翩翩公子模样。只是眉宇间没了少年时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傲气,只剩漠然。   “走了。”   十几骑骏马,绝尘而去,转眼间便只剩背影。   虽然大家都神色潇洒,其实心里还是有许多离愁别绪的,羽燕然和敖霁一走,东宫似乎都空了一半,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伴读,说是亲兄弟也不为过。此去千万里,战场凶险,生死未知,一时间连容皓也沉默了下来。   他本能地看了一眼萧景衍,太子殿下侧脸映着朝阳,看不出情绪,但想必心中也不好过。   “怎么不见小言。”容皓没话找话道:“难道真气到这程度?要走了也不来送一送。”   他话音未落,只听见身后马蹄声响。   那是一匹极漂亮的胡马,看得出是汗血宝马的血脉,通体赤红,如同一团烈火,快如闪电,转眼间已冲到面前,马上的少年穿着一领红色的旧袍子,肤色极白,发黑如墨,来不及看清他脸上神色,只见他策马从众人身边飞驰而过,冲向朱雀门。   “哎,小言真是……”容皓又好气又好笑,眼见言君玉骑着马直接冲过朱雀门的守卫,才想起来:“小言背上伤口还没好吧!万一裂开了可不是好玩的。”   -   敖霁一行人出了城门,眼看着已经到了乐游原,深秋时节,原上枯草连天,众人策马在风中奔驰,倒是十分快意。   羽燕然先还没发现,只觉得敖霁脸上神色十分凝重,不似往常,以为他是因为要去边疆,等到听到马蹄声,才反应过来。   “有人在追我们。”他回过头看了一眼,笑了起来:“一定是言君玉那傻子。”   他先只当好玩,说笑了两句,但是眼看着都跑到了乐游原边缘,官道渐渐狭窄,都看见京郊的荒山了,背后那骑着马的红色身影还一直跟着,不由得收起了笑容。   “要不等等他吧,也许有什么话要跟你说呢。”他有点笑不出来了:“他又不会骑马,身上还有伤呢。”   敖霁只是沉默,侧脸冷峻如霜。   “真不等他?”羽燕然犹豫起来:“你下次回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敖霁握着缰绳的手上骨节泛白。   背后的风里似乎传来少年的呼唤声,又似乎带着哭音,羽燕然忍不住回头去看,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敖霁问。   “小言摔下马了!”羽燕然忍不住勒住缰绳:“我去看看,万一摔伤了……”   对此敖霁的反应是直接一剑挑断了他的缰绳,羽燕然不赞同地“诶”了一声,座下马却是陪伴了多年的战马,尽管没法掌控方向了,还是听话地飞奔着。   敖霁的脸色像是冷漠到了极致,像冰,又像只是强撑着一张强硬面具,不留一丝情绪给人看。   “往前走,别看,别回头。”   羽燕然没有追过人,他不知道怎样要让人死心。   哪怕回一次头,甚至哪怕只有一个眼神,都会让追逐的人有继续下去的动力。只有硬下心,头也不回地飞驰而去,留一个最冷漠的背影。任由那人追到精疲力竭,滚落在尘土中,痛到没有力气爬起来了,他才会放手。   羽燕然偷看了一下他脸上神色,不怕死地怂恿道:“其实带上小言也没什么嘛,他也会打仗。咱们马快,谁也追不上。”   他见敖霁不说话,大胆起来,索性道:“你以前不是很胆大的吗?当初一人一剑就敢闯宫门……”   “你再废话一句,我让你没法活着到北疆。”   -   乐游原上的草枯了大半,言君玉从马上摔下来时,在地上滚了几圈,脸上被擦破了皮,满嘴都是血腥味。   背上疼得像是裂开了一般,血液浸透了袍子,温热地黏在皮肤上。言君玉想要爬起来继续追,但是跪在地上,腿颤抖着,怎么也爬不起来。他抓紧了手底下的枯草,额头抵着地面,闻见草根之间的土腥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有一年那么长,久到他以为自己是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变得很小,也是这样跌跌撞撞地在乐游原上跑着,追着一匹要去边疆的战马,而马上的人,已经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然后他听见了脚步声。   有人很熟练地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绣着金龙的锦缎带着凉意,然而他的怀抱却是很暖和的,言君玉闻见他身上熟悉的香味。   也许是这怀抱太暖和了,而他太痛了。   他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一样,蜷缩在萧景衍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第102章 繁星那故事久远到连他们自己都忘了……   言君玉大病了一场。   对外只说是着了凉,其实大家都知道是因为追敖霁坠了马,伤口裂开了,又受了寒,所以病了几天,还发起热来,烧得糊涂了就说梦话,哭着叫奶奶,说要去边疆找他爹。   几个御医守在思鸿堂,萧景衍索性把书案搬到了寝殿里,守着言君玉看奏折,所以人人脚步都放得极轻,更显得气氛沉重。   好在朝堂上是一片所向披靡。都说太子殿下厉害,百年难得一遇,但谁也想不到竟会这样厉害。郦道永的事,原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过是直言进谏触怒了圣上,以前像这样的,也死了不少了。偏偏这一次,就是杀不了。   先是太学生请命,紧接着是翰林院,上了个奏章,说是郦道永文才难得,请圣上让他以戴罪之身进翰林院修书,其实要说可惜,早六年前就该可惜了,偏偏这时候冒出来,显然是“见机行事”。庆德帝如何不知,顿时震怒,然而翰林院不比太学生,能随便处置,刚想寻个由头发落,后院又起了火。净卫密报,起居郎原字原句把郦道永的戏词写进了庆德帝的起居注去,而且已经入了册了,只等郦道永一死,只怕大周史书上就要多个《郦道永传》了。   重重夹击下,庆德帝又急又怒,连病都气重了,这次病得厉害,宗室王公都进宫探病,太子殿下侍病回来,在宫巷里被圣上的兄弟广平王堵个正着。   广平王和庆德帝是同胞兄弟,从来耿直,径直问萧景衍:“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太子殿下向来学问好,怎么连孝字怎么写都忘了?”   萧景衍神色淡淡:“先师虽然也教孔子,但并没教我愚孝。西戎虎视眈眈,父皇一味纵容,养虎为患,还凌迟谏臣,让人寒心。皇叔让我对父皇尽孝,不知道有谁对祖宗传下来的宗庙社稷尽孝?”   广平王说不过,悻悻走了。结果一回头又被起居郎一字不改地写了上去,气得倒仰。   但太子虽然暗地里事没少做,明面上仍是恭恭敬敬,一点错挑不出来。庆德帝当年也是把满朝文武捏在手心里的,如何看不懂这形势。他如今不比壮年,日薄西山,世人皆有私心,就算不在乎自己下场,也要为子孙后代做打算。得罪皇帝虽然恐怖,不过这一两年的事,得罪太子,恐怕几代人都翻不了身。所以除了净卫和几个回不了头的老臣,谁还敢为他冲锋陷阵。   皇子虽多,小的小,年长的都不堪大用,虽说大周不是没废过太子,但庆德帝真要为一时之气把个鹤立鸡群的嫡子废了,就算他不怕见了祖宗惭愧,恐怕煌煌史册,也饶不过他。   再说了,这个太子,已经不是他废得了的了。   太学,翰林院,刑部,到处都是他的人,庆德帝刚把敖仲调回京中卫戍军——敖仲在南疆打了这许多年,劳民伤财,所以心中也警醒,是军中少有的主和派。谁知道太子转眼就把敖霁派到了边疆,敖仲就这么一个儿子,真是打蛇七寸。   次日敖仲进宫请安,五十多岁的老将军,已是身经百战,鬓发花白。养心阁里灯火昏黄,一时间君臣竟相对无言。   庆德帝心中如煎,只得苦笑道:“民间常说,子女是生来讨债的,原也有几分道理。”   敖仲只是沉默。   他能说什么呢,岁月不曾饶过当年意气风发的帝王,也不曾饶过征南闯北的大将军。年轻人是这个世上最无畏的破坏者,最擅长推倒父辈的神像,在废墟上建起一座新的宫殿。就像他们年轻时做过的那样。   时间是站在他们那边的。   庆德帝心中正伤感,只听得旁边有哽咽声,回头一看,怒骂道:“你这老货,哭什么。”   原来是正在御前伺候的段长福,正拿块帕子捂着嘴,本来还小声哭着,听到这话,大放悲声,道:“奴婢只是想起主子前些年英明盖世,所以伤感起来。”   他说着说着,竟跪下来,祷告道:“只求老天爷让主子快些好转过来,奴婢愿意下世为牛为马。”   庆德帝训斥道:“朕的身体自己心中有数,要你这老货多嘴。”   敖仲反而淡淡劝道:“段公公也是一片忠心,圣上洪福齐天,万寿无疆,不过是近来时气不好,转眼就能好转了,快不要这样了。”   正说话间,只听见外面传道:“皇后娘娘驾到。”原是明懿皇后到了,敖仲是外臣,连忙避让,行礼时看见宫女裙角如同云霞般漫过,然后才是皇后的凤尾裙,圣上病重,所以阖宫人都穿得鲜艳。   然而她向来是爱素净的。   段长福向来怕她,行了礼之后连忙爬起来,皇后神色淡淡,问了安之后赐座,又问起宫女,陛下喝药了不曾,今日晚膳用了多少。   明懿皇后年轻时,也是有名的美人,年岁上来,脸架子却没老,摇曳灯光下,仍然能瞥见当年倾国倾城的轮廓,景衍的眼睛像她,淡淡的,像山岚,也傲气,无论什么时候,总是端正的,一点凡尘不染。   那年乐游原上桃花开得好,京中美人多争奇斗艳,她却穿白,脂粉不染,玉一般光洁的一张脸,京中人唤她“白衣观音”,后来大婚后,庆德帝也说笑过:“敢问大士仙乡何处?”   也许是今日的灯火太温柔了,也勾起庆德帝心中一点柔情来,所以笑道:“我刚刚还和敖仲说呢,景衍的脾气,活脱脱是你当年的样子。”   皇后垂着眼睛,一点眼波不露,淡淡道:“臣妾当年是什么样子,臣妾自己都忘了。”   庆德帝碰了个软钉子,气氛一时间便冷下来,过了一会儿,才有点自嘲地道:“要是为权,朕也算了,偏偏不是为权,个中原因,真叫朕对着满朝文武都说不出口。”   净卫因为郦道永抓了东宫伴读,太子星夜驰回救人。本来不插手郦道永之事,只因伴读卷进去,立马全力为郦道永脱罪,庆德帝耳目灵敏,如何看不出这其中的因果关系。   朝堂上风起云涌,原来是为了个男宠,这话如何说出口。只能留着夫妻之间抱怨,偏偏皇后不接话,只是沉默。庆德帝又道:“哼,之前好歹还有点家学渊源,现在这个,真是一蟹不如一蟹!”   皇后也不接话,只道:“听说陛下让人训斥了小七。”   小七是七皇子萧栩,他跑出来认了伴读救郦道永的事,否则也没这么容易了事。   “我以前只说小七聪明,原来也傻,都是梅鸿明那个腐儒,把朕的儿子都教成了木鱼脑袋。”   庆德帝没听懂皇后的话。   他不知道言君玉就是那块玉。   “依着朕的脾气,不如还让叶恒来教。”   叶恒人称小叶相,叶家先祖就是凌烟阁上第一位的叶慎,叶恒的父亲是老叶相,告老后又被庆德帝请去做了太子太傅,叶恒接班,做了少傅,然而在女儿叶璇玑嫁入东宫后,整个叶家全都回了江南,远离了权力中心。   皇后的神色似乎有些动容。   “陛下若是只想给皇子们换个师傅,召他回来也没什么。”   “那若朕不是呢?”庆德帝抬起眼睛问道。   只说太子像皇后,其实也像他,面容如削,薄唇带笑,是无情相。他们是天生的帝王,因为没什么不能牺牲,没什么不能放下。   “那也没什么。”皇后淡淡道:“只是橒儿脾气像我,从不给人第二次机会。”   -   皇后从养心阁出来时,外面繁星满天。   不知为何,也许是这宫殿太巍峨了,她常觉得自己在一瞬间就苍老了,所有情绪都变得极淡,如同天光云影,只远远地掠过,剩下一个空壳在这里。   丹陛下站着一个人,年轻时行伍里留下的习惯,永远站得像一柄剑,身上穿的是战袍,只是他也老了,南疆的苦战折磨人,在他鬓发边染上霜色,没人记得他年轻时的模样。   “皇后娘娘。”他恭敬行礼。   “起来吧。”   明懿皇后却没有离开,只是也站在丹陛边,抬起头来,看着天边的星辰。   “敖霁昨天动的身?”她轻声问。   “是。”   他仍恨着当年他父亲把女儿送进宫的事,所以临走也不去辞行。那女孩子叫什么来着,记不清了,这皇宫吞噬了太多像她一样的女孩子,连姓名也不曾留下。倒是敖霁当年单枪匹马闯禁宫的样子,让人记忆深刻。年轻人,总是有点热血的。   “景衍他……”皇后想说句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始辩解。   “臣知道。”敖仲淡淡道:“殿下把毅海接进东宫养伤了。”   骁骑将军钟毅海,一人一枪,在宫巷里阻挡了净卫整整一个时辰,阖宫皆知。如果说救郦道永是为了言君玉,那救钟毅海又是为什么呢?   皇帝说景衍像她,她又觉得景衍像皇帝。在养心阁中,有那么一刻,他们就像寻常百姓家的一对普通夫妻,借着孩子互相埋怨着。但那也只是一刻的幻觉罢了。   他们的孩子,如此无情,自幼一起长大的伴读,一句话就送去边疆,但是转过身来,又能救下一位素昧平生的老将军。   他继承了他们身上最好和最坏的部分,那些东西就藏在他的血脉里,那故事久远到连他们自己都忘了。   景衍身上,有他们各自没有的特质,那么,也许会得到他们都没法得到的结局。   -   言君玉醒来时,正是深夜。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灯,然后才是灯下的萧景衍,他正低头写着什么,侧影落落无尘。   “什么时候了?”言君玉哑着声音问。   “小言醒了。”他脸上顿时露出笑容来,原来他把书案都搬了过来,案头堆了厚厚的奏章,他俯身下来时,脸上是带着疲倦的。   也许是烧还没退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他俯身下来的时候,眼神太温柔了,言君玉有点恍惚。   “敖霁走了。”他小声道,像是告状,又有点委屈。   自己骑着最快的马去追,他还是头也不回。   “我知道。”萧景衍笑起来,他伸手抱住了言君玉,怀抱仍然像那天一样温暖。   “没关系,我还在这里,我会一直陪着小言的。” 第103章 傻瓜到时候太子一定就不喜欢你了……   言君玉病了一场,总算渐渐好转,本来就算他再多躺几天也没事,不过来了个郦玉,他就安生不了了。   这天一大早,言君玉刚醒,就听见窗户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黄鹂鸟叫声,长长短短,很是好听。叫了半天,大概是见没人反应,只好叫道:“言君玉,我嗓子都叫哑了,你还不出来。”   侍女开了窗,郦玉正趴在窗口,一张漂亮面孔,好奇地往里看。言君玉只穿了件中衣,连忙往被子里躲。   “太子殿下不在啊。”郦玉打量了一会儿,胆大起来,嚷道:“言君玉,你还不起床,太阳都这么高了。”   不怪云岚救郦道永这样尽力,郦玉被他们捡去之后,实在是娇惯着长大的,师兄又多,几乎被惯得有点无法无天了。他年纪比言君玉还小,但是聪明,又兼有市井中长成的世故,短短时间就把东宫上下全混熟了,连聂彪也收服了,唯一还惧怕的人,就是太子殿下。   他身上对危险有种敏锐的直觉,进东宫那天给太子磕头,老老实实跪着,只看见衮龙袍下摆,连头也不敢抬。   言君玉被他这么一嚷,不好意思了,只能坐在被子里,慢腾腾地穿衣服,他大病初愈,整个人迟钝许多,又刚睡醒,看起来有点呆。郦玉看得好玩,干脆从窗口爬了进来,看着他穿衣服。   “其实你长得也一般嘛,呆头呆脑的。”他一面嫌弃言君玉,一面又目不转睛地盯着言君玉看,忍不住伸手来捏他的脸。   “别捏我。”言君玉闷声闷气地躲开了。   郦玉咳了咳,收回了手。见言君玉不理他,等侍女下去了,故意道:“你知道东宫最好看的人是谁吗?”   “谁?”言君玉没什么兴趣。   郦玉自己也知道这话大逆不道,但他骨子里也是胆大妄为的,所以还是低声告诉言君玉:“是太子殿下。”   他凑得近,清楚看见自己这话一说,言君玉的耳朵就红了红,转过脸来看着他。   果然是他想的那样。   整个东宫缄口不言,但是言君玉直接睡在了思鸿堂,郦玉又不傻,早猜出来,只是心里不肯信,所以常常试探。偏偏他不管是拿宫里的秘辛还是朝堂消息来,言君玉都淡淡的,只有说到太子殿下,他立刻就动容。   其实郦玉也不是说谎,他昨天在前院暖阁睡着了,醒来时听见云岚在说话,悄悄绕到屏风后一看,一个穿着白色锦袍的青年坐在那里,如皓月当空,白袍上绣的是五爪金龙,这样华贵,周身却落落无尘。   怪不得言君玉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郦玉心中泛酸,见言君玉一听到太子殿下就这样,更不舒服了。所以故意问他:“你嗓子怎么哑了?”   “我也不知道。”   其实言君玉烧也退了,人也好得差不多了,但是嗓子却一天哑似一天。他原来会学杜鹃叫,现在也学不了了。倒是郦玉不知道从哪知道他会学这个,故意在他面前卖弄,学了许多鸟叫,比他叫得还好。又知道他拿这个当暗号,每天来叫他,言君玉反而成了听不出来那个了。   郦玉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我看你是要倒嗓了。”   “什么是倒嗓?”   “就是声音变哑了,男的到这年纪声音就会变的,我几个师兄都因为这个唱不了了,只能扮小兵。等着吧,你声音会越来越哑,越来越粗,变得跟聂彪一样。人也会长高长壮,有了棱角,到时候你就就没现在这么好看了。”   “哦。”   郦玉见他不太在乎,又吓他道:“所以他们只喜欢十几岁的少年,过了这个年纪就开始嫌弃了。到时候太子一定就不喜欢你了。”   他说完这话,看了言君玉一眼,刚刚病过一场的少年垂着头,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睫毛又长又好看,脸上瘦了不少,干干净净的,让人想亲他一口。   郦玉想了想,还是没有把后面那句“但我还是会一直喜欢你”说出来。   “哎,言君玉,你去哪?”   “我去念书了。”   -   两人在书房里看了一会儿书,言君玉临帖子,郦玉只管找些奇怪的书看,看着看着笑起来,拿出一张纸,递到言君玉面前:“你念这名字。”   “叶惊羽。”   “你再仔细看看。”   言君玉认真看了看,原来这名字中间是个“椋”字,这人叫做叶椋羽。   “你看,读错了吧?”郦玉得意得很:“这个字读作凉,知道吗?”   言君玉摇了摇头,郦玉这才放过他,把捂着的手放开,原来这也是一张字帖,写得非常漂亮,字体也熟悉,疏朗俊秀,有林下风气。   “看这字多好,跟我师父差不多了。不过叶椋羽是谁?东宫好像没有这人。”郦玉其实天赋高,又是郦道永亲手教出来的,底子比言君玉还好,拿着那张洒金笺赞叹不已,他性格刁钻,都夸成这样,那写字的人一定非常厉害了。   他光夸还不够,见容皓从外面过,正跟侍女说笑,叫道:“容大人,劳您尊驾,进来一下。”   容皓和他关系也不错,进来道:“什么事?”   郦玉扬起那张纸:“你上次说,你比我爹厉害,这张字就是我爹写的,你过来看看,是不是比你写的好多了?”   他师父是郦道永,爹是洛衡,容皓只承认郦道永厉害,却不肯认洛衡,郦玉天天和他争,偏偏教坊司的罪人之后是不能入学,更不能动笔墨的,所以洛衡从来没有字纸流出来,郦玉想找个证明都难。   要是平时,言君玉一定不会让他骗人的,但这次他只是沉默着没有说话。   容皓听他这样说,过来接过那张洒金笺一看,顿时笑了。   “郦玉小子,还想骗我,你从哪找到这个的?亏你想得出来,你知道写这字的人是谁吗?”   “是谁?”   “就算天下人都认不出他的字了,我也认得。这小子当年就靠这笔字压我一头……”容皓正要细说,不知道想到什么,看了一眼边上的言君玉,有些尴尬地停了话头。   言君玉却只是神色平静地盯着那张字帖。真是好字,容皓都写不过他,自己肯定更不行了。   原来他叫叶椋羽。   容皓停了话头,言君玉又不说话,一时间就安静下来。郦玉正觉得有点尴尬,刚想说话,只听见言君玉低声问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他的手指指着那个椋字,仿佛真是只想学一个新字而已。   “这个好像是椋鸟的……”郦玉说道。   “不是。”容皓打断了他的话,眼睛却有点担忧地看着言君玉:“这是古书上的一种树。”   原来他也是一棵树。   言君玉不说话了,郦玉大概是看出气氛,嘲笑道:“哪有人起这个怪名字,一点也不通,我也以为叫叶惊羽……”   “这是他自己起的,故意要别人读错,是为了捉弄人的。”容皓道。   捉弄谁呢?言君玉想。   自然是捉弄那些,不认识这个椋字,第一眼就读错的傻瓜了。 第104章 言深朕当以江南天下配卿   言君玉不再问,郦玉却不服,对着那字帖临摹起来,想写出一笔不输叶椋羽的字,让容皓吃上一惊,好间接证明洛衡的厉害。   他写,言君玉就看,垂着眼睛,也许是察觉到容皓在看他,抬起眼睛来看了他一眼,仍然是和以前一样的一双眼睛,也仍然带着笑,但容皓却觉得有哪些地方不一样了。   他伸出手来,想像以前一样摸言君玉的头,快摸到时却不自觉地放下来,摸了摸他的肩膀。   “小言怎么了?”容皓轻声问。   “没怎么,”言君玉也轻声回答:“只是有点累了。”   容皓心中震动,如同有一根弦被拨动了,牵扯着五脏六腑都吊起来。面上仍然笑着,道:“也许歇歇就好了。”   言君玉“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但容皓知道他不是累了。   少年人总要有这么一天,发现着世界其实是一座五指山,自己就算拼尽全力,也无法撼动他分毫。   对于言君玉而言,敖霁的离去就是那座五指山。在那之前,他在东宫的日子安稳快乐,虽然不是事事顺遂,但至少底子是无忧无虑的。然而一道调令下来,敖霁远赴边疆,生死未知,他的世界瞬间缺失一角,补也补不回,再不谙世事的少年,也会在一瞬间洞悉这世界的残酷。   早知道这天都会来,但是因为是言君玉,才显得格外残忍。   “今天外面天气挺好的,小言好不容易好了,出去逛逛吧。”容皓笑道。   “对啊,咱们去看钟将军练武吧。”郦玉提议道。   言君玉摇头。郦玉又提议了两三件事,他只是摇头,等到郦玉快生气了,才道:“我要去骑马。”   “你就是不想跟我一起玩。”郦玉瞪了他一眼,气哼哼地走了,一边走,一边还低声念叨道:“你等着吧,等我移情别恋,你就知道错了……”   郦玉不是伴读,只能算个不入册的侍从,虽然在宫中行走没什么,但纵马还是不敢的,言君玉偏要去骑马,实在有点故意躲他的意思。   容皓其实最近极忙,但也不放心言君玉一个人去骑马,于是想跟着他去马厩,一面走,一面笑道:“那匹马倒是好马,就是野了点,敖霁花了整整两天才驯服了,不然骑都骑不了。”   敖霁走之前,言君玉生他的气,不肯见他,其实也偷偷注意他什么时候回来,鸣鹿机灵,偷偷去看了,回来告诉他:“敖公子每天天快亮才回来,一身尘土,疲惫得很。”   西戎人是直接从草原的野马群里套马回来的,这匹是野马群的首领,桀骜难驯自不必多说。若只是为了留给言君玉随便牵出去炫耀,敖霁没必要这么辛苦地非要驯服它。   他总是想要言君玉变得更厉害,骑马打仗,肆意潇洒。   言君玉换了骑装,他最近身量在长高,渐渐有了青年未足的身形,又穿了一身玄色,十分英挺,自己上马鞍,动作不甚熟练,容皓看着,便要伸手帮他。   他却垂着眼睛道:“我见过叶椋羽这名字。”   容皓怔了一怔。   “是在殿下的书桌上。”言君玉仍然连眼睛也不抬:“是一道回京的调令。我想找玉镇纸来玩,无意中看到了。”   调令上写着召原太子少傅,南侯叶恒回京叙职,下面加了个名字,叫做叶椋羽。   言君玉当时只是一瞥,只觉得有点奇怪,并没留意,现在才想起来自己当时为什么觉得奇怪。   萧景衍批奏章,从来只用一方印,上面两个字“宸明”,他名橒,字景衍,宸明是封号,所以批过的奏章只盖一方太子印章。若是事情复杂,就御笔朱批,笔走龙蛇,写上寥寥几字,传下去多半是牵连甚广的大事。   然而那道调令上,他没有盖印,只用朱笔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端端正正的“萧景衍”三个字,就写在叶椋羽三字的下方。   叶家先祖叶慎,是与大周太宗一同起事,打下这片天下的军师,凌烟阁上第一名的功臣。当年论功封王,封到叶慎,已经封无可封,太宗兴起,非要封他,叶慎说笑道:“听闻苏州好风景,军伍多年,无缘得见,不如陛下把苏州封给我吧?”   太宗笑道:“苏州地窄,朕当以江南天下配卿。”遂封叶慎为江南王,世人以南王呼之。恩宠一时无两,权倾朝野。叶慎虽是书生出身,为人却倜傥风流,豪爽任侠,京中至今有他当年策马长安道的传说。传奇话本中也把他写成是国士无双,翩翩叶郎,一字并肩王。   后来君臣失和,叶慎被贬江南,再贬蜀地,夺王削爵,南王成了南侯,死也死在蜀地。死讯传到京中,无人敢谏,还是宁西王容凌直接闯进宫去报的丧。容凌和叶慎素来交好,他本来镇守西蜀,叶慎守江南,因为叶慎被贬蜀地,叶宁两家的封地直接调换了过来,容皓幼时,就是在叶慎心心念念的苏州长大的。   大周史书没有写过听闻叶慎死讯后太宗的反应,只是记载了太宗以亲王礼葬之的事实。   如今百年过去,天子仍然是萧家的天子,叶家也仍然是凌烟阁第一名的叶家。   天底下没有比这更般配的事了。   言君玉这话,容皓没有接,他也没法接,云岚前车之鉴在那里,帝王心事最难猜,不要轻易触碰逆鳞,是这些王侯家的孩子进宫前就上过的一课。   何况他姓容,宁西王的容。   但言君玉没想到这个,他说完之后,以为容皓会接话,听见他沉默,抬起头来,两人目光相对,他瞬间明白了过来。不由得道:“抱歉。”   要是他生气,还更好些,偏偏是道歉。容皓从来善辩,这一刻竟然无话可说。   言君玉笑了。   “没事的。”他像是对容皓说,又像是对自己说。翻身上了马,他已经长高了,不需要人扶,自己也能爬上马鞍了。   “我骑会马就好了。”他说。   他笑起来还是原来的样子,是心思坦荡的少年,但容皓知道自己在这一瞬间失去了他。   他喜欢看言君玉的少年心性,尤其是在自己深陷权谋场之后,他把某些东西寄托在言君玉身上,但是当言君玉也扛不住,朝他伸出手来的时候,他却不敢去接。   叶公好龙,不过如此。   容皓站在原地,有点想自嘲地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不知道,言君玉其实没有怪他,也没那么伤心,他不是郦玉那种惯坏了的性格,他是摔打惯了的,遇到事不会先怪别人,反而先想自己的问题。   有句话叫交浅言深,自己和容皓相交匪浅,有过摸着头叫小言的时候,容皓喝醉了,也会把权谋心计一条条教给他。他本来不想把这事告诉别人的,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容皓伸手扶他,他忽然就说了。   但这话究竟是太深了。   不该和他说这个,像是抱怨,又像是对他告萧景衍的状,容皓怎么能说太子殿下的不是呢,作为伴读,他其实连评论都不该评论。自己不该把他架到这尴尬境地。   早就该知道的。东宫只有一个敖霁,现在敖霁走了,就再也没有了。 第105章 解语无人可倾谈   赫连的院子,在使馆的东南角,一个极偏僻的院落,满树黄叶萧索。西戎人是草原上的民族,自然不知道如何打理园林,何况他也没什么随从,所以落叶铺了一地。尽管西戎王的密令中给予了他极大的权力,而蒙苍王子也和他交往甚密,但是西戎使节团的人脑子还是转不过弯来,仍然把他当作一个身份尴尬的希罗人。   所以赫连回来的时候,院中空无一人——除了一个坐在石桌上的容皓。   京中已经进入初冬,天气寒冷,王孙公子早穿上狐裘,容皓也不例外,一身白狐裘胡乱坐在石桌上,白狐锋毛簇拥着一张俊美风流的脸,眼尾是红的,显然是醉了。   赫连站定了,不远不近地看着他。   “看什么!”容皓十分骄横地看着他:“你去哪了,我等你半天了。”   “陪蒙苍狩猎去了。”赫连神色淡淡地道。   容皓叫他不来,索性自己来近他,从桌上跳了下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他面前,把头一偏,凑到赫连脸下面,额头几乎撞上他下巴,看着他眼睛,笑着问道:   “你又在帮蒙苍算计怎么进攻我们大周啊?”   赫连抿了抿唇。   “你喝醉了。”   离得太近,可以清晰闻见他身上酒气,这人连喝酒也喝得矜贵,不是烈酒气味,夹杂着果香,像是青梅,又像是桂花。   不过他否认的样子,还是和世上任何一个酒鬼没有两样。   “你才喝醉了。”容皓醉到耍起横来,伸手要揪他衣领:“小爷是千杯不倒。”   赫连“哦”了一声,躲开了,平静地看着他。   他其实长得极好看,但是身份使然,常隐藏形迹,冠帽遮掩了一头耀眼金发,面色冷凝如霜,只一双眼睛即使到了最暗处也是墨蓝色,看得出与众不同的。   容皓对这样的赫连束手无策。   “没意思。”他兴味索然地叹息着,像是气闷般,拉扯了两下自己的领口:“还以为你能说点什么有意思的呢。”   “哦,容大人当我是如玉姑娘,能给你解语忘忧?”   曼珠之后,天香楼的新花魁叫如玉,是地道的大周才女,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容皓为了接待,也去过一两次。   容皓“嗤”地一声笑了起来。   他醉得站立不稳,抓住赫连衣襟,还要恶作剧般凑过去看赫连眼睛,眼尾醉得水光潋滟,笑眯眯问他:“吃醋啊?”   赫连不答,他身量高,胡服下面是捆得硬邦邦的药布,带着草药气味,容皓皱着眉头嗅了嗅,道:“真难闻。”   “怪我,一点小伤口好不了,气味冲撞了容大人。”赫连只冷冷道。   容皓也不生气,醉得腿软,用额头抵着赫连肩膀,打了个哈欠。   “你今天真凶。”他懒洋洋感慨:“一定是被人欺负了。”   密探新收到消息,呼里舍受了西戎王察云朔的训斥,越想越不服,寄了封信回去,里面告了赫连许多状,又力劝蒙苍放弃和亲,直接回西戎养精蓄锐,准备战事。   然而赫连并不是会展示痛处的那种人。   “那你呢?”他平静反问:“你又是为什么醉成这样子?”   一个是明面上的东宫谋主,一个是西戎王子背后的智囊,耳目通明,这京中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们,所以有些话,连说也不必说。   就连他今天来这里,究竟有几分是真的醉得不省人事,又有几分是趁机示好,因为赫连可以牵制呼里舍那个狂热的主战派……他们彼此都清楚。   正因为清楚,所以不说。就像他不会告诉言君玉,敖霁的调令也有他一份功劳。事实上,把敖霁送去北疆,是经过太子的首肯、他的谋划、和云岚的攻心,三者缺一不可,东宫上下,全都牵涉其中。   东宫伴读文治武功,他是从文的那个。然而做学问和玩弄权谋是全然相反的事。学问总有答案,而权谋没有。他们都是身处迷雾中的人,脚下是沼泽,身边是荆棘,在黑暗中撕咬着,没有对错,只有输赢。   他与权谋场外的人,已是两类人。否则他不会在这里,这京城熙熙攘攘,他却无人可倾谈,只能趁醉跑到这西戎人的院子里来。   其实应该说的,他知道赫连听得懂,况且赫连喜欢他,这样的事只会让他心软,等到日后剑拔弩张,这份心软就会变得极为值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像个醉汉一样,看着赫连的眼睛笑道:“其实我喝这么多酒,只是想安静地睡一觉罢了。” 第106章 红颜父母之爱子女,必为之计深远……   言君玉刚到上林苑,就看见了用来围挡的锦障。   上林苑是大周太宗皇帝取汉朝上林苑的典故,在皇宫的南面圈了一座宫苑,大小不过数十里,平时常在这处游玩打猎,后来的皇帝渐渐文弱起来,这地方成了羽林卫驻扎的地方,只在宫中贵人一时兴起时用一下。   但是若论骑马,宫中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以前敖霁和羽燕然就带他来这里骑过马,有次也是锦障拦路。君玉吓了一跳,以为有贵人在场,拨转马头就要回去,被羽燕然狠狠嘲笑道:“傻子,这宫中除了圣上,还有谁比殿下还尊贵,只有别人让我们,哪有我们让别人的。”   等到进去一看,原来是敦亲王在游湖,听说是东宫车驾,连忙避让,还要告罪,羽燕然连忙过去,和他说笑了一阵才算了。   回来他还笑言君玉:“敖老三你可得好好教教小言了,他以后这样懵里懵懂地见人就让,丢的可是咱们东宫的面子。”   现在人是教会了,敖霁也走了,言君玉不觉得又伤心起来,策马就进了上林苑。   他怕又有什么亲王来告罪,一路避着人走,上林苑是围湖而建,湖四面都是林荫道,落了一地叶子,最适合跑马的,他跑了半圈,远远看见前面锦障围着个彩棚,下面还有许多车马随从,还有宫娥侍女,阵仗很大。   “大胆!”有人远远看见他过来,顿时大声呵斥:“贵人在此,谁敢冲撞。”   言君玉单身一人,却也不怕,只勒住了马,道:“我是东宫的人。”   那人却像没听清,只管驱赶他,双方正对峙,只见人群中走出一个纤细身影,声音却骄横:“管他是谁,打出去就行了。”   这声音十分熟悉,言君玉还来不及想起是谁,只听见身后马蹄声响,一匹通体雪白的胡马,风驰电掣一般,已经冲到了近前。马上的青年也是一身白色胡服骑装,干净利落,面容如玉,戴了个金冠,俊美无俦,让人惊为天人,言君玉见过的人没有能够相比的,几乎与太子比肩。   言君玉看得怔了,连避让也忘了,那人正策马疾驰,也没想到会忽然冒出一个人来挡在路中央,大惊之下,竟然还记得勒马,他骑术也了得,竟然硬生生将胡马勒到一边,言君玉的马也通人性,不等他指挥,自顾自往旁边一跃,两相擦肩而过,有惊无险。   “殿下!”后面惊呼声一片,其中以玲珑的声音最大,吓得脸都白了,连忙冲上来,和几个羽林卫一起,攀住了那雪白胡马的辔头,叫道:“姐姐!”   言君玉这才回过神来,只见那胡马上的“青年”面不改色,朝他笑了一笑,眉目如画,原来正是穿了男子骑装的太子妃殿下。   他还以为是……   “好你个言君玉!”玲珑气得大骂:“傻站在路中间,差点撞了我姐姐,早知道上次就不救你了。”   “玲珑。”太子妃皱眉,玲珑虽然跋扈,却也怕她,只瞪了言君玉一眼,就让到一边去了。   言君玉连忙下马来,规规矩矩朝她行礼。   “繁文缛节就不必了。”太子妃笑得温柔:“今天我也是一时兴起,所以来得仓促,占了上林苑,害小言没地方骑马了。”   “没有。”言君玉老实答道:“我本来也不会骑。”   “我也不过是骑着玩玩罢了。”太子妃谦虚得很:“天还早着,小言要不要骑着马一起游湖?”   她见言君玉踌躇,以为他是害羞,道:“玲珑也一起来吧,省得你天天待在宫里,闲出懒筋来了。”   玲珑哼了一声,也牵出一匹桃花马来,她骑马的技术比言君玉还差,偏偏还要嫌弃言君玉。一面走,一面还要别言君玉的马头,言君玉骑的汗血宝马气性大,急得要咬她,她就骂:“真是傻人配傻马,再凶,把你拉去骟了。”   她这话说得粗野,太子妃听了,只“啧”了一声,她缩缩头,又朝言君玉做个鬼脸。   太子妃放慢了速度,只领先言君玉一个马头,侧身看了看言君玉的马,低声道:“这是从西戎赢的那匹马?”   “是的。”言君玉老实答道。太子妃没提敖霁的名字反而更好,免得听了伤心。   湖边秋色已深,一株株参天大树遮天蔽日,落下各色落叶,越往深处走,越觉得暮色侵人,言君玉忍不住回头看,那锦障彩棚已经看不见了。   怪不得太子妃要到这来骑马,这地方不像是在宫中,几乎给人一种与世隔绝的错觉,让人不自觉放松下来,信马由缰,就忘却了心里的烦心事。   言君玉也不自觉地舒了口长气。   太子妃笑了起来。   “小言也觉得这地方好?”   她生得极美,又穿了男子的骑装,比平时更显得让人亲近,言君玉不由得点了点头。   太子妃笑了笑,收回眼睛,看向远处。   “这是太宗皇帝晚年养静之处,我心烦的时候也常来这里,不过不是为了这里清幽。”   “那是为什么?”   太子妃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道:“我小时候读书,常在家中旧书房翻找古书,有次翻出一叠书信,是太宗年轻时和先祖的来往书信,太宗一生征战南北,先祖坐镇后方,太宗每到一处,就写回书信来,如今大周的千里江山,都是太宗皇帝在马背上一步步打下来的。”   她看向远处,眼神温柔。   “这样雄才大略的君王,晚年却不得不困于一座小小宫殿之内,如蛟龙困浅池,我们看这上林苑幽静,在太宗眼中,也许不过是一座稍大一点的牢笼吧?”   言君玉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为她这话中的格局,和她胸中的丘壑。   太子也曾说过与这相似的话,是在醉后,他笑着说:“小言,我好像个囚徒啊……”那时言君玉不懂,后来渐渐懂了,却不及她这番话说得通透。   如果她懂太子,比自己还懂,那为什么,萧景衍不愿意把心给她呢?   “你也觉得自己像个囚徒吗?”言君玉忍不住低声问她。   太子妃笑着摇摇头。   “我与囚徒不同。”她看着言君玉的眼神无比温柔:“我是自己选的。”   有什么东西,在言君玉心中呼之欲出,只是仍隔着隐隐的一层窗户纸,然后一瞬间,豁然开朗。   原来是她。   云岚笑说的“冲冠一怒为红颜”,敖霁沉寂这许多年的理由,和太子的嫌隙,还有那天,羽燕然不过说了句贵族小姐中也有人没骨气,不能一诺千金,敖霁就约他去校场,把他腿都打瘸了……   这世上还有哪位小姐比她更高贵的呢?   “小言以后不管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刚好我今天还有个礼物要送给小言。”她笑着告诉言君玉:“今晚子时三刻,在宫中……”   “我不要你的礼物!”言君玉忽然打断了她的话。   他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很凶,玲珑觉得那有点像被侵犯了领地的小野兽,又或是虚张声势的小狼——如果那是一窝三只小狼,最大的那只想要保护两只小的的话,眼神就和他现在是一样的。   他看着太子妃的样子,像是她是什么不可原谅的仇敌,或者故意打碎了他心爱东西的坏人。   “你干嘛这么凶,又不是我们要帮你,是敖霁临走托付我们的。”玲珑也吓到了,所以更要凶他:“你再这样,下次被净卫抓走我们不救你了!”   “我才不要你救!”他仍瞪着太子妃:“我死了都不要你救!”   他撂下这句狠话,像是再也不想看见她一样,狠狠抽了他的马一鞭子,驾着马一转身就跑远了。   叶玲珑气得头上冒烟,道:“真是个傻子,对他好也不知道。上次救他是骗他,他反而感恩戴德的。这次真的对他好了,他反而要生气了。”   玲珑之所以叫玲珑,确实是有颗七窍玲珑心,只是娇生惯养的小女儿,撒娇放痴惯了的,懂也装作不懂。上次言君玉被逼上亭子顶,她看了全程,只不说,这次气急了,所以骂了出来。   “玲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叶璇玑看着她眼睛。   玲珑顿时心虚起来。   “不知道。”她嘴硬道。   叶璇玑笑了起来。   “那玲珑知道殿下为什么一定要立即掌权,不肯略等一等吗?”叶璇玑又问。   玲珑的眸色一亮,这次是真不知道了,所以看着她的眼神充满期待。   叶璇玑只是笑,不肯回答。   “等你明白了,你就知道殿下为什么偏偏喜欢上言君玉,而不是其他人了。”   玲珑身在局中而不知,叶璇玑今天这样说话,本就不是为了言君玉,而是为了点醒她。因为那“其他人”中,恰恰也包括了她。   对了,东宫那些人,是怎么笑他的?是父母之爱子女,必为之计深远?还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她的眼睛垂了垂,像是笑意终于到达了眼底,又像是微微地,有点伤心了起来。 第107章 卫孺真是不务正业。   言君玉跑出了上林苑,心中气愤难平,又去羽林卫的小校场跑了几圈,眼看着天都黑了,才牵着马往回走。   宫里是这样的,平时就已经显得肃静异常了,天一黑尤其显得空荡荡的,这一片本就荒凉,两边宫墙夹道里的杏树长得郁郁葱葱,黑影憧憧,乍一看十分吓人。   言君玉平时也不算怕黑,今天是回去晚了。好在有匹马陪着,是个活物,到黑得实在荒凉的地方,摸摸那匹西戎马,马极有灵性,拿头蹭蹭他的手,也就不怕了。   过了一片宫殿,前面是御花园的后方,圣上卧病,无人游园,自然是荒凉的,长长的宫墙夹道,让言君玉想起郦玉不知道从哪听到那些关于宫中闹鬼的故事来。   他打了个寒颤,连马也发现了,正迟疑,只见远处一点灯火如豆,走得极快,像黑夜中的萤火一般,不偏不倚,正朝他方向走过来。这个点只怕已经开始宵禁,寻常宫女太监,谁敢在宫里这样行走。要是敢走的贵人,必定是前呼后拥,怎么会只有一盏灯笼。   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只是不敢信。   是萧景衍来接他了吗?就像自己去接他那样?   言君玉不敢信,然而心里却控制不住地热了起来,一面不敢相信,一面担心他这样出来会引来麻烦,万一传出去……   然而眼看着那人越走越近,一身锦绣辉煌,身上绣的却不是龙,而是翎羽。   是了,萧景衍怎么可能来接他呢。   来的人是言君玉认识的人,那个打过他的净卫朱雀,他这么晚还在宫里穿梭显然是有急事,看见言君玉这一人一马也怔了一下,不客气地道:“宫中宵禁了,伴读大人怎么还在外面游荡?难道是迷路了不成?”   言君玉虽然那一顿打挨得疼,但还是不服他,也硬邦邦答道:“我不过是骑马骑累了,慢慢走回去,不行吗?”   两人彼此都没什么好声气,打了个照面后,各走各的,然而言君玉走着走着觉得有点不对劲,回头一看,朱雀竟然就跟在他身后。   “你跟着我干什么?”他忍不住问。   朱雀冷嘲热讽道:“我怕言大人‘慢慢走’到别的地方去了,所以来送一送言大人,可以吗?”   言君玉知道他是以为自己要闯祸,所以想抓自己一个现行,也不和他多说,牵着马只往东宫走。朱雀一路远远跟着,等到快到东宫门口时,言君玉回头一看,他人已经不见了。   聂彪他们在门房里说笑,见言君玉回来,都笑他一身的汗,郦玉也在,还在负气不理他。言君玉默默往里走,看见车驾,知道萧景衍已经回来了。   “小言怎么才回来。”刚到思鸿堂,云岚就迎了出来:“殿下都等了好久了。”   都是骗人的,他才不会等我的。言君玉在心里想,只是站住了,告诉她:“我晚上不去念书了。”   云岚如何看不出来,所以笑道:“怎么又不念书了呢?”   “我累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原来小言是想偷懒了……”   “我没有!”言君玉本能地反驳道,说完才意识到并不是云岚的声音,她身后的人走出来,衮龙袍彩绣辉煌,不是太子又是谁。   言君玉抿住了唇,一句话也不肯说了,他记恨着太子的叶椋羽,也记恨着他写在奏章上的自己的名字,那样整齐,那样般配。   但要他真像萧景衍打趣过许多次的那样,像吃醋的女孩子一样把这事说出来,也是办不到的。   他从来就是最犟又最别扭的那个小孩子,对他越坏,他越咬紧了牙关,不会说出一句软话。只有好好地哄着他,取得了他的信任,在一切都安稳下来之后,他才会慢吞吞地,不熟练地,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你。   但萧景衍并没有逼问他为什么在生气,他甚至也没有问言君玉今天去哪了,他只是笑着让了一让,露出了身后的少年。   那少年不过十四五岁,和言君玉一般的身量,生得十分漂亮,眼神十分机灵,穿戴却很一般,只穿了一领红色的旧袍子。他一看到言君玉,就跳了起来,整个人如同脱弦的箭一样,朝言君玉冲了过来。   言君玉也跳了起来。   两个人很快地抱在了一起,热烈地大笑起来。   “阿孺,你怎么来了!”言君玉开心地抱着他,急切地问道:“家里怎么样了,我奶奶呢?我最近有令牌了,本来要回家看她的,但是一直生病,就没回去。”   “还说呢,知道少爷你生了病,老夫人担心得不得了,还好到了宫里送冬衣的日子,就让我进宫了。”   “奶奶怎么会知道我生病了?一定是鸣鹿……”   “不是他。”卫孺挥了挥手,看了一眼周围,又小心翼翼地问:“少爷,你是不是在宫里干了什么坏事啊?”   “没有啊,怎么了?”   “那为什么前些天,有个公公来家里传旨,说是太妃病了,宣了老夫人进宫探病,老夫人却推说病了不去。老夫人的丫鬟杜鹃说,老夫人说了,等你回家,要揍你一顿呢。”   卫孺原是言君玉进宫前最亲近的小厮,两个人年纪相近,性情相投,连打仗的天赋也是一模一样的,从小一块儿长大,所以比总是正正经经的鸣鹿还要亲近许多。言老夫人虽说是生言君玉的气,但这次宫中送冬衣,却遣了和他最亲近的卫孺来,其实还是心软,疼着自己的小孙儿的。   言君玉和卫孺大半年没见,各自都有说不完的话,云岚安排了他去洗澡,他也舍不得和卫孺分开,一个在浴桶里,一个在浴桶外,两个人说个不停。卫孺把他走后府里的变化说给他听,包括府里的桃子今年熟了结了多少果子,他们和街尾郑侯府的小厮们打了一架,大获全胜……   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卫孺终于忍不住问道:“少爷,你在宫里到底干了什么坏事啊?为什么老夫人要揍你啊?”   他趴在浴桶边,眼神一派澄明,言君玉却不由得有点脸红。   他知道言老夫人因为什么生气,是因为自己在宫里干的“好事”,但这却不能跟卫孺说。虽然他们还是跟原来一样亲近,但有些事,是自己懂,而卫孺还不懂的。   萧景衍看自己的时候,一定也是这样觉得的。   好不容易洗完了,言君玉自己穿衣服,卫孺去给他拿外衣,却半天不见回来,言君玉叫了两声,没人答应,只能自己趿着鞋出来了。   中庭一片月色宁静,他的小院子里没有人,鸣鹿又睡着了,他往自己卧室走,看见萧景衍安静坐在他的案边,翻看着一本书。   他不想和萧景衍说话,但又想知道卫孺去哪了,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问道:“阿孺呢?”   萧景衍手中的书低了低,越过书页上方,露出一双山岚般眼睛,安静地看着他。   “刚刚玲珑闯进来,要找你,找不见,就抓了你的小厮走了。”   一定是为了白天的事。   “你为什么不拦着她。”   “因为我也想和小言单独说说话。”   要是以前,言君玉一定会脸红,但现在他已经不信这些话了,只是站着不肯动,也不肯接话。萧景衍见了,无奈地叹了一声,站起身,朝他走了过来。   “小言不冷吗?”他轻声问,然后解开自己的外袍,将言君玉包裹了起来。   我自己也有被子,要你多事。   言君玉在心里腹诽着,却很没有出息地没有挣扎开。萧景衍身上向来温暖,他洗完澡站在风口里一吹,身上都凉了,本来还不觉得,被他一抱,才知道暖和是什么感觉。   他一天比一天高,萧景衍很轻易就可以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今天好累,小言。”他像是很疲倦的样子,轻声在言君玉耳边说道。   他说的像是真话,因为他比以前要重,像是真的累极了,所以把重量分担在了言君玉的身上。他的身材高大,虽然修长,仍然沉甸甸的,锦缎下面的身体温暖而结实。   “小言撑不住了。”抱了一会儿,他忽然笑着说。   “胡说。”   他笑了。   “今天看见小言和卫孺,让我想起敖霁刚进宫时的样子。”他的声音很轻,好像在回忆许久以前:“那时候父皇让我挑伴读,他是第一个被挑中的,他那时候还很小,长得很像敖大将军,站得笔直。我想,要是带着他出去打架,一定很威风。”   真是不务正业。   “后来进了御书房读书,太傅严格,少傅更严格。容皓胆小,羽燕然傻,敖霁替我挨的打最多,还有……”   还有什么呢?文治武功,剩下的那个治世之才,东宫失去的谋主,名字与你对得那么工整的叶椋羽?   言君玉的身体僵了一下,萧景衍也察觉了,但他只是抱住了他,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没事,都过去了。”他轻声说。   言君玉想信,却又不敢信。   萧景衍仍然靠在他身上,沉重得让人没法忽略,这触手可及的,修长而结实的身体,带着温热的暖意,像一条被拥有的龙。   如果都过去了的话,我是撑得住的。言君玉轻声在心里告诉他。   我是言君玉,我什么都撑得住。 第108章 打架藏巧于拙,势尽而返   卫孺是在院子里遇见那个女孩子的。   外面月光很好,她穿了一身红色的衫子,那红色里透着银,显得张扬又凌厉,手上拿着鞭子,很是气势凌人的样子。   她一眼就看出卫孺是言君玉的小厮了。所以神色傲慢地问:“言君玉呢?”   “少爷在沐浴。”   “什么时候了,还沐浴,都快子时了,真是分不清轻重。”她很焦急的样子,踌躇了一下,问卫孺:“你是言君玉最亲近的小厮吗?”   “应该是吧。”   “什么应该,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她见卫孺点头,决心道:“那你跟我来吧,反正也是一样的。”   卫孺还来不及问她去干什么,只见她一挥鞭子,长长的鞭梢直接卷住卫孺的腰,把他拖了过去。其实要挣扎也挣扎得开的,要知道,卫孺打架可是很厉害的,整条街上的小厮都没人打得过他,当初言君玉还没进宫的时候,他们俩就是街上的霸王。   但不知道为什么,卫孺连挣扎也没挣扎一下,就被她带走了。   她骑着一匹桃花马,也不让卫孺上马,只带着他在宫里跑,跑了一会儿,找到个偏僻院落,看着院墙直皱眉头。   卫孺见状,连忙道:“我会爬墙。”   “怎么爬?”   “你踩着我肩膀上去,我自己再爬上去就行了。”   等他们俩爬到墙上后,已经月上中天了,原来这地方不是什么院落,而是个废弃的校场,太宗皇帝尚武,所以宫中原有许多旧校场,连妃嫔中也有人是武将之女,所以后宫中都有校场。如今都荒废了,方砖里长出几尺高的蓬草。   一个背影坐在校场的石狮子边上,正用破布擦拭着一柄□□,卫孺只能看见他的衣袍,是和自己一样的旧红袍,言侯府里很多这样的袍子,都是言侯爷当年的战袍改的。   这人看起来年纪颇大了,头发都已经白了大半,但是气势还在,像一头暮年的狮子。   “他是谁?”卫孺忍不住问。   “他你都不认识啊,他是钟老将军。我爹说了,当年北疆军中的英雄,只剩他还在世了。你别问了,看吧。”   卫孺只能耐心看,他毕竟性格跳脱,看了一会儿,走起神来,女孩子连忙用手肘捅了他一下,低声道:“快看!”   只见阴影中忽然走出一个人来,穿着玄色的锦袍,上面绣着许多翎羽,这人身材胖大,却一点不显臃肿,袖着手,然而袖子里却似乎支棱出一个轮廓来,像是一件极细长的兵器。   “好了,黄景也到了。”女孩子放心地道:“你认真看吧,为了让这两人打一架,可费了我姐姐一番功夫了。我姐姐说,这两人的功夫中都是藏着兵法的,看他们打一架,受益无穷。连时间都算好了,偏偏言君玉那傻子不肯看,你看吧,看了回去教给言君玉啊。对了,你别告诉他是怎么来的,他最近跟我姐姐斗气呢。”   她一面说,一面拿鞭子系在墙边的梨树上,顺着往下滑。   卫孺不由得慌起来,问道:“你去哪?”   “我回去睡觉了,我姐姐不让我学这些。”   卫孺的脸顿时涨红了,再三鼓起勇气,终于在她溜下树之前问了出来:“我叫卫孺,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玲珑,叶玲珑。”她站在树下,得意地朝他笑:“我也住在东宫,你有空来找我玩啊。”   -   不知道为什么,卫孺自从进了宫,就有点心不在焉的。   言君玉以为他是不习惯宫里的生活,本来还想带着他到处去玩玩,谁知道他倒拿出一沓纸来,上面画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打架的小人,下面还写着对话,什么“藏巧于拙,势尽而返”,说是他在家的时候,从书房里捡到的,好像是言侯爷当年看到别人打架,记下来的,说里面藏了兵法。   言君玉疑惑起来:“书房都被我翻遍了,怎么我没捡到啊。”   卫孺脸红起来:“有个箱子被蛀空了,我在夹层中发现的。”   夹层中放了那么久的纸,怎么会这么新呢,言君玉还是觉得奇怪。不过那纸上画的小人很有意思,仔细琢磨起来竟也有几分道理,隐隐可以和打仗联系在一起,所以也就不理论了,专心钻研起来。   他在宫中这么久,一直都是自己琢磨,好不容易来了个卫孺,两人时而学着纸上对打拆招,时而玩起打仗游戏来,倒也很有意思,就是卫孺私下老是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是不是不喜欢玩用剑那个人啊?”言君玉忍不住问他。   “那不是剑,是五棱梅花刺,可以藏在袖子里的。”卫孺本能地反驳道。   “你又想骗人,那些对话我都背下来了,哪里说了是五棱梅花刺了。”   其实是卫孺悄悄跟东宫的聂彪他们打听到的,净卫的副总管黄景平时用腰刀,真正看家的兵器却是一柄五棱梅花刺,当年江安王谋反,就是他领了任务潜入江安王府行刺成功的,是极阴狠极隐蔽的功夫。他们还笑聂彪当年不知深浅,仗着是武术世家,一进宫就去挑衅黄景,结果险些被挑了手筋,连武器是什么样子都不清楚,只知道有五条血槽,伤口像一朵梅花,他们就从古书上找了名字来,给它起名叫五棱梅花刺。   卫孺见他又较真起来,连忙道:“其实我倒挺喜欢那个人的打法的,用枪的那个太直来直去了,没意思。”   “那是你不会用,你老是剑走偏锋,打小仗厉害,大场面就不行了。”   “那你昨晚怎么还输给我呢!”   “那你今天中午还输给我呢!”   “好,咱们晚上再打过。”卫孺也是争强好胜的性格:“少爷,你晚上别看那些书了,啰里啰嗦,又没用,反正你也看不懂。”   言君玉不由得有点脸红,其实卫孺说的话也是他心里话,但是他最近天天偷懒不念书,只和卫孺玩,已经被容皓笑过了,要是连夜读也不去的话,那萧景衍……   虽然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读成叶椋羽那么厉害,但就这样放弃学问也太不争气了。   话虽如此,到了晚上,随着外面卫孺学的夜猫子叫越来越响,言君玉还是不由得心里痒痒起来。   “我,我出去一下。”   “怎么?又肚子疼了,还是忘了什么东西?或者腿坐麻了,要去外面走走?”容皓毫不留情揭穿他,连前几次的借口都说了出来。   言君玉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刚要说话,一边的太子殿下笑了起来:“小言想出去的话,就去吧,晚上我再亲自教小言。”   言君玉顿时结巴起来:“不教行吗?”   萧景衍只会趁着教他的时候找理由亲他,弄得他心烦意乱,比自己看书还慢。   “那可不行,太傅就要回宫了,到时候小言的学问不过关,可是要被打手板的。” 第109章 太傅直到看到她眼底的失望   叶太傅回宫那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宫中尊师重道的传统自不必说,就是言君玉,虽然从小没遇到什么好夫子,也是每逢年节就早早过去给老师磕头的,他母亲出身文侯,去世之前就是这样教他的。所以他虽然没睡饱,也被云岚一叫就乖乖起来了,迷迷糊糊换了衣服。云母窗外天都没亮,整个东宫都醒了,连容皓这样能躺着绝不坐着的家伙也早早起来了,言君玉被云岚催着用早膳,吃着吃着忽然来了一句:“好像过节啊。”   周围人都不懂这话,只有卫孺清楚,顿时笑了起来。他其实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刚来到东宫这处处是规矩的地方,一来就赶上太傅回宫,再大胆也不由得有点紧张。听到言君玉这句话,两个少年在人群里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容皓在旁边看着,忍不住看了一眼萧景衍。   太子殿下神色不动,安然如山,似乎什么都没看见。   云岚却难得性子急起来,她从来再忙都不慌乱,一切井井有条,今天却有点乱了阵脚。言君玉换衣服时就听见她在催东宫的內侍更换书房的陈设,宫里一切都有时节,四时用具全都不同,连笔管都要换过。夏天用湘妃竹玳瑁,冬天就用紫绫裹着,里面还要衬棉,免得手冷。   但云岚什么时候也没这么失过分寸。言君玉平时换衣服都是她打理,这次只匆匆过来看了一眼,礼服都绣金线,重得很,漂亮的翎羽在锦缎礼服上展开来,少年穿着锦袍站在铜镜前,是高挑的一个剪影。在东宫一片紧张气氛中,显得有点失措。   临出门云岚又追出来,那时候太子车驾都准备出发了,她匆匆拎着裙子跑下来,连容皓也不问,直接跑到玉辂御辇旁边,轻声叫:“殿下。”   侍从打起帘来,太子也换了朱锦礼服,绣金云龙羽纹。言君玉也少见他穿红,但一点也浸染不了他气质,仍然是俊美的侧脸,晨光落在他鼻梁上,眉眼星辰一样,微凉而耀眼。他听着云岚低声问着他什么,神色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淡漠。   “你裁度就是。”他连声音也冷:“不必问我。”   言君玉本能地察觉到了他情绪,莫名地想去到御辇旁边,也不用握他的手,只和他说点什么都好。但仪仗都涌了过来,把他冲到队伍的前段。容皓难得骑马骑得这样端正,正仰头看着一杆金龙纛,见他过来,把手上的一杆小龙旗推来给他。   言君玉还没反应过来:“给我吗?”   “当然是你,东宫现在就你跟我了,你不举旗谁举?”   言君玉乖乖接过旗杆,虽然叫做小龙旗,但这仪仗其实一点不小,旗杆比枪杆还粗,举起来有丈余,早晨风大,吹得彩绣辉煌的金龙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怔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敖霁的旗。   刚到东宫的时候,就是敖霁和羽燕然抢着举这杆旗的,那时候他还是费劲跟在队尾,看着他们骑着骏马一路飞驰,没想到自己也有举旗子的一天。   因为这缘故,他沉默了一路,连容皓逗他也没怎么搭理了。其实容皓今天也比平常收敛许多,尤其出了内宫后,连话也少了。只告诉言君玉:“叶太傅以前就是东宫太傅,所以要到宫门口迎接。太傅严格,你这两天收敛点。”   宫门处戒备森严,所有人都静静等待太傅到来,这场景看起来十分严肃威仪,言君玉却偷偷盯着城墙上渐渐融化的霜,他关注点向来是有点怪的,容皓也不管他。言君玉看了半天,薄霜被照得亮晶晶的,他终于快忍不住想要在霜上按个手印,忽然觉得有点不对,转过头去。   东宫仪仗在阳光下如同一片鲜艳树林,所有人都在安静等待,但他知道是怎么回事。   萧景衍在看他。   他坐过御辇,知道在里面也是可以看见外面的,垂珠车帘有狭窄的细缝,很窄,只能看见一个人。东宫的这次来了数百人,仪仗也如同密林一般,没人敢发出声音,连风声也听得见,所有人都按云岚教过自己的那样,垂眉敛目,眼观鼻,鼻观心。   但最该作为所有人表率的太子殿下,却在看他。   言君玉在马上扭了扭身子,竭力想当作根本没注意,但不知道为什么,整个后背上还是渐渐热起来,也许是锦袍太热了的缘故。   其实萧景衍以前也经常看他,很多时候,言君玉自己偷偷看他,就被他一下子抓到了。萧景衍笑起来总是先勾起唇角,他连笑也是太子殿下该有的样子,端正得体,像转眼即逝的月光,不管言君玉会不会脸红。   但哪次都和这次都不一样。   言君玉也说不出差别,就是觉得有些不同。   也许他也想和自己说话,就像自己在出门时忽然想要到他身边一样,没有理由,就是想这样做。容皓还说言君玉要收敛一下,其实他早就开始收敛了。在家的时候,他如果想要爬树就会去爬树,想打仗就马上叫上卫孺开始打仗的,如果想见一个人,也是要连夜□□去见的。   他是到了东宫之后,才学会等待的。   他知道性子急不是好事,云岚所教的礼仪,每一样都是要慢,要等,真学会了也是很好看的,像萧景衍,言君玉常常看他写字也能看一下午,因为一切动作都好看,都优雅漂亮,连发现言君玉在看他然后笑着摸自己的头也好看,但言君玉很难做到。   就像读书一样,他天生不是这样的人,学也学不像的。言老夫人找的算命先生,说他是火命,言君玉那时候年纪小,听了个半懂不懂,觉得火是好东西。兵法上都说了,徐如林疾如火,不动如山。   但火焰也是有熄灭的危险的。   -   虽然太子亲自迎接是尊师重道,有礼可循,叶太傅还是不敢托大,天一亮就到了宫门。言家虽然也是凌烟阁上的,但相对靠后。小时候也听言老夫人讲过叶家是凌烟阁上第一家,想象过江南王叶慎“走马踏春花,冠盖满京华”的风采。后来进了宫,见到太子妃,果然一一印证。   叶家人的七窍玲珑心,和他们的好相貌,都是为世人传颂的。叶太傅已是中年,仍然清癯俊秀,如同谪仙人一般,随从却不多,车驾也十分朴素。言君玉听见身边容皓淡淡笑道:“叶家还是这样爱哭穷。”   言君玉没想到他这样大胆,本来以为车驾里还有他认识的人,结果只来了一个叶太傅,太子政务繁忙,仍然恭敬迎回东宫,云岚带领宫人等在内门,她从来规行矩步,这次却有一个张望的眼神,言君玉当时还没明白为什么。   直到看到她眼底的失望。   都说他傻,其实有时候他也是很聪明的。   为什么要匆忙更换冬日时节的用具?为什么要临出门还追问太子?为什么她会失望,为什么连容皓在看到只有太傅下车时也有点惊讶。   因为他们等的人,并没有来。 第110章 学问到他那满纸乌龟爬一样的字   太傅一到,就考察起伴读的学问来。要是羽燕然还在这,也许可以挡一挡,但现在只剩容皓,言君玉就完全暴露了。   要是以前,云岚一定趁言君玉研墨时悄悄告诉他:“太傅不能查考储君,所以在你们伴读身上下功夫”,也许会给他一点提示也不一定。但今天她被这变故弄得心烦意乱,也就无暇顾及了。所以言君玉懵里懵懂,自己认认真真趴在桌上写,容皓那边倒是轻松,他虽然最近专心和赫连斗智谋,连书经也少看,但瘦死骆驼比马大,太傅考他“君子不器”,虽然和历年科考试题一样,是从四书中取人人都读过的题目,却要作出别出心裁的好文章。但对他来说还是太简单,一篇写下来,文不加点,一挥而就。写完看看言君玉,还在那画他的墨乌龟呢。   容皓把这篇文章一交,叶太傅看了,只淡淡道:“是好文章,只是写得太实了,不像注经,倒像是策论了。”   大周取士,有进士和明经两条途径,最近几科也出了不少好策论文章,像之前的《平戎策》,连太子都亲自评过。所谓策论,其实是对时事政治进行议论,向朝廷献策的文章,是最实用的。但叶太傅是传统读书人,学的又是儒,还是以四书五经为主,恐怕连预定的新科状元的《江南赋》,在他看来也不过是诗词长赋,不能作为正业。   容皓以前就偏爱诗词风流,经书虽然也读得好,却不喜欢,当初叶太傅在时就被教训过了,所以倒也不觉得什么。他现在满心里想的,都是怎样才能既把赖在京中不走的西戎人打发了,又不触怒庆熙帝,更能躲过段长福那些净卫耳目,让人无法发现是东宫的手笔。   所以文章一交,他就懒洋洋侍立在太子旁边,也忘了关注言君玉了,直到一支望鹤香烧完,一个穿着朱袍的身影捧着一卷文章乖乖蹭到太傅书案面前,他才想起来。   糟糕,叶太傅今天这阵势,小言那点三脚猫的学问,多半要坏事。   太傅虽然出于君臣之分,不便考察太子,只说是请太子观书,但太子讲究礼仪,也就太傅的题目作了两篇文章。太傅考容皓用论语,考言君玉的题目则是相对浅显的诗经“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已经是照顾他年纪小,满心以为王侯子弟,诗经都是从小背下来的。这首秦风无比浅显,讲的又是秦人忠于周王室,抗击猃狁的故事。言君玉只要通篇忠君颂圣,再追思一下周王室的仁德,也就够了。   但容皓一眼扫到言君玉纸上写的东西,差点一个趔趄。   这家伙最近天天跟他那个叫卫孺的小厮在那舞刀弄棒,恐怕早把太子手把手教给他的东西都忘了个干干净净了。太子殿下也算用心良苦,知道他看不进书,而且之前的夫子是翰林院来的,也知道言君玉的水平,只要言君玉胡乱写点交差就行了。所以太子写了几篇注经让他背了,只要考起来就从里面抄几句应付就行了。   谁知道言君玉这家伙,拿了叶太傅的题目,先是认真想了想,总算把原诗背了出来,还错了两句。抬头一看,香已经烧完大半了,一时也想不到别的,一看又是打仗的诗,干脆写了一堆兵法心得上去,什么“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还质疑士兵无衣是不是后勤出了问题。别说叶太傅,容皓看了个开头都觉得额侧青筋直跳。   叶太傅也算性格沉稳了,看到他那满纸乌龟爬一样的字,也只是愣了一愣,等到看下去,看到言君玉干巴巴地夸了两句诗经好,忽然笔锋一转,写起兵法来。顿时字也不用涂改了,写起来也不艰难了,还引用孙子兵法,大写什么“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墨乌龟满纸乱飞。   容皓站在旁边,看着太傅面色越来越沉,顿时心道不好。   言君玉虽然学问不好,态度还是端正的,认认真真写满三页,叶太傅耐着性子看了两页兵法,翻到第三页,一看上面俨然还质问起秦人的后勤,是不是出了贪污粮草的官员,顿时险些一口气背过去。   容皓在旁边想使眼色让言君玉快认错,言君玉却已经在偷看太子写什么了。   叶太傅看到第三页,也不多说,只淡淡道:“手来。”   言君玉正盯着萧景衍写字,太子殿下的字是写得极好的,他也分不清什么颜筋柳骨,只觉得寻常人写这种字都过于中正,他的字却似乎还隐隐带着威仪,又有风骨,俊秀无比,连写字的姿态也十分好看。   所以他听到太傅这样说,只当是要把文章还给自己,乖乖伸出手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太傅拿起旁边的象牙戒尺,照着他的手掌,就用力抽了下来。 第111章 叶恒其实教还是教得了的   都说言君玉憨,他也确实是有点憨,明明天天跟卫孺演练枪法打得有来有回的,这下竟然全然没想到躲。象牙戒尺又厚又窄,打在手掌上一声脆响,听起来都觉得疼。言君玉疼得跳了一下,手掌上顿时红了一片,也不嚷,只是甩了甩手,惊讶地看着叶太傅。   事发突然,容皓也吓了一跳。连外面端茶进来的云岚也停住了,伺候的宫女也都噤若寒蝉。   但容皓第一时间看的还是太子。   太子殿下从来喜怒不形于色,但容皓也当了十来年东宫伴读,这点直觉还是有的,本能地察觉了危险。   然而叶太傅却看不出太子殿下眼中神色一冷,还在那教训这不称职的“伴读”。容皓只能在心中感慨,叶恒远离权力中心太久,竟然连这点敏锐都没了。素来朝中官员不管清流还是自号“纯臣”的雍相爷,最基本的能力就是“体察上意”,至于选择奉迎上意还是直言进谏是另外一回事,但要是连上意都看不明白,那基本是被排除在权力的游戏之外了。严重一点,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言君玉挨了一下打倒是知道跳开了,叶太傅自恃身份,不能追打,沉着脸把言君玉的文章扔了回去。   “你这写的什么,一窍不通,回去把诗经抄上十遍,再来见我。”   言君玉脾气还是好的,挨了打也不生气,默默去捡自己的文章,澄心纸极轻,在空中飘悠悠不肯下地,有两张甚至飞到了太子书桌边。叶太傅这才意识到自己失了分寸,被这不学术的伴读气得御前失仪。皇家规矩,教皇子读书一般除了伴读无人伺候,连宫女也是侍立在一旁而已,是尊师重道的意思。但自己面前毕竟是一国储君,扔文章那一下确实太过轻狂了点。   然而太子反应也出乎他意料,竟然自己伸手接住了落下来的文章。他看书从来一目十行,垂着眼睛,扫了两眼,叶太傅这才明白过来,其实他对宫中传言也不是一无所知,也听说过言君玉这名字。但文人多半有股傲气,想起宫中传言,反而更加觉得自己刚才那一下打得对。   何况他是圣上亲自召进宫来,也许就是为了纠正东宫的荒唐行为。想到这里,不由得底气更足。   但他万万想不到太子根本没对刚才的事置评,而是淡淡道:“学生有一句书读不通,请问太傅。”   叶恒心下稍安,道:“殿下请讲,老臣虽见识浅薄,自当竭力为殿下解答。”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请问太傅这句话当做何解?”   子书是皇室子孙早早要学的,何况是太子殿下,当初不到十岁就请了许多大儒教学的。叶恒一边惊讶他问得如此浅显,一边解答道:“殿下怎么连这句都不懂了?孔圣人是说,如果以禁令和刑罚去约束百姓,百姓虽然知道躲避责罚,却不懂犯罪可耻。不如以道德教化……”   叶恒说到这,忽然怔了一下,然后停了下来。   他已经懂太子殿下是在问什么了。说起来他也不是第一次入宫了,这一问难免让他想起当年他第一次当“叶太傅”的时候。当时也是眼前这位殿下,年纪虽轻,才思敏捷,过目不忘,而且博览群书,诸子百家都有涉猎。又正是少年意气的时候,以儒破法、又反过来以老庄来诘问儒家是常有的事,自己教他时很是吃了点苦头,又兼老叶相珠玉在前,常常让他感觉自己学问不精,有辱叶家门楣。   只是后来风云变幻,惊心动魄,再耀眼的锋芒也学会了收敛。他一度以为再也见不到东宫这锋芒毕露的一面了。现在又再见到,真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感伤。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在心里苦笑起来。   “看来老臣才疏学浅,已经教不了殿下了。”叶太傅叹了一口气,感慨道。   学问倒是小事,这点文人酸气可真是要不得,容皓心道。他看了一眼神色不动的太子殿下,又看了一眼还傻乎乎在旁边认真研究那篇让自己挨打的文章的言君玉。忍不住在心里笑着接话道:其实教还是教得了的,但前提是你不要一回来就打他的宝贝小言呀。 第112章 少年万中无一的少年郎   好在这场面并没有僵持多久,因为很快有清脆声音打破了安静。   叶玲珑像一阵风一样从书房外面卷了进来,一面还嚷道:“阿爹!你怎么来了也不告诉我呀,我还准备去骑马呢!”   她穿的确实是骑装,窄袖胡服,穿着小马靴,腰上还缠着一卷鞭子。先象征性地朝太子殿下行了个礼,就扑到了叶太傅怀里,瞪了一眼一边的言君玉,就专心致意地朝着叶太傅撒起娇来。   叶太傅虽然讲话跟个老夫子一样,但面对小女儿还是很宠爱的,见叶玲珑滚到他怀里撒娇也只是皱皱眉头,教训道:“殿下还在呢,又不是小丫头了,一点规矩没有。”   “整天都是规矩规矩,烦死了。阿姐也说不能来见你,是规矩。”玲珑大为不满。叶太傅正色道:“这才是正理,殿下千金之躯,又是后宫女眷,微臣也不敢叩见……”那边玲珑已经追问起来:“我哥呢?他不是一起来了吗?怎么没见人?”   她找不见人,眼珠滴溜溜在太子殿下身上打了个转,又看了一眼言君玉,忽然不问了。又转回去说起别的事来,也就岔开了。太子殿下还有政务要处理,他们父女团聚,虽然叶太傅连连告罪,还想再继续考下去,但考试还是被强行结束了。言君玉松了一口气,溜出书房,正准备找点药来敷自己的手,那边萧景衍已经叫他:“小言过来。”   他乖乖过去,太子殿下正换衣服,午后阳光照得一室明亮,越发显得他身形无比漂亮,像一棵落落无尘的树。言君玉明明也学了骑射,还练了枪法,但总归不如他挺拔。   “你不是要去处理政务吗?”言君玉闷声闷气地问。   萧景衍笑了起来,他还是穿白好看,一件素色内袍就衬得肤色如玉,整个人像鹤一样。叫言君玉:“张嘴。”   言君玉刚抬起头,嘴里就被塞进一颗圆滚滚的东西,又甜又凉,原来是颗榔梅蜜饯,那边云岚已经带着宫女端上水盆药布来。萧景衍拉着言君玉在窗前睡榻边坐下来,垂着眼睛给他上药。言君玉小声嘟囔:“我又不是卫孺那种胆小鬼,上药还要吃糖的。”   萧景衍只是勾着唇角笑了起来,很少有人知道,他有着和明懿皇后一样好看的睫毛,不是叶玲珑那种女孩子的浓密漂亮,而是疏朗温柔的,配上山岚一样的瞳色,像落了月光一样,凑近的时候让人忍不住想要摸一摸。   但寻常人谁敢近看他?连敢抬起眼睛看他的人也少。多数时候都是恭恭敬敬跪着叫殿下,或者都是像叶太傅,就算有机会,也不敢越雷池半步。   这样好的人是全然属于自己的,只有自己可以这样看他,伸手摸他的脸,他也只是温柔笑着,抬起眼睛看着自己。言君玉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幸运。   “怎么了?”萧景衍看见他神情,笑着亲他一口,道:“小言好呆。”   说起来有点没出息,但言君玉就是很喜欢他来做这些本来可以由别人做的事,给自己上药也好,教自己读书也好,或者握着自己的手教自己写一个字也好。大概是因为这一刻他仿佛不是太子景衍,而是言君玉一个人的萧橒。他的时间贵逾千金,江山社稷都系于一身之上。但他就是愿意呆在这里,陪自己做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   如果这心意也能说出来就好了,萧景衍一定会忍不住亲他的。但言君玉也许是脸皮太薄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太傅能不能换个地方打我呀?”   “什么?”萧景衍竟然也有听不懂话的时候。   言君玉神色认真地告诉他:“太傅要是一直打我的手,我就没法练枪了。可以换别的地方打吗?”   “那小言希望打哪里?”   言君玉竟然真的认真思考起来,大概在想打哪个地方不会影响他练枪法。他呆起来也是真的呆,简直看得人又好气又好笑,但不知道为什么,太子殿下只觉得心都软了下来。   “你又亲我!”言君玉的思考被打断了,十分生气。   萧景衍笑了起来,道:“小言放心,以后太傅再也不会打你了。   “但我学问是不好啊,这样不合规矩。”   “我就是规矩。”萧景衍平静说道。   言君玉的脸红了,他不是傻子,知道这看起来像什么,何况郦玉那家伙还天天跟他讲什么分桃断袖的故事,着重渲染男宠的悲惨结局。言下之意就是跟太子这样下去结果一定很坏,还不如跟他玩呢。   但萧景衍一笑,他就什么都忘了。   他说:“其实我不是因为偏心小言才说太傅不对的,是太傅本来就没说对。小言的文章写得很好,是太傅书读得不精。他和容皓一样,只是个读书人。”   言君玉被他大逆不道的话吓了一跳:“可是他是你的老师呀。”   “我只有一位老师。”萧景衍淡淡道。   “不是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吗?人是可以有很多师长的。”   “那是儒家的说法,我是只有一位老师的。”   “是谁呀?”   太子只是笑而不答。言君玉只当他是不想回答,他还是不懂这些规矩,不知道在为尊长避名讳之上,还有一种最尊敬的方式是提也不能随便提起的。但他也知道萧景衍眼中神色是有追思的,知道他那位老师一定已经不在了。   “我的文章真的好吗?”言君玉忍不住问道。   “真的。小言的文章非常好,如果真有秦人的话,一定希望小言是他们的主帅,而不是太傅这样纸上谈兵的。”萧景衍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告诉他:“因为只有小言才能让他们活下来。”   用尽所有言语,也无法形容言君玉那一瞬间眼睛内绽放的光彩。少年墨黑的瞳仁像是一瞬间被点亮了,像星辰或者火焰,总归是燃烧的东西,明亮得让人心惊。   他就知道,郦玉说的不对。他们不是什么分桃断袖的故事,不是什么色衰爱弛。也不是因为萧景衍是无所不知的太子殿下,所以能看穿他,把他“玩弄于股掌中”。而是因为萧景衍本来就懂得他,太傅打自己,他生气,不只是因为心疼或者觉得自己呆得可爱,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像自己也知道他一定很想念他的老师一样。这是他的萧橒,和容皓,和郦玉,和他们所有人都不同。   言君玉忍不住坐得更近了,用没受伤的手撑着睡榻靠近萧景衍,认真看着他眼睛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什么秘密?”如果容皓他们看见,也一定要笑言君玉幼稚的,也只有萧景衍了,真就这样认真侧过来听。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言君玉说出来的,也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秘密。   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每次玩打仗游戏都能赢吗?是我爹告诉我的秘诀。”   叶玲珑朝他做鬼脸有什么了不起,他言君玉也有爹,还是很厉害的英雄呢。   “我爹说了,只要把每次游戏里的五千精兵,都当成活生生的人,想着他们也有父母家人等着他们回去,就一定能赢。”   言君玉说完,带着点期待又有点紧张地等着萧景衍的反应,其实他早就发现了,世上很多道理说出来并没有多了不起,难的是十年如一日,每次都要做到。要用等待父亲从边疆回来的心情,来打每一场仗,才能成为最厉害的将领。不能偷懒不能厌烦,更不要把这当成个游戏,一次也不行。所以他轻易不说,免得别人笑他孩子气。   但萧景衍没有让他失望,他只是顿了一下,眼中有瞬间的震撼。然后他说:“如果我大周所有的将领都像小言这样想的话,边疆将会固若金汤,也再也不用担心什么西戎人了。”   “真的吗?”言君玉不敢置信地问。   太子笑着点头。他的肯定像是再度点燃了什么东西,因为言君玉的眼睛亮得像星星。他们都以为他说的少年是年纪,不是的,他说的从来都是眼睛里有这样的火焰的人。少年会长大,火焰却永远不会熄灭。他的小言就是这样谁也吹不灭的火焰,万中无一的少年郎。 第113章 故事但就是忍不住   因为这场对话,言君玉一下午都轻飘飘的,连圣上赐宴都没明白过来,只觉得传旨太监有点眼熟,等转过脸来一看,果然是那个和他很不对付的朱雀。郦玉说,他现在是圣上面前最炙手可热的红人,别说他那个胖师兄黄景了,就是他干爹段长福都要让他三分。不过他在朝野的名声可是烂到不行,尤其是上次鞭打太学生的事出来之后,外面入京赶考的世子都把他骂得花样百出,连祖上三代都被牵连了,尤其新科状元郎的热门人选、郦道永的弟子,那个写了《长安赋》的沐凤驹,更是以一句“良吏胆寒百姓哭,江南从此耻姓吴”大出风头。连言君玉都是听了这句诗才知道朱雀本名是姓吴,祖籍也是江南。   但在宫中,朱雀还是一等一的红人,圣上卧病,赐宴东宫,能担当传旨太监的当然是心腹,叶太傅也确实有点太循规蹈矩了,一道口谕,他也跪得五体投地的,反而是叶玲珑不太买账。   言君玉傻乎乎在旁边看热闹,容皓在他头上摸了一下,道:“还看呢?还不跟我去用晚膳。”   晚膳还是很丰盛的,云岚亲自过来看的菜,就他们两人一起吃,言君玉吃着吃着忽然明白过来:“哦,是家宴呀!”   容皓被他气笑了:“你才知道呢。圣上和叶太傅是儿女亲家,刚才圣旨不是说了吗?等会太子妃也要过来呢。对了,你听过那传言没,玄镜先生当初摸骨的时候,就说叶家有一百年麒麟运呢,算算也到日子了。”   这传言京中王侯子弟谁没听过,都是从小听奶娘讲故事一定讲到的。就算不是王侯,寻常百姓,也早从茶馆酒肆里的说书先生说的传奇故事里听过了。容皓故意说这故事,也有转移言君玉的注意力的意思,东宫谁不知道言君玉最喜欢演义故事了。玄镜先生恰恰是最精彩的一段,话说当初□□皇帝带着叶慎陈三金等人起义时,屡遭大难,为了破赵王孙的白虎断头阵,三人去太平山请玄镜先生下山,前面种种磨难自不必说,等见到天下闻名的玄镜先生,原来是个瞎眼老头,干瘦如柴,瘫了大半。他非要给三人摸骨,才传破阵方法,先摸的是叶慎,说他有一百年麒麟运。再摸陈三金,先生便沉吟不语,只说让他下山后一个月内不可造杀孽。最后摸的是□□皇帝,玄镜先生大惊,在病榻上慌忙下拜,说他天地人三骨都应了九九之数,是潜龙在渊,迟早要成为天下之主。   言君玉从小听这故事长大,顿时来了兴趣:“那你再给我讲一遍陈三金下山的故事呗。”   容皓被他逗笑了。   “你当我说书的,谁有空跟你说这个。什么麒麟运不过是说笑而已,等见了叶家人,你可千万别拿这个来说笑。”   他连吃饭也匆匆忙忙的,说了不到两句话,只见聂彪匆匆进来,似乎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又拿出一个小纸卷,似乎是绑在信鸽腿上的那种。他眉头一皱,说了句“跟殿下说我晚上不回来了”,就匆匆带上侍从出去了,让言君玉想套话都没机会。   只剩言君玉一个人在这吃饭,云岚也在忙圣上赐宴的事,东宫虽然常在思鸿堂坐卧,但宴会都是在前面的明泰殿。灯火通明,只看见传宴的宫女太监提着灯笼,如同一条明亮河流,川流不息,把圣上赐的山珍海味都用金漆食盒搬入明泰殿,连段长福也在前面伺候。   不知道萧景衍在干什么呢?   其实言君玉也能想见他的样子,不是在换衣服,就是在席上正襟危坐。宫中这样的规矩太多了,繁琐到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尤其是宴席,光是礼服就要换几套,离席几次,有时候一次大宴群臣下来,一天时间就这样没了。比如上次五胡使节进宫那天,从寅时就得起床准备,一直到深夜才结束。算起来一天什么都没干,就是吃饭换衣服而已。说出来容皓一定要笑他“小言这话真是好气又好笑”,但言君玉是真这样觉得的。   萧景衍是自幼作为储君培养的,这套礼仪他早已习惯了,不管什么时候,言君玉在宴席间隙偷偷看他,他总是一副平静而威仪的样子,无喜也无怒,像当惯了庙宇中的神像,不会觉得厌烦或难以忍受。   但言君玉知道他不喜欢这个,就像那天太子妃说□□皇帝晚年被困在宫廷中,如同龙困浅滩。就连京中小儿都知道,□□皇帝的踏雪胭脂马,是日行一千夜行八百的神骏,然而宫中却连一块能让这匹马尽情跑上半刻钟的空地都没有。传奇故事中那个曾经振臂一呼、在乱世中东征西战,走遍大好河山的大英雄大豪杰,晚年却要日复一日地忍受这样繁琐的宫廷礼节,想想都知道是很痛苦的事。这可能也是他晚年为什么越来越残忍,刻薄寡恩,杀了许多功臣的原因。   萧橒一定也是这样。容皓夸人是胸中有丘壑,而太子殿下是胸中有着江山的人,那些被浪费在繁琐礼节中的时间,原本可以去做很多厉害的事。言君玉见过他处理政务的样子,也见过他运筹帷幄摆布朝中各方势力的样子,就算这些都不做,能坐在思鸿堂,写两笔字,看外面柳絮飞舞,也是很好的时光。   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会感同身受。郦玉也说了,他爹的药极苦,所以他师父每次熬药都要自己尝一尝,如果连名满天下的郦解元都这样做的话,那自己总是想着萧橒也不能算没出息吧。   如果自己能带他走就好了。哪怕只是一下午也好,早上在宫门口,队伍停下来的时候自己还很惊讶,因为以为至少要去宫门外迎接。容皓说,天子不出宫门,就像夜空中的紫微星不能动摇一样。除去四季狩猎祭祀之外,储君自然也不能轻易出宫门,□□皇帝当年三下江南,劳民伤财,至今还被史官诟病呢。   言君玉知道这只是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但就是忍不住。   他本来还想趴在宫墙上再看一会儿的,但卫孺学的夜猫子已经叫了起来,他只能从墙上滑下来。卫孺还问:“少爷你在想什么呀?”   “我想□□皇帝的故事呢。”言君玉心不在焉地道。   “哪一段,斩断青龙口还是闯氓山呀?”卫孺也是常年听书的:“不过我还是喜欢陈三金。”   “陈三金见玄镜先生你听过吗?”言君玉也来了兴趣。   “听过呀,我都听了几百遍了。背都背得出来了:陈三金是天煞星下凡,玄镜先生让陈三金一个月不能杀生,陈三金忍不住,叶慎就把他的两把斧头收起来了,等满了一个月才还给他。一个月之后他们在龙虎山,山下响起鸡鸣声,说明一个月时间过去了,叶慎就把斧头还给陈三金了。刚好旁边有条大蛇,陈三金手痒难耐,上去就把大蛇劈成两段。谁知道原来龙虎山有种桃花雀,最爱学别的鸟叫,那鸡叫声就是它学的,其实离天亮还有足足一个时辰呢。也有说是被他杀的狐妖故意化作公鸡来骗他的,反正陈三金就破了杀戒。我们大周立国之后,他被封楚王,楚地是他和□□皇帝的家乡。他以为玄镜先生算错了,还说“玄镜先生百卦不空,就漏了我陈三金”,谁知道说了这话不到一年,就因为被人污蔑谋反,被□□皇帝腰斩了。玄镜先生的一百卦也全部应验了。”   “我怎么记得是把蛇斩成五段,所以车裂了呢。”   “胡说,明明是两段!”   “是五段!”   两人争执不休,最终达成共识——打一架,谁赢了就是谁说的几段。 第114章 麒麟手把书经教小王   太子妃离开宴席的时候,其实并不算晚。   很少人知道,东宫在十来年前,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大半个前宫都是后来建成的,只有凌波湖和思鸿堂是以前就有的,还有明泰殿东边的高楼,现在只能叫小楼了,因为宫殿巍峨,飞檐已经挡住了半个楼身,但登上楼顶,仍然能从阑干处看到凌波湖边的垂柳和天边明月。   叶璇玑上楼的时候就应该猜到的,因为有几个內侍恭敬守在楼下,然而她最近是有点心不在焉的,直到看见阑干边的背影才停下。   太子殿下正在楼上。   他像是站在阑干边赏月,又像只是单纯地想看看从楼上俯瞰东宫是什么样子。听见她来,才缓缓转过身,但其实不用回头也能猜到是谁,这个时间,也只有他们俩会来登这座楼。   叶璇玑向来高傲,凌烟阁上第一的名臣,高门贵女,看似温婉外表下藏的都是和她祖先叶慎一样的傲慢。萧景衍之前在思鸿堂那些话足够她记恨许多年了,不然也不会停在楼梯口。夜风很凉,两人都没说话。   “殿下今晚还想教我叶家祖训吗?”她淡淡开口。   萧景衍笑了。   他说:“叶家祖训,已经与我无关了。”   叶璇玑不是不惊讶的,但她也绝不愿意表露出来,只是淡漠地抿着唇。她不是玲珑,她听得懂这句话的意思。他是江山的未来,也即将成为天下的主人,人间万姓,都不过是他的子民,百姓一言以概之。如果有例外的话,以后也不会是姓叶的人了。   “哦?那个人还没有来京城,你就已经放下了?”叶璇玑淡淡道。   叶家人记仇向来是一绝,当年叶慎宁愿死在外面都不回京请罪,也算是开了叶家硬脾气的先河。之所以还能在传奇故事中保留一个温润如春风的形象,多半要归功于他们的硬脾气是绵里藏针,连讽刺也要会听的人才能听得懂。就像现在,她的意思其实是,是因为那个人没有来京城,你才放下的吧?   也许是因为这栋小楼的缘故,太子殿下并未生气,而是同样淡淡回道:“或许我该跟你一样,去猎场骑骑马。”   他这话一说,叶璇玑的眼睛里有瞬间的锋芒,简直是带着杀气的。怪不得云岚一直想要与她合作,几乎是有点崇拜她的,她有时候像以前南诏国进贡的花豹,大多时候都温柔如猫,只是没露出猎手的那一面。云岚正是舍不得这一面,东宫虽然也人才济济,多是正路人才,连容皓破戒之后都仍显得过于仁慈,放着她这样的权术不用,太过可惜。   某种意义上,她和萧景衍其实是有像的地方的。所以她也很清楚,他们这类人,喜欢一个人,放弃一个人,是不以外界为转移的。她那句回不回京城的话,其实是诛心之言。大概早在很久之前,萧景衍就已经放下了。   她见过言君玉,偌大皇宫,伴读以百计数,只有他是和敖霁最亲密的人,这足以说明一切问题。   也许是因为这缘故,两人一时都休战了,这在他们是难得的安静时间,夜风极凉,吹得楼下树影摇晃不已,明泰殿灯火通明,远远传来丝竹之声,还有诗词唱和声。圣上指定许多老臣做陪客,就是要场面热闹好看,叶恒自然不会觉得逾规。   “他们在作诗?”   “圣上赐了投壶杯盏,自然是要作诗的。”叶璇玑道,她对于她父亲显然是了解的,既然是圣上鼓励,就算不想作诗也要作出一个唱和诗集出来。她离席自然也是因为懒得再看下去。   夜色中忽然起了一阵大风,卷过楼上的帘幕,楼下传菜宫女传来惊呼声,两人穿的都是尊贵的翟青礼服,风一吹也觉得遍体生凉。   “天子龙楼赐春宴,芙蓉团殿试冠裳。”萧景衍忽然道。   叶璇玑不说话,但她记得这首诗,轻声接道:“水风凉好向西坐,手把书经教小王。”   不是什么好诗,但念完两个人一时都安静下来了。最近京中士子们闹得沸沸扬扬,诗词唱和,时而有惊艳的作品,叶璇玑也看过的。其实现在文人都太窄视了,把诗词当成最大的才华,其实诗词是末技,不过图一个辞藻新巧罢了。老叶相就不精于诗词,不妨碍他为大周带来三十年太平盛世。   世人多把叶相传成个暮气沉沉的老学究。其实他是个胖乎乎的老头,最爱讲笑话,萧家人一代代被皇位锁在这宫里,早忘了怎么说笑了,是他把笑声带回大周宫廷里的。听他那首诗就知道,写出来肯定要被御史参的,带着四分得意,六分闲适,十分的对皇家不尊敬。   而萧景衍就是他教过的“小王”。   叶璇玑也是他最疼爱的孙女,从叶慎之后,叶家一蹶不振,在他手上才达到中兴,圣上今天传的旨意里,称叶太傅是“儿女亲家”,叶太傅就匍匐谢恩。他在的时候,这个词是“通家之好”,以至于叶家这一代的年轻人,都是在宫廷中长大的。老叶相教法,教道,也教儒,春日晴好时,也带着他们在宫中踏青,萧景衍小时候比现在还傲慢些,贵气有余,但一点不从容,是大周宫廷里嫡长子该有的样子。老叶相就带着他们登楼,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告诉他们儒家不止有现在那些苦兮兮的道学家,君子也不是现在这样拧巴的样子,是可以佩剑饮酒,骑射皆精的。   他样样都好,就是去世得太早,可能先帝也爱听笑话,所以把他叫走了。如果他在,叶家何至于此,朝局又何至于此?每年冬天这个时候,他们都会想起他。而这座宫廷里,最思念他的,应该也就是此刻站在这楼上的两个人了。因为这缘故,他们达成了短暂的和平,连云岚端茶上来,看见这场面都是惊讶的。   她大概以为这两个祖宗又针锋相对了一番,才会这样沉默。于是笑着道:“殿下看什么呢?小言在和卫孺玩呢,还说什么麒麟运……”   她一面说,一面给两人端上茶来,叶璇玑安静接了,听到这话,垂着眼睛笑了,叶家人肤色极白,楼上灯光昏暗,都说芍药极美,但她的脸在暗处却更像一枝盛放的白牡丹,绝美又端庄,让人移不开眼睛。   “什么麒麟运,不过是罗慎思想捉弄先祖,讲的一个笑话罢了,世人以讹传讹而已。先祖叶慎晚年……”她顿了一下,大概是想起叶慎其实是没有晚年的。他才到中年就早早病死了:“他说所谓麒麟,就是四不像。不像牛,不像鹿,不像骆驼,不像驴。蜀地传说,遇到麒麟,要说‘尴尬尴尬’,他说,他的运也不过是个四不像的运罢了。”   其实他们都知道她说的不是叶慎,叶慎早去世百年了,她说的是活着的人。   那个即使庆德帝亲召太傅叶恒进宫,也没有回京城的人。他的处境如此尴尬,世人皆当他是麒麟,但也许在和萧景衍的关系里,他只是一只进退两难的四不像罢了。   叶璇玑说完这话,并没有在楼上多呆,就回到了宴席中。她向来是比东宫储君还合格的东宫太子妃,容貌倾城,才学品行无一不佳,于礼法上更是毫无挑剔处。如果一定要找一个缺点的话,大概是她这个太子妃,和东宫太子,除了孩童时,毕生最亲近的时刻,也不过是在这栋小楼上,念一首已故之人写的诗罢了。   太子却仍然留在楼上,云岚知道他从这能看到思鸿堂外的小校场,她过来时,言君玉正和卫孺在一起,勾着脖子不知道说什么,说得脸红红的。   “小言在和卫孺玩呢,殿下要我去叫他过来吗?”   “不用了,少年人是容易聊到一起的。”   她从来没听过他这样说话,但也不敢露出惊讶来,只垂着眼睛,安静退下去了。   但云岚并不知道,言君玉和卫孺其实并不是在玩,当然也不是打架,因为他们打架很快就打完了,而是在聊很重要的事情。   其实话头还是卫孺先提起来的,他和言君玉对打了一会儿,发现言君玉有点心不在焉,忍不住问:“少爷,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事呀?”   “卫孺,我问你一件事,你得说实话。”言君玉难得这样铺垫,眼睛亮亮地问他:“我真的很好吗?”   “当然了,少爷最厉害了。”   “那我比最聪明的人都要厉害吗?比容皓都聪明的人呢?我不会念书,也不会写文章……”   “少爷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呀?”卫孺敏锐地问道。   言君玉的耳朵顿时红了,不肯说话了。卫孺看他这样,更确定他喜欢的就是叶玲珑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隐隐有点苦涩。他知道如果遇到叶玲珑那种女孩子,是会让人觉得自惭形秽的。   但言君玉在他心中也是很好的。所以他认真道:“少爷,你别老想着别人好啊。你自己也很好,每个人擅长的东西都是不同的,容皓会作文章,但你也有你的长处呀,你的枪法也好,兵法也好。你遇到喜欢的女孩子,就要主动给她看你的长处,不要拿自己的短处去和人比呀。”   其实卫孺平时也不是会说话的人,但这一番话又恳切又有道理,言君玉被说得一愣一愣的,笑了起来。   “好像是这样呀,我试试。来,我们继续练,等我枪法跟你找到的画上一样好了,我就舞枪给他看。”   -   宫廷夜禁森严,除了圣旨,也只有东宫伴读能这样夜闯宫门了。容皓连侍从也没带,一人一骑,深夜匆匆回宫,本来应该是直接回东宫的。想了又想,还是敲开了宜春宫附近某个小院落的门。这里向来是皇宫被遗忘的角落,虽然不是后宫,成年男子留宿宫中也是大忌,但严格说来,这个人是可以住在这里的,因为是教坊司的官奴。   教坊司的伶人,从身份上来说和宫中的內侍太监并无不同,只是太监仍有接近权力的可能,教坊司的奴婢却是是比民间下九流还永世不得翻身的存在,再好的学问都成了讽刺。   他敲了半天,门开了,郦玉从门缝中露出一张脸来,这小子是养不熟的,东宫不呆,天天往这跑。也是洛衡最近实在病得重。   “我爹说了,不见客,容公子请回。”   容皓只得转身走,到底不甘心,转回来又狠狠拍了几下门,道:“叶恒要点学政了。”   这是他亲自得到的消息,别说叶恒本人,庆德帝身边拟旨的段长福也未必知道,因为这命令此刻还在庆德帝心里。但容皓早已从各种途径得到的一鳞半爪推测出这结果,过完年就是春闱,大周的学政,就是春闱的主考官,重要性自不必说。   红漆剥落的木门里一片寂静,他等了半晌,才听见门内轻咳了两声,一个带着病气的声音轻声道:“那又如何,与我无关。”   算计小言时那般神机妙算,到了这种与国运有关的大事就开始装死。容皓心下愠怒,但也没有发脾气,只是冷冷道:“那就替我恭喜郦道永吧,他的弟子要当状元了!” 第115章 白鹤想用白鹤来充当开路的猛虎   寒冬季节到了。   这是言君玉在宫中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也许是因为东宫确实暖和,地下烧着火龙,室内温暖如春就不说了。思鸿堂更是摆了两个大薰笼,上面可以睡人。言君玉和卫孺常常一大早去校场练完枪就往薰笼上钻,缩在被子里,露出冻得通红的耳朵鼻子,有次两人还在薰笼上打架,惹得云岚都发了脾气。   说言君玉怕冷,但早上练武却是雷打不动,冬天天亮得晚,两人顶着大雪提着个灯笼就去了,回来常常是大上午了,早膳都赶不上。有次还遇到钟老将军,看言君玉练枪,就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他倒是没说什么,把卫孺心虚得够呛。   他们俩早晚练武,剩余时间都在思鸿堂玩那打仗游戏,容皓本来以为两人都是小孩子心性,玩上就停不下来。有时候言君玉问他一些军机有关的信息,他也顺手给了。结果有次云岚忽然问他:“是你把幽燕屯兵的地图给小言的?”   容皓一头雾水:“我没有啊。”   幽燕自古是兵家重地,更是京畿咽喉,离京都极近。前朝末年,苟延残喘了数十年,也出过几个有中兴之相的皇帝,最后都功亏一篑,就跟幽燕失守有关。自从前朝中期丢了幽燕之后,胡人的骑兵长驱直下,即使前朝迁都金陵也无济于事,最终在胡人和国内起义军的夹击下彻底崩溃。   容皓于兵法上向来平平,上次言君玉和卫孺聊起幽燕,他在旁边说了句“幽燕可不是一般的重要,因为幽燕丢了,京都也就岌岌可危了。”   言君玉从来都听话,那次却忽然反驳道:“不是这样。”   容皓笑着问他:“那是哪样?”   “不是因为幽燕靠近京都才重要,而是因为幽燕重要,□□才定都在现在的京都。”言君玉第一次这样笃定:“□□善用正兵,如重剑无锋。他是怕后人不明白幽燕的重要性才这样做的。从兵法上看,如果丢了幽燕,偏安一隅,就再也没有打回去的可能了,历史上的北伐,没有一次成功的,所以不能心存侥幸。”   但就算是那时候,容皓也没给过他幽燕屯兵地图,这是绝密军机,就算他想看,也得以东宫名义向枢密院请求才行。倒是云岚,因为掌管太子的书案,也许有机会一瞥。   也正是因为她看过,才吓得够呛——言君玉和卫孺两个人,竟然在敖霁给他做的沙盘上推演西戎人进攻大周的过程和结果。这就算了,言君玉当时代表的是大周一方,摆出的屯兵情况,竟然和大周现在的幽燕屯兵有十之八九的相似。云岚当时过来送茶,差点没连茶盘都打翻。   也亏她稳得住,先盘问了容皓,才没把事情闹大。容皓只差指天誓日,说自己没有给言君玉看过军机地图。云岚不敢拖延,干脆直接告诉了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也很从容:“哦,那个是小言自己摆的,他没看过屯兵图。”   云岚简直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推演得出来?幽燕一直是一分为三……”   “燕北王是羽燕然上级,羽燕然没少跟他抱怨燕北王偏安一隅。靖北侯和幽州牧,一个是敖仲的学生,一个和他一样学的是兵法四势,小言前段日子没少往安南军中跑,和鄢珑走得很近,早把敖仲摸透了。燕北保守,靖北激进,幽州牧是守成的儒将,小言能推演出他们的屯兵情况,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萧景衍山岚般眼睛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倒是你,最近心思浮动。”   云岚登时就告了声罪,行了个礼,就退了下去。她是顶聪明的人,怎么会听不懂弦外之音。   她心思不是浮动,是已经飘离了言君玉,当然还是一样照看起居,但满心挂念的都是没来京城的那个人,不然也不会像这样忽视了言君玉,连他每天在一日千里地成长也发现不了。少年人就像刚拔节的树,野蛮生长,一天不看,就大有不同。   是她轻视了小言。   言君玉那小傻子,还当她是不喜欢听他们说的都是大周边防重镇,还乖乖过来问:“我和卫孺把名字都换了,云岚姐姐,你什么时候把地图还给我们啊?”   云岚心中苦笑,神色仍然温柔:“小言为什么要演练西戎进攻呢?”   “其实我知道你们最近操心的不是西戎人,但那些问题我都帮不上忙,我擅长的只有兵法,所以我就好好练兵法,不打扰你们,这样需要我的时候就能马上有用了。”   “那小言想知道殿下最近在操心什么吗?”云岚问他。   言君玉的眼睛顿时亮了,犹豫了一下,虽然知道自己未必听得懂,还是老实答道:“想知道。”   “等容皓晚上回来,你就知道了。”   容皓回来又是深夜,他现在其实忙得焦头烂额,但就是不肯放下接待五胡使节团的事,毕竟那是能直接接触到西戎人的职位,好近距离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要是有异动也能看出端倪。今天十五,又是例行饮宴,容皓记挂着宫门落锁,又被赤羯使者抓着灌酒,好容易挣脱出来。路过赫连住的偏院,进去看了一眼。   西戎人真是不怕冷,满庭院大雪纷飞,他竟然就席地坐在廊下花厅里看书。四面垂帘,地上铺的的熊皮褥子倒是看起来挺暖和的,蒙苍之前还说,用自己打来的猎物做毡子是西戎的勇士才会做的事,容皓听着只觉得粗野。   天色也晚了,吵架也未必吵得赢,但容皓就是忍不住惹他:“嚯,赫连王子终于认字了?”   赫连其实早发现他进来了,只是装作不知,听到这话,顿时笑了。希罗人的金发衬着雪还是好看,长在男子身上更有种明亮灿烂的感觉,再加上赫连的笑容,让人有微微的目眩。   但他说的话,就很气人了。   “我在看江南士族的护官符呢。”他笑着看容皓,要是容皓不是东宫谋士,大概要真以为这只是句坦诚的交代了。   他这话一说,容皓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但仍没有发作,赫连于是笑着再加一把火:“容大人要过来一起看吗?”   自从那晚夜闯宫门之后,东宫书案上,关于江南士族的东西就没断过。事实上,这大半个月来,容皓几乎全部心神都扑在这事上,西戎人在京中耳目众多,不会不知道。他这样故意挑衅,自己没拔出佩剑给他戳两个窟窿,已经是修养惊人了。   “你放心,等我忙完江南的事,再来收拾你。”容皓冷冷威胁他。   “那我也太寂寞了。”赫连笑得灿烂:“也许我会趁机弄点事情,好让容大人注意我也不一定……”   “你敢!”   “你猜我敢不敢。”   两人话赶话说到这,眼看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容皓也是,平时笑眯眯如同狐狸一般,把东宫的宫女惹得脸红不已,都当他是情圣。偏偏每次遇到赫连,反而成了一柄利剑,森冷锋利,一言不合就发脾气,连他自己常常也讶异。但示弱是万万不可能的,他反而昂起下巴,更加傲慢起来了。   正是剑拔弩张时候,赫连却忽然说话了。   “容大人。”他明明是坐着,却比站着的容皓更从容些,目光也是一点点从上往下扫,直看得容皓要炸毛了,才忽然笑起来。   “容大人,你的衣带断了。”   从容皓进来时他就发现了,平西王的小世子素来以风流俊彦自居,京中也大有才名。大周富庶,世家子弟多以鲜衣怒马为荣,容皓当初也是一身华贵,连随身玉佩也常常随着衣色更换。只是当谋士当了半年,被折腾得十分狼狈,渐渐顾不上了,衣带断了也没发现。   对于他的提醒,容皓自然是更加愠怒,哼了一声,直接转身走了。   赫连从小跟着察云朔打猎,虽然恨他,也学到不少东西。西戎山中野兽虽多,各有各的兽径,鹿行溪涧,猛虎盘石,至于云中白鹤,是要高高飞在天上的。要是不小心落到泥泞的密林中,一定会像容皓现在这样,弄得颇为狼狈。   如果要是有人异想天开,想用白鹤来充当开路的猛虎,也许会导致计划的全盘崩塌吧。 第116章 江南都说他傻,其实也机灵   因为和赫连那段对话的缘故,容皓险些没能赶上宫门落锁的时间。好在宫门处的侍卫也和他混熟了,知道要稍微等一下“容大人”回来,不然就算落锁了也会被他叫开门。   这样行事当然算是张狂的,也许会影响东宫形象。但相比悬在头上的乌云,这点张狂简直不算什么了。   他匆匆赶回东宫,到思鸿堂的时候,人也快散架了,脸也在寒风中冻木了。一边进门一边解下白狐肷披风,往薰笼上一躺,等着宫女送茶过来。谁知道薰笼上还钻出一个人来,倒把他吓了一跳。   “你终于回来了。”云岚端上茶和点心了,道:“小言等你半天了,都睡着三次了。”   容皓全身骨头都是散的,也顾不得好看了,正皱着眉头想把自己安置得舒服一点,那边言君玉已经很机灵地凑过来给他捏肩膀了。可惜练武的人实在是没轻没重,捏了两下容皓惨叫起来:“别别,小祖宗,不劳你大驾,想要什么直接说,饶了我吧。”   言君玉受了打击也不气馁,知道容皓这人又怕疼又娇贵,收敛了一点力度,尽管容皓还在讲怪话,但被捏了两下,好像也舒服不少。开始指挥起他来:“往这边点,捶一下小爷的腰,天天骑马,腰都要断了。”   容皓虽然整天东奔西跑看起来十分精神,其实一上手就能发现确实是瘦了不少,以前敖霁和羽燕然在的时候还有人分担点,现在东宫最辛苦的就是他,说是千斤重担在肩也不夸张。   不过他舒服之余,还是对于指使言君玉给自己捶腰这件事有点心虚的,一边喝茶一边问云岚:“殿下呢?还在侍病吗?”   不怪雍瀚海他们那帮老臣还死抱着庆德帝的腿不松手,确实是君臣父子人伦为大,庆德帝想要弹压东宫有一万种方法,光是一个御前侍病,就能把太子殿下留在永乾殿日日回不了东宫了。   “殿下这两天都要在永乾殿了。”云岚淡淡道:“小言等着你给他讲解权谋呢,你别总是打岔。”   其实容皓一见言君玉这样子就知道他是在等什么了,这小傻子也在东宫浸淫了大半年了,对于权谋还是有种听故事般的好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等着容皓回来说书给他听呢。相比指使小言捶腰被太子殿下发现,容皓更怕的是给小言分析权谋时被太子殿下逮个正着。云岚这么一说,他就知道了,这次是得到太子殿下的默许,甚至是鼓励的。   不过他在外面寒风里跑了一天,回来被薰笼里银丝炭的暖意一烘,又是热茶下肚,又被言君玉揉捏了一顿,整个人都有点懒洋洋的,看着言君玉期待的眼神,于是道:“只能问一个问题。”   言君玉顿时眼睛一亮,想了想,问道:“你们为什么最近对江南这么感兴趣?”   都说他傻,其实也机灵。只是装憨,估计已经听了不少在心里了。对容皓最近在忙什么也隐约知道,所以这一问也算切中要害。容皓听了,笑道:“江南富庶,关心一下也没什么。”   言君玉顿时不干了,追问道:“但为什么叶太傅点学政这件事会跟江南有关呢?为什么你又要去找洛衡呢?”   要是这时候来一句“这是另外的问题”了,小言失望的表情一定很好看。不过容皓对言君玉虽然不像敖霁那样有父母般的视角,也算是看自己一手教出的少年了。这家伙平时默不作声,消息倒没少听,连叶太傅点学政也知道了。至于洛衡的事,多半是那个叫郦玉的小子透露给他的。言君玉平时和小太监们又玩得好,消息不可谓不灵通。   抱着这样的心情,容皓忍不住夸了一句:“小言倒挺聪明的。不过这事得分开来说,首先,你得知道江南的重要性……”   “我知道,江南富庶,可以收税作为兵费,还能纳粮,还出才子。”   容皓笑了。   “这些都是小事。江南最厉害的还是士族,世代书香门第,出的儒生最会骂人。这次给圣上造成不少困扰,尤其是郦道永一案。其次,因为江南富庶,又偏安一隅,不像边疆百姓与胡人有世代的仇恨,江南商贾又遍布全国,背后跟士族盘根错节。一旦战火蔓延,会影响生意,所以他们向来是主和不主战的,一昧地姑息养奸,退让纵容。圣上也是这样觉得的,所以这次才措手不及,小言还记得呼里舍杀曼珠案时的刑部侍郎穆朝然吗?”   “记得。”言君玉连忙道:“他据理力争,一定要判呼里舍谋杀良民。”   “穆朝然是江南派里最有潜力的年轻官员,是我们的一步暗棋。当时圣上以为他只是个意外,因为江南百年来,几乎没有出过主战派。到后来士子们越闹越凶才发现,江南士族已经全投靠殿下了。江南十几年没出过状元了,他们虽然富庶,也想追求朝堂上的权力,殿下是储君,他们愿意投身主战派换一个未来。你看沐凤驹明明是新科士子,状元的热门人选,却一点不避嫌疑,这样出力抨击主和派,一点不怕影响功名,就是已经做好放弃这次春闱的机会了。到时候殿试圣上别说选他做状元郎,就是二甲都危险。但殿下如同朝阳,来日方长,他和江南派都会得到补偿的。”   都说敖霁教言君玉是父母爱子女,为之计深远。容皓这一番话也算是用心良苦了,怕他不懂,特地掰开揉碎一点点细说。言语间冒撞也顾不得了——他把太子殿下比作冉冉升起的朝阳,那谁又是夕阳呢?   但言君玉还是有点不懂:“江南派为什么敢这样大胆,他们不怕圣上治罪吗?”   容皓笑了。   “这就是为什么说以儒治天下只是愚民之术的原因了。按儒家来说,君上应当勤政爱民,虚心纳谏。臣子应当忠君体国,鞠躬尽瘁。如果真能这样,倒也算社稷之福。但如果君上昏庸无道,臣子怎么办呢?儒家只有死谏一条路,你看哪个臣子撞死在朝堂了?他们自有他们的方法。”   “百姓听演义故事,觉得皇帝是无上权力,想杀谁杀谁,小言说治罪,没有罪如何治呢?像圣上发落穆朝然,朝堂上跪了一片劝谏的,又有史官盯着。杀了一个穆朝然,还有新的刑部侍郎出来。总不能把江南派杀个干净吧,那不成了桀纣式的昏君了?自古以来,臣子想要阳奉阴违,消极抵抗的方法可多了去了。前朝晚年用宦官治国,还是从江南榨不出钱来,连军费都要妃子卖首饰筹措。但不到几年,等□□立国之后三下江南,江南士族全部出来欢迎,珍宝堆积如山,黄金如铁珍珠如泥。前朝皇帝的冤屈向谁说去?”   言君玉听得一愣一愣的,倒还算机灵,问道:“那前朝是被江南派弄垮的吗?”   “呸,他们也配。”容皓笑道:“江南不过是墙头草罢了,风往哪吹,他们就往哪倒。真正让前朝覆灭的,还是胡人和各地起义军的夹攻。对了,□□皇帝开国之后不还杀了几个巨贪吗?都是江南派的,要不是他们这些文臣贪污枉法弄得民不聊生,哪来那么多义军?”   云岚在旁边听着,到这淡淡说了句:“说江南就说江南,怎么连君臣之道也一并议论起来了?”   容皓是王侯子弟,自然站在君权一派。云岚的父亲却是被庆德帝罗织罪名弄死在诏狱的“谏臣”,视角又不同了。容皓于是笑笑,道:“这不是顺便说到了嘛。其实我大周一朝,士族的阴影从来未曾消失,大周立国之初,险象环生自不必说。陇西贵族、江南士族、京中原有的王族,搅成浑水一潭,陈三金就是卷入这种逆案中死去的。叶慎请封江南王,就是要替□□皇帝镇住最远最难的江南。可见君臣一场,生死之交,也是有过好时光的。后来叶慎君臣失和,就换了我们平西王府。花了几十年,才把江南弹压下来。”   “知道你们平西王府厉害了。叶与容,共天下。”云岚听不下去了:“你还不说回现在,小言都要睡着了。”   “说现在还不简单?就是圣上意识到江南士族是主战派里最容易攻破的,于是召回叶太傅,点他为学政,叶太傅向来听话,明年春闱,一定选沐凤驹做状元。圣上主动向江南派示好,江南派目光短浅,已经蠢蠢欲动了,不然这些天沐凤驹怎么没声音了呢?依我看,用不了两天,穆朝然也要翻案了。”   言君玉听到这里,顿时着急起来:“那现在怎么办呢?”   容皓只往后面睡榻一躺,道:“怎么办?我也在想呢。不然怎么要去找洛衡呢,他再不出山,我就把郦道永送了,治他个结党营私之罪,正好给圣上做个人情。”   “为什么你一定要请洛衡呢?你自己不行吗?”言君玉认真问他。   “我当然也行,但也可能行错一步。毕竟我是赶鸭子上架,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东宫处境比我们想的还危险,决不能行差踏错。小言也听三国的说书,你看贾诩,没有草船借箭的妙计,但却在三国中每一次权力转换中都站准大势,指明方向,最后荀彧郭嘉都不在了,他却得到长寿善终,东宫现在需要的谋主就是这样的角色。如何处置江南派,只是一个决断的事。我当然也能做决定,但没有试错的机会了。等到出了结果再看,就晚了,西戎人现在就在等着我失误呢。”容皓话锋一转道:“史书上说,房谋杜断,房玄龄善谋,杜如晦善断。杜如晦的决断力才是谋主必备的东西。要想做谋主,光是会读书是不够的,得学治世之学。先要学政,得清楚三省六部的章程,以及大周的旧例。再要学法,还要懂人性,必要时要懂用兵之道,关键时候还得有决断的魄力,一个治世之才需要数年的培养,还得依靠天赋。我实话跟小言说了吧,现在我更像是个谋士,决断的部分,都是由殿下在撑着呢。”   “那郦道永……”   容皓被言君玉的异想天开逗笑了。   “郦道永就更不行了,他和我一样,是读书人。聪明,看得懂,但要让我们来决定用政,我们都没有把握。最接近这种能力的就是洛衡,他看乱局就像我们看棋局一样,能抽出主线。”   言君玉虽然也知道洛衡厉害,因为郦玉整天在他面前夸自己的爹才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但万万想不到有这么厉害,懵道:“可他是教坊司唱戏的呀。”   容皓顿时大笑起来。   “巧了,他祖上要不是做过这种治世的事,他又怎么会沦落到教坊司呢?”   云岚忍无可忍,把杯子一放,转身走了。容皓也知道自己失言了,朝言君玉做了个“嘘”的手势,往薰笼上一躺,就开始闭目养神了。言君玉叫他不应,琢磨了一会儿,也没想到什么挽回江南士族的好方法。他也知道,这事就跟买东西一样,最忌两家抬价。   况且太子只是储君,如何抬得过当今圣上呢?   言君玉虽然想不到好方法,但有些事还是猜得出来的。他晚上一个人睡到半夜,忽然听见细微声响,睁眼一看,萧景衍竟然正好进来,云岚在后面轻声说着什么,看见他跳下床,顿时都笑了。   “你怎么回来了?”   “母后来了,让我休息一会儿,我正好回来看看小言。”他轻声说道。这样的深夜,眼睛里微微带着倦意,更加显得温柔无比。   言君玉忍了又忍,还是道:“我知道江南的事了。”   “是吗?”他仍然只是笑,是容皓说的,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风范,一点看不出来如此危险的处境。   “是你准许他们这样做的对不对?”言君玉还是机灵的,牵着他的衣带问道。   太子殿下一点不反抗,就这样被拉得靠了过来,圣上病重,身边人越要穿得华贵鲜艳,他穿朱红吉服,五爪金龙团纹,躞蹀带拦腰一系,越发显得身形挺拔,腰肢修长,鬓发墨黑。安静地低下头来,眼睛漂亮得像山岚。   他说:“小言为了我琢磨打仗的事,我当然也可以教小言权谋。”   言君玉虽然日夜刻苦琢磨西戎入侵大周的事,脸皮却薄,对着云岚敢说,被他一提,耳朵却红了。主要是他最近确实有点太急了,经常让卫孺担当西戎一方,又嫌卫孺不够厉害,推演时不如蒙苍战术精妙。卫孺也气得不行,嚷道:“我又不是那个什么蒙苍,他又有探子又有谋士,我连军师都没有呢。”   言君玉脾气其实是好的,见他生气,又耐心哄他:“没事,等我回头问问容皓就好了,我最近自己也在琢磨权谋呢。主帅不懂朝中局势怎么行呢?好了,我再也不说你顾前不顾后了,你别生气了,我们是要帮殿下找到蒙苍的弱点呀,这可是很重要的事呢……”   原来这些话都被他听去了!   言君玉想到这个,顿时耳朵都烧了起来。他近来也长高许多,昂着头时,也颇有几分少年的气势,结结巴巴道:“才不用你教。”   萧景衍顿时笑了,伸手勾住他腰肢,笑着亲了下来。   “那可不行,蒙苍有整个西戎的谋士作为智囊,我的小言,也得收下我这位谋士才行。” 第117章 风筝但他的灵魂就像风筝   因为容皓那番话的缘故,言君玉不由得关注起洛衡来,其实他和郦玉本来就常玩在一起,虽然这些天他刻苦钻研兵法,常常郦玉过来找他玩,他和卫孺打得热火朝天,问话都听不见。气得郦玉抢了他们插在沙盘上的小旗子,扔到外面的树上去了。   言君玉本来以为郦玉是生气了,所以没过来了,认真观察了一天,才发现原来是因为洛衡又病了,他应该是身体底子本来就弱,最近天一冷,他就病了。云岚请了御医过去诊治,也没什么办法,每天煎药而已。郦玉平时娇气,对洛衡还是很好的,每天准时在廊下煎药,一边扇炉子一边看书,洛衡一叫他就进去了。   怪不得他那么生气,好不容易找到一点空闲时间来找自己玩,自己还不理他,当然气得不行了。   言君玉趴在洛衡的院子外的大榆树上,正在反省自己。忽然屁股上被人戳了两下,低头一看,郦玉拿着根竹竿,在树下看着自己,神色还是冷冷的。   “你趴在我家树上干嘛?”   严格说来,这里是皇宫,虽然只是永巷一个破败的小院子,但也没有称为自己家的道理。不过郦玉的性格很有点土霸王的习气,不然也不会和言君玉玩到一起了。   言君玉被抓个正着也不心虚,坦荡答道:“我在看你爹呀。”   “看你的头。”郦玉骂了他一句,把竹竿一扔,像是要回去院子里,到门口又转回头来,没点好气地道:“要看不会下来看?整天爬树,你是只猴吗!”   言君玉就这样跟着郦玉进了院子。进来看跟在树上看又不一样,这院子虽然破旧,但也收拾得挺干净的,不知道谁在墙角种了许多竹子,还用破陶罐种了兰草,言君玉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挺雅致的。   “我爹在睡午觉呢,他最近在看盐铁税的账簿,那东西可伤眼睛了。”郦玉一进院子声音就低下来了,小声警告言君玉:“你可别出去乱说。”   “知道。”   言君玉也机灵,知道洛衡身份是教坊司的罪人,按大周律法,是不能读书识字的,更别说去考试应举了。入的也是奴籍,只不过是官奴,不准赎身,打死了也罪减三等的。洛衡识字的事传出去,光是他写过字的纸就可以判他的罪了。   郦玉把他安置在廊下的小火炉边上,把自己平常煎药的小竹凳给他坐,还端了茶来,像招待客人一样,十分能干。他眼尖得很,问言君玉:“你怀里揣的什么?”   言君玉这才想起来,拿出来给他看,原来是早膳时藏的点心,准备带给郦玉吃的。芙蓉糕豌豆黄之类,都精美得很,不过被他揣着在树上趴了半天,已经碎成一团了。他打开纸包一看,懊恼地“啊”了一声。   “啊什么?让你爬树,看你衣服刮的,这可都是缂丝织锦的,真是不爱惜东西。”郦玉教训归教训,还是把纸包抢走了。又进去拿了针线出来,帮言君玉把袖子上刮破的地方补好,一边补还一边告诉他:“还好遇上我,我看见我师兄补过戏服。不然等会被我姐姐发现,不说你才怪。”   郦玉一边给他补衣服一边数落他,言君玉脾气好,任由他说也不生气,还觉得这场景莫名地有点熟悉,具体像什么呢,他也想不起来……   “发什么愣呢?”郦玉推了他一下。   “我想我奶奶了。我想回家看看……”   “你们伴读不是年下就放假了吗?急什么。你也是没出息,进宫才多久,就这么想家。”   但这又跟出息没什么关系,再有出息,也会想家呀。言君玉在心里默默反驳道,不过他还记得自己今天是来干什么的,问郦玉:“你师父呢?怎么他不住在这里啊。”   说起郦道永,其实他的身份是很尴尬的,毕竟之前的忤逆案还僵持着,郦道永现在是个黑户,抓不得放不得,只能暂时先安置在宫中等待发落。但言君玉记得之前郦道永是和洛衡住在一起的,怎么现在不见他人呢。   他这么一问,郦玉的神色也僵了一僵,但还是说了实话:“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回事,问也不说。不过我爹今天换了新药方,你等着吧,等熬药的时候我师父一定就过来了。”   不过言君玉没能等到熬药的时候,因为屋子里很快传来洛衡的声音:“郦玉,你跟谁在说话?”   “是言君玉,他来找我玩……”   他这么一说,言君玉更不好说是为洛衡过来的了,不过洛衡这人确实是跟容皓说的一样聪明,很快道:“外面风大,请言大人进来喝茶吧。”   言君玉一进来才知道为什么郦玉要在外面熬药,因为屋子里窗户关得紧紧的,帘子也下了,暖和倒是暖和的,陈设也非常简单干净。要是别人一定不明白为什么,但言君玉从小听着自己祖母讲的故事长大,言老夫人也是将门虎女,说有些老将,晚年身上旧伤太多,每逢刮风下雨就骨头缝里生疼,还有虚弱到要避光避风的,只要吹到一点风,就会钻心地疼。言君玉过年时就跟着她去见过一位这样的老将军,据说是中了十多支连珠□□的,人是救回来了,但从此骨瘦如柴,连弓也拉不开了。他的屋子就是这样的,避光避风,不能开窗。   但洛衡非常年轻,怎么会落下这么严重的旧伤呢?   言君玉正想着这问题,那边郦玉已经点了灯过来,还倒了茶,洛衡从病榻上坐起来,他本来是十分清俊的长相,瘦得脱了相,不知道为什么,言君玉总感觉他有一种要乘风而去的感觉,像是春日的风筝,被风缠着往天上飞,下一刻就要脱手而去了。或者古书里写的羽化的仙人,褪去这一身皮囊,化成蝴蝶,翩翩然就飞远了。   怪不得郦玉在他面前这么乖,他一定也很害怕,端茶的时候只是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你出去玩吧,让我和言大人说会话。”洛衡轻声道。   郦玉下去时,言君玉还在认真说:“你叫我言君玉就好了,或者跟他们一样叫我小言也可以的。”   洛衡淡淡道:“我只是个在教坊司唱戏的,怎么敢这样称呼言大人呢?”   如果换了个人在这里,不管是云岚还是容皓,只要是昨晚在场的,一定会为他这句话心惊。云岚向来以东宫的消息严密而自傲,号称内言不出外言不进,听到洛衡复述昨晚言君玉说的这句话,一定会把昨晚当值的太监宫女查个干净。   可惜言君玉压根没听懂。   “唱戏的也没什么呀,郦玉也唱戏,但他是我的好朋友,也叫我言君玉啊。”他十分坦荡地答道:“而且郦解元写的戏多好啊,容皓都说戏里有好文章呢。”   微弱灯光中,洛衡眼中神色有瞬间的震撼,都说读书有三重境界,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到最后见山还是山,原来识人也是。他视言君玉那句“教坊司唱戏的”为大侮辱,原来他才是见山不是山。这少年根本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他完全不避讳教坊司唱戏这件事,因为他压根就没把这事当成什么大事,也不会因此看低自己分毫。   怪不得东宫那一位,会为了他星夜驰回五十里。不是他看低了自己,是自己看低了他。这世上有许多种玉,有的光华外露,有的却像一块普通石头,越是处境艰难,越彰显他的坚不可摧,耀眼光华。只是世间愚人太多,看不出他的特别。   所以洛衡也就从善如流,道:“那我就叫你小言吧。”   言君玉顿时笑了,眼睛弯起来,他可不是客套,毕竟还是听过郦道永的教诲的,洛衡这么一叫,他就觉得两人亲近了不少,在茶案上往前一靠,认真道:“这样才好嘛。我跟你说,我以前有个叔爷爷也跟你一样,身体不好,不能见光见风,等我放假去问了他的偏方来,给你治病……”   他满心要弄明白为什么洛衡不肯为东宫效力,正想着该怎么提起话头呢,那边洛衡已经主动开口了:“小言刚刚是在问郦玉,为什么青渝没有住在这里对吗?”   言君玉整天听他们说郦道永,也知道青渝是郦道永的字,据谌文说是因为郦道永的祖上来自青州和渝州两个地方,但容皓说,哪里是因为这个,他们家人给他取字时取的是“雏凤清于老凤声”的意思,是对他有大期望的。所以后来郦道永和洛衡在一起,又不肯娶亲,家里才会那么失望,要告他忤逆。   但称呼表字是文人同窗之间才做的,洛衡和郦道永关系如此亲密,他为什么还叫郦道永的字呢?难道是吵架了?   言君玉想不通这问题,只得不好意思地点头。   洛衡笑了。   “因为我们在斗气。”他平静告诉言君玉:“不过我们斗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在六年前就开始了。小言想知道六年前发生了什么吗?”   言君玉是想知道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好的预感。像是明知道布下面盖着的是危险的东西,但又忍不住要揭开。   好在他向来是很勇敢的。   “想。”   洛衡说了一声“好”,然后从书案下拿出一个小纸卷来,看得出是已经有些年岁了,微微有点泛黄。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字体非常好看,和叶椋羽的也不分上下,而且更多了一股硬气,像是看得出写字人的傲骨铮铮。上面写的是“揽茞”两个字。   “这个字……”言君玉不好意思地承认了:“我不太认得。”   “没事,我教给你就知道了。”洛衡淡淡道:“这是六年前青渝传给我的字。六年前,他回江南退婚,被他父亲告了忤逆。正遇上圣上大怒,小言知道圣上是为什么大怒吗?”   那漆黑的帘幕被一点点揭开,露出帘幕后恐怖的巨大怪物,几乎可以闻见尘封的气味,带着冰雪的冷冽。言君玉只是倔强地站着,不肯挪动一步。   “不知道。”   “因为东宫太子与伴读叶椋羽两心相许,两人到了十六岁也不肯议亲,被叶太傅告到御前,当时老叶相已经故去,没有人能缓和局势。东宫少年心性,忤逆君上,圣上不能处罚他,就把满腔怒火发泄到了青渝身上。那时候青渝的宗族父老已经愿意出面为他作证,江南士族都要上书保他,是我写了一个纸条给他……”   “你写了什么?”   “躔孛,出自易经,是指星辰相撞。青渝看了,知道了,就再也没有申辩过,接受了这结果。”   什么结果呢?自然是一世与功名无缘,名满天下的郦解元,教过几个月的弟子都能考状元,他却困在京城的花街里写着被世人视为下九流的戏词。   “这纸条是他写给我的,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出自离骚,下一句是: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他是告诉我,他不后悔。”   这样惨烈的结局,仍然不后悔,言君玉只觉得心中有苦涩渐渐弥漫上来,像喝了药的味道还停留在舌头上一样。是该计较叶椋羽的,十六岁的萧橒,少年意气,为了他忤逆君上,闹得这样不可收拾,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一点也不想计较了。   人的心里,总该有点比情爱更重要的东西的,就像洛衡,明明这样高傲,却为了保住东宫,主动去找郦道永,因为他知道太子身上关乎着天下的未来。像容皓,虽然累得不成人形仍然苦苦做他的谋主,还有羽燕然,还有敖霁……   自己总说他是自己萧橒,其实他也是萧景衍,是天下人都知道的宸明太子。这么多人,为了他付出全部的未来,只为了他继续做太子。为了那个云岚口中说的,河清海晏天下太平的未来。那不是一家一姓的幸福,而是再也不会有洛衡这样的人却挣扎在教坊司,连一个字也不能写。是郦道永这样天下皆知的才华再也不会被埋没,是边疆不会再有战乱,羽燕然,敖霁,他们都能回家,像自己一样,跟家人团圆……   言君玉只觉得心中热血翻涌,并不知道原因,只觉得像自己成了高高飞起的风筝,从云端俯视下来。一切狭窄的爱恨都变得那么渺小。自己当年问阿爹,为什么要去打仗,他带自己爬到树上,万家灯火在夜色中如此安静,还能听见远处孩童追逐的笑声,他说这就是答案。   容皓一直说胸怀天下,言君玉一直不懂,今天才知道。原来这个叫洛衡的人,真的是容皓说的,能担当东宫谋主的人,虽然他被困在这一方病榻上,如同他的灵魂被困在这个叫做洛衡的,属于教坊司的皮囊里。但他的灵魂就像风筝,不,比风筝还要高,他的心里,是藏着整个天下的。 第118章 斗气看似是回答了言君玉斗气的问题……   门帘被风吹动,洛衡顿时咳了起来,苍白脸涨红了,言君玉手忙脚乱地端茶给他喝,他却道:“不碍事的”。渐渐自己平静下来。   言君玉本来不想让他再劳累下去,但洛衡却似乎在等他询问的样子,于是他又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洛衡想了想,笑了起来:“后来我们就开始斗气了。”   言君玉没想到话锋会这样一转,顿时懵了:“诶,为什么开始斗气了。”   “当然是因为郦解元太聪明了,我哪里见过这种呆头鹅?除了斗气,别无他法。”洛衡嘲讽道,见言君玉满头雾水,不由得心念一动,像是明白了什么,问道:“小言还不懂吧。”   “懂什么?”言君玉一脸懵懂。   “世人轻视教坊司的人,不只是歌妓,还有男伶人。一样会沦为达官贵人的玩物,所以都看不起唱戏的,以为是贱业……”他看似文雅,其实说话也十分直接。言君玉想到当初遇到郦玉时他被人纠缠,顿时明白了过来。   “这,这样啊……”言君玉想问,又不敢问,鹌鹑一样在那嘀咕。洛衡看得好笑,直接道:“放心,我只是个琴师而已,没什么麻烦,倒是类似的事见了不少。”   言君玉心下稍安,又问道:“那斗气的事?”   “是郦解元自作自受。他被剥夺功名之后,我主动去找他,那时候也是春三月,桃花开了满树。我带着琴去的,他当年轻浮得很,遇到我第二天,就敢弹凤求凰,被我一顿好骂。我可比他雅得多,弹的是古曲凤栖梧,也算直白了,满心以为这呆头鹅该懂了,结果他反而闭门不出,还让仆人把我送回去了。”   “诶,为什么?”言君玉也张口结舌。不过他机灵,想了一下,顿时明白了过来:“哦,他是觉得你是因为太子的事来报答他的,不想趁人之危。”   “你倒是挺懂这呆头鹅的心思的。”洛衡淡淡道。   怪不得郦玉平时讲话那么厉害,言君玉还奇怪过,因为郦道永看起也是很正的人,不常用讽刺,不知道郦玉那一身作派从哪学来的。常常一言不合就生气了,生气了还不说,只冷嘲热讽讲些怪话,一时都听不懂,还要事后回想才明白。   所以他只乖巧地笑笑,道:“郦解元是想做君子嘛。”   “他想做君子,把我当成什么了,为东宫以身相许?宸明太子的位置要用个伶人的色相去换?未免把萧宸明和我都看得低贱了。”洛衡淡淡道:“所以我和他斗两年气,不也是很正常吗?”   “两年!”言君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才十六岁,两年对他来说可是好长一段人生了,用容皓平时逗云岚的话说,叫:“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堪折枝。云岚姑姑,不要平白辜负好时光啊。”   所以他也忍不住道:“这不是辜负好时光吗?”   洛衡不以为然。   “这世上比好时光重要的事多了去了。”他虽然有点坐不住了,歪着靠在病榻上,神色却凛然如冰:“教坊司也有熬得住打骂的歌妓和伶人,不愿意成为玩物。就像你说的,也值得尊敬。但一旦喜欢上什么狗屁不通的读书人,顿时就感觉低人一等,不仅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还得证明自己是一片冰心。这种事我见得多了,人要是想跟别人证明点什么,就会变得自甘低贱起来……”   “所以我从不向任何人证明什么,世人庸碌不堪,土鸡瓦狗,评短论长与我无关。如果有个人,要我证明我是真心,这就是不值得。都说我傲慢,我只有这一点点不屑解释的傲慢了,这让我记得自己是谁。”他淡淡道:“郦解元算运气好,早早回过味来跟我道歉,否则十年二十年的时光又有什么重要呢?人活一世,总得有点原则。总不能只有读书人有为信念而死的资格,别人都没有了吧?”   言君玉听得半懂不懂,只觉得胸口滚热,大概洛衡说的是另外一番道理。洛衡看他这呆样,顿时笑了。   “我知道你听得懂,所以郦玉喜欢你。”他伸手戳了戳言君玉的衣领,是那块玉的位置:“小言,你记住,每个人心里都是有一团火焰的,功名利禄都不过身外之物,过眼云烟,这才是你唯一能守住的东西。人生如蜉蝣,朝生暮死,浪费时间并不重要,只要都活着,总有一天会明白。每个人都有所谓原则,是你的人生境遇和你的思考造成今天的你。别人觉得再荒唐好笑,都值得坚持,因为这就是你。你得守住这一点火焰,不能忘了自己是谁。我就是靠这点东西活下来的。”   “对了,听说青渝当初在诏狱中给你上过一课,不知道我这一课和他相比,谁教得更好?”   他其实只是清俊的长相,肤色苍白,有病容。但笑起来眼睛有点眯起来的样子,带着点傲气,是云岚常说郦玉的“娇气”,但她说的时候不是不欣慰的,只有养尊处优的王侯子弟才有这种神气。原来他是跟洛衡学的,教坊司和花街,怎么养出来这点娇气的呢?一定是很坚定的,在外人看来甚至觉得可笑的信念,就算被踩入泥里,也仍然相信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就算遇上名满天下的郦解元,也要一较高低,宁愿和他斗气斗上两年,也绝不服输。   言君玉是看得懂的,因为他身上也有这样的东西,不然今天洛衡不会和他说这些。   洛衡这骄傲神情落在他眼里,他只觉得十分耀眼,却找不到确切的形容,怔了半天,才道:“你真好看。”   这和叶玲珑,和容皓他们的好看都不同,不是皮相也不是骨相,是更深的东西,让洛衡的眼睛带着光芒的东西。   少年心思坦诚,连赞美也这样直白。洛衡并不觉得冒犯,反而笑了起来。挑了挑眉毛道:“现在还好看什么,当年还是不错的,不然郦解元也不会写《江南赋》送给我了,我要不是看他文采好,怎么会上这么大的当。”   “原来《江南赋》是写给你的吗?”言君玉十分惊讶。   “当然是,我没去过江南,不然他写江南干什么。还说要拿了状元袍服给我看看,结果失约了。”洛衡懒洋洋道:“现在还跟我斗气,不让我管江南的事……”   他主动提起江南,又几乎点明。看似是回答了言君玉斗气的问题,其实话外有话,讲的是信念,言君玉不是傻子,自然听懂了。   洛衡目光安静地扫了扫眼前的少年,穿着朱红圆领袍的小侯爷,有着极难得见的坚定心性,眼神坚定勇敢,干净又热烈,这已经很难得了,如果还聪明的话……   世人愚钝,只当聪明是想得快,其实那只能算机灵,真正的聪明,是要想得长,想得远,想得透彻明了。   言君玉像是也在思考,过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没有放弃过自己的原则吗?”   洛衡抿了抿唇。   “有过一次,为了他,我想要他活着。”他这样答道,避开目光是更容易的,但他选择抬起眼睛,安静看着言君玉,平静得像接受审判。   少年的眼睛明亮,也许他知道,也许不知道。   他说:“如果是为了救人的话,我想是没关系的。”   -   “我知道洛衡为什么不愿意来东宫了。”这天晚上,他告诉萧景衍。   太子殿下正换衣服,象牙白内衫衬得面色如玉,听到这话,微微勾起唇角。   洛衡那一番话,回答了他为什么斗气,但说的不只是和郦道永斗气。他也在和东宫斗气。   不是洛衡不愿意来,是东宫不愿意去请。他是教坊司的贱籍,但照样值得像演义故事里三顾茅庐一样礼贤下士的邀请,他要东宫的主人,宸明太子萧景衍,主动去请,就像书上说的,士为知己者死。   “为什么你不请洛衡?”言君玉忍不住追问道。   萧景衍换完衣服,笑着转过身来:“小言希望我请洛衡?”   要是以前,言君玉一定会被问得慌起来了。因为他不是要干政的意思,而且他对太子殿下的亲昵向来没有抵抗力。但洛衡今天那一课应该教了他不少东西,他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应该理直气壮,因为这是作为东宫伴读的言君玉的判断——洛衡可以担当容皓说的谋主的角色。   所以他只是微微红了耳朵,还是认真看着太子殿下的眼睛,告诉他:“我觉得洛衡会成为很好的谋主。”   少年的眼神坚定却干净,连太子殿下也有瞬间的恍神,但他很快笑了起来。   “那我就去请洛衡吧。”他眼神也温柔,像是对待进谏该有的态度。但是很快靠近来,笑着道:“小言好厉害。”   “有,有什么厉害的?”   “容皓请不来的洛衡,被小言说动了,还不厉害吗?”   言君玉知道不是他说的那样,因为洛衡对自己和对容皓的态度完全不同,但被他这样夸奖着,似乎自己也确实厉害了起来。怪不得洛衡还能那样骄傲,因为被非常优秀的人喜欢着,就是会让人觉得自己也很厉害的,大概这就是容皓说的不要辜负好时光。   十二月初七日,太子夜谒宜春宫,次日,东宫女官云岚置办南戏班,预备来年为皇后贺寿,戏班里大部分人来自郦道永的戏班,包括琴师。又次日,御史周玉海上表参东宫言行无道,赋性奢侈,耽于享乐。 第119章 听琴连满地书纸也与有荣焉   洛衡一来,郦道永也跟着来了。他来了也不住近了,只在外院住着,可怜宫里那些崇拜他的皇子侍读,常常顶着风雪大老远跑来请教他文章,连谌文也忍不住来了。   云岚的托辞想得巧妙,满朝御史只能眼睁睁看着,参也只能参一个耽于享乐而已,但东宫素有贤名,其他皇子王府里也自养了戏班子,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到底尊卑有别,洛衡也不能像容皓他们一样登堂入室,更别说进思鸿堂了,只能在侧院里住着。好在地方不算狭窄,以前正厅里还有个戏台,他虽然是个教坊司的琴师,但只要是假托演习戏曲为名,也就不用跪拜了。   洛衡来了三天,前两天都闭门不见人,到第三天晚上,忽然让郦玉传信来了,只说请殿下听琴。言君玉当时还在和卫孺练武,听到这消息,抹了把脸,连衣服也没换就跑过来了,反而成了最快到的一个。   容皓随后才到,然后才是云岚和当值的聂彪,言君玉远远看到小太监打着伞过来了,又是洒扫又是熏香,就知道太子要到了。   这院子地方还是大的,正厅里帘幕重重,空着个戏台,几个小太监忙不停,抬进来熏炉地毡,把正厅里弄得暖和干净。容皓最近有点懒洋洋的,拣了下首一张椅子坐了,在那翻看一张什么东西,言君玉之前看他老盯着这东西看,还抢过来看过,好像是一张什么祭文,上面许多名字。他没看明白,去问洛衡,洛衡说应该是今年江南秋祭文庙的祭文,江南尚文,那些士族都自诩六朝王谢后人,还建了个文庙,自称能和北方的孔庙抗衡。每年春秋两次大祭,十分盛大,祈祷文运恒昌,保佑江南举子能够金榜题名。所以江南像样点的士族都在祭文上有名字,容皓天天盯着这名单看,大概是想从科举上下手,掐住他们的命脉。   太子殿下到戌时才到,当时天已经黑透了,小太监们把院子内外都点上了灯,连外面回廊上都挂了一排,言君玉都等饿了,好不容易听见外面云板响,小太监唱道:“殿下回宫了。”   今日大雪,太子殿下穿了一领紫貂披风,里面是玄色缂丝衮龙袍,颜色浓重而华贵,更衬得整个人皎皎如月,穿风踏雪而来,连容皓看见,也懒洋洋叫了一声好。   “难怪那些御史参东宫奢侈。”他戏谑道:“云岚姑姑确实舍得用好东西。”   云岚也回道:“容大人好有出息,连衣服也管上了,莫不是要到针工局供职?”   针工局不是宫女就是太监,当然是嘲讽他的玩笑。其实不怪云岚针锋相对,容皓自己平时就挺奢侈,吃穿用度十分华贵,平西王府什么都好,就是有点贪图享受,花费颇大。也有说是为了自污,学的是当年萧何的自保方法,免得功高震主。   两人正斗嘴,只听见后面内室里传来三声扫弦声,古琴从来悠远空灵,这三声扫弦却来得十分干脆,比一切古筝琵琶都有气势,倒让人吓了一跳。   “正主到了,好戏要开场了。”容皓带着笑意淡淡道:“我倒想看看今天这戏怎么唱。”   说话间太子殿下已经落座,云岚亲自端了茶过来,言君玉本来和他对了一眼,萧景衍一笑,他不由得有点脸红。刚想问问他今天侍病怎么样,有没有受委屈,只听见里面琴声袅袅,是洛衡已经弹起了第一支曲子。   言君玉在宫里待久了,也听过不少琴中高手,奇怪的是洛衡的琴弹得并不是顶好的,只能算中流。他还奇怪,问洛衡,洛衡笑着道:“我何止琴不好,诗词书画,骑射六艺,就没一样是专精的。”   言君玉本来不信,以为他是故意谦虚,结果今天萧景衍来听琴,他还是这样弹,就不得不信了。   他知道的古琴曲少,听不出这曲子名字,没想到云岚也有点迟疑,看向容皓,容皓听了半晌,对太子道:“像是小雅。”   连他也不敢确定,也可能是太慎重。不过太子殿下还是肯定的,淡淡道:“确实是小雅里的《伐檀》。”   如果手边有本诗经,言君玉一定翻起来了。里面正弹琴,又不好问,正皱着眉头想,一边的萧景衍笑了,道:“《伐檀》是讲伐木者辛苦无比、士人君子却不劳而获饱食终日的故事。”   这里坐着的人,没读过诗经的也就言君玉一个。而且最后还以故事结尾,显然是在逗言君玉。连容皓也在旁边笑道:“殿下解得真好,通俗易懂,可以去给三岁小孩开蒙了。”   言君玉早就不介意这些了,也不生气,只思考这曲子背后的暗喻。那边萧景衍却对着郦玉道:“请告诉先生,小王懂了,只是不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何解?”   一国储君,自称小王,是当朝重臣才有的待遇,恐怕只有传说中的老叶相能担得起这一问。言君玉不懂这些礼仪,也知道厉害,郦玉更是眼睛都睁大了,他平时再张牙舞爪,也只是色厉内荏而已。太子殿下温润如玉,笑容和煦地一问,他也激动得脸都红了,一句话不说,转身进去了。   言君玉可等不下去,鱼一样呲溜一下也跟着他钻到帘子后面去了,原来里面还要穿过一段小回廊才到内室,过道的高几上摆着一瓶朱砂红的梅花,映着白墙,像血一样浓烈。   内室仍然是一片黑暗,只在琴案上摆着一盏昏暗小灯,地上铺着暖毡,洛衡席地而坐,身边全是书。言君玉虽然也在思鸿堂看过书,但都是摆在架上的,洛衡周围却如同书的围城一般,满地都是堆叠的书、累累的文牍,密密麻麻的账簿,许多都是翻开的,言君玉愣了一下才想到为什么这一幕比思鸿堂满墙的书架更让他震撼——这全是洛衡翻开看过的。   他这三天应该都在看书,言君玉之前也见过他看书,极快,一目十行,这样的速度看了三天,难怪周围书籍堆积如山。   两人进来,他也没有停下,仍然漫不经心地弹着琴。郦玉从听了太子那句“小王”就激动不已,一路飞跑到洛衡身边,附耳说话,洛衡只是淡淡一笑,道:“算他还懂几分礼节。”   言君玉本来是忍不住的,见郦玉把太子殿下问的话说了,洛衡道:“那就把笔砚拿来吧。”   他连忙帮着郦玉找砚台笔墨,郦玉在琴案上把墨研开,没开封的墨上面仍然有金漆龙纹,郦玉握着墨锭的手微微发抖,显然知道利害。教坊司的罪人,笔墨一旦流传出去,谁都可以凭这个来定他的罪,相当于把命交给别人,言君玉也忍不住问:“你真要写字啊。”   洛衡笑道:“琴都弹了,字还不敢写吗?”   这是言君玉第一次见他的字,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当初写“躔孛”给郦道永时,就做好了笔墨被流传出去的准备了,那甚至可能是他的字第一次流传到人前。说起来也巧,两次写字,两次都是为了东宫。   现在看来,他说的诗词字画无一精通应该不准确,因为他的字确实非常好,如果说叶椋羽的是林下之风,他的就是金戈铁马,极痩极美,却藏着凛然杀气。   他仍然裁了个小纸卷,写了三个字给郦玉递出去,十分浅显易懂:乞骸骨。   言君玉知道,乞骸骨是说朝中臣子年岁已高,向圣上请求退职,回乡终老。但这又跟伐檀什么关系呢?   他眼巴巴看着郦玉把纸卷递了出去,洛衡虽然神色淡定,但这事也算是天下读书人追求的巅峰,东宫礼贤下士请来当谋主,所谓丹殿执笔辅君王也不过如此,即使是他,也不免心潮难平,神色里既有雄心,也有决绝。再转头看见言君玉这呆样,不由得笑了起来。   “小言看什么呢?”他逗言君玉:“难道是也想要个小纸卷?”   “为什么你要用小纸卷呢?”   “省钱呀。”洛衡逗他:“我在教坊司可没这么好的澄心纸用,都是零碎纸片,轻易不写字,写了也要烧掉,当然是小纸卷最划算。”   言君玉本来是想问乞骸骨的意思的,见他这样说,不由得勾起他自己小时候的回忆,又问:“那你是怎么学会认字的?”   “一个瞎眼的老琴师教会我的。”洛衡道。   瞎眼的人怎么可能教认字呢?言君玉满头雾水,还要再问,那边郦玉已经回来了,道:“太子殿下说,请先生弹第二曲。”   洛衡于是停下话头,展开琴案上一本书,上面的字奇奇怪怪,像是胡拼乱凑成的,言君玉一个也不认得。不过洛衡却照着弹了一支新曲子,还不忘告诉言君玉:“这是《别苏武》。”   “苏武牧羊那个苏武吗?”言君玉问。   自从郦道永那出昭君出塞后,不仅京中士子,连宫中皇子侍读也把汉史翻来覆去各种看,折腾出不少影射。还有个戏班也弄了一出苏武牧羊,讲的是汉朝苏武以中郎将持节出使匈奴,结果被扣在匈奴,不管威逼利诱都不肯投降,十九年不肯屈服,最后获释回汉的故事。言君玉看了,虽然敬佩,但也觉得憋屈,用卫孺的话说,叫:“换了是我,还放什么羊,半夜爬去把匈奴的羊全烧了是正经事,反正要头一颗要命一条,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是,但这支曲子是讲李陵赠别苏武的故事。”   “是那个投降匈奴的李陵吗?”   “对啊,汉武帝素来多疑,反复无常,李陵寡不敌众,又无救援,兵败被俘。他先是让满朝文武讨伐李陵,把不肯跟着骂的司马迁施以腐刑,一年后又后悔,派人去接应李陵,然后又听信讹传,说李陵为匈奴练兵,诛他三族。也算是个精彩故事了。”洛衡笑着道。   言君玉听了,像是要说话,但又忍住了。他不是傻子,知道洛衡是在影射谁,事实上,就连容皓,被形势逼急了时,也私下嘟囔过:“没见过这么多疑的,亲生儿子也防贼一样。”言君玉机灵,知道是在说当今圣上,听了就放在心里,倒是云岚听了愀然变色,再三警告他。   其实说到这件事,太子殿下确实是没有可以指摘的,不管朝堂上如何暗流汹涌,明面上总归是事君至孝,连御史也挑不出错来。更显得庆德帝心思阴沉多疑,连有些中立的臣子也渐渐动摇。   果然,这一首弹完,外面正厅便不言语。洛衡只是微微一笑,又翻开第三本。   “这一首,叫做《渔樵》,以俞伯牙和钟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实际讲的是君臣相得。”洛衡弹完,从一边拈起一个小纸卷,展开来写了三个字,交给言君玉:“去吧,把这个交给殿下。”   他的手非常凉,微微发抖,言君玉知道是为什么,他有时候练枪练得太累了,也会有这种脱力的颤抖。洛衡的脸色非常差,他本来因为身体的缘故,似乎老得比别人要快。说老并不贴切,更像是耗尽心力的凋零。尤其这样近看的时候,皮肤有种苍白单薄的质地,像蒙在灯架子上的白绸,脆弱得似乎只要一点灯火,就会烧出一个大洞。   言君玉不敢再看,接过纸卷,匆匆走出内室,身后的洛衡正在剧烈地咳嗽,他转过那截小回廊,看见郦道永坐在廊下,看着漫天飞雪在煎药,洛衡的药极苦,黑得像墨。言君玉见过他喝药的样子,他整个人虚弱至极,没有一点血色,喝过药之后,唇都是黑色的。   那瓶梅花还在那里,鲜艳得像人的心头血,那些读书人太会写诗了,动辄引用呕心沥血的典故,韩愈说“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辞“,言君玉读到的时候都觉得痛。为了什么呢?为了那句“小王请教”吗?还是云岚说的天下太平?   他知道那纸卷上写的是哪三个字,是“沐凤驹”。   那是郦道永的弟子,言君玉早早从容皓那里知道,任何人牵扯进朝堂的暗流中,都是非死即伤。郦道永是因为这个在斗气吗?还是单纯不希望洛衡为了这点所谓的知遇之恩,熬死在东宫呢?这局势太乱了,如同层层乱麻,绞得人透不过气来。如果能什么都跟练枪一样简单就好了,只要有着所向披靡的决心,万千烦恼丝也能凌空斩断。   他想不到答案,只是把纸卷交给了萧景衍。洛衡前两首曲子一定非常妙,不然云岚不会也忍不住过来看,然后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容皓也笑了,不过带着点苦涩。   “看来今晚又要闯宫门了。”他这样道,第一个转身离去,那边太子殿下也要回思鸿堂用晚膳了,这方小院落似乎一瞬间失去了光彩,像被采完了蜜的蜂巢,倒是云岚还在吩咐小太监去催药膳,她说过洛衡是底子里带来的虚弱,补也补不好,怪不得郦道永也看起了医书。   言君玉跟着太子殿下出了院子,外面夹道里朱砂红梅开得正好,萧景衍听见他时长时短的呼吸声,知道他肯定又在心里想着事。   “小言想知道今天三支琴曲的故事吗?”他轻声问道。   然而言君玉没有回答,他只是呼吸急促了起来,忽然握紧了拳头,不肯动了。萧景衍一见他这样就知道要犯倔了,忍不住笑了,刚要说话,只见言君玉忽然一转身,在夹道里跑了起来。   他匆匆跑过开满梅花的夹道,穿过院子,正厅里小太监们还在打扫,纷纷惊讶地看着他。他只是一路跑到内室,险些打翻那瓶梅花。   洛衡正在喝药,郦解元亲自喂药,郦玉在旁边翻书看,三人都吓了一跳,抬起眼睛来看着他。   言君玉跑得脸上冰冷,耳朵却滚烫,一点也不气喘,他只认真看着洛衡眼睛,问他:“值得吗?”   “小言问什么?乞骸骨还是沐凤驹?”洛衡笑着道。   “值得吗?”言君玉还是执拗地问。   洛衡没回答,他只是抬起眼睛,看向言君玉身后。从暗处往光处看,只能看见一个剪影,但确实是如传言中一样,天潢贵胄,气势如神,百年龙气钟于一人的东宫储君。   世人都以为太监是最卑贱的,但至少內侍还有靠近权力的机会,当初汉武帝施以腐刑,不妨碍司马迁青史留名,人称太史公。其实当君王恨一个人恨到极致时,连诛九族也不解恨,还有一种方法,叫罚入教坊司,所谓生男代代为奴,生女代代为娼。让一个原本高贵的人后人世世代代在淤泥中沉沦,才可以彰显帝王的无上权力。   江南士族依附东宫,因为知道东宫是未来天子,能给江南带来无上荣耀。但有些人,是天子也无法拯救的。不但无法拯救,光是共处一室,就能让御史们一跃而起,写出堆山填海的弹劾奏章来。   但洛衡没想到他竟然会往前踏了一步。   门外灯光照进来,落在他肩上,确实是传说中俊美如神的长相,像明月入室,光华耀眼,连满地书纸也与有荣焉。   洛衡笑了。   他说:“我想,是值得的。” 第120章 命脉盐铁本就不是江南命脉   尽管云岚赶过来,看到这一幕,气得差点没晕过去,但气归气,抱怨两句之后,还是开始了善后。   “好在今天伺候的人都是东宫的心腹,外面的侍卫嘴也严,不然传出去,又是一场好风波。”她一面说着,一面亲自端着灯烛过来,知道洛衡畏光怕风,于是放在太子殿下那一边,又跑到门口去,接过內侍搬来的许多典籍,言君玉也帮忙,他最近力气大了不少,搬起东西来比小太监们得力多了。   听到云岚“心腹”“嘴严”那几句,洛衡不知道为什么抬起头来,看了琴案对面的太子殿下一眼,两人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倒真有几分君臣相得的意思。   洛衡能知道言君玉那句“教坊司唱戏的”,太子殿下耳目众多,自然也知道他当着言君玉面复述了一遍,两人心照不宣,只有中间的言君玉,浑然不知,是在暗流汹涌的深潭上划水划得正开心的呆头鹅一只。   这内室虽然不如思鸿堂华丽,但胜在为了照顾洛衡身体,十分舒适,也是烧了地龙铺了厚厚地毡的,言君玉整天到处爬树打滚,席地而坐十分惬意,见太子在琴案对面坐下来,还笑着念诗:“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他读书少,但想起来就要用,因为对时对景的机会实在不多,郦玉比他看的书多,气得骂他:“你是傻子吗?这句诗又不是什么好意思!”   要是以前,他一定还要给言君玉来两下,但他在东宫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对太子殿下有点惧怕,所以今天收敛许多,连骂也是压低声音骂的。就这样,还是被萧景衍抬起眼睛来看了一眼,于是不敢说话了。   “要真能像贾谊那样留名后世,也不枉是一件美事了。”云岚感慨道,又搬来一叠账簿一样的东西,上面都是鹅黄签子封住的,盖着宫中库房的印,要用一把小裁纸刀来拆开。她一面拆一面道:“只是不知道你这招釜底抽薪,能不能真的把江南士族震慑住。容皓几番放话出去要动盐铁税,都不见他们动摇……”   “盐铁本就不是江南命脉,他们自然不怕。”洛衡身体确实是虚了,天刚落黑,就显得十分困倦,不紧不慢道:“地税才是江南士族的死穴,这帮人只要过几年好日子,就开始兼并土地,寻常年份尚可支撑,一遇到荒年就要闹流民,他们也怕死,把宅院修得堡垒一般。容皓多读点税法,也不至于一筹莫展。”   怪不得郦玉说洛衡早就开始看盐铁税相关的东西,原来和容皓是曾经想到了一起的。但容皓最终卡在了这一步,而洛衡靠这满地税簿找到了一条新的路。   “依我看,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云岚冷冷道:“江南士族首鼠两端,不开杀戒也难以让他们折服。穆朝然既然要反水,先弄他个身败名裂,圣上不是要查他吗?我们就推波助澜,北派官员有的是可用之人,在诏狱里解决了他。穆家是江南大族,他又是最出色的一个,他母亲还是江家唯一的嫡女,弄死他之后,江南五大族必然离心。我们各个击破。沐凤驹这几个月大出风头,要动手就趁他中举之前,由宫中净卫下手,弄个残疾,中举无望,到时候江南士族自然主动过来求和。”   她这一番话说下来,简直杀气腾腾,别说言君玉了,连郦玉也吓得一个激灵,穆朝然都好说,沐凤驹可是他亲师兄,顿时看向自家师父郦道永。   一片寂静中,还是太子殿下平静开口,他对云岚行事风格早已习以为常了,十分淡定,还能开玩笑:“我们是要江南折服,不是要毁了江南。”   “桀为天子,能制天下,非贤也,势重也。打服了江南,江南才是我们的力量,打不服,力量越大越是坏事。”云岚也自有道理。不过她也知道萧景衍立场不同:“我这不过是最后的办法而已,殿下视天下为子民,想的自然与我不同。”   她这些天也给过容皓建议,只是容皓学儒,讲的是爱民如子,自然手软。   “乱世用重典,法家向来是由乱入治的利器,没想到东宫藏龙卧虎,还有这等女豪杰。”洛衡淡淡道。   他话中有话,毕竟现在是盛世,云岚只当是称赞,挑了挑眉毛,不说话了。其实她自己也知道太狠,她是东宫的利剑,不是盾牌,盾牌自有容皓来做,可惜东宫的盾牌此刻正在闯宫门,只剩下洛衡在这里。   拆开的几张户部奏折,上面俨然有着圣上的御印,东宫伴读都见过不少,只有洛衡是第一次得见,不过他也只是神色复杂地扫了一眼,就在云岚的协助下找到了几本户部的年终总账。在左下角一个个找签押名字,最终把一本递给了萧景衍。   言君玉只管凑热闹,也凑过去看,太子殿下身上有好闻的草木熏香,见他凑过来,转脸一笑,指给他看名字。   户部总账左下的签押名字,是张文宣。   “这是谁?”言君玉不懂。   “张文宣是户部右侍郎,庚午年的进士,到如今也快四十岁了,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可惜前面还挡着个户部左侍郎,五十五岁的北派官员黄信,要想把黄信熬走,张文宣也没几年了……”云岚替他讲解。   那边太子殿下已经将大半个账簿都翻过一遍,连同云岚找出的另一份奏章在一起看了看,神色平静。   “这样看来,张文宣确实是拥护两税法的。”   洛衡靠在琴案上,他向来不太坐得住,身子微微前倾,明明是以下看上,看着太子殿下的目光却带着雄心。   “只要黄信上书一封乞骸骨,包管江南士族瑟瑟发抖,未来二十年寝食难安。”   “为什么?”言君玉忍不住小声问云岚:“什么是两税法,为什么江南士族会寝食难安。”   “我大周税法是当年罗慎思和谌元纬叔侄,连同户部官员在中和殿跟保和殿所拟,所以又称中保税,是人田一体,不可分割,人失田,田无人耕,都不用交税,是为了避免像前朝末年一样,卖地农民为了逃税而流离失所,聚集成为反贼。同时中保税又有三征五不征,一时说不清楚,你只要知道这给江南士族有空子可钻就行了。”云岚解释给他听:“从庆德五年开始,就有北派官员提议改税,但是后来党争严重,斗倒南派后,北派又自己分裂成两派,圣上也有意怂恿,导致税法一直没法改革,现在有两个建议,一个是承袭中保税,只是改动细节,一个就是两税法,人丁和田宅分开收税,张文宣就是支持两税法的干将。”   “所以江南士族怕他?”   “对,但不是怕他收税,两税法也有许多分支,其中张文宣这一支对江南士族来说最致命,因为北方失地农民是自卖为奴,江南富庶,青黄不接时也有野菜河鱼充饥,所以失地之后都成了雇佣农。张文宣收田宅税是盯着地主收,但收人丁税却是以兵役代之,到时候大批青年农民在兵营里勾结成群,农时就下山种田,闲时就抢劫士族,绑架富人。就算官府围剿,不过往山里一躲就完了。”云岚神色里带着嘲讽笑道:“而且这税法有利于他们,民众自然会感激官府。敖仲大将军还特别喜欢这类山贼呢,他征南诏的士兵很多都是从这类‘山人’里招安的,都骁勇善战,也算补充兵源了。”   “江南好利,命是小事,最怕山贼拦住要道,商队过一关扒一层皮,扒几层下去心都要滴血了。”洛衡笑着念道:“所谓寝食难安也。”   “诶,不是说都是子民吗?”郦玉忍不住了:“殿下怎么能让自己的子民被抢劫呢?”   “就算是子民,也是这些农民人数多呀。就像一个家里,大哥霸占了全部的钱,其余几十个兄弟一起抢他,于是大家都有钱了,也没怨恨了,才能皆大欢喜嘛。”言君玉脑子比他转得还快:“快,殿下快想办法让黄信上书请辞,这个张文宣可太厉害了。”   “厉害是厉害,可惜不是我们的人。张文宣是‘纯臣’,唯圣上马首是瞻的。”云岚道。   “那为什么还用他?”言君玉不解。   “用他恰恰是因为他不是我们的人,只要张文宣坐上左侍郎的位置,户部尚书已是六十五岁的老人,不出意外,三年之内,张文宣就是户部尚书。江南士族想要晚上睡得着,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殿下把他换下来。”洛衡淡淡道。   他没有明说,其实如今局势有几个方向,不管是三年后庆德帝还在,或是那个最恐怖的可能:废太子,重新选储君,张文宣作为非太子一派的,都会官运亨通。江南唯一的希望,在于眼前这位顺利登基。   “当然,殿下到时候换不换他,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云岚笑着道。   这是江南士族唯一的路,不走也得走。   “那怎么让黄信乞骸骨呢?”   “只要殿下一句话就行了。黄信是国舅爷的同窗好友,殿下外祖父的得意门生,不然容皓为什么要出宫去呢。要光是让江南怕,不算好计谋。用最小的代价让江南怕,才是洛衡的厉害之处。”   “过奖了。”洛衡虽然咳嗽,但眼神却很亮,言君玉知道那是他说的火焰在燃烧,不管是野心也好,抱负也罢,总归是值得为之燃烧的东西。   “我知道《伐檀》的意思了。是江南士族压榨农民,民怨沸腾,所以找一个发泄口,让他们去对付江南士族。殿下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伐檀里怨恨的是不劳而获的君子,江南士族躲在深宅大院里,也是不立危墙之下,农民拿他们没办法,只有张文宣能击中他们的死穴。”言君玉想到这,低落起来:“那把张文宣换下来之后,农民不是又惨了吗?”   “谁说殿下以后就一定把张文宣换下来了?”云岚朝他使个眼色,言君玉连忙看萧景衍,太子殿下只是眼中带笑,并不说话。   要是现在只有自己和他两个人,言君玉一定会扑上去,逼着他承认不会换下张文宣才罢。他还决定以后自己当了大将军,也要去江南征兵呢。到时候忙时打仗,闲时就教他们如何打劫富户,劫富济贫。但洛衡似乎还有想法,只是笑而不语。   “那《答苏武》呢?什么意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这个简单,台子都搭好了,戏由我来唱就是。汉武苏武都已有人选,只等李陵就位,好戏就要开场了。不过现在不能说给小言听,免得走漏风声。”云岚笑着道。   “那《渔樵》呢?谁是俞伯牙,谁是钟子期?还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就是殿下和洛衡呀?”言君玉眼睛亮亮地道。   说他憨,有时候又特别机灵,而且聪明得过了分,心直口快,几乎是有点故意的。因为萧景衍从来都是淡淡的,洛衡又心气高,故意嚷破这一点。果然洛衡颧骨上顿时有点红,整个人都像有一团火在内里燃烧,比戏里被三顾茅庐的诸葛亮还得意,又得意又好看。   “胡说什么?我都写明了,是沐凤驹。”他脸皮薄得很,道:“所谓君父,爱民之术,不能一味纵容,要恩威并施,殿下对江南士族施恩已经够了,江南几百年来当惯了墙头草,凌烟阁上只有六位,本该被排挤在政治中心之外的,殿下给了他们入局的机会,还不珍惜,还得寸进尺。虽然死不足惜,但殿下仁慈,所以要小惩大诫,最后当然还要给他们竖一个榜样出来,让他们跟着学,才算教之有道。穆朝然年纪大了,心思不纯,沐凤驹虽然高傲些,心思纯良,可以培养。正好这次叶恒点学政,凤驹多半是状元,正好让他教教他的江南父老们什么是忠诚。”   听他意思,是要让沐凤驹拿了圣上的好处,点了状元之后,仍然投身东宫,这可是没有退路的事,何况萧景衍此刻只是储君,变数环生,是一场豪赌。不然江南也不会心生怯意,犹豫不决。   太子殿下没有评判这最后一计,只是看着他,道:“多谢先生,小王受教。”   “罪人岂敢。”洛衡虽然这样说着,却没有像真正的罪人一样匍匐跪地,只是咳嗽了几声,才哑声道:“我琴艺平平,有心无力,希望凤驹日后有机会为殿下弹一曲真正的高山流水吧。”   -   容皓离开黄信府上时,已经是子时了。长街寂静无声,雪落了一地,他虽然学文,但最近跑多了,也学敖霁,孤身一人,连随从也不带,乐得清静。出门时只看见自己的黄骠马,被拴在门口,打着瞌睡。   月上中天,是诗里都难得的好月色,他索性把灯笼留在黄家门口,牵着马在雪中慢悠悠地往前走,马鞍上还有个酒袋,是聂彪给的,十分粗糙的烈酒,应该是他自己平时守夜御寒喝的。倒还是温的,他灌了两口,像一团火焰从喉咙口滚到了胸腔里。   像个野人。   这条街太长了,更夫估计都不会来,他穿着这样华贵,马辔头上又是东宫纹饰,自然也不会有麻烦。行了冠礼了,早不会怕神鬼了,倒是小时候早早进宫,人在小时候看什么都显得大,东宫以前人少,许多空着的宫殿,有时候和敖霁他们玩,跑上半天,不见一个人,喊出的声音在空旷宫殿里回荡,吓得他嚷着要回家。   不知道敖霁他们现在在干什么,他倒不怕,兵营里人多,而且和羽燕然一起,实在无聊了还可以两个人打一架。真是绝了,两个二十多岁的人,竟然还能打架,说出去都没人信。   他想着,继续往前走,许多名字像水一样从脑中流过,这个时间,大概都在睡觉。江南塞北同,这条街上不会有人了。   他不想回宫,也不想回自己的府邸,反正哪里都不会有人。   街尾有个影子,或许是谁家的石狮子,但石狮子没有这么高,他越走越近,最近看税簿看得眼花,原来也是个牵着马的人,比自己高,西戎人穷,不懂享受,这种天气不穿大毛衣裳,冻死都是活该。   但他穿胡服向来好看,花纹繁复,靴子也漂亮,踩在雪里。整个人高挑挺拔,像一柄剑,抱着手,月光洒在他金色头发上,可惜胡服斗篷的帽子遮住大半,一张脸像诗里当垆卖酒的胡姬,霜雪一样的白,丹砂一样的艳,弯刀镶嵌许多宝石,但哪一颗都比不上他的眼睛好看。 第121章 酒馆是有点坏脾气的   “赫连王子真不怕冷,这么早出来卖酒?”容皓调笑他。   西戎蛮子,不看诗书,一定听不懂。不对,他是希罗蛮子,打不死冻不死,阴魂不散。   赫连没有说话,也是容皓实在狼狈,不需要他多说,整个人落了一身雪,连衣服都湿了大半,大半夜在雪里走,真是好雅兴。   容皓还要再说,赫连直接抓住他腰带,把他扛了起来,往马上一扔,自己翻身上马。容皓御赐的黄骠马倒是机灵,在原地打了个喷嚏,也跟了上来,在雪地里踏出一阵蹄声。   他满以为赫连会带他回西戎使馆,谁知道竟然去了西城,西城的坊市是最乱的地方,地上连石砖都没有,到处是泥。但这个时辰竟然还有许多人在,赫连骑着马带他到了个低矮小酒馆,灯暖酒香,聚集了许多胡人。当中一个大锅,里面翻滚的浓汤里煮着大块的不知道什么肉,竟然意外地香,胡人向来擅长用香料。地上铺着花样繁复的波斯地毯,一个穿着红衣的胡姬在跳舞,皮肤是漂亮的蜜色,戴着头纱,穿着灯笼裤,赤脚,周身无数铃铛,连脚踝上也套着一串小金铃,随着旋转发出细碎的铃声。一队胡商看得兴起,举着酒杯大声喝彩,也有拿出胡笳和琵琶来和的。   赫连把他扔到一堆枕头和帘幕之间,浓烈的香料味扑上来,意外地温暖舒适。店主早端了热汤过来,赫连接过汤碗,塞给容皓,又道:“不用酒,送点馕饼过来。”   “谁要吃你们的馕饼,难吃死了。”容皓嫌弃道。   赫连没有搭理他,等馕饼送来,果然硬得像铁,比宫中宴席上那种寡淡无味的还不如,但他用小刀按住饼边,撕成小块,蘸着热汤,塞过来时,容皓吃了两口,竟然觉得还不错。   “也不知道炖的什么肉,说不定是人肉。”他又开始找事。过来的店主汉话只会听不太会说,听到这话,急得直摆手。   “人肉不是正好?”赫连一边喂他一边道:“容大人什么都吃过了,只差人肉,今天正好尝尝鲜。”   是他跟西戎人吹嘘大周宫廷御厨,这也被他听去了,真是卑鄙的希罗人,比小言还会听墙角。   容皓一面在心里骂他,一面就着热汤吃了半个饼,这才回过阳来。希罗人就是没眼色,看他吃不下去了,还喂,容大人可不含糊,立刻用白眼瞪他:“你喂猪呢?”   赫连顿时笑起来,他是既漂亮的长相,一笑就灿烂无比,太阳一样。也不生气,屈着一条腿坐在旁边,用剩下的半个饼就着容皓的汤,慢慢吃完了。他的牙齿不知道像谁,整齐锋利,连吃东西的样子也十分好看,是区别于容皓这样优雅从容的好看,更趋向于野兽,是天然而带着野性的漂亮动作。   这店也奇怪,一张椅子没有,只是垂着许多帐篷一样的帘幕,铺着厚厚地毯,地上堆着软枕头。容皓怎么坐都不对劲,换了几个动作,又不想学赫连,干脆堆起许多枕头,枕着手臂躺下来。   酒足饭饱,又暖和,他顿时就有了睡意,懒得起来,把鞋子踢掉,又开始解袍子,他的人和他的衣服一样,惯用江南丝绸,是最柔软最珍贵的质地,经不得一点磋磨,稍微滚一滚就全是细碎褶皱,有种狼狈的美。赫连不动声色,只看着他折腾。   容皓好不容易找到个舒服姿势,准备睡过去,他就开口了。   “你刚刚念的诗是什么?”   “什么念的什么?”容皓想蒙混过关。   “刚刚我扛着你的时候,你喝醉酒,念的诗是什么?”赫连又问。   “凭什么告诉你?”   赫连于是不问了,转过脸去看人对面的胡商。这希罗蛮子有时候又挺闷的,像那天在猎场,被扎了一刀,也不生气,自己默默去一边找草药。   聂彪那家伙装的也不知道什么烈酒,一暖和了,酒意又从胃里蒸腾上来,热得人难受。容大人可不是能忍受的人,立刻抬起脚来,踹了一脚赫连的大腿。   不过他这点力度对赫连来说相当于挠痒痒,赫连又转过脸来看着他,也不说话,只是安静看着。   “看我干什么?”容皓又骂他:“西戎蛮子,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   赫连被他气笑了,湛蓝眼睛弯起来,笑道:“容大人这么金贵,不让人看?”   “就不让你看,怎么样?”   他一面说话,一面还踢他,赫连等他踢了两下,忽然伸手抓住他脚踝,把他拖了过来。两个人力量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简直是狮子搏兔一般容易,他欺身过来,把容皓压在一堆枕头之间。吸取上次在猎场的教训,抬手拔出后腰上别着的匕首,割断系带,颜色鲜艳的薄纱帘幕像水流一样垂了下来,将他们笼罩在其中,形成一方密闭的空间。胡笳和琵琶声都远了,客人的喧哗,听不懂的胡语都远了,眼前触手可及的,只有这个叫赫连的希罗人,他浅金色的,太阳一样漂亮的头发,俊美的面容,和嘘在耳廓上的热气。   “再给我念一遍你的诗。”他俯身在容皓耳边轻声道:“容大人,我想听你念你的诗。”   该死的希罗蛮子,诗与词都分不清,还在这要听人念诗。   但也许是酒意太浓了,也可能是他湛蓝眼睛太好看,四周垂下的绯红深紫帘幕有种梦境般的华丽感,容皓竟然念出来了。   “驱驱行役,苒苒光阴,蝇头利禄,蜗角功名,毕竟成何事,漫相高……”他盯着帐顶垂下来的金色流苏,眼神渐渐迷蒙起来:“抛掷云泉,狎玩尘土,壮节等闲消……”   赫连闭上眼睛,他的发丝摩擦着容皓的耳廓,呼吸间似乎都带着炽热火焰:“很好,继续念。”   “幸有五湖烟浪,一船风月,会须归去老渔樵。”   “五湖烟浪,一船风月,会须归去老渔樵。”他重复着容皓最后那一句,轻声感慨:“真是好词啊,容大人。”   你这希罗蛮子知道什么诗词呢?容皓想要这样骂他。但他什么都没说,其实他还有许多话说,但最近他太累了,而且说什么都是错,于是什么都不说了。   蝇头利禄,蜗角功名,读书人雅到极致,是要归去山中做隐士的,但他做不成隐士了。非但做不成隐士,也做不成谋主。洛衡多厉害,三首琴曲,君臣相得伯乐遇千里马的曲子多得是,他偏不弹高山流水,要弹《渔樵》,真是诛心。   有了洛衡,言君玉那小傻子也不来问他了,他其实很想说,言君玉你知道吗?叶太傅那句君子不器的题目,是出给我的,不要总是问我权谋啊,偶尔也问问我诗词吧,我可是东宫最会读书的人呀。小言,虽然殿下并不看得起叶太傅,但他惋惜我呀……   叶璇玑说,叶家人是四不像,叶家人尴尬,但叶家人多会哭惨啊,天下人都知道叶家人委屈。叶慎活得多洒脱,时局好,他风流潇洒,当他的江南王。时局不好了,他撒手一去,留着残局后人收拾,谁是后人,是容凌啊。叶璇玑说叶家是四不像,其实容家才是,容凌不如罗慎思善谋,不如叶慎善断,不如陈三金百战百胜,但恰恰是他,成为唯一一个善终的,守着当年的传奇一点点凋零,连地上血迹都擦干净。怎么演义故事从不爱说他呢?如果有人问容凌:那你的作用是什么?容凌大概要说: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尽力而为,无愧于江山。   但江山不会记得我的,它会记得萧景衍,记得叶椋羽,也许还有洛衡,但江山一定不会记得我……   容皓很久没有动,久到赫连都要以为他睡着了,直到听见他轻声道:“那个人不是叶椋羽……”   “什么?”   容皓还是定定地看着帐顶,他的眼神像是喝醉了,他说:“你知道吗?我去抓郦道永那天,他说东宫只有一位的文章能和他平齐。小言以为他说的叶椋羽,他们都只知道叶椋羽……”   他真是醉极了,眼睛都对不准人了,只是迷迷糊糊的,神色这样委屈。赫连俯身下来看他,这该死的西戎人怎么会有这样温柔的眼睛,明明凶起来的时候像头野狼,但偏偏会这样看着自己,好像天下人他都不在乎,只专心看着自己。   容皓本来是可以撑得住的,如果赫连不这样问他:“那个人是你吗?”   怎么会这么聪明呢,这该死的西戎人。容皓知道自己一定是醉了,因为醉了的人是会变笨的。也许赫连是在骗自己,西戎人是很爱骗人的。   但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太温柔了。   “是我。”容皓很没有出息地承认了,他眼中都是潋滟酒意,像是要委屈得哭出来了,嚷道:“那个人是我!没有人知道。不会有人知道了!”   “我知道。”赫连认真告诉他。   “你知道有什么用呢?”   容皓这个人说话有时候让人想要揍他一顿,但又傲慢得让人想要亲他,赫连哭笑不得。他却早已经转移了注意力,也不委屈了,像是开始借酒干坏事了,甚至伸手摸着赫连的脸,露出得意的笑容来:“你的眼睛好漂亮啊,我想摸一摸。”   “不能摸的。”赫连抓住他手指。   “为什么不能摸?”他又露出那种养尊处优的神情来,像是下一刻就要蛮横地惩罚人,平西王的小世子,是有点坏脾气的。   赫连没有说话,只是握住他的下颌,就这样吻了下来。他吻人也带着不可理喻的野性,容皓被亲得神魂驰荡,挣扎不起来,被困在帘幕和枕头的监牢里,越陷越深。这让他感觉自己像落入了狼口的羊,因为失血过多而格外软弱,连赫连什么时候把手伸进了他内袍也无法察觉。   他的手指上带着薄茧,是练弓还是剑?碰到的地方像是被点起火来,火焰连成线,渐渐烧成燎原火。酒意蔓延上来,一切似乎都带着温暖的光,宽大手掌沿着侧腰往下,青年的皮肤比温玉还柔软,几乎让人疑心要碰坏他。   而容皓一点也没挣扎,他甚至热烈地回应着,他连被亲吻时脾气也这样坏,手指插进赫连的发根,浅金色头发柔软得像丝绸,被抓疼时也只是闷哼一声,更用力地亲吻他。   如果上次在猎场还可以说是被用强情有可原,那这次真是什么借口也没有了。   这冰冷的一念从心头闪过,像银针刺破梦境,容皓总算找回了些许意志力。   他艰难地挣扎起来,打了赫连一耳光,爬起来就跑。   湿透的外袍和白狐肷披风几乎把他绊倒,靴子也只穿好了一个,没有比这更狼狈的事了。周围的胡商惊讶地看着这个衣衫不整的大周贵族青年仓皇逃出酒馆,连琵琶声也停了下来。   跑出酒馆门口时,容皓才敢回头看,重重帘幕中,有着金色头发的西戎青年没有追过来,他仍然躺在那堆枕头之间,目光平静地看着自己,像是早就知道了这结局。   容皓不敢再看,匆匆上马,外面大雪纷飞,他落荒而逃。 第122章 王道殿下的目光高远   叶太傅来东宫这半个月来,相比文章,言君玉在权谋上的进步反而更大了。也是以前容皓讲得太雅,他虽然听得懂,总有点听故事的视角,现在来了个洛衡,用云岚的话说,叫“金刚心肠,霹雳手段,”这句话本该是菩萨心肠,可惜洛衡行事实在跟菩萨有点差距,不仅狠,而且快,所谓霹雳手段就是如此。令行禁止,绝不解释,连云岚都觉得有点跟不上。   但他倒挺偏爱言君玉,云岚揣度可能是因为他狠狠算计过一把言君玉的缘故,要是言君玉糊里糊涂全然不懂,洛衡也不会这样了。言君玉这个家伙,奇就奇在他既懵懂,又机灵,有时候胸怀宽广到让人惊讶,有时候又记仇得让人想抓住他想狠狠揉揉他脑袋,时而让人心软,时而又气得人牙痒痒。说他不懂,他偏偏对局势清清楚楚,还自己跑去把洛衡请来了。说他懂,他又似乎对权谋没什么深入探究的兴趣,听完就马上琢磨怎么用到兵法上。洛衡不像容皓,他虽然不懂兵法,却有着极大兴趣,言君玉见他这样,连沙盘都搬了过去,他大部分时候只是看书,任由卫孺和言君玉在旁边推演,但偶尔指点一两句,就大有帮助。   云岚有次过来传话,看见言君玉摆了个奇怪兵力布局,问他也不说,再问,他说:“这是摆给汉武帝的。”   “什么汉武帝。”   “李陵的剑盾兵和弓弩的组合其实是克制匈奴骑兵的,但因为没有后援,失败被俘。他如果早知道的话,就应该这样打,虽然当时会被治罪,但汉武帝多疑,总会找到真相的。或者如果边疆有百姓,或城池重要,就这样摆,就算殉城,也能拖慢敌军速度,没有六七万骑打不下来,斩首应该在五千左右,事后就平反了,不至于被诛灭三族。”他一面说,一面认真给云岚演示变阵。   云岚到底当他是小孩子玩意,没有细想,要是细想,就会知道,言君玉能推测汉武帝,自然也能推测别人,比如当今永乾殿正卧病的那位。   年底户部正忙,黄信请辞的奏折一上去,照例是太子殿下先批,当朝二品大员请辞,自然要送到御前,庆德帝也批了。天子虽然老病交加,但仍然是当年一手制衡之术玩得北派官员一分为二的帝王,一看这奏折,哪会不明白,当时就淡淡说了句:“想不到太子仍然心系江南。”   太子也答得淡定:“江南地远,自然要多多关心。”   当时右丞相雍瀚海和玄同甫都在御前侍候,都笑着凑趣,也就混过去了。倒是容皓当时也在,吓出一身冷汗。洛衡的这步棋高明就高明在是真正的阳谋,张文宣是绝对的纯臣,又是北派中秦派的中流砥柱,用太子殿下年幼时评论朝政的话说,秦派是鹰,晋派是犬,鹰派激进,犬派忠诚,当时庆德帝还抚掌赞叹“吾儿大类我”,万万没想到十多年后,他儿子会用这一点来反制他。   所以就算庆德帝心知肚明张文宣的大好前途绝对会吓到江南派,也不得不在奏折上御笔朱批一个“准”字。权谋之术再厉害,总不能无中生有。朝堂利益就这么多,绝没有晋派秦派江南派全部皆大欢喜的方法。太子那句“江南地远”已经点明关键——江南是早就被庆德帝放弃了的,就算他挤出一点小恩小惠,也无济于事,江南派注定是他的。庆德帝总不能为了一点清流的言论就寒了手下最得力的鹰派的心。   雍瀚海和玄同甫同时打圆场也说明这一点,雍瀚海是晋派,最会逢迎上意,但毕竟不是学问出身,脑子可能还没那么快。玄同甫老狐狸,早就看得清清楚楚,得了便宜还卖乖。   不过玄同甫这个乖也没卖多久,隔天来请安,就因为次子纳妾大摆宴席的事,被御史参了一本,其实玄同甫尚算谨慎小心,真正贪得肚满肠肥的其实是雍瀚海。容皓就常笑他出身寒微,虽然当了许多年右相门庭若市盆满钵满,却很不入流,一副市井暴发户的习气。当年他办自家父亲七十大寿兼建了新宅子,正好遇上敖仲在南召打了胜仗,南边许多小国一齐进贡,尤其三件珍珠衫最为精美,圣上当时帝后离心,自己留了一件,小的那件给了七皇子,剩下一件竟然赐给了雍瀚海。雍瀚海有心卖弄,做寿当天就穿上了,还邀请群臣都去吃寿宴,容皓带上敖霁聂彪就浩浩荡荡去了。正好那天遇上倒春寒,雍丞相冷得要摆火炉,他们偏要召集宾客玩蹴鞠,雍丞相哪敢不看,他们在寒风里玩了一下午,雍丞相就陪了一下午。冻得鼻涕直流,做完寿直接病了半个月。   雍瀚海卖弄这么多年,庆德帝一次没说过他,这次反而把玄同甫骂了个狗血淋头,实在是有点没道理。消息传到东宫,言君玉顿时耳朵竖起来:“玄同甫就是李陵,对不对?”   他早知道庆德帝多疑,这次黄信五十多岁就上书乞骸骨,虽然可以说是太子为了挽回江南派敲山震虎,但到底秦派也大大得利,很难让庆德帝不怀疑这其中有什么勾结。而且容皓这几天劝说黄信时也不忘顺路往玄同甫府上转一转,把玄同甫弄得没办法,也是他心存侥幸,有两次想要低调接待,哪里瞒得过庆德帝的耳目,反而越加显得像心虚暗中勾结。   这一手栽赃也算高明,不过云岚可不买账,冷笑道:“李陵,他也配?顶多算个卫律罢了……”   她话虽如此说,手段没停过,过两天,又弄得玄同甫女儿一路哭回了家,其实玄同甫也算舍得了,雍瀚海两个儿子都不成器,大儿子更是风月场上的常客,没娶妻就有了三四房妾侍。玄同甫就一个宝贝女儿,也舍得嫁,容皓还说:“要说他们的媒人,还是云岚呢。”   这两人联姻明面上其实是庆德帝做的媒,早在西戎人刚入京时,东宫就已经在秦派里寻找主战派,联系过密,玄同甫老狐狸为了表示忠心,干脆按照庆德帝的意思联了姻。但实际上这事其实是云岚算计出来的,说是她一手促成也不为过。因为她在此之间还搅散了雍瀚海儿子自幼订的亲,为圣上做媒扫平障碍,她早料到庆德帝面对东宫崛起,一定会让秦晋两派摒弃前嫌,一致对“外”,玄同甫向来把女儿当作掌上明珠,她想用这事引得玄同甫拒婚,在他和圣上之间种下嫌隙的种子。但没想到玄同甫竟然这么能忍,连宝贝女儿也舍得。   联姻的事一起来,她就有点受挫。倒是太子殿下十分淡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事后来果然就成了机会,云岚手腕十分巧妙,早早在雍瀚海儿子后院里埋下几颗隐棋,她施美人计可不像容皓寄予什么枕头风的期望,也早看透人性,教坊司的歌姬飞上高枝,怎么可能还乖乖做棋子?她完全是冲着埋雷去的,几个都是心机深沉手腕又厉害的美人,还有两个出身不低,本来就是晋派的后人,雍瀚海的故友女儿。玄同甫养尊处优的宝贝女儿哪里是她们对手,顿时后院起火闹得天翻地覆,雍瀚海虽然竭力维持,也管不到儿子的后院事务。   这次玄同甫女儿受了大委屈,一路哭回了家,把半年来的委屈说了个滔滔不绝,母女对坐流泪,十分凄惨。雍瀚海惯会卖乖,连夜就来接人,玄同甫一咬牙,竟然又把女儿送了回去。   消息传到宫中,云岚冷笑:“老贼真是舍得,为了权势,早就泯灭人性了。”   洛衡当时正与太子下棋,只淡淡道:“疑心的种子已经种下,玄同甫再怎么作践自己,也无法消除的,反而显得心虚。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就算不学道,也该知道盛德近乎伪,他自己也算是个大儒,怎么被吓得中庸之道也忘了。”   “玄同甫府上幕僚都学的儒墨两家,但凡有个学杨朱的,教他一句‘全性保真,不亏其身’,他也不会这样矫揉造作,更引得圣上猜忌。”云岚也接话道。   言君玉不懂,在旁边问:“玄同甫做错什么我好像知道了,但什么是杨朱啊?”   “虽损一毫而利天下,不为也。这就是杨朱。”容皓博览群书,在旁边解释:“杨朱讲究率性而为,倒和道家的绝圣弃智有几分相似,也是破解儒家的利器。当初郦解元在宜春宫和我辩道,说的就是这个。而且玄同甫也不能算做错,他是没有办法了,儒家为帝王术所困,就是这样子的。”   言君玉仍然不懂。太子殿下笑起来,顺手拿起一边的茶杯,放在桌上给他看,紫檀书案异常光华,他用一颗棋子在书案上摆个位置,告诉言君玉:“你看,如果我是玄同甫,我想把茶杯推到那个棋子的位置。”   他轻轻一推,茶杯就滑了过去,却超过了棋子的位置一段。那边洛衡伸手按住,道:“现在我是雍瀚海,我又要把茶杯推回来。”他一推,又微微超过,如此两次,太子笑着问道:“小言懂了吗?”   “懂什么?”言君玉还是一头雾水,干脆伸手拿起那茶杯,放到棋子处,问道:“为什么不能就直接放过去呢。”   桌边人都笑起来,连郦道永也忍不住笑了。洛衡索性认真告诉他:“这就是容皓刚刚说的,我们推茶杯,就是巧与智,朝堂上所有官员的作为,甚至圣上的旨意,都是巧与智。小言放茶杯这一下,就是绝巧弃智,相当于圣上直接告诉玄同甫,我怀疑你与东宫有勾结,又相当于玄同甫直接告诉圣上:我是陛下的鹰犬,绝无二心,连女儿都能舍弃。但人心隔肚皮,如何取信于人呢?只得各自推算,难免做过火了。满朝君臣,毕生都在把自己真实意图隐藏起来,披上儒家的外衣,这就给了我们下手的机会,玄同甫越慌,就越忍不住做更多事,弦越绷越紧,等到崩断的那天,他自然就会投向东宫了,江南不堪大用,东宫成事与否的关键就在于秦派……”   “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如果直说的话,就算一次不信,但大家都直接说,直接做,渐渐就互相信任了。”   “那睡不着觉的,就得是圣上了。”洛衡认真教他:“这就要说到什么是真正的帝王术了。小言这些天一直问我,为什么学道又学儒,学法又学墨,门门都会,门门都不精通。因为我学的恰好是帝王术,云岚学法之余又杂取百家之长,也是为了理解帝王术,好辅助殿下。小言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帝王能以一人驾驭天下人呢?可不许说什么真龙天子,那是哄愚民的话,小言想想,要是满朝文武真觉得圣上是真龙天子,那雍瀚海还敢贪污吗?他们还敢勾结党派吗?一年年科举,选上来的是整个国家最聪明的人,玄同甫,雍瀚海,江南派的那些都是千年的老狐狸,都有家族,既想要名又想要利,个个如同饿虎豺狼,圣上是如何驾驭他的?”   言君玉听得睁大了眼睛,一边的云岚咳了两句,显然是觉得洛衡这样太不敬了,不过太子殿下都只是微笑听着,这斗室中坐着的,也都是东宫心腹,洛衡,她自己,郦道永,容皓……借用洛衡所说,是整个国家最聪明的青年人,连小言也是有着一等一的兵法天赋的,如果他们都不配谈论这个的话,就没人配说了。   “快说快说,我要听。”言君玉连忙凑近他,少年的眼睛在灯光下带着求知的光芒,是勃勃雄心,但却毫无机巧,正应了那句绝巧弃智。   洛衡笑了。   他说话从来深入浅出,而且比容皓更大胆,于是直接道:“小言你看,我们以东宫来比皇宫,比如殿下,整个东宫的人合起来,聂彪掌管东宫侍卫,容皓能联络东宫麾下所有文臣,羽燕然是东宫兵权外放,云岚掌管暗中的力量,他们合起来,一定可以杀掉殿下,但为什么每个人都受他控制,生杀予夺都在他一念之间,如果他今天要处死其中任何一个人,甚至他们中的半数,他们都会引颈就戮也不肯反抗?”   言君玉是聪明的,他知道洛衡说的不是东宫,而是永乾殿里那位。侍卫是指负责京畿布防的皇城戍卫营,正由敖仲负责,容皓文臣是指朝中的秦晋二派,羽燕然的兵权是指幽燕三分的燕北王府、幽州和靖北侯,还有敖仲大将军的南召军,不过已经被收回了大半兵权。云岚的位置上,应该是御前总管段长福。他们只要联合起来,可以轻易杀掉庆德帝,颠覆政权。   “我知道了,你说的帝王权谋术,就是要分而治之,不能让他们联合起来,不然就会像宋朝陈桥兵变一样,就算柴家孤儿寡母坐着皇帝位置,但其他将领臣子合起来把赵匡胤推上皇位,他们也没有办法。所以托孤重臣也要选一个皇家亲王、几个不同派系的重臣,还要警惕外戚专权,像汉武帝杀钩弋夫人一样杀母留子。而且历朝历代,只要武将勾结文臣,立刻就治罪,不管功劳多大都杀无赦。开国忠臣不能善终也是因为这个,陈三金的死也是这样,对不对?”言君玉这些天总算没白学。   “对,这就是权术,说简单的话就是小言说的这样,用人治人。但王朝一代代更迭,秦朝用郡县,汉朝用儒家和分封同姓王,唐朝又用节度使,宋朝重文轻武,一代代都在不断精进帝王术,术无止境,什么真龙天子都是托辞愚民的。君王唯一的立身之本,就是权术,玩不好就是身死国灭。你看前朝末期的帝王,被太监勒死的就不止一个。还有一件事,不知道小言发现没有,每朝每代,帝王依靠什么,最后就会亡于什么。所以秦亡于威,始皇帝威仪太盛,李斯假传圣旨,扶苏太子连问都不问一句,就自杀了。唐朝亡于政权割据,宋朝亡于重文轻武,所谓善泳者溺于水,正是阴阳术中说的阳极而阴生,轮回不止……”   “那我们大周的帝王是依靠什么呢?”言君玉忍不住问。   洛衡不答,只是带着一点笑意,目光灼灼地看着对面的萧景衍,太子殿下神色淡然,道:“大周是外儒内法,王霸之道。”   “外儒内法的是当今圣上,儒家是王道,立起一个谁也达不到的圣人标准,天下臣民相较之下都是有罪的。臣子也可以披着儒家外衣,内里各行其是。法家的霸道才是圣上的利器,但也止步于此了。正是因为圣上外儒内法,君不知臣,臣不知君,才给了我们制造间隙的机会。其实殿下自己就能破解了,老叶相在道学上造诣不浅,殿下又博闻强记,兼学诸子百家,胸怀宽广,大有□□遗风。”洛衡淡淡叹道:“可惜圣上贪恋权术,不然也不需要我们来班门弄斧了。”   外面都说东宫形势如何如何凶险,不然江南派也不会临阵脱逃,但他这么一说,言君玉虽然听了个半懂不懂,还是顿时更觉安心。其实他从来没怀疑过东宫会落败,萧景衍身上就有这种特性,不管如何的惊涛骇浪,总让你觉得他就是江心巨石,江流石不转,没有什么能真正击败他。   “权术终究只是技巧而已。”萧景衍见言君玉看自己,眼中带着笑意,摸了摸他的头,笑道:“能为大周御外敌、造盛世、开太平,才是真正的帝王术。诸子百家百川归流,最终追求的也不过是一个人人能够安居乐业的太平盛世罢了。”   不怪洛衡这样夸他,他不过短短两句话,就把所有人从洛衡谈论的那波谲云诡勾心斗角的权术中抽离了出来,仿佛整个皇宫都变得渺小了,玄同甫雍瀚海的那点狗苟蝇营的心机又算得了什么呢?就连庆德帝打压东宫的那些事,也不过是一个年迈的父亲打压自己的儿子罢了,就像是一个家族关起门后的龃龉。真正要时刻警惕的,是门外虎视眈眈的强盗,和如何救助那些正在穷苦中挣扎的底层族人。   言君玉知道,不止自己心中震动,连其他人也因为他这句话,而获得了那种风筝一样高高的视角。就连一边挑灯的郦玉也入神地睁大了眼睛,洛衡苍白脸上更是焕发了火焰燃烧般的神采。   “殿下的目光高远,是我们这种困于机巧琐碎中的人不能及的。”他看着萧景衍道:“我和云岚容大人他们能做的,就是替殿下解决这些琐碎的纷争,至于真正的盛世,恐怕就要拜托殿下了。”   他这话一说,连云岚也有瞬间的触动,洛衡看事情实在太清楚,恐怕连她心里那点委屈也一并点破。她释怀地笑了笑,道:“那么弄脏手的事就由我来吧,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日后诏狱相见,再促膝长谈。”   她许久没开玩笑,这话一说大家都笑了,连太子殿下都忍不住笑了,揉了揉言君玉头发,这场面莫名有些热血,言君玉想,当年□□皇帝和叶慎陈三金起义时,一定也是这样让人心中热血翻涌的。只是后来宦海浮沉,巨浪滔天,把当年的同伴也打散了,忘了最初的情义和决心了。   但太子不会这样的,言君玉知道,他心中有很高很皎洁的部分,像天上月,他总能找到最好的方法,像现在一样,很多事他其实洞若观火。就像容皓的事,但是他不说,也不提,只是每次和洛衡夜谈都带着容皓,渐渐容皓也能一起说话,笑得像他们一样开心。   可惜外面的聂彪很快敲了门。   “殿下,圣上口谕,即刻传召殿下去永乾殿。”   室内气氛顿时一冷,言君玉也紧张起来。从来侍病都是整天整夜,没有放回来了又马上叫过去的。他和容皓对视一下,发现他也异常紧张。   萧景衍反而笑了。   “应该是母后回宫了,父皇传我过去给他念书罢了。”他还不忘交代言君玉:“小言早点睡吧,不用等我回来了。” 第123章 洛衡顺从自己的心就好了   大概太子殿下在的时候确实起到了主心骨的作用,他一走,尽管大家都知道不会有什么事,如果有事,也逃不过云岚的情报网,但都有点惶惶起来。   还是洛衡第一个道:“刚刚说到哪了?”   “说到谁是李陵了。”云岚也是经过大风浪的,道:“李陵另有其人,明天就有消息了,我也得跟容皓去布置了。”   她没说布置什么,显然是机密事,临走还叫言君玉:“小言跟我回去吧,挺晚了,你看阿鲲都打瞌睡了。”   郦玉一听这话,顿时精神了,勾住言君玉肩膀,道:“反正太子也不回来,言君玉今晚跟我睡吧。”   容皓顿时大笑起来,云岚也掌不住笑了,倒把言君玉笑得耳朵红了起来。容皓还开玩笑:“这可不行,别看朝堂上打得热火朝天殿下都面不改色,你干这事一定把他吓得连夜赶回来。”   郦玉也知道没戏了,只得把言君玉放了。其实就算他不说,言君玉也不会这么早回去睡觉的,反正萧景衍又不回东宫,容皓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云岚更是忙得没空管他。他还不如整天赖在洛衡这呢,至于郦解元开不开心,言君玉是不管的。   人一散,洛衡这就静下来,他最近在看一些文书往来的东西,一面看,一面拿出琴谱来。言君玉已经知道这种像拆了许多字组成的怪怪的字叫做工尺谱,洛衡从不写字,偶尔写也是写琴谱,言君玉问了他才知道,原来他自己创造了一套用工尺谱里的怪字与汉字对应的方法,相当于创了一种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的文字。他本来就是琴师,别人看见也不会细想。   这样性命交关的秘密也告诉他,可见是把他当成自己人了。所以言君玉在他面前也随意得很,趴着看他写了一会字,问他:“对了,你还没告诉我那个琴师怎么教会你认字的呢,瞎眼怎么教人认字呀?”   他什么都好,就是好奇心重。洛衡听了也不恼,只是慢吞吞答道:“我是出生在教坊司的,老琴师虽然不认字,却会背南戏唱词,教坊司的几百套唱词他都背得出来,他一边背,我一边对着两本残破的唱词本对照,看一遍就记得每个字长什么样了。他背错的几个字我也跟着错了,后来看到别的书觉得不对,才自己推测出来的。”   他说得平淡,其实想想就知道多艰难。寻常孩童开蒙都要先写一二三四,横竖撇捺,他却是硬记每个字的样子。就这样也学会了,可见天赋惊人。   “这么厉害。”言君玉眼睛亮亮地问他:“教坊司的书多吗?你小时候都从哪找书看啊?”   “不多,唱词本都只有两三本,残破了很多,一本《珍珠瓶》一本《残唐演义》,还有小半本春宫,一共是七千一百三十五个字,重复的就有两千多个,不过也够用了,说文解字也才九千来个字呢。我以前傻,到八九岁才学会偷书看,之前都是捡到什么是什么,一张碎纸片,半副春联,都当宝贝一样,藏起来看半年。那时候最开心的日子就是达官贵人举办宴席,让我师父去弹琴凑趣,我跟着去,多半能捡到好东西。”洛衡本来是懒洋洋的,但说着说着也来了兴趣。   言君玉这家伙就有这种特质,总能勾起人身上很孩子气的部分,就像现在,他趴在书案上专心听你说,说到捡到好东西,他眼睛也跟着亮起来,实在太有感染力。   小孩子不懂,成年人又不像他有这份心,洛衡被他引得也想起了以前小时候偷书的日子,听言君玉好奇地问“什么好东西?”,他先不急着回答,往前坐了坐,等言君玉等急了,才告诉他:“当然是宴席上的诗词唱和了,真笨!这些达官贵人最爱联诗了,写的狗屁不通,又爱写,经常扔得一地都是。我那时候办法可多了,琴囊你知道吧?我那时候偷偷在琴囊里缝了个小口袋,每次有字纸落到我面前来,我就不动声色,先用脚踩住,趁人不注意,就飞快地收到琴囊里。就这样收了不少字呢……只有一次,被教坊司的小吏抓到,把我吊起来打。还好我师父好,替我解释,说是捡回去烧火用的,我师父眼睛不好,常年要熬药喝,他是教坊司唯一会弹琴的,又没人知道我认字,就混过去了,后面我就学小心了,再也没被抓到过了。”   他们一个说,一个听,都津津有味,没人注意到一边郦道永眼中的心痛神色。洛衡因为几个纸团被人吊起来打的时候,他正在江南窗明几净的书房里坐着读书,五六个书童簇拥着,教他的师父是江南第一大儒。   “那后来呢?”言君玉听得兴起,还催了起来。   “后来我就学会偷书看了呀,我现在的学问都是在那时候打下的基础,诸子百家,汉代的名赋大家,全唐诗……”他从来不爱卖关子,实在是这事太得意,也忍不住停了一停,逗言君玉:“你知道我是从哪偷书的吗?”   “不知道,难道是别人家里?”   “怎么可能,他们那些达官贵人防我们教坊司的人防得可死了,去上个茅厕都有下人跟着,怕偷东西。告诉你吧,我的书就是从教坊司偷来的。你应该知道官员抄家都是净卫为主,卫戍军为辅,金银器皿家具这些值钱的东西都是没入国库,家眷奴仆则是交由教坊司贩卖,所以每次抄家教坊司的人都在。但除去值钱的东西,还有些笨重老旧的家具,没用的器什,抄入国库没用,净卫和卫戍军都看不上,都是卖不出价的。所以教坊司的人就给他们塞了钱,每次都是他们搬走,顺便把府邸打扫了。教坊司住在皇城外面,可以把这些器物慢慢卖给百姓,再破旧的家具卖做柴火也能赚钱。这其中还有一类东西,就是旧书。”   洛衡说得兴起,倾身过来,认真教他:“这世上的东西啊,都是越新越值钱,唯独书,是越旧越好。尤其是有注解的那些,偏偏世人最愚钝了,你别看国子监那些士子像是读书多,其实脑子也笨。嫌旧书邋遢,不好看,显得穷酸,教坊司这些书搬回来,都是由旧书店挑走一些品相还好的,剩下的都堆在后院里,当做柴火用。最好笑的是那些买书的人一听到是抄家来的书,都忌讳,尤其是还没进举的,翻到名字都要找旧书店老板要‘净手费’,所以写了名字的书都成了柴火,这可就便宜了我了。”   “从庆熙三年左右开始,我就开始去后院偷书看,每晚通宵达旦地躲着看。庆熙五年六年的江南逆案,京中抄了快三十多家吧,那真是,书山书海。陈同林,江如海,还有穆朝然的叔祖父穆乾年,那都是当世大儒啊。陈同林在道家上的造诣尤其深,精通易经,恐怕老叶相都和他不分伯仲,可惜泥足深陷,回不了头了。穆乾年的法家学得也好呀,还有庆熙八年抄了工部侍郎孔元平的家,他当时可是山西派的中流砥柱,他不出事,现在哪里轮得到雍瀚海做丞相?他学的就是杨朱,我朝杨朱学派的传承从他之后是断绝了。我光是看他的书信往来就看了三天三夜,实在是惊涛骇浪中犹弄潮的人物。他还有三卷列子残卷,是天下仅此一份的孤本,用几百两黄金从一个前朝王室后人那买的。教坊司的人不识货,差点被当成引火纸烧了,我为了救这残卷还差点被人发现呢,手指都被踩断了。对了,还有刘嘉澍,那可是甲子年的状元,他有一套四书,上面写满了注解,大概是准备结集付印的,那可真是锦绣文章。可惜我那时候已经决心不学文章了,文章再好也逃不过抄家灭族,还是权术实用,所以整天盯着他们的书信往来看,闲下来就在心里复盘,设想我如果身处他们的位置,如何破局……”   他一面说,言君玉一面惊讶地张着嘴,要是别人,一定觉得洛衡这些年的经历危险又心酸,为了救一卷书被人踩断手指,现在他左手弹琴都不太灵活。然而言君玉只觉得惊心又动魄,还格外精彩。   “要是我当时也在就好了。”他说话实在好笑:“我最会□□偷东西了,到时候我偷书给你看,我只要看兵书阵图就行了。抄家的将军也不少呀,要是我能看到茂将军的兵书,和海东侯的海船图,那我一定也三天三夜不睡觉。”   “所以说嘛,要是我不是出生在教坊司,我还学不会现在的权谋术呢。”洛衡大笑着道,还不忘逗一边的郦道永:“你看郦解元,出生在江南书香门第,大族人家,学的权谋还不如我呢!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也不知道我这一身本领到最后能传给谁……”   言君玉还是太憨,看不出他其实是知道郦道永心中难受,故意这样说话来开解他,还认真接话:“传给郦玉呀,他也挺聪明的。”   “郦玉不行,他虽然聪明,心不在此。”洛衡听他这样说,也认真起来,道:“小言,你还记得我上次说的火焰吗?其实这团火焰不是只能指向情爱的。就像我对文字的如饥似渴一样,你对兵法的兴趣也是如此,它会灼烧你的内心,催着你去追寻自己的天赋。所以你不用太着急,教坊司都磨不灭这团火焰,何况是你现在呢。你要尊重你的天赋,顺从你的心,让这份渴望领着你走……”   言君玉这次算是听懂了,认真地点头。如果说洛衡之前教的是道,现在这应该是术了,是交他如何在自己的天赋上达到顶尖的方法。   “上次你问我值得吗?我想是值得的。六年前,我□□出了教坊司,裹着件披风去找郦道永,那年我也才二十岁,要是被守夜的金吾卫被抓到是要打死的。我记得我抱着我的琴,冷得发抖,脸上又滚烫。那感觉和去火里救那卷列子是一样的,根本来不及思考,在脑子想清楚之前,身体就已经行动了。这就叫一往无前,虽九死其尤未悔。”他认真道:“丹殿持笔辅君王,是我先人以前写的诗,我一生想做的事就这两件,一件是青渝,一件就是这个。就算要用命来换,我想也是值得的。”   他话未落音,一边的郦道永忽然道:“小言回去吧。”   “诶,为什么……”   言君玉没能问完,因为郦道永伸手揪住洛衡的领口,把他拖了过去,然后直接吻住了他。郦解元平时看起来满是江南世家的雅致,亲起人来却有点粗暴,大概也是洛衡这番话的关系。言君玉想:如果你喜欢的人对着你说你是他一生唯一想做的两件事之一,你大概也会忍不住亲他的,这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他还是瞬间红了脸,连忙跑了。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院子里的积雪皑皑一片,月亮挂在中天上,一切都冰冷而洁净。言君玉却觉得心中也有火焰在燃烧,言君玉知道洛衡说的不仅是他自己的故事,也是言君玉自己。因为言君玉自己想做的事也就两件,一件是萧橒,一件是打仗。最近东宫太多事了,他常常有点急躁,学兵法也急躁,想到叶椋羽也急躁。   但洛衡说完这段话,他忽然感觉心中静了下来,像这满天月色一样澄明。他没有安安稳稳地走路,而是忍不住跑了起来,其实他很想翻过墙,溜出东宫,去永乾殿看一看萧橒,看他在干什么。他最近枪法练得很好,卫孺弄来的纸上的枪法简直和他太合了,他现在武艺厉害多了,已经在聂彪眼皮子底下溜走几次了。   但这肯定是不该做的事。   要是以前的言君玉,一定又要皱着眉头想上半天了,但洛衡那段话点醒了他。不管是兵法还是萧橒,顺从自己的心就好了,就像他在兵法上的天赋会指引他变成像洛衡一样厉害的人一样,他喜欢萧橒的心,也会告诉他该怎么做。   那些氤氲的,浓烈而燃烧的思念、担忧、和想要和他一起看月光,还想要拥抱他、亲吻他的心情,在他心里涨得很满了,离□□只差一点点了。   言君玉接受了自己的心给出的答案,没有翻过墙去,而是回到了思鸿堂,在雪地了练了一会枪,就回去睡觉了。郦道永太傻了,洛衡说话的时候,他眼睛里的神色像是恨不得那个在教坊司的人是他。其实在教坊司有什么要紧呢,他如果把权谋换成他的文章应该就想明白了,他在诏狱的时候也不会觉得后悔的。言君玉知道,在教坊司的洛衡一定每晚都是抱着期待睡着的,光是想到这世上还有那么多的权谋等着自己去学,就好像自己每天都知道睡醒就可以演练新的兵法,想出新的拆招,就觉得明天的日子都是带着光的。   萧橒一定也是这样的吧,他每天睡着的时候,一定也想着明天大周会发生的事,他心中的图景一定比自己的兵法、洛衡的权谋更大更复杂,从边疆战事,到江南士族,从朝堂的权谋,到黎民的生计。夸他的人说他勤政,其实只要是心中的火焰指引着,是不需要“勤”的,就像洛衡说的比喻,是去见心爱的人的心情,一往无前,九死未悔。   叶椋羽和他一样是树又怎么样呢?自己可是和他一样有着火焰的人呢。   言君玉这样想着,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第124章 燕北偏偏是东宫,   太子殿下这次被传召直接在永乾殿待了两天,连云岚都有点慌,虽然知道没事,但庆德帝这样行事显然是对东宫不满的缘故,实在让人悬心。   洛衡倒是淡定,看言君玉跟卫孺连玩一上午兵法,吃饭时也心不在焉,知道他也在担心,笑着道:“这有什么好操心的,东宫实力藏而不露,我知道的大概都不到一半呢。权谋场上,身处的地方危险其实无所谓,刘邦还赴过鸿门宴呢,只要身后的力量在,龙潭虎穴也不会有危险的。”   他这话算是安了所有人的心,其实别人也不太需要安心,尤其云岚,她的心性之狠实在吓人,太子殿下还在永乾殿情形未明的情况下,她下手仍然毫不犹豫。上午战报送来,她收到看了看,给洛衡,两人都十分平静,言君玉还以为是什么好消息,结果接过来一看,是北疆又被西戎骑兵骚扰,洗劫了几个村子,羽燕然他们的重骑兵到的时候已经晚了,燕北王一贯龟缩防守,又下令不准追击。把羽燕然气得够呛,在信上骂了一页多。   “太气人了!”言君玉握紧拳头,他对战报天生敏锐,知道那上面寥寥数字的“烧杀淫掠”“百姓死伤数十人”是什么情形。   “气人是气人,不是什么坏事。”云岚十分淡然,她身上常有这种反差,用宫内女官特有的温柔语调说着让人害怕的话:“这信走的是急件,七天左右能到,现在边疆应该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什么景象?”言君玉问。   云岚没说,但很快卫孺那边悄悄得到消息,说有一封十万火急的战报到了京城,他听永乾殿的小太监说的,又听见御马监的小太监说信差的马跑死了,看蹄铁好像是燕北的马。   言君玉急得抓心挠肝,围着洛衡打转,洛衡看得想笑,叫他:“你去缠着云岚,这事是她的谋划。”   但云岚从来不像容皓和洛衡一样认真教他,言君玉知道缠也没用,好不容易等到容皓进宫,他难得神色轻快,道:“西戎那边摆平了。”   “摆平什么,什么摆平了?”   “蒙苍上表,要回西戎了,呼里舍和赫连留下。”   言君玉隐约猜到这是个好消息,因为蒙苍回去,和亲的事基本是彻底无望了,呼里舍和赫连留下,又相当于人质,说明西戎不会轻易开战,这对于容皓这几个月的经营来说是大大的喜讯,要是羽燕然在这,一定要笑他:“容大人的美人计起作用了,赫连王子真的乐不思蜀了?”   但言君玉带着套话意味向他打听详细经过,容皓只是笑:“不关我的事,这是云岚的事。”   “云岚什么事,你告诉我,我教你在北方战场破铁浮屠的方法,我昨晚才想到的。”   “谁要学这个,我又不是洛衡。”容皓对打仗毫无兴趣,懒洋洋往睡榻上一躺。   “那你不告诉我,就别想睡了,以后你睡觉我就闹你。”   “好好好,怕了你了,告诉你吧,燕北王府来了两封信,一封是早上你看到的,是发生在七天前的,西戎人例行骚扰劫掠而已,一个月总要来几次的。另一封信则是机密急件,三天就到京城的,西戎人在那几个村子洗劫完,被一队客商吸引,起了贪心,继续往南走了十里,又劫了两个村子,在第二个村子被人伏击,三百人死得只剩一百来个。”   “什么?”言君玉惊讶得很:“不可能,燕北范围内已经坚壁清野,有些村子连刀剑都没有,都是土墙,哪有伏击条件……”   “不是士兵伏击的。是一些已经退役的老军人,”容皓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心虚,咳了两声道:“他们就在第二个村子以南十来里的小城里,那城里全是燕北军里退下来的残疾老兵和家人住着,能上马的只有一百来人。他们虽然知道西戎人不会攻城,但是也不愿意坐视百姓被掳掠,所以主动埋伏在村子里,杀了两百多的西戎兵,自己也被屠城了,女眷儿童无一幸免,燕北军收到消息,在路上把他们截杀了,一个不剩。这三百来西戎人是西戎北大王次子铁勒的部下,就驻扎在一个边境小城里,燕北军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冲入那小城里,杀了三千多西戎士兵,铁勒重伤逃了出去,现在生死不知。”   他讲完,满以为言君玉会愤怒,谁知道言君玉只是皱紧了眉头,忽然问道:“那小城叫什么名字?逯安,还是百昌?”   “好像就是百昌吧?”   言君玉没说话,而是走到沙盘边,摆弄起来。容皓整天笑他玩泥巴,其实言君玉把整个大周边疆地图都记在心里,他用沙子捏成几座小山,又加上河流,在上面用旗子插上位置,拿了个金子做的小马在上面走了两步,想了想,又让小马绕过了河流。   “这里是阿盟山的尾巴,阿盟山有地热,这一段是不冻河,所以西戎人劫掠路线应该是这样走的。”他得出结论:“这是羽燕然的辖区边缘,他的部下都是轻骑兵,是可以做到突袭百昌的,百昌周围都是平原,就算发现他,也来不及了,所以铁勒才会重伤。如果我没有猜错,铁勒应该是逃入了河流下游,去了玉田城……”   “你没事推演这个干什么?”容皓这时候还想蒙混过关。   “圣上不让边疆开战,羽燕然闯下了大祸。但他向来性子很烈,而且身份尊贵,蒙苍还在京中,西戎人应该也不敢轻易冒犯他辖区。”言君玉的眼睛直盯着他:“是你们的布置,对不对?”   “别找我,都是云岚。”容皓也感慨:“那可是都是燕北军的老兵和家眷呀,她狠起来是真狠。”   虽然言君玉了解权谋只是为了打仗准备,但毕竟耳濡目染,依靠兵法轻易就推出了过程:云岚用一队客商消息,引得铁勒本来只是劫掠的三百人小队冒进了十里,意外到了燕北军安置老兵的小城附近,老兵们戎马半生,不可能看着附近的小村被劫掠,于是拼死一战。被屠城之后,羽燕然大怒,杀光这队西戎兵不算,索性杀去西戎境内,将领私自行动,这可是杀头的大罪。但看他打下百昌的速度,恐怕他隔壁辖区的将领也参与了。   本来言君玉还没想透云岚为什么要这样做,结果容皓直接说了:“不过她这样也可以理解,幽州是别想,那是雍瀚海的门生,纯臣。靖北是咽喉,正打仗,不能动,只能对燕北下手了。反正燕北王是铁桶江山,皮厚得很,动他几下也不损伤边防。”   他这么一说,言君玉顿时明白了。   恐怕燕北王的那道写给庆德帝的十万火急的战报上,主动出击的将领,一定不是羽燕然。   首先,羽燕然是跨辖区而出击,罪加三等,其次,羽燕然的轻骑兵是遏制西戎人劫掠的利器,而且不管燕北王再保守再老迈,那小城中都是他麾下的老兵,就算他冷血无情,也要考虑燕北军的士气。羽燕然是替被屠城的老兵及家眷复仇,他要是把羽燕然交出来,以后如何再号令三军?   何况羽燕然的父亲早早去世,他又是一根独苗,他几乎一半时间是在燕北长大的,就算看在同为凌烟阁上王侯的情谊,都会保下他。   所以燕北王一定是把羽燕然择了出去,另外找了几个人分摊罪责,也许就是他自己的儿子都说不定。毕竟他有个儿子辖区和羽燕然就是挨着的。   但是这件事落到庆德帝的眼里,一定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洛衡说君王要和臣子斗,也不是没道理。像燕北王这样的行径,连言君玉都能靠兵法推测出事情真相,庆德帝耳目众多,燕北还有督军,怎么可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庆德帝知道是羽燕然,燕北王也知道他知道是羽燕然,但还是要这样写战报。   而他这样写战报,庆德帝一点办法没有,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何况燕北王府从开国起就镇守北疆,世袭罔替,一件小小嫌隙而已,能拿他怎么办呢?   当然燕北王忠心耿耿自不必提,羽燕然在东宫时一天要抱怨三遍憋屈,说他拴马一样拴着他们,西戎人从来是兵匪一体,有仗打就打,没有就像强盗一样劫掠边境村庄。常常都骑到头上来了,还不准追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扬长而去。燕北王这样谨慎,显然是不愿意破坏庆德帝与西戎媾和的政策。   在燕北王心中,这件事当然会触怒庆德帝,但也不过是一件小小嫌隙而已。   但燕北太远了,他大概不清楚现在的庆德帝是什么样子了。玄同甫兢兢业业尚且要被疑心是故意做作,他这样几乎等于挑衅了。   但凡是别的事,不管是像对付玄同甫那样主动示好,还是像对待江南一样威胁,燕北王都不会理睬,也不会惧怕……   偏偏让燕北王不得不隐瞒的情况。   偏偏是羽燕然,偏偏是东宫,偏偏是一触即发的现在。   云岚这一个计谋,如同刺客列传中那些一击毙命的刺杀,即使罗慎思再世也难有破解之法。怪不得她说玄同甫没资格做李陵,其实言君玉推演李陵的情况也有半个月了,推演得越多,越能意识到人的无奈。洛衡说那些被抄家的大儒即使看穿也无法避免命运,泥足深陷。其实李陵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是被命运一步步推到那地步的,就像燕北王也是一样,做的也是不得不做的事。   只是他应该没想到这代价。   十二月二十三日,边疆战事再起,燕北王十万火急战报进京,上报其次子匡天瑞因西戎一支小队伍突袭边疆重镇枣林城,杀死老兵百余人,掳走重要机密布阵图,不得不追击到百昌城下。谁知道西戎将领铁勒不但不交还阵图,还放箭杀人,匡天瑞无法,只得闯入城中,夺回阵图,铁勒败走玉田,匡天瑞自知罪该万死,负荆请罪,现已被燕北王羁押在狱中,等待圣上发落。   与此同时,左相玄同甫上报,蒙苍皇子已经上书请辞,思乡心切,要即刻返回西戎。庆德帝当时正在永乾殿养病,收到战报,登时大怒。打碎药碗,烫伤玄同甫,盛怒之下,一道旨意将匡天瑞施以黥刑,刺配兖州。   兖州是与西戎交战的最前线,是幽州护城,光是三月一个月就陷落又夺回三次,别说王侯子弟,就连家里是独子的军人都不得守兖州。   太子当时正在御前侍病,劝谏两句,圣上大怒,怒斥太子不孝,不宜辅政,群臣不敢求情,政事从此收回庆德帝手中,由右相雍瀚海辅政,左相玄同甫参政。   太子返回东宫时,正是下午。   言君玉早听说消息,早早趴在东宫院墙上等,远远看见御辇过来,等不及,团个雪球,想等萧景衍下了御辇时,扔到他脚下,逗他开心。   但萧景衍仍然十分淡然,一点没事的样子,云岚做了这样大的事,也很平静,没事人一样端茶上来,看着太子换衣服。倒是容皓在一边感慨:“我就说,不要太狠,蒙苍走的事晚上再报也行,把圣上气成这样也没什么好处,天瑞当年我还见过一面呢,比郦玉还漂亮,被刺个花脸,多难看?”   “不刺个花脸,燕北王怎么警醒。”云岚对庆德帝真是一点敬畏也无:“正好呢,越失态,传到燕北就越离谱,殿下及时进谏得也妙,不然怎么显得自己不知情,更衬得那一位暴戾无常。依我脾气,让燕北王做李陵都太慢了,逼他做蒙恬才有意思呢。”   “燕北好歹国之重镇,你老弄燕北王干什么?老头儿这么多年守燕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长痛不如短痛,和西戎迟早有一战,燕北王晚一天投入我东宫,损失越大。那小城里百来个老兵是人,边疆百姓不是人?西戎劫掠下去,一次死十来个,这半年早死够数了。”   “边疆百姓是西戎人杀的,你害老兵,难道你也是西戎人?况且你难道只做一次,谁的命更值钱又有谁能裁度,一切□□都是从你这逻辑开始的……”   “错了,老兵也是西戎人杀的,我不过推了一把而已。”云岚云淡风轻:“你就算了吧,儒家这一套是说不过我的,你叫洛衡来,也许还有点胜算。”   儒家确实是不利于云岚这种缠斗,容皓说不过,两人辩驳的时候,言君玉在旁边悄悄靠近了萧景衍,把个东西塞给了他。太子殿下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结果接过来是个雪球,忍不住笑了。   “小言等我等了很久吧?”他轻声问,他太聪明了,就算是拿出十分之一的脑子来猜一猜这个雪球,都能猜中原委。   “也没有很久。”言君玉认真看他,伸手握住他的手。人都在,他不能像郦道永亲洛衡那样亲他,只能道:“今天是小年。”   “嗯,小言后天就要回家了。”萧景衍比他想的还远,忽然笑着对云岚道:“今天是小年,把洛衡他们请过来吧,我们设个家宴。”   “还有太子妃。”言君玉忽然道。   萧景衍眼中有瞬间的惊讶,但很快明白了过来。   “好,还有太子妃。” 第125章 家宴我没有小言以为的那么好   毕竟是东宫的宴席,虽然说是家宴,却仍然很丰盛,也很热闹。在思鸿堂设宴,地龙烧得室内温暖如春,云岚实在是太好的女官,她很清楚太子说的家宴是什么,所以免去一切繁琐礼节,所有华而不实的菜式一概不用,就是圆桌,酒宴传花,连她自己也没有穿礼服,而是一套银红吉服,笑着跟容皓他们玩酒令,笑儒家在文章上实在无人能敌。   郦道永的诗实在太好,是一首长诗,言君玉听了前面还没反应过来,后面才意识到,他诗里写的是那个小城里的老兵们厉兵秣马,准备出发去埋伏西戎兵的场景,有去无回,悲壮无比。   容皓早喝了不少酒,听得兴起,干脆写了篇长赋,文不加点一挥而就,扬言道:“郦解元,拿去给你的徒弟沐凤驹看看,他的长安赋是不是正适合垫桌脚?”   “好有出息,”连太子妃也忍不住笑了:“祖父当年好歹让你比郦解元,你倒好,去和人家的徒弟比。”   “你说我!你当年学的是什么,帝王术,君子六艺,骑射兵法,哪一样你没学过,你现在在干什么……叶相看到才生气呢。”容皓忍不住反驳道,叶璇玑只是微笑着,神色不变,他反而意识到了自己失言,好在云岚在旁边挑起他长赋里的错处,也就混过去了。   太子妃离开思鸿堂时,言君玉正在台阶下面团雪球,准备团一个又大又圆的回去扔到容皓衣领里。他们联诗就算了,还玩起了什么射覆,言君玉一句也听不懂,气得倒仰,干脆跑出来准备给提议射覆的容皓搞个雪球醒醒酒。   “多大了,还玩雪球。”叶玲珑嫌弃地道,不过她也孩子心气,顿时决定也团一个,等下次见到卫孺时拿雪球砸他,反正他总是呆呆的,也不还手。   “玲珑,你去前面等我。”   廊下只剩下言君玉和太子妃两人,连后宫的女官也走远了,太子妃自己擎着伞,整张脸都在伞影里,她是书上说的倾国倾城的那种美人,明有明的美,暗有暗的美,尽管言君玉正生她的气,从围场回来就就再也没见过她,也不得不承认这点。   太子说家宴的时候,言君玉第一时间想的,要是敖霁和羽燕然还在这就好了,想到敖霁就不由得想到了她。太子知道这点,才会答应的。   太子妃只是安静站在伞下,雪落满她衣角,白狐肷披风衬得她的脸漂亮得像一朵安静盛放的牡丹。   “小言一定很鄙夷我。”她忽然轻声道,以退为进,是容皓说过的手段。   “我没有。”言君玉仍然飞快地反驳道。   叶璇玑只当他是气话,安静等了等,不见他再说话,转身要走,却听见言君玉在背后道:“我不会鄙夷你,我知道你是敖霁喜欢的人,他还为你和羽燕然打架,我知道他一定有他的道理。”   实在是让人心软的少年。一腔热忱,连冰雪也能融化。东宫的人笑他们是父子,其实他们真是像极了,只是十六岁的敖霁话更少,也从不展露伤口。他母亲早逝,和父亲关系也不好,不像言君玉有疼爱的祖母,早早学会自己处理伤口,英俊而桀骜,像匹驯不服的野马,是京城多少王公贵女心心念念的少年郎。   只是最终也走到今天。   有一瞬间,叶璇玑以为她自己要走不动路了,但最终她只是平静走下台阶,这宫中最相像的人应该是她和萧橒了,毕竟一个师父教出来的。至于言君玉这种人,大概是生来克他们的。   “为什么呢?”叶璇玑听见言君玉在背后问,又或许是她的错觉。   其实言君玉也知道她和太子像,因为控制情绪的能力太强了,不是靠压抑,而是全然看破,像是这点情绪变成很小的东西,因为他们心中有极大的版图。寻常人只当他们无情,但其实光是让他们能停下来一会的人,就已经是情到最浓了。他只懂洛衡和自己,不懂他们,也不懂为什么这么厉害的人,和在他看来最最厉害的敖霁,竟然会没有一个像故事里一样圆满的结局。   -   家宴闹到深夜才散,容皓自己喝醉了不算,还仗着才学,靠着酒令把其他人全部灌了个七七八八,开始念起典故来:“天下才高十斗,我独占七斗,来来来,郦道永,分给你三斗……”   云岚忍无可忍,送走郦道永和洛衡,把他按在他自己房间里,翻出一本小册子给他:“来,这上面都是历年殿试的题目,你快做,一年做一篇,至少拿个探花郎。”   “探花怎么行,我怎么也得是状元。”容皓醉得写狂草:“不好,学政是谁呀,怎么还出六年前的时政题啊。”   他写了两篇,终于撑不住睡着了。云岚安置好他,嘱咐宫女小心服侍,回来一看,思鸿堂灯光昏暗,太子殿下正和言君玉一起挤在薰笼上,知道他酒量好,也不管他,只留了上夜的宫女,自己酒意上来,也不得不回去休息了。   言君玉也摸不准萧景衍到底有没有醉,只觉得他比平时情绪外放许多,连笑起来眼弯弯的样子也不常见,但还是安静优雅,连言君玉摸他的脸,也只是安静看着自己,笑着叫:“小言。”   “嗯。”言君玉趴在他旁边,忍不住玩他的睫毛。   “小言,我很伤心。”   “我知道。”   小年夜团圆向来是宫中传统,庆德帝从来不曾发过这么大火,父子失和,家宴没有了,连赐宴也没有了,像是恨透了他。   “我小的时候,他们很好的。”他山岚般漂亮眼睛像是在认真回忆:“是六岁还是七岁,我忘了,我外祖父那时候还没有调离京城,我们也是家宴,那年宫里的梅花真好啊,母后还酿了梅花酒。父皇抱着我,给我讲他当年当太子的日子,他说先皇不疼爱他,有一年也是赏梅花,先皇一直抱着广平王,摘了一枝白的,不喜欢,又换一枝红的,他好想让先皇也举起他来摘一枝啊,但就是开不了口。他说那时候他就暗自发誓,一定不要让自己的儿子也这样……”   他从来不说这么多话,说也不是这样带着情绪,言君玉开始还认真听,后来就只记得心疼他了。   “父皇记性不是很好。”他轻快地道:“我想,他只是忘记了。小言,你说对吗?”   言君玉忍不住点头,萧景衍伸展手臂,把他搂在怀里,侧过脸来亲了一下他额头。他的怀抱里是很暖和的,只是这怀抱的主人现在很伤心。   “我小的时候,我爹很少回来,也有一年春天,我阿爹和阿娘带着我去乐游原上看桃花,好多人,我阿爹还买了糖人给我吃。但本来是能忍住的,但一想到我爹很快要走,就忍不住哭了。我阿爹把我抱到屋顶上,跟我说,不是这样算的,未来的时光虽然有分离,但人生不是只有未来,还有现在和过去,分离是真的,这一刻的团圆也是真的。糖人吃完了,甜的味道却不会忘,只要牢牢记得这一刻,想他的时候就翻出来想一想,就跟回到那片桃花林没区别了。”言君玉认真告诉他:“所以后来我不开心的时候就会跑去看桃花,没有花就看树,我一直记得我阿爹和阿娘,他们不在了,但他们陪我的时光是在我心里的。就算你爹不记得了,只要你记得,那天的梅花就是真的,誓言也是真的。”   所以庆德帝曾经的慈爱是真的,曾经大笑着说“吾儿大类我”的自豪,也是真的。他晚年的多疑和暴戾,也无法磨灭这一点。   萧景衍没有说话,只是忽然侧过脸来,两人离得这样近,像是把明月都抱在了怀里,言君玉忍不住,在他鼻尖上亲了一口。   萧景衍笑了起来。   “我没有小言以为的那么好。”他目光温柔地看着言君玉,轻声告诉他。   “我知道。”   他是真的知道,云岚今天说那句“殿下及时进谏得也妙,不然怎么显得自己不知情”只说了一半,显得自己不知情是对在场的百官而言,也是对燕北王而言。其中隐去的那句,是“而圣上心里却明白是殿下的手笔”。所以才会大发雷霆,更显得暴戾无常,这才是最诛心之处。   庆德帝不再是当年慈爱的父亲,他也不再是当年一心只要父皇认可的聪慧太子,他有他的江山需要守护。云岚行事虽然残忍,但对于东宫来说,那被屠光男女老幼的枣林城也不过是云岚做的其中一件事罢了。就好像劝走蒙苍也是容皓做的一件事一样,一人狠绝,一人仁和,太子殿下只负责识人,他用云岚,也用容皓,任由他们自行其是。就连洛衡,也不过是他用来解决权谋的谋主而已,用人不疑,他还有太多别的事要顾,比如户部的农田水利都是不能积压的事,庆德帝现在一定处理不来,不在这个冬天弄完,明年春汛一来,万事皆休。比如北方三省还保留“牢夫令”,年下事多,一定催生冤案。还有如何应对那如同一场必将到来的洪水一般的大战。这里面任何一件,都是成千上万的黎民生死。   他说要让言君玉一直跟着他,就是要让他看见全部的样子。萧景衍是他,萧橒是他,没有喜怒的宸明太子也是他。   但言君玉总有新视角。   “总是这样的。”言君玉认真宽慰他的样子实在太可爱:“就像听演义故事,隋唐演义不讲完,就听不到陈三金了。如果陈三金一直留在山里砍柴,虽然不会和家人分离,也就不会有后面打天下的事了。那那些百姓怎么办呢,火牛阵冲散玄武营,十七人守凤歧山,没有他的话,要多死多少人才有我们大周呀。”   旧日的那个让庆德帝欣慰的,合心合意的宸明太子,如果不成长的话,天下的百姓指望谁呢?失去了挂念的亲情,成长出帝王才有的决绝,是人生必经的阶段。言君玉学了这么多权谋,仍然不懂用,他只是信他,坚信就算换了任何一个人坐在他这位置上,也不会有更好的选择,只因为他是萧景衍。   但萧景衍亲他实在太打断思路了,而且醉意似乎还让他得寸进尺了,因为他翻身过来,将言君玉困在身下,安静看着他,看得言君玉慌乱起来。   “你,你看什么?”   “我看小言。”萧景衍也认真告诉他:“那天在宫门口,我也在看小言,小言骑在马上,好威风。但我看着小言,只想对小言做很过分的事,亲得小言透不过气,再让小言哭出来……”   有着许多光荣历史的东宫伴读小言顿时心虚起来,红了脸,色厉内荏道:“你别做梦了,我才不会哭呢。”   “真的吗?”萧景衍笑着亲他:“我不信,我要亲自试一试。”   他像是真的想干点坏事,言君玉为了躺下舒服,早早脱了外袍,内衫轻易就能从衣襟下伸进手来,少年的腰修长而柔韧,一摸就慌忙蜷起来,但很快因为亲吻而渐渐放松下来。也是美色太诱人,萧景衍垂着睫毛吻人的样子实在太好看,言君玉早早丧失抵抗力,被他拆开衣襟,露出漂亮的胸膛来。   沿着脖颈一路往下,留下许多痕迹,言君玉只觉得没来由地热,像血都沸腾起来。萧景衍好整以暇的样子实在太折磨人,他终于忍不住一个翻身,事发突然,太子殿下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他翻身骑在了腰上。   对于小言大人来说,这就是难得的胜利了,所以他露出十分得意的神色来。萧景衍看得好笑,耐心陪他玩,只乖乖躺着,懒洋洋地问他:“小言要自己来?”   “当然!”言君玉也不管他什么意思,先答应了再说。萧景衍躺半着的样子也好看,身上早换了青色常服,里面是象牙白的内衫,他学着郦道永揪住洛衡衣领的样子,抓着他衣领,俯身下来亲他,亲了半天,听见太子殿下发出闷笑声。   “不准笑。”他顿时红了耳朵,自己也觉得太不像话,刚想找补两句,萧景衍已经坐了起来,一手托住他后腰,一手抓住他衣领,强势而温柔地和他接吻。   原来被亲到喘不过气是这样的,窗外月色如洗,照得室内澄澈如洗,言君玉本能地有点脸红,忍不住闭上眼睛,萧景衍却亲了亲他的眼睛,道:“小言,睁开眼睛,看着我。”   这样近的距离,他的脸在月光下有种神性,瞳仁是山岚般颜色,当里面沾染欲/望的时候,有种堕神的美。   是因为自己。   这个念头在心里一冒出来,就轰然一声炸开,这个人是因为自己才露出这种神色的,炽热的,危险的,充满独占欲的神色,像潜行捕猎的虎,或者降世的龙。言君玉骑坐在他腿上,两人腰腹紧贴,他不是傻子,他知道这变化是什么意味。   “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用带着微哑的声音告诉言君玉:“这是因为我喜欢小言,想要小言,想和小言亲密到极致,这和我爱小言一样,是一片冰心。”   “我知道。”   就像自己也会想要他一样,像鸟会飞,鱼会游,春天到了桃花会开一样,是世间最正常不过的事。   萧景衍笑了起来,他握住言君玉下颌,即将成为青年的身体柔韧修长,伸手勾住他脖颈,认真和他接吻,呼吸灼热,他太懵懂了,完全不知道一腔欲/望如何解决,只是难耐地摩擦着他身体。   “你教我。”他一面亲着萧景衍一面问他:“但不要教太多。”   看来小言也确实学了不少,连该教到哪里都清清楚楚。多半是跟那叫郦玉的少年打听的,也许洛衡也有份。要是现在拆穿这一点,他一定会脸红到脖子根,也许会恼羞成怒地咬自己一口。   不过萧景衍什么也没说,他只是亲吻着言君玉,笑着道:“好。” 第126章 萧橒他是囚在东宫的龙   回宫那天,言君玉归心似箭。   太子殿下看着,还没说什么,云岚先笑了:“小言这是迫不及待想回家呀,殿下要伤心了。”   要是以前,她一定不会这样说话,实在是最近太高兴了。她动燕北的时机选得实在绝妙,别看庆德帝又是收回处理政事的权力,又是让东宫这几天不必侍病,看起来是雷霆震怒,实则也不过是虚张声势额而已。一则年底政务实在繁重,别说庆德帝现在病重,就是年富力强时也是宵衣旰食,十分辛苦。二则紧接着就是年下,就算小年不过,除夕总要太庙祭祖,年夜饭、正月繁琐的典礼,东宫都不能缺席。盛怒最怕拖时间,再大的气,拖到元宵节也差不多了。   所以她心下得意,其实连那年下兴修水利的奏折被积压她都想到了,修水利不只是为了解决洪水,灌溉田地,也相当于变相赈灾。百姓每家能出点劳力,领了官府的陈米,来年春荒,青黄不接的时候,就不至于酿成□□了。   权谋之术,在她这有时候就是比谁行得狠,忍得住,站得牢。玄同甫显然就有点忍不住了,秦中地区历年都是闹饥荒的地方,一个水利被压,一个是年下官府疯狂抓牢夫,就算不管乡亲父老生死,他也怕来年饥荒一起,秦派官员大受牵连。大周朝有句官场俗语:“旱可削,涝可捞,十乱九剐最难熬”。所谓旱可削,是因为多半旱灾一起,当地百姓就容易被煽动觉得是官员德行有亏,正是参一本下手削官的好时机。涝是洪灾,虽然恐怖,但一般不会怪到当地官员头上,反而大修堤坝,尽可以下手捞钱。   最后一句最凶险,当官最怕就是民乱,只要饥荒一来,流民一多,掀旗起义闹出点民变,那最后必然要杀几个官员问责,凌迟也是常有的事,所谓十乱九剐就是指这个。   偏偏庆德帝现在不甚信任他,尤其秦地的政务都交给雍瀚海,美其名曰制衡,把晋地的交给他。雍瀚海倒不是要弄他,只是本来出身不正,能力有限,又小心惯了,凡事再三问过庆德帝才敢下定夺,实在慢得让人揪心。   所以现在是三个人一起熬,要是庆德帝熬不过,就交还辅政权,玄同甫熬不过,就索性投入东宫门下。至于东宫熬不过,就得做最吃力不讨好的事了:要想办法找个类似广平王之类的“纯臣”进谏,在晋派找几个有能力的官员辅佐雍瀚海,快点处理了政事,好让百姓好过,也就等于放过了庆德帝和玄同甫。云岚是绝不肯做的,容皓倒是有点这意思。   言君玉临走时还去见了面洛衡,他就在和郦道永说这个,容皓在旁边慷慨激昂,讲到最后还是论道,洛衡说:“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他又回去问太子,太子说这是道德经上的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这几天他不再处理政事,仍然卯时就到了思鸿堂看书。窗外雪霁,一片澄明,言君玉本能地知道他心中绝不轻松,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   “小言舍不得我?”萧景衍逗他。   “我过完正月就回来了。”他认真告诉萧景衍:“你要等我。”   “好。”   进宫多在凌晨,出宫却都在傍晚,灯火昏黄的时候,言君玉来了大半年还是第一次回家,临走却觉得惆怅起来。东宫仍然是东宫,只是踏出去之后,东宫就留在了身后,走出宫门,皇宫就留在了身后。   萧景衍也留在了身后。   言君玉很感激他没有送自己,不会像容皓那样站在门口,自己乘车往前走,回头一看,东宫变小了,东宫门口的大道也变得窄了。容皓站在灯下是一个修长影子,看自己回头,还对自己笑。   但言君玉快到宫门口时,后面匆匆追来一骑,是聂彪,手上还拿着一个锦盒。其实云岚已经给言君玉准备了一大车东西了,还安排了侍卫护送,十分风光。言君玉一时不懂这是什么,打开一看,是一根树枝,不是松柏,也不像是宫中常见的榆树海棠之类。   “殿下让我送给你的。”聂彪显然也不知道是什么,但揉言君玉脑袋的动作还是一样熟练:“别老傻乎乎的,别人看见还以为我们东宫都是呆子呢。”   言君玉光顾着猜这树枝什么意思,也忘了躲了,聂彪结结实实摸了一下他脑袋,心满意足走了。   马车又继续往前走,言君玉在车里认真想,一直快到家门口都没明白过来,还是卫孺道:“少爷,我们到家了!”   言君玉连忙跳下马车,一看,果然已经到家门口了,以前在家还不觉得,去了半年,再回头一看,只觉得府门比印象中矮也比印象中老旧了,不过还是看见灯光就觉得温暖,像小时候大冬天醒来,看见阿娘在薰笼边把衣裳烤暖和了一样。   小厮们都等在门口,一见他,顿时炸了锅一样,全涌过来,连卫孺鸣鹿也享受到了众星捧月的待遇。言君玉被他们簇拥着往家里走,迫不及待地去见奶奶,一路小跑着,跑着跑着,忽然明白了过来。   那树枝来自什么树并不重要,很可能是从云岚每天换的花供里抽出来的一根树枝罢了,和天下所有的树没有区别,被他选中,只是因为那是言君玉不认得的树。   因为“橒”也是言君玉不认得的树。   那支树枝代表的是萧橒。   他是囚在东宫的龙,只能让一根树枝代替他,陪自己一起回家。   -   言老夫人虽然说是生言君玉的气——毕竟京中的风言风语这半年就没停过。不过她是将门虎女,向来护短,而且自从京中世交侯府纷纷败落,那些类似于雍瀚海之类的后起之秀又跟他们相看两相厌之后,镇北侯府一直孤独地守着老宅子也过了两代人了。所以她气归气,到底没往心里去。尤其是等到言君玉回来,看到当初一脸懵懂的孙子半年已经长高许多,也渐渐有了青年的神气,说话做事,都很有架势,俨然已经比他父亲当年还出色了。不由得更加欣慰,早把要教训他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言老夫人虽然欣慰,但其实她也见老了,原来和老人整天待在一起时看不到变化,一别大半年,言君玉顿时发现奶□□发也白了,人也老了,不由得有点心酸。不过被言老夫人按着吃了许多晚饭之后,就也忘记伤感了,认真把自己在宫里的见闻一五一十讲给她听。言老夫人虽然不懂权谋,不过也懂得忠义,听了这半年太子和庆德帝关于西戎和亲的明争暗斗之后,也评价道:“这事是东宫占理,自古养虎为患,西戎人早打早好。人老难当家,该把权力交出来才对。”   这话本不该他们说,不过凌烟阁上的王侯,总有点和皇族不分彼此的错觉。虽然现在凋零了一多半,这态度却没改,仍然是评论亲戚家事一样的语气,对权谋的嗅觉简直是迟钝的,也难怪当年陈三金糊里糊涂卷进权力斗争中丢了性命了。   等到言君玉把学来的枪法演练给她看时,言老夫人才真正忍不住喝彩道:“这才算没白进宫呢,这一看就是上过战场的人创的枪法,你好好学,以后行兵打仗都用得上。”   “这还是卫孺在书房里找到的呢,说不定是我爹创的。”   “胡说,咱们镇北侯府是以兵法见长,哪有这样厉害的枪法。有也不是这路数的,现在大周的将领学的都是兵法四势,是中正的兵法,你爹也一样。这人却是先秦兵法,有白起蒙恬的影子,你看你最后那几招,都是脱胎于那时战车上的长戈长矛,一旦下盘动起来,威力无穷。”   言君玉当然也能看出传承来,只是一直没往这里想。正琢磨呢,那边小厮们喝起彩来,卫孺尤其卖力,一起涌上来要他教,他应接不暇,也就混过去了。   过年当然是很好玩的,尤其是这次特别富足,云岚一面摆弄着玄同甫,一面还把言君玉回家的东西安排得妥妥帖帖,宫里的新鲜点心,各种珍贵年货,鹿肉獐麂更是装了不少,还有人参鹿茸各类补药,连言君玉年下穿的新衣服都安排好了,还给他换了新的平安锁,小厮们一看都笑了,言君玉顿时不好意思了,道:“我才不戴呢。”   不是他要装样,实在是众目睽睽,不能辜负期望,他可是侯府里当之无愧的老大。府里的小厮都野了半年,看到言君玉回来,如同花果山的猴子见到大圣一般,一个个欢呼雀跃,像是提前过了年。每天跟在他后面,小鸭子一样,他干什么都跟着做,连言君玉写春联,写得墨乌龟一样的字也大声叫好。   过年自然是热热闹闹,大家都开心得不行。但玩着玩着还是有人发现,自家少爷好像有点不对劲,要是以前,不管是和泥巴建城,还是爬树掏鸟,他都是一等一地投入,小厮们都累了他还要玩,现在却收敛多了。而且总是玩着玩着就有点出神,像在担忧什么一样。   眼看着都是元宵节了,有机灵的小厮终于看出不对来,问道:“你怎么老是有心事呀,少爷。”   “我知道,少爷有喜欢的人了!”有人和卫孺玩得好,登时就嚷道。   小厮们立刻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嚷起来:“谁?”“哪家姑娘?”“长得好看吗?”一个个缠着卫孺鸣鹿,卫孺撑不住,道:“少爷说她有喜欢的人了。”   “那又怎样,我们少爷也不比谁差呀!”“对呀,我们少爷还会打仗呢,以后封个诰命夫人给她当。”大家着急出主意,有人还很内行:“不行,女孩子不喜欢打仗……”“那咋办?”“买糖给她吃?”“舞枪给她看?”   一片乱糟糟中,言君玉神色反而坚定起来,他眼睛亮亮的,笑了起来。   他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   因为圣上身体的关系,今年的大节里,晚膳都用得早。元宵节宫中家宴,没到黄昏就开宴了。段长福献媚,请了许多杂技班子来,锣鼓齐鸣十分嘈杂,又扎了几丈高的灯树,照得明光殿亮如白昼。   只是仍然是味如嚼蜡,父子不和倒是小事,关键是帝后离心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的,席上气氛冷如冰,连几个年幼公主也大气都不敢出,遑论主桌了。庆德帝先还愿意说两句话,只是明懿皇后自始至终不出一言,于是彻底僵了下来。   好在灯上得很早,大家正好借着看灯能够有理由离席,自在呼吸两下。已经是黄昏了,天边残阳如血,太子殿下站在丹陛边看殿前的广场,眼前是如同画卷般展开的皇宫,万人之上的权力之巅。也许是灯树点得太早太亮,一片耀眼的白光照着,只觉得惨淡。   “燕北那步棋绝妙。”太子妃声音从背后传来,原来她也有熬不下去的时候。   “谬赞。”萧景衍淡淡道。   他知道她不是夸自己,是夸云岚。元宵节这种时候,自然是东宫女官过来伺候。   刚刚席上进献元宵时,是要太子妃从太子手中接过,献给圣上和皇后,两人手指有短暂的接触,叶璇玑的手凉得像冰,原来她也会害怕。也是席上那场面太难堪,这样强撑着维持表面体面,一句话也不愿意说了,百年后还要合葬,实在是诅咒一般。   她不是怜悯,她是看到了他们的将来,再心机深沉,再心性顽强,也是会害怕的。只是不知道小言问她那句话,她想到答案没有。   黄昏时的天色呈现一种诡异的昏黄,像是什么都破不开这种沉闷颜色。但一片晦暗中,似乎有一点灯火匆匆从广场尽头跑了过来,跑得飞快,几乎让人疑心是萤火,但显然不是,因为后面有几个小黑点跟着,萧景衍先还以为是明光殿的侍卫,但其中一个人似乎就是聂彪。   东宫的侍卫追着的,是个提着琉璃灯的少年,穿着进宫时一样旧旧的战袍改成的红袍子,他像是跑了很长的路,一定很冷,因为鼻尖都冻红了,眼睛却亮得像火焰。   属于他的,叫做言君玉的少年,三步并作两步,飞跑上了丹陛,也许还踩了上面雕的龙两下,然后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我们走。”他用那亮亮的眼睛看着萧景衍道。   “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了。”   云岚一定吓死了,其实言君玉来的时候她一点也不意外,直到她眼中绝不出错的太子殿下竟然跟着言君玉往外走,他神色这样平静,仿佛这不是最隆重的宫中元宵夜宴,他也没有陪着言君玉去胡闹。   “殿下……”她只来得及叫了这一句,萧景衍已经跟着言君玉走了出去,外面正下大雪,黄昏时晦暗的光笼罩整片皇宫,而青年的背影是破开夜幕的利刃。   广场上的地砖上还陷着未化的雪,雪花落在脸上,微凉的触觉,像天空的灰烬。萧景衍回头看,看见叶璇玑仍然静静站在明光殿外,他们是同类,没有比他们更礼仪周全的人。每一年,每一天,每一个时辰,他们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但总要有一场意外的。   就像此刻,这是本不该落在他脸上的雪,他跟着他本不该出现在这的小言,去一个他并不知道是哪的地方,这是无数个意外堆叠在一起。   而少年的掌心炽热,回头看他的样子,眼睛亮得像火焰。   这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 第127章 小言东风夜放花千树   其实言君玉压根没猜到宫中的元宵夜宴会这么难熬,他只是隐约知道萧景衍这个正月不会太好过而已。况且被小厮们一嚷,言君玉只是想见他,就现在,一刻也不能等,他是从东宫直接跑到明光殿的,寒风刮得脸上生疼,但他就在这瞬间明白了洛衡说的一往无前。   过去虽然能被记得,但他就要这个现在,就是此时此刻,就要见到萧景衍,要看见他的眼睛,握住他温暖的手,带他去他去不了的地方,把自己最快乐的记忆也分享给他。   但他没想到萧景衍真的愿意跟他走,而且这样毫不犹豫。以至于他反而有点没反应过来,两人出了明光殿,直奔东宫。等到上了马车,他还有点懵懵的,一时竟有点不知所措。   太子殿下反而端坐在车里,安静地朝他笑:“小言不是要带我走吗?”   这马车还是言君玉从家里带来的,来得急,也没管好看不好看了,京中旧侯府常有这样的马车,古朴宽大,旧木辕,一看就是陈年的东西,结实得很,也被嫌乡气老气。但他往里面一坐,像皎皎明月入室,老旧的木头也被他照得厚重起来。像偷了一轮明月出宫,没有比这更胆大妄为的事了,就这点犹豫时间,聂彪云岚都追了过来,都不敢劝,只是用警告神色不赞同地朝言君玉使眼色。   但言君玉偏偏就有这样大胆。要真让他像容皓那样天天闯宫门行事跋扈,他不会,但真到了这时候,十个容皓大概也没有他的胆量。   “好啊。”他这样回答道,然后翻身上马,直奔宫门。云岚没想到事情真会发展到这地步,又气又急,聂彪反而不如她果决,问道:“要不要告诉上面……”   “上面,哪个上面?”云岚一句话把他问住了,东宫储君肆意妄为起来,除了当今圣上,就没有别的人可告诉了。况且庆德帝估计也早就得到消息了,她虽然气急,却仍然冷静:“事发突然,我们都没料到,大概也没人会料到。殿下身边常年有人暗中跟着,倒也不怕,小言多半是要带殿下去看灯,也许还有夜市。你远远跟着,别打扰。秋苓,传信京中各处,去灯节和夜市几个路口等着,看见可疑人员,先斩后奏,格杀勿论。”   其实她这边还算好过,最惨是鄢珑,怀远小侯爷年初刚升了右将军,卫戍军换防,他为了体恤士兵,放他们出去逛,自己来守了半个月宫门。傍晚换防,刚听说言君玉刚闯宫门进去,正遗憾不能好好逗逗他,又见这家伙驾着辆旧马车过来了,顿时来了兴趣,也不急着开门了。自己亲自下了城门楼,故意过去拦住他,问他:“言君玉,你上次说的那个步兵床弩阵到底有没有用?你今天必须给我细说说,不然不让走。”   言君玉这家伙,简直和敖霁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狗脾气,说翻脸就翻脸,平时脾气都好得很,任人揉捏,正时候忽然横起来了,非但不跟他好声好气说话,还急匆匆道:“过几天跟你说,今天没空。”   鄢珑哪里受过这气,顿时就气笑了:“好你个言君玉,上次跟我讨连弩图纸时说的啥来着,今天见了哥哥就横起来了?”   他看出言君玉今天赶着出宫,故意要惹他,把长枪往他马上一横,就不让他走,拉着言君玉马的辔头,还逗他:“你这马也不行呀,都老了,走出去多丢东宫的人啊。哥哥教你认马,俗话说一黄二白三花,的卢你知道吗?白额头的马是最要不得的……”   他一面拖延,言君玉一面耳朵红了起来,可能是急的,一双眼睛里像是烧起来了,鄢珑正准备至少逗他两刻钟再放人,没想到马车窗上的帘子忽然被掀起来了,一个声音淡淡笑道:“白额头马怎么不好了?我也听听。”   也不知道言君玉从哪个柴房里翻出这么旧的马车,京中王侯子弟最爱鲜衣怒马,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这马车的车帘却是暗褐色的,车里也没灯,城墙处又暗,宫门高悬九盏火油灯,光落在那人脸上,呈现一种美玉般光泽。他的脸极漂亮,俊美又威仪,鬓发如墨,翟青吉服的领子上绣着五爪金龙,唇角还带着温柔笑意。   鄢珑脑中轰的一声,险些枪都握不稳了,连忙跪了下来。后面的戍卫官也有面过圣的,也有没见过东宫储君的,但见鄢珑都这样,哪有猜不到的,顿时都跪了一地。鄢珑还算反应快,告罪道:“末将知罪……”   “职责所系,甲胄在身,不必多礼。”萧景衍安静笑道:“小言,走吧。”   -   言君玉带着萧景衍出了内宫,又出皇城,寻了个成衣铺子,买了两件衣服,又走出快十里,这才在城郊找到一处僻静地方,把马车停在一处老柳树下,等着萧景衍换好衣服出来。   “鄢珑被吓坏了。”他靠在马车上,小声告诉萧景衍:“其实我自己说也可以的,只是要费点时间罢了,他就是无聊,想找人说话。”   “我知道。”   .但言君玉知道他是露个脸让大家知道,今天的事不只是自己的责任,更是东宫自己默许的,就像自己不想他露脸也是一样的道理。   东宫的名声,皎皎如天上月,不容一点瑕疵,容皓他们为此甘愿做阴影,自己也可以。   但自己还是要带他出宫。   太子殿下鲜少自己换衣服,但竟然也意外地快,毕竟宫中的礼服动辄繁琐得要花费小半个时辰,他很快换好了,掀开车帘。言君玉伸手握他的手,眼前顿时一亮。   相比宫中华丽繁复的礼服,言君玉始终觉得他穿着牙白内衫时最好看,因为整个人都似乎柔软可亲起来,原来穿天青色襕衫更好看,像是谁家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这是哪?”萧景衍看了一下周围,暮色四合,远处村郭灯火明亮,大雪笼罩了原野。这地方像是离城墙根下不远,可以看见推着车的商贩在陆续进城,纸糊的灯堆得比人还高,也有人远远打量他们的马车。   “这是南城门,你看那里。”言君玉指给他看。   原野上忽然出现一支队伍,不过几十人,有老有少,手上都提着明亮的灯笼,大部分是鱼,也有花灯,也有兔子,都穿着鲜亮新衣。   “每年元宵灯节,京城附近的百姓都会进城观灯,”言君玉拉着他往城墙下跑:“我们也去买两个。”   城墙下一堆商贩聚在一起,多半卖的是灯,也有卖吃食的,也有看不出是什么摊子的。言君玉知道他看中鱼灯,从一堆灯上搬下来最大的一个金色鲤鱼,细小的竹条骨架糊着薄薄一层纸。里面似乎是一个浸了油的布团,散发着刺鼻的桐油气味,萧景衍拿在手里,正认真看,那边商贩直朝他道:“二十钱一个。”   他正要找荷包付钱,只见言君玉朝着那商贩道:“五钱。”   “十五钱。”   “五钱,不然我回家自己糊一个了。”   那蓬着头的黄牙商贩自认倒霉,一脸心疼的样子,但收钱的动作却十分敏捷。萧景衍第一次见到这种市井习气,只觉得有趣,低下头一看,商贩的小女儿,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头发也乱蓬蓬的,正吃着一串糖葫芦,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你要吃糖吗?”言君玉认真问他。   萧景衍忍不住笑了。那边卖糖的听到这句还得了,立马招揽起生意来,天一黑,周围乱糟糟都是吆喝,言君玉以为他不说话是嫌聒噪,提着灯,带着他往城门里走,道:“这地方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去夜市才好玩呢。”   进了城,坊市开始有熟悉的样子,渐渐和御书房里京城的图纸一一对应,南城的夜市,商户的十取其三的重税,户部请求开辟一处官房租给商户的奏折,似乎都在面前活了过来。人潮渐渐变多,人人都提着灯,这里是言君玉长大的地方,穿着旧红袍的少年有种如鱼得水的神气,牵着他在人群中走。成衣铺,药铺,麻油铺,寿材铺,扎的纸人纸马竟然也捎带着卖灯笼……生老病死,大周人的一世人生,似乎都在面前铺开来。   一支巨大的队伍,约有上百来人,似乎是要舞龙灯的,浩浩荡荡地走过来,举着粗糙的一节一节的龙迎面走来,人群纷纷躲避,太子殿下生平第一次给人让路,竟然也这样自然。言君玉拉着他让到街边商铺的雨檐下,正是个绸缎铺子,竟然也把荷包手帕摆出来,几个衣着鲜丽的女孩子正买荷包,看见他们,不止怎地忽然推搡起来,用手帕挡着脸发出笑声。   “小言为什么想带我出来呢?”萧景衍忽然问道。   言君玉正耐心等那龙灯队伍经过,听到这话,愣了一下,皱着眉头想起来。   其实不用他说,萧景衍也知道。   他其实也不是只能待在皇宫,围场狩猎,祭祀,一年到头也总有出宫的时候。只是不管去到哪里,都是御辇仪仗,层层随从,将他与这世界隔绝开来。像随身的小型牢笼,他永远是太子,从未像今天这样,与街头黎民交换一个眼神。   但今天不同,今天他只是萧橒,太子不能被看见,萧橒可以。所有人看见的是萧橒,是一个俊美文雅的青年,纵使气度出尘,总归是人潮中的一个凡人,并没有比谁多出一双手臂一只眼睛。他可以安静站在人群中,用他的眼睛,他的耳朵,去看,去听,去感受这冬日的寒风,这迎面走来的每一个人,和这滚滚红尘。   不要树枝,那太让人心碎了。萧橒也是自由的,哪怕只有一个晚上。   “这是什么?”萧景衍忽然问道。   绸缎铺隔壁的雨檐下,停着一副古怪的担子,一边是火炉,一边是张小桌子,上面挂着许多木条。   “哈,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东西。”言君玉顿时得意起来,告诉他:“这是补伞的。”   “补伞?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烂了啊,扔了可惜,补一补还可以用。还有补锅的,补桶的,连碗都可以补呢……”言君玉得意地告诉他,他从小混迹于市井,自觉什么都懂了。   “这是哪家的富家公子,连东西要补也不知道?”那看担子的妇人忽然笑道。是个胖乎乎的中年妇人,做小生意的人多数热情,见他生得俊美,还问:“公子贵姓?”   “姓萧。”   “怪道呢。前面夜市最热闹,还有灯会,公子难得出门吧,可要好好逛逛。”   这是大周太子殿下生平第一次与自己的百姓对话,并不是太傅教的体恤臣民,常怀悲悯,而是平淡如水。京师三十万居民,原来都是活生生的人,知道与见到,总归是不一样的。   之后便全是玩了,言君玉带着他去看灯会,原来这就是小言长大的世界,传说中的民间如同画卷在眼前展开,也有安居乐业,也有贫苦乞丐。迎面而来一张张笑脸,有腼腆的小夫妻、在父亲脖子上骑着大马的孩童、扎着丫髻,拿着小风车的小女孩,还有上香回来的老妇人,这是他的百姓,也是他的子民,人间烟火,万户太平。   他教会小言什么是权谋,小言教会他什么是众生。   逛到最后,是灯节最大的灯,扎起几丈高的灯架,不如宫中鲸油烧的明亮,但也许是周围人群欢呼太热烈,竟然耀眼得一如梦境,是词中说的东风夜放花千树。夜市的尽头有个买面具的小铺子,也许是扔到脚下的手帕太多,小言一定要带他买一个,萧景衍难得没笑他打翻醋缸。   “这个太大了,这个有点沉,这夜叉怎么这么绿……”言君玉认真在铺位前挑选,铺位三面是竹架子,上面挂着布,面具都钉在布上。小言的脸映着灯影,认真挑选的样子实在太好玩。   萧景衍伸手,取下最近的那一张钟馗面具,挡住了侧脸,他就这样站在闹市中,安静地亲吻了他的小言。 第128章 狼王这是连小言都听得懂的比喻……   灯市看到最后,夜色阑珊,小言却还精神得很,执意要带他去一个地方。   原来是一截旧城墙,京都的城墙,除了当年太.祖入主京都的轩辕门还留着之外,其余都因为扩建被拆了。这一段是个旧城楼,现在已经成了钟楼,只有楼脚青砖还看得出当初兴建京都的痕迹。   钟楼的门锁着,但言君玉自有办法,旧城楼背后有一面墙倒了大半,露出当初被砌在里面的架子,带着当朝储君爬城楼架子,也只有无法无天的他才做得出来。   但爬上去之后,确实是视野开阔,老城楼的飞檐十分结实,上面卧着脊兽,漆作黑色,所以积雪不深。言君玉熟门熟路地往飞檐上一骑,指给他看这一片内城的布置。   “那边就是我家侯府,你一看有很多绿树就知道那一片都是侯府了,城郊没有这么多树,都被卖柴的人砍掉了。卫孺也说有人到骁远侯府砍柴卖呢。不过他家太穷了,又有山,也许是自己让仆人砍的也不一定。我家也有个大园子,可惜湖水不是活泉水,所以养不了多少鱼。”言君玉絮絮叨叨告诉他:“那边是福贵街,又叫富贵街,是雍丞相府,还有许多官员府邸。那是庙街,有几座寺庙呢,我奶奶每年都去拜佛,那里的素斋好吃。”   “那是哪里?”萧景衍忽然指着一处地方问他。   “那是我们刚才来的地方呀,就是夜市坊啊,你怎么不认得了……”   “认得倒是认得,只是没猜到他也会来罢了。”   “谁?”言君玉认真一看,顿时笑了起来:“容皓怎么会在这里?他手上抱的什么,怎么这么多,诶,他后面跟的谁,不会是那个西戎王子吧……”   -   话说容皓今天可真是好好让赫连见识了一下什么是真的才华盖世,本来他好好在自己府邸里过节,这西戎蛮子不知道发什么疯,过来要请容大人带他去逛夜市。他其实是懒得去的,不过想到这家伙也算是劝退了蒙苍,彻底熄灭了庆德帝和亲的希望,所以不得不卖他这个面子。   世俗人只知道元宵节有灯,不知道其实最好玩是灯谜,江南虽然也有,但毕竟是诗书书香地方,就算出得高深点,总不过是儒家典故。京中却是百川汇流之处,什么奇怪的灯谜都有,容皓进京当年,就玩了个痛快。他自幼博闻强识,过目不忘,当初和敖霁羽燕然他们一起逛京城,从街头赢到街尾,三个人替他拿东西都不够。   这次他也在赫连面前小小露了一手,一路解灯谜,从四书解到了民间的故事,再又转回南戏灯谜,连嘲讽时政的也被他猜中了,赢了不少东西,连同样猜灯谜的姑娘们的荷包都收了不少。   最后他正停在一盏讲开国故事的走马灯面前猜时,只听见背后熟悉声音笑道:“哈,原来你赢了这么多东西,快分我两个。”   他一听就知道是言君玉那没出息的家伙,转过身来,刚想笑他,被他身后人吓得脸都白了。太子殿下竟然跟着言君玉站在闹市中,身边一个侍卫没有,还穿了身儒衫,一脸安然自得。   “殿……”他念出一个字就改口,与其说是怕街上人潮,不如说是怕自己身边这位煞星。说来也奇怪,蒙苍都是进宫朝贺过的,偏偏这两人竟然从未见过照面。   其实他也知道这西戎蛮子最是记仇,但情急下就记不得了,只顾着自己是东宫伴读的职责,本能地往旁边侧了一下身,有点划清界限的意思。这动作实在有点不厚道,尤其是赫连怀里还抱满了他赢的东西的情况下。   不过赫连这次好像没怎么在意,只是盯着太子殿下的脸,似笑非笑的样子。容皓心里打鼓,这家伙的无法无天他是心里有数的,蒙苍虽然狂妄,当初朝贺时也是正正经经下拜行过大礼的,至于有没有司马昭之心就另说。赫连却好似全然不知眼前这一位是谁一样,目光放肆无比。容皓是吃过他的亏的,当初在天香楼一个照面,竟然一点脾气发不出来。赫连这人脾气有点古怪,平时容皓故意欺负他都没事,但偶尔一下认起真来,容皓只感觉如同被狮子按住的兔子,整个人气焰都被压住了。   但太子殿下还是厉害的,赫连目光锋利如刀,他却沉稳如水,任这异族人毫不客气地打量自己,只是神色淡定,甚至带着点俯视的视角,仿佛一切他都早已知晓。   要不是怕赫连这家伙记仇,容皓几乎要忍不住叫两声好了。   赫连就像知晓他的心思一样,笑了起来。   他眼神如此放肆,一开口却是如同多年老友一般随意,道:“听说大周的茶楼很好,我来了这么久,还没试过呢。”   他这话显然是对萧景衍说的,不过容皓身为太子伴读,早习惯充当东宫外围的护卫了。储君何等尊贵?轻易不与人对话,言君玉这家伙又呆得可以,还在那好奇地盯着赫连的金发看,没见过世面一样。容皓刚想接话,就听见太子殿下淡淡道:“对面就是茶楼,赫连王子想试一试吗?”   “那就有劳太子了。”赫连也学了大周礼节,像模像样地答道。   他明明这样平静,容皓却总觉得这家伙心里一定早就露出了捕猎一般的笑容来,顿时只觉气闷,趁他上楼时用力踩了两下他的靴跟才罢。   说是喝茶,其实容皓也知道太子殿下不会喝,也不知道言君玉这小傻子今天怎么把他弄出宫来的。反正以云岚的行事风格,太子殿下别说在外面喝茶,就是端起茶盏来,估计帘子后面都要冲出十来个人抢着试毒才罢。   况且这茶楼茶叶实在太劣,寻常人喝茶讲时令,冬天都喝龙团烟霞,滋养阳气。但宫中御医讲究又更不同,冬日年节前后,宫里反而要喝花坞青团,因为年下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要取青团茶的一点清气消食解腻。而且冬日炭气重,青茶去燥明目最好。   这茶楼号称南城第一家,这点倒是模仿到了,也是青团茶。可惜茶叶实在一般,容皓先问“有无雀舌青?”再问“纤手茶也可以”,店主都连连摇头,只能让他随便泡几杯上来。   言君玉这二愣子,还问:“什么是雀舌青,纤手茶又是什么?”   容大人倒不是存心卖弄,实在是这雅间空旷,几样书架高几都填不满,窗又开着,外面正下雪,更显冷清。偏偏他们两个又都不说话,他只能开口驱散一点冷淡气氛,答道:“亏你还是东宫的人,雀舌青都不知道。花坞贡茶里最珍贵的一种,叫做雀舌青,其实就是过完年后的第一波春茶。江南春早,这时候茶树已经孕芽了,都是绿色的小芽包,小如雀舌,所以取名叫雀舌青。采过雀舌青的茶树这一年基本等于废了,所以最为珍贵。纤手是天尊岩贡茶,天尊岩名字不雅,又险峻难登,所以江南人称之仙手茶,是说只有神仙才能采到。有好事之徒牵强附会,说是采茶女十指纤纤,所以叫做纤手茶,世人好色,也就传开了。”   平西王府在江南百年,要论这类锦衣玉食奢侈享受的习气,整个京都的王侯子弟都难有人能跟容皓一拼。言君玉听得一愣一愣的,刚要说话,却听见一旁的赫连道:“哦,江南这么好?”   言君玉还没听出什么,只发现容皓的耳朵顿时有点红,仍然十分威风地回道:“当然好了……”   “赫连王子想看江南?”萧景衍却忽然接话道。   “不敢。”赫连答得也快,忽然勾着唇角笑了起来,顿时如日光一般满室生辉:“我最喜欢的,当然还是幽燕十九州。”   所谓的幽燕十九州,是前朝丢失又被大周太.祖皇帝夺回来的燕云十六州,加上靖北侯所守的玉门关、燕北王府所守的碎叶城——其实碎叶失陷已久,不过是燕北王匡家祖籍碎叶,所以当年封王时就把驻城命名成了碎叶。要这样算也不过才十八州而已,但如今燕云十六州里的幽州已经不是古幽州了,真正的古幽州,就在如今的京都城西不远,言君玉小时候还跟父亲去看过倒塌的古城墙呢。   所以赫连这话一说,连言君玉也听懂了,他少年意气,而且玩打仗游戏在安南军中都少有敌手,哪听得了这个,登时就回道:“那我还觉得狼居胥城最好,想爬上去玩玩呢!”   他读书一点不用功,但是跟打仗有关的典故记了个十成十,竟然能想到用封狼居胥去回赫连,不枉自己天天给他讲故事。容皓又是想笑,又是想骂赫连,刚想说话,就听见赫连也笑道:“你能来玩当然好,只是打仗可不像游戏那么简单。”   他这话一说,不但容皓愀然变色,连太子殿下眼神也瞬间冷了冷。他们早知道西戎人在京城内探子不少是一回事,但亲耳听到又是另外一回事。言君玉虽然喜欢跟人玩打仗游戏,但也只在东宫和安南军中找人玩,这两个地方不管哪个有西戎探子都不是什么让人舒服的事。   容皓这下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好在他也不需要说话了,因为萧景衍淡淡道:“容皓,你去外面等我。”   容皓只得狠狠给了赫连一个眼刀,后者只是一脸十分淡定的神色,还懒洋洋喝着被容皓嫌弃的茶,手上也不闲着,把容皓赢来的小玩意一个个在桌上码好。他手指修长,看不出是常年握刀的手,正用食指按着一个碎布缝的小牛,把牛头都按瘪了。   容皓拉上还不明白情况的小言,忍住摔门的冲动出去了。   雅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满室冷风,窗户大开,外面天已经黑透了,雪花缓缓飘落,甚至可以听见市井上的叫卖声。这似乎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夜晚,就好像当年□□皇帝遇见西秦王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夜晚,只是世人牵强附会,把一切都神话了。   希罗人的耀眼金发,西戎人的蓝眸,身形如同强壮却漂亮的豹子,俊美到了妖冶的程度,确实是能把容皓吓得连夜让人回宫报信的气势。只是他不像萧景衍,要时刻做太子殿下,他反而擅长让人一点点麻痹,忘记他原来是多危险的样子。   与其说他和萧景衍像争辉的日月,不如说一个人像疯狂燎原的野火,一个却像不动的山峰,总是要分一个高下的。   “我听说过一个故事。”这西戎人带着笑意开口:“说是在一片草原上,有两个狼群。一个是白狼群,一个是黑狼群,两个狼群的狼王都老了,捕到的猎物日益减少,狼群饥肠辘辘。有两匹年轻的狼虎视眈眈,却又没有办法,因为没法反抗狼王,所以它们想了一个办法……”   这是连小言都听得懂的比喻,然而萧景衍并没有让他说下去。   “人之所以有别于禽兽,因为我们有礼义廉耻。”   赫连顿时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礼义廉耻其实不过是狼订下来的规则,告诉你哪些事是不能做的。当所有人都被驯化成了羊的时候,不遵守规则的那只狼会获得多大的优势?也许羊直到被咬死都不知道规则原来是可以突破的。你们汉人多好笑,每一个造反起家的皇帝都会教自己的子民忠于君王,像是完全忘了自己是怎么起来的。谎言被一代代传下来,这么多人,竟然没人发现这笑话有多滑稽吗?”   如果小言在这,他一定会惊异于洛衡说的帝王术竟然可以被用这么简单的道理说清楚,这西戎人甚至用一个故事就讲明白了儒家是如何受制于帝王术的,玄同甫的致命困境,克己复礼忠君爱国的儒家不过是规则,而帝王是凌驾于规则之上的人。   但小言也一定也会被吓一跳,因为这个叫赫连的人,是有着和萧景衍一样视角的人,他们都站在云端,看这一盘大棋,寻常人无法逾越的天堑,对他们来说如同一步棋一般简单。   在这种时刻放任自己去想喜欢的人,显然不是什么好习惯。   但也许是夜市的灯火太漂亮,太子殿下竟然一时没有收起这心思,老叶相讲顺其自然,但此刻他正遇到二十多年来遇到的最厉害的棋手,他的心所想的,竟然是并不在这个雅间中的人。   -   言君玉想破了脑袋,还是没能想出来萧景衍和那个狼子野心的赫连在雅间里说了什么。   他知道容皓也一定没想到,不然他脸色不会那么难看的,儒家的非礼勿听也忘了,他趴在门上听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听到了还是猜到了端倪,脸色渐渐冷成了冰。   “怎么了?”言君玉关切地问容皓:“是不是那西戎人说要打我们大周啊?你别担心,我已经针对蒙苍练了好久了,只要让我多看几次他打仗,一定能想到克制他的方法的。我猜赫连只是权谋厉害,蒙苍才是真正的战术天才。”   容皓到底是多年教养撑着,也是总把言君玉当成小孩,虽然心绪乱如麻,还是回他:“是吗?”   “是啊,所以我们想办法把他们分开就行了。”言君玉说完,怕他感觉到压力,又连忙补充道:“分不开也没关系的,我会努力打败蒙苍的,真的,你放心。”   他一脸认真保证的样子实在太让人心软了,眼睛亮亮的更是让人想揉一揉他的头,不过容皓忍住了。   他说:“我一定会把他们分开的。” 第129章 留情谁又会留情呢?   与传奇故事中□□皇帝见西秦王动辄要讲一两天不同,赫连和萧景衍的这次交谈极为短暂,几乎不到半刻钟就结束了。第二壶茶还没上来,他们就已经离开了雅间,太子殿下神色十分平静,只是对容皓说了句“东宫事忙,放完假就回来吧。”   容皓默默点了点头,知道他难得出宫,时间宝贵,一定还会和言君玉在外面逗留一会儿。所以也没跟他们走,只是自己下了茶楼。赫连那混蛋也不说话,只是懒洋洋跟在他身后,跟就算了,还抱着容皓赢的那一堆小玩意,西戎袍子宽大,他把那堆东西都揣在怀里,不远不近地跟着容皓。   容皓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在前面走,天晚了,主街上虽然还有人,巷弄里已经黑下来了,只看见二楼民居的灯。容皓转入一条小巷,院墙里一株腊梅,香得让人头晕目眩。   他走了两步,忽然转过身来,对着赫连就是一拳。   容大人于功夫上向来平平,何况赫连的武艺向来是一等一的好,这一拳被赫连轻巧躲过,不过他躲过了也不恼,只是仍然抱着那堆小玩意,任由容大人对他拳打脚踢,偶尔打重了,就闪躲一下。   “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和我们和平共处,劝回蒙苍也是为了你自己的布局,什么狼王的故事!你就是想弑君弑父,你这个疯子!你根本只想要权力……”   容皓一面骂他,一面拳打脚踢,可惜他多年不练武,打起来实在不算痛,反而把自己弄得颇为狼狈,本来完整穿着的锦缎吉服衣襟也有些松动,戴的是京中子弟时兴的蝉翼远山冠,原是轻薄无比,逛逛灯市自然是风流优雅。这样大动作,鬓发顿时有些凌乱,发带从鬓边滑落下来,更显得狼狈又伤心。   赫连只是安静站着,任由他发飙,容皓见他这样子顿时更气,抓过他怀里抱着的小玩意,什么琉璃钟小莲花灯,还有锦囊扇页,挥挥洒洒朝他砸过去,砸了还不解气,还要提起锦袍下摆,狠狠跺上几脚才解恨。   不怪他这样生气,赫连实在是做得够绝。容皓满心以为能把蒙苍劝回西戎,是他示好的表现,但万万没想到他示好不是对自己,而是对太子殿下。   所以太子今天见到他,才一点不惊讶。而他来请自己观灯,也不是出来游玩,只是收到太子出宫的消息,故意来堵他而已。   从一开始,他想的只有他的那个故事,草原上的黑狼王,与大周的白狼王,终于碰了一面。不,是未来的狼王碰了一面。年迈的狼王昏庸到阻碍狼群的生存,怎么办呢?狼群内部是不能自相残杀的,自然是黑狼去杀了白狼王,白狼也投桃报李,帮助年轻的黑狼得到王位,这是三岁孩子都听得懂的故事。   太子出宫,看似隐秘无比,实则人尽皆知。今天在茶楼上那场谈话,不到一刻钟,就会传到庆德帝耳中,净卫消息何等灵通,恐怕云岚此刻在宫中也心惊肉跳。而自己竟然还跟个傻子一样,在那跟他猜什么灯谜!   从来疑心生暗鬼,最微妙的平衡中,忽然被他扔下巨石,自然引起惊涛骇浪。越想撇清,越显得心虚,而什么都不做也是错,更显得死猪不怕开水烫。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无法消除庆德帝的疑心,龃龉一步步升级,反正不做庆德帝也当你做了。最后为了自保,只能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干了,免得背负虚名。   东宫对付玄同甫的招数,竟然被这西戎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才是真正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东宫在为玄同甫和蒙苍两方面都成功时而高兴时,其实已经走入赫连的计划中。所谓茶楼交谈不过一个小计谋而已,真正致命的,是蒙苍竟然就这样乖乖返回了西戎,和亲从此无望,如同和东宫达成了什么秘密的交易一般。   这就跟黄信乞骸骨,玄同甫的晋派大大得益一样,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事。几乎可以说是明谋,因为躲无可躲,几乎无法可解。   当然情势并无十分危急,太子殿下如此从容,除了赫连用的是明谋,闪躲毫无意义之外,也是因为这不过是个开头,并非致命杀招。   最受打击的反而是容皓,这不是第一次赫连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中,这西戎人几乎是他克星,正应了当年他和容皓第一次交手时,用伍子胥的唱词,笑他作茧自缚,自作聪明。   就像现在,容皓把夜市上赢来的玩意全当着他面摔个干净,连碎片都跺烂,他也只是安静站在那看着,最后还要笑着喝一声彩。   “容大人好撒泼。”他笑着称赞。   容皓顿时气得眼睛都红了,上去就要给他两耳光,赫连这下却没乖乖挨打,而是抓住他手腕,反手按他在墙上。京都坊市院墙都用青砖,这西戎蛮子动作更是粗暴,这一下按得容皓动弹不得。   “没有礼义廉耻的禽兽!”容大人撞得不轻,还要骂他。   赫连的金发在暗中似乎发着光,眼神却更深沉,看不出喜怒。   “哦,我是禽兽吗?那容大人又是什么呢?”他凑近来,高大身形带着阴影,声音却危险无比:“大周东宫也不过如此,连伴读的身体都要善加利用,跟卖屁股的男倌有什么两样。”   他大概是在军中待过,说话无比粗野,容皓顿时大怒,气得额侧青筋都暴起来。其实与其说是赫连的话侮辱了他,不如说是点中了他心中最阴暗的想法。无论容大人如何否认,他确实想要把这西戎人招安来为东宫所用,至少想让他对东宫手软,为此不惜频频利用他对自己的情意。赫连也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才会对他如此嘲讽。   “你放屁!”   “是吗?”赫连只是冷笑,他的金发蓝眼在月光下有种诡异的艳丽,又如此锋利,容皓根本不是他对手,他只用膝盖一格,就挤进容皓双腿之间,低头凑近他脖颈,笑道:“可惜容大人功夫实在不行,美人计成功不了。”   与虎谋皮大概就是这样,老虎吃饱时当然好过,偶尔失误,沦为盘中餐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容皓不是第一次落入这境地,只是有些事给了他错觉而已,比如那天在猎场树下的短暂安睡,和那晚在破败的小酒馆里,他认真问自己念的什么诗的神情。   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这对于自己而言,也不过是一点点小小插曲而已。只有传奇故事才喜欢描写拱手河山讨一笑的故事。其实权谋场中哪有什么感情,这一点点情愫,更是轻微到可以忽略不计。谁不是怀揣着巨大的野心和满腹的算计在厮杀,自己又何必扮作情圣呢?   他像是彻底放弃抵抗了,脸上几乎有种认命的颓唐神色。平西王的小世子跋扈起来满是养尊处优的傲气,原来狼狈时也这样好看。月光从腊梅树下落下来,斑驳树影落在他脸上,他原本风流的桃花眼里神色这样冷,像一只垂死的鹤,虚弱到极致,反而有种格外凄艳的美感。锦衣华服将他困在墙上,像被捕获的蝴蝶。   赫连像是被这一幕打动了,又像只是在欣赏自己的战利品。他的性格从来复杂,爱戏谑,却又残忍,偶尔宽容得近乎温柔,有时候又有种野心勃勃的疯狂。   他没有再欺负容皓,而是开始低下头来吻他,容大人的皮肤像江南的丝缎,看似行事风流无比,实则外强中干,被吻到窒息时,挣扎得十分可爱。   腊梅花暗香浮动,巷子里冷到滴水成冰。容大人到了这样狼狈境地,仍然无比娇气怕冷,露出一丝丝皮肤就瑟缩起来,赫连从喉咙里轻笑出声,但却没有再笑他,而是直接把他抱了起来,裹在自己的貂裘披风里。   但还是太冷了,也太疯狂了,容皓难以启齿的是自己曾经竟然也设想过会不会发展到这一步,更难以启齿的是竟然在这样的陋巷里。青砖院墙这样粗糙,他号称风月场上老手,其实也不过是诗词风雅而已,这西戎蛮子几乎是把他当做一件小玩意在摆弄,甚至认真哄他:“腿张开,容大人。”   容皓当时被他亲得意乱情迷,第一反应仍然是给他两耳光,可惜被他手伸进亵裤里,顿时手腕都虚软无力,连耳光也不如以前打得顺手,倒像是在调情般拍他脸颊一般。赫连顿时笑起来,抓住他手腕,一路亲吻下来。   容皓被他笑得面红耳赤,而且这种时候只顾着追逐快感,更觉得羞耻,闭上眼睛不看他,他却一直亲自己,还故意带着笑意叫容大人。容大人忍无可忍,抬起眼睛来瞥了他一眼,道:“闭嘴。”   “好凶啊。”他笑着感慨,容大人享受时的神色是非常好看的,因为带着点傲慢和慵懒神色,几乎有点颐指气使的,明明声音都软下来了,还要骂人:“嫌凶你找你的男倌去。”   都说赫连记仇,其实容大人记仇的能力也不遑多让。   赫连只是笑,低下头来亲他,用厚厚的披风将他裹紧,困在怀中,明明是狼子野心的西戎蛮子,亲人时竟然也这样温柔,一面咬他耳垂一面告诉他:“没有什么男倌,只有容大人。”   “关我什么事,最好你去找,找到下面烂掉……”容皓还要再骂,但很快就话也说不完整了,他身上向来有种被伺候惯的人常有的神色,这时候倒也不觉得什么,安心享受就是。也可能是脸皮薄,所以更要显得不在乎,证明自己不是色令智昏。明明权谋上输了个十成十,应该拔刀相向的,却和人在个小巷子里干起这种事来,实在是有点不太像话。   但赫连这混蛋的手实在太灵活了,容大人一面享受,一面决定完事之后再骂他一顿,虽然这事严格说来也不算被占便宜,毕竟享受的是他。   唯一狼狈的就是最后关头,实在有点不太雅致,容皓好容易等到喘息初定,睁眼看见赫连正看他,又忍不住骂道:“看什么看,眼睛不想要了?”   赫连笑起来:“当然是因为容大人好看。”   即使容大人向来横行霸道,也不由得有点脸红,所以更要凶他:“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对你手下留情,呼里舍本就不和你一条心,蒙苍又走了,你再和东宫作对,我让你回西戎都难。”   “我哪敢。”赫连笑着道,但神色显然说的不是这么回事。容大人也觉得自己这时候又提起权谋来是自己不对,实在煞风景。但他是从不道歉的人,哼了两声,看赫连的脸在月光中实在漂亮,不由得心头也一动,叫他:“过来。”   赫连真就低下头来,容皓学他以前野蛮样子,掐住他下颌,逼着他低下头来跟自己接吻。说来也真是,这么多次里,容大人只有被摸被亲的份,这还是第一次主动亲这西戎蛮子,连他自己也有点惊讶。   赫连似乎也有点惊讶,更显得这一面难得,都说以前辽国太后自号观音,这西戎蛮子在月光下的样子确实漂亮得像庙中观音,只是仍然是男相的,鼻梁眉骨都让人想摸一摸,嘴唇亲起来感觉也好得很。   容皓没想到这动作会引起他这样激烈回应,直把自己险些亲得背过气去才罢。   他咬了赫连一口,才被放开来,正靠在墙上喘息时,忽然听见这西戎蛮子道:“容大人,你跟我走吧。”   “你做梦呢。”容大人缓过气来就骂他:“小爷我凌烟阁上排名第二的平西王,跟你去做公治然?”   所谓公治然,是前朝一名书生,才学极好,可惜面貌丑陋,殿试时被黜落了,一气之下投奔了辽国,结果当上了西辽宰相,燕云十六州就丢在他手里。所以从他之后,殿试再没有落榜机会,只要进入殿试,人人都有官当,也算是为天下文人出了口气。但在汉人眼中,他还是彻头彻尾的叛徒。   容皓当然不会听这提议,道:“三百年来也才出了一个公治然,倒是你,西戎不好呆,不如来我大周当个谋臣最好。”   “你们三百年来才出一个公治然,我们可是一个公治然都没出。”赫连淡淡道。   话说到这,其实也就到了尽头了。要是以前的容皓,大概觉得这就是终点了,而赫连撤身的样子也像是觉得意兴阑珊了。   但容皓虽然权谋不算顶尖,仍然是东宫数得上名号的聪明人,有些事就算没学过,看也看穿了。   眼看着赫连已经走到巷口,容大人靠在院墙上,看似已经无话可说,却忽然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来这一出。”   赫连停住了,听见容皓声音在背后道:“你想要权力,但你更想要我知道你是谁。”   如果只是要算计东宫,何必用这样激烈手段,他是因为容皓始终不忘记招安他的事才这样做。能被招安的,都是臣子。而他是草原上未来的黑狼王,能坐下来和萧景衍二分天下的人。   因为容皓看轻了他。   所以他要用这一记漂亮至极的重击,让自己知道他是谁。   自己从来没说错,这西戎蛮子,是世上最最记仇的人。   月上中天,容皓安静靠在院墙上,身上还盖着赫连的紫貂披风,也许是因为之前那一场折腾的缘故,他实在累极了,一动也不想动了。   西戎蛮子真蠢啊,自己就算计谋上再差,不至于这么多天下来,还看不出他不是久居人下的人。事实上,自己还是第一个发现他的人呢,当初在天香楼,让羽燕然骑马回宫禀报,难道是闹着玩的吗?   与其说自己是觉得能招安他,不如说,是一厢情愿地,希望招安他。   就像他明知不可能,还要问自己愿不愿意跟他走一样。   今日茶楼一会,京都又要掀起惊涛骇浪,在绝对的权力面前,这点一厢情愿的犯傻,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一点无伤大雅的意外,下手时甚至不会为之犹豫分毫。就像在这小巷中的疯狂,与其说是情之所至,不过是最后的告别罢了。   异日相见,刀光剑影,死生一线,谁又会留情呢? 第130章 拥抱偷得浮生半日闲   相比容皓这边的狼狈,太子殿下那边就从容得多。也是小言实在恢复得快,虽然被赫连的挑衅弄得愤怒不已,但长期钻研兵法,早知道盛怒最容易影响判断,反而迅速冷静下来。还主动问萧景衍:“我们去买糖人吧?”   萧景衍跟着他下了茶楼,沿着夜市长街一直走,人群已经不如之前多了。捏糖人的摊子就在街尾,旁边银灯高照。这摊子大得很,像一座小楼阁似的,上面插满了琳琅满目的糖人,有三国刘关张各位英雄,也有隋唐演义里的瓦岗群雄,甚至还有本朝的凌烟阁十八位功臣,其中又以陈三金最受欢迎,摊子边围着的小孩子人手一个,尤其有个穿着华贵的小胖子,骑在仆人肩膀上,左手是云中雁罗慎思和小李广费澄,右手攥着个陈三金,头已经啃掉半个了。   还好卖糖人的不敢捏本朝□□皇帝的糖人,不然太子殿下可真就哭笑不得了。   言君玉显然从小就是这的常客,熟门熟路,挤进一群小孩子中间,十分阔气地从云岚给他准备的荷包里拿出一个如意银锞子来,道:“我要一套五虎将,再加十二仙。”   那卖糖人的老板已经有两个徒弟了,正看着徒弟做事,听到这话,抬头一看,顿时笑了:“原来是言小侯爷啊,知道了。”   萧景衍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说法,笑着问他:“什么是五虎将,什么是十二仙?”   “这你都不知道。”旁边那小胖子顿时来了精神,连忙告诉他:“五虎将加十二仙是多少?正好十七个,这意思就是说买糖人的是凌烟阁上的后人,除了自己家祖上,其余的全部可以捏。”   萧景衍难得遇到有人对他这样不客气,也不生气,反而笑了:“那卖糖人的又怎么知道哪家是他祖上呢?”   “这你都不知道呀。”旁边梳着丫髻被奶母牵着的小姑娘也教他:“糖人张的糖人可贵啦,他店就开在我们侯府那条街上,我爹从小就去买了,当然认得了。我爹还跟我说,言君玉小时候他奶奶不让他买糖人吃,他还偷偷买呢,有次□□差点没把腿摔断……”   小姑娘人小鬼大,本来一面说话一面插着腰,神气得很,但萧景衍低下头朝她一笑,是天心朗月般的好看,她顿时脸都红了。   言小侯爷本来是带心上人来吃自己最喜欢吃的东西的,没成想被人揭了老底,顿时耳朵都红了,吓唬小女孩道:“就你话多,再说,把你抱去卖掉。”   “你敢,我告诉姨姥姥去。”小姑娘不过八九岁的样子,厉害得很:“那小胖还说了呢,你怎么不卖他?”   “我比他高一辈,他拜年时还要叫我表叔呢。”小胖子笑嘻嘻道,聚在摊子面前的小孩子顿时都笑了。言君玉懒得和他们多说,见糖人已经捏好了,接过糖人拉着萧景衍就跑了。小胖子还在后面追问:“言君玉,我哥问你什么时候找他玩打仗游戏呢?他等你好久了。你再不来他就要去戍边了,他怕死,天天躲着哭鼻子呢。”   “知道了,明天就去。”   言君玉带着萧景衍一路跑,这半城全是熟人,没地方可去,只能带着萧景衍又去爬旧城楼。他一看就是常年□□爬树的人,掀起袍子下摆把糖人一兜,剩下一个费澄,紫金冠上翎子太长,怕碰断,就咬着棍子叼在嘴里,几下就爬上了旧城楼。   夜幕下南城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万家灯火,雪色一直蔓延到天边。他骑在飞檐上,分糖人给萧景衍:“叶慎给你,罗慎思给我……”   “对了,你先别吃,我先尝尝。”言君玉十分机灵地道:“万一有毒,把你毒死了,天下人都要伤心了。”   萧景衍笑着凑过来,言君玉正大嚼罗慎思的道袍袖子,没提防被他抬起下巴,亲了几口,顿时有点脸红。   小言睁大眼睛的样子实在太好看,糖人也甜得恰到好处,太子殿下忍不住笑了起来,认真告诉他:“可是毒死小言的话,我会很伤心的。”   言君玉在下面挺厉害的,遇到太子殿下是一点办法没有,嘟囔了两声,又继续分他的糖人了,但是耳朵是一点点红起来了。   “这个很好吃的,我们以前玩游戏就拿这个当赌注,玩得可认真了。”他告诉萧景衍。   七八岁的小言,拿着糖人,兴冲冲地跟人玩打仗游戏,赢了就得意得尾巴都要翘起来的样子,想想都让人心都融化了。但其实也不过一层薄薄的糖壳子而已,那侯府的小姑娘,说着“可贵啦”的糖人,其实也不过十文钱一个,这就是小言摔断腿也要□□去吃的美味了。凌烟阁上的王侯凋零至此,整整一代人都没见过东宫储君,甚至不得不戍边送掉性命。小言吃着这样便宜的糖人等着父亲回家的时候,容皓他们吃的又是什么呢?   言君玉一点也不知道萧景衍为什么会凑过来,这样温柔地吻他,几乎是带着点悲伤的,像把他当成了什么珍贵而易碎的东西。   他不知道太子殿下恨不能遇见他的时间还早十年,他反而觉得自己今天带萧景衍出宫可真值了。   原来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想把自己最好的东西给他看。想带他去看灯,去吃糖人,去在夜市汹涌人潮中穿梭,一边跑一边大笑。恨不能把过去的所有快乐统统给他补上。   其实他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萧景衍什么没见过呢?只是少年人的一颗赤忱真心,大概这就是洛衡说的一往无前吧。原来需要这么大的勇气,最难的不是□□也不是怕被金吾卫抓走,最难的是给出一颗心,不知道他会如何处置。   是该说出来的,就像洛衡就敢当着郦道永的面说,但不知道为什么言君玉只是说不出来,只能埋着头分糖人,把最大的都分给他。而萧景衍凑过来亲自己的样子,就好像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   月上中天,城楼上一片月色澄明,其实是冷的。还好言君玉是带了狐肷披风出来的,萧景衍用披风把他裹紧,抱着他坐在城楼上,看着中天高悬的明月,两人许久都没说话。   “你在想什么?”言君玉忍不住问他。   “小言想知道?”   他这样说的时候,多半是不想回答的。因为多一个人知道也没用,只是跟着一起犯难罢了。但言君玉倔起来是很有一套的:“不管你想什么,我都想知道。”   糖人一起吃,苦也要一起分担才行。不过如果他说想的是叶椋羽,自己一定把他从城楼上踹下去。   其实萧景衍从来是越难的事越不说,因为知道别人扛也扛不住,连洛衡也只能撑住一角版图而已。但也许是小言的糖人确实起了作用,他居然说了出来。   “我在想,这样大的雪,北方不知道要冻死多少饥民,能不能熬到春天。来年春汛夏涝,江南一定水灾……”   言君玉认真出主意:“也许他们会抢富户,就不会饿死了。”   萧景衍笑了。   “怎么了?洛衡说的不对吗?”   “他说的对,但是是从富人角度,只看到那些活下来的健壮的饥民。大旱大涝一起,抢富户不过杯水车薪,只有朝廷才能让大部分百姓活下来。”   江南富户只知道强盗可怕,不知道一个山贼背后至少有一家饿死的贫民。不是家破人亡,谁会去当山贼呢?这片土地有着最温驯最老实的百姓,像勤勤恳恳的老黄牛,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不是活不下去了,绝不会与现有的秩序作对。水灾里的妇孺老幼,路边的饿殍,瘟疫来时一整村一整村的死人,都是他的百姓子民,死的时候,仍然相信着他是真龙天子,是他们的君父。   而天子早已年迈,被病痛和疑心淹没了心智,没有余裕去思考别的了。只剩年轻的储君在大雪中想着即将到来的灾难,这是他的天下,民上面有官,官上面有君,但没人能对君王负责,九州大地,万万臣民,都将是他的责任。   好在还有小言,学会了权谋的少年正认真思考,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小言其实也很聪明,只要一点提示,就能一通百通。就像现在,他就忽然告诉萧景衍:“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和亲了。”   要是自作聪明的人听了,一定觉得他是傻,才会牛头不对马嘴。但真正有智慧的人就听得懂,小言的珍贵之处就在这里,要很有眼光的人,才能从一堆石头中发现看起来憨憨的他。   萧景衍那句话一说,他就知道为什么东宫始终不同意和亲了。如果只想当个太子,想毫无波折地顺利继位,是可以不管的。但如果是当天下的主人,就不可以。这是他的家,他的天下,西戎是迟早要面对的强敌,所以更要寸土必争,越早下手越好。他不会放任白蚁蛀梁,日后再修。真正错得远了的,反而是庆德帝。   但萧景衍还要逗他:“小言还知道什么了?”   他就是想看言君玉红着耳朵,但还是认真跟他解释的样子。   “我知道你对百姓的心,就跟我想带着士兵从边疆回家的心一样。”他看着萧景衍的眼睛认真告诉他:“原来我们是一样的。”   不只是不得不做的责任,还有强者的自觉,因为背负了天赋,生来如此,舍我其谁。还有像自己看战局一样俯视的视角,因为太了解,所以比普通人的视角更敏锐十倍,那些细节都清清楚楚,想想都觉得心酸的怜悯、慈悲、和能看穿整个过程的洞察。连时间都失去意义,因为清楚每一步的代价,一眼就看到结局。   他能理解他身上萧景衍的那部分了。萧橒是他,萧景衍是他,东宫,殿下,宸明太子,都是他,他是天下的萧景衍,也是言君玉一个人的萧橒。龙在云海中遨游,路过的人只能看见一鳞半爪,只有自己也高高地飞,飞到云端之上,与他并肩,才能窥见他的全貌。自己要快一点,再快一点,长成挺拔的树,或者云岚说的,绝云气、负青天的大鹏,才能支撑得起他。   明明不觉得冷,言君玉还是伸手抱住了他,拥抱是多好的东西,这世界这么大,什么真龙天子,其实也不过是和他一样有血有肉的凡人。萧景衍安静把下颌靠在他肩膀上,他们互相支撑着,像古书中缠抱的树,根须交缠,枝干相触,一起往上生长,长到云海之上,晴空万里,天下太平。   -   长街上响起清脆马蹄声,除了东宫,谁也不敢深夜在城中骑这样的快马,   他要回去做太子了,言君玉知道。   容皓老是说“偷得浮生半日闲”,这其实也是一个偷来的晚上,从离宫之前,就知道很快就要回去的。但没关系的,言君玉知道,他们都是记忆力很好的人,只要一个这样的拥抱,就足够撑过许多年。 第131章 春狩天色已晚   过完年回到宫中,言君玉是很开心的。他在家玩了一遭,又天天陪着言老夫人,好好过了个年,回到宫一看,情况却不甚好。先是洛衡,过个年不仅没休息,反而又憔悴了许多,他显然在算计西戎人,尤其是茶楼一会之后,京中形势表面平静,其实暗流汹涌。就连言君玉都知道,现在是要保住东宫,不要让庆德帝对太子下手。只要萧景衍顺利继位,西戎再强也不足为惧。   “依我意思,年长的那几个皇子都可以安排一下,圣上心思再活动,没人可换也没办法,西戎虎视眈眈,量他也不会立什么幼帝。”云岚总归是往狠里想。   看洛衡的意思,这方案也是纳入考虑中的。他铁了心要做算无遗策的罗慎思,整天不是看史书就是看些库房里找出来的旧折子,整个人熬得心力交瘁。   但他是自己主动找的辛苦,也就算了,顶多郦解元的脸色难看些。容皓的状况就更差了,他本来现在位置就有点边缘,又不知道为什么魂不守舍起来,又像是在怕什么,又像是在躲人。言君玉还听到些风言风语,连聂彪也开起了他的玩笑。   好在很快就是春猎的日子了。大周古制,四季狩猎,春猎为蒐,夏猎为苗,秋猎为狝,冬猎为狩。秋狝冬狩才是盛事,言君玉都没赶上。春蒐虽然不如那两场盛大,也是要天子亲自祭天重开猎场的,如今庆德帝正卧病,自然是东宫代劳。   言君玉现在功夫好了许多,连骑术也精湛了,又有卫孺一起,对狩猎跃跃欲试,提前三天就开始修整弓箭了。   说到狩猎这件事,其实太子殿下本来是不让他去的。当时言君玉正在思鸿堂跟卫孺玩,现在洛衡也过了明面了,就在旁边看他们重现蒙苍怎么打燕北的——蒙苍回去,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羽燕然那次重伤了西戎北大王的次子铁勒。虽说他们都觉得赫连狼子野心,但蒙苍才是名正言顺的黑狼王,他母亲是西戎王察云朔的大阏氏,是天山部族的公主,天山部族虽然不在五胡之中,但世代居于苦寒之地,坚韧勇敢自不必说,而且也有几万精兵。扼守的是察云朔的版图最咽喉处,正因为有他们和北大王镇守后方,察云朔才敢南征北战,疯狂扩张。   容皓一心想要让赫连离开西戎阵营也是这原因,蒙苍不仅母族强大,而且西戎南院大王北院大王全是支持他的。呼里舍如何忠心耿耿自不必说,北大王是察云朔的结义兄弟,铁勒他们这一辈的西戎年轻将领都是跟蒙苍从小一起狩猎打仗,一起长大的,是比亲兄弟还亲的交情。   东宫的密报,西戎人的游牧部族,直接称呼蒙苍为“慕沁林桑”,在西戎话里的意思是神之子,从东到西,整个西戎都在传说他的骁勇善战,是天神一般的王子,毫无悬念的王位继承人。   虽然蒙苍看重赫连,但西戎真正掌握兵权的北大王和南大王都视他为敌人,赫连又无母族依靠,手上又没有军队,实在是与虎谋皮。相比之下,投奔大周反而是好选择,以他的能力,封侯拜相也指日可待。   可惜赫连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他的招安一次次落空,实在让人沮丧。   这次铁勒受伤,彻底激怒了蒙苍,也顾不得和亲的事了,直接在年前就匆匆返回了西戎,庆德帝哪里敢留,只把气往东宫撒罢了。果然,蒙苍一回去,边疆形势就急转直下,羽燕然的兵法言君玉也是见识过的,也算是大周年轻将领里一等一的好手了,还是节节败退。不仅百昌城被夺了回去,同时蒙苍中线直进幽州,还好幽州牧的兵法和敖仲一个路数,最是沉稳,一听前哨探到西戎方向有鸟雀惊起,烟尘漫天,立刻让出兖州,退守主城,这才没让匡天瑞落到蒙苍手里,就这样,也有数百人的伤亡。   羽燕然这人还是胆大,这样的情况下,战报还是一天天往东宫送,言君玉默不作声,凑过去全看了。最后两封在一个时辰内发出的急报,上面还带着血迹和硝烟味,说是西戎夺回百昌后又进了三十里,已经可以看到碎叶城了。   然后东宫才收到消息,说羽燕然在这次掩护撤退中受了伤,肩胛骨上中了一箭。蒙苍像是一心要为铁勒报仇,对燕北虎视眈眈。   就算言君玉胆大包天,这时候也不由得有点慌。他还不像容皓洛衡他们接触政事,只是每天复盘蒙苍的战局,就已经觉得心惊肉跳。   蒙苍这人的天赋太高了,其实兵书谁都会看,打过几仗之后,就看天赋了。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如何在千钧一发之际做出正确的决断,是将才必须具备的能力。而如何在身在局中时,还能拥有俯瞰战局的视角,那是统帅千军的人才有的能力。   言君玉每复一次盘,心就更沉一分。他自问,就算是自己在蒙苍那个位置,也绝不可能做出和他一样优秀的判断,而且就算有卫孺作为前锋,洛衡分析朝局,他也不是蒙苍的对手。这是一次次身临战场才能锻炼出来的能力,蒙苍比他年长,比他打的仗多,最要命的是,现在每天他都在前线磨练,很快大周每个将领的用兵风格都会被他摸透。先露怯的一定是燕北,然后是西边的靖北侯,幽州牧虽然老练沉稳,只要两翼被拉扯,左支右绌之下,他一定也会露出破绽。   而自己只能在沙盘上追逐着蒙苍的足迹,什么也做不了。   东宫气氛如此沉闷,用云岚的话说:“要不是殿下还在这坐着,你们恐怕早就被蒙苍吓破胆了吧。”   太子殿下的存在确实是给了大家不少信心,光是他面对战报的淡定就让人安心不少,言君玉知道他不是故作镇定,毕竟羽燕然受伤的消息传来他还是有点动容的,淡淡道:“也好,他整天逞强,受伤也是好事。”   但敖霁却一直没有消息传来,连一句报平安的话也没有,实在让人丧气。   言君玉的沮丧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连聂彪都知道,还逗他:“言君玉你别哭丧着个脸了,过两天春狩,好好玩两天,给我打只麂子来下酒。”   但萧景衍这次却难得地没有纵容他,代天子春狩的旨意下来那天晚上,他在思鸿堂看信,忽然道:“小言这两天留在东宫吧,猎场没什么好玩的。”   言君玉顿时大受打击,刚要反驳,那边洛衡开口道:“春狩祭天有金玉之重,让小言去见见世面也好,总闷在宫里也不是个事。”   他从进东宫以来,几乎从未与太子意见相左过,一度让卫孺十分疑惑“他和太子殿下看法总是一样,那为什么还要请他来当谋士呢?”言君玉还教他“我们很多看法也一样,但我以后当了大将军,还是要用你做先锋啊。”   不过用云岚的话说,是因为太子的师父老叶相是道家的巨擘,恰巧洛衡的底色也接近道家,所以容易相似。   他和萧景衍两人成天高来高去,就跟容皓说的那个“射覆”的游戏一样,一句话里都是典故,言君玉早习惯了,也不问背后意思了。只知道洛衡的话还是很有重量的,因为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太子殿下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但是没有回话,又看了一眼言君玉。   言君玉顿时一脸乖巧,他已经抽条成了接近青年的模样,个子也赶上容皓了,但装起乖来还是让人心软的,尤其一双眼睛努力不乱转,显得呆呆的,实在让人好气又好笑。   “好吧。”太子殿下难得开恩:“不过小言要听话,不能乱跑,要跟着云岚。”   “云岚?”言君玉十分惊讶:“她也去猎场吗?”   “东宫摆驾,女官跟着走有什么稀奇?只是以前我懒得去罢了。”云岚却似乎别有心思:“不知道常心堂那位去不去?”   常心堂是太子妃书房的名字,相比女官,太子妃狩猎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当年就是有过先河的,据说庆德元年的时候,庆德帝狩猎,明懿皇后都是陪同的,还射过一只猛虎,民间还编了北戏《观音虎》,街知巷闻,庆德帝还故意让宫中戏班演习,逗明懿皇后开心。后来帝后离心,又列为禁曲,还为此抓了不少人,庆德帝的性格反复无常,可见一斑。   太子妃的骑术精湛,言君玉也是见过的。不过萧景衍似乎并无兴趣,只道:“春狩没有好猎物,不用叫她。”   议事结束已经是月上中天,言君玉洗完澡,临睡前跑去思鸿堂,见洛衡还在看书,凑过去在旁边呆了一会儿,洛衡笑起来:“又来挡我的光?”   言君玉只是笑,也不说谢谢,洛衡见他这样子,在他头上揉了两下,言君玉也不躲,还问他:“明天你去不去呀?”   “我的身份去不了,而且也不会骑马。”   “你不会骑马?那你也从来没有打过猎了?”言君玉顿时一脸遗憾。   在他看来,骑马射箭,狩猎打仗,都是非常有趣的事。洛衡因为身体原因无缘于这些,实在太可惜了。洛衡自己倒不介意,反而笑着问他:“对了,我听说皇家猎场里有一种凤鸟,翅膀是红的,尾巴却是绿的,每次都成群飞舞,是不是真的?”   “红翅膀绿尾巴?雉鸡吗?我没见过,要是见到打两只回来给你玩啊。”   “好啊。”洛衡笑得有点疲倦:“后天可能会下雨,小言记得换一双不怕泥的靴子。”   “好。”   -   春狩祭天的场面还是大的,用的是天子仪仗,百官都在太和殿送行,也有跟着来的,也有送到宫门就停的。早上是个大晴天,积雪未消,太子殿下穿了一身黑色胡服,虽然不是祭天的礼服,也算礼部大胆了。衣服上面暗绣龙纹,也没戴重冠,可以看见发色墨黑,肤色如月,整个人英俊挺拔,像一柄出鞘的利剑。骑的马也精神,旁边东宫仪仗彩綉辉煌,在言君玉看来,比西戎人那个什么神之子还要神气得多。   到猎场光骑马就五十里,赶过去已是黄昏,言君玉骑术精湛不少,山路颠簸也不觉得辛苦,他这次把小龙旗交给了聂彪,快活得很,自己拿着豹尾枪,一会在萧景衍后面跟云岚说话,一会跑到前面看看容皓。太子殿下看得清清楚楚,只当不知道。等快到猎场时,才叫“小言过来。”   言君玉打着马屁颠屁颠过去了,他的马还是敖霁那匹,跟萧景衍的比也不逊色,还故意别一下太子殿下的马,惹得云岚在后面警告地叫:“小言!”   人太多了,说不了什么私底下的话,言君玉也知道他一定是要问自己累不累,正用豹尾枪挑开路边的一根树枝,就听见萧景衍问道:“小言还记得上次吗?”   “哪个上次?”言君玉记仇得很:“你连夜赶回来打我那次?”   萧景衍忍不住笑了。   “小言第一次跟我狩猎那次。”他笑着侧过脸来让言君玉看:“这次小言不用追在后面偷偷看我了。”   言君玉没想到他这都记得,又想起自己当初呆头鹅一样的时候,顿时耳朵都红了,打着马一溜烟跑了。   其实这次狩猎还是挺好玩的,一个是云岚难得出宫,卫孺也在,还有其他几个年轻皇子也跟着来看热闹的,其中就有欺负过自己的七皇子萧栩,不过言君玉大人有大量,早就不记恨他了。真正让人不爽的,还是那个西戎南大王呼里舍。   他跟赫连,说是留在京中等待圣上对西戎朝贡的赏赐回礼,其实蒙苍走时就准备带着他走了,他却非要留下来盯着赫连。也是当时赫连跟容皓确实有点首尾,导致他很不放心,怕赫连泄露西戎秘密。说做人质其实也是空谈的,边疆被蒙苍打成那样,庆德帝好好对待他们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当人质呢。   这次狩猎,本来是赫连要来看看的,呼里舍一听,立刻也要来。跟礼部一说,庆德帝连忙应允了,蒙苍在边疆耀武扬威,呼里舍也神气得很,故意带了一整支西戎的队伍,有三五十人,据说都是西戎一等一的好猎手,有意要把东宫比下去。   之前西戎和东宫就比拼过狩猎,那时候有敖霁和羽燕然在,虽然西戎也有蒙苍,却仍然不是对手。言君玉的马就是敖霁那时候赢来的,现在东宫就剩个容皓和言君玉,难怪呼里舍想翻身。   言君玉对这络腮胡蓝眼睛的西戎人一点好感也没有,呼里舍十分傲慢,故意打马走在队伍前列,大声跟亲兵说着些别人听不懂的西戎话,像是在嘲笑大周人羸弱,尤其对容皓很是不善。言君玉天天听羽燕然讲美人计,对赫连很有指望,谁知道赫连自己骑马骑得好好的,却一点不帮腔,任由他们嘲笑容皓。   容皓是真的惨,他本来骑术不行,最近又劳心劳力,到了围场,半条命都没了。早早进了帐篷,言君玉又担心,又怕打扰他休息,而且云岚也一点不管他,只在主帐里伺候太子殿下,问她,她只说:“等明天就好了。”   但狩猎还是好玩的,夜色中一顶顶大小帐篷,其中又以太子殿下的主帐最华丽。呼里舍有意卖弄,在营地另一端支起一个大帐篷,张牙舞爪的,帐门是用两大块完整熊皮拼成的,上面还悬着个比桌子还大的熊头,野人一样,十分吓人。   不怪西戎人嘲讽大周人只会享受,这次狩猎确实有点太奢靡了,别的不说,光是东宫的排场,小半个戍卫军陪着不说,从宫中搬了半座宫殿过来了,主帐里书架几案一应俱全,地上铺的绣金龙地毯,还有一座帐篷专门是给御膳房的。那些臣子的帐篷里也十分华丽舒适,晚上还有聚在一起弹琴作诗的。   晚宴的菜肴比宫中也差不了多少,还是內侍试菜,云岚在旁边伺候,也宴请了一些近臣。言君玉早早吃完了,想找找有没有洛衡说的那种凤鸟,出来看了看。太子的主帐旁边就是宫中內侍的帐篷,大周向来有內侍监军的传统,这次狩猎明明有玄同甫在,庆德帝还派了两个內侍,就是內侍总管段长福的两个弟子,那个胖胖的庞景和朱雀,尤其是朱雀,更是庆德帝如今的心腹。不仅是监视太子,也可见庆德帝和玄同甫也确实离心了。   玄同甫有意和东宫划清界限,早早关了帐篷。言君玉本来以为容皓也睡了,但看见暮色中一道白色身影出了帐篷,不是容皓又是谁。   自己早教过他了,晚上溜出去,一定穿黑衣,他老是喜欢白狐肷披风,还给言君玉也弄了一领,据说贵比千金,暖和是暖和,可惜老远就被人看出来了,言君玉轻易不穿,反正他也不怕冷。   他见容皓鬼鬼祟祟,一定是干什么坏事,也不叫他,悄悄跟在后面,准备看看他去干嘛。只见容皓左绕右绕,到了西戎人帐篷的边缘,一只手伸出来,把他抓住,按在牛皮帐篷上。   言君玉机灵,看见点头发丝就猜出来了,是那个赫连。   赫连白天不管容皓,语气却十分亲近,像是熟悉至极一样,一开口就是调笑:“听说容大人最近在退婚?”   这就是言君玉听到的风言风语了,聂彪也拿这个开过玩笑,不过东宫好像并没当回事,连云岚也没开过玩笑。   果然容皓就骂他:“胡说。”   “我当然知道是胡说。”赫连声音里带着笑意,却让人觉得并不开心:“容大人最擅长以小博大,假饵钓鱼……”   这话说得刻薄,言君玉就知道容皓会生气,果然只听见容皓要打人的声音,然后是容皓被按在帐篷上的动静。   “我哪里说错了?容大人又想要好处,又不肯付出代价,实在好笑。”   “你不一样首鼠两端?放走蒙苍,留下呼里舍,不是想拉拢他是什么?可惜蒙苍才是真正根基深厚,你的野心也不过痴人说梦罢了,别说得好像我付出什么代价你就会动心一样!”   言君玉听得默默点头,容皓这人,打架打不过,骂人还是厉害的,字字戳中赫连痛处,赫连就算脾气再好,估计也要生气了。   但赫连竟然没有生气,只是冷笑。   “容大人没试过,怎么知道换不来?不过,现在天色已晚,说这些也无用了。”   赫连说完,没给容皓再打人的机会,竟然就这样走了。   言君玉等了半天,没见容皓回来,估计他也很伤心。言君玉学的权谋还是有用的,他觉得自己应该听懂这场对话的意思了。其实是聂彪出身平凡,才会把那风言风语当做正事来传,说容皓要去退贺小姐的婚了,其实王侯的婚姻哪这么容易呢?别的不说,容皓是平西王的次子,虽然不是长子,订婚的事也是进过宗祠,禀过庆德帝的。如果他真要退婚,一定是先跟太子殿下说,他这样说要退婚,风言风语,也只能骗骗不懂权力场的外人罢了。   赫连实在聪明,一下子就揭穿了,难怪容皓恼羞成怒要打他。容皓最致命的弱点就是这,用云岚的话说,叫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怪他不够狠,总想着以小博大,不知道世间一切事都有代价,而且关键时候没有烈士断腕的勇气。但他的能力应对大部分人都够了,唯独不是赫连的对手。   就是不知道赫连对容皓是什么心态,为什么要说天色已晚呢?他们的事又不是一朝一夕了,这有什么晚不晚的?   言君玉想破了头也想不通,直到第二天,才知道赫连在说什么。 第132章 密林都说他像敖霁   第二天仍然是个大晴天。   祭过天,大家也都修整过来了。太子殿下换上猎装,聂彪也在整理弓箭,言君玉起得稍晚,连忙换好衣服,拿上弓箭,匆匆赶上大队伍。猎场经过一个冬天的修整,猎物不少,浩浩荡荡一帮人,从扎营的地方一直到猎场南端的平原,打到不少野鹿獐子之类的猎物,有武将正在给太子殿下喝彩,只听见那西戎人的队伍里传来一声轻笑。   “只敢打吃草的,算什么好猎人。”又是那个南大王呼里舍,他也确实是弓马娴熟,难怪这么傲慢。   他这样说话,当即就有年轻将领不服了,以鄢珑为首,都鼓噪起来。不过呼里舍自从曼珠那次吃过亏,也学乖了,常年只是说些冷言冷语,并不上套。   “宸明太子也能猎熊,只是没遇到好猎物,所以不愿意出手罢了。”一片喧哗中,西戎人队伍中,那金发的赫连王子忽然这样道。   这两天言君玉也看出来了,要说呼里舍最恨的人,还不是大周,而是这个赫连。也不知道他是认定了赫连有野心会跟蒙苍争抢,还是看不起他出身低贱,常常没事都要讽刺他几句。现在见他这样说话,这还了得,当即用西戎话说了一句什么,看他身边亲兵的神色,应该是极难听的话。   “野种当然胆大,我看,纯种反而懦弱得很呢。”赫连也不搭理他,只用汉语来了一句。   呼里舍本来就对他和大周人走得近恨得牙痒痒,听到这话,当即回头说了一句什么。身边两个亲兵立刻打马回身,朝营帐的方向走去。   “这西戎蛮子哇哩哇啦说些什么?”鄢珑胆大,来了一句,旁边的青年也发出一声笑声。   “南大王说,要和你们大周人比试,看看谁才是最好的猎手。他已经让人去抬他最趁手的强弓了,你们有谁拉得开八十石的弓,就够资格和他一比,否则都是懦夫……”赫连不紧不慢地说道。   他这话一说,别说年轻将领,有些文臣都坐不住了,立刻有几个南召军的人应战,顿时热闹非凡,呼里舍还挑衅赫连,要他应战,赫连只是笑着站到了看热闹的大臣当中,换来呼里舍几句西戎话的痛骂。说话间弓也搬来了,平原上顿时十分热闹,连为庆德帝充当耳目的那一队净卫也被吸引了注意力,卫孺悄悄告诉言君玉:“少爷,庞景的功夫绝对比那个南大王要好?”   “真的?”言君玉半信半疑地打量庞景,那胖大太监穿着一件十分宽松的內侍礼服,笼着袖子,骑在马上,一张白胖脸上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身上也没带任何兵刃,倒是他的师弟朱雀,一副年轻气盛的样子,盯着呼里舍,眼神倒不像是愤怒,只是十分紧张。   “在我们西戎,只有三样猎物称得上好,一是鹰,二是虎,三就是熊,今天谁第一个猎到这三种猎物,谁就是真正的好猎人。”呼里舍神色倨傲地朝前方的西边一指,道:“我们各走一边,我选西,太子,你选哪边?”   “东边挺好。”萧景衍淡淡道。   呼里舍虽然傲慢,但到底是西戎掌握大军的南大王,很有气势,带着他那支亲兵小队,浩浩荡荡朝西边出发了,玄同甫连忙带着一批官员跟上了。其他人也有分散的,也有跟着太子殿下的,顿时平原上散作几方兵马,庞景和朱雀犹豫了一下,都选择紧跟着太子殿下。   言君玉也摩拳擦掌,想要大猎一场,好不容易打马追上萧景衍,刚要说话,萧景衍却看了他一眼,语气认真地道:“小言小心骑马。”   他从来都是带着笑意云淡风轻,言君玉也许久没见过他这神色,嘟囔了一句:“我才不怕……”   太子殿下没再说话,只是伸手碰了碰他的脸颊,他从来礼节上无可挑剔,从来不在人前逾规,鲜少有这样亲密动作。言君玉愣了一下,他已经被众人簇拥着骑远了。   言君玉刚想打马跟上,那边卫孺匆匆跑了过来,道:“云岚姑姑叫你回去。”   “诶,为什么?”   “她说不舒服,让你送他回营帐。”卫孺机灵地道:“我觉得是宫中有事发生,她在让人备马回宫呢。”   “那我不回去。”   “她就知道你要这样说,她说了,要是你不听话,她就让人绑你回去。”卫孺认真劝他:“少爷,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不然可丢人了。”   言君玉只能骑马往回走,一步三回头,其实他这次出来狩猎是想和敖霁他们一样,能和萧景衍一起打猎,在平原上策马奔驰也好,在密林中一起追逐猎物的足迹也好,总归是一起的,但从元宵节之后回宫,就没有这个机会了。太子殿下周围太多人了,连一个眼神一个笑容也是要偷来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好和他呆在一起……   因为这缘故,他十分拖延,慢吞吞走,来的时候只用了小半个时辰,回去足足拖了快一个时辰,眼看着远远看见营帐了,一个叫红绡的宫女已经出来了。   “云岚姑姑说时间到了,叫我出来绑你。”   “什么时间到了,狩猎不是三天吗,时间宽裕得很……”言君玉十分不满,嘟囔着去找云岚,原来云岚是真的准备回去,本来言君玉是不愿意回去的,还想赖在猎场。结果一看天色也阴了,明明还是中午,空中却聚起大团乌云,阴沉得很,倒像是天黑了一样。风也刮起来了,吹得旌旗猎猎作响,言君玉当时跟云岚已经快离开猎场了,只见天空风云汇聚,看得人心慌。   “原来洛衡真的会观天象。”言君玉一点不怕,还兴奋得很。要说云岚行事谨慎,她有时候也胆大得很,太子还在猎场,她就敢用他的车驾,虽然是侧辇,但带着空辇回宫,也够大胆了。言君玉作为东宫伴读,也只能骑马跟着。   她不知道在赶什么,急匆匆的就要回宫。言君玉还在说:“等会下大雨,太子淋湿怎么办?”   “殿下有人跟着,你跟我回宫是正事。”   云岚也不解释,只催着他跟自己回宫,言君玉本来是愿意听话的,但眼看着走到猎场边缘,路过一片大密林,一阵风起,密林上忽然飞出一群鸟来,翅膀火红,拖着柔软的长尾,看起来是流光溢彩的墨绿色,十分漂亮,言君玉顿时睁大了眼睛。   他跟卫孺做个表情,卫孺显然也记得洛衡说过的凤鸟。春狩一过,再进猎场就要是夏天了,到时候也不知道凤鸟还会不会出来,也许会失约洛衡。而且太子还在猎场,自己回宫也没意思,云岚一定是怕她回宫了自己闯祸,自己只要不闯祸,也就没事了。   言君玉短短一瞬间做出决断,也是最近他推演蒙苍过多,难免被他的用兵求险影响,心里一点也不觉得这想法有多大胆。   正好前面山路有落石,队伍就停了下来,言君玉朝卫孺使个眼色,两人闪到路边一棵大树后,动作飞快,转瞬间就把外衣全换了,言君玉直接往怀里揣了点干粮,带上弓箭,披上鹿皮斗篷,就地一滚,就消失在了密林中。他也不是第一天和卫孺玩这个了,当初小时候在侯府,能□□出去买糖人,都是卫孺穿上他衣服去念书,先生老眼昏花,完全看不出来。   没想到云岚也被混过去,言君玉又兴奋又得意,他近来功夫进步不少,身形十分轻巧,像只鹿一边穿行在山林之中,半丈宽的溪涧一跃而过,身轻如燕。一面追逐着空中的凤鸟,一面留意脚下,短短一刻钟已经追出大半里地,眼看着凤鸟群也有落下来的意思,他停下来屏息靠近,借着灌木丛掩护,险些射中一只。   受惊的凤鸟顿时不敢休息了,一阵乱飞,言君玉好胜心起,一路追着凤鸟群,也不记得时间了,只知道似乎一路向西北方向,约莫追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把凤鸟群熬累了,射下两只来。   这是他第一次打到珍贵猎物,十分开心,可惜卫孺不在,不然一定可以好好炫耀一下。   凤鸟也打到了,回去追云岚是追不上了,估计她现在正生气呢,不过她回宫显然有急事,应该也不会等着教训自己。言君玉正揣度云岚心思,只听见空中电闪雷鸣,原本阴沉的天气竟然直接下起暴雨来。说是暴雨,其实落下来的多半是冰雹,打得林间树叶响个不停,怪不得凤鸟群躁动不安,原来是预感到冰雹了。   言君玉可不怕这个,他从小在外面乱跑,什么树林子里没钻过?虽然对猎场不熟悉,但辨认方向这些都很厉害,躲避冰雹是轻松的,找了个枯倒的大树,躲过第一场冰雹,眼看着空中乌云密布,显然还有第二场。   其实依他的意思,是直接去找萧景衍,吓他一跳。太子殿下有时候太小看他了,来个猎场而已,还要云岚照顾他,但当初呼里舍打赌的时候,萧景衍的队伍是向东的,他们还骑了马,自己想去找有点太远了。倒是呼里舍的队伍,正是往西边走的,这西戎蛮子虽然嚣张,但他队伍里也有不少大周官员,连玄同甫也在里面,自己过去也不怕,倒正好看看他猎到什么。可惜赫连不在里面,不然自己还可以悄悄打探一下他昨晚和容皓说的是什么。   言君玉一面打算,一面裹着鹿皮斗篷在林中穿行,这斗篷是聂彪的,也是敖霁当初留下的,敖霁不像容皓喜欢夸耀,但东西都是好东西,这斗篷又防水又挡风,不知道怎么鞣制的,柔软又结实,真是适合打猎。等会回去,云岚说自己的时候聂彪要是帮腔,就别想自己把斗篷还给他了。   地上落了一层薄薄冰雹,路径也泥泞起来,反而是好事,因为一点足迹都无比清晰。言君玉走了一个时辰,终于在第二场冰雹落下来之前,找到了西戎人的足迹。   西戎人是从小打猎的,很多习惯在战场中也能找到痕迹,言君玉虽然爱看兵书,却没有纸上谈兵的傲慢,反而对某些战场上的细节有种异常的兴趣。羽燕然跟他聊了不少,其中一件,就是西戎人会揉碎树叶来掩盖自己身上的气味,以免被猎物闻见。当初燕北军有人杀平民首级烧过之后冒充西戎人,被羽燕然一下子就发现了。他们这动作已经成了习惯,经过树枝时,顺手揉一把抹在耳后。西戎版图很多是戈壁沙漠草原,像这样的密林少,难怪他们手痒忍不住。   言君玉鼻子灵得很,眼睛也尖,很快在一条兽径附近找到一些被揉得破破烂烂的枝叶,西戎人的脚印隐藏得非常好。但他转过一个山涧,就发现许多凌乱脚印,一看就是大周的官靴。   玄同甫他们一点不会隐藏脚印,一定要被呼里舍那西戎蛮子嘲讽的,活该,谁让他一心奉承庆德帝,打猎也跟着西戎人走呢。   言君玉正想着追上去找到西戎人的营地,谁知道转过一片树丛,变故突生。   他这次出来只带了弓箭,还有一把随身的小匕首,遭遇袭击时,反应虽快,也只来得及用弓招架,对方不知道用的什么兵器,动作迅捷如闪电,好在并无恶意,言君玉挡下一击,就地一个滚身,从靴筒上拔出匕首,一看,对方已经收手了。不是别人,正是庆德帝面前的大红人朱雀。   “你怎么在这里?”言君玉十分惊讶。   “我和庞景师兄追一群狼,都跟队伍分散了,你呢,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出来打凤鸟的,没想到遇到冰雹了,就想先找到西戎人的营地,再去找殿下。”言君玉老实地回答,他又看了一眼朱雀,还是十分疑惑,朱雀平时也是爱炫耀的,当初穿过的金绣雁翎服言君玉还记忆犹新,今天却很是收敛,只穿了一件黑色胡服,腰间袖口,都扎得十分干净利落,靴子也很轻便,不留脚印,   “看什么看?”朱雀凶得很:“以为都像你一样,穿得跟个叫花子一样。”   言君玉没想到他还是这样凶,倒也不生气,就想自己去找西戎人的营地,朱雀脾气古怪得很,又叫他:“别去了,西戎人早走了。西戎是遇山登高遇水扎营,没有河流不会停,你又没马,怎么追得上。”   “那去哪啊?”   “真蠢,你跟我走不就行了,我有办法引路,殿下已经回营地了,队伍都冲散了,很多文官都叫苦呢,净卫和卫戍军都正在猎场里四处找人,我们也回去不就行了。”   言君玉脾气是真好,听他这样说,真就准备回营地去,但朱雀骂他,他就不想跟朱雀一起走了,只是远远跟在后面。朱雀本来还在骂他,结果一骂他反而不走了,只能自己气汹汹在前面走,时不时回头看言君玉跟上来没有。   “你别在后面慢吞吞走,到时候迷了路,死在密林里,东宫要问我要人的。”   他反正没好话,言君玉刚要反驳,听见远处似乎响起号角声,十分苍凉,天上盘旋的鹰隼有些都飞了过去,两人都抬起头来看着。   “是西戎人的猎鹰。”言君玉告诉他:“西戎人驯鹰很厉害,他们敢拿狩猎来打赌,就是知道猎鹰会帮他们找到好猎物。应该是他们扎营了,所以把猎鹰召回去,应该是天快黑了。”   “难道只有西戎人会养鹰,我们净卫的海东青也厉害好么。”   “所以你说的方法,就是靠海东青引路,带我们回营地,对不对?”言君玉反应飞快。   朱雀没想到他看起来呆呆的样子,竟然这么会套话,顿时十分生气。不过林间响起噼里啪啦声音,又是一场冰雹下来了,两人仓皇躲避。朱雀招呼他:“傻子,跟我这边走,有个山洞。”   他带着言君玉爬上一处小断崖,果然有个山洞,还不小,里面曲曲折折,似乎深得很,言君玉性格好玩,还朝着里面叫了两声,听回声玩。   “等会叫出老虎来,吃了你。”朱雀一面骂他,一面生火。   “我才不怕老虎,有老虎正好,我打了老虎,看呼里舍还怎么说西戎人狩猎比我们厉害呢。”   “你就吹牛吧。”朱雀生起火来,他其实年纪看起来比言君玉也只大两三岁,寻常人都以为內侍瘦弱阴柔,其实太监反而比常人要强壮,不然前朝也不会有內侍监军的传统。前朝还有一支专门的净军,朱雀他们的净卫,名字就是从净军里化用的。朱雀身形柔韧修长,看起来比卫孺还适合练武,又佩着一柄剑,言君玉趁他蹲着生火,捡起一根树枝,戳了戳他的剑。   “干什么?”朱雀回头瞪他,一副要打架的样子。   “你学的什么剑啊?”言君玉认真问他:“我在东宫看到不少剑谱呢。”   “好剑谱怎么可能流传在外,都是记在心里,一代代师徒传承,密不外传的,你懂什么?”朱雀凶得很:“你当我不知道你天天在那练枪呢,年纪这么大了,能练出什么好东西来。”   言君玉被他嘲讽,倒也没发怒,只是往山洞边挪了挪。他们这个山洞地势颇高,能远远望见当初呼里舍和太子殿下打赌的平原,天色漆黑如墨,所以一点灯火都十分清晰。言君玉远眺看见灯火,知道那就是营地的方向。   “不知道云岚他们回宫没有……”言君玉又操心起其他人来。   他长得其实是很好看的,肤色白,已经有了青年挺拔俊秀的身型,只是一双眼睛里还带着少年气,侧面鼻梁高高,认真想事的时候脸颊有点用力,更显得神色安静专注。整个人的气质灵敏又干净,看着营地的方向,像一只神气又警惕的鹿。   寻常人多半会喜欢他,但也不乏人看见他这样子,心里会陡然生出一股恶意,像西戎人习惯的动作,看见树枝嫩叶,就忍不住揉碎了。   “言君玉,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言君玉这傻子,还认真问他。   “东宫姬妾很多哦,里面比你漂亮的都有的是。”朱雀像是想故意气他:“东宫想要养娈童,也是可以的,戏班子里的都比你好看。”   言君玉对他的挑衅倒很敏锐,只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他。   “你觉得太子殿下只喜欢你,对不对?你别做梦了,也不照照镜子。你家世也不好,人才也不出色,人家凭什么喜欢你,东宫以前的伴读可比你厉害多了……”   言君玉平时也跟小太监们玩,知道皇宫里憋闷得很,尤其后宫勾心斗角的多,都是一些琐碎小事,很多內侍也是这副腔调,尖酸刻薄,一说话就要让人不舒服。   他倒也没被激怒,只是淡淡道:“我知道你说的是谁。”   “你知道就好了。”朱雀见他怎么说都不生气,像是暂时对他失去了兴趣。外面冰雹下个不停,一时间也走不了。言君玉把弓箭都拿出来,在火堆面前修整,他专心做事的样子也很憨,像是沉浸在自己世界里。朱雀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东西,看着言君玉还在那整理他的箭支,不由得心头一动,又开始了。   “喂,言君玉,有件事你知道的吧?”   言君玉这次不理他了,朱雀也不急,还道:“是要用脑子才想通的事,我看你就没什么脑子。”   “我有脑子。”   “那你怎么猜不到?你都知道叶椋羽有多厉害了,怎么还这么傻。影皇后的故事听过没有?”   “什么影皇后?”   “就是洪历朝的贤颍皇后,一入宫就盛宠,都说她是洪历帝最心爱的人,从来没见过帝后感情能这么好的,连带她父亲,她兄弟,全都加官进爵,风头一时无俩。那时候正是隆亲王摄政的时候,贤颖皇后没少吃苦头,孩子都保不住,兄弟也全死在战场上。谁知道等隆亲王被扳倒后,洪历帝立马从后宫把一个默默无名的妃子连升三级,从嫔升到了贵妃,生的儿子也直接封太子,就是后来继位的元昭帝。贤颖皇后这才知道是自己为别人做了嫁衣,后来气疯了,在冷宫里天天哭嚎,郁郁而终。宫女都怕她冤魂索命,不敢提她名字,不得不说时,就叫她影皇后。”   “我才不信宫里的鬼故事。”   “你是傻子吗,这哪是鬼故事,这叫帝王心术,我可告诉你,他们可喜欢用这套了。不管后宫还是朝堂,当初江南最难的时候,□□用的是叶慎,等到稍微平定了,立马把容凌换过去,不然为什么容凌最后善终呢?你还真以为叶慎是心腹呢?就比如本朝,当初用晋派的时候,是先用孔元平和江南派斗,等他们两败俱伤了,再换上雍瀚海,再比如当初毓贵妃……”   他一面说,言君玉一面站起来,走到山洞口去看了看,又坐了回来。其实朱雀也是够大胆的,虽然这里就他们两个人,说出去也没有对证,但他一个內侍敢评论皇家秘辛,也是太嚣张了。   但他都说到这份上了,言君玉竟然还不生气,实在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傻。   “你是不是听不懂啊?傻子。”他又骂言君玉。   言君玉冷冷看了他一眼:“我听得懂。”   “是吗?我可不信。”朱雀嘲笑地看着他:“要不要我直说了吧,太子殿下根本没把你放在心上,他只不过是拿你替叶椋羽挡枪罢了,你等着吧,等叶椋羽回京,他就会把你一脚踢开的!”   他还是不太了解言君玉,只当他是呆,其实言君玉语气冷下来时早就生气了,只是不想跟他计较而已。听到他这话,终于忍不住,腾地站了起来。   “你收回这句话!”他看着朱雀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墨黑眼睛里像有火焰在烧。   朱雀可开心了,他好不容易把言君玉惹翻了,得意得要跳起来,哪里肯罢休,还继续挑衅:“我就不收回,怎么样?我说的是实话。你这个傻子,能拿我怎么办?”   言君玉没说话,而是从地上捡起一根比手指稍粗的棍子来,瞪着他。   “怎么?要打我啊?你打得过我吗?”   “你收回这句话。”言君玉再说了一遍。   朱雀的反应,是直接也捡了根树枝,削尖头部,挑衅地看着他。   言君玉没说话,只是一个举火燎天式,就朝他挥了过去。   他自己也知道这场架打得没道理,尤其朱雀是因为无聊,所以故意激怒他,但敖霁当初一定要和羽燕然打一架的心情他似乎能了解了,不是什么接受不了,甚至知道他说的也许有一丝可能是对的,但就是不准他说。   都说他像敖霁,其实他们傻也傻到一个地方去了。这一架甚至不是为自己打的,是为萧景衍打的。 第133章 指点但总有人能陪他走到黎明   但言君玉没想过,自己完全是打不过朱雀的。   他也知道朱雀厉害,云岚也说过,净卫里有的是高手,都是从小练起的,有做刺客的也有做护卫,而且最是深藏不露,轻易不要惹他们。但他也没惹朱雀,是朱雀要惹他的。   怪不得朱雀这样嚣张,他完全就是想激怒自己,跟他打一架,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打自己了。   言君玉最近练枪法也大有进益了,连卫孺照着招式演练也不是他对手,还跟聂彪过过招,他满以为已经算厉害了,没想到碰上朱雀,连打个平手都难。朱雀只用一根杉树枝当作剑,灵活得如同游龙一般,在狭窄山洞里把言君玉打得够呛。而且他还不急着打赢,抓到一个破绽,在言君玉肋下一点,让他咳个不停。又故意在他脸上抽了一记,留下一道血印。   “我早说过了,你这枪法不行。也就在战场上厉害,跟人交手只有吃亏的份。”他故意挑衅言君玉。   “我就是要上战场的。”言君玉被打得狼狈,还很倔强。   “战场上可以互相掩护,而且不用把后背留给敌人,所以这枪法大开大合,不考虑退路……”   “我为什么要考虑退路?”言君玉只管嘴硬。   “那你就等着被我打哭吧。”朱雀嘲讽地笑起来,一面打还一面告诉言君玉:“这招叫羚羊挂角,是极高明的剑招。剑是君子之器,百兵之君,谁像你的□□,傻乎乎的,笨重死了。找遍你的枪法,也没有能破我这一招的……”   “不知道观落日这一招,能不能破呢?”一个苍老声音从洞穴深处传来。   两人都吓了一跳,朱雀反应尤其快,当即扔了树枝,反身抽出随身的短剑,不进反退,向前一步,警惕地看着那人。只见那人从黑暗中缓缓现身,身材高大,胡须花白,虽然穿的是老旧的战袍,但浑身气势浑厚惊人,不是钟毅海老将军又是谁。   “钟将军。”言君玉惊喜地看着他,打仗的人最忌讳人说自己老,所以他只叫钟将军。其实他从那次郦道永的事之后就似乎一直带伤,几次狩猎都没出现。这次春狩倒是来了,只是也混在人群中,言君玉从小就见过其他侯府中旧伤缠身的老将军,知道战场上退下来的人晚年多半难熬,万万没想到他还会出现在这里。   朱雀就不像他这么惊喜了,钟毅海在他看来不仅是失势过时的人,还触怒了庆德帝,怎么比得上他风头正劲,竟然还敢指点他的剑招。所以他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挑衅道:“哦,你也想来试试?”   钟老将军没有理他,而是从旁边捡起一根稍长的树枝,折断一截,扔给了言君玉。   “齐胸叫棒,齐眉叫棍,棍法更接近枪法。□□在狭窄地方也有好处,不用心存顾虑。”   言君玉选的树枝还特地选了根短的,就是怕在山洞里施展不开,不过他是很信任钟老将军的,真就接了过来。   “你的枪法脱胎于北方秦地的五虎拦,北方历年屯兵,战时是兵,闲时是农。五虎拦一打一揭,如老农垦地,是最古朴的棍法。”他指点言君玉:“这枪法一旦过了腰,就是古时的战矛用法了,讲究大开大合,有死无生。”   “你以为指点两句,他就能赢过我了?”朱雀十分不屑。   但言君玉这傻子似乎把钟毅海的指点当了真,真就上来与他再打过,朱雀也不含糊,直接剑法抢攻,在他脸颊上又留下一道血痕。要是之前,言君玉一定就退下去另想办法了,但这次竟然反而一个翻腕,木棍一头在山洞岩壁上几乎磨出火星,另一头直接顶着朱雀的“剑锋”点上来了。朱雀招数已老,关键时候竟然手比心快,使了一招极古怪的反身法,剑从下而上,穿过枪杆下方,直取言君玉咽喉。这招又狠又辣,跟他的剑招完全不是一个风格。   言君玉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招,险些被点中咽喉,好在及时退了下来,顿时有点气馁。   “剑法灵活,□□最重要是一股气,剑有退路,枪无回身,你放弃回身的时候,就参透枪法的诀窍了。”   言君玉顿时眼睛一亮,朱雀和他打了这么久,一直是仗着身法灵活,抢他挥枪后的破绽,言君玉回救不及,十分狼狈。没想到还有钟老将军说的打法,俗话说一通百通,他这句话一说,言君玉顿时感觉所有的招数都有了新的用法,尤其那招观落日,气势如虎,直取中路,朱雀这次还试图游走,被言君玉困在山洞角落。他飞身而上,言君玉直接横枪迎上,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但到了战场上,就不是同归于尽了,战场甲胄在身,剑只能找间隙下手,枪法却可以横扫千军,所以这招准确说来,竟然是言君玉赢了。   “不打了!”朱雀把树枝一扔,十分嫌弃:“什么破枪法,你们老的小的合伙跟我打?”   他是不打了,去一边生气了,瞪着外面的冰雹。言君玉却高兴了,凑过去钟老将军旁边,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问他为什么会这种枪法。   钟老将军向来严肃少言,问十句也没一句回话的,当时言君玉给七皇子当伴读时,大家都怕他。言君玉问这么多,他也只说是避冰雹,早早在这山洞中休息,被他们吵醒了。倒是对枪法多说了几句,言君玉说这枪法是卫孺从自家书房找到的,他也只“哦”了一声,告诉他记住刚才的诀窍,不要轻易传人。   “这冰雹再下下去,我们恐怕要在这里过夜了。”朱雀嫌弃地道。   “不会的,现在还不到酉时,我们等冰雹停,就赶回营地去,还来得及的。”钟老将军在旁边用松树枝扎着火把,沉稳说道。   正如他所言,冰雹过了一会竟然真的停了。他们这支奇怪的队伍也终于可以离开山洞了,匆匆赶回营地。林间泥泞得很,大家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朱雀还要惹言君玉:“你的太子殿下怎么没来找你呀?小伴读。”   “他会来找我的,只是没找到而已。”言君玉十分坚定。   “那他要是没来呢,你怎么办,哭鼻子吗?”   “他要是没来找我,我就去找他。”   自己是练了枪法和兵法的,郦道永教了自己什么是刀,洛衡教了一往无前,钟将军也说枪无回身,现在的言君玉,才不是什么等着萧景衍来找自己的小伴读,他不来找自己,自己也可以去找他,还可以主动追逐他,不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绝不停下。   三人赶回营地时天已经黑透了,满以为回到营地可以好好烤烤火,大吃一顿,换上暖和衣服睡上一觉。谁知道营地虽然灯火通明,气氛却十分诡异,远远听见许多嚎叫声,倒像是养了一群狼一般。言君玉虽然声称不怕鬼,却紧跟着钟老将军,朱雀却也没笑他了,神色有点紧张。   大家走进营地才发现是怎么回事,原来是西戎那边出了状况。那五十来个西戎亲兵,不知道为什么,把身上的狼皮袍子全脱了,□□上身,在营地中烧起巨大的篝火,杀了几只狼,每个人都用狼血在脸上身上涂着什么,还有人用匕首把脸划花的,还一齐发出痛苦的嚎叫声,看起来十分骇人。   “歃血剺面,是西戎极尊贵的人去世才有的礼节。”钟老将军也看出事态严重。   言君玉刻苦研究西戎人,虽然没亲眼见过,但也是一听就懂了。歃血自不必说,嫠面是以刀划面,是西戎人表示巨大的痛苦或耻辱时才会这样做,表示一定会复仇,也是证明性格勇敢的方法。   一片骇人景象中,只有那个有着金色头发的赫连王子,安静站着,神色不动。旁边似乎有人在愤恨地用西戎语指责他,他也无动于衷。   言君玉胆大,越过围观的官员和卫戍军,挤进最前面。只见高高的篝火下,被歃血剺面的西戎人包围着的,是一具停放在马背上的尸体。魁梧的身形被包裹在西戎袍子里,蜷曲的黑色胡须十分浓密,手上还抓着那把八十石的强弓,不是西戎南大王呼里舍却是谁。   言君玉被吓得倒退两步,不是他害怕,而是他很清楚,对于如今箭在弦上的局势而言,这意味着什么。   “怎么回事?殿下呢。”他惊慌地问身边人。   “不知道,殿下第一场冰雹下来时就回营了,然后好像去驿站了,应该还不知道呼里舍的事。听和西戎人一起走的官员说,他们当时被第一场冰雹打扰,人仰马翻,不得不临时在林中扎营,玄相爷还和呼里舍的帐篷相邻呢,结果冰雹一停,不见人出来,他们等急了进去问,就看见呼里舍和他贴身的几个亲兵,全部被杀死在帐篷里面了。”鄢珑也在最前面,神色担忧。   呼里舍是出使大周的使臣,又是掌握兵权的南大王,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在了大周的猎场中,对于整个局势来说,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水中,整个水潭都会因为这事而掀起滔天的波澜。   西戎最大的危险看似是蒙苍,其实是坐镇西戎的察云朔,他虽然已经不是壮年,但也是用兵如神。再加上如今蒙苍已经成长为战神一般的存在,西戎上下一心,又有这个借口让他发难,恐怕战事要一触即发了。   知道大周和西戎必有一战是一回事,战争的阴影突然从天而降笼罩在头顶又是另一回事,言君玉心中千头万绪,一时说不出话来。身边的鄢珑,每个卫戍军士兵,甚至官员和玄同甫,脸上的神色都充满了惊惶和慌乱,显然也在恐惧那即将到来的大战。西戎人撕心裂肺的嚎叫和血腥味更是让人心头不能平静。   一片阴沉的混乱中,一道声音打破了僵局。   “太子殿下驾到!”   没有比这更振奋人心的消息了,像一道阳光穿透乌云,虽然阴影仍在,但至少有了一线天光。东宫储君的存在,就是乌云之上的万丈阳光,只要他在,大家似乎就有可以依靠和仰望的人,就算今天在这的人会有许多死于即将到来的大战,但总有人能陪他走到黎明。   言君玉迫不及待,转身就朝发声的方向跑去,人群也如同潮水一般涌过去,他的鹿皮靴子踩在烂泥中,身上也沾满泥点树叶,看起来十分狼狈,但还是第一时间就跑到了队伍前端。一片冰雹过后的惨淡中,太子的仪仗是十分耀眼的存在,他大概是去祭天收尾,也可能是去接了云岚,因为云岚就待在队伍中,容皓也脸色苍白地骑着马,显然已经收到消息了。   言君玉可不管这些,只管跑到御辇前面,熟练地攀上车辕,队伍已经停下来,內侍正在铺红毡,御辇的帘子被挑起,萧景衍倾身出来,仍然是明月一般的皎皎,太阳一般的温暖。   言君玉趴在车辕上,知道他要先安定人心,所以也不说话,只是牵牵他衣摆,他常这样做,有次趁着天色暗,萧景衍还伸手反握住了他的手。   但这次他没有握回来,也没有先说话,他反而看着自己,叫了句“小言。”   他的眼神很奇怪,言君玉竟然有些看不懂,只觉得自己满心的雀跃像是一点点冷了下来,也许是因为今天天气太冷了,也许是因为自己的眼睛太尖了。   因为御辇之中,还坐着一个人。 第134章 大度言君玉只是不抬头   言君玉不记得太子殿下是怎么把愤怒的西戎人安抚下来的了,是保证了会找出死因抓到真凶给他们一个交代,还是说圣上已经知道了,正在等待裁度。   是该认真听的,学那么多权谋不就是为了听懂这个吗?圣上知道了应该会大发雷霆吧,但又有什么要紧呢,东宫总归是能自保的。西戎的进攻才是最大的危机,蒙苍为个铁勒就直逼燕北王府,西戎的鹰隼飞这么快,消息几天到西戎呢,呼里舍是他的心腹,手下执掌至少三成兵力,他会为此怎样报复呢?幽州还是燕北,不管什么兵法路数,看幽燕都会说只能打下双翼再动幽燕,但如果不要幽州,他为什么打兖州呢?蒙苍可不是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人……   言君玉心绪如乱麻,原来心乱是这样的,千头万绪一齐涌上来,你心中也能懂是怎么回事,但就是没法把它们分开来仔细想清楚。   萧景衍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呢?   言君玉知道自己脸色一定很难看,因为叶椋羽正在看自己,他原来长得真的很好看,言君玉以为他会是太子妃男装的样子,原来他还能比太子妃男装的样子更好看,因为有些特点更极致了。他的五官极清俊,颧骨,鼻梁,眉骨,都有种极为坚硬干净的质感,但五官又极精致,尤其一双眼睛,谁能不动心呢?原来太子妃是用端庄遏制了自己的美貌,如果像他这样,神色疏朗而淡然地笑着,那双眼睛才会最漂亮,让人一看,就想起晴空上的白鹤,阳光下摇曳的柳枝,和烟花三月的江南。   相比容皓的华贵,叶椋羽只穿了一件简简单单的青衣,他极痩,应该也有旧疾,眉目是带着点轻愁的,但发现自己在看他,转过脸来笑时,又仿佛什么都不在乎。   “世子身体不好,先进去吧。”云岚在旁边劝他。   他只是笑了笑,然后就进了营帐,像是招呼自己一起进去。言君玉没有动,他一直僵着站在那里,一直到萧景衍处理完西戎人的事,走过来站在自己身边。   人太多了,太子殿下身边随时都有那么多人,官员和卫戍军都悄悄看他,鄢珑也有话要找他说的样子,想说点什么都永远不是时候。   “小言。”   萧景衍轻声叫他名字,即使是无所不能的太子殿下,也有这种时候,即使天下尽在自己手中,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才能让自己面前的少年开心。   言君玉抬起头来,他虽然一身在林中摸爬滚打过来的样子,头发上都带着碎树叶,却像是压根没有因为这些事而困扰,反而还露出一个笑容来。   “我好累啊,可以先洗个澡吗,我想睡觉了。”   “好,让红绡带你去。”萧景衍看着他被侍女带走,忽然又叫了一句:“小言。”   这在他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人聪明到极致,是不会有犹豫不决的时候的。他站在一片混乱中,这样温柔好看,脚底的红毡像是即将沉下去的船,世人都求安稳,最怕朝不保夕,他却始终活在世上最瞬息万变的局势中。当滔天大浪掀起来时,他还要做那个让所有人安心的人。   要是能带他走就好了。像之前一样,带着他逃出这一切,就算知道天下黎民仍指望着他,最终也要回去。但只要逃出一个下午,也算是偷得一段好时光。   如果能亲他,如果能拥抱他,像那晚在思鸿堂一样,用他教的方式确认彼此的存在,用浓烈的爱意织成茧,带着他躲入茧中,如果能少一点人,哪怕只牵牵手也好啊。   但言君玉知道不可能。   接下来的每一刻都无比珍贵,都是千金之重,未来几十年的国运,甚至整个大周的命运,可能就在这段时间里决定。   不然,叶椋羽也不会回来帮他的。   -   春狩之后的几天里,言君玉只能从只言片语的情报中得到萧景衍的消息。因为他们连夜就回了宫,圣上急召太子,净卫接掌猎场,言君玉半夜迷迷糊糊被带回了宫,都来不及跟萧景衍再见一面。   “圣上大怒,下令彻查,病情又重了些,现在百官都在永乾宫,殿下也要侍疾三天……”   “西戎已经收到消息了,边境按兵不动,蒙苍难得这么消停,显然是要准备大打一场了。”   “净卫已经查了三天了,仍然头绪全无,西戎人在闹呢,要送呼里舍回西戎。也是,天暖了就放不了了。”   最后一句话是云岚说的,她向来能轻描淡写说最可怕的话。言君玉知道她应该还有隐瞒,他现在已经学了许多了,也不会追着问背后的事了。洛衡也知道他能猜到些许,只是朝他笑笑。   但现在已经在战局最焦灼时,谁也没有闲心再来教他什么是权谋了。连洛衡自己都吃力,所以天天闭门不出,只见各种库存的文稿流水一样送进他住的院子,对外只说是搬个地方。   萧景衍三天不回,言君玉心乱如麻,和卫孺推演时难免急躁,把一个披甲的马扫到地上,教卫孺:“蒙苍不会这样打的,他根本都不会畏惧正面战场。”   “我又不是蒙苍,你正面那么凶,谁打得过啊?”卫孺也不高兴了。   “蒙苍就打得过。”言君玉难得这样发脾气:“你总想着剑走偏锋,这样怎么能当大将军呢?”   “所以我当先锋呀,你来当大将军呀。你不是说要跟我一起打仗吗?”卫孺比他话还多:“你说我的兵法不好,那你为什么写那本书第一章 就写我呢?”   言君玉说他不过,气得直瞪眼,其实他也知道自己没道理,他最近特别急躁,也许是因为知道情势危急,而自己偏偏又帮不上忙。本来他听了洛衡的建议,是在写自己的兵法书的,但是静不下心来,也就停下来了。   他正和卫孺面面相觑,谁也不服谁,没想到后面进来一个人,看见这场景,顿时笑了,还从地上捡起一匹小马来:“咦,这是什么,西戎人的兵马都打到东宫了?”   叶椋羽来东宫已经三天了,言君玉对他的性格也有一定的了解了,他这人生得好看还是其次的,东宫好看的人太多了,他就算是其中佼佼者,也不过是皮相而已。最难得是那股神态,连郦玉都跑过来说:“我现在知道古书上说的美人是怎么回事了,怪不得唱戏的人要先练眼神和身段来,原来神态动作有这么大的区别。”   他算是一见倾心,望风而降,至于云岚容皓他们,只能算久别重逢了,尤其是云岚,简直像等待了许多年终于得偿心愿,一边处理着许多重要消息,一面迅速在思鸿堂后收拾出一个院子,还说“陈设都是旧样子”。言君玉站在那里,看着小太监搬东西,他一直以为那后面的“槐堂”封起来是因为老叶相,原来是因为他。   没见过云岚如何安置叶椋羽的人,是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事事周全百无一疏的,连每句话都问得这么恰到好处“世子还是喝云间吧?可惜京中泉水不太好。”“这架紫藤比以前大多了,等春天开了花,正好坐窗前读书,就怕风大”“还好东宫早借了两个厨子,都是会做南方菜的……”连容皓都笑起来:“好啊,云岚姑姑,等殿下回来看我不告诉他,你伺候他都没这么尽心。”   但容皓说笑归说笑,对叶椋羽也是故人情深,毕竟东宫当年文治武功四位伴读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都是小小年纪送入宫中,既是同门师兄弟又是同僚,就跟言君玉和卫孺一样。了解自不必说,难得是那份情谊,更别说容家和叶家在凌烟阁上的交情了。叶椋羽身体也不甚好,来东宫几天,事没停过,容皓等形势稳定,还特地举行一个接风宴席,为他洗尘。   只是言君玉处境就难免尴尬起来。   接风宴席,洛衡没出现,言君玉就失去了最后一个说话的人,容皓云岚聂彪,乃至云岚身边那个叫红绡的宫女,都与叶椋羽是旧相识。看得出来,叶椋羽当年在东宫时是萧景衍一般的存在,灼灼如日,小宫女都有暗自心许的。   言君玉其实是很大度的人,他从来没觉得关叶椋羽什么事,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就算没过去,那也是萧景衍的事,不用找叶椋羽的麻烦。他只要像对待羽燕然一样,用后来的小伴读的态度就好了。而且叶椋羽确实是很好的谋主,他与洛衡见过一次,坐而论琴,高来高去,言君玉听不太懂,也知道是棋逢对手。   接风宴更是热闹非凡,容皓最近有点爱喝酒的样子,总是带着点戏谑的酒意。也许跟呼里舍的死有关系,言君玉也知道,只要跟西戎的战事一起,东宫处境是极危险的,一则庆德帝最怕和西戎开战,一定迁怒东宫,何况又是在猎场出的事。二是正应了赫连那白狼王和黑狼王的故事,呼里舍虽然算不是黑狼王,也算半个了,他死了,白狼王会不会怀疑下一个是自己了?   到这时候,呼里舍是谁杀的反而不重要了,因为结果是一样的。而且不管是庆德帝、赫连、东宫,哪一方下的手,一定都已经做好不会被查出来的准备。容皓大概觉得是赫连吧,杀了呼里舍,嫁祸大周,削弱了蒙苍的势力,逼察云朔开战,同时还牵连了东宫,是绝妙的一步好棋。别人也许不懂,但言君玉是听赫连说过“天色已晚”的人。   在他说那句话的时候,已经知道呼里舍要死了。这步棋一走,大周和西戎必定开战,他与容皓也再无可能。事实上,容皓也没有对他手软,一边天天喝酒,一边已经在让臣子写密折,要劝庆德帝,反正西戎一定开战,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在京中的西戎人全部干掉,其中就包括赫连,也算斩去西戎左膀右臂。   但酒还是要喝的,今天的酒宴尤其热闹,因为容大人一个人就负责了半数的声音,要行酒令,又要写诗作赋,还要行他那个射覆。一面让聂彪喝酒,一面跟大家说笑。   “还记得甲戌年那个状元吗?叫什么去了。嚣张得不行,那个样子,简直横着走了,还要在天香楼抢我们的桌子。你当初怎么笑他来着……”   “世子说他殿试三甲没去看,在等侯府送上京来的火腿。状元没什么稀奇,三年就出一个,三年可出不了一条好火腿。”云岚难得这样轻松。   “哈哈哈,就是这个,这事在京中都传开了,现在还叫他火腿状元呢。”容皓端着酒,眼神有点迷蒙:“也不知道火腿状元现在去哪了。”   “外放了三年,回翰林院了,现在编书呢。外面人乱传,都以为世子傲慢,其实说的是实话。世子当年最爱折腾这些了,吃的用的,各种刁钻古怪的,什么烧梅花烟做墨,让江南活运莼鲈来京中,真亏你怎么想得出来。”   “他样样都精通,就是不爱读书,把太傅气得不行,对了,当年他带着咱们给东宫几位老师起的诨号,还记得吗?”容皓问道。   “精精菩萨,丈二先生。”叶椋羽笑着道:“还有点头佛爷。”   容皓顿时大笑起来,其他人也忍不住笑了,聂彪大笑道:“等殿下回来,问他还记不记得,我来得晚,就记得丈二先生了。”云岚也道:“点头佛爷还是殿下起的呢,他那时候可不爱听老叶相讲佛了。”   言君玉本来还爱听这种事的,他在热闹的宴席上常有种自得其乐的感觉,看似默不作声认真吃东西,其实什么都听去了。容皓整天喝酒,也没闲心逗“小言”了,云岚他们更是专心和叶椋羽说话,原本是最适合他听人说话的。   然而这次他只是觉得胸口憋闷难受,仿佛一刻也坐不下去了。   但他现在已经学会忍耐,于是忍了又忍,直到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   来的是太子妃叶璇玑。   她难得这样家常,可能是见兄长的缘故,只是银红裙衫,简简单单挽个宫髻,上面是玉钗环,脖颈修长如玉,气质如同神女一般,神色也温柔端庄,是月光与露水下的芍药花。   “父亲不来了,他在侍疾,我刚刚从永乾宫回来,过来说一声。”她淡淡道。   “玲珑呢?”   “在外面欺负卫孺呢。”   一门芝兰玉树也不好,像叶家,走出来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却也四分五裂,总不如寻常人家亲和。反而是玲珑,整天吵吵闹闹到处跑,反而成了中间负责粘和的人。叶椋羽回宫第一天她也跑过来了,发脾气,怪他回来也不提前说。   很快玲珑也跑来了,于是更加热闹,言君玉终于找到机会抽身,他向来擅长溜走,默不作声跑到外面回廊,坐在枫树下的台阶上,跟一只小狗玩。   背后有轻巧的脚步声,是故意让人听见的那种,叶太傅说君子守礼,一举一动都要端庄持重,不可急躁,这才不会有瓜田李下的危险,太子也常这样,是礼节教养到了极致,就算别人在做什么不得见人的事,也一样留足反应余地。叶椋羽行事其实洒脱,像魏晋风流名士,东宫会这样做的只有太子妃。   宫中女眷都穿云头屐,裙摆如同云霞一般,是好看的,只是不甚轻便。她是能骑汗血马的人,当初说□□皇帝龙困浅池,大概也是在说她自己吧。   这一幕和之前那场家宴有点相似,言君玉只是不抬头,摸着小狗脑袋。叶璇玑在他身后站了站,像是在看月光。忽然道:“小言伤心了。”   “我没有。”   叶璇玑笑了,她身上有幽幽香味,让人觉得冷。但却忽然道:“殿下很担心你。”   “他跟你说的?”言君玉不信。   “他没有说。但是我知道。”叶璇玑淡淡道,她眼睛安静看着天上月,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地方。   因为他们是一样的人,老叶相什么都教了,唯独情之一字实在教不来,满腹权谋都作绕指柔。偏偏他们是这样的人,大周祭天的礼服承袭前朝形制,是九重翟衣,什么是教养,什么是礼节,就是一层层包裹,一层层收敛,真正的叶璇玑就藏在这一层层衣裳下,这是她的束缚也是她的盔甲,不然如何挥得动权力的利刃。   萧景衍比她更属于这皇宫,他生于权力,长于权力,东宫太子殿下,大约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气氛正好时,才能温柔而缓慢地说出喜欢两字。   永乾宫的暗流汹涌中,他一定也会想起他的小言。只是不能说,不会说,也没法说。   言君玉看着她,眼睛里神色闪烁,不知道相信了没有。   但叶璇玑没想到他根本没在想信不信这件事。   “你等我一下。”他说道,然后飞快地跑开了。   回廊被月光照得一片澄明,是安静的,但很快响起少年的脚步声,他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个小盒子,跑得有点气喘,打开盒子给她看,是两个上了色的泥人,手工是精细的。最难得是带着市井气,没有久困宫廷的人,是不知道市井也有自己的气息的。宫中匠人再如何精工细作一层层金漆细描,做出的东西总有种在供桌上摆久了的味道,像是华丽的花供在静静枯萎。   “这是你买的?”叶璇玑这话问得太不聪明。   “嗯,元宵节的时候泥人黄没出摊,这是我后来跟他订的。这个是言侯,这个是潜龙。”言君玉认真告诉她:“整部演义中,只有打雁荡山那一节他们两个说了话,这就是雁荡山那一次的铠甲。”   民间不敢轻易议论□□,除了说书时候,其余都是以潜龙代指。叶璇玑也懂兵法,看了一眼顿时笑了:“那怎么还有烈风弩呢?”   烈风弩名声也大,是仅此于罗云弓的武器,杀伤力惊人,只是后期才出现,过盘天河那一战,罗慎思就是用烈风弩从一里外射死小韩王,把尸体拖回斩首,这才瓦解了前朝最后的一点残余兵力,顺利入主京都。也有说他是杀孽太重,明明可以招降,非要杀了最得民心的小韩王,所以后来才被冤魂索命,遁入山林的。   “这不是烈风弩,烈风弩要等鄢珑的先祖打下洛阳城,见过城底遗迹后才能造出来。这是改过的排弩,当时他们已经打下郾城,如果言侯能把城墙上的两架旧床弩改成再这样的排弩,围困雁荡山,就不会有那么大的伤亡了。”言君玉认真告诉她。   叶璇玑笑了:“那你是要我把这两个泥人带给他?”   “嗯,其余的不用说了。”   哼,萧景衍不传话给他,他也不传话给萧景衍。不过话说回来,泥人还是要送的。   他也去过御前,知道那是怎样的气氛,而形势危如累卵,如果萧景衍还在因为当年跟他讲梅花故事的庆德帝一去不复返而伤心了的话,看到这两个泥人应该会好受一点。   -   洛衡看完最后一本书,举着灯出来,外面却天都快亮了。换班的小宫女正在说着思鸿堂夜宴多热闹,传言中的叶慎后人如何好看,可惜郦解元没有去一起行酒令,看见他出来都停了。外室是个琴堂,地龙烧得火热,在冬天也可以席地而坐抚琴。琴案边露出一片衣角,洛衡转过来,看见了言君玉。东宫的小言大人没有回太子寝宫也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蜷在他的琴案后面,安静地睡着了。 第135章 回头他不肯回头   相比洛衡看见他躺在琴案后睡觉那一刻的心情,言君玉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他身上有种在野外生活的小动物式的坚强,不管多难的处境,总是默不作声做自己,不管环境好坏都能找出点自得其乐的意思来。当初在七皇子那都过来了,何况是现在。   就连来洛衡这睡觉,也只是想来就来了而已,刚好洛衡在里面干正事,他不想打扰,就干脆在这睡了。暖和又安静,又不是什么罚站之类的事,所以他一点不觉得自己多可怜。洛衡一来他就醒了,他还挺会照顾自己,拿件白狐肷盖着,翻身坐起来,揉着眼睛。   “好饿,什么时候了?”   “快辰时了。”洛衡也累极了,在琴案边坐下来,手指漫无目的地拨弄着琴弦,看到言君玉穿衣服时从袖子里掉下来的一卷书,刚要看,那边言君玉已经连忙捡起来了,耳朵也红红的。   不过洛衡已经猜到书卷的内容了。   “小言开始写兵书了?”他笑着问言君玉:“写了多少了?”   还没打过仗呢,就敢写兵书,说出去难免让人笑。不过总归是能起一点作用,西戎开战在即,幽燕告急,敖仲大将军的安南军是百战之军,一定会去支援。言君玉这本兵书几乎是针对蒙苍而写的,到时候鄢珑他们也许用得上。   “写了一点点。连名字也没想好呢。”言君玉不好意思地道。   “不着急,慢慢写,最想看的人还在永乾宫呢,早点把你那小泥人送过去是正经。”洛衡笑着道,言君玉总觉得他的笑容里还带着点什么,不过他可不会告诉洛衡泥人他早送了。   -   此刻的永乾宫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叶璇玑做太子妃,是做得十分完美的,平常晨昏定省,如今庆德帝卧病,更是早出晚归,守在永乾宫。明懿皇后近年来不问世事,她其实接掌了不少后宫的权力,一切都了如指掌,如果她和太子殿下能通力合作的话,东宫会比现在还让人忌惮。   昨晚东宫夜宴,今早果然就有人开始上奏折了,说是弹劾也不为过,圣上卧病,东宫饮宴,是极好的发作点。叶椋羽向来爱说笑,爱戏谑,常常故意把那帮御史玩得团团转,离京六年,这份功夫也没丢下,仍然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如今正是紧要关头,有心思活动的臣子已经开始战队了。许多大臣一辈子也难得遇到一次这样大的机遇,权力交递的关键时刻,风险与机遇并存,几十年的荣耀和站错队万劫不复都是一念之间的事,如果野心看得见的话,整个永乾殿现在已经被熊熊燃烧的野心包裹着。而走进来之后,又弥漫着权衡、犹豫、膨胀的妄想和胆怯的味道。   风浪的最中心,东宫太子殿下,正在静室看书,看的还是极闲散的书,一本讲北地风物的笔记。   这静室原是明懿皇后常待的地方,收拾得十分素净,还有佛龛花供。叶璇玑进来时,太子殿下穿了一身群青色团龙袍,正在帘幕后朝里坐着看书。   叶璇玑进来,看到这一幕,顿时笑了。   “问菩萨为何倒坐?”她是老叶相教出来的,也是爱打机锋的,其实继承得最彻底的自然是叶椋羽,才思敏捷,快人一步,最爱玩些文字游戏。但叶椋羽最不爱讲佛理,老叶相晚年偶尔讲佛,被他起了个外号叫“点头菩萨”,是说老叶相精神不济,总是打瞌睡,实在让人好气又好笑。   不是多高深的机锋,但叶璇玑今天打机锋也不是为了辩论佛理。   “问菩萨为何倒坐,叹苍生不肯回头。”萧景衍淡淡接上。一边宫女叫红绡,算是云岚的心腹,可惜读书不多,听不懂这机锋。   叶璇玑也坐了下来,把手放在中间几案摆着的小盒子上,神色既有怜悯,但也带着嘲讽:“你等苍生回头,苍生又几时回过头?”   好在这机锋没打太久,因为很快有人打破这方静室的宁静,先进来的是永乾殿侍病的大臣,照例是一文一武,可惜今日轮值的不是玄同甫而是雍瀚海,武将倒是敖仲,都是御前的老人了,什么风波没见过。所以进来行过礼之后都一言不发,其他几个臣子就不够老道了,有点无处安身的感觉,当然最懦弱的那一批可能来都不敢来……   然后才是净卫的统领,御前红人之一的庞景,神色里有种野心勃勃的得意,但也慎重,因为知道事关重大。紧张得声音都有点变了,尖声道:“奴婢给太子殿下请安,给太子妃殿下请安。”   宫中除了侍卫都不可佩戴武器,只有净卫除外,不过庞景的武器是谁都看不见的。叶璇玑抬起眼睛来,目光在这胖太监笼起来的袖子里扫了扫,神色淡淡道:“庞统领有事?”   “奴婢奉圣上之命,向殿下求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叶璇玑姿态傲慢而冷淡,气势竟与当年的明懿皇后有几分相似。室内的几个重臣都不敢作声,只有敖仲神色似曾相识。   庞景显然也是惧怕她的,但他的义父段长福现在是大内总管,净卫也全是纯臣中的纯臣,绝无退路的,所以尽管知道自己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也横下心来,道:“奴婢也是奉命办事……”   “圣上听说太子妃殿下今天给殿下带了些东西过来,想亲眼看看,所以命奴婢和师兄一起来取。”一个更年轻也更傲慢的声音从庞景背后传来,穿着朱红锦袍的净卫统领悄然现身。朱雀现在正炙手可热,当初在宫门口鞭打三千太学生,余威犹在,这些臣子看到他,神色都异常复杂。   他却仿佛浑然不觉一般,进来只敷衍行了个礼,就对着叶璇玑道:“请殿下别让咱们难办。”   叶璇玑反而笑了。   “我竟不知道父皇这样关心咱们,我不过是给殿下带一点小玩意罢了,怎么父皇连这个也要看?”她语气像是说笑,手却始终放在那锦盒上,十指纤纤,十分漂亮。   “殿下只知道东宫带东西进来不用经过侍卫检查,怎么不知道整个皇宫都是陛下的耳目,什么也瞒不过去。这盒子里的究竟是小玩意,还是什么人偶呢?”朱雀冷冷地道。   他这话一说,静室内顿时一片死寂,在这的人都知道这件事的厉害,巫蛊之术向来是宫内禁忌,就连史上也有不少太子因为牵扯到这个而下场凄惨的。当然,以萧景衍现在的身份和处境,大可不必牵扯上这种事,何况东宫向来手腕高超,行事谨慎。在场的臣子自然不会真觉得是什么巫蛊有关的东西,只觉得可能是个误会。   但庆德帝竟然放任这误会,还让净卫当作一回事来查,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从来宫廷行事,最讲求体面,就算妃子犯了事也是静静处死消失的,事关东宫,动摇国本的事,庆德帝竟然这样轻率,可见多疑到了什么地步。   何况东宫向来身份尊贵,皎皎如月,今日这一出也是极大的侮辱。   所有人都在等太子殿下的反应,穿着群青团龙袍的青年只是安静坐着,神色看不出悲喜,眼神淡漠如山岚,周身威仪却如同云中引而不发的雷霆,谁也不敢在这时候介入其中。   也只有庞景了,这事本来是由他来做的,因为收到消息禀报陛下的就是他。谁知道朱雀这小崽子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竟然又成功进来掺一脚,显然是为了抢功劳。庆德帝用的就是他的狠,庞景知道自己只能比他更狠,索性横下心来,尖声道:“还请太子妃殿下不要让奴婢难办,咱们净卫的人虽然不多,但心中只有陛下,万一争抢起来,伤到殿下万金之躯就不好了。”   这话一说,原本等在静室外的几个净卫都涌了进来,一个个神色凶狠。叶璇玑顿时挑起眉毛,冷声道:“你敢!”   她也是高门贵女,又是叶相亲手教出,除了明懿皇后,世间女子尊贵身份无出其右。这一句话里的威仪也让人心惊,连那些如狼似虎的净卫也不敢动了,目光都询问地看向庞景。庞景看了看朱雀,见他竟然这样胆大,把手放在了佩剑上,俨然是准备好动手的样子,索性心一横道:“那就请恕奴婢无礼了……”   到了这时候,静室中安坐的太子殿下终于站了起来。   他一起身,臣子们只得纷纷低头,朱雀庞景虽然不服,也不得不垂手侍立。听着他脚步渐渐靠近,宫中的礼仪大约就是这时候起作用的,就算静室中有人在刚才有过“也许真是巫蛊之事”的一念,那听着他这样平静的脚步声一步步靠近,如同太和殿经年不变的朝钟声,也知道自己的想法会有多荒诞了。   “父皇既然想看,不如把盒子都拿去看吧。”他淡淡道,走近桌前,顺手揭开了锦盒。   华丽的锦盒中,显然不是什么用于巫蛊之术的人偶,而是两个民间才有的演义故事里的泥人,一个是陈三金演义中的□□皇帝形象,另一个是个不知名的武将,看起来也像是凌烟阁上的王侯。   静室中的人脸上都有错愕,渐渐浮上尴尬来。儒家讲求事君至孝,所以文官脸上都有种家里的老爷子老糊涂了做了许多荒唐事,让人尴尬,又不得不装作不知道的神情。至于朱雀和庞景脸上神情,更是无处安身了。   “奴婢知罪,冒犯了殿下,这就去跟陛下复命了……”庞景慌乱请罪。   “等等。把东西带上,交给父皇,就说多谢父皇关心了。”   宫中少有这样的好戏,用不了半个时辰,消息就会传遍整座皇宫,一天之内,朝堂都会有所耳闻,连起居郎也会记上一笔。   但这戏并非如所有人想的那样,是唱给庆德帝看的,虽然不是人人都有叶璇玑这样的眼力,能在布局开始前就看出脉络。但东宫一贯行事明智,玩弄权术得心应手,没人会相信这真是一场误会,何况最会钓鱼的那个东宫谋主已经回来了。所有人都会觉得东宫是故意卖个破绽,让庆德帝闹个乌龙之后再反思。   但叶璇玑知道他不是为庆德帝,而是为了让臣子看看庆德帝已经疑心深重到什么地步,以至于进退失据,不知轻重,闹出这样不体面的笑话。残忍、多疑、阴沉,都不是致命弱点,真正的弱点是这次展露的虚弱和愚蠢。当领头者犯下这样错误的时候,后面跟着走的人难免心里犹豫。   她今天那个机锋,谜底就是这个。太子殿下从来没在等谁回头,叶璇玑进来时,他不是在犹豫,而是在怀缅,像猎人站在鹿的尸体边的那种怀缅。不需要叶璇玑来说,他早清楚众生都不会回头。   庆德帝已经走得太远了,他不肯回头。   -   言君玉并不知道自己送出的那两个泥人的命运,他正在刻苦写自己的兵书,午后思鸿堂一片安静,他想起来一本书里记载过□□当年对幽燕的布局,连忙跑到萧景衍的书房里去翻。   太子殿下还在永乾宫侍病,书案上陈设整齐,连看到一半的书也留在原来的地方。言君玉本来是想在他书上画两笔的,但是刚拿起笔,就发现书案上多了点东西。   是一张洒金笺,言君玉昨天听见叶椋羽讲江南制造府有人说过,金色最俗,但用好了又极雅,有一种织云锦间金丝,与素白锦毫无区别,只有在特定的光线下看得见。容皓笑他什么都研究,连织衣服都管。   但东宫只有他用洒金笺。   散落碎金的纸张上,叶椋羽的字写了半阙词,也许是诗,言君玉向来是只认得律诗的,也被容皓取笑过。   江南王叶慎的后人,世子叶椋羽,字漂亮得如同月夜的竹林,疏疏朗朗,他写:“问松林,松林经几冬?山川何如夕,风云与古同。”   这一张洒金笺不是随便写的,正面原来是写的一些东宫要参与的政事,是要送去永乾宫给太子过目的。难免让人想起传说中□□皇帝与叶慎的故事,京中与江南的政事奏章里,常常夹着叶慎在江南找到的新奇的东西,有时候是一片落叶,有时候是一朵桃花。   谁挡得住这个呢?   如果言君玉不是过年时收到过那根树枝的话,他甚至是看不懂这几行字的意思的。就像容皓说的,他读书太晚了,他能送给萧橒的,也只有那两个小泥人罢了。那些优雅的,有着深意的,收到之后会让人心中泛起情思的事,都不属于他。   橒是古书上的树,早已失传,所以天下的树都可以是橒树,正如天下的山川都是他的江山一样。   叶椋羽问的不是松林,是萧橒。   在他离去六年后,他的那棵树,经过了几场冬天,山川是否如夕,风云是否还相同?   谁挡得住这个呢。 第136章 送别权谋在他看来始终是末技   太子永乾殿侍病第六天,洛衡离开东宫。   消息传到言君玉这里时,他正在练枪,还是鸣鹿过来告诉他的,跑得气喘吁吁的,言君玉一听说洛衡要走,连衣服也来不及换,就匆匆找了匹马追了出去。宫中纵马也是伴读值得弹劾的罪状之一,但言君玉现在渐渐懂得敖霁他们当年的行事风格了,有些规则不是不知道,但就是不想遵守,因为有更值得的事去做。连这点规矩都不敢打破,算什么东宫伴读。   也许是那套枪法的缘故,也许是时间到了,他心中有许多信念在渐渐成型,也明白为什么当初郦道永说他是一柄刀了。   他的马快,很快在宫门处追到了洛衡的车,洛衡的身份始终不得见光,以戏班的名义来,也以戏班的名义走。仍然是很不起眼的一辆车,映着夕阳,更显得落拓,没人知道车外坐的是天下最博学的才子,车里的人更是奕天下如棋的先生。   看见言君玉过来,车就停下来,洛衡挑起帘子,不说话,只是带着笑意看着他。   “你要走?”言君玉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问。   “嗯。”洛衡仍然十分淡然,笑道:“东宫真正的谋主回来了,我要走了。”   他说的自然是叶椋羽,连言君玉也不得不承认,在谋略上,叶椋羽是不输于他的,而且身份更正,更熟悉大周权谋场上那些隐秘的只有内行人清楚的关窍。洛衡天资再高,也无法追上叶椋羽自幼受到的教育。   但言君玉仍然只觉得他好。   “你还会再回来的吧?”他急切地看着洛衡的眼睛,一心要问出一个结果:“等一切都结束之后,你会再回来的吧?”   他说的结束,自然是等所有都结束,新帝登基之后,是可以赦免罪人的,哪怕是被贬为教坊司为贱籍的,也是可以有翻身之日的。之前就有过先例,言君玉上次一本正经跟他说庆德帝也曾经把出身低贱的宫女封妃子,洛衡只是笑,没有告诉他男子和女子的区别。   言君玉始终学不会权谋最残忍处,权谋考虑的从来不是可不可惜,而是能不能赢。庆德帝虽然下手也狠,终究少对凌烟阁上的王侯下手,所以言君玉没见过这样巨大的浪费,天资卓绝又如何?就是要世世代代按死在教坊司,才能彰显皇权的威力。那天洛衡跟他讲楚霸王项羽,讲赏罚分明对维持一个权力联盟的重要性,他全然没听进去。   洛衡的先人,是权力斗争中的落败者,败得不能再败,诛九族不过是断绝血脉而已,留一支血脉,在教坊司羞辱,才更解恨。   何况当初和他祖父斗个你死我活的政敌都没死完,谁不担心他来一出伍子胥式的复仇?萧景衍当然可以破格救他,但这损害的是皇权的威信。以德报怨,以何报德,如果雍瀚海段长福之类的“纯臣”的结局和有拥立之功的平西王府是一样的,那以后再有这种时候,谁会像容皓一样与东宫共存亡?为什么不先抱紧庆德帝大腿,反正不管谁登基也不会受到惩罚。   所以就算洛衡这一支要回到平民身份,也是五代以后的事。萧景衍登基后,雍瀚海虽然不至于诛九族,至少也是三代沉沦,就算里面出一个洛衡这样的天才,也不可能得到任何重用。这无关对错浪费,只是游戏规则而已,洛衡的能力无法改变任何结局。   所以洛衡只是笑着道:“别这么孩子气,你以后还能来梨子胡同找我,跟在宫里也没什么区别。”   他明知道言君玉说的不是不能再见面的事,还故意这样说。要是换了人,一定也就算了,但言君玉倔起来是真倔,只是不答应。他最近身量已经和郦道永他们一样高了,不再是少年赌气的模样,而是带着青年的执拗,是更有力量的沉默。   天边夕阳如血,这场景实在是所有诗词都写不出的离别,但洛衡恰恰是不喜欢伤感的人,反而笑着道:“言君玉,想不想再听一课?”   “什么课?”言君玉仍然提防他只是转移话题。   洛衡笑了起来。   “还记得那天我教你什么是帝王术吗?”   “记得。”   那天在小院听琴,他说权术到顶峰就是帝王术,要辖制整个天下,玩不好就是身死国灭,就像前朝一样,连一个得势的太监都能废掉皇帝,把他们勒死在宫廷里。   “你懂权谋,却不懂帝王。他坐在这位置上,如同坐在刀尖上,每天都得想着如何把握住这份巨大的权力,如何让自己活下去,子孙也世世代代活下去。臣子尚且有教坊司可以退,但皇家是没有退路的。王朝都有寿命,哪朝哪代末代帝王有好下场?只是时间而已。”洛衡用平淡语气说着大逆不道的话:“这份恐惧永远不会离去,如同头顶悬着利剑,日复一日,把他变成个怪物。”   没有人比教坊司出身的他更适合谈这个。   但他们都知道说的不是把他祖父贬入教坊司的那个帝王,甚至不是如今永乾殿的那一位,他所说的,另有其人。   “我不怕。”言君玉这样回答他:“你们看他是太子殿下,我看他是萧橒,他生来是太子,就像我生来是言君玉一样,这是谁都不能改变的。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全力求一个未来。我娘说了,尽吾志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我要我以后想起来的时候,永远不会后悔。”   洛衡还想再说,言君玉却倾身向前,认真看着他眼睛,告诉他:“我都知道的。”   洛衡怔了一下,他原本还以为言君玉说的是刚才那一课,然后才明白过来。   他说的都知道,是所有的事。凤鸟的事,泥人的事……世人愚钝,分不清懵懂和赤诚。言君玉什么都知道,泥人的事当晚就传遍宫廷,东宫受辱,天下人都愤慨,但谁也不如言君玉更伤心,因为那是他的萧橒。   但他也原谅。   因为他知道洛衡不是算计他,他是要言君玉参与每一次权谋,而不是懵懵懂懂当个局外人。   洛衡心中又是心酸又是欣慰,最后只是问他:“还记得我讲的那个故事吗?”   “记得。”   他说猎人都知道,老鹰的窝在悬崖峭壁,小鹰没有练习飞行的机会,到了该飞的年纪,老鹰会把孩子推下鹰巢。人的话,就只能自己推自己了。   他要言君玉自己飞。   夕阳一点点落下,宫巷里暗下来,但言君玉的眼睛却这样亮:“容皓说一字之师,你都教了我三课了,我以后叫你师父吧?”   他趴在马车上的样子太好玩了,乖巧的少年,勇敢的少年,谁也舍不得伤害他。光是想着他会有心碎的那天,洛衡心中都起了杀心。这样纯净的一颗心,注定是要在皇宫中被碾碎的。   洛衡心中百感交集,只是微微点头。言君玉怕他思虑过度伤身,刚想逗他开心,只见洛衡忽然偏了偏头,道:“小言,你听。”   言君玉侧耳倾听,似乎有十分悠扬的琴声,从重重宫殿之后传来,古琴真是奇怪,明明不算响亮,但声音却像一层层波浪,缓慢悠长,总能涌到你身边来。   言君玉第一时间就猜出了弹琴的人是谁,只是不敢相信,一脸惊喜地看着洛衡。   怪不得洛衡要选这边出宫,这是最靠近永乾殿的宫门,他知道,就算洛衡说一万次帝王心术,但在他心里,一定觉得萧景衍是不同的。就像他那天说的,有时候君臣之间也是缘分,就算不能善始善终,哪怕只有一段,但只要竭尽全力,也就够受用一生了。   萧景衍知道他要走,所以弹琴送他。这像极了古书上的故事,君臣相得,到这份上,也算对得起洛衡一天天在偏院里翻书熬白头发了。   “这是什么曲子?”言君玉一点听不出来。   连洛衡也有点迟疑,郦解元见多识广,淡淡道:“是《五噫歌》。”   言君玉并不知道什么是五噫歌,只觉得洛衡脸上的神色一瞬间非常复杂,像是欣慰,又像是释然,也许还带着点心酸,说不清楚。   郦道永见他一头雾水,解释道:“五噫歌是汉时梁鸿所作,讲的是百姓困苦,劳役繁重,帝王却不体恤。滕王阁序中说,‘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说的就是梁鸿的典故,他因为写了五噫歌被汉章帝追捕,改名换姓,穷困而死。”   言君玉虽然想不太起来,也听明白了,太子殿下这典故用得多贴切。当初他和洛衡第一次见面,言君玉开玩笑说洛衡是贾谊,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他一定记得,也一定知道言君玉会在这里,和洛衡一起听着这支琴曲,因为言君玉绝不会让洛衡这样孤独离开。   郦道永和洛衡的处境和梁鸿多相似。言君玉知道,他不仅是用梁鸿的高风亮节比喻他们,一定也是在说,哪怕是君主,也有力不能及的时候,所以要等。他不会让他们和梁鸿贾谊一样郁郁不得志,不然洛衡的神色也不会这样释然。   “走了。”洛衡笑着道,招呼一声:“殿下用琴曲送别,我们就像贾谊梁鸿一样,快快上路吧。”   马车继续前进,言君玉只得松开手,他知道洛衡向来潇洒,不是爱依依惜别的人,只得站在宫巷里目送他走远。却没想到走出一段距离后,洛衡忽然从窗户里探出头来。   “言君玉,记得我那天家宴念的诗,别忘了啊。”   “好!”   那天东宫家宴,容皓喝醉了,念诗笑东宫养言君玉是养鸡,念了句“养鸡纵鸡食,鸡熟乃烹之”洛衡在旁边,反驳了一句“家鸡有饲汤镬近,野鹤无粮天地宽。”   洛衡是告诉自己,不管什么时候,不要弄丢了自己。   就算到了最后的最后,竭尽全力也没有办法的时候,叶椋羽有他的问松林,自己也有自己的天地宽。   -   但言君玉不知道,他并没完全听懂萧景衍的那支琴曲。   《五噫歌》响起来时,玄同甫正在永和殿侍病,本来今晚轮到的是晋派的官员,雍瀚海更是早早到了御前,把一些新鲜故事讲给庆德帝听。但玄同甫近来一心向庆德帝表忠心,所以过了换班时间还没离开。不怪他这样死心塌地,秦派是大周能吏的主力,三省六部里,兢兢业业办实事的都是他们。所以尽管君臣离心,并没有灭顶的危机,而如果登基的是太子,第一个清算的也不是他们。   但那琴曲响起来时,他脸色还是一变。   他是科举出身,考出来的状元,如果不是为相十余年,早已成为博学大儒,所以迅速就听出琴曲来历。倒是雍瀚海和那帮晋派官员,半天听不出来,还是庆德帝冷着脸道:“好一首《五噫歌》,把朕当成昏君不成。”   臣子们纷纷解劝,但都不敢为太子辩白,之前那“巫蛊之事”余威犹在,父子不和到这地步,谁敢在这时候触霉头?而且臣子侍疾都是要在前殿处理政事的,会出现在这里的,都是死心塌地的纯臣了。   玄同甫论智力,远在他们之上,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及时逢迎。只是心不在焉地在御前呆了一会儿,耗了一会就离开了。许多官员看见他踱着步走到殿外的御阶上,逡巡不止,像是在犹豫什么为难的事。   他最终不敢去静室一问究竟,好在太子妃殿下晚上请安的时间也到了,泥人的事之后,她神色一直淡淡的。玄同甫不知为什么,有点不敢看她眼神。   这次她也是神色冷冷从旁边经过,玄同甫垂手请安,她没说话,只是停留了一下,忽然轻蔑地笑了一声。   玄同甫知道,那个猜想坐实了。他一时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情绪,当然是狂喜,但又是酸甜苦辣,百感交集,只觉得那《五噫歌》的旋律还萦绕在心头,旁边门生见他脸色苍白,还当他是病了。   他不知道玄同甫有多愧疚。   二月十四日,老叶相门生,六部中唯一始终置身事外的工部侍郎吴正平上书,请圣上指派钦差,督办北方水利,钦天监也密报今年恐有大汛。庆德帝在病榻上批准,北方水利虽然耽误,但剩下的时间仍然可以赶在春汛前修好灌溉渠道,其实大汛只是个可能,灌溉农田才是真正的当务之急。   要光是这样,也不至于弹五噫歌。   次日,吴正平再度上书,请求刑部暂停牢夫令,不得故意拘捕平民用来充当民夫。虽然刑部掌握在雍瀚海的晋派官员手中,但工部尚书位置悬而未决,吴正平相当于工部的一把手,他的话在庆德帝那还是有威力的。晋派官员连夜聚集在雍瀚海家,总算讨论出一个结果,暂缓了牢夫令。   所谓牢夫令,最开始是为了给那些无力把自己赎出去的轻犯一条生路,让他们去充当民夫,为官府修浚渠道之类。然而任何政令到了底下都能被钻空子,牢夫令也不例外。晋派把持着底层县衙,所以每到要兴修水利或者年底正月有动用人力的时候,就直接罗织罪名,大肆抓人,关上几天,当做免费的劳动力。省下的拨款,自然全部侵吞了。   他们在晋地还算收敛,出了自己的祖籍可就不管了。这条暂缓牢夫令的政令一下,北地一片欢腾,光是玄同甫的老家吴山一县,就放出数百名牢夫。   能有这样的威力,这是吴正平素来不参与任何权谋斗争的结果,但玄同甫知道,他不是没有派系。事实上,他应该就是东宫最有力最干净的一颗棋子,说是最有力的一步暗棋也不为过。他本可以用在更关键的时候,而不是这样。北地的民生和东宫什么关系呢?   早在许久之前,云岚就说过,牢夫令和水利这两件事,要么逼得庆德帝不得不归政东宫,要么让玄同甫彻底崩溃。东宫就算关心民生,也不用承担任何责任,只作壁上观就是,死的人越多越好。   但太子殿下走了最亏的那步棋。   答案就在他的琴曲里,也在他和言君玉说过的话里。那天在钟楼上,他想的就是这个。他用云岚,是作为一柄锋利的剑,但她有时候太过锋利了,权谋玩久了,容易忘了,那些在监狱里的牢夫,来年饿死的百姓,才是最真实的。   玄同甫自作多情,以为这琴曲是给他的,其实萧景衍是弹给他的谋主,在送别的琴曲中告诉他自己的选择。所以洛衡神情才那样复杂,欣慰又心酸,为自己选择了这样的一位君主,为自己最终不能陪着他走到最后。   庆德帝把分而治之视为帝王术,贫民病民,疲民弱民。然而□□当年不是因为这个得到天下,史书上说的天下归心虽然太理想,但却是事实,就好像勤劳勇敢不是骗小孩子的玩意一样。权谋在他看来始终是末技,他这样做甚至不因为玄同甫,一位臣子而已,让一步又如何,玄同甫执迷不悟又如何,他总能赢。他这样做不为拉拢玄同甫,而是因为他是萧景衍,是天下的主人,无论如何,他的剑不会对着自己的子民。   这才是他的帝王术。 第137章 未来少年安得长少年   言君玉知道事情全貌已经是一天之后的事了,当时他练完枪回来,正遇上谌文来找人,本来他以为是找郦道永请教读书上的问题,谌文却说不是。   春闱将近,言君玉还以为谌文会专心念书,毕竟三年后就是他们这一代了,但谌文似乎更关心朝局,把吴正平的事一说,言君玉顿时就把一切串了起来,恍然大悟。   “可惜殿下现在不能参政,否则也不用这么麻烦。”谌文皱着眉头道,他也长大不少,渐渐有了玉树临风的样子,假以时日,又是一个状元人选。   言君玉回到东宫,容皓难得天黑了还没喝醉,笑着叫言君玉过去。   “小言今天怎么样?”他笑着摸言君玉头发,桃花眼弯弯。但言君玉觉得他最近身上有很疲惫的东西,像是一件精致器皿,将碎未碎,所以他不太怪容皓跟叶椋羽那么好,大概容皓只是太累了。   言君玉刚要回答,那边云岚和叶椋羽说着话进来了,云岚似乎不太开心,一边走还一边道:“殿下实在过于仁慈了。”   叶椋羽笑着道:“总不能为了恐吓别人,掐死自己儿子吧?”   “如果是要分家的话,掐死又如何?”云岚说气话。   言君玉以前一直以为叶椋羽会是容皓他们这种世家公子,后来发现他身上也有很江湖气的部分,就连比喻都很贴近市井,容皓说读书读到了化境反而大雅似俗,老妪能解,叶椋羽也有这气质。如果说容皓是儒家正统,洛衡是春秋战国人物,叶椋羽更像魏晋名士。   他一定也懂得太子殿下的胸怀。   云岚却似乎并没那么生气,言君玉猜到她大概还有别的计谋在运行中,因为她很快转移了注意力,和一个传信的宫女在旁边低声说着什么。他现在不会问权谋了,容皓太累,云岚未必说,洛衡也不在了,但没关系,他有他的事要做。   洛衡说人生来都是孤独的,言君玉抱着自己的长.枪坐在廊下的月光里,把枪擦拭干净,士兵对待自己的武器要像对待最亲的朋友一样细心。他现在渐渐有了青年的样子了,大人和孩子的区别,是大人能够承受很多事,不仅可以保护别人,还能守住自己。   他的心不会因为别人对他的好坏而转移,就像他心中的火焰永远不会熄灭。如果洛衡可以在教坊司那么漫长的时间里守住自己,就连遇到郦道永之后也绝不妥协,那他也可以。   他要长成参天的树,扶摇而上九万里的大鹏,他不需要别人的庇佑,他甚至可以庇佑别人,就像现在,容皓喝醉了走过来,把自己靠在他身上一样。   “小言。”容皓用额头抵住冰冷廊柱,他喝醉了常有这种夹杂着抱怨的神态,是被惯坏的人才有的:“我的头有点痛。”   “为什么?”   言君玉侧过头认真问他,他的眼睛如此干净,容皓想胡乱回答一句“因为酒喝多了”都没办法。   于是他不说话,懒洋洋靠在廊柱上,看着空中月光不说话。言君玉其实能隐约猜到原因,呼里舍的尸首还在净卫,三堂会审,刑部,净卫,西戎人,一齐验尸,今晚就会得出结果,这个夜晚估计是个无眠之夜。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等容皓睡着了之后,把他搬回了思鸿堂。他最近不常来思鸿堂了,一半因为叶椋羽常常在这里,一半因为萧景衍不在。   外面月光正好,东宫和永乾殿下的是同一场雪,这时候萧景衍会在干什么呢?   但所有人都没想到,验尸的结果竟然迟迟没出来。   拖一天已经是荒唐,但三天过去,仍然音讯全无,不管是净卫还是刑部,都有丰富办案经验,精妙至极的疑案都破了不少,呼里舍死得非常简单,伤口清晰,人证物证俱在,只要在当时在场的人里查,以净卫的手段,几乎是一天内就能结案的事。   西戎再也等不下去,边境十万火急的军令传来,西戎军队传来异动,燕北和靖北,两线都探到西戎军队在调兵遣将,甚至看见驼队驮着疑似箭塔的武器在朝边境进发。   局势僵持得如同大雨来临前的暗夜,而那个消息则如同划破夜空的闪电,石破天惊。   是刑部流出的消息,说之所以净卫和刑部迟迟不敢宣布消息,是因为刑部有仵作利用销冰法,从呼里舍的胸口那一处伤口复原了杀死他的武器,竟然是南山库中已经失传的一门独门兵器,线索竟然直指大内。   前朝末年,內侍专权,又有藩镇割据,乱了数十年,各种死士、刺杀层出不穷,连君王也不能幸免。就连太.祖建国之后,也有功臣死于刺杀的,所以太.祖在收回兵权后,也广收天下兵器和功法,以武犯禁的游侠从此成为历史,随着那一代死士渐渐死去之后,民间的兵器也渐渐失传。   而南山库,取的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意思,边防倒不曾放松,收入库中的都是死士和刺客用的毒药和诡异武器,本来是要烂在库中的,但庆德帝为了平衡朝堂,在净卫中挑选了一些人,修习了一些独门的武器,干些脏活,一门功夫只传一个人。   只要大内交出记录,是谁杀的呼里舍,就能真相大白。   这消息的流出显然是云岚手笔,因为一夕之间就传遍朝堂,很快民间都知晓了,文官本来对于净卫就又惧又恨,顿时御史奏章满天飞,诘问净卫。庆德帝弹压不下,虽然心里明知刑部消息传出来一定跟穆朝然脱不了关系,但也无暇顾及了,因为西戎人也问到了眼前来。   重压之下,南山库交出了记录,武器是一柄五棱梅花刺,正确的名字应该叫“专诸刺”,因为相传来自当年专诸刺王僚,刺长不过半尺,就藏在手臂中。整个净卫中只有一人修习了这个,就是净卫统领庞景。   二月二十日晚,庆德帝谕旨,凌迟庞景。西戎人嚷着要审庞景,却被堵在五胡使节馆,连门也出不去。但所有人都知道,西戎的猎鹰早把消息传了出去,这个讯息太过致命——刺杀西戎南大王呼里舍的,竟然是庆德帝的近臣,心腹中的心腹,就算察云朔想要按兵不动,愤怒的西戎人也绝不会答应。   两国开战,只是时间问题。   一片混乱中,言君玉仍然在练他的枪,听到这个消息的凌晨,他就来到了校场,偌大的校场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一个是一位须发苍白的老人,一场大雪过后,钟毅海老将军更加见老了,但他挥舞长.枪的样子仍然英武如神。一老一少没有一句话,只是各练各的枪。   其实从听到五棱梅花刺的那一瞬间,言君玉就懂了。   为什么洛衡会要他留在猎场,为什么他一定笃定言君玉会因为追逐凤鸟而不回来,因为凤鸟的习性是要在大雨前后捕食,演义中的夜观星象判断天气并不是吹嘘,他早料到了那场夹杂着冰雹的大雨,也料到了言君玉会因为凤鸟留下。   那场大雨与冰雹的混乱,就是他计划中最好的时机。   呼里舍如此傲慢,只要东宫稍加撩拨,一定会要竞争猎物,东宫顺理成章和呼里舍分开,所有人都有不在场的证明,他为自己选好了死期。   听到那五棱梅花刺之后,言君玉的第一反应,是把卫孺抓了过来,认真审他。卫孺只得乖乖交代了他那几页纸的来历,从叶玲珑过来叫他去看人打架开始,说到庞景和钟毅海老将军的较量。他和言君玉亲如兄弟,从不说谎,坦白之后连忙小心打量言君玉表情,但言君玉只是皱着眉头道:“怪不得朱雀那天那么紧张。”   “什么紧张?”   “呼里舍和我们分开之前,他就开始紧张了。”   “他紧张什么?我没发现呀。”卫孺仍然满头雾水。   但言君玉知道有个人一定也发现了。钟老将军是战场退下来的人,对杀气很熟悉,他一定是早早发现端倪,所以天气一变,他就知道这是刺杀的最好时机。他跟踪朱雀,一定是被甩开了,才会守在那山洞里等着朱雀回来。   其实就算有他这一段,也不能证明什么。朱雀唯一的破绽,其实是在山洞里那场比武。在钟毅海教了言君玉枪法之后,言君玉有一招占了上风,正是那一招枪法,逼出了朱雀极古怪的一招,剑从下而上,穿过枪杆下方,直取言君玉咽喉,言君玉当时只觉得奇怪,因为这完全不像剑法,更像是近身的刺杀技。   现在他知道了,如果翻开南山库里专诸刺的功法,朱雀那一招一定在上面。换了别人一定看不出来,但言君玉和卫孺演练过无数次庞景和钟老将军的那一战,知道是他杀了呼里舍。   朱雀是东宫的人。   他不知道通过什么方法,学到了专诸刺,这是东宫最狠绝的一步暗棋,适时而动,卧薪尝胆,不是一两年可以完成的。而刺杀呼里舍则是最好的时机,唯一的破绽在于朱雀年纪太轻,那点不肯认输的少年心性,导致他在重要关头使出了那一招。   再外深里想,朱雀从一个净卫太监,到庆德帝心腹,关键事件其实就是那次太学生为郦道永请愿,他适时出现,手腕狠毒,一跃跨过师兄庞景,成为庆德帝面前的红人。难道那也并不是偶然……   庆德帝现在在想什么呢?来自心腹的背叛,对于阴鸷而多疑的病人是致命的打击,他也许从此疏远净卫,那无异于自断手臂。也许他做不到,那他的选择就不多了,庞景一死,整个净卫就落入了朱雀手中。   庞景要为他没做过的事被凌迟了,那胖大太监,言君玉记得他的脸,这就是传说中的枉死吧。云岚的手笔向来如此狠辣,直指人心。这一招就算单纯欣赏也是极漂亮的,像最顶尖的刺客,一招就刺中软肋。但言君玉不知道为什么,总想起郦道永当初在梨春宫说的那句绝巧弃智。   一片混乱中,他仍然在练枪。他现在知道钟老将军的枪法中说的“气”是什么了,不只是气势如虹,是每个人都会有的东西,太多双眼睛看着这里了,无意路过的小太监,和远处楼阁上的宫女,目光是不一样的,被窥视的感觉让人背上发凉。   钟老将军练完枪,回到了他的小院子,他就住在校场旁边,院外有一片空地,言君玉提着长.枪到了那里,在他的门外继续练枪,饿了就吃个馒头,渴了就喝点水。   朱雀是在下午到来的,他现在是净卫毫无疑问的首领了,他一来,那些目光就都不见了。   “你觉得你这样就能保住他?”他用嘲讽的语气冷冷问言君玉。   云岚不是会留破绽的人,钟老将军就是她说的“爱管闲事”的人,为自己带来杀身之祸也是意料之中,因为对抗的总是庞大的东西,如同螳臂当车。   山洞一别之后,言君玉似乎又长大了,他身上有种旺盛的生命力,像日夜不停生长的树,浑身都是阳光的味道,连皮肤上的薄汗都干净而温暖。朱雀最厌恶的就是他身上这种气味,让人想要撕碎他,把他的笑容都一片片吃下去。   他没想到言君玉并没被激怒。   “我知道你不是来杀他的。”他平静告诉朱雀:“他不会想杀他的。”   他说的“他”是萧橒,朱雀恨透了他这种笃定,也恨透了他这样的说话方式,仿佛他说的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而是和他一样有血有肉,可以被拥有的凡人。仿佛这世上只有他们是并肩的两个人,有着谁也不懂的暗语,心照不宣。   “那你这次可猜错了。决定不杀他的是叶椋羽,知道吗?他才是最懂太子殿下的人。”   要是这时候来一句“但萧橒只喜欢我”,朱雀一定气到不行,但言君玉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朱雀露出破绽对东宫没有好处,而且朱雀只是言语上刺激他而已,做事还是尽职的。就连那许多次偶遇也说得通了,为什么那天他会提着灯笼来找自己,为什么在密林中遇到,他一面嫌弃,一面也要跟着自己。   因为他是东宫的人,他是为太子保护自己的。   朱雀一定没有喜欢过人,也没有被人喜欢过,他不知道,其实喜欢人就像放风筝,不管风筝飞得多高多远,只要一根游丝细线牵着,心中就能笃定下来。言君玉现在握着这根线,不管怎么样,都不会生气的。   朱雀走后,言君玉又守了一会儿,直到钟老将军打开了院门。   当时已经是下午了,言君玉守他守得理直气壮,见到他却有点不好意思,也许是因为学了他的枪法的缘故,心里觉得他也是半个师父了。   “回去吧。”钟老将军告诉他:“我不是魏元武,不会一头碰死的。”   魏元武也是开国时凌烟阁上的王侯,太.祖晚年,太子陷入谋逆案中,案件的关键是一封书信,东宫的线人坚称太子曾经给卫戍军首领魏元武写过一封书信。太.祖召魏元武入宫问话,魏元武一路不语,面圣前却让內侍去给他打盆水来,洗去风尘,內侍端水回来时,魏将军已经自尽在殿中了。说书人说,他是不愿意对太.祖说谎,又想保全东宫,才这样做。太.祖听说后,沉默一夜,第二天下旨不再调查,一年后太.祖薨,太子顺利继位,虽然不如太.祖英明,但比前朝废太子导致的内乱相比,已经好上许多。   言君玉被他点破,更加不好意思了。钟老将军在他看来就是会这样做的人,虽然萧景衍并不需要他们这样保护,但他知道很多老臣是愿意为了东宫赴死的。连谌文都知道,现在是关键时候了。   钟老将军无奈笑了。   “练了这么久的枪,这点都看不出来。回去吧,多推演兵法才是正经事。”   言君玉累了一天,回到东宫,却没歇下来,洗了个澡,看外面天黑下来,坐在窗前写他的兵法书,他也知道情形紧急了。马上开战,他的书却才写了一多半,最关键的是,连名字都没想到呢。   写得心烦,他扔下笔,在书箱里翻书看,意外翻出一张澄心纸来,顿时笑了。   这是当初他第一次见到萧景衍时,他给自己写的那个字,枪法讲的气,可以说是气势,也可以说是气质,每个人身上的气息都是不同的,像洛衡的字,金戈铁马,他笑云岚狠,其实呼里舍的死和他也脱不了干系。他的气质是冷冽的,但又带着一点情意,像冰层下的火焰。叶椋羽的字有种竹一般的意境,有筋骨,但不像文人爱说的宁折不弯,而是经得起弹压,他比洛衡高的一点就在这,洛衡是没有退路的,他有,所以从容,接下来东宫的手笔应该不会那么狠了。   而萧景衍呢?   言君玉把他的字蒙在脸上,澄心纸带着淡淡的草木香,像极萧景衍身上气味。原来思念一个人是这样的,连生气也忘了,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念着他的名字,想要立刻见到他。   那个“雠”字如此复杂,但他安排得这样好,疏朗有致,整体看来又是一体的,像是他心中早有了一切的布局。早该猜到的,他不会像赫连那么狠,黑狼王和白狼王的故事,他不杀掉自己的狼王,也可以赢。因为当所有的狼都跟随自己的时候,谁是狼王又有什么重要呢?   云岚以为,要先成为天下的主人,才能想着天下的事。其实不是的,狼王的尖牙利爪从来不会向着自己的狼群,他是先把自己当成狼王,才成为天下的主人。   如同灵犀一点,玄之又玄的一闪念,言君玉忽然明白了过来。他一跃而起,抓起靠在墙边的枪,连鞋也来不及换,就冲到了院中。   外面正下大雪,他挥舞着长.枪,一切都游刃有余。那些纸上的招数流水一般划过,他在枪法中明白了钟老将军为什么不会做魏元武。   不是因为东宫情形没有这么危急,而是因为他是钟瀚海。郦道永说的绝巧弃智的破法就在这,他不懂权谋,也不需要懂。无论是为了谁,是庆德帝的威逼,还是东宫看似大义凛然的立场,他都不会放弃自己的思考,不会为此自尽。因为他就是他,他的枪守住的阵地,就是他的立场。他站在这里,就起他的一份作用。   但钟老将军仍然少走了一步,这一步让言君玉迟迟无法理解他的枪法核心,因为言君玉有更好的师父。   他虽然敬佩,却不会做钟毅海,老将军是不合时宜的孤树,是陷在宫廷中无所适从的人。他在这里,只能做自己的一份事,螳臂当车虽然可贵,却无法改变这世界。   言君玉在萧景衍的字里学会的东西,可以为这枪法补上最后一招。   这枪法的主人,不会为任何权谋所摆布,他是江心巨石,撼不动的巨树,他活着不仅是为了捍卫自己的立场,还为了保护自己的臣民,守护自己的疆土。他不是杨朱,不是儒,不是法,他什么都没有学。但他的长.枪所指之处,就是他的道。   -   太子殿下回宫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从思鸿堂的窗口看过去,雪中舞枪的少年,已经有了青年的身形,大雪纷纷扬扬,他的枪法却有着劈开天地的气势。他是东宫关不住的游龙,像石砖下的树芽,迟早有一天要冲天而起,长到灿烂的阳光下。   “少年安得长少年,海波尚变为桑田。”站在窗边的叶椋羽这样轻声感慨。   最开始不是不失望的,就像云岚,看不透,所以一门心思以为他回来就能改变什么,因为她总不信言君玉,干净意味脆弱,执拗等于好骗。但他最终见识到少年的本色,他与东宫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不是那些华丽的,精致的东西,他更接近自然的本源,是种子式的存在,没有谁会觉得一颗种子多珍贵,但除了他谁也长不成这样的大树。   他了解萧景衍,知道他只要在温暖和纯粹的爱中长大的、勇敢而热烈的少年,那个人不出现,他就一直等。这不稀奇,传说中的龙也是如此,潜龙勿用,在深渊中沉睡,守着颌下骊珠。皇家总是会得到世上最好的东西的。   但他没想到萧景衍的回答。   “是不是少年什么关系呢?”风尘仆仆的太子殿下这样回答他:“我只要他是小言。”   说来言君玉一定不信,那天的御辇,是他先在里面的,叶椋羽算准他不会说什么,这是叶家人的示好,喜欢的人自然会神魂动摇。但他没算到,整个路上他们没说过一句话,十里长的山路,马车如此颠簸,每一下都能颠碎一颗心。   叶相什么都教,就是不教一个情字,都说他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但他甚至不知道如何让自己喜欢的人跟自己说一句话。   他还以为是仍在介怀,原来是不在乎,只要说的是言君玉,他这么轻易就开口了。   雪中的少年舞完一套枪法,看见穿着常服的太子殿下朝着自己大步走来,眼中神色又惊又喜,大约还带着一丝秋后算账的伏笔。   不过现在,他就只记得扑上去了。   “我想到给我的兵法书起什么名字了。”他认真告诉萧景衍。   “什么?”萧景衍笑着问。   “我要叫它《宸明书》!”   自己要为他写一本书,不止写给他,也写给他的江山,为接下来的那场大战,还为他许下的那个天下太平的盛世,河清海晏的未来。 第138章 使馆容大人的心   容皓到西戎使馆的时候,正是寅时,使馆外已经有零星几个官员了,都是礼部的人。   礼部原本是主和派,但是接待的西戎人多了,底层的官员心中也警醒,毕竟西戎人院子里那几个射得刺猬一样的靶子不是白摆着的,连石狮子都被他们较量力气搬过。西戎人骨子里好战,全民皆兵,劫掠为生,如同天性残忍的狼群一般。没有人能跟他们相处几个月之后还一厢情愿地以为战与和是大周可以决定的,真该让永乾殿那位也自己来看看。   但容皓其实也知道,不是知不知道的问题,人性向来复杂,越是恐惧,越要显得独断自大,很多老人晚年性情大变就是这缘故。平西王府以前也养过猛兽,越是年老的猛兽越有攻击性,因为虚弱意味着危险,只能用加倍的凶悍保护自己。   这都是后话了。   早春天亮得晚,外面还是漆黑一片,寒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容皓裹着狐肷披风,还是忍不住咳了两声,旁边官员连忙问“容大人,要不要进去马车休息一会儿。”   “不用。”   他大踏步进了西戎使馆,西戎人不管到哪都是行军打仗的习惯,几盏灯都留得隐蔽,容皓也是从小言那知道军队宿营时灯火有多少讲究的。这使馆是东宫看着修的,为了宾至如归,还特意修得粗犷,可惜到底是邯郸学步,像京都的富家子弟春游时穿胡服打猎,弓都拉不开,还自诩李广卫青,不伦不类,看着可笑。   值夜的西戎人在廊下守着,也有早起的,见到他都是一脸仇恨。大周把呼里舍的死因压了那么多天,虽然凌迟了庞景,又不说背后主使,早被他们恨之入骨了。   容皓进去时,还听见几个西戎人在背后说了几句西戎话,语气轻蔑又凶狠,随行的侍卫顿时想要针锋相对,被他叫住了。   他直接进了赫连的房间。   呼里舍一死,赫连就成了西戎人的主心骨,他也不避讳,直接住进呼里舍之前的房间,那熊皮褥子像起伏的山丘,乍一看倒像里面藏了几个人似的。赫连也是打过仗的,他没进门就醒了,穿着一件西戎人的内袍,神色慵懒地枕着头,在床上看着他。   他身上常有这种野兽般的神态,看似慵懒,实则杀机四伏。养了虎豹的人会惊异于他们如此不爱动弹,一天到头都在打盹,因为真正的捕猎都是一击必杀,其余时间不愿意消耗力气,就懒洋洋躺着,只有傻瓜才会以为那是温顺。   而自己就是那个傻瓜。   杀呼里舍的计划,他全程是被排除在外的,就算只是作为东宫谋士都过分了,何况他是太子心腹。之前他以前是自己做得不够好,后来想想不是。   呼里舍的死,固然可以看作东宫极漂亮的一击,粉碎主和计划、弄死庞景、让庆德帝不再信任净卫,还削弱了西戎的力量……,何止一箭三雕,好处是说也说不尽的。但某种意义上,也正应了那个狼王的故事。   呼里舍虽然称不上年迈的狼王,对于赫连而言,也是挡路的人。算有意也好,无心也罢,那个交易像是真的开始了。   不过容皓不会让它再继续下去的。   “早啊,容大人。”赫连笑得好整以暇。   容皓没有回应他,而是站在门口不远处,冷冷看着他。   “从一开始,你就是为了这个交易而来的,是吗?”   那些爱慕,斗法,都是假的,他唯一想要的,就是借东宫的手,杀了呼里舍,西戎内部无比团结,南北两院是察云朔的左膀右臂,蒙苍的血统纯正,后盾雄厚,不可撼动,他几乎没有成长的空间。索性来到大周,借客地之便,赌一场大的。事实上,西戎原本可以只派几个使节来,是他怂恿蒙苍来求娶公主,呼里舍是不放心才跟过来,结果把自己的命都送在了这里。   他赌赢了,呼里舍一死,他地位只会高不会低,回到西戎之后,他就是蒙苍的左膀右臂,以后天高海阔,大展宏图。   赫连只是笑,坐在床上,懒洋洋地枕着自己手臂。   “容大人这样想,我也只好认罪了。”   容皓没有再说话,而是转身出门,听见他道:“容大人还有东西留在我这呢。”   “什么东西?”   “容大人的心。”他还在说笑。   容皓没有答言,而是神色漠然,一路穿风踏雪,出了西戎使馆。跟他的侍卫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冷漠样子,使馆外面又停了两辆马车,看起来像是雍瀚海和刑部的,东宫侍卫不多,但能动用一部分禁军,都是重盔重甲的骑兵,容皓翻身上马,有侍卫想要给他盔甲,他没有接。   大雪纷纷扬扬落下,天色漆黑,火把烧得毕剥作响,火光映在西戎使馆外墙上,人和马的影子黑魆魆,如同一片树林。   这里是五百精兵,西戎使节团留下来的士兵也不过五十来人,还要刨去那些因为会说汉话而带来的老兵,整个西戎使馆已经被团团围住。   “大人?”禁军的小首领有点迟疑的样子。   骑在马上的青年披着狐肷披风,难得看见他穿胡服,黑色锦衣上有着赤金的暗纹,眉目俊美风流,然而神色冷下来时,却像极演义中那个杀伐决断的平西王爷。   “听我号令。”他冷声道:“弩上弦,剑出鞘,从现在开始,不管是谁,只要想从西戎使馆里出来,一律杀无赦!”   礼部官员本来有些犹疑,还在轻声议论道:“西戎人是上书请辞的,一切都是比照惯例,这样不好吧……”“杀了他们,岂不是师出无名?”,但是一看雍瀚海雍丞相这等“纯臣”的马车里都毫无动静,像睡着了一般,就知道容皓这格杀勿论的指令不仅是东宫的主张,恐怕连庆德帝也是默认的。   看来京中疯传的净卫杀了呼里舍的事是真的,反正已经撕破脸了,放这批西戎人回去,也不能缓和局势,反而更加危险。而且里面很有几位猛将,就算是为了削弱西戎的力量,也该杀了。   弩机上弦的声音十分特别,有种凛冽杀气,如今禁军配备的都是改良过的烈风弩,靠两人合作,躺地脚踏上弦。三百多斤的巨力,能轻易射穿柱子,泥墙在烈风弩面前就如同纸糊的一般。上百架的烈风弩守着西戎使馆,就是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事已至此,这西戎使馆里的人已经成了死人了,只是死在今天还是死在察云朔进攻的那天而已,除非西戎连南院大王被大周害死都能忍,否则一场大战不可能消弭,他们也没法回到西戎。   此消彼长,士兵猛将都算小事,赫连是蒙苍最得力的谋士,是绝不能放回西戎的,否则一定是如虎添翼。   这是连雍瀚海和段长福都能明白的道理。   净卫到时已经是卯时了,朱雀带着一百多净卫,也是高头大马,轻盔轻甲,净卫的杀气和禁军又不同,更阴冷些。况且大周整体说来已经太平百年,禁军杀的人可能还没这些净卫一半多,看起来辉煌威风,实则远不如这些沉默阴沉的內侍手上沾的血多。   朱雀是东宫暗棋,容皓虽然在呼里舍的事上被排挤在外,但也早就知道了内里究竟。此时两人心照不宣,明面上仍是水火不容。连头也没点一点,倒是雍瀚海一见他来,十分亲热,亲自从马车里钻出来,左一个“圣上今日龙体安康?微臣昨天让人孝敬的鹿血膏用了不曾?”右一句“统领大人也清减了,不要太操劳了”,嘘寒问暖说个不停,朱雀只是淡淡的。   其实容皓并不觉得今天能杀赫连,但从边疆异动看,也不过是这三四天里的事了。今天杀了反而更好,明天他就不来守了,等到边疆战报传来,他多半要死在禁军手里。   不像百姓从演义中听故事,容皓是从自家祖上的来往书信中看开国故事的,当年罗慎思射杀小韩王时,□□并不在盘天河,而是在江北作战,叶慎和容凌通信时,说头颅送到他面前,他沉默不语,晚上却拎着酒去帐顶看了半晚上的月亮。   杀还是要杀,怀念也要怀念,权谋场中,向来如此。   卯时是西戎人上书说要出发的时间,众人都以为西戎人知道外面这样阵仗,绝不敢出来了。谁知道卯时刚到,西戎使馆的门就打开了。   “贼子好胆!”禁军的小统领忍不住喝道。   容皓早见识过西戎人的胆量,也不多说,直接抬手:“放箭!”   □□如风,羽箭如雨,怪不得鄢珑先祖给这□□起名罗云和烈风,确实是人力无法达到的威慑力,抛射的箭如同雨一样落下,扎满西戎使馆面前的空地,□□更是将大门射得如同刺猬一般。   一轮箭雨过后,震慑的目的已经达到,西戎虽然在边境已经囤下重兵,毕竟还未进攻,所以今天不必见血。众人都以为今日的事也就到这里了,谁知道使馆的大门竟然吱吱呀呀地打开了。   门开处,三十来个西戎勇士,都已经穿戴了盔甲,背负长弓,牵着战马,马上都是来时的行李,卷起来的狼皮褥子、拆开的牛皮帐篷、还有各种沉重的武器,巨大的战斧、铁锤、铁骨朵、从边境商人那买来的环首刀,上面都已经烙上狼首印记。   这是容皓第一次看见赫连披甲的样子,他那个恐怖的头盔原来是配合这身黑色重甲的,打过仗的人身上的武器都有种旧衣般的妥帖感,强弓、箭壶、匕首、腰间的长剑,还有那柄西戎人标志的华丽弯刀,都在该在的位置。马也是好马,火红烈马,鬃毛如同火焰一般,马辔头上都有黑铁铸就的狼头,活脱脱是战报上屠村屠到河水都变红的西戎恶狼。   “大人?”禁军副统领没想到这群西戎蛮子这样大胆,神色犹疑。   “杀就是了!”容皓神色冷厉,环顾左右:“犹豫什么?你们不敢上战场杀西戎人,在这也不敢杀不成?”   这话一激,再没血性的禁军都要怒了,顿时□□上弦,西戎的重甲骑兵冲锋向来恐怖,虽然他们的包围圈留出五十米距离,但在战马冲击下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副统领喝道:“盾墙!”顿时士兵们举起上百斤的大盾,堆成丈高的盾墙,□□兵怒吼一声,双腿如同扎进地里一般,在盾墙上架起□□,俨然是言君玉说过的枪盾阵了。西戎人也不含糊,纷纷用西戎话发出咆哮声,也是准备冲锋了。   眼看着就要兵刃相交,雍瀚海再也按捺不住,连忙大声咳道:“容大人!”   “刀枪无言,丞相还请后面躲避。”容皓连头也不回:“今日事毕,我自会向圣上复命。”   雍瀚海只得悻悻收了话头,他虽然是主和派,也知道如今已经是必有一战,能削弱西戎一分力量就是一分,虽然不至于杀了这些西戎人,但射死射伤一些,把剩下的扣作人质,才是正事。只可惜西戎人性烈如火,宁死不降,大周连什么北院大王的儿子都没能抓住,据说中了一刀肠子都流出来了,到底逃出去了,现在还生死未知。这个赫连王子恐怕是不会被活捉的,不然日后议和的时候也是好筹码。   容皓骑在马上,心中杀气沸腾,只盯着对面赫连。黑铁面具下,看不出他神色,只觉得他似乎并没有必死冲锋的意思,倒是喊了一句什么西戎话,那些西戎士兵都笑起来,忽然全都拔出了腰间佩刀。   “放箭!”容皓懒得再等,直接下令。明明没风,他却觉得脸上如同被什么撕裂了一般,痛得厉害。   眼看着又将是一场箭雨下来,重甲冲锋下,前排人肯定要中弩,但冲破盾墙二次装填肯定来不及,接下来就是近身肉搏,使馆前顿时静得连举弓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   千钧一发之际,长街上忽然响起飞奔的马蹄声,这一片早被封锁,那马蹄声却转瞬间就冲到面前。   “慢!”內侍尖细的声音划破晨曦:“圣上有旨,雍瀚海容皓听命!”   容皓周身的血液像是冻结了,又像是瞬间沸腾了起来,也许是紧张太过,几乎连周围的声音都听不清了,回过神来,只觉得身下的马在不安地踏地,內侍宣旨的声音已经到了尾声:“……护送出京,不得有误……永为兄弟之邦……”   “什么?”他是真的没听见,转头问身边的副统领。   副统领却有点不敢直视般,低头答道:“容大人,圣上让咱们护送西戎人出京。”   容皓在马上茫然四顾,看见礼部尚书的脸色也是一样难以置信,连雍瀚海的神色也十分晦暗,主和与主战是另一回事,说到底,也不过是派系而已,只是对自己有利可图。雍瀚海是晋党首领,大战一起首当其冲,地都种不安稳,更不用说通商了。秦地有险可守,况且幽州是中心,又更安稳一点。明面上就敢跟随太子殿下的官员多半是蜀地和王侯子弟,都相对安全,而且年轻官员也要大展身手,又兼血性仍在,雄心万丈,并不怕打仗,反而想拓宽版图,肃清边疆的旧疾……   和与战,就如同和邻居起了冲突,家里人分作两派,一边要打架,一边要和气生财,只是这邻居狼子野心,主战派早看出和谈不过是陷阱,自己积极备战,总好过半夜被人□□过来打一个头破血流措手不及的好。   但庆德帝此举,是直接把已经到了自己口袋里的钱送给了邻居,是无论如何都说不通的事,是老糊涂的老祖父才会做的事。   当然,雍瀚海这种“纯臣”,永远不会这样说出来。他们只会很快收拾好脸色,恭敬领旨,还催促容皓:“容大人,咱们还是依旨行事吧。”   容皓没说话,而是转过脸去,看了一眼赫连。   自己还奇怪这种生死关头他眼中神色竟然没有惧意,现在想想,当时他应该是在笑吧。   □□收起的声音十分讽刺,但什么也比不上盾墙拆散的声音。太阳已经渐渐升起,长街上仍然一片寂静,雪已经停了,禁军的马蹄踩着薄雪穿过长街,几百士兵,簇拥着三十几个西戎人,缓缓穿过城区。   内城的百姓已经醒了,没有提前封路,许多人从楼上探出头来,查看这支奇怪的队伍,为什么会带着这么齐全的武器护送西戎人出城。副统领叫贾翮,自己都有点赧然,打了一下马,跑到了前面,跑完才觉得不妥,回头看容皓。   容大人像是仍然没从打击中缓过神来,骑在马上,走得很慢,几乎要与后面的净卫碰在一起了。那净卫统领是个穿着朱袍的年轻太监,看来就是传言的朱雀统领了,神色阴狠,看眼神就知道没少杀人。净卫向来是比纯臣更像庆德帝心腹的存在,和东宫不和也不是一两年的事了。那个朱雀在容大人靠近他们队伍时,就忽然抬眼扫了他一眼,眼神里杀气看得贾翮都一愣。   果然净卫与水火不容的传言都是真的。贾翮不敢再看,连忙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了。   但容皓远没他们想的那么脆弱,短暂打击之后,他很快明白了现在的情况了。   赫连还是可以杀的。   禁卫听命于东宫,贾翮软弱,只要他敢下狠命令,他至少不会袖手旁观,而杀赫连的利器还有一人,就在现场。   朱雀。 第139章 银马其实学不学得会什么要紧呢   如果此刻禁卫中有人□□失火,射杀了几名西戎人,西戎必定动手,禁卫为了保护自己和雍瀚海,还击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当然混乱不会持续太久,也不可能杀光西戎人,赫连肯定是会被他们用命保护的……   但如果混乱之中,赫连死因不明呢?或者再做得干净一点,连雍瀚海也受伤,众人忙着保护丞相,赫连的伤口甚至可以伪装成□□射杀的,刑部有穆朝然在,未必“查得出来”,净卫更是自己查自己,庆德帝没有证据,又能如何?   杀掉赫连,灭掉西戎未来几十年最聪明的头脑,这诱惑太大了。蒙苍自己也看过,兵法如神,但谋略只能算中等,察云朔也不过虎狼之辈,况且征战多年,情报上说他身体旧伤恶化,也是这几年的事了。杀掉赫连,至少西戎的谋略再也无法威胁到东宫了……   巨大的诱惑下,容皓连耳朵里都有点嗡嗡作响,几乎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脸上冰冷,掌心却滚烫,说不出什么情绪。   他知道在场还有一个人和他想的完全一样,就是朱雀,刚刚那个眼神交汇,朱雀眼中杀气简直凝成了剑。杀掉赫连!清除东宫至今最强的对手,威胁到东宫的不是蒙苍的用兵如神,而是他的毒计。如果没有他,东宫和圣上关系绝不会到今天这地步。杀掉他,至少是断掉西戎一条手臂的收获!   犹豫不决之下,众人已经走近玄武门,偏偏是玄武门!这地方原本离西城门不到一里路,但如果这就是命运给的暗喻呢!豪赌一把,于绝无可能处翻身,这也许会成为历史的转折点!   容皓知道朱雀是比自己更疯狂的赌徒,不然不会听命于东宫。况且他的视角肯定又不同,玄武门极窄,两侧都是厚重城墙,城门楼下五丈长宽,正是视野死角,守门只有稀稀拉拉四五个士兵,灭口就是。城楼上士兵赶不下来,也看不清楚……   这正是千钧一发之际,原来历史上的重要时刻竟然也不过如此平常,只是时间远来不及谋划,只催着你在瞬息之间做出决断。容皓看见朱雀的手已经按上腰间剑,只觉得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急切出声唤道:“万万不可!”   周围人都转头看来,朱雀也在其中,容皓也知道失言,不过他向来急智,皱紧眉头叹了一口气。众人纷纷明白,他是在想庆德帝这决定太糊涂,不小心说出了声,正和了大家的心思,于是都装作没听见。只有朱雀听懂,又看见他有个微微摇头的动作。   他这么一打岔,朱雀的杀气也消散不少,神色也恢复冷静,这一冷静下来,顿时察觉到了异常。   他再看向容皓,后者也若有所思,只是容皓是通过推算,而他是常年做刺杀的直觉。   果然,走出城门楼,再抬头一看,原来城门楼上早埋伏下许多卫戍军,粗略一看,黑压压人群,竟有上千之数,别说在玄武门动手,就算在西戎使馆直接抗命,只怕他们都能在赫连被杀之前赶到——因为城楼正中,被鄢珑和程松拱卫着的,不是敖仲大将军又是谁。   虎死威犹在,庆德帝当年能把朝堂上的百官玩弄于股掌中,谋略也不是等闲。呼里舍和庞景的事到底太行急了,就算没有漏洞,庆德帝也能从中嗅到疑点。朱雀显然也成了他疑心的对象,现在想想,更是一身冷汗。庆德帝显然已经存心放西戎人归国,那么一个雍瀚海就够了,为什么还要派自己亲自过来呢?   他知道东宫想杀赫连,甚至也隐约猜到朱雀和东宫有牵连,只是不敢确定。今日的陷阱就是引朱雀出洞的,还好容皓虽然不是谋主,关键时候的直觉和决断力也不输当年的平西王容凌,这才逃过一劫。   朱雀放下心来,看容皓的目光忍不住带上一点佩服。庆德帝疑心已起,很难消除了,但他现在疑心的人太多了,连段长福也逃不过,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尤其今天经过这考验,他肯定会暂时相信朱雀。   然而容皓却在想别的事。   太子殿下说过,云岚喜欢斗狠,当时容皓不懂,觉得权谋本就是斗狠,不斗狠还能斗什么。但今日才知道含义。杀呼里舍,栽赃庞景,是云岚斗狠,虽然最终结果有益于大周,到底是剑走偏锋,而且不合正理。而斗狠的局限,就在于会越斗越狠,对方也绝不会收手。   庆德帝这次也是在斗狠,只是他年老阴鸷,权术中陷得太深,已经不顾大周的利益了。又或者,这也是权术的一环,像云岚说的,分家的儿子,掐死也不可惜。   容皓权谋不精时,还以为对手是越傻越好,越是进退失据穷途末路,自己越容易赢。看了小言的打仗游戏,才知道大军轰隆隆碾压过去不是最好的赢法,就算围城,也留一个小小生门,因为人到绝境,就算不逼出破釜沉舟的决心,也容易做出些不合章法的攻击,乱拳打死老师傅,不小心就吃了大亏。   弱者才怕对手聪明,强者都喜欢聪明的对手,因为聪明,所以会衡量得失,不会像蠢人和疯子一样打个鱼死网破,虽然自己也能赢他们,到底要受伤。   就像现在,他送赫连到玄武门外,忽然停住了马。这西戎蛮子像是后脑勺上长了眼睛一样,也停下了马。   反正是杀不了了,容大人周身杀气顿消,甚至也像他之前一样,扮起深情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赫连王子保重了。”   赫连没说话,只是在马上行了个礼,穿着那身甲,这样做未免有点呆。   容皓写诗时伤春悲秋,三页纸打不住,这时候却洒脱得很,直接调转马头,转身就走,却听见身后赫连忽然叫道:“容大人。”   容皓回头,玄武门外灿烂朝阳下,那西戎蛮子已经取下背上的长弓,这是容皓第一次见他拉弓,西戎的弓也这样难看,势大力沉,上面镌个黑铁狼头。他一搭箭,把城门处的守卫都吓个不轻,鄢珑更是箭都搭上弓弦了。   但赫连这一箭却十分温柔,对,温柔,容皓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样形容一支箭,但十二石的强弓劲弩,能射出这样温和的一箭,也足够神奇了。也许是箭头上穿着一个锦囊的缘故,看起来没有什么恶意。   当然力度还是不小的,直接越过容皓头顶,射入城门楼处的木柱里头,锦囊挂在上面直晃悠。早有人伸手取下来,呈给容皓,拆开来,原来不是锦囊,是一块布包着个小银马,看起来十分精致,但也只是市井的精致罢了。   周围没人偷看,看了也不知道来处,只有容皓知道。   是那天灯市,最高的灯树上的灯谜的奖品,一只小银马,不过要到灯市散场才公布答案,自己并没来得及去猜,因为那茶楼一会,狼王的故事太让人生气了。他本来是要去猜的,一是因为可以趁机嘲笑西戎蛮子没见过世面,而是因为他自己属马。   刚刚在西戎使馆他就发现了,那晚上的所有东西,他都重新找齐了摆在床边,没想到还有那个没有赢来的小银马。   小银马留给了他,那些东西,他有没有带走呢?   明亮的阳光下,城楼的阴影也遮不住这样的亮色,因为他取下了狰狞的黑狼面具,露出耀眼金发,笑起来也仍然是当初的样子。朝着自己道:“容大人,你可要看好了。”   “看好什么?”   “以小博大,以弱胜强。容大人想学的阴阳术,我教给你。”他笑得这样灿烂:“但我只做一次,容大人可千万别眨眼。”   耀眼的阳光下,他在马背上又朝自己行了个礼。西戎的礼节也傲慢,当初蒙苍觐见时自己就发现了,单膝跪地,抬手往胸前一放,果然塞外蛮夷。不过再傲慢也比不上他,觐见都不出现,名义上是呼里舍嫌他身份低微,现在想想,大概是觉得庆德帝不值得他行礼罢了。   但他这次行的不是西戎礼,容皓认不出来,但猜得到。   是希罗礼节。   真是傻子,自己有时候确实也话多,为了笑他是西戎蛮子,也举了很多例子,什么都说。说江南春光如何好,说送礼看价钱贵贱是最世俗的事,真正有教养的人,送礼物要送人最喜欢的,投其所好,才是最雅的。   这傻子以为自己最喜欢权谋,所以最后给自己的礼物是这个。其实学不学得会什么要紧呢,总归是晚了。倒是他这样嚣张行事,要是遭遇刺杀死在半路上也很寻常。不过以他的心机,大概也早想好应对方式了,自己总归是棋差一着。   满城楼的卫戍军,都是南沼归来的老兵,不会不认得凶名昭著的黑狼甲,也知道那西戎弯刀下有多少边疆百姓的鲜血。赫连却这样嚣张行事,卫戍军里已经有人嚷了起来。敖仲将军神色不动如山,心里未必不愤怒,这也许会成为他投向主战派的种子之一。   那赫连这样做事,有没有向东宫还礼的因素呢。反正利用大周人杀呼里舍他也做得出来,回到西戎,他还是没有母家支撑的王子,战事一面倒,对他的好处肯定没有战事胶着更大。   而东宫让自己来办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想杀赫连呢?想得再远点,以东宫的谋略,怎么会猜不到圣上的想法呢,就算猜不到,永和殿的耳目也应该要探到端倪了,就像当初郦道永的事上,一点点拼凑出轮廓。就算不知道确切结果,也有大致方向。庆德帝试朱雀,东宫又在试谁呢?   早知道就多喝两杯酒了。   容皓没再往下想,也没再看赫连,只是调转了马头,朝后摆了摆手。   “走了。”他说。   养尊处优的平西王世子,最爱锦衣华服礼节矜贵的人,最后的告别也只是这样摆了摆手,打着马朝东宫走去,就再没回过头。 第140章 破绽结局早在一开始就注定   思鸿堂今晚灯光明亮,像挑灯夜读,虽然言君玉晚上早就不打瞌睡了,但看见厚厚案卷,还是隐隐有些头疼。   “小言不用看这个。”太子殿下一看他这样子就笑了起来,推出一小堆给他:“这些是我挑出来的,小言看这些就好。”   言君玉倒不觉得是区别待遇,东宫伴读文治武功,本来就不用全才。不过叶椋羽却是全才,扫了一眼言君玉要看的东西,就明白了过来:“都是军机有关的?”   “军机现在不是都不往我们东宫送了吗?”云岚问道。   “王叔有些处理不了,兵部也有不敢定夺的,所以送了过来。”萧景衍淡淡道。   这又是类似玄同甫的事了,依云岚的主意,庆德帝不让太子辅政,干脆就撒手不管,看他焦头烂额,迟早后院起火,广平王这些宗室才会害怕。毕竟宗室也跟文臣一样,在那玩中立,不如逼他们做出抉择。但她还是信任叶椋羽,知道张弛有道恩威并施也算一重道理。   言君玉就更开心了,只要跟打仗有关的东西他向来一目十行,连他们说话也听不太见,看着看着忽然神色一凛。   这还是萧景衍第一次看他露出这神情,不再像以前一样,发现什么就第一时间看向身边人,而是凝神反复看了两遍,然后才转眼看向他。   “这一封密函很重要。”   “为什么呢?”他的语气像是老叶相当年教书。   “这上面可能暴露了西戎人的行军路线。”言君玉认真分析:“前面都是没用的废话,斥候对西戎早就没用了,什么都探不到。只有这一句特别有用,说赤水河的羊倌失踪了三个。十年前和西戎大战,幽州牧还是个副将的时候,重伤了察云朔,就是因为从河水变浊和血腥味,判断出西戎人在上游饮马,所以在必经之路上设伏。西戎人从此特别约束士兵饮马宿营两件事,由主将的亲兵在河边巡逻。赤水河这地方是胡汉混居,羊倌都是胡人,如果只是普通的行兵是不会杀羊倌的,一定是重大行军,为了不走漏消息,才会一律杀无赦。”   他这番分析一说,叶椋羽都有点惊讶,拿起那封密函来看,一看更加惊叹了。因为这密函是许多哨探的消息集合在一起形成的,几乎有上百件,光是百姓失踪就有十来件,有商人失踪,有胡女被拐走,有牧马人被劫杀,还有河边小孩失踪的。言君玉竟然能从其中找到一个羊倌失踪的线索,实在让人惊叹。   然而萧景衍却神色不动,问道:“赤水河流域不小,小言怎么知道行军路线呢?”   “还有这个。”言君玉又拿出一封奏章来,这次是正经的边关军报,上面用朱笔勾了一个圈,说的是燕北有些东西的价格涨了三倍不止,都是胡商从西方带来的宝石和香料之类。言君玉眼睛亮亮地看着他:“这是你勾的对不对?”   太子殿下被他问得笑了起来,点了点头。   “商人最敏锐了,有时候比探子还管用。这几样东西都是要从西戎领土经过的,像从赤羯可以采购的那几种就没涨价,他们一定是知道要打仗了,所以选择囤货,把价格抬高了。我猜西戎一定是两线用兵,靖北用重骑,燕北用轻骑和五胡的混合队伍,在河水解冻前就一定会越过边境,大举进攻了。”   “那小言再猜猜具体是哪天。”萧景衍唇角微微勾起来:“猜中了我给小言一颗糖。”   明明言君玉早就不吃糖了,他还故意这样说笑。言君玉瞪了他一眼,不过手上倒不含糊,已经在翻找起纸页了。萧景衍早见过他这样了,叶椋羽还是第一次见,他仔细观察,言君玉虽然在只要跟打仗有关的事情上都非常博学,但看得出还是有偏好的,靖北的军报太四平八稳,都是他可以推算出来的,他基本不看。反而把一些哨探的密函看得仔细,其实就算是羽燕然在时,东宫也没有收过这么“详尽”的密函,显然是为了言君玉准备的。太子殿下的用心总在这些小地方,不是对权力敏锐的人,根本无法察觉。   “找到了。”言君玉找出一封信件:“这些是筛选过的边关家书,有商人的也有士兵的,本来是担心他们泄露军机的。但有时候他们会说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事,比如这封,就提到燕北的乌头雁开始筑巢,乌头雁是吃鱼的,乌头雁筑巢,河水解冻就不会超过三天了。这是靖北小官的奏折,废话好多,不过他说早上有东浮云是大吉之兆,预示边关太平。但洛衡教我看农事书学观星看天气,边关虽然气候不同,但东浮云都是先雨后晴,西戎重甲骑兵最怕雨,下过雨后靖北一定放松警惕,察云朔可喜欢星夜进攻了……”   他一面说,一面看下面日期,本来还想催着往边关报信的,结果一看落款,心凉半截。   “察云朔昨天就双线进攻燕北和靖北了!现在只怕玉门关都要打下来了!”   其他两人却都十分淡定。   “玉门关打下来不至于。”太子殿下淡淡道:“倒是燕北,城已经被人围了。最迟今晚战报应该就到了。”   言君玉的神色一瞬间变得十分沉重,倒不是因为围城的事,战局上一角沦陷是常有的事,下棋也同理,让一城甚至让一片疆域都是常有的事。虽然敖霁和羽燕然都在燕北,但燕北王用羽燕然的话说,叫“简直是千年老龟成精”,早就把碎叶城建得铁桶一般,围上小半年不成问题,周边拱卫的两座小城也很坚固,可以守望相助。   让他心沉到底的,是仗到底还是打起来了这件事。   他推演了几个月,最大的结论,是大周单论打仗,不会是西戎的对手。当然守还是可以守,靖北侯和幽州牧,都是守城的好手,要是日后敖仲去更好,他还擅长步步蚕食,不会被动挨打。燕北王虽然向来反应慢,不会打仗,但龟缩防守很有一套,燕北苦寒,百姓不多,也没法出什么大事,打半年还是那样。   但怎么赢呢?   边疆战事不停,对国库是极大负担,况且西戎后方一片坦途,可以四处劫掠补充,以战养战。大周边防却是举国之力养活的,虽然他知道萧景衍一定有办法,但如果能打赢,哪怕只是狠狠赢一场,让西戎胆寒,不再把大周当做主要目标,就能极大地减轻负担。   卫孺要是知道了,一定摩拳擦掌,今晚就要去边疆投军。但言君玉现在都没找到对付蒙苍的方法,去边疆也不过是起一个普通的将领作用,战场虽然能历练,但是非常缓慢,言君玉已经错过像蒙苍那样从小在战场上长大的机会。不如现在先把东宫能学的全学了,毕竟皇宫的好东西和厉害人物都多,羽燕然的军报,钟将军的枪法,洛衡教的观星象……虽然自己现在跟叶椋羽说话还不太顺,但他身上能学的东西也挺多的。   言君玉的神色实在沉重,简直是大祸临头了一般,萧景衍看着又好笑,又心疼,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这动作实在亲密,叶椋羽向来洒脱,也觉得呼吸一窒,像遭了一记重击。   “小言……”太子殿下刚开口,又有人来了。   容皓照样是披风戴雪,进来先把外面的斗篷一扔,找个张睡榻,嚷道:“头疼,躺一会儿。”   “我还以为容大人今晚不回来了呢。”云岚笑道,凑近来查看他:“这又是为什么喝醉了呢?”   她话里向来弯弯绕多,这话意思是:之前天天喝醉是因为要杀赫连,现在赫连没死,怎么还喝呢?   容皓只是笑:“我今天去安南军里转了转,敖将军治军太严,天衣无缝,简直无处落脚……”   “你是苍蝇吗?还‘无处落脚‘。”云岚一面数落他,一面看着宫女上来端水给他洗脸,容皓今天看来也挺辛苦,衣襟上雪花都没融,心情倒是不错,把西戎使馆发生的事细细说了,言君玉认真听,听着听着忽然转头看萧景衍。   “怎么了?”   他没说话,看看萧景衍,又看看容皓,显然容皓想的那一层他也想到了。   “所以圣上是知道西戎已经围了碎叶城同时进攻靖北的情况下,还把赫连放走了?”言君玉不敢相信:“就为了试朱雀吗?”   “是为了试朱雀,但主要还是为了确认一下自己的掌控力,试朱雀和净卫,也试敖仲和咱们东宫。错误的事比正确的事更能展示权力,指鹿为马就是一样的道理。”叶椋羽竟然也认真教他:“但权术玩多了,也容易为权术所误。人有时候会为了安心做一些不必要甚至有害的事,尤其是在感觉自己虚弱无力的时候,这也是人性的弱点。”   他的说话又和洛衡他们动辄引经据典不同,十分容易听懂,简单的同时又能往深处想。   “但一国之君这样做,实在……”云岚到底不敢当着太子殿下面太褒贬庆德帝,话锋一转,找容皓:“你也真是胆小,今天要换了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当着敖仲面杀了赫连,看他怎么跟圣上复命。”   她虽然常行诛心计,却少说诛心之语,要换了别人,就是容皓自己遇到这种情况,都要调侃两句“是不是舍不得动手”,但她却点明是容皓有所顾忌。   “你当敖仲是燕北王啊,这么容易被你钳制住?他亲女儿眼睛都不眨就往火坑里扔,会顾忌东宫?别看他是武将,玄同甫和雍瀚海加起来都不及他深沉,兵权在手,只要拿下他,什么纯臣,直接一盘散沙了。”容皓在睡榻上升个懒腰:“不过他和圣上哪是这么容易拆开的?他迟迟不表态,就是有恃无恐,就算他到最后一刻都不回头,殿下以后还是不得不倚重他。要是羽燕然父亲还在,或者老叶相晚走两年,那样鄢珑父亲就不会在南召受伤……”   “你是睡着了?都做起梦来了。”叶椋羽笑他。   “你就笑吧,拿下敖仲可是你的事,拿不下,大家还要辛苦到夏天,拿下了就专心对付西戎就行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小雀儿,你学了这么多年,是该露一手了吧。”容皓醉意上来,懒洋洋道。   “哪里学的这套词,跟街头卖艺似的。”云岚一边说他,一边替他盖上锦被。夜色深沉,言君玉看了半天书,也有点犯困。萧景衍桌案上还堆叠如山,显然都是今晚必须要做完的事,因为云岚也不劝他“殿下睡一觉,明天起来再看是一样”了。   “小言困了?”   “有点,但我想等你。”   要是只有自己和他,言君玉现在已经躺平了,之前他也靠在萧景衍腿上休息过,常常睡醒已经在床上了。但人一多就有点不好意思,也许是因为今晚特殊,所以不想去睡,想陪着他。   太子殿下第一次笔走龙蛇,如此之快,言君玉从来只见到他写那种疏朗贵气的正字,鲜少见他写这样漂亮的行楷,原来他全力做事是这样子,陪着自己的时候一定有分神。   但他今晚好像特别需要自己陪伴,写一会儿,又抬起头来看自己一眼,确认自己还在不在。   言君玉熬到子时,去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打五更了。寝殿里灯光昏黄,只有床头一盏,照见萧景衍还在看着奏章。   “你怎么还没睡呀?”言君玉十分惊讶。   “有些东西要在今晚看完,看完这份就行了。”   言君玉滚到他身边,趴在旁边看,似乎也不是什么紧急的政事,只是一些与江南有关的政令而已。言君玉看不出端倪,又仰头看他,萧景衍也看他,他身上有很沉静的东西,带着点疲倦,像垂着眼睛的神像,让人忍不住想抹去他身上那些有距离感的东西。   言君玉这样想,也这样做了,反正他向来胆大,主动亲当朝太子殿下也不是第一次了,轻车熟路勾住萧景衍脖颈,听见他带着倦意的轻笑声。   窗外天色漆黑,寒意正浓,听得见竹子被雪压断的声音。整个皇宫都在沉睡,这是属于他们的一点点时间。言君玉其实还没睡足时间,不过这样拥抱着,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也很好,这世上不是只有洛衡教的方式有用的,就这样安静依偎着也让人觉得亲密无间。   “我很担心小言。”言君玉听见他轻声说。   “什么?”   “小言在猎场那天,是我毕生最难熬的三个时辰。”他侧过头来,用额头抵住言君玉额头,认真告诉他。   昏暗灯光下,他山岚般眼睛这样漂亮,只是安静看着就仿佛情深似海,有着让人无法承受的力量。和他的权谋手段不同,他在情字上向来是彻头彻尾的直拳,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谁能不神魂动摇呢。   言君玉也完全不是对手。   “难熬?我看你开心得很吧。”   自己在密林中迷路的时候,他正在去接叶椋羽,同乘御辇回来,鬼才信他在担心自己呢。言君玉知道他又要笑自己吃醋,但他实在招架不住,只能搜刮出一点火力来应对。怪不得羽燕然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呢。他反正也无法无天惯了,自然是把自己比作英雄了。   太子殿下一点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言君玉比作倾国倾城的美人,只是好脾气地笑着解释:“其实小言不该出现在猎场的。”   言君玉当然知道,那天他听得清清楚楚的,萧景衍一开始是不要他去的,直到洛衡说了那句话。他倒是一点不怪洛衡,因为知道洛衡是想为他好,危险也是应该去的,他也不小了,如果连在乱局中自保的力量都没有,还谈何上战场呢。不在生死场上滚几趟,也成不了威风凛凛的将军。   “我知道,洛衡是想锻炼我。”他还替洛衡剖白。   “他也是为了锻炼我。”   “锻炼你?”言君玉有点惊讶,也难怪,从他见到萧景衍开始,太子殿下就已经是长完了的样子,他来的时候东宫太傅只是挂个虚名,教些文章而已。后来的叶太傅,也没有展现多少为师之道,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萧景衍身上还有需要成长的部分。   “是啊,当局者迷,他当时提醒了我一句,猎场的局,本来是天衣无缝的,只有一个破绽。”   “什么破绽?”   他也是当局者迷了,萧景衍笑着握住他的脸,告诉他:“小言就是我的破绽。”   言君玉哪挡得住这个,耳朵顿时就红了,凑上去就把他扑倒了,太子殿下只是笑,他面对言君玉的时候常有这种懒洋洋神态,像看着小狮子跟自己打闹,带一点纵容和欣赏,也是有疲倦的,更像是强大又美貌的存在露出脆弱一面,让人忍不住亲他。   言君玉闹了一阵,忽然趴在他身上,看着他眼睛认真问他:“你很喜欢我,对不对?不准说谎!”   他最终遵从了郦道永说的,绝巧弃智,一切直来直往,不留误会空间。   小狮子也会长大,也会意识不到自己的力量,他现在也许能跟羽燕然都能打得有来有回了,俯身下来的样子也带着青年的压迫力。但萧景衍仍然温和回答:“是。我第一次见到小言,就知道自己会喜欢小言了。”   言君玉睁大了眼睛,显然是不信。但萧景衍这样笃定,又从来不说谎,由不得他不信。   太子殿下并不生气,他今天像是展露了极温和的一面,什么都不介意,耐心告诉他:“我不是那种,需要日久见人心的人。我第一眼就能分辨出一个人是不是好用的臣子,我也能一眼认出我喜欢的人。我第一次看到小言,不,是第一次听到小言说话,就知道,小言会是我喜欢的人。”   他是困在黄金囚笼里的龙,万千人都涌过来,他第一眼能认出他喜欢的那个,这没什么,虽然常人无法解释,但他是萧景衍,是老叶相亲手教出的未来的天子,学了十多年的识人之术,他需要一句话分辨出谁是合用的臣子,未来还要凭一篇文章定下天下第一的状元。他能做的常人无法解释的事太多了。   世人都以为聪明人难得,要比人看得穿,看得早,吃一堑长一智,再也不犯同样的错。但世上有种人比聪明人更难得,一样是遇上萧栩,聪明人是会变的,另一种人却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也知道疼,也会愤怒,但就是不会因此改变自己分毫。   他的本心,不因世上任何事而转移,连烦恼都懒得烦恼。吃过一次亏,为了不再吃亏,索性改变自己,这交易里的得与失,所谓的聪明人往往算不出来。   换了任何人,经过萧栩那一遭,就算不疾世愤俗,也不会仍然保有这样完整的善意,只有小言。   天塌地陷,他仍然做他的言君玉。儒家讲君子如玉,玉不是因为坚硬才珍贵,是就算深陷淤泥中,也不会被沾染。   言君玉显然不相信,他像是在诱人陷阱前的小狼,眼神里充满试探,但又控制不住往下栽,耳朵都红了起来。   萧景衍没有再逼他,而是用手指勾住了他脖子上戴的那块玉,不是顶好的玉,但羊脂美玉自有一种光泽,小言皮肤这样白,简直要化为一体。   “小言的玉是护身符吗?”   他垂着眼睛的时候格外温柔,但这样注视人的时候又让人觉得危险,像是云岚说过的被雷击的树木,你看着完整的表皮,却很清楚火焰正在树心里熊熊燃烧,一场大火即将到来。   言君玉点点头,萧景衍就这样勾着红色丝线,把他拉了过去,安静地和他接吻。   小言还有许多事不懂,他喜欢一个人,是扑倒,亲吻,也许还加上点洛衡教他的那些事。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喜欢,是想握住他手腕,按他在墙上,或者是占有,拥抱,留下痕迹的。像那天在宫门口的阳光下,薄霜闪耀如银,他看着他的小言在马上的神气模样,既想给他穿世上最好的衣服,骑世上最好的马,神气地站在阳光下。又想把他困在自己身边,看着他脸红,窘迫,或者做许多过分的事,逼得他哭出来。   言君玉本来想等萧景衍睡觉再走的,但很快要天亮了,言君玉自己也要去练枪了。练武最难是堆沙成塔,一天也不能荒废,雨雪都是小事,最难是在这时候离开喜欢的人身边,简直是一步三回头。   一般都是宫女伺候洗漱,这次云岚却亲自过来,替他梳头,没有比她手更巧的人了。因为要戴盔,所以也没戴小冠,言君玉有着墨黑的头发,更显得神气得像一只小狼。枪是聂彪寻来的,不是什么好枪,但衬得人无比英挺。   他匆匆用了早膳,又回去看萧景衍,脸靠在门上,认真告诉他:“我要去练枪了。”   “好。”   但他转身走出几步,太子殿下又叫住了他。   “过来。”他伸手拿起身边一个什么东西,递给了言君玉,像是个小镇纸,很小,可以完全被包在拳心里,是只木头做的小麒麟。这还是言君玉第一次见到这个,雕得十分古朴,是宫中少见的风格,莫名有股皇家气息。木头也很好,温凉如玉,又坚硬如铁,极深的紫黑色,言君玉认真看了看,听见萧景衍笑道:“这是乌云檀,是紫檀的一种。”   “送我吗?”   “嗯,送给小言了。”   这还是萧景衍第一次亲自送他东西,言君玉正认真看,外面卫孺已经急得学夜猫子叫了,只能把小麒麟揣进了怀里。没来得及观察云岚脸上神色。   他不知道萧橒把什么给了他。这是太子殿下当年抓周时拿的东西,一个木头的小麒麟,百官称颂,庆德帝也大为满意。本来是要做成印章的,明懿皇后说了句“这么小,做什么印章,不如借这个取个小名吧。”。所有人都以为她说的是印章小,其实她说的是太子殿下还小。明懿皇后虽然出身不算最尊贵,父母却很恩爱,家里人也其乐融融,看似高傲,其实骨子里是极明亮温暖的。相比之下,庆德帝是宫廷中长大的阴郁皇子,结局在一开始早已注定。   太子殿下落地封王,是先有的封号,后有的名字。小名就叫“麟儿”,是要兼顾尊贵身份,又要最常见最普通,皇室子孙小名不能太刁钻,以免夭折不好养活。   “你等我回来啊。”   “好。” 第141章 答案他没有骗小言   言君玉今天练枪练得归心似箭,也不是他非要在校场练,钟将军这枪法就是大开大合的,需要宽阔地方,尤其言君玉改过的最后一招,简直是横扫千军的气势,卫孺见了都一脸惊艳。可惜钟将军好像病倒了,一直没来看他这一招。   今天又是大晴天,他练枪的时候没觉得不对劲,等练完了,卫孺约了小太监一起捞冰块,他就一个人回东宫去了。   走出不到一射之地,言君玉就觉察到了异样。似乎有个人跟着他,像是个老內侍,也没有隐藏形迹的意思,就是默默跟在言君玉身后不远处,穿着一件褐色袍子,痩得有点干缩了,看起来比黄景他们还老一辈,揣着手,整个人像能化入墙里,跟一棵树一块石头没有区别。言君玉感觉到不对,他现在很沉得住气了,知道这老太监敢这样跟着,一定是知道自己的功夫是甩不掉他的。所以也不急着跑,而是绕了个圈子,从堆放桌案杂物的供奉处穿过,里面全是小太监,人又多,东西又乱,言君玉找了个侧门出来,回头一看,果然被甩掉了。连忙一路跑回了东宫。   他是想回去告状的,但要是聂彪拦着自己,告诉一下他也可以,反正他消息灵通。   但他没想到他连聂彪都见不到了。   东宫除去正门外,还有两个侧门,和几个供太监宫女出入的小门,言君玉跑的是其中一个,一般只有两个侍卫轮值,但今天门口的侍卫却比平时多了七八个,人也全是陌生面孔了,言君玉刚想进去,就被喝住了。两个带刀侍卫将他拦住,冷喝道:“干什么!”   “我是东宫伴读,当然是回家吃饭呀,还能干什么?”言君玉满头雾水。打量着那些侍卫,这一看就看出奇怪之处了。这些人完全不是东宫侍卫,甚至也不是宫中净卫之类,虽然换了宫中侍卫的衣服,但看跨刀的姿势,和面皮神态,俨然是他熟悉的安南军。   安南军现在已经用作卫戍军,何况言君玉他们就算没见过也听过了,毕竟城门侍卫见他都要让行。这样拦路,显然只有一个可能。   言君玉握紧手中□□,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神色反而更要冷静,道:“鄢珑呢,叫他出来见我。”   “鄢将军是左营的,我们是右营,奉旨在这护卫。”那士兵板着脸道。   左营多是王侯子弟,右营是平民出身的将领多,因为敖霁他们的缘故,王侯子弟都是偏向东宫的。圣上连这个也顾忌到了,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上午的阳光如此明亮,言君玉却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更多的是愤怒。   庆德帝真的走到这地步,圈禁太子,动用最心腹的卫戍军,呼里舍的事后,净卫已经失去他信任,他不惜把敖仲用在这时候!这是真正的明谋,毫无反抗途径,他是君,也是父,这样从上而下地碾压,计谋如神也没有一点办法。   怪不得云岚那样恨他,怪不得叶椋羽要回京,洛衡要走……   怪不得萧景衍一定要赶在昨晚看完所有政事,怪不得他早上会那样舍不得自己,怪不得要送自己那只木头的小麒麟,他早就知道了。   而他什么都不告诉自己!   他甚至主动支开自己,就像在猎场那样,不让自己参加。说什么唯一的破绽,说什么最难熬的三个时辰,他根本不相信自己有面对这一切的能力。他选择了和他一起圈禁的人,聂彪,容皓,云岚,叶椋羽……   叶椋羽可以陪他圈禁,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光是想到这个,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像要烧起来了。言君玉也不知道是练武累的,还是太气了,只觉得周身都在发抖。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指甲都扣进肉里,右手的□□也像要被捏碎。   卫戍军显然也知道这个大名鼎鼎的小侯爷,见他手提□□站在烈日下,像一只被狼群抛下的小狼,白皙漂亮面孔上神色寒如冰,看似是晒蔫的树苗,但那漂亮眼睛里又显出一丝决绝来。   “我要进去。”他告诉侍卫:“我也是东宫的人,要圈禁就该连我一起圈禁!”   他说出的是庆德帝密旨里都没有说的两个字,圈禁。果然是如同传言中一样无法无天,乌黑瞳仁里像有火焰在燃烧,侍卫被他看得心虚起来,还好当班的侍卫首领老成,喝道:“少废话!卫戍军在此看守,难道让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快走开。”   “我不要出,只要进!”言君玉眼睛紧盯着他:“你放不放我进去?”   “休要罗唣,快滚!”   洛衡没有说错,永远要做自己,这时候就看出好处了。   幸好他还有他的枪。   言君玉不再多说,直接一跃而起,尽管安南军中也传遍他的名字,但侍卫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枪法,他日常习练的□□并未开刃,枪头钝得木板都戳不穿,因此更无顾忌。足尖在台阶上一点,枪尖划个半圆,左边的侍卫也是久经沙场的士兵了,但还是一点来不及反应,就直接被挑飞出去,言君玉一招横扫,直接将右边侍卫扫开,刀未出鞘,就被枪杆打飞出去。   “好大胆!卫戍军奉皇命在此,还敢硬闯……”那侍卫首领嚷道。   穿着朱袍的少年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不等他说完一个字,已经被枪尖点中胸口,顿时喉头一窒,跌飞出去。   短短一瞬间,言君玉挑飞三名侍卫,其余侍卫也已经围了上来,今日卫戍军奉旨圈禁东宫,明面上只说是护卫东宫,与侍卫换防。毕竟君臣父子,大家留存体面,所以并未带上安南军中的强弓劲弩,免得让人笑圣上和东宫剑拔弩张,谁直到竟然遇到这样的混世魔王。   十来个侍卫把言君玉团团围住,还有人去报信叫人,显然这个小门并不是防守重点。言君玉知道事不宜迟,索性不再留手,出手如电,全是钟老将军创下的杀招,势如猛虎,矫若游龙,转瞬间打倒几个,一脚踹开侧门,朝着东宫里面就狂奔。   顾忌什么呢,这已经是兵戎相见的最后的时刻,他不看史书,也知道历史上被圈禁的太子是什么下场。要是东宫斗赢这最后一场,他就是今天挑飞安南军也不过小事一件。要是斗输了,也不缺他这个把柄,呼里舍,郦道永,哪一件不是实打实的大罪?连容皓闯过的宫门也能一并清算。   他受够了束手束脚地顾忌,再顾忌又怎么样呢,他再学权谋,学不成东宫谋主。萧景衍最终不选他一起度过这最后的时刻,他选了叶椋羽。   如果这场权力的博弈东宫最终落败,他会悄然死在东宫,自己甚至没法见他最后一面。自己甚至都不会知道是什么时候。   原来昨晚他说的是这个,他不要自己当他的破绽!   言君玉心中如同被撕裂了一个口子,枪上却杀意沸腾,早春的风仍然冷冽,刮在脸上如同小刀子一般。他一口气从侧门杀到二门,远远望见思鸿堂,这地方离后宫也近,小太监小宫女早跑出来偷看,自己多像一个傻子,明明被抛下了,还努力追赶着。   他应该早就收到消息了,只是不出来见自己。   二门处又是一重关,侍卫早收到消息,严阵以待,带领的是和他交过手的陈松,一脸惊讶,他们不敢伤他,尤其陈松是底层上来的将领,谨小慎微更胜过鄢珑这种王侯子弟,知道言君玉被排除在圈禁之外不能说明被东宫抛弃,恰恰说明重视,否则为什么要保他平安呢。东宫才是最危险的地方。   可惜言君玉完全不接受这说法。   他的枪法虽然厉害,但也抵不过安南军训练有素的围捕,还是被戈矛困住。虽然不敢伤他,但毕竟都是战场上的武器,势沉力大言君玉直接被困在中间,被长矛和各种枪杆架住,稍微动一动,手臂都要拗断。   要是这时候退下去,场面也可以收拾。都已经故意被支开了,为什么还要硬闯呢?换了容皓一样要笑他呆,但他就要这样呆。   敖霁当年闯宫门的时候,也没有人要等他的。   陈松见他被架住,沉默不语,以为他是有了退意,连忙劝道:“小侯爷,不要冲动了,不要糊涂……”   “我偏要糊涂!”   言君玉咬紧牙关,手臂直接反过来,他在学武上天分极高,这是朱雀那一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他□□脱困,直接扫开戈矛,势不可挡,直接冲上二门,远远看见思鸿堂的飞檐,混战中脸颊上被扫中一道,顿时鲜血直流。这样的混乱早就引了无数人来观看,也早有人传信了,言君玉扫开几个想按住自己的士兵,脸上伤口火辣辣地疼,看见二门阴影中匆匆跑来的云岚。   她连便鞋也来不及换下,一脸惊诧,显然也没想到言君玉会如此性烈。   “让他出来!”他咬牙看着云岚:“让我进去!我要待在东宫!”   云岚神色晦暗,只是摇头。   “殿下要小言平安。”   “我不要平安!我不要他替我做决定!”   我要待在他身边,像叶椋羽一样和他并肩作战,我不要他死在我不知道的时候。   士兵潮水般涌来,短暂的时机已经被错过,也许从来没有什么闯进去的时机,太子殿下怎么会算错呢?言君玉终于被两个将领联手制服,他被按在地上,闻见雪和泥的气味。脸冻得冰凉,胸腔里撕裂般疼,眼眶发热,郁结在心口上的那巨大的情绪,像火焰一样灼烧着他,愤怒,不甘,怨恨,还有火焰般汹涌的不服……   许多双靴子来去,云岚似乎都失了方寸,不知道如何处置,然后许多人跪下来,言君玉似乎看见绣着金龙的常服下摆,这场景让他想起那天在校场。   那火焰烧灼他喉头,只是张嘴眼泪就要涌出来。但言君玉忍住了,他不再是当年一急就没法说话的少年了。他能把自己想的事大声嚷出来,只是带着点哭音。   “我会恨你的,我会恨你一辈子的!萧橒……”   如果这次就是最后一面,自己永远,永远也不会原谅他的。   他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一道苍老身影悄悄潜到他身后,连正拿他没办法的安南军侍卫都来不及反应。只见一只干瘦的手在言君玉后颈上敲了一记,把他打晕了。   -   小言引起的那场混乱,平息要用不少工夫。云岚只觉得心惊肉跳,小言从来是这样,就像当年敖霁在东宫的时候,永远是最不受控最意想不到的棋子,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忽然爆发出巨大的破坏力,云岚无心欣赏流星坠落的耀眼光芒,她要做收拾残局的人。   要光是破坏也没什么,她可以应对。他们这类人最大的危险,是有一种诡异而独特的影响力,如同相生相克一般,明明这样疯狂,却影响着着最冷静的那个人,像一场狂热的瘟疫,能引着他们也跟着一起疯狂。当初太子妃逃不过,如今殿下也岌岌可危。   所以她只来得及交代几句,就匆匆赶回思鸿堂。   殿下不在思鸿堂,她心顿时一沉,好在跑出回廊时,在园中看到了太子殿下的身影,他正提着剑走回思鸿堂。   父子决裂,不惜圈禁太子,对于东宫,是侮辱也是危险。卫戍军到来时,即使云岚早知道消息,也忍不住色变,至于容皓,更是直接说了点大逆不道的话。但太子殿下仍然平静,像早猜到这结局。   云岚从没见过他现在这一面,当然仍然是仪态端庄。但莫名觉得有点不同,也许是因为手上拿着的剑,也许是因为表露了真实情绪,他像极明懿皇后,极端正极高贵,所以偶尔流露一点情绪,会让人十分陌生,有种罕见的狼狈感。   云岚本来不知道发生什么,等转过角来,她才看见那个树桩,上了十年的梅树,姿态是很美的,此刻只剩一个树桩。   他砍掉了他的白梅花树。   云岚一瞬间错愕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回到思鸿堂,奉茶时仍然垂着眼睛。她知道太子殿下为什么不让小言一起圈禁。   天子威及四海,身边反而最危险,尤其现在是关键时刻。像那日他去狩猎,言君玉就险些落入净卫手中。圈禁之后,东宫是最危险的地方,要最细心的人负责,而那个人是云岚。   他不信云岚了。   他并没有像洛衡提醒的那样彻底藏起破绽,东宫太子,有破绽又如何?庆德帝当年也有为明懿皇后训斥礼部的时候,他是交代了云岚看顾小言的,云岚也看了,只是被小言跑掉了。   但云岚怎么会看不住一个人呢?她从来算无遗策,小言能逃掉,说明她想让小言逃掉。至于是要小言死在猎场,还是只是懒得看顾,让东宫看看小言不顾大局的样子,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说的那三个时辰,小言没听懂,但云岚是听懂了的。那是他最难熬的三个时辰,他没有骗小言。   云岚心中如同刀割火煎,泪都要落下来,面上仍然一点不露,只垂着眼睛为他奉茶,轻声道:“殿下为什么不跟小言明说呢?”   “我不知道如何跟他说。”   云岚不愿意看顾他了,所以自己把他交给更安全的人,这是多简单的事。但小言不信,因为叶椋羽,他要如何开口讲叶椋羽呢?就算昨晚表明了心迹,仍然绕不过这名字。   云岚下去了,萧景衍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雪,他手上把玩的是宫中最好的玉。昨晚他是想问小言要那块玉的,他从小用惯世上的最珍奇的贡品,从不在乎东西。原来世上的东西是有不同的,是小言的玉,就与天下的玉都不同。   叶椋羽安静走了进来。   圈禁至少要持续半个月,才算小惩大诫,也可能是一直继续下去,直到分出胜负的那天。他们并不慌乱,老叶相教得很好,刘邦赴过鸿门宴,越王勾践做过阶下囚,李世民,赵匡胤,都曾为人臣,权力的战场上从来不是一时的安危可以决定最终的结果的,小小一场圈禁,实在改变不了什么。东宫的触角早已遍布朝野,唯一的改变就是这些日子没有政事处理,会有点无聊。   思鸿堂被雪光映得一片澄澈,叶椋羽从蜀地来,爱穿青,他身上有梅花香,聪明人有时候也会做傻事,斩断的树如何救得活呢?   他安静站了许久,两人都没说话。   “都过去了,对吗?”   太子殿下没有回答,而是转过脸来,看着他。   “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是我错认了人。让你背负了你承受不了的压力,给你你无法胜任的考验,是我的责任。”   叶椋羽心都要碎了。怨怼并不可怕,浓烈的恨意,像今天小言那样的愤怒,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他看开了,放下了,只有找到归处的人,才有这样的豁达。   “我没有遗憾了,椋羽。”萧景衍看着他的眼睛,这样告诉他。那山岚般眼睛里一片澄明,所有的爱与恨都不再属于他。   叶椋羽的手有点颤抖。叶慎当年有没有这个时刻呢?蜀山的竹海翻腾,月色映照千里,这江山如故,时间却似乎走了一整个轮回,只有他还留在原地。叶慎最终保全高傲名声,至死没有求饶过。但在那之前的无数个漫漫长夜如何度过,那一句句对自己的诘问,如果我当初真就问到底,像个傻子一样不识趣地问到底,一定要他自己亲口承认没有任何可能,结果会不会不一样呢?   叶椋羽抬起了眼睛。   “要是我还有遗憾呢?”   如果他嘲讽,如果他仍然愿意就当年的事来讨论一番,如果他还有没说完的话……   但萧景衍什么都没说。   “我很抱歉。”他这样说:“但那已经不关我的事了。”   他没有不满了,那句“叶家人有始无终”,原来真的不是说给自己的。像冬日走漫长夜路,虽然狠狠摔过,但只要能到家,总能换上暖和衣服喝着热汤睡一觉,一切就都能过去,有家的人是不会记恨风雪的。   言君玉是他的答案。 第142章 长春世上哪有不会结束的春天呢……   言君玉是在熟悉的房间醒来的。   他以前就来过这里,只是没住过,还在这里过了一段十分难熬的日子。但他现在是东宫伴读了,也许是因为这缘故,才能住在这房间里——这是皇后居住的长春宫的内殿,据说是以前太子殿下住过的地方,后来本来该给七皇子萧栩住的,但他嫌无趣,自己住到偏殿去了,在那院子里称王称霸,只是用膳还是和皇后一起。   言君玉以前没事就在宫里逛,也隔着云母窗看过内殿,十分精巧。据说庆德帝当年和明懿皇后感情极好,宫殿都起名长春,但这世上哪有不会结束的春天呢。   身上伤口已经上过药了,宫女也都轻手轻脚,明懿皇后年轻时聪慧端庄,很有一国之母的威仪,如今虽然心淡了,宫中还是秩序井然,言君玉成天发呆,她们也不管,皇后也没提这事。   言君玉不是傻子,他知道那老內侍跟着自己是怎么回事,萧景衍不想自己在东宫陪他涉险,所以把自己交给明懿皇后,是最万无一失的,比在东宫安全太多。   怒气是很容易消散的,剩下来的不知道是什么,只是梗在胸口。他仍然每天去练枪,从早练到晚,回来就吃饭睡觉。不去想东宫现在如何,不去想庆德帝会不会废太子。说恨是气话,怎么恨呢?他早吃准了自己,所以那晚看奏章看到卯时,还要跟自己说那么多话,句句都是好情话。敖霁当年也一定是这样吧,不能走,不能留,也不能相守,清楚知道她就在那里,隔着重重宫宇,触不到,摸不着,言语不通,生死不知。   他一定很喜欢太子妃吧,才经得起这一日又一日的消磨。   练完枪回来,言君玉就坐在屋檐下发呆,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去,手上握着萧景衍送给他的小麒麟。他现在知道这麒麟的来历了,那天皇后的女官看见,眼睛都睁大了。明懿皇后叫自己和他一起用晚膳的时候,就淡淡说明了来历。   其实言君玉知道她现在很看重自己了,他被那老內侍带回来之后,她就来看过自己了。似乎还和那老內侍说了几句话,什么“老三也有点糊涂”之类的。   圈禁太子之后,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原本想依附太子的很多臣子都吓得一个哆嗦,也渐渐有人动了心思,圈禁不到三天,大皇子就开始频繁去庆德帝面前请安,三皇子也有门客作了首诗,引用当年李世民废太子承乾的典故,赞颂唐高宗仁德,意图昭然若揭。权谋场上没有任何人是可以信任的,难怪云岚平时行事狠绝,即使这样,也无法镇压那些蠢蠢欲动的野心。庆德帝不过是封了东宫,连圈禁两个字都没说过,年长的皇子已经按捺不住了。   言君玉不是不担心的,但他早早在容皓那学会情绪是最没用的东西,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才有意义。   他父亲战死的时候还很年轻,狼居胥沦陷,仗又没停,所以尸骨也没运回来,回来的只有一些旧盔甲衣物,和一柄长剑,他母亲向来文弱,那时候却一滴眼泪都没落,连来报丧的将官也暗自纳罕。办丧事时是冬天,那年冬天又冷又黑,言君玉还很小,守灵时又困又伤心,哭累了就睡着了。醒来看见她坐在灵前,手上拿着今年做的冬衣。   戍边将士家里年年做冬衣,言君玉后来念书,什么风花雪月都听不懂,只是读到“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有种眼睛微热的亲切感。   冬衣还在,人已经不在了。言君玉那时候年纪小,不懂她为什么那么沉默,手指抚摸着冬衣,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安静地落下眼泪来。   他慌得不行,连忙爬起来叫“阿娘”,问她怎么了。   她抹了抹眼泪,笑着说:“没什么,只是想到我们都没吵过一架,有些伤心。”   她这句话言君玉一直记得,但一直听不懂。以前以为是说他们感情好,王侯子弟大都是父母指定的婚事,夫妻一辈子离心的也不少。他们却感情极好,也没吵过架,言侯爷在时还悄悄告诉言君玉他曾经在乐游原见过他娘亲一面,只是不知道具体是谁。   后来言君玉遇见萧景衍,满以为自己已经懂了情字,以为她是因为遗憾,因为想说的话都没有说。直到前天,他站在皇后宫中的庭院里,雪霁后的屋檐都在滴水,他被太阳晒在脸上,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和萧景衍,也从来没有好好吵过一架。   总是有大事,从西戎人进京,穆朝然,郦道永,江南的事,太傅进京,呼里舍死,叶椋羽又进京,一件接着一件,都是要专心对付的大事,就算有无数话要问他,无数脾气要发,见到他疲倦的笑容,也只能想着等等吧。   阿娘当年一定也是这样的,戍边回来的时间多珍贵,最初几天,用言老夫人的话说,都是天上掉下来的,高兴还来不及,怎么想到生气,等稍稍回过神来,又得算着离别的日子了。总是舍不得,来不及。时光就这样飞逝而过,等到阵亡消息传来,才这样错愕,原来连一架都没有来得及吵,原来还有那么多应该做的事还没做,那个人就不在了。   要是容皓知道,一定要说一句,所以一定要珍惜时光。他是太傅喜欢的读书人,什么事都能说出一番道理来。但言君玉学了洛衡,早明白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每个人只能做好自己的那部分,就像洛衡的才能再好,也无法与命运抗衡。   接受不接受,这都是人生。也许是最近练了枪法的缘故,言君玉心中没有那么多纤细的,缠绵的,像容皓那样喝醉了才能忘掉的情绪了,反而有种一往无前的决绝。   哪能只惦记这点儿女情长的事呢。戍边的王侯尚且能回家探亲,但普通士兵是一去不回。诗里都写戍边是为了万里觅封侯,太浅了,镇北侯言仲卿当年不是为了这个死在狼居胥的,人生在世,有些事是不得不做,凌烟阁上的王侯,食的是百姓供养的俸禄,学的是普通士兵到死都没机会接触的武功,自然也要担起所有人都担不起的责任。   萧景衍不会因为他的小言就停下与庆德帝抗衡的步伐,自己也不会,就像自己练的枪法,是浩然正气,不去想为什么,只是因为他能,所以他就有责任,用□□替身后人扫出一片天来。   所以他仍然练枪,每天雷打不动,早出晚归。明懿皇后都对他的心性隐隐有些惊讶,皇后宫中没有沙盘,他于是在庭院中用积雪捏成边关的地图。皇后让他一起用早膳,问他住在宫中可还习惯,需要什么。他直接问:“能送一些军机有关的消息过来吗?”   后宫不得干政是常识,明懿皇后身后的女官顿时脸色一变,但皇后娘娘仍然神色不动,萧景衍那山岚般眼睛像极她,眉目间有极幽远清冷的气质,这种一般流于文弱,但她在清冷中又带着丝凛然贵气,言君玉对这眼神实在熟悉。   “可以。”她点头道,看言君玉偷眼看他,唇角勾了勾。   后宫虽然不得干政,但皇后自有皇后的手段,叶璇玑一个太子妃就能搅动风云,宫人都当言君玉是憨,其实他这话问出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权谋有时候像极九连环,只要找到破局的方法,一拆即开。言君玉虽然从未见过她的手段,但也知道她绝不像传说中那样一心礼佛,不问世事。否则,萧景衍为什么会把放在东宫都不放心的人托付给她呢。   可惜他进宫太晚,没有见过当年庆德帝和她里应外合,把朝局治理得服服帖帖的样子。   军机很快送过来,有些甚至是言君玉在太子那都没见到的,言君玉问女官,女官只道:“有些是安南军中送来的。”安南军是敖仲大将军的,向来铁桶一块,以前送东宫的都是转过一次手的了。没想到长春宫却能拿到最新鲜的。怪不得云岚有时候先斩后奏肆意妄为,当然她首先是因为知晓太子的底蕴,但也隐隐清楚,只要有长春宫这位在,东宫从来不会有一夕崩盘的危险。   唯一的问题,是明懿皇后毕竟不擅长军机,庆德帝治理下,边疆也没起过大战,连她身边女官也不懂,常常送来全是混在一起的。言君玉有次问她:“怎么全是幽州的,燕北的呢?”   “燕北不就是幽州吗?”她反问言君玉。   言君玉只能无奈笑了,告诉她:“燕北爱用羊皮,幽州是麻纸较多,你看见一卷一卷的,记得别放走了。”   她也没听进去,大概是故意的,明懿皇后行事有股傲慢气,言君玉在宫中也听见小太监议论过,过于不拘小节了,她大概是为了外面看得过去。言君玉也不理论,就这样过了两天,忽然有天练枪回来,案头上多了一大捆厚厚的羊皮卷。   言君玉也不作声,第二天去练枪,出门后又杀了个回马枪,在书房蹲了一会儿,把送羊皮卷的人抓了个正着。不是别人,正是七皇子萧栩。   七皇子干这事也不带上伴读,一个人偷偷就干了,抱着一大捆羊皮卷,嘴里还叼着个竹筒,被跳出来的言君玉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他被抓到还先发制人:“鬼鬼祟祟,吓我一跳。”   他这样理直气壮,言君玉反而不知道怎么说了,他本来和萧栩不熟,又有过节在,不过他是不计较了,只问萧栩:“你为什么给我送军机?”   “你不是要看吗?我连安南军中的消息都拿来了,敖仲正和镇守南方的部将通信,一点也没有要他过来接手的意思,短时间内不会支援北疆了。”   要说拿军机消息,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了。军机一直是皇家宗室处理,像广平王,昭庆王这几个亲王,都是负责处理军机的重臣,宗室向来是皇权中坚力量,只是比敖仲还难动,敖仲不参与权力斗争安心做纯臣是因为有兵权,他们更安稳,兵权尚能更迭,血脉却难斩断,他们不动如山,太子难道登基了还能因为父子争权怪罪自己亲叔叔不成?   所以东宫的计划中从来不把他们算进去,宗室虽然处理军机,定夺还是由庆德帝,所以也不用管他们。萧栩是七皇子,又最得宠,早早进入枢密院学习,以后是要像广平王一样当个位高权重的亲王的。至亲不过兄弟,只要自己不犯糊涂,以后自然是一片坦途。   其实萧栩不是不心虚的,言君玉和女官说话隐蔽,他没能听到,还是事后套话套出来的。   不过言君玉也没计较这些,只是淡淡道:“你最近不要太关注这些,造成误会就不好了。”   都说东宫最是锻炼人,言君玉自己意识不到,萧栩却很能发现他的变化。当初懵里懵懂的言君玉,现在跟雍玉琪他们已经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知道,不就是怕二哥误会嘛。”萧栩也聪明得很,但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生气:“我说了,和他争的都是笨蛋。”   他其实是比言君玉聪明的,一点就通,但终究是没近距离见过生死一线的权谋斗争,这话说得太轻了。   东宫被卫戍军接手第七天,大皇子早上进宫给庆德帝请安时,过玄武门时,忽然惊了马,马车直接侧翻,被拖出十多丈远,据说半边车厢都粉碎了,大皇子侥幸救出一条命来,但腿被摔坏了,脊骨也受伤不轻,昏迷了一天一夜,高烧不退,御医会诊,都说只怕下半辈子都离不开床榻了。   当初宣帝做皇子时,面上有点瘢痕都险些被文帝弃而不选,残废又如何做得了太子呢?   明懿皇后素性高洁,后宫没什么脏事情,宫闱中已有十数年没有出过这样的事,这一件实在吓人,净卫去查,在马鞍里查到几个铁蒺藜。偏偏又选在玄武门,实在让人不得不怀疑是故意留下示威的,因为俨然是对之前的三皇子门客那首诗的回应。这一手又狠又辣,正如之前云岚所说,庆德帝想不想废太子都不重要,只要让他没人可选就行了。   这事一出,三皇子立刻调转船头,连夜进宫给明懿皇后请安,其他皇子也看明白了。东宫十数年经营,手段之深不是他们这些闲散皇子可以匹敌的,主动出击是找死,不如静静等待,也许跟前朝戾太子一样,父子相斗,最后皇位落到个温和文弱的年长皇子头上。   言君玉也早猜到会有这样的事,只是想不到这样狠。他劝萧栩那下就是为这个,东宫只可能输给庆德帝,其他皇子现在冒头,都是找死,以云岚的心性,他们不冒头她都要去找他们麻烦呢,哪还经得起挑衅?庆德帝年幼皇子不少,按她的建议,要不是太子殿下不肯点头,她早把前面年长的全弄残了,有备无患。   但东宫如此仁慈也不是因为什么心慈手软,皇家哪有亲情呢,只不过是没必要造孽。   诸位皇子中,替代他的可能性最大的那一位,他是不会动的。既然不动他,又何必主动残害其他人呢,不过徒增杀孽罢了。   萧栩显然也知道这点,他身份从来没有这样尴尬过,庆德帝疼爱他,但他和太子殿下又和同胞兄弟差不多,明懿皇后和他母妃是亲姐妹。他自幼在皇后宫中长大,以言君玉对萧景衍的了解,他不会对萧栩做什么的。如果权谋失败到不得不沦落到用这些鸡鸣狗盗的手段,那也早就无力回天了。   但萧栩显然不知道言君玉这份信任,从大皇子出事那天,他就告假不去枢密院了,   言君玉练枪回来遇见他,他正一个人在回廊上站着,显然是在等自己。   “言君玉,这是燕北的军机,我明天不能去枢密院了。”   “哦。”言君玉很有礼貌:“谢谢你。”   他练枪练了一身汗,正想去洗澡,往里面走了几步,见他一个人站在那里。他那些伴读都是些绣花枕头,也早从家里得到各种指示,吓得瑟瑟发抖。他从来飞扬跋扈,这时候倒显得孤身一人有点可怜了。   他不像明懿皇后,轮廓像庆德帝,眉眼应该是像他母妃,看得出应该是很艳丽华贵的长相,世人一定觉得他的长相更像传说中的贵人。   “你害怕吗?”言君玉忍不住问他。   萧栩的耳朵顿时红了,他向来脾气傲慢,哪里经得起言君玉这样问,顿时恼怒地道:“我才不怕,我没做错什么。二哥也不会对我怎样的。”   “哦。”言君玉刚想进去,结果萧栩直接两步踏过来,抓住他衣服,言君玉练惯了武,连忙按捺住反击的本能,但这一按捺就按过了头,竟然老老实实由他抓着自己衣肩,一动不动,看起来简直跟当年一样呆。 第143章 山岚世人都知道月光好看   萧栩脸上神情顿时更傲慢了,带着点气恼道:“我才不是因为害怕才这么老实,二哥动谁都不会动我的!”   言君玉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执着跟自己证明他不怕,其实怕也没什么,东宫的手段,除了庆德帝谁不怕呢?当朝左相右相都害怕。但他向来脾气好,只是点头。   但点头也不行,萧栩太聪明了,聪明的人向来是容易想多的,又凶他道:“也不是因为我蠢才相信二哥,我很聪明的。”   他又怕言君玉以为他胆小,又怕言君玉以为他蠢,其实言君玉当年就听过他讲郑伯克段于鄢了,哪里会觉得他傻呢?   言君玉这下不知道怎么反应了,只能道:“我知道,是因为他就是不会动你的。”   萧景衍身上有种,会被外人以为是傲慢的东西,那些让他一次次拒绝云岚的东西。就像明懿皇后身上的东西一样,像是儒家讲的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但比那更高,儒家是为臣之道,但他们更像是庄子里讲的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练不食,像老虎绝不吃腐肉,因为他们能捕到更好的东西。   王道就能解决的事,何必诉诸于宫闱里勾心斗角的小计呢,容皓说的,以小博大的阴谋,是位卑者采用的。如果地位尊贵如东宫,最后沦落到用这些,一定是在正面战场已经全然溃败,全盘皆输之下,一点发狠又抵什么用呢?   但萧栩显然不信他,漂亮眼睛盯着他,他身上有种花豹式的漂亮,又凶又罕见,锋利得像一柄刀,这样的好看其实是不少见的,像太子殿下那种才少见,但哪柄刀也没有他这样的锋利。   他瞪着眼睛看了言君玉许久,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衣服,把他拖进了书房里。   这时间宫中还没上灯,但已经暗下来了,窗槅外天色昏暗,他按言君玉在窗边,太暗了,看不清他表情,只听见他有点凶巴巴地道:“言君玉。”   “啊?”   “我跟你说一件事,你跟谁都不能说。”   “呃,好。”   这样说话的人,一定是有不得不说的话了。所以言君玉不插话,只是安静听着,他看不清萧栩,萧栩却能看清他,言君玉的眼睛有种极干净漂亮的质地,被抓着衣服按住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他的眼神又无辜又明朗,像一匹听话的小马。   “我知道我母妃是怎么死的。”他声音一瞬间低下去,像在说着什么恐怖的事:“她是自裁的。”   言君玉不懂宫闱秘辛,也不知道他说的话是被封锁了十几年的旧事,也正是因为他不知道,萧栩才能继续顺利地说下去。   “她不是和母后同时进宫的,那是谎言,母后和我母亲是亲姐妹倒是真的。父皇当年可喜欢母后了,当时三千宠爱在一身,你看二哥之前,除了大哥之外没有其他人出生就知道了。在二哥之后,又有很长一段时间专宠。但后来他们闹了不合……”   “因为误会吗?”言君玉忍不住问。   “不是误会,就是不合。可能是日积月累,也可能是母后太高傲了,父皇大约觉得她不是真心喜欢自己,也可能是因为她说了气话,总之他就开始宠幸别人了。但母后谁也不放在眼里,父皇向来是喜欢斗狠的,因为先帝喜欢广平王叔,不喜欢他,他一生都有这心结,偏偏母后是不爱解释的人,也很高傲。所以他们斗狠的结果,就是我母亲也进宫了。”   言君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庆德帝和明懿皇后,都是他眼中顶顶聪明的人,这故事的走向他如何也猜不到。   “是圣上选妃……”   “不是,我母后是自愿进宫的。”萧栩抿了抿唇,显然这故事对他来说也不轻松,但最终还是说出来了:“她很喜欢父皇。”   庆德帝的相貌,萧景衍和他脸上都有痕迹,萧家人都是极深的轮廓,一度被前朝遗民嘲讽是胡人胡姓,□□为此杀了不少人。年轻时的风姿可以想见,风华正茂的帝王,天下男子出色莫过于此,又是有心下手,很难有女子逃得过。这就是庆德帝喜欢斗狠的证明了,就像叶椋羽所说,有时候人受限于自己童年经历过的事,会陷入一种狂热中,不考虑怎么样做才对,甚至不考虑怎样对自己好。   他只是要赢。   “然后呢?”   “然后我就出生了,母后从那后就不太原谅父皇了,父皇也不道歉,只宠爱我母亲,封到了贵妃,位同副后。但他们真正决裂还是在我母亲自杀后。她知道真相,受不了了……”   想也知道,当朝皇后的胞妹,也该是天之骄女,满心情意做了一颗棋子,是多大的羞辱。尤其是面对被自己背叛的亲姐姐时,那份羞辱是加倍的。就算她不飞扬跋扈,以庆德帝的心性,也会故意用她来刺激明懿皇后,宫闱里规矩向来多,连一架抬辇上的金漆,一支凤钗的垂珠都能解释为羞辱、僭越,进而演化为妃子结仇,被小太监津津乐道。何况明懿皇后心性高洁,想冒犯她是很容易的事。   所以真相揭开才格外难堪,明懿皇后始终淡淡的神色大概更加增添这羞辱的威力,怪不得当年皇后说萧栩母亲性烈,她竟然为这个而自杀。   怪不得庆德帝如此疼爱萧栩,怪不得皇后把萧栩当做自己孩子来养,怪不得帝后离心这许多年。   横亘了一条至亲之人的人命,如何再做夫妻呢?   庆德帝现在是年老了,但当年也是权术用得登峰造极。明懿皇后也是最出色的女子,世上最聪明的两个人,真心相爱,竟然也不一定有圆满结局吗?言君玉心中震撼,只是说不出话。   “点破这件事的妃子,和当年伺候我母亲的人都已经全部处理了。母后这些年把我保护得很好,但我还是知道了。她也知道我知道了,但大家都不说。”   萧栩忽然停下话头。是外面回廊上亮起了灯,灯光透过云母窗,他的脸像一株艳丽的花,他一定也因为这故事而觉得痛,这故事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是赢家。   明懿皇后是如何熬过这许多年的呢?当年萧栩的母妃封到皇贵妃时,她在想什么呢?她如何忍得住这么久不说,直到别的妃子来点破这件事呢?言君玉忽然明白过来,萧栩讲的故事,就是萧景衍的整个童年。   庆德帝,当年是曾经许下承诺,要做和先帝不一样的父亲,但最终逃不过命运轮回。何况一切发生时,庆德帝已经大权在握,没有任何借口可找。权力究竟是什么东西,能把人变成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言君玉的心一瞬间揪紧了,他忽然明白了过来。   那天在思鸿堂,他跟自己讲那看梅花的故事,不是说庆德帝现在才对他坏。   早在自己来之前,他就已经有过很多个,和庆德帝小时候看梅花那天一样的日子了。根本不用等到西戎人的计谋开始,他记忆中慈爱的父亲早就不复存在了。   他的眼睛,和明懿皇后一样的眼睛,太有欺骗性了。清高又贵气的山岚,七情六欲永远无法沾染,所以庆德帝执着于要证明。世人都知道月光好看,刀劈斧砍也不会留下任何伤痕,没人记得他们也是血肉之躯,也有一颗会跳动的心。   他也会像自己一样伤心吗?那天在二门前,他有没有像自己一样心碎呢?   言君玉收回茫然神色,看见眼前的萧栩,萧栩似乎也很紧张,捧出一颗心的人是会这样的,因为不知道别人会如何对待他。   “他不会伤害你的。”他忽然道。   “我当然知道二哥不会……”萧栩一副又要生气的神色。   “不管你是像现在这样,还是像大皇子那样,他都不会伤害你的。”言君玉认真道。   他的话说中了关键,老老实实当然不会有事,当这样下去人生也毫无兴味,从张牙舞爪的七皇子萧栩到广平王,显然也有很长的路要走。如果那是唯一的选择,一眼看得见人生尽头,更是让人觉得心头坠着铁块般沉重。   少年人在纯粹的权力面前总是不能乖乖屈服的,像小豹子被按住脖颈,总是要挣扎的。没经过的人很难理解那种窒息,就算明知有必死的危险,也忍不住动弹几下,因为那让你觉得自己还活着。   “你又知道了?”   “我知道。他不是容不下这些的人。”   他喜欢的萧景衍,是心胸最宽广的人,他虽然是囚在金笼内的龙,但见到别人能在外面自由跑动,不仅不会嫉妒,反而会乐见其成。就像他从来不束缚自己学什么,自己在东宫尚且学了不少东西,他看着庆德帝和皇后离心的过程,一定也能学到不少。   萧栩神色复杂,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只是直接跑了。言君玉本来还准备观察他听进去没有,但很快就没有闲心了。   事情发生时他正在练枪,他没能亲眼见到那场面,是后来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来的。   大皇子瘫痪之后,广平王从庆德帝那里回来,拜访了长春宫,名义上是给皇后请安,但话语间多有冒犯,起居郎的记载,是皇后怫然不悦。   但皇后说的话,是连起居郎也不敢记载的。   她说:“我要是想动他的儿子,叫过来打死就行了,何必浪费一匹好马。”   她这话原也没说错,皇后是一国之母,责罚皇子也是名正言顺,大周宫闱不是没有先例,皇后有心的话,后宫可以数年没有一个皇子活到成年。   但这话说出来,连广平王也不敢接,连忙叫着皇嫂告退了。御史更是连夜赶工,弹劾奏章雪片似的飞向永乾宫。宫中议论纷纷,有说明懿皇后是因为圈禁太子所以失态了,有说她这话说得痛快的,但言君玉知道这些都只是猜测而已……   他每天和明懿皇后一起用膳,知道她只是太疲倦了。   言君玉小时候和母亲去进香,路过一处古刹,失修年久,佛像都已经斑驳了,言君玉一碰佛像,原本完整的金漆就整片整片地掉落下来,碎成一地灰烬。   明懿皇后像极了那座神像,她累极了,要让他们这样的人说出不合礼仪的话是很难得的,因为已经在宫闱中浸润了许多年,成了本能反应。但她已经懒得再去管了,那些机巧权谋,她都不玩了。只是纯粹告诉所有人,皇后就是要与东宫共存亡,不计后果,不论代价。连广平王这样无稽的猜测她都要揽过来,甚至主动招惹御史的攻击。   她把自己作为筹码,放了上去,没有任何转圜,再也不说一句话。   就像那座神像,她的心也许在很多年前就碎了,但仍然维持着表面的完整。   最后的决战到来了,她终于可以安静而缓慢地崩溃了。   -   东宫被卫戍军接管第九天,察云朔西线大军直进靖北,蒙苍似乎对燕北失去了兴趣,也随即率军南下,战局向靖北倾斜。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因为镇北是沙漠戈壁居多,虽然不如燕北有碎叶城,但主要的三关都在,易守难攻,而且兵力分散,更不容易一夕崩溃,强如蒙苍也只能步步蚕食,还要提防拉锯战。虽然靖北侯也打不过西戎,但大周群臣终于不用提心吊胆,担心半夜传来噩耗说碎叶沦陷了。   与此同时,皇后懿旨,责令太子妃晨昏定省,太子妃直接把告罪书送到御前。   太子妃虽是东宫女眷,但按旧例属于皇后管辖,庆德帝无法,东宫网开一面,放出了叶璇玑。 第144章 训斥我还以为小言会生气呢   言君玉是先见到叶玲珑的。   她一进长春宫就找言君玉麻烦:“喂喂,言君玉,哪有你这样当老大的,卫孺和鸣鹿都在东宫,你一个人出来逍遥快活。”   言君玉没办法,刚要解释,她已经板不住脸了,笑了起来:“好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了。你闹的那一场全皇宫都知道了吧,真不害臊,这么大人还哭呢……”   “我没有哭。”   “你说没有就没有吧。我告诉你个消息你可别又哭,”她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道:“娘娘要把你交给我姐姐了。”   “什么?”   言君玉不信,但没想到叶玲珑这次真的没撒谎。皇后真把他交给太子妃了,而且连说也不说,一场晚膳三人静默无言,叶玲珑更是早早吃完,就去找萧栩说话了。等皇后都进去抄经了,太子妃忽然道:“小言还有东西要拿吗?”   言君玉顿时明白过来了,看着她,她只是笑。   “长春宫不安全了吗?”言君玉聪明得很。   “母后有自己的安排。”   言君玉真就不多说,跟着她走了,这次也是抬辇,去的是长春宫东边的一处小宫殿,远远看见十分清幽安静,像是很久没人居住了,但还有人看守着。   “我还以为小言会生气呢?”快到的时候,叶璇玑忽然道。   是该生气的,萧景衍觉得自己在东宫不安全,交给皇后,皇后又交給她,就算是个东西被这样转手都会生气,何况是人呢。   言君玉不撒谎,于是不说话。   “倒也不能全怪他,”叶璇玑迎着月光淡淡道:“我祖父什么都要万无一失,教的徒弟也一样,一个个最怕意外,什么都要做到十成十……”   “喜欢人也是吗?”言君玉反问。   说出来他就后悔了,其实他是生萧景衍的气的,不然不会见了她这么久都没问他怎么样了。但这话问得有歧义,像不是替自己问的,替的是敖霁。   叶璇玑似乎并未被冒犯,只是没再说什么。倒是叶玲珑,神气地告诉言君玉这就是她们以前住过的地方,老叶相做太傅做了许多年,叶家这一代基本都是在皇宫里长大的,跟自己家一样。   叶璇玑不像云岚,云岚喜欢斗狠,常常下了狠手,意犹未尽,会带出一点痕迹来。容皓更是喜欢讲解,洛衡是因为愿意给言君玉上课,叶椋羽不拘小节,挥洒自如,言君玉也能看到不少。   唯独叶璇玑,几乎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她是最接近萧景衍的人,不爱吹嘘,心性也深沉,连有着敖霁这重关系,也始终未曾让言君玉窥见全貌。   如果不是朝局的缘故,言君玉本来不会有任何机会的。   随着西戎一步步蚕食靖北,朝中又慌乱起来,甚至有了责怪东宫的声音,文臣虽然有极刚烈的,但大部分还是软弱,对于战争的残忍没有概念,总觉得是主战派导致的战争。兵部不说,户部光是看见支出就已经大叫吃不消,等到兵部把征兵的计划一放,更是满朝吵得纷纷扬扬。   战事一起,玄同甫看起来似乎有所动摇,雍瀚海更是铁了心一条道走到黑,为庆德帝充当屏障。兵部被连驳三天,一个奏章没批下来,兵部尚书扬言要睡在永和殿门口,说再不批征兵令,不到夏天靖北就要无人可守了。但这话不仅没恐吓到雍瀚海,倒把很多之前主战的臣子吓得够呛,竟然一起骂起东宫来。   其中又以御史台最为严重,庆德帝在郦道永案上吃过亏,把叶太傅调回来之后,大力整治御史台,如今御史台已经开始质问太子了。闭口不提庆德帝放走赫连一事,只抓住蒙苍当初离京一事说,一面质问东宫负责接待五胡使节,为什么轻易放走他,一面怪罪东宫没有早早对蒙苍下手,应该杀掉他让察云朔无主将可用。   这话虽然听着外行,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认真分析西戎军势的人就知道,先不论东宫当时能不能扛住庆德帝的压力动手,就算真的能在西戎勇士护卫下杀了蒙苍,也不过是提前了察云朔的进攻时间而已。名将虽然重要,但不过是撕开战场的口子而已,真正致命的,还是西戎如今强盛的国力和兵力,有巨大的草原作为后盾,他们甚至可以考虑用数年时间蚕食幽燕。   所以这诘问与其说是没杀蒙苍,不如说是“为什么不愿意和亲割地赔款,至少战事能推迟一两年”,只是这话说不出口,所以换了个更有煽动力的说法,倒也混过去了,连嚷着打仗的太学生也被骗去不少,虽然不至于骂东宫,但也颇有微词。   言君玉这时候还没明白为什么东宫要放叶璇玑出来,反正要动用皇后的名义,放叶椋羽出来运作岂不是更好?太子妃虽然厉害,但毕竟有后宫女眷身份,无法与前朝联动。   直到太学生也开始写文章质问容皓放虎归山的那天,他才明白了原因。   那天他练完枪回来,看见叶玲珑一个人坐在廊下,抹着眼睛,倒像是在哭。   他也知道女孩子哭不要打扰,但也不好走开不管,就呆呆在旁边站着。叶玲珑见他这样,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拿身边团成的雪团子扔他。   言君玉满头雾水:“你怎么哭了?”   “要你管?”   他躲了两个雪球,见她不说话,想走,又被叶玲珑叫住:“你进去。”   “为什么?”   “我爹和我姐姐在吵架呢,你进去他们就不好意思吵了。”   言君玉倒也不怕叶太傅,真就进去了,果然里面正争吵,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正在说话的不是太傅,而是太子妃。   “……春闱之前,你要找齐祖父当年所有门生故旧,从翰林院开始,我已经安排好了……”   言君玉一听就意识到了她的语气冒犯,虽然按皇家礼节,她是君,太傅是臣,是自上而下的语气。但太傅对东宫来说既是师又是父辈,身份自不必说,她这语气全然是在居高临下地吩咐,虽然不算傲慢,但也太冒犯了。   叶太傅自然听不下去这个。   “要是老臣不从命呢?殿下要如何处置老臣?”   叶太傅这语气倒真有几分诤臣的样子,但言君玉听着不太习惯。他一直不太喜欢叶太傅,感觉他虽然在儒学上造诣深,但很多事上的见解连容皓也远不如。这倒跟他打过自己手掌没关系,御书房的梅先生也是极严厉的儒家夫子,但书讲得极好,言君玉有次听过一次,就觉得深入浅出,是人间正道。   可惜他只是本能地不喜欢叶太傅,对于叶太傅哪里不对,一点说不出来。   相比之下,太子妃就锋利得多了。   这里是内殿,帘幕重重,太子妃毕竟东宫女眷,见自己父亲也隔着珠帘,也有女官近身伺候,太子妃身边的女官领头的是一个叫青鸾的,和太子宫中的红绡正对应。言君玉本来是想直接过去的,但太子妃接下来的一番话,让他不敢露面了。   叶太傅那句话一说,太子妃先是沉默了一瞬,然后直接冷笑了起来。   “别在这扮什么纯臣,你就算现在吮痈舔痔,也得排在雍瀚海玄同甫后头了。我不管你听不听得懂,你的脑子想不想得通。六年前你已经错过一次,这是叶家最后的机会。你儿子现在还死守在东宫,与萧景衍共存亡,你要是连这都看不懂,趁早给我滚回蜀地去。”   她这一番骂,骂得又狠又快,简直如同刀光剑雨一般,别说叶太傅,帘幕后的言君玉也听懵了,骂人他也听过不少,宫中的小太监鹦鹉学舌也极刻薄,但谁也不像她,是锋利的刀,话里利弊分明,用词又狠,让人回不过神来。   叶太傅显然也被骂懵了,反应过来之后,连声音都气得发抖:“我叶恒生女不孝……”   “你也配跟我讲一个孝字?”叶璇玑直接站了起来,句句锋利如刀,居高临下质问他:“你身为叶家嫡子,进不能登堂拜相,退不能治学成为一世大儒,祖父传下偌大基业,你两次致命失误彻底断送。就连这个太傅也是看在祖父面子上赏给你的,你竟然有脸听别人称你小叶相?你宦途最大的成就是被用做工具,点个学政,父皇拿你当刀制衡东宫,你还做梦呢?一辈子糊里糊涂,亏你枉为男子,不能振兴家业保护妻儿,祖父苦心经营三十年,被你一朝葬送,今天竟然还有脸跟我谈孝不孝?我有时候真怀疑你是不是叶家的种!”   要是换了别人,听了这一番惊世骇俗的话,大概要吓到咋舌。大周虽然风气开放,但叶璇玑这番话也绝不是一般女子可以说的,况且她还是外人眼中完美的太子妃殿下。   但也许是有云岚打底,言君玉听了,并没有被吓懵,反而反应了过来。   他终于意识到叶璇玑语气里那与所有人都不同的地方了。因为她不是以女儿身份,甚至不是云岚常用的那种属于宫中女眷的语气,而是如虎如豹,是居高临下的碾压。太子殿下虽然从不教训容皓他们,但语气是相近的。   而言君玉那份熟悉感,却不是来自于东宫。   他只在庆德帝说话时见过这种口吻,仿佛她才是叶家的主人,是在教叶太傅做事,是介于训斥和教化之间的语气,如君如父。她要负责一切的决定,自然也担起一切的责任。像狼群的头狼,对于不合群的狼是下得了口去咬的,但也要担负起领着狼群渡过漫长寒冬的责任。   寻常人很难扛住这个,洛衡说帝王术就是王霸之道,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那种俯视的视角,是一切挡在她路上的东西都将被无情剪除,除了臣服,只有死路一条。为大事者是会被世人不敢逾越的礼法随意践踏的,皇家更是父子兄弟都可以互相厮杀,没人会怀疑她会有哪怕一丝心软。   叶太傅显然也扛不住这个。   言君玉不看,也知道叶太傅被她这一番话骂得快崩溃了,脸色一定是苍白的,只怕站都站不稳了。   但言君玉知道,所谓帝王术,不止有威而已,那种感觉,应该像玄同甫和雍瀚海在庆德帝御前的感觉。龙颜一怒,是让人战战兢兢的,但只要你顺着他的意思,揣摩上意,那种被嘉奖被看重的感觉,也是让人飘飘欲仙的,更不用说随之而来的奖赏了。   庆德帝如此逆行倒施,还有一大帮纯臣死跟着他,也是这种驭人之术使然。别说雍瀚海他们,就是当初羽燕然,也在御前被庆德帝几句嘉奖就说得掉下泪来。正如叶椋羽所说,人性里是有一种往下往后的倾向的,甚至会自欺欺人,宁愿变成羊群中的一头羊,不用思考,跟随着庆德帝的指引,不用承担他的雷霆之怒。所谓君父,是让人不自觉退回孩子的位置,像一个大家庭里的晚辈,只要顺着长辈的意思,风雨是不会落到自己头上来的,这种虚幻的安心感让人愿意随着大船一起缓缓下沉,而浑然不觉。   太子妃显然也深谙此道。   一番怒斥之后,她并没有彻底击垮叶太傅,而是沉默了一会儿,甚至还叹了一口气,这一叹里显然还藏着许多“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都是你的错,不肯听从我的”的意思,再开口,语气也软下来,甚至轻声叫了道:“父亲……”   后面的话言君玉没听清,显然她已经走下了座位,去到叶太傅身边低声说话,以示亲昵,其实这时候说的是什么也不重要了。就像庆德帝盛年时驾驭群臣,恩威并施,抄家之后必跟着奖赏,把满朝文武玩弄于掌心。只要权术学到精髓,说的是什么其实都不重要。   经过毒打被扔到黑暗中的人,看见一丝光,只要能被赦免,是不会思考太多的。言君玉猜她一定说的是“我也是为了叶家前途考虑”之类的话,需要强大的意志力才能抵抗。   叶太傅显然抵挡不住这个,虽然因为对方是自己女儿,还是有点面子上盖不住,语气生硬,但到底是顺从了,问道:“你要什么?”   太子妃笑了。   “我要父亲先去翰林院,那是祖父当年耕耘最深厚的地方,我也经营了六年,只是需要个名头,你走个过场就行,自然有人会附和。再拿下御史台,钦天监最近的星相送来,一定会说紫微帝星动荡不安,御史台有的是追思祖父的,吓吓他们也就够了。然后去找广平王,他是祖父门生,知晓轻重。然后招安玄同甫,祖父门生多,只是散落朝野,我只要一个你为东宫效力的势,聪明人自会随势而起,听懂了吗?”   叶太傅显然还有迟疑,太子妃又笑道:“我说实话吧,父皇如今的状况,还真能废太子不成?萧景衍迟早要算总账,聪明人早依附东宫了。东宫不缺你一家投诚,就算没有叶家,也会有张家李家。但这对于我们叶家来说却是唯一的机会,萧景衍的手段你也知道,怎么可能输呢,他唯一一次算错,就是你儿子那次。”   叶太傅又与她低语了几句,显然是说妥了,只听见太子妃淡淡道:“青鸾,随太傅出去。女儿身在宫中不能侍奉膝前,只能让侍女青鸾替女儿尽孝了。”   就算是傻子,也看出她派青鸾不是什么伺候叶太傅,而是去指导叶太傅行事的,也许还带着点监视的意味。   叶太傅显然也知道,也可能觉得有损为父的尊严,顿时道:“你太狂妄了,看不起为父……”   “父亲是至情至性之人,有青鸾在身边,关键时候也能有人提点一下。话说回来,当年父亲不同玄同甫交好的话,今天恐怕也不会有晋派了。”   一句话噎得叶太傅哑口无言,只得悻悻离去了。言君玉在旁边听了个满头雾水,但他也知道一点当年的旧事。庆德帝继位后大用权术,朝中文臣派系就换过几波,其中最精彩的就是北派学阀陈同林和叶相的大战,陈同林是洛衡都惋惜的大儒,也是治世之才,可惜遇上了正当壮年的老叶相,输给了老叶相和庆德帝这一对最合拍的君臣。北派从此一分为二,扫平北派官员之后,庆德帝也累了,所以抄了江南派,叶相也识相退居二线,成为东宫太傅。洛衡感慨过,说老叶相是正当盛年的治世之才,用作太傅实在是大材小用,历代皇子都没受过这么好的教育,所以不仅太子殿下的权术十分扎实,连东宫伴读也获益,人才济济。   不过叶璇玑说的是之后的事了,朝中党争结束后,庆德帝休养生息了一会儿,又开始扶持新的派系,用的人都温驯多了。玄同甫就是那时候起来的,过了一段一家独大的好日子。本来叶太傅是有机会成为和玄同甫分庭抗礼的派系领袖的,老叶相那时候已经辞世,庆德帝难免移情于叶太傅,小叶相的外号就是那时候来的,世人都以为他会接任右丞相。   可惜叶太傅权术上资质平庸,心思浅薄,一步棋踏错。满朝文臣他和谁来往不行,偏偏跑去和玄同甫交好,这就犯了庆德帝的大忌。直接弃而不用,让他做了太傅,后面雍瀚海冒出来,这才形成朝中秦晋两派互相制衡的局面。   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叶家的荣光已过去百年,老叶相的复兴也失败,剩下的不过是一些名头罢了。市井百姓不懂,还以为在说书中被津津乐道是什么荣耀,要是正当权,说书人怎么敢编造呢?凌烟阁上第一名的叶家,现在也只是世人茶余饭后的话头罢了。   叶太傅走后,叶璇玑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像是回过神来,淡淡叫道:“小言出来。”   言君玉也是实诚,真就不躲不闪,走了出来了,也不解释是叶玲珑让他来的,只是笔挺站在那里,漂亮得像一杆□□,或者一棵落落无尘的树。   “你知道我在听?”   老叶相的学生都要学君子六艺,骑射剑术,以她习惯,是要这样答的。但也许是言君玉眼神太坦荡,她只是道:“我的剑术学的是敖霁,怎么会连这点动静都不知道?”   果然一听到这名字,言君玉眼睛就亮了。   这是叶璇玑第一次对他提起敖霁名字,他太机灵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顿时就向前一步,内殿不大,珠帘掩映中,叶璇玑的身形似乎有点疲倦,但又似乎第一次有了些许人气。   和言君玉猜想的皎皎如月不同,她身上反而有种野心在燃烧的美。原来玲珑身上的热烈是像她,那种偶尔对人的漠然也像她,是冰层上跳动的火焰,冷静而克制,和萧景衍有种一派相承的气质,但细微处却有有所不同。   “小言想听故事?”她在珠帘后问道。   叶椋羽说的人性中都有的恐惧应该是这个,是站在悬崖边的感觉,控制不住地往下看,但又没法走开。   但言君玉早已不害怕任何事。   知晓一切,才能保护一切。哪怕是为了敖霁,他也要弄懂这故事。   “你愿意说,我就愿意听。”他坦荡地回答叶璇玑。   怎么会有这样的性格呢,当年见敖霁第一次她也是这样的感觉,少年身上有极危险的东西,是强大不受束缚的天性,但又这样坦荡,有种林中野物般的善良,因为不在乎一切机巧,只要坦坦荡荡地做他自己。   “小言想知道什么故事呢?”叶璇玑轻声问他。   萧景衍也常常会有这种虚弱感吧?像得到一块漂亮的石头,他们是虎豹,这不是他们的食物,不能吃,也没有许多作用,但就是一定要搬回自己的洞穴中。舍不得,知道他不会变,喜欢他不会变。最让他们无力的是,石头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是虎豹无法理解的规律,他们是整片山林的主人,却无法知道该拿这块石头怎么办。   “你说叶太傅做错两件事,其中是不是有一件发生在六年前?”言君玉径直问她。   “是。”   六年前发生过什么呢?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言君玉也知道了,无非是十六岁的东宫太子,和伴读叶椋羽两心相许,不肯纳太子妃,最终庆德帝知晓……   “他们俩的事,是我父亲向圣上告密的。” 第145章 璇玑潜龙慎勿用   “为什么?”言君玉的第一反应是这个。   但叶璇玑没有直接回答。   “我祖父在世时其实应该也看到影子了,只是没当回事,少年人心思多变,不必当真。萧景衍十三岁时琼林宴上还被广平王送了个美人,那时也没见椋羽怎么着。祖父应该是觉得最后会慢慢转化成为知己,两心相照,没有比这更好的君臣关系了,正如叶慎当年和□□皇帝。可惜中途生变,暴雨打青杏,没吃到的果子才是最好的,你说可惜不可惜?如果顺其自然,他们最后未必能在一起。少年人最叛逆,萧景衍一辈子没吃过一点苦头,自然是犟到底,当然他们当年也确实是登对,除了彼此可以并肩,也没别人可想了。”   她心思实在凉薄,外人都把这故事当成传奇,说一半不说一半,到她说来,却句句诛心,像把这漂亮故事剖开来,一点点检查血肉。   言君玉显然不认同这想法:“不是还有你吗?”   叶璇玑顿时笑了。   外面天已经黑透了,叶璇玑在这宫中并不盛妆,只是云鬓高鬟,鬓边一枝朱砂梅花,更显得肤白如雪,整个人灼灼如桃花,眉目间也有淡淡笑意。   她说:“我那时候,只想要敖霁。”   “我与萧景衍自幼相识,但彼此一点旖念也无,与其说是青梅竹马,不如说是师兄妹,交手也有许多回了。皇后娘娘也喜欢我,当年东宫伴读里最受重用的是敖霁,兵权与皇权才是最亲密的,椋羽都要靠边站。祖父本家学的是道,偏偏一切也都自然而然,胜过最好的安排。椋羽在前朝为官,等萧景衍登基,他做天子近臣,我从皇后宫中出嫁,敖霁和殿下是至亲君臣,掌戍卫军,历练几年,和他父亲一样征边疆,掌三军。叶家文治武功,金紫万千笏满床。也许,能拿回叶家失去的王位。”   许多人总是忘记,凌烟阁上第一名的叶家,早在百年前就丢失了王位,之后几名反而都是世袭罔替的异姓王,比如容皓的平西王。王侯虽然一字之隔,却是天差地别。   “小言一定觉得我对叶太傅太不尊敬。但他也从未尊重我,他学儒没学透,倒把男尊女卑那一套学了个十成十。我和椋羽是同胞兄妹,天赋也不相上下,但要不是祖父教我,我早被他送去读列女传了。玲珑就是他心中女儿的样子,撒娇放痴,当个宠物。但要是玲珑以后不愿意嫁他指定的人,那慈父面具一定就撕开了。不过玲珑有我,她就算真喜欢你那个小家奴卫孺,我也让她如愿。”   “我没有觉得你不对。”言君玉认真告诉她:“我知道你是可以和太子殿下比肩的人。”   叶璇玑笑了。   “谁要和他比肩?不过我们倒真是像,连失误的地方也一模一样。不然六年前也不会闹成那样,要是我知道我父亲要去告密,一定能拦下来,最后也不会成这样。但我和萧景衍都太傲慢,我因为傲慢,懒得搭理我父亲,萧景衍因为傲慢,才会觉得自己的储君之位不可动摇。”   “他为什么要去告密?”   “蠢人的心思谁猜得准呢,史书上很多事也如此,运筹帷幄,千算万算,算不到蠢人坏事。有时候决定历史走向的恰恰是小人物。祖父早早教过我这一课,是我因为傲慢,灯下黑,忽视了我父亲。”叶璇玑显然也无数次推算过:“后来我想,他其实还是想献媚。献媚这种事,如果是懂的人去做,像雍瀚海,挠得恰到好处,圣上也喜欢,也知道如何奖赏他。但还有一种献媚,不是献给圣上的,是献给名声的,像御史台那些御史搜肠刮肚弹劾,想流芳百世,恨不得立刻出一个奸臣,自己撞死在朝堂上,保全清名,这种于家于国没有任何好处。当初东宫不肯纳妃事关皇嗣,他大概觉得这是最正确的事。”   言君玉也听三国说书,事关汉室存亡的衣带诏最终坏在一个小人物身上,叶璇玑说的话倒也是一重道理。   叶家人骨子里是喜欢穷根究底的,应该是来自老叶相,但叶椋羽最终用人性弱点解释,而叶璇玑却更黑暗,也更现实。叶椋羽像是适合太平天下的,叶璇玑的路数则和庆德帝相得益彰,是一柄利剑,正是老叶相身上的一体两面。   “可惜他想错了父皇的心性。你当圣上喜欢?圣上心里其实也恨死了他。完美无缺的一个太子,就被他给毁了大半。要是私下说,宫闱丑事比这大的多了去了,只要遮掩过去,也都好说,闭门教子就是。他偏要卖弄忠诚,当着广平王和起居郎的面,上去就是一番负荆请罪,‘老臣罪该万死’……父皇没有办法,只得勃然大怒。其实龙阳之事什么要紧呢,父皇自己都养过戏子,历朝历代哪个皇帝不养几个?跟院子里养孔雀仙鹤一样,摆设罢了。真正闹得不可收拾的其实是萧景衍不肯低头,祖父一直说他傲慢,也确实是,过刚易折,这事僵持到后来都不是什么情不情爱了,就是父子之间权力的对峙而已。”   言君玉分不清她的剖析中几分是真话,几分是开解自己,只能暂且放在心里,问:“后来呢?”   “后来一切都毁了,椋羽毁了,他要是坚持下去,就算玉石俱焚,也是他先死。萧景衍不低头,东宫被废,那我嫁敖霁也没有任何用处。一点姻亲救不了叶家。女子身份就是这点受限制,就算有无尽野心,也必须得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才能得以实现。”她目光悠长,看不出遗憾,只是淡淡道:“况且敖霁那时候也让我生气。我至今不懂,他为什么要闯宫门去救他妹妹。于礼于法,他妹妹已经封妃,自开朝以来,没有妃子活着出宫,那是毫无作用、也绝不会有好结果的事。除了把自己赔上有什么用呢?唯一能对他妹妹有用的事,是我对皇后慢慢施加影响,要在后宫保护人绕不过皇后,但皇后那时候也心如死灰,所以后宫乱得很,我只能徐徐图之。只要运气好,也许他妹妹也不会病死宫中。”   她这次是认真问言君玉:“小言,你是最像敖霁的,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们一定得去做这种没有任何用处的事?还顺便毁掉自己。敖霁躺在床上养伤的那几个月,我一次都没见过他,我是真的看都不想看见他。椋羽也很让我失望,萧景衍是太子,不会死,他是会死的,其实从喜欢上萧景衍开始,椋羽已经完了,他只有两条路,一是死,二是辜负殿下,如果是后者,他和殿下,永远回不到当初了。等萧景衍登基,他又以何自处呢?哪一条路对于叶家都是彻头彻尾的灾难。”   别人听了一定当她是太过残忍,但言君玉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权谋厉害到极致,就像下棋,棋场上只有利弊输赢,虽然棋手也有心,但赢是最重要的。何况其他下棋的人相比于她,都是被命运宠爱的,连敖霁也是。他们生来都有下棋资格,却不好好珍惜,把一盘好棋下到绝路。她身为绝佳棋手,却囿于女子身份不得上场,只能看着大厦将倾,乾坤倒悬。   “所以你开始破局了?”   “是。”叶璇玑坦荡承认:“我看不下去,所以出手了。祖父说过,越是乱局,越要保持冷静,釜底抽薪,我解开死结,只用了一步。我跟皇后请求,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   “纵使诸葛再世,萧何重生,处于我的位置和身份,也只有这个是唯一的机会。只有这一步棋,能以小博大,盘活全局,在权力场上为叶家保留最后的火种。不管是椋羽,还是洛衡,哪怕是萧景衍,都想不到更好的方法。”   “我嫁入东宫,算是给了椋羽一个体面退场的机会。椋羽不可能跟我争宠,少年情意浓,愿意背负男宠的名号是一回事,跟自己的妹妹争宠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因为这原因离开,萧景衍也能少恨他一点。我倒无所谓,就算萧景衍恨我一世,我仍然是正宫皇后,太子都要认我为嫡母。他再厌恶椋羽,椋羽也是国舅爷,他是东宫唯一的谋主,没有比他更适合萧景衍的人了,等到十年二十年,恩怨散尽,叶家再回到权力场来,大家重新来过。小言,你是唯一的变数。”   所以当初她面对这变数,第一反应是折断他,关入笼中,好棋手从来不怕局势难,只怕棋子自己会乱走。   言君玉早猜到当年旧事,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她这样层层剖析利弊,如同连环,步步相扣,人人都是棋子,人人都不得自由。   “叶家的责任,我父亲不担,椋羽也没能担起来。没关系,我早下定决心,要证明女子也能胜过世间男子。祖父当年也是在沦落草芥时中兴的,萧景衍也不过是生得好一点,东宫太子,算不上以小博大。我才是祖父最钟爱的学生。我七岁就在棋盘上赢过萧景衍,凭什么要在内宅消磨一生?”叶璇玑淡淡笑道:“你看,他恨我六年,最后还不是要让我入局?”   言君玉没说话,心中只满是震撼,他无法说太子妃什么,连他自己,也是享受了身为男子的身份,可以去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的,叶璇玑参与权力的路如此曲折,就算其中诸多算计,但谁又有资格评判她?   怪不得云岚喜欢她,真是狠,而且不是云岚那种毫无必要的阴狠,她从不滥杀,狠得有道理。甚至让你觉得她是不得不这样做的,不是因为仁慈,而是一切都效率最大化,没有一丝浪费。   郦道永说刀与剑,萧景衍藏而不用,言君玉也只看见一鳞半爪,她应该就是言君玉见过的最锋利的剑,如果能撇开一切情绪,其实比一切说书先生的故事都来得精彩。   但言君玉是像极了敖霁的人。   “太子跟我说过老叶相,说老叶相从来随心所欲,不与世俗同流。”他轻声道:“我想,他应该不是为了什么叶家的荣耀才这样做的,他做事,是因为治国平天下才是他最想要做的事。人死万事皆空,我想,他在乎的一定不是叶家的复兴,而是你这一生过得是否幸福。”   “难道只有两情缱绻才是幸福,权力之巅难道不幸福?”叶璇玑笑着反问。   敖霁都拿她没办法,自己肯定也说不过她。言君玉心中明白,只是不甘心,道:“那陛下……”   如果权力之巅真的就是幸福,那为什么陛下和皇后娘娘会这样呢?为什么自己看着萧景衍的时候,总想着带他走。这宫殿中的日日夜夜,也没有那么精彩。   “父皇是和母后离心了,才会怀缅深情,其实日久情厌是常有的事,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叶璇玑显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甚至应该猜到了他知道了长春宫的往事。   “你知道母后当年为什么不愿意退让吗?她做足了一个贤后该做的,做皇后也和做臣子一样,是一份职责。只要你不踏错,没人能把你怎么样。父皇盛年时虽然太狠,但从不算错,她是可以退的,她没有退。她从未开口挽留他,她要做贤后。情爱虽然重要,但她不只是皇后,还是母亲。父皇问她要的,是她给不起的东西。”   人心永远隔着血肉,哪怕是相爱的人也无法以心换心,庆德帝觉得她是能给的,不过是争宠而已,宫闱中多少女子都做得,是她不愿意给。他偏偏要这个,认定了这个,最终步步紧逼,直到今天。   历史上那么多贤后都做成了,不可惜,她很可惜,因为她曾经是得到过真心,也付出过真心的。   “真正执掌权力的人,情爱永远是第二位的。萧景衍不同,是因为他性格里有很像母后的部分,我们的分歧大概就在这里。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敖霁不愿意为我好好做一个王侯,他明知我一身的权谋只有这样才用得出来,敖霁一直没有回答我,如果小言想到答案的话,就再来告诉我吧。”   她像是也倦了,懂礼节的该知道,这是在下逐客令了,言君玉轻声告辞。   她说女子参与权谋太难,再高的权术,只能通过自己的丈夫得以施展。其实雍瀚海府中就有这样一位“贤内助”,当然民间已把他们夫妻比作秦桧。   权谋是屠龙术,一辈子怀而不用,一定是巨大的折磨。洛衡尚且入主过东宫,也算得遂心愿。言君玉想,六年前的春天,她一定也犹豫过,想要退让一步,做敖霁身后的人。只是命运从来不遂人愿,转眼已是今天。   言君玉喜欢听故事,但听故事就有这样的风险,再精彩的故事,都是已经故去的事。一切木已成舟,就算仍有遗憾,也只能掩卷叹息。   当然,言君玉知道她不是因为遗憾才给自己讲故事的,就像叶椋羽不是因为遗憾回来的。就像她说的那样,叶椋羽在这紧要关头回来做东宫谋主,这说明整个叶家都要和东宫共存亡,最后的决战时刻要到来了。不只是叶家,整个朝堂中的势力也在蠢蠢欲动,准备跳上最后一艘船,博一个荣华富贵的未来。   叶家的下场,如同巨石投入潭中,一定会波涛汹涌。   太子妃这六年的布置大概没停过,相比东宫,她更像是依托于明懿皇后的,这六年萧景衍与她冷淡如冰,在最后关头却终于放开界限,准他入局。   言君玉不知道萧景衍为什么这么急于胜利,也不知道太子殿下的棋路其实向来是既平又稳的,叶璇玑那句“唯一的变数”,说的是他在二门前那场大闹。间接导致东宫放出了叶璇玑,把她纳为队友,她可以做她的贤后了,叶璇玑给他讲故事,其实是投桃报李。   老叶相教的东西,用在权谋上是天衣无缝的。叶璇玑做事和东宫做事有什么区别呢?还多了一层缓冲,权力之主向来是越高深莫测越尊贵,潜龙慎勿用才对。但用在情字上,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了。   别人讲的故事,和喜欢的人讲的故事,怎么能一样呢?   他还在等萧景衍亲口跟他说。 第146章 献策兵法是最容易过时的东西   三天时间,朝堂上风头调转。   叶家入场,翰林院首先服服帖帖,本来就一直是东宫的场地,中坚力量都是老叶相当年的门生,只差一个名头而已。叶璇玑是太子妃,限于女眷身份,布置了许久,最后推上叶太傅这傀儡,对外仍然说是文坛领袖,当世大儒。整个翰林院摇旗呐喊,开始追思尧舜,文章写得花团锦绣,庆德帝气得头疼——尧舜可都是退位让贤的。   御史台那边虽然不能太明显,也安分许多,叶太傅夜谒广平王,做得其实过火了,但有青鸾看着,说明大致上还是对的。宗室向来都是作壁上观,这次之后,枢密院开始稳定有消息流出来,正如叶椋羽所说,越是瞒着,越容易恐惧,虽然西戎仍然是步步蚕食,但一天一波消息,文臣们也渐渐安下心来,有点习惯了,竟然也上了几本论战的奏章,虽然是纸上谈兵,至少勇气可嘉。   最重要当然还是玄同甫那边,事到如今,玄同甫归不归顺东宫,在庆德帝那里,已经是排除在权力中心的边缘了。玄同甫之所以还强撑着,无非是怕庆德帝临死疯狂一波,非要废太子。下棋最重要是深思熟虑,下水太早,调头就难了。小船尚且可以灵活转向,玄同甫这种盘根错节的大树,担负着整个秦派的责任,自然是犹疑不决。   叶太傅顶着学政的名头,整天往玄同甫府上跑,他们本是旧交,玄同甫也懒得抵抗了,只是不松口,形势又僵持起来。   对于东宫来说,现在最大的危险,是西戎的军势。   靖北本来是最安全的地方,一个是环境恶劣,沙滩戈壁,行军比草原难太多,粮草也不顺利。一个是并非要塞,虽然三关是咽喉,但想长驱直入也难,但察云朔集中进攻靖北,蒙苍又南下添兵,局势实在恐怖。   庆德帝的怒火也有这缘故,东宫非要主战,如今战事一起,大周实在是打不过,蚕食都是小事。万一皇权交割之时,边疆告急,大周江山社稷都有危险。他老谋深算,主和也不全然是懦弱,与西戎割地赔款不过是出点血罢了,虽然割肉饲虎,但割上十年都没问题。他想的是大周千秋万代,国祚绵长。   越是形势复杂,宫中越是平静。把叶玲珑闷得够呛,太子妃深陷权谋,整天闭门不出,只有几个近身女官来来去去,络绎不绝,皇后娘娘也闭门念佛。她只好去找言君玉,谁知道言君玉也闭起关来了,她本来看言君玉身边没有沙盘,以为他不忙战术了,谁知道言君玉坐在窗边发呆,时而提笔在纸上写一两个字,仔细一看,都是什么玉门,阳关之类,顿时大失所望。   “你怎么不玩泥巴了?”她故意惹言君玉。   言君玉脸上神色一看就是在思索什么重要的事,心不在焉的,叶玲珑可看多了,只听见他道:“心中有棋就行,何必一定要棋盘呢?”   这是他从太子妃那学到的道理,相比太子殿下的王道,叶璇玑更快,更锋利,只要在心中一步步推演,找到破局的关键,也不失为一条可行之道。   “神神叨叨的,不管你了。”叶玲珑嫌弃地道。刚想走开,却听见言君玉在身后道:“你也会有遗憾吗?”   “什么遗憾?”   “不能参与权谋的遗憾。”   叶玲珑难得露出这样认真思考神色,不过很快反应了过来。她也是权谋场中长大的孩子,自然知道言君玉在说什么。   “我出生的时候我祖父已经很老了,教不了我了,不过他就算教,我想我也没有什么兴趣。我姐姐说了,只要有她在,我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她做的事,就是为了叶家以后的每个人都能像我一样有选择,这也是祖父的遗愿。”   叶璇玑最锋利的权术,导向的结果,竟然和萧景衍的想法是一样的。也许正就是洛衡说的百川归流,最终求的都是天下太平,人人安得其所。   叶玲珑跑走之后,言君玉又思索了一天,最终在黄昏时找到了答案。   -   今天镇守东宫的还是鄢珑,他早早换班,东宫圈禁了这么多天,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总算好了点,相比陈松那种木头,他自觉自己这种王侯子弟才是最机灵的。圈禁东宫是什么?再进一步,就是玄武门之变的故事,能不提心吊胆吗?尤其前两天东宫还放出太子妃。叶璇玑那女人的恐怖,他是想到就怕。   但今天他想要平安熬过这一班的希望也落空了。   远远看见那穿着旧红袍的身影过来,鄢珑的头就痛起来。怪不得今天眼皮狂跳,原来是这小祖宗来了。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的这身衣服,鄢珑虽然年纪轻,也是战场老兵了,怎么会不认得,这种洗净了的旧红袍,只有边关将士的家中才有。看袍袖,是北疆的,他们安南军要穿越南沼的沼泽密林,战袍都以轻便为主。   言君玉的身形,已经撑得起这样的战袍了。唯一的好消息是今天没有拿他的□□,不像是来打架的。   他一来,卫戍军全部如临大敌,谁不知道他前些天闯宫门的辉煌战绩,一个个倒吸凉气,噤若寒蝉。鄢珑升了将军,已经是最高的了,人人都指望他呢。没奈何,只能走过去,笑着问道:“小祖宗,你怎么又来了。”   言君玉没理他,扫了一眼他身上武器,没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于是继续盯着东宫的墙看。   “你看什么呢?”鄢珑问他:“这是南墙,殿下住在北边呢。”   鄢珑这傻子,连羽燕然的聪明都没有。天下的月光都是一样的,只要自己来过东宫,那个人就一定会知道。   “我要下场了。”他说。   “下什么场?你不会是要闯宫门吧。”   “我又不是敖霁。”言君玉淡淡道。   他在东宫也学坏了,这话一说,鄢珑的脸顿时红了。容皓的原话是:你知道鄢珑为什么那么怕敖霁吗?当年敖霁闯宫门时,他哥哥被打成重伤。他是见识过敖霁的恐怖的。   当时言君玉一直以为是敖霁为他妹妹闯宫门那次,现在想想,应该是为叶璇玑闯的。   不过言君玉是不会在一堵墙上撞两次的。他像敖霁,但不只是敖霁,他要一个更好的结局。   “你把令牌给我,我要去安南军中走一趟。”   “干什么?”   “我要见敖仲大将军。”   -   这是言君玉第一次独自拜访敖仲将军,之前都是在人堆中模糊的一个影子。他老是跟着敖霁,敖霁对自己的父亲如同陌生人一般,所以言君玉也没机会得见这位战功赫赫的老将军,只知道他的兵法路数极为中正,学的是兵法四势,靖北侯是他的学生,幽州牧算是他的师弟,连钟毅海老将军的枪法中,也有一两招是受他的兵法启发。   鄢珑大概也看出事情重要,派了个副将跟着言君玉,一路畅行无阻。敖仲老将军白天面圣刚回来,正在中军大帐中休息,言君玉在暮色中穿过军营,看见累累营帐,如同一个个小山包。   安南军十万精兵,驻扎在京中的不过三万,就已经有了山海之势。怪不得经过战场的将军都有虎狼般的气势,因为一念之间就是数万人的生死。   言君玉通报时用的是用“镇北小侯爷言君玉”,安南左营中侯府出身也不少,那校官便有点迟疑,言君玉又道:“东宫伴读言君玉。”   校官连忙进去通报了,不多时就出来传话:“将军请言大人进去。”   中军大帐灯火明亮,好在不是什么宴会,而是几个亲卫将军,陪着敖仲将军在沙盘边说话,沙盘上摆的是安南的地势,后面挂的却是北疆地图。   幽燕告急,寻常将士如鄢珑都在悄悄关注,何况这里是整个安南军最核心的力量,肯定也整天分析局势,只是到底没有圣上命令,所以只能私下议论,不然有越权之嫌。几个将军都是中年汉子,亲卫也是彪形大汉,看见言君玉进来,都愣了一下,还有人爽朗笑道:“东宫怎么派了个小孩子过来。”   言君玉身量早和他们一样高了,只是痩,听了也不生气,回道:“老头子打仗打不赢,当然要小孩子来打了。”   他这话一说,连沙盘边的敖仲将军都抬起头来,其余人也有笑的,也有吹胡子瞪眼睛的。只有敖仲将军身边一个留着文士胡子的中年将领道:“周鹏,你一天不挨几句骂,浑身皮痒。”   周鹏,褚文睿,敖仲的左右副手,下首那个披甲的将军应该是袁弼,是敖仲最信赖的先锋将军,卫孺最喜欢他的兵法,可惜在安南中了一支铁箭,掠阵不如以前爽利了。   言君玉心中都有数,只是神色不动,上去行了个礼,道:“东宫伴读言君玉,拜见敖将军。”   “不敢。言大人这次来是传旨,还是有事?”   “是献策。”   他这话一说,周围人都笑了,懂兵法的都知道,计和策是两回事,计是一场的输赢,策却决定整个战局的走势。言君玉看起来比鄢珑还小两岁,却振振有词要献策,看起来实在正经好笑。那周鹏当即就笑道:“小娃娃战场都没上过,就来教我们打仗了。”   “孙子兵法中说,‘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后人以讹传讹,以为庙算是要在庙中祝祷,求神问佛。其实庙算是兵权谋的核心,当年韩信背水一战,就用了庙算。可惜庙算失传已久,敖将军虽然精通兵法四势,但麾下强将多,谋士少,兵法平实中正,不擅巧计,才会在南疆被拖五年之久,死在瘴气里的士兵比死在战场中的还多。”   言君玉不急不缓,缓缓道来。世人都以为战场上将军都老谋深算,其实很多出身平民的将领,连字也不认得多少。就算像鄢珑这样出身左营的,也不会潜心研究兵法。毕竟纸上谈兵,到了战场上都是一击即溃的,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只听说过有人寒窗苦读,没听说有人苦读的是兵法的,能把六韬看完就不错了。   不像圣人之言千载万代还能流传于世,兵法是最容易过时的东西。春秋的战车,汉代的骠骑,唐代重甲,甲胄、兵器、阵法,这些东西时时刻刻全部在进步,同一场战争中都可能因为新的武器盔甲而使局势发生变化,要从书上学韬略这些大而化之的东西还是可以的,想直接上阵打仗,就太狂妄了。   言君玉这番话似乎并未打动敖仲将军,倒是一边的褚文瑞笑道:“那依小侯爷的看法,应当如何呢?”   “应当把南疆一战交给年轻将领,请罗远侯为主将,袁弼为副将,敖将军自请守幽州。”   他这话一说,满军帐都没人敢答言了,罗远侯是鄢珑父亲,当年在南召受了重伤,好不容易救回一条命,已经是废人了。他受伤就是因为作为先锋,深入埋伏,要是用作主将,就不会以身犯险了。否则以他的年纪资历,回来也是仅次于敖仲的大将了,连朝中局势都要为之一变。   袁弼自不必说,就是成年的卫孺,用兵又巧又急又快,不耐久战。最后一句最致命,几乎是在说南疆这场大战从一开始就错了。   “小侯爷是来献策的?”敖大将军不愧久经沙场,仍然沉得住气。   “是献策。众位将军不愿意退下的话,也可以一起来听。”   如果叶太傅在这,一定会很惊讶,言君玉这话中的某些语气,和叶璇玑当初逼迫他时有异曲同工之妙。年轻人学东西就是这样快,只要下一场雨,就迅速冲破屋檐,长出新的枝桠来。   这世上的事真是一通百通,敖仲将军用兵中正,所以接待他一举一动也合乎礼法,要是言君玉也一步步来,两人大概能耗到天亮还在寒暄。所以他索性单刀直入,劈开阵线是快的,只是对方大军合围上来,也是死路一条。他今天如果没有真正一鸣惊人的计策,也动摇不了敖仲什么。   兵法上的感悟可以用在驭人上,怪不得东宫谋主要是全才,因为都是一通百通。只是大部分人哪有这个精力能学这么多呢,就算学了,能融会贯通的也是万中无一。   他这话一说,敖仲挥了挥手,其他人都退了下去,只留下褚文睿,他自己则在案边坐下来,示意言君玉向前。言君玉连忙跑过去,从怀里掏出一卷东西来,在案上铺开。敖仲将军虽然沉稳,但也被勾起好奇,倾身过来。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言君玉脑中又冒出这句诗来,想起洛衡当初在东宫的样子,连忙摇了摇头,收回了思绪。   他这纸卷像是用来随手涂改的,虽然也是昂贵的澄心纸,但缓缓展开后,前面都是一些胡乱写的字,什么玉门关、阳关、沙窟、早春必有风暴之类,虽然看得出是对靖北有所了解的,但褚文睿他们也讨论得多,并不觉得什么。后面字迹越乱,像是写字之人正在思考战局,写的是察云朔、蒙苍、南下、援兵、察云朔、燕北、靖北、幽州、双线进军……   字迹越来越乱,褚文睿不解,抬头看敖仲,却见敖仲将军的眉头忽然一皱。   言君玉笑了起来。   字迹混乱到极致,墨迹像是隔了一天,然后又开始乱写,写的是幽州牧、兵法四势、蒙苍……忽然断了,然后隔了半页,冒出一句潦草字迹来,墨乌龟一样。褚文睿一时没看懂,问道:“这句是什么?”   言君玉有点不好意思,刚要说话,只听见敖仲将军淡淡答道:“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   言君玉抬起眼睛,眼睛中带着惊喜神色,敖仲将军却没回应,而是抬起手来,将剩下纸卷一把展开。   纸卷的最后,俨然是许多混乱字迹,全是同样的两个字,最开始十分凌乱,越来越齐整,最后卷尾一片净白上,只写了两个墨汁淋漓的大字:幽州! 第147章 幽州他只能与东宫共存亡   字不是什么好字,但胜在气势惊人,词中说气吞万里如虎,不过如此。但东宫从来是潜龙,连那位出自叶家的谋主,也是狡黠如狐,不是这种气质。   敖仲并不知道言君玉是从哪偷的师,学到这样行事。他打量言君玉,言君玉也一直在观察他,老将军眉眼间和敖霁有七分相似,只是风霜之色太多,鬓边也有了银白色,看到神态最后并未放松,反而锁紧眉头,叹了一口气道:“果然是幽州。”   “什么幽州?”褚文睿忍不住问道。他是敖仲军师,向来自诩足智多谋,但在真正的兵法大势上,格局却略逊一筹。   “蒙苍南下增兵不过是个幌子,他真正的目标,从来都是幽州!”言君玉到底少年意气,忍不住语气激动地答道。西戎大举进攻不到一个月,但没人能猜到,这其实是他整整一年的成绩。一次次推演蒙苍的兵法,不厌其烦,连卫孺都被他气翻两次,见到什么就学什么,容皓、钟毅海、洛衡……连太子殿下的棋路也竭力窥探,最后终于在叶璇玑那里得以补全。   如同叶璇玑当年一步棋破解整个局势,西戎进兵的关键,就是幽州。   “怎么可能是幽州?幽州牧可是最擅长防守的……”褚文睿仍然不敢相信。   “幽州牧和敖将军一样师从前燕北王,但他出身儒将,少了一成血性。而且幽州处于燕北和靖北双重的保护中,虽然前线打得火热,但真正灭顶的危机其实面对得少。幽燕如同连环,守望相助,蒙苍一定会从咽喉处下手。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以天击地,是万无一失。如果是敖将军守幽州还有生机,但幽州牧胆怯,不敢主动出击,一定死路一条。”   “那现在传信幽州,能否来得及?”褚文睿问出来,又被自己否定,苦笑道:“是了,察云朔用兵如神,气贯长虹,就算知晓了谋划也无法挽救。幽燕的兵力都已经被牵制了,无人可以支援幽州,调动中反而会露出破绽。就算我们安南军现在支援,也赶不到了,何况圣上也不会准许……”   他最终囿于格局,没想到那个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言君玉刚刚进帐时说的,从一开始,就让敖仲守幽州,南疆那场仗给别人去打。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救幽州。   而且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言君玉现在点破幽州,也不过是占了一时的上风而已,如同在汹涌河流中扔下一个沙袋,转瞬就被冲走,一点优势也建立不起来。打仗,是要日积月累,一个个小战役,一次次正确的决定,建立起巨大的优势。   这是察云朔过去十年在做的事。   就算庆德帝此刻一反常态,召集安南军北上支援,同时安南军有如神助,日行一千夜行八百,赶到幽州,察云朔也大可以让蒙苍调转势头,绕过幽州,他自己从靖北往上,将安南军合围在幽州城外,以逸待劳。如果幽州牧出城救援,那又有别的招数对付他。   当然敖仲也可以及时反应,不进幽州,在幽州往东的坠龙涧驻扎,五十里,足够守望相助,那察云朔也许进攻幽州,也许佯攻幽州,在路上设伏,或者索性主动出击,利用西戎骑兵的灵活,先打一场消耗安南军兵力。那么敖仲也可以整肃三军,作出要支援的样子,同时大派斥候,让察云朔疑心被窥破来意,不敢轻易设伏……   一场棋局,动辄上百步,每一步都至关重要。献个妙计就水淹三军,那是话本中的故事,哄小孩玩而已。想要赢,只能扎扎实实,大军驻扎,主将带着谋士,麾下强兵猛将,结结实实打上半年,这才能改变一点战局。   “文睿,你下去吧。”敖将军神色不明地道。   褚文睿虽然不解,但军令如山,立刻就下去了。偌大中军帐中只剩言君玉和敖仲,隔案而坐,倒是像极了话本中献策的故事。   “言大人是替东宫来找我的吗?”敖仲将军果然是大将风格,开门见山。   “我是替天下人来找敖将军的。我父亲曾经跟我说过,一个好将军,不仅可以带麾下的士兵回家,也可以给天下带来太平。幽燕守不住了,敖将军,你早一天依附东宫,这场僵持就早一天结束,边疆百姓,幽燕数十万将士的性命,甚至我大周未来数十年的国运,都要依赖将军了。”   言君玉看着他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墨黑眼睛中神色真挚而热烈,像熊熊燃烧的火焰。天下没有比这更坦荡的眼神了,何况他还学会容皓的说辞,越是会打仗的人越不会说话,他却每一句都往家国大义上说。   敖仲如果依附东宫,对于庆德帝,是最致命的一击。敖仲一直中立,这也是为什么东宫任由卫戍军圈禁的原因,因为就算庆德帝下令,敖仲也不会是绞杀东宫的那个人。君权的更迭中,大将向来是极尴尬的处境,忠于太子,万一赌错,只能像蒙恬一样随扶苏自杀。忠于庆德帝,等新君上位,渡过这次与西戎的大战,也不过是廉颇晚年的下场。   太子仁德,所以玄同甫迟迟不归附,敖仲也不必担心萧景衍登基后自毁长城。但凡心窄一点,也许干脆就用了云岚的做法了:“汝等知王道而不行,就休怪帝王心术残忍了。”   但言君玉从叶璇玑那学到了新招数。   既然东宫是正理,那自然有他的说服力,只要找到最关键的地方,磨成锋利刀刃,就像叶璇玑对叶太傅那一番锐不可当的教训,一切自然迎刃而解。仁政虽好,只是太慢,关键时候也需要一柄利刃。虽然言君玉不敢在敖仲面前造次,但他用这几天时间,总算找到一点破绽。得让敖仲知道,大周的未来只有萧景衍能担得起来,他没有别的选择。换一个储君,玄同甫他们都能承受,他却是要去支援幽燕的人,没有一个明君作为后援,是死路一条。   他只能与东宫共存亡。   “但言大人也说了,唯一的转机在六年前。”敖仲仍然不动如山。   言君玉那句话,是责怪他主动请缨出征南疆,甚至不惜把自己女儿送进宫中。以敖仲的眼界,怎么会看不出西戎才是大周真正的威胁,但他不早早占据幽州,反而去南疆贪功,这才造成今日幽州的危机。那时候西戎还藏而未露,远不到他要在主战和主和派之间做抉择的时候,更没有在庆德帝和东宫之间做选择的烦扰。   言君玉没想到自己一柄单刀切不开他厚厚防御,果然被裹缠住了。不由得有点慌乱。也知道在他面前遮掩无用,索性坦荡道:“敖将军,幽州反正是已经丢了,但燕北靖北仍然可守,察云朔在中间撕开口子,你早一天去,口子就早一点堵上。我再多说也无用,只能由你决断。”   敖将军身量也像敖霁,高大挺拔,是名将的身形,但经过风霜,更有一种山岳般的气质。奇怪的是他气势并不像虎豹,更像是厚重却强大的,并不嗜杀,而是熊与象一类的,打起来自然可以横扫千军,但安静下来也可以温和啃着树皮的。   “钟毅海虽然老得提不动枪了,小言大人难道不想去堵堵口子。”   言君玉猝不及防他这一句,第一时间甚至没意识到他在戏谑,是长辈对子侄的语气,又带着调侃。   “诶,你知道我跟钟老将军学枪?”   “钟毅海一辈子就收了一个徒弟,我当然知道。”敖仲将军仍然不动声色:“只是庙算虽好,韩信还是要上战场的。”   他的目光仍然十分沉稳,甚至是看不出期望和催促的,平静得如同长辈审视子侄,言君玉却有点无法承受,本能地转移话题道:“我当然知道,我这也不是庙算,不过是按猫画虎罢了。东宫卧虎藏龙,像我一样厉害的人还有很多,一定会让敖将军如虎添翼的。敖将军快点决定吧,幽州沦陷的军报,应该就在这几天了。”   敖仲将军没接话,而是道:“等时机到了,末将自然会去觐见殿下的。”   言君玉走出中军帐时,已经月上中天了,敖仲将军治军如神,月光下军营安静如山林,只听见巡查的打更声。言君玉跟着个小校官穿过校场,看着空荡校场上,忍不住把手合在嘴边,长啸了一声。以前敖霁带他去爬山时就这样玩过,说是可以练气,言君玉那时候以为是练武,现在才知道他说的是气势。这样空旷的地方,周围又驻扎重兵,实在容易唤起人心中的雄心。不知道敖霁现在在干什么呢?虽然燕北相对安全,但幽州沦陷之后,幽燕再也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了。   他刚才在帐中是骗敖仲的,哪怕是东宫,也不会有人比他先猜到幽州沦陷。大周的将领没那么宽裕了,幽燕告急,能送去边疆的都送去了,连枢密院的宗室子弟都送去几个,唯一的家底就是敖仲的安南军,再打下去,就要全国大征兵了。   以东宫的耳目,大概自己还没出宫,就已经有人告诉萧景衍自己写的是幽州了。只是知道了也没用,权谋到最后,如同打仗,也是要大军压境,一决胜负。   他不是以萧景衍的小言身份来到敖仲这的,他是东宫伴读,也是镇北侯言君玉,就像叶家一样,言家也要与东宫共存亡了。他给出了他能给的全部筹码,如果这也不能说服敖仲,那他也没办法了。   言君玉跟着小校官走出军营,却听见背后一骑飞快追过来,回头一看,正是那个褚文睿。   他手上提着一杆□□,甲胄在身,正是说书中威风凛凛的将军形象,言君玉不由得看愣了。   他还没穿过属于自己的盔甲呢,家里存的父亲的盔甲都旧了,以前年纪小穿不动,这次回去可要试试。   “给你。”褚文睿十分洒脱:“大将军让我送给你的。”   他骑在马上的样子实在勾起了言君玉小时候的回忆,不由得有点恍惚,险些要以为自己也在敖仲麾下效力过了。不过镇远侯可用不起这么好的枪。   言君玉摸了摸枪杆,枪随人走,这枪主人的身量应该比他高半个头。月光之下,亮银枪头上,刻着小小的两个字。   这是敖霁的枪。   -   三月一日凌晨,边关急报,据说是从幽州城逃出的士兵传出的绝命信,跑死两匹马,连夜送入宫中。   二月二十四日,西戎皇子蒙苍率十万大军南下支援靖北,途径幽州城西三十里,突然袭击,幽州牧李泓虽然早有预感,于城外布防,但囿于周围兵力全被牵制,燕北迢迢,往靖北的路径又被截断,仓促之下,只得坚守幽州。   二十六日,蒙苍用仿照铁浮屠的铁兀塔撕裂兖州防线,幽州牧仍然坚守,不肯出援,燕北王次子匡天瑞战死,将士战死一万二,兖州沦陷。   二十七日深夜,燕北援军被于半路劫杀,只得退守燕北,伤亡五千。   二十九日,西戎在幽州城外布开阵型,箭雨压制,九牛弩射入城墙,搭起云梯,幽州赖以坚守的滚石落木全被箭雨压制。西戎狼头槌撞开城门,最致命的铁兀塔骑兵冲破防线,幽州牧李泓亲自披甲上阵,巷战中斩杀西戎数十人,被暗箭射杀,将士死伤三万,被俘三千,平民弃城而去者万余。   幽州沦陷。   蒙苍将李泓斩首,挂在城楼处,扬言自此每下一城,挂一人头。他声称要为在两月内为察云朔打下京都,免得错过京中桃花花期。   消息传到京中,庆德帝于病榻上咳血,急召近臣,其中雍瀚海本是在御前伺候,玄同甫却久召不至。更有兵部尚书、户部数人,姗姗来迟,敖仲大将军倒是准时赶到,但庆德帝脸色灰败,目之而不语,净卫朱雀小心服侍,仍然不解其意。   就在所有人以为庆德帝会因此迁怒东宫的时候,庆德帝手书,让太子入主枢密院,广平王协助,处理军机大事,不用到御前侍病,免得分心。   这道旨意里虽然显然带着不满,但也算妥协了。天家父子之战,从此形势扭转。 第148章 折辱小言是在想事情呢   言君玉可没第一时间回到东宫。   东宫解禁,太子妃立刻就要回去了,叶玲珑还跑来催他,催了两下不见他动,跑去跟太子妃告状:“你看,言君玉又开始犯牛脾气了。”   “小言是在想事情呢。”叶璇玑笑着道。   言君玉自己在外面练了练枪,又逛了两圈,眼看着天快黑了。他不是不想回去,但记仇也是真记仇,萧景衍当初把自己骗出东宫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呢。况且敖仲也并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投向东宫,实在有点没面子,不如趁这时间咬咬牙把兵法四势读透了,弄懂敖将军到底想要什么。.   言君玉继续留在那小宫殿里,见天黑了,才慢吞吞起来,也没什么要收的东西,就把敖霁的枪一带,就朝东宫走了过去。   他早已经习惯皇宫上灯后的样子,这点灯火根本无法点亮这重重宫阙,一座座宫殿在黑暗中像蛰伏的庞大怪物,像要把身处其中的每个人都吞噬下去。哪怕是住惯了的人,穿行在其中也有种陌生感。   也许容皓会来找自己也不一定。   他这样想着,绕过一段宫墙,已经可以看见东宫的飞檐了,长长的宫巷中,安静站着一个高挑身影。   最开始他以为是聂彪或者鄢珑他们,容皓不习武,身形没有这么漂亮挺拔,但聂彪不会穿这样的衣服,织金锦缎就算在黑暗中,也能隐约感觉到质地,是一片沉沉暗色中带着流金的光。   言君玉站定了,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谁也猜不到太子殿下会一个人等在这里,没有御辇,没有随从,就只是安静站着,等他。   言君玉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两人只是站着。周围暮色四合,只听见远处参天阁为圣上祈福的钟鼓声。   他忽然往前走了一步。   言君玉立刻就退两步,一副要拔腿就跑的样子,现在的他,就算是聂彪想抓到也难了。当初在二门,是要安南军结阵才能拦下来的。   萧景衍在心中叹了口气,叫道:“小言。”   太子殿下平生少用这种温柔语气,还带着点无奈,唯有的几次都是用在言君玉身上,言君玉也真是傻,每次都很吃这一套,听见他像是疲倦极了的样子,就没法发脾气了。   “干嘛?”言君玉只是瞪着他。   小言已经不是“小”言了,身量也穿得起旧战袍了,之前最多是带着野性的鹿,现在已经有了小狼般的桀骜不驯,是挺拔俊朗的少年郎。   太子殿下心中感伤,语气仍然温柔:“小言跟我回东宫吧。”   “现在知道叫我回去了,之前怎么连门都不让我进呢。”言君玉可没这么轻易放过他,   “是我不对。”   他站在那的样子实在让人心软,语气也这样真挚。虽然初春,仍然是冷,他连披风也没有,不知道是怎么跑到这来的。眼神虽然看得不清楚,也知道是极温柔的神色:“我只想让小言平安。”   言君玉实在是没什么出息,也是萧景衍这家伙实在太有欺骗性,平日里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不怒自威,所以偶尔这样的温柔才格外有杀伤力。言君玉虽然仍然站着不动,语气却已经软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我会从这过来?”   “我从枢密院回来,想到小言也许会过来,特地在此设伏。”   一定是他知道自己不肯回东宫,才特地来这里堵自己的。言君玉也知道他是从紧急的军情中抽出时间来,还特地拿枢密院来引自己上钩。但他实在是听到那三个字眼睛都亮了,心说自己才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还是先知道军情要紧。   这一犹豫,就忍不住往他那边走了两步。太子殿下从小狩猎,对于捕捉猎物很有一套。之前一步不动,免得打草惊蛇,见言君玉动了,顿时笑着大踏步走了过来,伸手拉住言君玉手臂,拥抱了他。言君玉闻见他身上有冰雪冷冽的味道,但也带着枢密院的文墨香。   怪不得容皓跟那西戎人总是不清不楚的,他们这类人实在太危险,喜怒不形于色,总是耐心等,再坚硬的城墙都一点点瓦解,   “桃花快开了。”   他说的不是桃花,而是蒙苍的狂言,幽州于京都,就如同兖州于幽州,是一道坚实防线,幽州沦陷后,蒙苍大军想要打到京都,就不再是不可能的事。   这皇宫里,也许都没人比自己更清楚这句话的意义,言君玉没有反抗,而是轻声道:“我知道。”   “边疆战情如火,小言。”他又轻声说道,明明是这样平静语气,就是让人心中掀起惊天波澜。怪不得太子妃教叶玲珑,越是身处高位,越是要喜怒不形于色,因为你的一点情绪对于下面的人都是轩然大波,雷霆雨露,所以更要慎重。   要换了人,听见他这样说话,哪怕是容皓,也会担忧起来,但言君玉知道他意思。   桃花要开,是说时间不多。战情如火,说的是幽燕现在的惨状,火焰是会烧掉东西的。边疆每时每刻都有无数士兵死去,战役中自不必说,还有那些伤兵,被马踏伤的、被砍伤的、被俘虏的,幽燕的气候比这要寒冷数倍。就在他们在这说话的同时,幽燕寒冷的夜晚里,一个个士兵在痛苦中死去,再也无法见到自己思念的家乡。   他在枢密院做的每个决定,都决定着成千上万的士兵该在哪里,以什么方式死去。战争是磨盘,千万人的性命投入其中,会被磨得粉碎,一点渣滓不剩下。这是父亲早就教会自己的东西,他们行军的时候就经过前朝的古战场,马蹄踩下去毕剥作响,不到百年时间,河谷里的士兵已经成了零碎的白骨,从他们尸体上长出的野草,开了满河谷的黄花。   这就是战场,人命比野草还不值钱,野草至少还有下一个春天,士兵却连一个写着名字的墓碑都不会留下,河水一冲,就埋在了泥沙里,静静地腐烂成灰。   “我知道。”言君玉这样回答他,墨黑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像火焰:“但他们不会死得没有价值的。”   战争残酷,是赢家才能说的话。自己现在要做的,是守住他们的战场,幽州的四万将士之所以不能退,是因为他们背后每一寸都是自己的国土,每一个百姓,都是他们的父母亲人。守住这片国土,守住这些百姓,才是这场战争唯一的目的。当然,如果能够在守住之后,还能有余裕反击,往前推出一段距离,作为幽燕的缓冲,就更好了。   当初在思鸿堂不懂什么是权谋的少年,现在已经有了挺拔的身形,甚至会这样甚至认真告诉他:“我不会让蒙苍有机会看到京都的桃花的,我跟你保证。”   他不再是等着萧景衍拥抱的样子,自己也敢主动拥抱太子殿下了,像一只气势汹汹的小狼,虽然不甚熟练,但仍然是一副跃跃欲试,要担当点什么的样子。   不过他这样子没撑多久,因为转过弯来,就看见御辇停着,旁边还跪着一帮人。显然是太子殿下一时兴起要自己走走,宫人只能等在这里。怪不得他说“在此设伏”,言君玉盯了他一眼,萧景衍只是笑。   言君玉倒不是怕人看,他还是不习惯被人伺候,在宫里待得很不自然,没法像容皓他们那样什么东西都随手往旁边一放,自有人接过去。要什么东西也只是一伸手,自然得像与生俱来的。容皓作为从小养尊处优的平西王小世子,还教他,说:“你就当他们是个摆设就行了,难道旁边摆个书架摆盏灯你也不自在。”   但言君玉总是没法习惯,在他看来,人就是人,怎么能算摆设呢。卫孺也一样是侯府的家奴出身,但他一点也不比鄢珑差,像洛衡那样的困境,更是完全没必要的事。   也许萧景衍以后能让这世上的规则改变也不一定,洛衡最爱追思先秦诸子,那时候的界限也没这么森严,讲究的是士为知己者死,从阶下囚到封侯拜相,也只要一代人的时间。   只是就算太子殿下再雄才大略,也仍然需要时间,才能整合庆德帝留下的残局,收服秦晋两派。大周财力是够的,北方大片良田,还有富庶的江南腹地,海商往来,作为源源不断的支援,缺的是人。边疆隐患最大,燕北王老迈,又没有放权过长子,连言君玉也对燕北王世子的实力一无所知,如果他不行的话,得从朝中抽派一个可靠的军师,就像当初上一代燕北老王爷去世后,庆德帝派羽燕然的父亲羽英豪驻守燕北,其实就是为了辅佐这一代的燕北王。燕北这种边防重镇的王府,世袭罔替,有时候就跟皇室一样,就算子孙平庸也只能尽量扶持,没有选择。   相比之下,靖北侯就好很多,又年轻又有天赋,是敖仲的弟子,又是子承父业,就是性格过于锐气,如果燕北王世子有他的天赋,倒也好说。   幽州虽破,并不致命,只要敖仲顶上,仍然是铁打的边疆,就算不能夺回幽州,至少能给大周几年喘息时间。最怕的是燕北王老迈,又经历丧子之痛,支撑不住。燕北现在绝不能出事,否则现在是没有第二个敖仲了。   庆德帝壮年时过于好大喜功,边疆折损了不少青壮年将领,恰好是鄢珑父亲这一代,言君玉父亲也折在那时候。本来大周凌烟阁上王侯是够用的,但他后来权衡朝廷派系,又弄下去不少,现在是彻底不够用了。也是麻烦。   这些事寻常官员是不敢说的,但枢密院都是皇室宗亲,议论的都是家事。事实上,言君玉很清楚萧景衍今天在枢密院能得出什么结论。   现在要先送敖仲大军开拔,堵住幽州的缺口,重铸幽燕长城。然后依靠国库的富庶,重甲重兵,一层层往幽燕堆,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大周史上虽然没打过这样的战役,因为一直武德充沛,连南疆也是主动打的。但史书上有的是前例可循,敖仲沉稳,守住幽燕不是难事。   “我知道小言在想什么。”御辇中,萧景衍忽然笑着道。   言君玉看了他一眼。   “我知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反应很快地回道。   两人都笑了。   言君玉现在知道他为什么很久之前要自己一直跟着他了,以前他以为萧景衍是要教自己什么,后来发现,只要跟着他,看他如何用人,如何处事,自然而然就懂了。就像自己的枪法,最终还是在萧景衍身上得以补全的,他现在渐渐能习惯那种往上飞,从越高越远的地方往下看的视角了。大周和西戎的战争,是安居乐业的中原王朝和骁勇掠夺的草原之间的对决。史书上从秦朝就开始对抗匈奴,有过封狼居胥的胜绩,也有后来五胡乱华的惨事。   言君玉现在甚至不做什么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梦了,那是不谙世事的少年才会有的志向,汉朝是文景之后才有卫霍的爆发,但大周在庆德帝手上三十余年,更像是肥胖却迟钝的老者。当然是有壮硕的底子的,古木倒下发出新芽,想要长成新的参天大树,还需要一段时间。   这是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大周要经受这场考验,才有河清海晏的未来,为此付出一切代价都在所不惜。就像赫连说的黑狼王和白狼王的故事,只有最强壮的狼王,才能在这场争斗中活下来。   萧景衍没再说话,而是伸手握住了言君玉的手,他的手非常漂亮,清瘦修长。言君玉以前常想拥有这样的手,自己手上有着薄茧,练枪之后更是不能避免。但他垂着眼睛握着自己的手的样子,就像世上没有比自己更好看的手了。   怪不得洛衡他们愿意为了他一时的青睐呕心沥血,他身上是有这种东西的,那双云岚般眼睛望着你的时候,会让你觉得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太子殿下就这样垂着眼睛玩了言君玉的手许久,用指尖一个个碰他的手指尖,御辇里昏暗,言君玉本能地知道他在伤心。   “是有新的战况吗?”言君玉问他:“所以圣上才会放你出来。”   幽州沦陷虽然恐怖,但庆德帝狠起来赫连都能放走,敖仲又始终没有依附东宫,只要硬得下心,不放东宫,直接让敖仲开拔,支援幽州,还是可以做得到的。言君玉对于庆德帝的心性已经有所了解,光是幽州沦陷不会让他这样。虽然玄同甫已经倒戈,但朝堂上还有希望,这背后一定还有别的事。   “父皇吐血了,不是咳血,而且已经三天了。”萧景衍轻声道。   怪不得。   “他是因为这个才放你出来吗?”言君玉问。   “不是。他放我出来是因为兵部和户部全部投向我了,算上玄同甫,官员有三分之二都上了奏章,他没有办法了。”   虽然不到逼宫那一步,但官员倒戈至此,已经没有悬念了。言君玉现在已经长大了,早就不会觉得自己像个横冲直撞的小牛一样在东宫糊里糊涂看到的那些就是东宫力量的全部了,至少那些深夜的小纸卷从来都不知道来自何处,光是一个朱雀显然也无法拥有如此灵通的消息。   正如太子妃所说,老叶相教的谋略,是如同一张巨网一般,一点点收紧,在你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棋盘上已经布满了他的暗子。也许从一开始,这场权力之争的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但言君玉知道他伤心不是为这事,曾经一起赏梅花的至亲,发愿心要做好父亲的庆德帝,最终交权,不是因为承认了自己儿子的出色,而是因为身体情况所迫,这是极残酷的事实。但萧景衍有着龙一般的胸襟,他不会在乎这个的。   他伤心的是他的父亲要去世了。   不然他不会这样回护他。   “还是有一点真心的。”他轻声告诉言君玉:“哪怕只有一点点,那也是他能给出的全部真心了。”   庆德帝没有得到过先皇的宠爱,但他也真真切切地宠爱过他的太子,给他最好的师父,给他最好的东宫,当年梅花树下,帝后情深时,年幼的太子一定有着像寻常人家孩子一样幸福的童年。不然后来他不会那么傲慢天真,竟然敢在十六岁时去挑战皇权,几乎是忘了庆德帝不仅是他父亲,还是至高无上的帝王。   言君玉正思索,却听见萧景衍忽然轻声道:“小言知道了。”   他吓了一跳,几乎要以为心声都被他听见了。反应过来之后,才想到他说的可能是帝后离心的事,毕竟萧栩刚跟自己说过,也算是宫闱秘辛了。   果然萧景衍道:“因为毓贵妃的事,当年母后和父皇闹得很僵……”   言君玉稍放下心,刚要说话,却听见他道:“那时候母后已经辞枕很久了,一直在须弥寺祈福,是为救我才回宫的。”   用尽所有词语,也无法形容言君玉那一瞬间心中的震撼。御辇中如此昏暗,他是无法看到萧景衍脸上神色的,但就算不看,也知道那一定是极度的复杂。对于皎皎如月的东宫来说,没有比这更屈辱的事了。   辞枕是宫中避讳的说法,只有姿色不再的妃子,不受宠爱,才会避讳地用“辞枕”两字。明懿皇后如今也仍然风华照人,六年前自不必说,她心性如此高傲,须弥寺是皇家的佛寺,她竟然自请出宫修行,连中宫后位也抛弃不要。   萧景衍性格像极明懿皇后,六年前的事,对于他们来说,该是多大的羞辱。   “那时候,我奉旨在长春宫闭门思过,晚上常常有茶花整朵落下,有种心碎的声音。”   长春宫现在不种花了,只有言君玉以前看蚂蚁的海棠树,还能看见当年繁华的痕迹。茶花开放是冬天,从春到冬,他一定和庆德帝僵持了许久,敖霁闯宫门也是在冬天,也许就是在那个冬天,东宫才第一次萌生了夺权的念头。   受尽宠爱的东宫太子,就算有再好的老师,也是无法知晓权力的残酷的,就像没见过血的人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伤口。要等到自己也被刺了一剑,血流不止了,才知道原来权力是如此凶猛的巨兽,可以让最高傲的骨头也折服。叶璇玑说他傲慢,这傲慢是转瞬即逝的冰雪,注定要被皇权按在地上,教会他什么是真正的残忍。   六年前的冬天,长春宫的内殿里,闭门思过的叫萧橒的少年,他一夜夜听着茶花落在雪上的声音,他在想着什么呢?他的任性最终闯下弥天大祸,他喜欢的人背叛他而去,他信任的父亲,曾经保证不会让他的孩子经过尴尬处境的父皇,给了他一个更残酷的冬天。而他母亲为了救他,回到自己厌恶的皇宫,曲意逢迎,侍奉君王。   他第一次见识权力的残忍,如此肮脏,如此血腥,足以让最高傲的人也低下头来,只为了保全自己的儿子。而他尊敬的父皇,成了龙椅上面目模糊的黑影,陌生得让他认不出来。   经受过如此的折辱,他怎么还能有这样山岚般的眼睛,言君玉只觉得心如刀绞,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伸手抱住他,也许是在寒风中等了他太久,萧景衍许久没有反应。   他知道这番话的重量。   自己一直等他跟自己说,却想不到这些话如此沉重。六年前的萧景衍如何熬过来的?这世上最高傲的少年就这样被折断,长成今天他认识的样子。他也许从那时候才开始打造今天的东宫,只为了不让权力伤害自己在乎的人。   相比之下,被叶椋羽放弃,反而成了所有羞辱中最小的一件。   所有人都说庆德帝阴鸷,太子妃说,他要的是明懿皇后给不起的东西,言君玉只觉得奇怪,两情相悦,怎么会给不起呢?   原来他从来不会好好要。他是在宫廷阴暗中长成的帝王,争宠,夺嫡,幼年时的不被宠爱,那些黑暗的东西早就浸染了他,就像他摧毁毓贵妃那样,不会有丝毫的手软。他不会表达爱意了,帝后感情好的时候,尚且有一点温暖可寻,等到明懿皇后出宫修道之后,他怎么会好好说话呢?   皇后娘娘是如何熬过这许多年的呢?她喜欢的人,给她最大的屈辱,她还不能轻易放弃,因为还要保护自己的孩子,言君玉终于明白她身上那种将崩未崩的状态从何而来了,也许早在六年前,她就已经彻底心碎了。   他的萧橒,又是如何渡过这六年的呢,他一定想要迅速成长,忧心如煎,不舍昼夜。他大概再也不会快乐了,像云岚说过的被雷击中的树,看似完整的表皮下,火焰一刻不息地在灼烧。那些屈辱、那些不能守护自己的母亲,反而因为自己的错误牵连她受辱的痛苦,一定日日夜夜地煎熬他。怪不得他的笑意从来到不了眼底,怪不得敖霁从来不怪他。   言君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更紧地抱住了他,黑暗中少年的眼泪灼热得像火焰,滴落在他脸上,再坚硬的心也要裂开缝来。   “对不起……”言君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为一直等待他的坦白,还是为自己太晚弄明白这件事。   “我应该早一点进宫来的,”他急切地告诉萧景衍:“如果我不是整天在闲逛,如果我早一点跟我奶奶说我要进宫……”   如果他能早一点进宫,早一点见到萧景衍,哪怕早一天,也能早点让他快乐起来。他一直以为他的温和来自良好的教养,不知道这教养来自深深的心碎。   萧景衍忍不住笑了起来。   “没关系的。”   被热切地爱着原来是这样炙热的感觉,连失去的那些时光都要补回来。相比表现出来的游刃有余,他并没有小言以为的那么强大,对于爱,他身上有种继承于明懿皇后的消极,像一棵巨大的树,看着野火一点点烧到身边来。   “我说过的,我第一次见到小言的时候,就知道我会喜欢小言了。”   炙热的,明亮的少年,像一轮小太阳一样,跳到他面前,沦陷只是时间的问题,他像在黑暗中待久了的人,见过光有种久违的不适应,但他像一棵树一样安静等待,不露出一点慌乱来。   “我再也不会原谅圣上了。”言君玉认真告诉他:“我再也不惋惜他了。”   庆德帝年轻时的雄才大略是真的,性格里的阴鸷也是真的,言君玉的父亲赴边疆时是想要报效君王的,就算最终死在战场上,言家也没有因此怨恨过君王。言老夫人从小教言君玉,是做一个最忠诚的王侯,侯位像一份君臣之间的契约,捐躯赴国难,不会有一丝的犹豫。   萧景衍像拥着一团火焰一样,安静地拥着他,他身量还是比言君玉高出半个头,亲吻他额角的姿态也十分自然,像抱着一头属于自己的小狼,因为他难得的温驯,连爪牙都收起来,任由自己亲吻,才显得格外可爱。   “世上有许多事,非人力可勉强,就算是君王也有无可奈何的事。我想父皇就是不愿意接受这一点……”   六年前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就像受了伤的人,狂怒之下,只想摧毁一切。只是因为他是一国之君,这份疯狂才格外有破坏力。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那样做只会让明懿皇后更疏远他呢,他只是忍不住。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的浮木,就算你告诉他要如何做才能挽回,他又如何做得到呢?   言君玉觉察到了他话里的意味。   “你也有害怕的事吗?”   权力之争已经尘埃落定,这拥着他的青年,不只是东宫殿下,也即将成为整个大周的主人,以他的能力,边疆的难题也并非不可解。但他身上,并没有大权在握的得意,反而似乎有点伤感。   他问出这句话之后,萧景衍许久没说话,御辇缓缓行进,抱着自己的怀抱温暖而结实,就在言君玉觉得就算他不回答也没事的时候,却听见他轻声道:“我怕小言死。如果小言死了,这世上也不会再有萧橒了。”   言君玉被点破心思,不由得沉默下来。去安南军找敖仲献策,可以说是他愿意只提供策略的表现,但也恰恰说明他对于兵法的热忱。他是很想保证说,自己就算上了战场也一定会平安归来的。但那是骗人的话,幽燕还有谁比幽州牧身份更高呢?连他都能被斩首挂在城楼上,幽燕哪里还有安全的地方呢?就算跟着敖仲做为参谋,又有谁能保证不会涉险呢?   当初在思鸿堂,言君玉说可以为了他去边疆。他现在想让言君玉为他留下来。   洛衡说真龙天子不过愚民之术,他一定也不信有什么真龙庇佑,生死面前,就算是帝王又能如何呢?   “但是鄢珑他们……”   “我知道。”   萧景衍没让他再说下去,而是拥紧了他。他比自己还知道子民的意义,怎么会不知道这不是一个君王该有的心思。鄢珑他们也是一样,要去最危险的地方,自己怎么能留下来呢?   “老师晚年修佛,说想做明君,要有佛心,戒贪嗔痴,悲悯世人,最不能有分别心。但我其他地方都至少也做到老师说的八成了,能不能在小言身上,做个不那么好的君王呢?”他轻声问道。   御辇中这样黑暗,但言君玉知道他的眼睛一定带着那种沉静的,云岚般的神情。   他说:“小言就是我的分别心。” 第149章 燕北也许他能活下来也不一定   言君玉不知道如何回应他的话。   从某种逻辑上来说,萧景衍说的是没错的,当初在思鸿堂,他说要为了萧景衍去边疆,那么也应该为他留下来。   但如果他去边疆,能起到他的作用,可以让本该战死的人免于死亡,那他不去,不仅背弃了父亲和祖母的期望,也算是把那些人抛下了。况且这是最难的时候,他学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他甚至没法问别人的意见,云岚是不必说,容皓也一样,在他看来,自己去边疆起的作用一定还没有在东宫继续做太子殿下的小言来得多,但言君玉一直记得洛衡的话。   他在这抉择中纠结,好在最近天天跟着萧景衍出入枢密院,多少被军情分散了注意力,不至于太过纠结。蒙苍确实是用兵如神,打下幽州后,并不冒进,而是一点点清理周围的区域,虽然话狂,在打仗上却心细如发,该凶猛的时候气势如虎,该沉稳的时候又步步蚕食,不动如山。   言君玉在枢密院第一次见到了整个幽燕的地图和沙盘,巨大的桌案边围着几位皇室宗亲、兵部尚书和侍郎、还有代表庆德帝的朱雀、和安南军敖仲为首的几个将领,连鄢珑也来过一次,是送他父亲仿制的西戎翻子床弩。幽州城墙是巨石砌成的,这床弩却能发射丈余的巨大□□,直接钉入城墙中,把石砖拉下来,现在还没有对付这床弩的办法。   不过敖仲将军和言君玉都觉得幽州是兵力问题,蒙苍是西戎精兵,兵力又是幽州两倍,才会如此溃败。不然守城只要守下第一次,后面就容易许多,西戎精兵再强,攻城也是再而衰三而竭,扛过去前三次,对方只能围城。   “其实燕北的问题也大,西戎最好的六万精兵去了幽州,燕北就该重兵出击截他后路,怎么能因为几千伤亡就退回来?拼掉三万,也该让幽州扛过去。”有次私下议论的时候,卫孺忍不住道。   言君玉听到这话,也眼睛一亮,自从见过蒙苍的兵法后,他几乎是刻意地强迫自己只钻研中正的兵法,把奇兵全留给了卫孺,这是主将才有的策略,要信任自己的先锋将军。蒙苍比他们大也比他们经验丰富,他们只能用最快的方法才有可能追上去。   他自己仔细分析了一下,第二天也特地找敖仲将军讨论了几句,道:“我也知道这是马后炮,除非有密旨,否则燕北王是绝不会这样做的。”   以三万兵马的代价拯救幽州,虽然从战略上看是对的,但就算成功,事后燕北王也是大罪——擅自调动大军损失兵力不说,谁能想到幽州真的会沦陷呢?都以为是固若金汤的城池,就连言君玉和敖仲也没想到会那么快。看来蒙苍一定研究过幽州许久,也许在进京朝贺前就已经有了这计划了。   如果吃掉燕北三万兵马,他一定就不会打幽州了,燕北轻骑虽然不是他对手,西戎也至少会有万余伤亡,蒙苍一定要修整之后再考虑幽州,也不会再有这样整个幽燕都被牵制的绝妙时机了。相比幽州沦陷,三万兵马只能算小亏而已。   可惜燕北王没有这样的决断,如果换了自己在那,就算拼着杀头也要调兵。羽燕然那家伙,跟自己玩的时候像模像样,关键时候真是不中用,也可能是被那次贸然出击的后果吓坏了,从此收敛了。   言君玉扼腕,但这次敖仲将军却没有上次那么专注听他说了,而是有点心神不宁的,弄得言君玉也说不下去了。他在枢密院混了一会儿,也只看见广平王跟几个老头子在那唉声叹气。广平王就是庆德帝当年看梅花故事里那个被先帝抱着的小皇子,言君玉一直觉得他这人有点奇怪,说他坦荡,但心无城府如何在庆德帝手里平安到现在?说他有谋略,又一点不见施展,枢密院几个老王爷的见识都比他厉害。   第二天的军情仍然让人心里一沉。幽州沦陷后,燕北和靖北相当于断开的锁链,只得各自坚守,靖北在察云朔的进攻下十分吃力,唯一的好处是靖北虽然有个北字,其实镇守的是大周西北部的疆域,而南疆军的大头就驻扎在西南,如果靖北出现险情是可以支援的。这也是敖仲虽然整肃三军,但并没大量抽走南疆兵力的缘故。   “敖将军什么时候去幽州啊?”卫孺等得焦急,忍不住问。   “我想他也在观察蒙苍下一步的意图,前线不比京中,当局者迷,一旦进入战场就再也没有这种俯瞰的清醒了,我们快把宸明书写完,到时候送给他。”   “送给他干嘛,我们不去打仗了?”卫孺顿时急了。   言君玉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只得转移话题了,好在卫孺现在天天被叶玲珑耍得团团转,也没注意到他的纠结。   敖仲大军开拔那天是个大晴天,京中雪已经化完了,太子代庆德帝送行,仍然是黄金台,玉龙剑,礼仪繁琐。敖仲将军带走五万精兵,不仅京中驻扎过的安南军十分整齐,连从南疆调来的一万五精兵也全部装束整齐。安南军的盔甲是鄢珑父亲改良过的。南疆炎热,又是山林作战,所以战甲灵巧轻薄,还有藤甲。虽然敖将军早在半年前就开始用重甲练兵,但相比西戎的重甲骑兵,还是略逊一筹,估计真打起来战损也会很高的。   大周骑兵都在西北,靖北侯那有两万最精锐的骑兵,然后就是幽州的重骑,可惜随着幽州沦陷全部葬送了,甚至没有来得及和蒙苍的铁兀塔正面交锋。言君玉也在枢密院见过探到的铁兀塔的图画和半件残甲,显然是改良了铁浮屠。从逃出的士兵供认里也可以知道,蒙苍的铁兀塔,是用铁连枷代替了锁子马,当年察云朔在幽州牧那就吃过链锤的亏。重甲骑兵挥舞着沉重的铁连枷,铺天盖地而来,就算打中的是胸甲,里面的人都要骨折吐血,简直是噩梦般的景象。   “可惜西戎马好,没法拉扯阵型。有□□阵,钩镰枪也行不通了,不然重甲倒地之后基本很难起来,要是能想办法掀翻铁兀塔就好了。”   但言君玉知道这不是他的工作,鄢珑父亲已经残废,只能寄希望于鄢珑在战场上得到领悟了。   敖仲的大军赶赴边疆,战局稍缓,蒙苍也稳下来,第二天才打第一个遭遇战,小试牛刀,只用了五千人。言君玉是第一批看到战报的,登时心一沉,伤亡比他想的还要惨烈。   如果敖仲也抵挡不住,他简直不敢想象这后果。   边疆会彻底成为一个绞肉的磨盘,大周需要源源不断地投入士兵和财力,依靠接近七比三的伤亡比去拖垮蒙苍的精兵。西戎的兵精,补充就不如大周的快,这会成为最残忍的棋局,大周的子民,那些健壮的青年,都将投入战场的血肉祭品,比得就是谁先耗不下去。   如果拼光全部十万安南军,加上靖北和燕北能支援的几万骑兵,察云朔现在的十万精兵也会损失大半,这是整个西戎最精锐的勇士,何况为了装备铁兀塔西戎压榨光了周围的胡族。到战局过半的时候,西戎也许会放弃大周,朝着其他的邻国出手。   十万安南军埋骨边疆,言君玉想想都觉得手抖。他这才意识到原来萧景衍那天为什么会说战情如火,太子殿下早已经算到这场大火要烧光多少人命。演义中最爱夸大,动辄大军百万,其实是兵卒不分,连民夫也算上,所谓百万大军,其实真正能上阵的还不到十万。   说来残酷,其实算战损时,这些民夫是不算在内的。   但他没想到践行那天,敖仲老将军脸上的悲壮不是因为这个。   第三天战报送到,仍然是极小规模的冲突,蒙苍甚至没有正面作战,而是绕过呼延河的支流,在幽州的东北边见了几个将领。燕北常在那里骚扰,他手下有几个将领脑子不太好,吃了不少亏。他是少有的能打大仗也有奇谋的天才,这次直接在必经之路上设伏,打了燕北一个措手不及,直接灭了一支来骚扰的七百人的轻骑兵小队。   这战役甚至不值得多说,只在战报的角落记了一笔。   -   这是个北疆的小村落,坐落在燕北和幽州辖地的边界上,看起来十分寻常,幽州冬日苦寒,所以夯实的土墙很是低矮。因为战火波及,村落里的百姓已经全部逃难去了,一片荒凉,白雪皑皑。如果不是燕北轻骑的马蹄踏破这片寂静,这里是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有人经过的。   看得出这支骑兵是燕北的精锐,就算在追逐战中仍然维持了队形的完整,不过七十来骑,都是轻甲强弓,且走且退。领头的将领极为年轻,用的是燕北常见的矛枪,枪上红缨犹在滴血,带头冲入村落中,勒马回顾自己麾下的士兵,燕北军的头盔只露出窄窄一线的眼睛,他眼中神色极为凌厉,杀气凛凛。   “还剩下多少人?”他问身边副将。   “还剩七十来个,孟高他们跟我们分散了,刚刚冲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他们还剩九十来个的样子。”副将也是个不到二十的青年,取下头盔,抹了一把脸,是刚刚突围时近距离溅上了敌人的血,把头盔都糊住了,看起来颇为吓人。但也看得出轮廓极清俊,尤其眉眼漂亮得很。   燕北的严寒,手指都要冻僵了,脸上更是一道道口子,更不用说身上的伤。西戎的铁兀塔合围,铁连枷挥舞起来根本无从躲避,副将腿上也中了几下,甲裙都打裂了,这条腿已经没知觉了,回去估计要将养个半年。   不过现在的情况,回不回得去还是个问题。   “我们走困牛滩吧,那里水浅冰薄,铁兀塔追不过来,要是轻骑兵过来,我们突围就是。”他对着将军建议道。   “不。”羽燕然否决了他:“我们走金沙口,那里有片杨树林,我和孟高约好在那会合。我们分开走,老五,小段,刘番儿,你们三个带一队,天毅你带一队,剩下几个人跟着我,我们分三路,去金沙口会合。”   “你疯了?”副将气冲冲地反驳道。虽然他比羽燕然军衔低一级,但燕北军的人都知道他的身份——燕北王最小的儿子叫做匡天毅,本来是放在近卫军中历练的,但自从兄长战死后,执意要上前线,去的都是最危险的地方,执行的都是最困难的任务。   不怪他这样生气,稍微懂点兵法的都知道,分兵是大忌,而且他们也就剩下这些人,要想回燕北,只能一起走。羽燕然这样分兵,显然是没打算大家一起回去了。   羽燕然也不管他,直接叫道:“老五。”   被叫做老五的是个三十来岁的校尉,身形高大,穿着一件锁子甲,像个穷边军,带着点痞气。听到这话,打马出来,羽燕然直接用矛枪在匡天毅的马屁股上一拍,匡天毅来不及反应,战马已经冲了出去,那叫做老五的校尉带着自己的小队二十来人跟了上去。   “把天毅带回去。”羽燕然高声道。   “知道了!”老五回头道:“南坊见。”   “南坊见。”   南坊是燕北碎叶城中的酒坊,燕北军常在那喝酒,算是他们几个的老地方,老五这话是让他一定回到碎叶,不然以匡天毅的脾气,一定闹个天翻地覆,羽燕然死了都别想安生。   很快兵分三路完毕,羽燕然身边只剩下十来个人,不过这点时间,只看见村落外的杨树上飞起一片乌鸦,风中也带着马匹和寒铁上的血腥气,显然西戎人已经追近了。他们都是多年的亲兵,信任自不必说,这样生死关头也不慌乱,有老练的副手问道:“我们是去找孟高吗?”   “他们一定已经快到杨树林了,我们直接去金沙口就是。”   “刚才我们突围,跟上来的也不过几千人左右,这半天至少甩下一半,现在最多一两千人,等我们在金沙口和孟高他们会合,再突围一波,就能越过呼延河了。”副将充满信心地道。   羽燕然似乎并不畏惧,眼中也带着勃勃野心。副将心下不由得放心下来,他知道这次是西戎主将蒙苍亲自在追捕自己这一行人,但一定能逃出生天的。羽将军的厉害自不必说,毕竟,孟高那边,还有着那个人呢,如果世上真有能在长坂坡杀个七进七出的赵子龙,也不过是那个人那样了。   孟高他们到达杨树林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雪光映得太阳都惨淡,冬天的杨树林一片枯寂,只见干枯的杨树枝桠朝着天空,马也跑不起来。只能沿着金沙口旁边的支流,朝着燕北方向跑。   他们这一行人远比羽燕然他们估计的要惨烈,突围时遇上西戎人的箭雨,只得硬闯,伤亡过半,出来的两百人只剩下六十来个,还有人被西戎铁骑冲散了的。这次蒙苍的设伏实在狠辣,又是上万精兵合围,让人防不胜防。   他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伤,除了那个人。   孟高他们这支队伍里的人都是战场上七八年的老兵,彼此交情深厚。所以插进来一个新人显得十分突兀,况且这人性格冷漠,跟军中粗野的风气格格不入,有时候看他像个世族出来的少爷,有时候又像个落拓不羁的游侠,实在让人费解。孟高也不敢管他,毕竟连羽将军在他面前也不敢放肆,还有人说看见他把羽将军按着打。   不过他的功夫是真的好,骑射箭术,无一不精通。这样扎实的包围圈,也被他杀了个七进七出,直接在南边撕出一道口子,这才让他们从几千铁兀塔的包围中逃出生天。当时西戎人连暗箭都用上了,孟高跟他隔得远,只见寒光一闪,显然是西戎的神射手,据说小王爷在兖州就是吃的这个亏。孟高吓得魂飞魄散,救也来不及,只当他要挨一记狠的,谁知道那匹赤红的西戎马转眼就从敌阵中杀了出来,马上的人毫发无损,手上还拎着个西戎人当盾牌,已经被射成了刺猬。   他身上的谜团也多,那匹西戎马是数一数二的好,弓与甲,自不必说,都是大内的好东西,羽将军有次庆功宴还说,这匹马还不是他最好的,他最好的还留在京中没带来呢。   孟高也弄不懂他来历,只知道应该是个王侯子弟,看气魄不像寻常人家,身形高大,行事洒脱,名字也好听,叫做敖霁。   这次突围,跟羽将军被冲散了,大队西戎人坠在后面追,听声音似乎有上千人。要不是跟他一队,孟高还真有点绝望。   闯入杨树林,大家刚想休息,只听见乌鸦群飞,西北方向烟尘漫天,显然是西戎人又追来了。   “大家不用慌乱,绕路河滩,我们背靠树林,和西戎人周旋,羽将军很快就到了。”   众人纷纷听命,果然不到片刻,西戎人就大军杀到,上千人闯入杨树林,连地都能犁一遍,他们前面无险可守,被彻底包围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孟高和一对刀斧手连同作战,这是燕北军新琢磨出的打法,原本是仿照以前对抗铁浮屠拐子马的,对抗西戎重骑兵也有奇效,砍马腿放倒西戎骑兵,孟高的双锏足有八十来斤,不用拣关节处下手,也能隔着铁甲将西戎人打得重伤,只是在以寡敌众时就没那么厉害了。他和刀斧手一起依靠一个缓坡砍倒两个重骑兵,立刻就被西戎人察觉,矛枪剑盾,将他们团团围住,刀斧手先后被矛□□中,孟高杀出重围,且打且退,用弓箭和追击自己的骑兵对抗,射下来两个,但有铁甲在,他的弓也并不致命。   耳边全是战友被杀的惨叫声,西戎的重骑号称狼骑兵,胡马强壮,披甲之后仍能冲刺踩踏,许多燕北军都是被马蹄踏碎内脏而死。   孟高胸腔中热血沸腾,耳边都是风声,只见一支矛枪擦过自己的脸飞了过去,他回身一箭,射落追得最近的那个西戎人,知道身后上百骑都是在追杀自己的,顿时不由得大笑起来。   “西戎狗,再来追你孟爷爷!”他跃过一个高坡,朝着西戎人大吼道:“让你们看看什么是燕北军!”   他叫骂过后,挥舞着双锏,直接跃下高坡,又打落一个西戎人。耳边风声呼啸,右臂的伤也似乎不觉得痛了。   跌落的那瞬间,他是以为自己的马被树根绊倒了的。但直到看到胸口的铁箭,才知道原来马没有倒,是自己从马上跌落下来了。   西戎的铁箭势大力沉,带着锋利倒钩,黑铁箭头穿透他胸口盔甲,带着温热鲜血。他摔落下来之后才感觉到穿心的剧痛,整个人栽倒在雪地上,嘴边涌出血沫来,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用尽力气,也呼吸不上一口气。   他艰难地用双锏支撑在雪地上,想要爬起来,却觉得浑身的力气都不知道去哪了。就在他快要站起来的时候,身后一箭破空而来,这次直接穿透他的肩膀,将他钉在身后的杨树上。   意识涣散时,他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往下滑,厚厚的积雪散发出冰冷的气味,他睁开眼睛,穿过杨树枯萎的枝桠,看见了燕北的蓝天。   杨树上,安静地蹲着一个人。他像是一只鸟,鹰或者隼,比那更危险的东西。他没有穿燕北沉重的盔甲,而是穿着他来那天的一身袍子,哪会有那样的袍子呢?青非青,黑非黑,但看起来就是这样潇洒,风吹着他的衣袂,他整个人像是化入了杨树中,他的眼神这样冷静,孟高忽然明白了。   自己还疑惑,这么好的身手为什么会窝在这里当个小兵。原来他看自己这帮人的神色从来不是冷漠,而是悲悯。   早该想到的,他身上最好的东西,应该是那柄剑才对。   -   “这是刚才那个用双锏的燕北人。”叫做阿木海的西戎将领,把一个头颅扔到了蒙苍脚下,蒙苍的马烦躁不安地原地踏了两步,身边和他一样骑在马上等待的将领都大笑起来。   蒙苍不仅是西戎主将,也是他们这些人心目中未来的太阳王,西戎的歌中唱,太阳照到的地方,都将是西戎的疆域,那预言中的王似乎就在他们面前。不仅是这些将领,连这几千士兵,都从心里狂热地爱戴着他,追随着他。   况且蒙苍确实很有王者风范,不仅战场上节节胜利,骨子里还有西戎人的狂放不羁,野性十足。相比北院南院那些玩弄阴谋装腔作势的贵族,他既有狐狸的狡猾,也有狼的残忍,带着他们把大周人当做猎物来狩猎,实在让这些将领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个打伤铁勒的燕北人好像在东南方出现了。”有探子回来报道:“带的人很少,只有十来个。”   “真是找死!”“看见乌鸦还敢过来!”“燕北人真笨……”   将领们纷纷嘲笑道。他们对于文弱的大周人很是看不起,燕北阻拦了他们这么多年,虽然可恶,但也算证明了自己的血性,所以他们只管他们叫燕北人。铁勒在西戎将领中很得人心,他重伤之后,大家都想为他报仇。要不是察云朔大王说要蚕食大周,他们一定全部兵力冲击燕北,屠城三天才罢。   蒙苍身上就是兼顾了察云朔大王的谨慎和西戎勇士的热血,当然不是说察云朔大王不勇敢了,只是从那次重伤后,他身体大不如前,也不能频繁上阵厮杀了。还是蒙苍的性格更能和这批年轻的西戎将领打成一片。   “皇子,羽燕然已经是瓮中之鳖,我们回程吧,天黑前还能赶到呼延北营,这一片还是离燕北太近,天黑了不太安全。”身边的军师劝道。   这军师还是赫连执意要他收下的,说以前是大周官员,看出西戎是天命所归,特地投奔而来,叫做罗玉泉,也确实有点脑子,不过这次的主意蒙苍可不太喜欢。   没等他说话,那些西戎将领已经嚷了起来:“这里就是呼延河支流,穿过这片树林就是金沙口,在河滩驻扎多好。”“还没玩够呢,怎么能回去呢!”“抓了那燕北人,把他绑在火上烤,割了肉来下酒,明天再回去!”   蒙苍也傲慢地挑了挑眉毛,笑道:“你也太小心了,就算燕北王那个老头亲自来我都不怕。”   罗玉泉见劝他不动,直接让士兵肃清树林,免得晚上有人埋伏。将领们见他这样谨慎到可笑的地步,都哄笑起来,士兵也不甚听话,蒙苍更是直接一挥鞭子,战马长嘶一声,绝尘而去。身后的将领都浩浩荡荡跟了上去,顿时林中一片唿哨声、西戎话的粗野叫骂声、还有互相用兵器打闹的声音,连成一片。罗玉泉想起这些西戎人庆功宴时喝酒喝得打架,打赌打得削掉几根手指的事,在心底叹了口气,打马跟了上去。   近来战局紧张,蒙苍也很久没有纵马了,打幽州更是老实坐镇中军,因为之前打兖州他就身先士卒,还受了点轻伤,结果被父王写了信过来骂了一顿,不得不老实了起来。   他也是爱好上阵厮杀的人,只是现在身为主将,不得不收敛许多,许久没尝过血腥味了。连战马也跟着受委屈,正策马在林边驰骋时,忽然战马忽然长嘶一声,原地蹦跳起来,发狂一般颠簸着。   “不好,惊马了!”身后将领们都嚷起来,也有笑的,西戎人都是马背上长大的,蒙苍更是四五岁就会骑马,惊马这种小事,根本不用帮忙。西戎五月草场盛会时还有勇士特地刺马受惊,然后驯服的比赛,博取心上人青睐的。蒙苍自己也不慌乱,他的战马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是野马群的首领,直冲刀阵也毫不含糊,这还是一次惊马。他笑着控住马缰,刚要说话,只觉得心神忽然一凛。   那感觉非常奇怪,像有一根冰针直接穿透了他的后颈,寒意瞬间蔓延了整个身躯,那种恐慌是直触骨髓的,连灵魂也在颤栗。   蒙苍不知道那是人在面对致命危机时的直觉。   他也来不及知道了。   跟在队伍最后的罗玉泉,只远远看见簇拥中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马嘶声,西戎话的叫骂声,和惊恐的怒吼声,响成一片。蒙苍的惊马将他高高颠起,几乎越过众人头顶,然而穿着西戎袍子的青年有着高大的身形,矫健得如同虎豹,控住马缰的样子,一点不见慌乱。   他的脸上甚至是带着笑容的,气度惊人,像极西戎人传说中的神之子。   然后那一剑就这样从天而降。   用剑的人,罗玉泉是认得的。当年他也考过科举,士子聚在一起时闲聊,说京中原有文举和武举,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那武状元应该就是天下第一高手了。但士子中有个没落的小士族,很是不屑,说你们这些人就只知道武举人厉害,其实真正的高手都在大内呢。圣上的净卫就不说了,最厉害是一位东宫的高手,曾经只身闯过卫戍军把守的宫门,几千卫戍军也无法拦住他。直接杀进杀出,来去自如,最后还是用计才把他抓住的。   罗玉泉那时候不过是个战战兢兢的小书生,中举之后,琼林宴上,也曾偷眼看过东宫那位传说中的高手,意外的年轻,是个英俊挺拔的青年,穿着一身朱色锦袍,身边只有一柄佩剑。   罗玉泉不知道他的剑竟然这么锋利。   那一剑穿透了杨树林黄昏时的晦暗,也穿透了蒙苍身上属于西戎的铁甲,像参天巨木被折断,玉山倾倒难再扶。无数将领嘶吼着怒骂着,冲上来与他厮杀,要与他那个穿着青袍的刺客同归于尽。铺天盖地的号角声传遍整片树林,附近的上万骑兵都在呼啸赶来,而罗玉泉只是呆呆骑在马上,看着蒙苍的身体跌落下来,被人簇拥在其中。鲜血涌出来,染透了布满蹄印的积雪。西戎的甲是很厚的,蒙苍更是身体强健,在关键时候甚至有闪躲的动作。   也许他能活下来也不一定。   凌烟阁上王侯已满,朝堂派系割据,他所求甚大,西戎势如破竹,虎视眈眈,意图中原,是一拍即合的好事。他眼光这样好,趁着西戎使节在京中时迅速投诚,日后封侯拜相也不是难事。   他不知道那一剑会刺破他的美梦。 第150章 执着但言君玉就是想不开   蒙苍全歼燕北那支小队伍那天,言君玉早早去练枪,回来路上看见钟毅海老将军的院落空了,问小太监,只说钟老将军搬回家里了。他只觉奇怪,钟老将军没有家人,哪还有家里呢?   回来和卫孺推演军情,卫孺有点心不在焉,言君玉也奇怪叶玲珑怎么没来找他,他说太子妃好像病了,所以玲珑不出门了。   言君玉虽然胆大,太子妃的院墙他还是不敢翻的,问了几个宫女,才听说前天太子妃不知道为什么看书看了通宵,可能是劳神了,所以天亮时起身时忽然差点摔倒了,还咳了点血。   言君玉吓了一跳,等萧景衍回来,问他,他只说已经请了太医了,叶椋羽也不像个好兄长,只说了两句药理,说是急火攻心。   紧接着两天,西戎都没有动静。言君玉紧张得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推演了一天,都不知道蒙苍葫芦里在卖什么药,敖仲将军何等老成,对他用奇谋是死路一条,把幽州周围肃清作为据点,步步蚕食才是正道。自己都知道的道理,为什么蒙苍却不知道,还忽然不动弹了,难道他是找到敖将军的破绽了?   第三天战报传来,言君玉进入枢密院时一片喜气洋洋,原来敖仲将军主动出击,打了西戎一个措手不及,直接收回了幽州周围大片的疆域,连几个小城都打了下来,战线直接推进了几十里,蒙苍的铁兀塔竟然不堪一击,直接退守了幽州,昨晚连传三条捷报,现在整个枢密院都欢天喜地庆祝,连言君玉也被他们灌了两杯酒。   应该高兴的,但言君玉却有点心神不宁,可能是蒙苍的阴影太大,幽州牧当年可是重伤察云朔的人物,也不敌他的谋略。言君玉实在怕这后面是更大的阴谋。推算不出,干脆去练枪,钟老将军的院落已经被清空了,他在里面摸来摸去,看见门后面露出一点寒光,推开一看,原来是钟老将军常练的那杆枪。   小太监说,钟老将军三天前就已经去世了,早就归葬祖籍了,只留下盔甲放入宫中供奉。   言君玉坐在钟老将军的门槛上,也许真是长大了,他不像以前一样爱哭了,只是觉得心中空落落的,把头抵在门上,只觉得眼睛酸,并没有眼泪流下来。   安南军开拔那天,自己问鄢珑怕不怕,鄢珑说,人越长大,自己儿时心目中的英雄就越矮,等那个身影彻底消失那天,就明白,是时候了。   是什么时候呢?   言君玉当时不懂,现在明白了。   他抚摸着冰凉的枪杆,站在院落中,映着满天的月光,把整套枪法全部演练了一遍,从最开始的观落日,到自己创下的那招……   英雄不在了,自己长大了,要当英雄了。   “我还说这老头怎么不在了呢,原来是没了。”朱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院墙上,还冷嘲热讽:“什么时候没的呀?我跟你一天了,也没听说呀。”   言君玉不理他,只是自顾自舞枪,他却来了兴致,直接跳下来:“来来来,我陪你练练,老头子在山洞教你的那招我想到怎么破解了!”   言君玉心情极坏,一枪挑开他,朱雀求之不得,立马拔剑,一招醉里挑灯,直取言君玉眉心。谁知道言君玉这呆子却忽然犯病了一样,一动不动,吓得朱雀魂飞魄散,用尽力气才收住这一招,剑气还是堪堪擦过言君玉脸颊,留下一道又窄又深的伤口,血顿时就涌了出来。   “你有病啊!”朱雀吓得破口大骂,连忙拿出手帕来给他捂住:“你找死不挑好日子,吓傻了?躲也不知道躲的。你死了没事,别连累我偿命!”   言君玉却直接躲开了他的手,眼睛直直的,看得人心里发毛。朱雀怕他去找太子殿下告状,还来不及说话,只见言君玉拔腿就跑,俨然是朝着东宫的方向。   朱雀以为他要去告状,追在后面,只见他跑得飞快,很快一路跑回东宫了,守门的侍卫聂彪喜气洋洋,正想跟他说什么,被他一把推开,他那小厮卫孺正在思鸿堂外面,迎了上来。   “少爷!敖大将军收复了幽州,这真是天大的喜讯!你能猜到吗?蒙苍竟然这么容易被打败了。”他抓着言君玉,激动得脸通红,显然今天第四封战报送来并没有多久,外面的小太监宫女们听他这么说也是一片喜气。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卫孺惊喜地看着他:“你这也能推演到,太厉害了吧!不对啊,我才不信呢,我告诉你个消息,西戎输不是因为敖大将军厉害,你猜是因为什么,一定猜不到的……”   “我猜得到。”   “别骗人了!算了,我告诉你吧,你知道西戎为什么几天按兵不动吗?最开始敖仲将军还不敢动呢,只知道西戎军中肯定出事了,不然不会这么严整,羽燕然不是跟你说了吗?西戎人要是出来劫掠还正常,要是忽然整肃如山,肯定是有大动作了。这次可不是大动作,据说西戎整整三天安静得跟死城一样,连探子都探不到消息。敖大将军也是第三天才猜到的……”   “不是的,他早就知道了。”言君玉听见自己心中有个声音轻声说道。   他早就知道了,所以在黄金台上,大军开拔时神色才这样悲凉,或者,早在枢密院,他就隐约猜到了,所以自己找他推演军情的时候,他才那样心神不宁。   所以太子妃才会吐血,她比敖大将军更清楚什么是权谋,什么是帝王心术。敖仲也许只是一个隐约的预感,她却如此先人一步推演了出来,只是推演出来也没什么用了。其实自己也隐约猜到了,不然怎么朱雀一个破绽自己就反应过来了呢?如果他不知道钟老将军已经去世了,那他为什么要一整天盯着自己呢?一定是发生了比这更严重的事,害怕自己闹起来。   “……我告诉你吧,原来蒙苍受了重伤!还有说是直接死了的,他真是无聊,主将不坐镇中军,跑去带了几个将领上万人去伏击燕北的散兵,全灭之后还不走,还在附近村落驻扎,结果被一位刺客刺杀了,当晚就连夜运回了幽州城,我怀疑应该是死了,要是受伤一定是医者来找他,最好不要移动。而且能刺伤的话,为什么不涂毒药呢……”   卫孺不知道剑客的剑是不涂毒药的,涂毒药的是朱雀那类刺客。早在许久之前,自己看刺客列传的时候,敖霁就说过,最古老的刺客其实都是用剑的,荆轲,刺吴王僚的专诸,用的都是剑,后来刺客渐渐与死士混在一起,成了类似暗器一类的存在。唐传奇里仍然可以看见刺客最后的余晖,唐朝藩镇割据最混乱时,万军丛中取人首级也不是一句空话。是极潇洒极锋利的剑客,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毒药和暗器能杀的人,用剑一样能杀。   整个天下,哪里还有比他更会用剑的人呢。   东宫最最锋利的一柄剑,用在最致命的时候。就像下围棋,也许布子时都未必想到后来,只是知道那是关键位置。等到大龙成型,才显出必要。一切都提前算好是谋略,这种直觉般的大局观,也是谋略。言君玉兵法中也有此道,萧景衍送敖霁去边疆时,应该没有想着让他死的。   夸谋士是算无遗策,夸帝王是雄才大略,叶椋羽是谋,萧景衍是略,他们是天作之合,不需要言语、书信、甚至不需要任何信号,几年音讯无通,然而当他接手东宫这盘棋,仍然可以第一时间引爆他埋下的伏笔,把这棋子用出最致命的一击。如此天衣无缝的配合,也许自己推算出幽州沦陷还给予了一点帮助,也许东宫另有高人。蒙苍为什么要追燕北的骑兵呢?如果里面有重伤他兄弟的人,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吧。   羽燕然重伤铁勒也是在计算中,也许云岚也有份吧,容皓呢?他知道吗?敖霁自己呢?   自己当初在乐游原上那样追着他,他也不回头,因为早就知道不会再回来了吧。   蒙苍再莽撞,身边随时能召集上万兵马,赵子龙是演义的故事,谁能真从万军丛中全身而退呢?西戎强弓劲弩,兵强马足,耗都耗死了。叶璇玑吐血是因为知道结果了吧,刺客和死士,怎么分得开呢?   思鸿堂里灯火通明,容皓正在挑选奏章,容皓在和叶椋羽说着茶叶成色,太子殿下正在改奏章,云岚正在说:“幽州这次打下来之后,西戎一定改变策略,先让察云朔缓两天,要是他同意议和,就开茶马互市,盐铁还是不能放松……”   没人发现一个身影从门边走了进来,安静得像个影子。   “那敖霁呢?”   他声音不大,说不出是因为伤心还是疲倦。   “如果继续打,就拣着蒙苍的旧部打,西戎士气现在一定跌到了谷底……”   “那敖霁呢?”他又问了一遍。   “小言……”容皓有点尴尬的样子。   “江南其实是想再打的,我看枢密院现在也转过弯来了。其实就把敖仲放在幽州,敖家已经有侯位了,可以给一片封地……”叶椋羽就坐在太子书案侧面,言君玉以前只觉得这书案阔大,原来是这样用的。东宫殿下和谋主,左膀右臂,原来是这意思。   言君玉已经走到了太子殿下面前。   “那敖霁呢?”   他看着萧景衍的眼睛问道。   整个皇宫都在为战局忽然的转机欢欣鼓舞,只有他一个人固执地站在这里,追问一个叫敖霁的人的下落,真是不顾大局。但少年的眼神锋利如刀,就是容不下一点敷衍。   敖霁还会回来吗?   他还活着吗?   他现在在哪呢?   思鸿堂灯光明亮,衮龙袍的金线刺绣,漂亮得栩栩如生,但世上哪有龙呢,如果有龙,那龙该吃什么呢?是老虎,还是狼呢。天下人都可以是他的祭品吧,只要能换来一个河清海晏的未来。   “你们出去一下。”萧景衍平静道。   一国之君,是要担得起这样的目光的。   他说自己是他的分别心,原来真的就只有自己是他的分别心,其余人都不过是他的子民,随时可以牺牲的人,敖霁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北疆现在大乱,西戎人封锁了音讯。我收到的最后的消息,是察云朔已经为蒙苍准备黄金葬台,伏击蒙苍的地方被付之一炬,周围几百里全被屠村,没有留下活口。”萧景衍山岚般眼睛看着他,平静告诉他:“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天在黄金台,敖仲跟我说了什么吗?他说,告诉小言,南疆贪功,是我不对。”   言君玉当初指责敖仲贪功南疆,明知西戎才是真正的威胁,仍然没有早早入驻北疆。导致幽州沦陷,然而冥冥中有轮回,他当年没有担起的责任,终于由敖霁担起了。   他的儿子替他收回了南疆,以生命的代价。   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首级取了,那刺客呢?   敖仲为什么要跟自己留话呢?他也知道的吧,东宫开的玩笑,父母爱自己为之计深远,敖霁是他的独子,如果死在北疆,就不会再有孩子了。为什么那晚他忽然叫自己小言呢?兵法到极致会近神,他也隐隐有了预感吧。所以要给自己一个交代,像长辈安慰晚辈,自己担下所有责任。   还不够吗?敖仲打下南疆,女儿送进宫中,儿子也要为大周而死。   都说敖家可能要封王幽州,多好笑,封给谁呢?这世上可以有一千一万个王侯,但再也不会有敖霁了。   那天在御辇中,自己想,再给大周五个月就好了,现在五个月来了。察云朔失去最得力的儿子,至少消沉三个月,西戎失去主将,也要混乱一段时间。整肃之后,再度进攻。相当于一切推倒重来,只是大周已经换了新的主人了,从容应战,察云朔注定要无法见到中原了。当初为什么不在京中杀蒙苍呢?只是时机未到,代价太大,况且百官如水,东宫要顺水而行,能有今天这样架空庆德帝的结果,是因为这些年来显露的英明,让所有人觉得他是比庆德帝更好的君王。二是杀了没用,西戎仍然会进攻,多深沉的布局,蒙苍的陨落应该正好卡在他做主将的时,才能在战情最焦灼时取得几个月的优势,送敖霁去边疆,就是卡住了这时候。就算没有敖霁,也会有别的暗棋。   他算无遗策,大周权力更迭,新帝登基最危险的时刻,就这样平稳渡过。太医说了的,圣上撑不到夏天了。他说战情如火,原来火里烧的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伴读。   甚至是没有立场计较的,用一个人换五个月,多划算呀。连容皓也没有异议,只是想劝自己想开。   但言君玉就是想不开。   自己的敖霁,世上仅此一个,会笑着摸他脑袋,叫他小言的敖霁,也只不过为大周换了五个月而已。那天在荒山上,他是怎么说的?   他们糟蹋起好东西,是不会手软的。   他和萧景衍的对峙,没人敢参与,他身后的容皓和叶椋羽正抱着奏章往外走,容皓手上的奏章滑落一本,他连忙回头,叫道:“阿鸿……”   思鸿堂里,一瞬间寂静如同冰窟。   “阿鸿?”言君玉像是有点没法反应过来,只是茫然地重复这两个字。   思鸿堂只剩下他们两人,然而却好像隔了千万里远,言君玉只是觉得自己像卡住的门轴一般,所有东西都梗在脑子里,甚至没法把他们一个个理顺。   “阿鸿?”他茫然地重复了一遍:“思鸿堂,阿鸿?”   叶椋羽是字,那名字是什么呢?自己一直没问过,没想过,原来是叶鸿,名鸿,字椋羽,那就说得通了。自己把椋羽读成惊羽,原来他名字里藏了惊鸿的意思。   “不是小言以为的意思。”   原来思鸿堂是为他,种江南柳树也是为他,那我是什么呢?   “小言……”萧景衍朝他伸出手来,言君玉却往后退。这动作一定很让他受伤,因为他山岚般眼睛里有瞬间的震惊。   “思鸿堂不是因为他,老叶相教我学琴时,说过一句话‘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所以我把书堂命名为思鸿堂,提醒自己要时时想着天边归鸿。阿鸿的名字是老师起的,所以是同一个典故,但思鸿堂不是因为他。”   他一定很着急了,才会忘了尊敬避讳,直接提了老叶相,而不是太傅。目送归鸿,多好的意境,就算困在皇宫中,也要想着天边归鸿,所以他才有那种很高的视野,对吗?真的是吗?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呢?   真假又有什么用呢,敖霁不会再回来了。自己还在纠结着要不要留下来陪着萧景衍的时候,他也许就这样安静地死在了边疆。   “殿下。”云岚匆匆闯了进来,东宫女官,第一次如此失态,步伐焦急,连裙袂也飞扬,颧骨上的红色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激动:“殿下,永乾殿急召,段公公就等在外面。”   御前总管段长福亲自来请,紧急自不必说。永乾殿急召,而不是圣上急召,是因为永乾殿那位已经没法下旨了吧。发生了什么事,已经昭然若揭了。   萧景衍不动,只是看了一眼仍然僵在那里的言君玉,云岚急得直嚷:“殿下,真的是急召。”   她还是不敢挑明了说,不是宫中规矩大,而是这事谁也没经过。虽然她也一直对庆德帝不甚尊敬,但真到了这一天,还是连声音都有点颤抖。史书上称之为山陵崩,谁又能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变色呢?整个江山都会因这一晚而风云变换,从此天下换过主人。   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太子殿下,即将成为天下的主人。从此天下九州四十八郡,千里江山担于一身。   云岚实在等不及,直接过来,身后宫女鱼贯而入,已经在准备换衣去永乾宫。那边段长福也在外面高声叫太子殿下,显然是时间紧急了。   他终于收回目光,只对言君玉道:“等我回来,小言。”   是可以带言君玉一起去的,但他没有问,他知道的。   他的小言早就长大了,他要做的是卫霍,不是董贤。小狼虽然也会乖乖呆在他身边,但它最向往的,仍然是塞上的长风与暗夜,在荒野上追逐着一场大雪,呼啸西风。他的皇宫虽然精巧,却困不住他。   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了,言君玉像是已经脱离了情绪,只有本能的反应。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对面的青年。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呢,明明已经得到了天下,看着自己的神色却那样温柔又悲伤。有那么一瞬间,言君玉是想要说点什么的,但还没来得及张口,外面的段长福已经等不及了,內侍们争先恐后地涌进来跪了一地,没见过宫里小太监们的人,很难知道什么是真的谄媚的。他们满嘴里自称着奴婢,像潮水一样簇拥着,带走了他的萧橒。 第151章 陛下像越过了重重黄金的枷锁   永和殿已经天翻地覆。   尽管之前臣子里半数都已经投了东宫,连玄同甫这种小心谨慎的老臣也抗了一回旨,但那毕竟是暗中来的,真正扬眉吐气,还是今天。   历朝历代,从龙之臣的荣耀,不仅可以自身仕途通达,还能光耀门楣。所以尽管表面哀痛,眉梢眼角难□□露出志得意满的光彩。至于雍瀚海那一拨人就颓唐得多了,雍相爷尤其脸色灰败。但他们也不是说什么决策失误,实在是无回头路可走,再精明强干的君王到了晚年也难免精力不逮,雍瀚海的晋派这些年来贪了个盆满钵满,一个个肚满肠肥。新君继位杀贪官都成了惯例了,正好抄个家来给边关添点军费,也让百姓开心开心。   而东宫现在根本没有看他们的闲心,三省六部九寺群臣、还有礼部早已致仕的老臣、翰林院闭门修书的大儒,还有宫中操办过先皇葬礼的宗府老內侍,都在外殿等着,真是金紫万千。京中的亲王、郡王、皇族宗室齐聚,最受尊敬的自然是几位已经白发苍苍的老亲王,论辈分都是庆德帝的叔辈,理亲王,贤亲王……都身形佝偻了,拄着拐杖,由儿孙搀扶着,见到太子殿下进来,仍然颤颤巍巍着要下拜,顿时殿里都跪了下去,山呼千岁,黑压压一片。   萧景衍平素性情看似温和,其实决断起来也是雷厉风行,目不斜视穿过人群,只匆匆对几个老亲王说了句:“不必多礼。”,理亲王还想拉着他攀谈几句,太子殿下已经直接进了内室。   皇家礼仪繁琐,想在里面保存一点人情,必将有所取舍。庆德帝年轻时跟他说过,自幼只有太皇太后对他最好,太皇太后去世时是冬天,他那时候才十来岁,睡梦中匆匆忙忙被唤起,换了几套衣服,跪在外面等,不敢多说一句话。反而是庆亲王胆大,嚷着要去看,到底让他见了最后一面。后来宗室都说太子懂事,他却后悔了好几年。   内殿全是皇子公主,几个年幼的都已经开始哭上了,见他进来,一脸凄惶,反而小十七一脸懵懂,还在打瞌睡。偏殿是妃子,不见哭声。永和殿一片安静,太医都已经出来了,萧景衍还是不能进,要再换过冕服。   也是留存体面,将死之人,就算是亲儿子,也是要整理之后才能见的。他站在内室换冕服,云岚是跟着来的,亲自给他整理衣服,琉璃窗外夜色一片漆黑。太子殿下神色森冷如冰,云岚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一面。   “小言会想通的,他只是暂时误会了而已。”她劝解道,以为猜中了太子殿下的心思。   萧景衍没说话,只是安静换上冕服。   临走却问道:“要是他已经想明白了,只是不愿意呢?”   “不愿意什么?”云岚习惯性地问,她不是没有这急智,只是被这话里的意味怔住了。   小言明白了所有,仍然不愿意留在宫中,留在殿下的身边吗?她似乎被这句话震惊了,连眼睛都湿了,一切都很安静。   “我想,我永远也原谅不了世子了。”她轻声道。   “因为他放弃我?”   “因为他让殿下怀疑了自己。”东宫储君,即将成为天下的主人,论人才容貌更是无人可匹敌,如果他倾心喜欢一个人,怎么有人会舍得离开呢?   然而太子殿下却十分淡然:“也不是天下人都该喜欢我的。”   这话不知道惹起云岚什么回忆,顿时神色一冷,道:“当初真该灭她满门!”   萧景衍没再说话,有內侍出来恭敬通报,道:“陛下醒了。”   -   言君玉提着□□走出东宫时,容皓的酒也已经喝到半醺了。   都说他学儒,其实他最近行事更接近道家了,很有点庄子鼓盆而歌的意味。而且一般人也说不过他,上次他喝酒叶椋羽问他,他还来了句“万事不如杯在手,百年几见月当空”,云岚在一边,也只能好气又好笑。   叶椋羽正应对堆成山的书信和奏章,都是见东宫势成之后凑上来的,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就是些随波逐流的小官吏,也不用苛责,还要稳住他们的心,彰显萧景衍的仁德。所以也没人注意言君玉,反而是出了门,被朱雀拦个正着。   “你想去哪?”朱雀一见他就从墙上跳了下来,他也算消息灵通,知道言君玉没有告状,也可能是心虚,对言君玉难得脾气好了一次:“你今晚就别乱跑了,有什么事以后再说,要什么没有呢?”   內侍都规矩森严,他也不敢明说,但话里意味已经非常明显了——等殿下成了陛下,要什么没有呢?   “我要敖霁,有吗?”   言君玉反问他。   朱雀被噎了一下,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明明以前对言君玉这傻子颐指气使的,但最近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凶不起来了。可能这傻子身上真有点古怪,有时候脾气倔得小牛犊一样,但他眼睛直勾勾看着你的时候,又没法狠下心骂他,实在让人头疼,怪不得连殿下也对他那么好呢。   所以他也没骂言君玉,只是跟在后面,问他:“你想去哪?东宫也能练枪啊。你围着东宫转圈圈干什么?”   言君玉不是围着东宫转圈圈,他是直接从思鸿堂出来,绕过了小半个东宫。萧景衍和叶璇玑素来不和,隔了个最远的距离不说,过去也不方便。而且言君玉是要□□,自然要找个好位置才行。   所以他并不理朱雀,只是自顾自估量宫墙。   他是练枪的人,纠结犹豫那些不是他的本行,正如钟老将军所说,总是一往无前,有去无回。   宫墙翻过去是容易的,只是要看里面有没有树接着,言君玉打定主意,也不着急,围着宫墙往前走,看见一堆小太监聚在一起,在宫墙的背风处烤火,应该是上夜的小太监,手冻得跟萝卜似的。他经过时,他们都不敢说话了,可能是怕他,也可能是认出了朱雀。   朱雀的狠在宫里出了名,以前见到这样不合宫规的事,一定要重罚。但今天光顾着跟言君玉说话了,竟然放了他们一马。   两人就这样经过了那帮小太监面前,也不管他们是不是跪了一地。宫巷狭窄,言君玉还特意绕了一下,以免踩到小太监的手,原来这地方有个凹口,里面还坐着一个胖胖的小太监,像是被吓到了,正慢腾腾起身下跪。   如果不是背后传来一股大力的话,言君玉是完全没反应过来的。   跟在他身后的朱雀忽然一个箭步,把他一推,护在了身后,同时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怒叱,几乎盖过了佩剑出鞘的声音。   与此同时,那个胖胖的太监直接一跃而起,身形轻如猿,矫捷如燕,如同猛虎一般扑了上来!他双袖宽大无比,如乌云遮目,直接扫向言君玉双眼,那袖中散出万点寒芒,言君玉的□□根本来不及挥出,那寒芒已经到面前。   -   “母后还是不愿意过来吗?”   昏暗的永和殿中,萧景衍语气异常平静。反而是他面前的传旨太监战战兢兢,皇后的懿旨十分简短:“臣妾乃多病之人,怕病气冲撞了圣上,只能在佛前为圣上祈福。”   牵扯到皇家秘辛,连内务总管段长福都不敢多话,何况他们这些內侍。好在太子殿下从来不迁怒。况且是人都知道,太子殿下可不像那些需要庇佑的小皇子,他对于皇后的决定,是毫无异议的。   不然他语气不会这么平淡:“那就不来吧,天冷了,让母后好好保重身体,不要伤心。”   永和殿又安静下来,侍候的宫女太监大气也不敢出,几个宗室老王爷进来探了探,也不敢作声。龙床上帘幕低垂,庆德帝深陷在明黄色的床褥中,痩得脱了相。据说就算是朝夕相处的亲人,在临死时也会显得极为陌生,可能这就是死亡给人带来的恐惧。   历代帝王晚年多有求仙问道的,大概也是恐惧使然。庆德帝却没有痴迷过,他性格里有种阴郁的冷静,有时候过了分,就成了残酷。   二更时庆德帝又清醒过来一次,那时候他眼睛已经看不清楚了,他这几天都是这样的,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只是清醒得越来越短,地上跪了一地的御医,都说是时候了。   这次他醒过来之后没有再说胡话,烧似乎也退了。   久病的人眼睛尤其浑浊,面目上有一层灰气,也有说是死气的,像是看什么都很模糊的样子,干瘦的手摸着绣着金龙的褥子,茫然地问:“什么时候了?”   “二更了,父皇。”萧景衍轻声道。   他声音始终平静,反而是旁边的庆亲王落下泪来。   庆德帝像是没听见他的声音,只是摸索着,哑着声音叫“云蘩……”   满室人都只装作没听见,事实上,除了庆亲王和几个参与过当年帝后大婚的老內侍,也没人知道他叫的是什么。   云蘩,是明懿皇后的闺名,太子外祖父家姓祁,世代清贵,这名字出自诗经: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也有说祁国丈本来中意的是世交敖家的长子敖仲,所以才起了这名字,不过是些无稽的传言罢了。   所以皇后的宫殿名叫长春,年轻的帝王也有过这样的野心,想要为她留住一整个春天。   谁也不如萧景衍清楚这故事的结局,但太子殿下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安静坐在庆德帝床边,垂着眼睛,谁也不知道他眼中神色,谁也不敢去看。   “母后不会来了,父皇。”过了许久,他才这样轻声说道。   当年一起看梅花,想要像寻常人家一样,渡过一年又一年的平静岁月的父母和孩子,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也不再是那个满心天真的萧橒了,他早在漫长的岁月中迅速长大,长成自己也不认识的样子。   不知道庆德帝有没有听见,也许他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愿相信,仍然固执地叫着她的名字。但他太虚弱了,渐渐就没了声音,似乎又昏睡了过去。   又过去了许久,段长福才小心翼翼劝道:“殿下,去休息一会吧,这里有奴婢看着……”   “不用。”   他声音极冷,顿时没人敢再劝,只剩殿内的灯花偶尔发出一点爆裂的声音。龙床上的君王正在缓慢步入死亡,这一生的功与过,爱与恨,都将在这个寒冷的深夜结束了。等着他的是那些被他摧毁过的臣子,和曾经君臣相得的故人。   没人知道穿着衮龙袍的青年在想着什么,他的背脊挺拔而修长,那金龙伏在他背上,像熠熠生辉的未来,又像世上最强大又最尊贵的诅咒。   三更时庆德帝又醒转过来。   他已经彻底看不见了,双手在空中乱抓,但他的脸色忽然有了一种诡异的血色,连声音也不再气若游丝了。旁边的御医都小心翼翼地互相对视了一眼,连庆亲王也知道,是时候了。   “冷……”庆德帝叫了一声“云蘩”,但声音很是凄惶,他大概也知道这名字的主人不会来了。这是所有人第一次见到他脸上出现这样的神色,不是绝望,而是某种更深的东西,像是打碎了心爱的东西,知道再也无法挽回的神色。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心碎。   “父皇。”萧景衍轻声道。   庆德帝侧过耳,他已经完全看不见了,有什么东西似乎正在迅速离开他的身体,他的手臂变得虚软无力,整个人沉到了床褥之中。   “麟儿……”他几乎是有点无助地叫道。   萧景衍伸手握住了他在被褥上茫然摸索的手,青年的手温暖而坚实,像是某个久违的承诺。   “麟儿在这里,父皇。”   庆德帝的神色却不是轻松,他像是在挣扎着想要说出什么,但却只是徒劳地张着嘴,看起来吃力又让人心酸,萧景衍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知道。”   就算天下人都背弃了你,就算我已经打败了你,我仍然把你视作父亲。你给了我一个比你更好的幼年,虽然结局并不圆满,但我终究长成了比你更好的君王,我也应该有着比你更广阔的胸襟,我会原谅你。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但这许多话都来不及说,因为庆德帝整个人都似乎沉了下去,他像是一瞬间垮掉了,连面容也变得无比陌生。   然后萧景衍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说:“对不起。”   他的手臂一沉,像有无形的黑暗瞬间笼罩下来,统治大周三十余年的帝王就这样安静地停止了呼吸。处理过先帝逝世的老內侍小心翼翼地上前,用鹅毛在庆德帝鼻子下试了试,太医也上来把了把脉,很快满室都是哭声,有人敲响了丧钟,浑厚的钟声响彻整座皇宫,整个永乾宫都是哭声,后妃、群臣、皇子、宗室、內侍……所有人都哭成一片。   然而曾经的太子殿下只是安静地站了起来,他像是被什么费解的东西牵制住了心神,甚至没反应过来,躲开段长福的搀扶。   他俊美面孔上神色冰冷而茫然,像降世的神祗,他穿过人群,人人都像风吹过的麦田一样弯下腰去,他走了几步,忽然疾步向前,冲向外殿。   疾步为趋,宫中礼仪,这已经是最快的步伐,然而从来堪作礼仪范本的太子殿下已经跑了起来,他是如此慌乱,穿过内殿和外殿之间的廊道,衣袖甚至差点带翻了熏香炉。   “云岚,云岚!”他大声叫着心腹名字:“元良,朱雀……”   人群中迅速有人跑来,但最快的还是云岚。   “殿下……”别说其他人,连她也是第一次见到萧景衍如此失态,顾不得礼仪,连忙跑过去,刚要问怎么回事,萧景衍已经直接道:“小言在哪?父皇要杀小言!快去找小言……”   这不是私怨,庆德帝是为了皇嗣,当初是,现在也是。萧景衍和他年轻时一样傲慢,如果不喜欢,是连子嗣也不会留下的,就算最终也是从宗室中过继,一样皇室血脉。但这样的影响,足够让他的遗命是诛杀言君玉。   所以他直到最后,还在跟萧景衍说对不起。萧家的人,是到死都不会回头的。   昔日淝水大战,连气度非凡的谢安也折断屐齿,教养从来只是闲散时可用,当唯一的软肋被击中,天下之主也难免露出慌乱一面。何况这是庆德帝的遗命,濒死的帝王最后一击,一定是用光全部的力量。   焦急是最没有用的事,他过去二十多年所学的东西都在告诉他答案,然而那巨大的声音还是一刻也不停地在他心中嘶吼着,要现在就去找小言,要把他从头到尾检查一遍,全须全尾,要每时每刻都带他在身边,替他挡去所有受伤的可能。   云岚在众目睽睽下跑到他身边,相比一个女官,她更像一个谋士,轻声提醒道:“小言身边跟着的人不比殿下少,还是殿下亲命,殿下忘了吗?”   萧景衍何许人,这点时间已经足够他回过神来。况且云岚能想到的,他自然也知道,甚至想到了她前面。   “父皇不会等到跟我说了才去做的。”他苦笑着道:“他一定是做完了,才会说。”   所以他昏迷中醒来,一直问时间。   “是了,所以没有消息小言现在多半已经在安然无恙等着殿下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云岚说着,似乎意识到什么了,改口道:“陛下。”   这称呼足够提醒他了,何况这短暂的空隙只来得及让他们进行这简短的对话,因为外殿的哭声很快逼近了,内殿也出来了,等待的群臣如同潮水般涌来,宗室的老亲王,颤颤巍巍地过来拉着他嚎哭,礼部的正拟谥号,说着“布纲治纪曰平……”也有雍瀚海那一派的晋派官员,哭得昏死过去,要触柱的。   “主子,丽妃娘娘要殉葬,还有几位贵人……”偏殿里伺候妃子的內侍一脸慌乱地跑过来道,老亲王还在说着什么大殓小殓的事。   萧景衍的神色似乎一瞬间冷了下来,他的神色不像是刚刚得到天下的君王,更像是群狼环伺下的猛虎。   山林中的王刚刚死去,所有人都在等待新的王。   “殉葬不是大周祖制,有伤天和。请长春宫处置便是。”他淡淡道,看向正拉着他衣角絮叨的礼部老臣:“能布令德曰宣,辟土服远曰桓,我看这两个就不错。”   说起来,当年庆德帝第一次威慑群臣,也是因为太皇太后的谥号,为了孝惠和仁孝一字之差,搅动风云。这些老臣如何不记得,顿时收敛许多。也不再嚷着要这时候定谥号了,只是哀哀哭起来。是理亲王带的头,周边大臣都跪了下来,在山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年轻的皇帝神色这样平静,甚至看不出哀伤。他的目光越过了那些俯下/身去的臣子,像越过了重重黄金的枷锁,看向了云岚。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就算亲至也不能改变什么,但人总是这样,当下的第一反应,总是要见到他,要牵住他的手,看见他的眼睛,要活生生的带在身边,护在羽翼下,不容一点闪失。   萧橒会去找他,就像当初穿过漫天大雪,陪他去看一场灯会,但萧橒没有权力,他保护不了任何人。萧景衍有权力,但他被他的权力困在这里。   曾经的东宫女官似乎有点承受不住这眼神的重量。   “我会找到小言的,我会带他来见陛下的。”她也跪下行了个礼,这样承诺道,然后就这样扔下了所有本该她负责的丧仪,提着裙裾,匆匆离去。   但她脑子还是转得不够快,所以并未读懂萧景衍那个眼神真正的意思。 第152章 火焰谁会不喜欢太阳呢   言君玉不知道真正的刺杀原来那么快。   只是电光火石之间,他甚至来不及挥出自己的枪,就已经被朱雀拨到身后,他直接抓起一边的小太监,挡下了那奇怪的银芒,然后宫墙上响起重物落地的声音,言君玉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那坠地的不是东西,是人。显然交战的不只有朱雀和刺客,暗中也有死斗。   “死了三个,还剩两个。”朱雀拔剑和那胖胖的太监对峙:“收手吧,师兄。”   言君玉这才认出那太监的身形。   那是庞景。   庞景不知道往脸上抹了什么,面目十分模糊,神色晦暗地盯着朱雀身后的言君玉。他身上的气质让人想起一只猫,黑色的,蹲伏在阴影中,伺机埋伏路过的鸟雀。   “殿下在这傻子身边布下的人比他自己的护卫还多,你没有胜算的。”朱雀仍然在劝他:“别连累师父。”   庞景没有说话,直到宫巷里似乎响起了一滴水滴低落的声音。三人的心神都被那声音吸引了一瞬,也都瞬间反应了过来。庞景非常快,双袖展开,兜头笼向言君玉,言君玉不知道敖霁说的沦为末流的刺客也有这样的厉害,本能地想要挥枪。   但朱雀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快,他左手在言君玉肋下一拍,言君玉顿时泄气,手臂酸软,□□都险些脱手,更别说上前应战了。他自己则是足尖在墙上一点,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刺向了庞景。   两人似乎都没有任何防御的意识,这是言君玉第一次见到那传闻中的五棱梅花刺,原来这样短而窄,是从他手腕下刺出的,根本来不及反应,如果和庞景交手的是自己,那这一击已经穿透了自己的头颅。   但那柄诡异的兵器停在了言君玉身前尺余的距离。   庞景的身体如同一个沉重的粮袋,直接飞了出去,跌落在宫巷中,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朱雀收剑,动作干脆利落,在宫墙上洒上一串暗红的血珠,像开了一枝妖艳的桃花。   “你怎么样?”他回头问言君玉。   “我没事。”言君玉胆大,刚想去查看庞景,就觉察到了异常,转头看向朱雀。   “让你以后还乱跑……”朱雀骂道,但他似乎再也支持不住了,脸色苍白到了极致,整个人像被抽去骨头的风筝一样,软趴趴地滑落在地。   言君玉眼疾手快,勾住他的身体,用手臂穿入他腋下,从背后接住了他,让他躺在自己怀里,这才发现他肋下有着一片暗红,他撕开衣服,看见朱雀白皙清瘦的肋骨下,嵌着一点银芒,血流不止。   “没用的,这是铁刺猬,都是倒刺,你挖不出来的。”朱雀脸色苍白地骂道:“笨蛋,快跑,跟着你的人都死了一大半了,再来第二波你就要死了,还不快跑!”   言君玉没再说话,只是直接将他扛了起来,放在自己背上。他虽然果决,却十分心细,没有碰到他的伤口,直接背着他,在狭窄的宫巷里迅速地奔跑起来。   “傻子,笨蛋。”朱雀敲他的头:“别回东宫,东宫不安全,去陛下身边,他在永乾宫……”   “我带你回东宫,他们能医好你。”言君玉只是这样答道。   他跑得飞快,朱雀虽然还想打他,但手臂已经没了力气。整个人软趴趴地往下滑,言君玉把他往上颠了颠,这傻子,竟然还知道摸一摸他的伤口,看这颠一下有没有牵动伤口。   是该害怕的,但也许是言君玉跑得太快了,朱雀并不觉得害怕。他把脸贴近言君玉的脖颈,闻见少年身上像阳光般热烈的气息。   他第一次见这家伙的时候就发现了,他身上有着无比明亮的东西,热烈得像一轮小太阳。   “其实我死了也挺好的……”他轻声感慨,声音也断断续续起来:“这样对殿下的名声也好……”   再怎么说,他都是庆德帝用过的净卫,当初在玄武门鞭打士子都算小事了,他干过的比这更脏的事也不止一件了,手上的血腥是洗不掉的。他活着,东宫也为难,如何处置呢?殿下是不会过河拆桥的,但世上最记仇的就是读书人……   不如他死了,对大家都好。   背着他的家伙跑得这样辛苦,喘起来也像小牛一样,竟然还有闲心骂他:“闭嘴!”   朱雀笑了。   他是想敲一下言君玉的脑袋的,可惜太累了。只能懒洋洋地闭上眼睛,也许是跑起来的缘故,言君玉的身体显得格外暖和,他太冷了。   这皇宫太冷了。   谁会不喜欢太阳呢?   言君玉在寒冷的冬夜里竭力奔跑着,他似乎听见两边宫墙上有追逐和厮杀的声音,又似乎只是自己的错觉,脸上滚烫的也分不清是汗水还是眼泪,肺像是要炸掉了。但他还是竭力跑着,温热的血液浸染着他的衣服,他听见背上的朱雀气若游丝地问自己:“会有那么一天的吧?”   哪一天呢?言君玉不知道。   但朱雀似乎也没有想让他知道。   “你看,那些小太监多快乐……”他像是进入了某种梦游的状态,喃喃道:“他们在家里从来没吃过肉,进宫了才吃过肉,只要温饱就很开心了,不知道什么是受辱……我没法像他们一样快乐,我总是想着我父母,想着我家被抄家……你不要怪云岚,她只是像我一样,不知道什么是快乐了……”   跑到能远远看见正门的飞檐时,言君玉听见他的声音问道:   “会有那么一天吗……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像我这样的人了……”   言君玉知道了他在说什么。   许多人不明白,为什么作为净卫统领的朱雀,会不听庆德帝的调令,反而投奔东宫。臣子尚有家族前景,內侍有什么呢?还不是一世富贵,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原来他想要的,和云岚一样。   是那个遥远的,只有萧景衍能带来的,河清海晏的未来。人人各行其是,各得其所,再也不会有那些深重的、压得人闯不过气来的冤屈、日夜煎心的仇恨、和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孩子。不会再有被诅咒的命运、难酬的壮志,也不会再有巨大的浪费,不会再有冻饿而死的灾民,和有冤无处伸的黑暗。   就算他们没法亲眼看到那未来,也在所不惜。   -   言君玉冲到东宫大门时,云岚他们已经早早迎了出来。   聂彪带着东宫侍卫,一上来就把他包围了起来,言君玉这才发现自己身后还跟着几个人,都穿着夜行衣,身上也带着伤。   他耗尽了全部力气,直接栽倒在地,还好聂彪眼疾手快,扶住了他。但言君玉根本顾不得自己,只是顾着背上的朱雀。   云岚焦急地跑了过来,摸索着言君玉,像是要把他从头到尾检查一遍。言君玉直接挣扎开了,他手上都是温热的血,有些已经干了,黏腻地粘在手掌上,鼻腔里都是刺鼻的血腥味。   “快救他!”他抓着云岚,恳求地道。   “我知道。”云岚早经过无数生死,十分冷静。   “一定要救他,要最好的太医,最好的药……”言君玉慌乱地嘱咐道,他什么都没见过,只是照着自己平时学到的样子。   云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重复道:“我知道。”   太医和会照顾伤患的宫女挤过来,红绡尤其熟练,许多人一起把朱雀围了起来,在查看他的伤口,替他喂药和包扎,言君玉被挤了出来。他茫然地跟着被他们抬进去的朱雀,进入了思鸿堂,茫然无措地站在明亮的灯光下。   云岚出去了,又进来了,她端来一盆热水,还有巾帕,把言君玉拉了过去,熟稔地替他擦拭着手上的鲜血,像是平时照顾郦玉一样。   今晚发生的事太多了,言君玉整个人都已经没有多少情绪了,只剩下了本能的反应。   “陛下很想来找小言,只是被缠住了,但他知道小言会没事的。他身边最厉害的人,都是跟着小言的。”她轻声告诉言君玉:“自古权力更迭的时候都会很混乱,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已经算流血流得少的了,总有人要死的。”   “但为什么是朱雀呢?”   为什么是敖霁呢?   “小言舍不得,是因为你认识朱雀,你见过他的脸,看过他的眼神,知道他的故事。但那些你没有见过、没有听过的人呢?他们死了就算了吗?如果能用一个你认识的人去换千百个你不认识的人呢?天下人谁无父母,谁无亲人?“云岚似乎在劝解他,但又话锋一转,道:“小言敢想象今天死的如果是你,会怎样吗?”   她说的显然也不只是朱雀。如果是以前的言君玉,也许会听进去,还会顺着思考一下,但现在的言君玉已经学完了。   他比以前更坚定,也更热烈,那些在他心中熊熊燃烧的东西,不会再轻易被外物所影响。   云岚一边说话,一边照顾着他,还拿来锦衣替他换上,言君玉现在已经比她高了,她正系衣带,却听见言君玉轻声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云岚系着衣带的动作顿了一顿。   “我没有不喜欢小言……”   “我知道你更想要叶椋羽回来。”言君玉的语气十分平静:“我不是傻子,我只是不说而已。但没关系,我知道我只是来晚了几年而已。”   换了别的天子近臣,在面对云岚这样的情景,也绝对不该与言君玉这个身份疏远的。   这大概是云岚这辈子第一次不讲求收益,也正是因为这样,才尤为特别。整个东宫都知道谁会是未来的主人,连容皓也知道,只有她,向来最冷静的她,选择了逆潮而行。   云岚的长相与她的性格恰恰相反,极温婉,是类似于海棠花一类的存在,连睫羽低垂的样子也十分温柔。   “不是晚不晚的问题。”她这样垂着眼睛告诉言君玉:“是世子他把我救出教坊司的。”   “他没有很强,也没有什么优势了。六年过去,东宫早就不是他的天下了,所有人都更喜欢小言了,容皓、陛下、连聂彪也是……但就算全世界都放弃他,我也要做最后一个觉得他最好的人。我要一直陪着他,就算这是一条没有未来的路,我也不在乎。”她的语气极轻,也极坚定,带着点自嘲地笑道:“但可能我还是有一点像我父亲的吧。”   云岚不知道她这句话让言君玉下定了决心。   -   于礼于法,叶璇玑此刻是不该在这里的。   圣上病危,太子妃却不在侍病,是万万说不过去的事。但有皇后“珠玉在前”,也算不上什么了。   又有什么要紧呢?   外面在响丧钟,一声又一声,先帝殡天,山陵崩,是要响三万声的。她要当皇后了,叶璇玑知道的。   证明了,也得到了,只是她不知道这代价那么大。像一棵斩断根的大树,只是一日日地枯萎。外表仍然是完整的,甚至是漂亮的,尊贵的,明懿皇后可以做到的事,她自然也做得到。   她是不认输的人,也不许自己觉得痛。收拾几日,仍然是无懈可击的叶璇玑。应该开心才对,一切正如她推演好的棋局,早在六年前就做出的决定,要痛也太晚了。   为什么偏偏要死呢?   直到咳血的时候,她都没什么反应,只是木的,连咳血也觉得惊讶,像是别人的事。该得意的,她得到的是女子能得到的最高的权力了,再等几十年,也许更高。为了一个男人伤心,也未免太没出息。   又为什么要灰心呢?   她像个跟自己斗气的小孩,吃着昂贵的,别人都说好的东西,所以不准自己觉得不好吃,但她的身体不听指挥,那些东西她咽不下去,只是锋利地梗在喉头。   她的敖霁,再也不会回来了。光是想到这一点,她就觉得了无生趣。黑暗的潮水涌上来,一层一层,淹没了她。漂亮的眼睛,握着剑的手,笑起来带着点傲气的神色,那个叫敖霁的灵魂,从此就不在这世间了。往后的漫长的岁月,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只剩她一个人了。金尊玉贵,权力之巅,似乎一瞬间都失去了颜色。   光是想着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叫敖霁的人了,未来的日子都仿佛成了一望无际的漆黑暗夜,她提着熄灭的灯笼站在雪原上,身边空无一人,再勇敢的人也要心生怯意。她以前从来不觉得夜晚这么难熬,还有几万个夜晚,她该如何渡过呢?连萧景衍都找到了他喜欢的人,她喜欢下棋,奕天下如棋,但有什么漫长的棋局,能下三十年?   如果不是言君玉闯进来,没人知道她也有这一面。   言君玉惊讶于她竟然还醒着,他是见过容皓的,送走西戎人他醉了几天,为敖霁他也喝醉了,萧景衍倒是没事,但那只是他的伴读,他有四个伴读。   对于喜欢敖霁的人来说,天下只有一个敖霁。   她一定有着无比强大的内心,在这时候也只是脸色微微苍白,仍然体面而尊贵,淡妆慵髻,带着点病容,在窗边下棋。看见言君玉翻进来,也并不惊讶,只是顺手将信笺一盖,盖住了自己写的字。   但言君玉早看清那是什么。   她写的是一句唐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听着多没出息,世人妄自揣测嫦娥,长生不老竟然敌不过俗世的团圆,况且胜之不武,广寒宫多孤寂,如果能在人世繁华里获得无上权力,谁会惦念什么旧情?   “其实如果我当初不这样选,也会后悔。”她像是要解释一般,对着言君玉道。   总归是要后悔,不如选择最顺心的一条,在权力之巅厮杀过,也算不浪费她的手段。至于会不会觉得痛,有多痛,那都是以后的事了。庆德帝照样会痛,不妨碍他做天子做了三十年。   但言君玉根本没听她的解释。   他是带着目的来的,那目的让他身上似乎笼罩着一股气质,锐不可当。   他说:“你那天跟我说,是因为敖霁不知轻重,为妹妹闯宫门,让你下定了决心。你问我,为什么他明知是没有用的事,还是一定要去做?不肯徐徐图之。我当时回答不了你,现在我知道答案了。”   叶璇玑只留了案边一盏灯,月光从窗边照进来,照见言君玉的眼睛,灼灼生辉。   “因为没办法,”他的语气像是在说着一件小事一样随便,仿佛并不需要为此堵上前途和命运:“有些事就是这样的,不是为了结果,就是一定要去做。这世上不是什么事都要看有没有用的,就像敖霁的妹妹,她叫阿措,是石榴花的意思,她也一定知道为了家族的道理,也知道妃子不可能活着出宫。但只要她想到她还有个哥哥,叫做敖霁,不管自己去了哪里,他一定会骑着马带着剑来救自己,那么她在深宫的每一个夜晚,也许就没那么害怕了吧?”   “那你呢,如果你失踪了,不见了,被困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有没有人,会像敖霁一样,永远不放弃地找你?至死方休?”他问叶璇玑,他其实很清楚答案是什么。   那个人就是敖霁。   皇权也好,天命也罢,只要一柄剑,就敢硬闯宫门,管他皇权天命,都滚去一边。不问后果,不计代价,甚至不在乎你会不会跟他走,他甚至不需要你跟他走,他只是尽他的力,像熊熊燃烧的火焰,烧光了才算。   “我要为敖霁做的,就是同样的事。我知道多半是没用,多半是找不回来。但我一定要去,因为我知道除了我,没有人会去找他了。他活着,我带他回来,他死了,我带他的尸骨回来。如果失踪的是我,他一定也会为我做同样的事。如果是我躺在边疆的那个山谷里,骨头也烂掉了,他也会带我回家的。”   “这大概就是刀和剑的区别,也是我们和你们的区别。”   世人都喜欢火焰,熊熊燃烧,一刻不停,但他们喜欢火焰,又惧怕火焰,甚至想控制火焰,能被控制的燃烧,算什么燃烧呢?   没有一往无前的勇气,也就不是今天的言君玉了。   叶璇玑没有说话,她知道她说什么都没用了。   曾经的少年要上路了,他一次也不会回头。 第153章 潇洒就让我保留这份分别心吧   真到了这时候,反而双方都平静下来了。   叶璇玑神色尤其冷静,她像是一瞬间有了需要专注的东西,整个人的气势仿佛都被拔了起来。叶家人的眼眸极黑极深,专注时有种危险的感觉,让人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言君玉六年前没来得及见她那个逆转局势的一步棋,今日有幸,见到她做决断的全过程。   “你想上战场,以言君玉的名字是肯定不行的。”她一上来就道,其实言君玉心里也隐约知道,只是不敢细想。   当初洛衡讲帝王心术,虽然并未渲染皇权可怕,但谁不知道呢?   如果萧景衍不想让他走,他是无论如何都走不掉的。敖霁当年闯宫门尚且重伤,言君玉这点功夫,连东宫二门都进不了。   “只能改名易姓,但士兵晋升太慢,况且战场刀箭无眼,发挥不了你的天赋。”叶璇玑直接展开一页信笺,一边写一边道:“叶家下面有几个小侯府,也有绝嗣的,这时候很多王侯都去戍边了,不会引起注意,你带上百人去投军,这样可以从小校尉做起,可以快点升上去,你要去哪?”   言君玉刚想说话,她又道:“别说,不用告诉我,也不用告诉任何人。我给你三个身份,你选一个,进了军营换过名字,一切低调。要带人一起去吗?”   “我要带卫孺一起去。”   如果他不带卫孺的话,卫孺一定会闹死的。他虽然不会像自己一样说漂亮话,但却是会和敖霁一样的人。   “好,你现在回去,等时机到了,自然叫你。”   -   萧景衍回到东宫的时候,已经天色熹微了。   他已经不再是可以在宫中随便行走的“殿下”了,这次也算是逾规回来了,这时候本该在停灵的太和殿才是,虽然皇家规矩自与民间不同,登基事大,不必守灵七七四十九天,守孝三年更是无从谈起,但也规矩森严,今日小殓,光是宗室那边就来了九位,都是晚辈,庆德帝才五十六岁,不算高寿,宗室长辈不得靠近太和殿,以长祭幼,是不祥之兆。   庆亲王最悲恸,大哭不止,咳出血来,周围人都看得心酸。   皇室的感情总是这样,亲兄弟之间也夹杂着忌惮和猜忌,等到了生死关头,才能表露些许感情。庆德帝驾崩,这几十年的荣辱安危都随水东流,这一哭是如同孔明哭周瑜,还带着伴君如伴虎的心惊,怎么能不大哭一场。   相比之下,长春宫那边就安静得多,只是潜心礼佛,一天一夜水米未进,纠缠这许多年,最煊赫的荣耀和最大的折辱,在心中日夜煎熬,只怕眼泪都枯了,连爱恨都是钝的,像山陵缓缓崩塌,庆德帝不在了,明懿皇后也不会再有了。   到凌晨才听说太后动了两口太子妃进献的燕窝粥,每到这时候,叶璇玑总是有办法的那个。   一切都处置好,安抚了宗室,点检了內侍,玄同甫只管嚎哭,眼神庆幸,雍瀚海那边哭得如丧考妣,晋派也战战兢兢,如大祸临头。萧景衍神色不动,所谓天威难测。   回到东宫,灯火通明,已经一片缟白,云岚也是周身缟素,带着东宫在正门处跪拜迎接,初春寒意侵骨,她衣衫单薄,眼底带着一丝红,是野心勃勃。叶椋羽也是病人,这场大战下来,东宫不能说毫无代价,但也是真的大获全胜。他也穿重孝,叶家人对权力并不陌生,没有云岚那样明显,只是身形挺拔,如剑出鞘。   此刻站在这里的年轻人,他,云岚,容皓……乃至曾经的东宫殿下,都不过二十来岁,正是大好年华,未来几十年,大好河山如空白画卷,只等他们施展毕生所学,还天下一个煌煌盛世,万国来朝,史书千载万年,都要记下他们的名字,怎么叫人不志得意满。   相比之下,容皓反而过于沉默了,国孝百日不得饮酒,不知道他怎么熬,不过容家现在也是肱股重臣了,况且这一代人才辈出。容皓十来年在东宫已经铺平道路,同辈芝兰玉树,依次进入政局。未来的大周,将会重现当年开国时的荣光:容与叶,共天下。   只是他们的皇帝陛下却有点心不在焉。   “小言呢?”他问云岚。   庆德帝最后的暗杀结果,他第一时间就收到消息,确实是关心则乱,否则怎么会觉得庆德帝满盘皆输下还能有一子突围呢?结果也确实如此,倒是朱雀的重伤让他有点意外,怪不得叶椋羽前些天忽然说了句“过刚易折,过狠的人反而极容易放弃”,原来是说朱雀已有死志。   论人性洞察,叶家人确实天下无双。   “小言在睡觉呢。跑去了慎思堂一次,回来就睡了。”   萧景衍安静走进寝殿,云岚向来周全,陈设都换上了素色青蓝月白的,只有帐子仍垂着,床上隐约睡着个人形,小言的鞋子还摆在床前。   “殿下?”云岚端了酽茶来,今天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他在这也待不了多久,就得回去太和殿守灵,叶椋羽也在整理需要他定夺的政事,这半个月会很忙。   “放下吧。”   人都退出去了,他却仍然不知道如何开口。   情字从来千斤重,心思如海,算无遗策,也算不赢一个情字,何况是在这样的时候。他斟酌许久,才找到话头。   “很久之前,父皇执意要为我选妃。”   是在叶璇玑封了太子妃之后,东宫殿下何等傲慢,夫妻相敬如冰,庆德帝那时候也心思转圜,广选天下秀女,尤其是京中高门贵女,尽皆选过。宫中嬷嬷登门访查,心性容貌一一选过。又想到叶璇玑性格冷傲,擅长权术,也许是因此才不能相处,所以转而寻求温婉隽秀、心性高洁,有林中高士之风的才女。也是因为当年琼林宴上,有个歌女写诗与东宫相和,十分惊艳,庆亲王大力起哄,到底把她送入了东宫,所以想重现这段佳话。   最终就选到薛家。   京中落叶,满山大雪。是好事人传出来的话,说的是京中容貌最好才学最高的两名女子,叶是叶璇玑,薛就是薛家的薛桐。宫中嬷嬷带着皇后手谕到薛家道喜,东宫何等尊贵,人才也是大周百年难得的好,薛家清贵,国子监祭酒,正好充当东宫侧妃。   但薛桐收到手谕,闭门半天,出来时只回了一句诗。   诗出自唐典,是当年李白过黄鹤楼,诗兴大发,却不敢动笔,写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她把自己比李白,世人都以为她说的崔颢是叶璇玑,都说她狂妄。论家世容貌,叶璇玑是压她一头的,崔颢不过一首黄鹤楼大放异彩,李白却是千古诗仙。只有知晓宫闱秘辛的人,知道她说的崔颢,指的是是叶椋羽。   纵有满腹才情,面对千里美景,也只得黯然退下,东宫心已有所属。即使已经决裂再无可能,但曾经沧海难为水,有叶椋羽珠玉在前,谁敢去班门弄斧呢?谁能赢过这影子呢?   云岚说要杀她满门,其实不算残忍。薛家在清流士子中浸染得久了,也染上了坏毛病,又不是什么昏君要死谏,于礼于法,东宫并无失德之处,一个选妃而已,不肯就算了,偏偏要拿出宁可一死的架势,这就算了,还要卖弄文辞,连皇家的秘辛也掀翻出来,只怕天下人听不懂。正好是叶璇玑说的,沽名钓誉之徒。   皇家尊严不可冒犯,何况这里面还牵扯一段皇家秘辛。庆德帝当时也是勃然大怒,连素来清冷的明懿皇后也动了怒。   皇权至高无上,况且她冒犯的还是东宫太子殿下,庆德帝最看重的太子,却被她拿来比楼阁,叶椋羽与她各题几句,何等狂妄。   庆德帝当时就要寻衅抄家,成全薛家的清名。他那时候还是壮年,整治文臣很有一手,多少书香世家都被抹去,一点痕迹不留。   但薛桐运气好,遇见的是萧景衍。   整件事情中,东宫最无辜,选妃是庆德帝主意,长春宫也有参与,薛家一番造作,倒让天下人以为是东宫非她不可了。但萧景衍何等胸怀,整个国子监同僚上书请罪,求圣上网开一面,奏章送到御前,庆德帝都懵了,没想到是东宫手笔。   云岚当时全程看着,也震惊于他的胸襟。他那时候还没遇见言君玉,少有笑容,只淡淡道:“意气之语而已,何必计较。”   东宫既然亲自放过一马,庆德帝也就算了,只是削职发配而已,塞北苦寒,正适合薛家人修书。   云岚对这事记得尤其深,大为记恨,所以萧景衍在永和殿只提一句,她就反应了过来,还是杀心重。   但某种意义上,薛桐说的是没错的。   有叶椋羽在,世上人,就算想得到萧景衍的心,也要退缩,老叶相三个弟子,叶家兄妹都是人中龙凤,当世难有人匹敌,东宫纠缠的旧事如同藤蔓虬结的密林,谁敢闯进来呢?   云岚落泪就为这个。   萧景衍竟然觉得对不起他的小言。   为他身上背负的沉重往事,为他天生带着叶椋羽这情敌,就算说着不在乎了,但叶椋羽活生生站在面前,谁能不介意呢?谁能不比较呢?纵然这不是他的错,但小言又有什么错呢?无忧无虑的少年,为什么要背负这些呢?皇家尊贵,是给外人看的,在小言面前,他只是萧橒,如果萧橒不够好,该怎么办呢?   这些幽暗的往事,这些心思,又如何开口呢?   萧景衍只能沉默。   锦帐低垂,帐内外都一片安静,他沉默许久,然后带着点苦涩开口。   “皇帝也许没有心,萧橒只有一颗心,并不是很好看的一颗心,但不管小言要不要,这都是我能给出的全部了。”   这话多苍白,甚至不如容皓那一句石破天惊的叶鸿来得威力大,他少年时的意气,桀骜不驯,不知天高地厚,都给了叶椋羽了。他的小言值得世上最好的东西,他却给不出来了。他也想不管不顾,但现在的他已经知晓了一切的代价。   那天在宫门处,他在御辇内凝视小言,后来他也许多次这样凝视过小言,拥有一个少年,如同握着沙子在手中,每一刻都在失去,抓得越紧,掉得越快。但人性如此,脱手而去之前,谁忍得住不抓紧?   他是萧景衍,对于天下人来说,爱都是炽热火焰,只有对于皇家来说,爱是克制,要拴着自己心里那头猛兽,不让它吞噬一切。庆德帝不懂的道理,是善泳者溺于水,你用权力得到他,那么你失去权力的时候,也一定会失去他。   他身上不是只有属于明懿皇后的那部分的,还有属于庆德帝的那部分,被权力吞噬的恶龙。如果他想得到任何东西,都不可能失败。唯一能与他对抗的,只有他自己。这是为君者的宿命,也是萧橒的宿命。洛衡的第三课说的就是答案,只是言君玉还不懂。   他身上黑暗的那一面,没人见过,也没人能教他如何控制。唯一能教他的人,已经躺在了陵墓里。天下人都庆幸新帝登基,只有萧橒一个人失去了父亲。   他甚至不需要权力,只要略施手段,就能像当初吸引小言一样把言君玉留在宫廷里,他们是生来就注定属于彼此的人。只是小言仍然不明白这一切的代价。敖霁养的那贪吃的小狗,虽然偷吃的时候忍不住,肚子疼的时候还是会后悔的吧。   洛衡信任他,在关键时刻能做出正确的抉择。不能让权力把言君玉吞噬,更不能把萧橒吞噬。   云岚以为他知道萧景衍在永和殿望他那一眼的意思,是要她千万把小言平安带回来。   其实他那时候已经知道庆德帝杀不了小言了。   他想的是,他已经在小言身边布下那许多人,就算小言一时兴起要走也走不掉。而等到登基之后,权力稳固,就算小言想走,他只要一句话就能把小言留下,那巨大的诱惑,他应该也抵挡不住吧。   但偏偏是今晚,偏偏庆德帝的遗命,是要杀小言。   刺客虽然不足以突破防御,但跟着小言的人,也会被消耗殆尽。   如果小言要走,今晚就是最好的时候了。   都说皇帝是天子,但就算是天子,也有力不能及的时候吧。命运玄妙,往往就在这样的时候,就像小言最喜欢的演义故事,罗慎思三保陈三金,用的是纸金玉,但纸信被烧,金券被挡在宫外,连最后保命的斗牛玉佩,也被人一箭射穿。重重巧合之下,只能说是天命了。   “那时候,我其实可以补上一道命令的。”他轻声说道,像是累极了。   东宫再混乱,能困住小言的人还是有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云岚的眼睛,却最终没有下那道命令。   被锁链锁住的巨龙,最后的温柔,是给自己喜欢的小少年,留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陛下……”云岚匆匆闯进来,显然是有急事,再等不下。   但她没有说出来接下来的话,因为她也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   昏暗的寝殿中,新的皇帝陛下,有着清瘦背影的萧橒,他抬手掀起床帐,像是带着点请求,又像是早就知道结局的悲伤。   冰冷的晨风中,锦被和玉枕堆成了个人的形状。而本该睡着个少年的床铺上,已经空无一人。   -   叶璇玑做事向来雷厉风行。   言君玉回到东宫不久,就收到了信号。他悄悄从寝殿翻窗出去,除了敖霁的枪,什么也没带,连卫孺也没叫,因为知道叶璇玑会另外通知的,她总归是万无一失的。   果然,他一溜出去,就看见宫墙下几个黑影等着,卫孺已经换好小太监的衣服,等在一边。他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今晚这是什么意思,激动得脸都红了,眼睛亮亮的,叫了句少爷。   言君玉却沉稳许多,他出来时候穿着东宫锦衣披风,太容易被认出,接应的人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面容十分普通,正适合隐匿跟踪的那类人,想让他换衣服,言君玉却问道:“我们从哪个门出去?”   “朱雀门。”   “那里离凌烟阁很近吧,我们能去看看吗?”   中年人沉吟了一下,道:“可以。”   叶璇玑暗中的力量也不容小觑,凌烟阁是安放王侯牌位的地方,虽然已经沉寂百年,现在不过是个摆设罢了,但毕竟是凌烟阁,与大周国运都纠葛在一起的地方,看守不少,他手下的人仍然敢带着言君玉自由进出。言君玉虽然整天听演义,也是第一次进到这传说中的楼阁,其实不过一座七重楼阁,下面几层安放的都是阵亡将士,最上面一层,高处不胜寒,才摆着当年跟随太祖起义的十八人。   只是言君玉现在心性已经不是当年听故事的少年了。   他上去第七层,给言家的先祖磕了个头,在旁边发现了自己父亲的名字。   有着宽厚手掌,笑起来却跟小孩一样的镇北侯,会教他爬树抓鸟的父亲,他母亲想了一辈子的言仲卿,最后也不过化成凌烟阁上三个小字而已。   他把宸明书端正摆在父亲的名字上,又磕了个头,下了凌烟阁,在下面找到了钟老将军的牌位。   他生前的铠甲刀剑都留在那里,言君玉磕了个头,把他的铠甲取下来,换上了,他是钟老将军唯一的徒弟,出生入死,没有衣钵可做念想,能继承的只有这身铠甲了。   青年到底比不上老将的身形宽厚,穿上就有点宽松,北疆的铠甲极重,光是板甲就有三十多斤,经过沙场的甲气质也是不一样的。连卫孺也觉得自家少爷的气质一变,像是整个人都沉稳了起来,眼中神色也凝重无比。   “走吧。”他轻声道。   “不留句什么吗?”卫孺忍不住问。   “不用。”   卫孺不说话了,但还是有点担忧的样子。等到快上马车了,又问:“那陛下知道你走了怎么办呀?”   他比言君玉要机灵得多,有的都是剑走偏锋的急智,从他知道叫萧景衍陛下就可见一斑,平时跟小太监小宫女也弄到不少消息,说不定连庆德帝和明懿皇后的事也听到一点风声。他说的大概也是所有人担心的事——萧景衍会变成第二个庆德帝。   平时好好的自然不用担心,如果他的“小言”走了的话,难免让人产生这种担忧。   “他不会变的。”言君玉轻声道。   他的萧橒,是世上最强大最温柔的人,有着让人惊叹的忍耐力,因为这点,所以常常被人忘记他也会受伤。   他会困在他的龙椅上,做被囚住的龙,天长日久,锁链勒进肉里,他仍然保有他的温柔。他不会做暴君,他会痛苦地活下去,做天下人的明君。当权力的黑暗席卷而来,他会是挡在最后的那个人。为君为父,天下都是子民,他会兑现他的承诺,给天下一个河清海晏的未来。   -   “要去言侯府走一转吗?”出了宫门,那中年人问。   他一定不是出身军士家的,还觉得言君玉需要跟言老夫人告别,也太小看王侯了,她是将门虎女,父兄都上了战场,此刻北疆战情如火,和言君玉一起的子侄辈都上了战场,一个消息就够了,她什么都清楚。   城郊外雪已经化了,原野上正春耕,一树树的桃李已经长了花苞。卫孺悄悄告诉他:“我摘了一枝梅花,放在玲珑的窗口。”   少年的心意,只敢这样悄悄传达。但言君玉不是少年了,他知道卫孺是在提醒他留下个东西做念想。   他留下了他的玉,放在宸明书下面。他知道萧景衍会去找自己,追寻自己今晚的踪迹直到凌烟阁,然后找到那块玉。   他清楚地知道,这份信心是因为他出了皇宫。   虽然他一直相信他的萧橒,他不是误会而走的,他知道容皓那句阿鸿代表不了什么,但当时当刻,在思鸿堂,就算萧景衍注视着他,他还是会觉得痛。   初春的夜风,仍然寒冷,明光铠寒如铁冷如冰,沉甸甸地压着。马车在朝宫外走,言君玉觉得自己像一点点活过来。   他要去边疆了,光是想想就枝叶舒展有了精神,像小时候听的故事中送龙还乡的故事,过一桥生肉,过二桥生鳞,过三桥就腾云驾雾成了真龙。不是为了证明什么,是因为他得去边疆,他得见见大江大河,看一看自己能不能力挽狂澜。   马车出了城郊,他没有回头望,只是在心里念道:“我要走了。”   我要走了,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你了,是因为我要守住我自己。我是言君玉,也许我不是配得上你的玉,但我是我祖母最疼的小言、我爹娘最喜欢我了,还有敖霁,还有洛衡,还有卫孺。我要做大将军,要救边疆百姓,要守护大周,我要带那些战士回家。   就算不是玉,我也是最坚硬的石头,是独一无二的言君玉,我要守住我心中的火焰。   我不能砸碎我自己。   钟老将军说拳有退路,枪无回身,自己见过了权谋,选择不用权谋。原来权谋就是机巧,就是回身,而打仗的人,是不能想着退路的。天下交给你去想,就让我保留这份分别心吧。   我去守你的边疆啦,萧橒,以后你看见你的江山,也许会想起我的名字。言君玉这样想着,本来是很潇洒的,应该笑的,但他的眼泪,却很没出息地落下来了。   城墙消失在视野里的刹那,卫孺忽然忍不住叫了他一句。   “少爷,我们真走啦?”   “真走了。”言君玉抹了一把眼泪,道:“我们去看一看,真正的战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第154章 论道不知何处用将军   东宫没有多少时间处理言君玉忽然消失这件事,国丧当头,光是庆德帝的丧礼就够让人应接不暇了,何况里面还夹杂着边关战事,和朝中政事。几个宗室老亲王最是麻烦,说是年高德劭,其实只能当摆设,偏偏意见还多,又不能不听,把礼部官员跟司礼监折腾得够呛。好在萧景衍虽然年轻,却也是在皇室礼节中浸润着长大的,这次丧礼提拔了不少精明强干的中层大臣,光是礼部就换了一整班人,宫中自不必说。   而太子妃叶璇玑在这次丧仪中也表现出了后宫之主的能力,明懿皇后全程没离开长春宫,整个后宫几乎是压在她身上,她夙兴夜寐,连一刻停下来的功夫也没有,把一切调停得井井有条。云岚作为东宫掌事女官,终于近距离与她配合,见了她的行事,顿时更加敬服。   小到修建御道——大周旧例,帝王归葬东西二陵,离京都不过百里,庆德帝的陵墓已经修建了十年,早已准备就绪。当初战事最急时,庆德帝也说过气话,说“打起来好啊,京都一破,再退就是东陵,正好送朕去见列祖列宗。”   但就算现在正是战时,庆德帝的丧礼也仍然是极尽奢华,毕竟帝王驾崩,天下共哀,越是这时候越要撑住场面,不然人心惶惶,要出大乱子。   修御道不过是这些事中的一件,庆德帝的梓宫会被送去东陵,修一条百里御道,路边还要设御亭,以备停灵休息。至于要准备的仪仗队伍自不必说,浩浩荡荡上万人。礼部早已被降服,文武百官,议定庆德帝的谥号为宣,力施四方,圣善周闻。一生功过,盖棺定论。   议定谥号的大事,叶璇玑并未插手,但在雍瀚海倒台的事上,她却出力不少。   庆德帝驾崩后,晋派人人自危,雍瀚海也不由得慌乱起来,本来他府中那位还是沉得住气的,可谓女中诸葛。庆德帝驾崩第三天,就让雍瀚海上书乞骸骨,要去东陵为庆德帝守灵,手下晋派几名得力干将也纷纷请辞。正好修御道要从他们住的西街过,工部也机敏,稍作变通,御道正好从几位的宅邸经过。   说是为修御道献出宅邸,其实是连这些年吃下的油水也吐出了不少,名正言顺被工部接收,名义上是忠臣孝子,新帝也不用担一个一上来就逼死老臣的名声,锦幄一遮,大家体面好看。   云岚当时正跟叶璇玑在万华殿议事,命妇来往不绝,宫中的事更是一件接一件,一直到夜上三更,云岚好容易把需要送给叶椋羽定夺的事看完,就听见堂上的叶璇玑淡淡道:“黄柯还是太狠了。”   黄柯是朝堂中难得的中立派,号称江南遗孤,也是状元出身,当初陈同林抄家后,江南派树倒猢狲散。他满朝的师友被抄了个干净,只剩孤身一人。一手好文辞,也许是因为这缘故,庆德帝才一直留着他,也可能是留着他在秦晋两派的对峙中充当一个平衡的筹码。   但对于他来说,这不是什么好事。   一个工部侍郎,无党无朋,在朝堂上中立了十来年,虽然外人看着,惊叹他为官的手段,但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清楚。   都说民如水,其实朝堂的大势也是潮水般的东西,再高的天赋,在时代的洪流也只能随波逐流。黄柯已经是四五十岁的人,半生已过,孙辈都有了。要是寻常人,可能就此沉寂筹划晚年了。黄柯却一直安静等待,虽然在庆德帝父子的争权中没起到作用,但也算从龙之臣了。新帝没有亏待他,给了他一个工部尚书。   而今是他出手的时候了。   叶璇玑感慨完的第二天,工部尚书黄柯上书,前面铺垫许多,什么举国悲痛,外敌环伺,慷慨激昂,最后只有一句,是让官员将今年的春敬,转由供奉司经手,充当军费,工部已经以身作则。   大周官员待遇不错,四季皆有敬费,尤其以冬敬和夏敬最重,京中官员由内务府分发,是君王体恤臣子的意思,不过一些冰敬炭敬之类。外派的官员则是由各级州府派发,无非是以薪养廉,比如秦晋江南这种极为富庶的地方,就相当于给了官员一个理由收些油水,清官也有些补贴,贪官也不至于太贪,鱼肉乡里。   庆德帝晚年,晋派尾大不掉,几乎将北方各级县府包揽,贪了多少自不必说。本来雍瀚海也懂事,晋派已经吐出了不少油水,光是修御道一事,就得了十多万两白银,是边关数月的军费。   都说君心难测,但萧景衍向来仁和,雍瀚海也松了一口气。   黄柯这本奏章,却要了他们的命。   云岚当时还没看出致命处,等到第二天才回过神来。   但凡官场结党,都像滚雪球,越滚越大,门生遍天下。庆德帝晚年,雍瀚海何等煊赫,过个生日,门生从天下各地送礼上京,络绎不绝,百姓都传“流水黄金载不动,丞相珊瑚树下眠”,看似一切尽在掌握中。即使新帝登基,只要乖乖吐出来,也能换一条命。   但就像庆德帝控制不了晋派的贪腐一样,雍瀚海,也早已控制不住那些他挂名的门生了。   黄柯一个春敬,何等巧妙。春敬本就是各地产出不一,况且年份不同产出也不同,只要晋派各级官员懂事,多吐出点东西,积沙成塔,又是一笔军费。但这次晋派的官员却不如雍瀚海敏锐,还当是以前,真就按去年的规格献上来。有些甚至连去年的旧例都不如,还有送茶叶土仪的,打发乞丐一般,实在不成体统。   叶椋羽见了奏章,都气笑了,道:“黄柯大概还以为自己很聪明呢。”   他这话一说,云岚就知道雍瀚海没有活路了。   世人都以为是黄柯的春敬断送了晋派,那些底层官员之所以这样狂妄也有道理——法不责众,就算是皇帝,也不能把他们全部抄了。何况萧景衍素有仁德的名声。   只能擒贼先擒王。   各级春敬交上来的第二天,就有御史参雍瀚海长子在国丧期间饮酒,其实不过是京中子弟附庸风雅酿的梅花酒而已,但不抄家怎么知道酒在哪呢?先抄雍瀚海,接着是他手下的唐自明和孙瞻,这次是真的献出府邸修御道了,连人都发配边疆了。   连抄三人,圣上再一道政令,十分简短:春汛阻隔道路,各地州府春敬多有遗失,又兼春耕大事,所以由户部派下官员坐镇北部七州,从此春敬交由户部,不经过宫中。   所有担心净卫的官员都松了一口气。晋派官员也懂事不少,七州派下七个官员,三个都是秦派,四个是老叶相门生。同时叶太傅被调任翰林院,高高挂了个闲职。其子叶椋羽从东宫出仕,任户部右侍郎,户部左侍郎张文宣上书致仕,圣上奏章安抚,但还是拨去兵部,做了个平调的左侍郎。但兵部尚书仍在,地位自是从天上到地下。   张文宣当年是纯臣,不得不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只有在兵部做出成绩,才能重回权利中心了。   相比之下,叶椋羽这个右侍郎,前面两个位置都空悬,户部实则是他第一人。满朝文武哪有看不懂的,叶椋羽出宫立府,门庭若市,京中呼为小叶相。更有奏章如雪片般飞来,称中宫不可一日无后,请圣上登基后迅速立后。   十日丧期过后,是钦天监选定的吉日。宸明太子萧景衍在太和殿登基,定年号为天珩,天下人称之为恒帝,民间更有童谣:愿天之寿,如日之恒。   登基大典结束时已是深夜,云岚仍有些许恍惚,也许是太清宫的缘故,她对圣上选了这处宫殿始终不解,即使这宫中梅花极好。   她抱着一叠奏章,经过文华堂,看见了在那看书的容皓。   “额角怎么回事,哪里撞破的?”她故意笑他:“你还没选好官位呢?难道是想回江南去?”   容家的从龙之功甚至更胜过叶家,毕竟叶椋羽入场更晚,现在正是论功行赏的时候。连他兄长,安宁王大世子都要进京朝贺了,容皓却迟迟没有选定位置,实在让人费解。   “依我看,工部就很好,黄柯没有弟子,等‘小叶相’起了势,也需要制衡,百姓不是都知道吗?容与叶,共天下。你们也算是双双中兴了。”   容皓却不答,只是懒洋洋靠在榻上,现在已经不是在东宫了,他无论如何选,日后都是当朝重臣,这闲散习气实在要不得。但云岚难得没说他,毕竟他最近也痩多了,一双桃花眼中笑意全无,只问云岚:“你觉得小言去哪了?”   云岚抿了抿唇。   “中宫的手笔,非你我能揣测的。”   这世上要真找个让她服的人,也就是叶璇玑了。容皓也没提“还没封后,就中宫了?”   叶璇玑封后是没有悬念的事,既然皇帝心中已经有了人,那天下就没有比她更适合做皇后的人了。唯一的悬念,是她就是送走言君玉的那个人。而明政殿那位对这件事似乎一点也没有问罪的意思,她不遮不掩,他也不问罪,两人似乎在这件事上达到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对于言君玉的离去,云岚一直没有反应,也不准自己有反应,因为连龙椅上那位都似乎没什么情绪,言君玉像是带走了他身上属于萧景衍的那一面,他就这样成为了完美的君王,就算有边疆战情,也让人像坠入了一场安稳的美梦。天下人在他面前似乎都变成了子民,正是叶椋羽说过的人性,最想要的不是好处,而是安心。   扫平晋派,叶家上位压制秦派,而容家也即将入场,最难得的是这些人都是胸怀天下的能臣,却又互相克制。等江南派被他理顺,这个朝堂将会如同鄢家呈上的那架改良后的八牛弩,每一个构件都严丝合缝,每一丝力道都如同百川归流,汇向最终的弩尖,直指北疆。   西戎再强大,也无法在他手上讨到任何好处,大周将会在他手上绽放最大的光彩。   所以云岚丝毫无法理解容皓的失落。   “小言走的那晚,我曾经见过他一面,他说,他知道我不是不小心叫出阿鸿的名字的。”容皓告诉他。   谁不知道容大人的涵养,怎么会这样失态。言君玉只是坦荡,并不是傻。   “他以为我是为了让他去救敖霁,我也这样以为的,直到我看见叶璇玑的选择。”   他像是被言君玉传染了,那个像头小犟牛的少年,有时候聪明又机灵,有时候又执拗得让人头疼,所有人都往前走了,他还倔强地留在原地。就像现在,天下人都知道老叶相的孙女要封后了,容皓还固执地叫她叶璇玑。   这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呢?朝堂上河清海晏,他们的人生却扭曲如一团乱麻。叶璇玑成了皇后,叶椋羽却成了当朝的侍郎,本该娶叶璇玑的人死在边疆,本该和萧景衍一起看着太平到来的少年,已经音讯全无,他得到一切,却累极了。当年开国时一定也是这样吧,只是更混乱,更血腥,多少人死在黎明前,沾了血的人如何心安理得地享受胜利呢?   云岚仍然觉得他是没见够血:“不管你信不信,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容皓无奈笑了。   其实也没必要说了,说敖霁吗?他们不是为了救敖霁而让小言走的,叶璇玑怎么可能这么天真呢?他们比谁都清楚敖霁多半是回不来了。他们不是让小言救敖霁,是为了替敖霁救小言。   叶璇玑人生最大的任性都给了敖霁,敖霁不在了,就给了他的小言。她要小言高高地飞,远远地走,而不是被困在这黄金牢笼中,变成苍白孱弱的鸟。就算要为此与萧景衍作对也在所不惜。   而萧景衍对得起她的选择。   从小言从东宫失踪的那一刻,到现在,整整十天,他不曾下过一张追捕的命令,连云岚的追查也被他约束。他只是安静做他的君王,登基大典上,容皓一直在看他,多好笑,他在宫中十多年,才发现原来任何时候都可以抬头的。他看着穿着冕服的君王,五爪金龙彩绣辉煌,英俊面孔上,山岚般眼睛凝固成了石头。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他想的是,如果小言在这里,他该多伤心呀?   天下人只需要天珩帝,不需要他的萧橒,甚至不需要萧景衍。   “你知道他为什么取的年号是天珩吗?我当时在明政堂,听见他要自己的年号中有一个玉字,因为珺字不吉,退而求其次,叫做天珩。”   如天之恒,千秋万载,是他许诺给天下人的未来。把他的玉藏在其中,是他的私心。   但云岚是不会在乎的。明政堂的会议她没有资格参与,史书上不会有她半个名字。她甚至还救下了朱雀,东宫只能有一柄利刃,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她都能接受,她只要许诺过的那个未来。   哪怕是当年在东宫一起并肩战斗过,也最终将走向不同的道路。   “别胡思乱想了,趁早和贺家完婚,现在边疆正要用人呢,你昨天不是去了贺家吗,聊过这事没有?”云岚有点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容皓没再说话,而是把书盖在了脸上,不再多说。他一直在那,一直等到皇帝回到文华堂,才过去请了安,行跪拜之礼,当时叶椋羽也在,看到他这样行大礼,也愣了一愣。   “想好要哪个位置了?”叶椋羽笑着问。   “想好了。”他答道,也抬起脸来,笑着看向萧景衍。   书案上雕着九条虬龙,坐在龙案后的青年,神色平和而尊贵,垂着眼睛的时候,有种类似于神的怜悯。抬起眼睛时,那山岚般眼神有瞬间的动摇。   他知道容皓要什么了。   “不后悔?”他像是随口一问。   “不后悔。”   有着桃花眼的容大人,平生难有这样坚定的神色,那眼中神色灼灼,让他想起他的小言。   叶椋羽平生难得有猜不透的谜底,叶家人总是这样,他们的性格里像是少了点什么,不是猜不出,而是想不到。小叶相也会有猜不到的事,天下人都不会相信的,就像天下人不会信他也会求而不得。   -   容皓是在凌晨出发的。   仍然是玄武门,仍然是这样让人忍不住咳嗽的寒冷天气,乐游原上今年桃花应该很好,可惜他看不到了。   连他的随从都是懵的,这数百人都或是朝堂上落败的小官吏,或是穷苦边军。按理说是不该这么丧气的,但这个任务其实和发配边疆没什么区别,稍微有点门路的都不会参与,但今天的队伍里,却多了一位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人。   满朝文武中,除了小叶相,谁还能比得上他的尊贵、他的炙手可热。日后登堂拜相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就连他身上那身金绣锦衣,都比这一整支队伍来得贵重。没人敢信,都当他是开个玩笑。   临出发果然有变故,宫中一骑飞来,马都跑得直喘气,高擎着一卷圣旨,是个內侍的样子,高声喝道:“请容大人留步!”   “不是容大人。”容皓骑在马上,懒洋洋地笑,朝他指一指自己身边旗帜:“是从六品的小官,还不如你高呢!”   穿着红色锦衣的內侍脸色苍白,像是病容,眼中像是有怒火,生得极为漂亮,可惜这支队伍中都是朝堂边缘人物,否则也该认出来了。他只冷声道:“等着吧你!”   很快后面的队伍匆忙赶到,是一支显然出自皇宫的队伍,随从不多,但引路的是一名穿着红绡的宫女,显然是女官。大周宫廷女官极少,只有帝后和东宫三处才有,最低都是五品,除非供职到了年纪,轻易是绝不出皇宫的,多数是终老宫中。   步辇如飞赶过来,出来的女官十分温婉好看,穿的甚至是软底绣鞋,一看只能在锦毡上走动的。衣衫发髻自不必说,只匆匆披着一件狐肷披风,十分狼狈,满脸怒意。   “云岚姑姑。”容皓笑着跟她打招呼:“假传圣旨,可是死罪。”   云岚没有理他,她眼睛似乎都被怒火烧红了,脸色却惨白。   “你疯了,容皓!”   东宫最艰难时,是她和自己一起度过的,就算都是权谋联手,多少也有点真心。容皓也知道她眼睛为什么而红,所以更要戏谑地笑道:“我不过是顺从自己的心意罢了。”   “你学的是儒,克己复礼为仁,顺从什么自己的心?”云岚气得声音都哑了:“你别发疯!”   她甚至往别的方向想:“是不是因为你兄长进京?安宁王虽然传长传嫡,也不是不可以图谋的……”   容家世袭罔替的王位,在她看来也是可图谋的,夺嫡也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她谋算时眼中总有这种锋利光芒,自己以后一定会很怀念的。   容皓笑了起来。   “我哥进京是好事,我正好走得了无牵挂!”   “你想去哪?”云岚骂道:“朝中正是用人的时候,你学了一辈子的儒……”   “正是因为学了一辈子的儒,才要走。”容皓笑得眼弯弯,他是不惯骑马的人,就这么一会儿,骑在马上就已经歪了,但这支队伍却是去向边疆的,是战事最激烈的地方。   “我这些天,一直在想小言最后那句话。他太傻了,还想找敖霁,等他当上将军,敖霁骨头都烂了,小言还是那脾气,一急就什么都忘了。其实想救敖霁的方法,哪里是在边疆呢……”   当初在茶楼上,黑狼王和白狼王的故事,小言都忘了。年轻的白狼已经登基,那黑狼呢?他们都以为赫连说的黑狼王是呼里舍,原来是蒙苍。   杀掉蒙苍,大周固然有收益,最大的赢家,却是赫连。边疆一打许多年,消耗掉西戎主战的两院贵族,也就是蒙苍剩下的力量。察云朔儿子虽多,还有哪个能与他抗衡?   他在茶楼上的提议,与其说是想合作,不如说是早看穿天下大势,知道大周会替他解决掉蒙苍。如果有人觉得这时候可以问他要回报的话,就未免太过天真了。   他所求的必将得到,那个故事,与其说是交易,不如说是埋下一个钩子。愿者上钩,这时候去问他要回报,自然是与虎谋皮,有去无回。   但总有傻子会去的。   蒙苍失踪在万军丛中,西戎为他屠光周围村落,恰恰说明是泄愤,也许有一线生机。而如果他侥幸未死,能救下他的人,能知晓他下落甚至把他囚禁起来的人,除了赫连,还能有谁呢?   当初在玄武门,他要容皓认真看。以小博大,以弱胜强,容皓认真看了,也懂了。原来他从来都是和萧景衍一样强大的棋手,原来他想要的东西,最终都能得到。   “你别犯傻!”云岚牵住他□□白马的辔头,原来她越是急,语气越是狠:“敖霁救不回来的,你别把自己赔上。你这样聪明的人,为什么要做蠢事,你不是小言,也没必要因为他走了就学他……”   她几乎急出眼泪,容皓却只是摇头。   其实昨晚就道过别了,昨晚那奏章就递到萧景衍面前了:边疆战事僵持,有人上书提议,要跟西戎商议交换尸首,换回当初在兖州战死的将士遗体,写奏章的人想的是燕北王晚年丧子,也确实是,死在边疆的人,至少应该归葬家乡才对。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提议的凶险,虽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但扣下来当作俘虏也是常见的事。   如果这时候提一句“你还记得苏武牧羊的典故吗?”她一定会掉下眼泪来。   东宫最狠的招数,也付出最大的代价,敖霁还不够,还赔上一个容皓。但容皓近来脾气好了许多,还笑着告诉她:“是我自己想去的。”   “可惜小言不在,他一直很喜欢跟我学东西,我终于能教他一点真正的儒道了。”   “什么儒道,为官作宰才是儒道,登堂拜相也是儒道……”   “苏武牧羊也是儒道,冯唐易老,李广难封,都是儒道。”容皓骑在马上对她微微笑:“我和你,儒与法,争执多年,我一直赢不了,现在总算明白了。你常说诸子百家都被罢黜,独尊儒术,但我现在觉得,虽然儒家现在被在天下推行,但真正的儒家其实已经快要失传了。恰恰是帝王术挟裹着儒术统治天下,才让儒道成为了傀儡,天下人汲汲营营,功名利禄,都觉得自己学的是儒,我也被误了许多年。”   “所以我输给椋羽,输给洛衡,又输给你。不是诸子百家都胜儒一头,是我学儒不精,我现在找到儒道的方法了,你知道是什么吗?”   云岚只是抓住辔头,流着眼泪摇头。   “我想到的办法,就是自己去践行儒家所有的主张,君子死节也好,一诺千金也好,我总归是一片丹心。只要有勇气践行,儒家会比诸子百家都要来得厉害,你会见到儒家真正的光芒。敖霁是我送走的,就算要带他回来,也该是我去。”   云岚见他心意已决,发狠道:“所以你的儒道,就是把自己当成贡品,送给那个西戎人!你可是容凌的后人,凌烟阁上的王侯,竟然要去给戎狄……”   她有心激他,算准他从没听过这么难听的话。   但她没想到容皓笑了起来。   “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你还记得那天安乐公主夜谒东宫吗?我当时其实有过可耻的一念,关于和亲的一念……君子不欺暗室,现在是我为那一念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当初郦道永那一骂,骂得他如芒在背。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他的儒家自诩为君子,要世间女子三从四德。事到临头却推出女子,带着国恨家仇委身戎狄。他虽然不是将军,但也该走在安乐公主前面。   说起来,曼珠还是他人生的第一个计谋,羽燕然笑他是美人计,原来一切结局早在开始时就已经写好。他原不是权谋场中的人,无意间闯入此中。好在最后还算有始有终。   “云岚,你常笑我没见过血,但人死之后,最可怕的并不是血。燕北王今年六十九岁了,匡天瑞是他最疼爱的那个儿子,等我问西戎要回他的尸首,送到燕北,你该看着他如何接回自己儿子……”   云岚只是流泪,握住辔头不肯松手。   “别哭了。”容皓笑着道,其实他眼角也红了,他还笑着劝云岚:“郦道永说刀剑论,总说宫中容不下刀,他以为只有刀才能大放异彩,今日就让他见一见君子之剑吧!以后你见了他也好论道。”   他看了看手上的旌节,他送敖霁时怎么说的,现在轮到自己了。持节云中,何日访冯唐?使六国,访诸侯,入世之学,这是孔子当年也做过的事。   他抬起目光,看向高高的城楼上,当年在东宫第一次见面,傲气而尊贵的少年,终于也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天子,天下万民仰望,都依靠他如天之高,如月之明,如日之恒。所有人都可以哭,他失去了心爱的少年,却不能哪怕消沉一刻钟。就算想要安静送别自己的好友,明黄的銮驾仍然如此招摇。   他朝着城楼上挥了挥手,   “你会后悔的,那西戎人,他不会善待你的。”云岚仍然不肯放手。   “不善待就不善待吧,我总归是一片丹心。”他笑着道别:“可惜不能与你诏狱相见了,从今一别,山长水远,后会有期。”   他在马腹上轻抽一鞭,价值千金的白马绝尘而去,云岚再拖不住马辔头,只得松开手,跌坐在城郊的草地上。容皓回头看,云岚,城楼上的君王,乃至整个京城,都变成了一个个小小黑点。这是一场有去无回的征程,他知道,可惜不能再见大哥一面了,江南的美酒,烟雨楼的新茶,当初对着赫连炫耀过的桂花香,也再也闻不到了。   城郊大风翻涌,吹得旌节猎猎作响。他只觉得骑马骑得腿疼,怪不得夫子说养尊处优未必好事,原来都是有道理的,一箪食一瓢饮,面对磨难的时候才能更平静坚定。   他当了二十四年的平西王小世子,鲜衣怒马,锦衣玉食,而今他要奉行他的道了。   当末世礼崩乐坏之际,连道家都遁入蝴蝶中做一场美梦的时候,是谁仍然坚守这世界,谁来苦心游走六国完成一个不可能完成的理想?是儒家。当前路是毫无悬念的死亡时,谁能鼓起勇气死谏,谁会鼓起勇气去赴一场有去无回的远征?是儒家。当荣华富贵唾手可及的时候,谁能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只为了自己心中那一点点亏欠?   是儒家。 第155章 如龙一如传言中一样   容皓走后,云岚大哭一场。   但明政殿一切如常。   政事太多了,光是处理完那些不能再拖的,也已经是月上中天。叶鸿最近常年留宿皇宫,等熬过这半年,就好过了。   看惯权谋的人,连对时间也迟钝了,只知道动辄以年计。肃清朝野要一年,等到灵活运转,如臂使指,又要一年,再加上边疆战事影响,恐怕还得加一年。   怪不得上次璇玑念诗,二十出头的人,念的是“世间万事付心灰”,年少时觉得一切都鲜艳可亲,春日明朗,夏日热烈,秋收冬藏,都是好风景。只过几年,心境完全不同,这一场好春天,御花园景色如画,连明政殿也开了一树好桃花,映着月光,灼灼如华,再疲倦的心也要为之一动。   但他只觉得心灰。   世人称他小叶相,登堂拜相,富贵荣华,连封王也指日可待,煊煊赫赫,他在其中,也多热闹。但散场后总觉得意兴阑珊,像少年时冒雨看花,回来伤了风,烧得整个人浑浑噩噩,吃什么都味如嚼蜡。   但那时候至少他喜欢的人还在身边。   情字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人心跳如擂鼓,也让人万念俱灰。大概叶家人情字上向来缘薄福浅,所以在二十多岁的年纪,双双心如死灰,困在这金玉宫闱中,满目是天下人羡慕的好东西,却只觉得了无生趣。   叶椋羽走下御阶,旁边宫女悄声路过,脸红如霞,他年少时也为这个得意过,不为什么,只是像只漂亮小孔雀炫耀自己的翎羽,世家女隔帘偷窥,掷果盈车,都是常见的事。就算现在叶大人早不是当年招摇模样,也能让人芳心暗许。   他路过那树桃花,不知道想到什么,又折返回去。   明政殿灯光明亮,年轻的皇帝陛下仍然在灯下看奏章,琉璃灯照得他鬓发如墨,怎么会有人穿得如此华贵,仍然郎朗如月。像金瓶插兰花,再繁华的红尘也无法浸染他分毫。   “忘了东西?”也许是他站得太久了,萧景衍抬起眼睛来,问了一句。   叶椋羽摇了摇头。   他丢失了自己心爱的少年郎,谁能帮他找回来呢?   他继续站着,萧景衍终于察觉了。   “下去吧。”他轻声道。   执灯的宫女都退了下去,多客气,到了这时候,也要为他留存体面。   叶椋羽想笑,但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点笑容也挤不出来。   “所以,就这样了?”他像是累极了,靠在雕花槅窗上,汝窑花瓶里的梅花该换了,这已经不是梅花的季节了。曾经一起同路过的少年,也只能走到这了。   萧景衍许久没回答。   “朕,”他说了一个字,然后停下了,道:“不是你的错。”   能得他一句改口,也算不枉了。虽然总是不够,叶家人,总是有始无终。最华丽的开头,最惨淡的收场。   “怎么会不是我的错呢?”他苦笑道。   当年坚持下去,也许是一死,也许有转机。这个“也许”日日夜夜地煎熬他,蜀地那六年,他一刻也忘不掉。   “最开始,我也以为是因为你放弃了,证明你不是对的那个人。”有着山岚般眼睛的青年安静地看着他,告诉他:“但是小言也走了,虽然是为敖霁,是为建功立业。”   他说:“你看,只要是小言,放弃我也原谅。”   用尽世间诗词,也无法形容自己那一刻的心碎。原来人心痛到极致,真的是要呕血的,那血腥味就萦绕在喉头,像有什么锋利的东西梗在你胸口,只想一吐为快。   “我知道了。”   叶椋羽最终留存体面,还轻声劝他:“小言会回来的。”   “我知道。”萧景衍回答。   所以萧景衍没有追捕他,连云岚也不知道他怎么忍得住的,她不知道萧景衍比天下人都清楚权力的残酷,权力是世上最锋利的刃,越往下落,就越重,最终变成铺天盖地的乌云。他一句追捕,小言就会疲于奔命,历代帝王,不是没有逼死过自己喜欢的人的。   所以他用最大的克制,约束自己的权力。他甚至把那个属于萧景衍的自己都藏了起来,只做大周的皇帝。不动一丝情绪,不去想小言现在会在哪里,会经历哪种危险。像沉入深渊的龙,周身竖起坚硬鳞片,只等待一个日期。   如果不这样,自己如何熬到他回来。   -   “再往前走,就快到幽州地界了,到那就不怕了。”领路的向导是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本来是跑马帮的,战事起了之后马帮也散了,现在充当向导,在驿站揽活,连驿站的小吏也说他最可靠。   “容大人,再赶十里路,就到了乌山镇了,我们在那休息一晚,明天到幽州。”说话的袁盛本身是行伍老兵,在南疆伤了腿,打不了仗了,还有一家老小要养,这次出使西戎,容皓让他领队,倒也老成持重,向导老头也是他找来的。   边疆形势混乱,看地图上清晰的边界线,远远想不到这里其实根本没有明确的领地,一个小镇都能一天内易主几次,何况这大片人烟罕至的荒野。   他们只有百来个官兵护送,一路上只得避开交战的区域,前往幽州,再与西戎人谈交换战死将士遗体的事。   好在蒙苍死后,西戎也暂时沉寂下来,已经有个把月没有打过大规模战役了。   众人翻过一个小山头,在河边饮马,就地修整,准备趁夕阳落下前一口气赶到乌山镇。容皓也下了马车,在河边看见边疆苍茫的落日,一如边塞诗中的气概。   最开始反应过来的,还是那个跑过马帮的向导老头。   “不好!”他本来在灌牛皮水袋,忽然把耳朵贴在地上听了听,顿时弹了起来:“快走!有骑兵过来了!”   顿时兵荒马乱,跟着容皓从京中出发的几十个小官吏和上百护送的官兵都吓得不轻,牵马的牵马,捆行李的捆行李,几个本该发配戴罪立功的晋派官员更是吓得可怜,手忙脚乱往马上爬,平时养尊处优,一个个溜光滚圆,越急切越爬不上,摔了个底朝天。   其实就算他们反应过来,也是跑不掉的。   西戎人出现的时候,最开始只是马蹄踏碎的泥土和青草气味,然后才看见山坡上亮出一杆旗帜来,容皓第一次看见练得这样齐整的士兵,像是一条黑线一般展开,出现在了山坡上。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传言中的西戎铁骑,每一个都像一座塔,骑在披甲的马上。好在铁兀塔数量并不多,上千人的队伍里只有一百来骑,其余人都是轻甲骏马,穿着华丽的西戎袍子。不知道谁一声唿哨,这些西戎人从山坡上冲了下来,把他们这支小队伍团团围在中间。   连他们的马也怕西戎马,不安地聚在一起,原地踱步,几个晋派官员更是吓得瑟瑟发抖。这些西戎蛮子倒是不急着杀人,只是围着他们,带着点嘲弄的意思围着他们看,有人还故意打着马围着他们飞跑,看他们被吓懵的样子,哈哈大笑。   这场景让人想起猫戏耍猎物,时不时来一爪子。这些西戎蛮子看见有人被吓得腿软,顿时大笑起来,用西戎话粗野地交谈着,还有人朝他们扔东西。   “容大人。”袁盛担忧地看着他,他很清楚这穿着锦衣的青年的身份,也知道他身上那领青狐肷就比整个队伍都来得贵重,他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容皓果然吸引了西戎人的兴趣,他整个人就是京都贵族子弟的样子,和塞上的粗犷完全不同。尤其这皮肤白皙五官俊秀的年轻官员还这样傲气地骑在马上,十分平静地打量着着他们。   有个西戎将官似乎嚷了一句什么,其余士兵都用西戎话附和着,但并没动武,而是分开了阵型,让出一条路来。   出来的铁骑浑身披甲,连马也比人高出一截,尤其领头的人,脸上带着个狰狞的狼神面具。那些西戎士兵似乎都怕他,都安静了下来。   他用西戎话说了句什么,西戎人又兴奋地嚷起来,有人一鞭子下去,把呼车的士兵打落下来,其余人一拥而上,连马车带行李全部牵走了。掠夺才是他们的本行,十分熟练,抢得人仰马翻,鸡犬不宁。更有甚者,还抓起几个晋派官员,要绑票的样子。   容皓本来骑在马上,也被人一把拎起来,横放在马背上。   容大人是不怕的,不过这西戎马也太颠簸了点。他被带着一路翻山越河,连骨头都摇散了架,好容易停下来,天已经黑透了,他被摇得七荤八素,还被扔到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好在这地方还算像样,不像书中写的那帮野蛮,至少还是个营帐,地上也铺了地毯。   容皓好不容易爬了起来,一只手伸过来,拎住他的衣领,把他按在营帐内壁上。   沾过血的铁是有着特别的气味的,带着寒意,像是铁锈,又带着点腥气。黑狼面具十分狰狞,光是看着就觉得会被刺伤。   “你是为什么来的?”戴着面具的人用汉话问他。   他的声音很生硬,带着杀气,据说幽州现在由呼里舍的儿子哥颜负责,北院大王延宕也重新和西戎三王子勾搭到了一起,西戎的局势远远还未明朗。   但他想要的东西总归是能得到的。   “你问谁,容大人还是容皓?”容皓浑身骨头都散架了,声音反而格外慵懒。   黑狼面具后面的青年这样沉默,容皓在心里叹了口气,看着他道:“容大人是来奉行自己内心的正义的,他想换回自己国家的英雄。”   他身上有种很特别的气味,能让人想起江南的月光、桂花、诗词和故事,他像是人世间一切风流的温柔的奢侈的总和,是能困住人的三丈软红尘,完颜亮想要的江南。   “那容皓呢?”赫连听见自己的声音问。   容皓没回答,只是伸出手来,取下了他脸上狰狞的面具,卷曲的,灿烂的金发,像是阳光一般倾泻了出来,他的眼睛湛蓝得一如当年。   “容皓很想你。”他说。   赫连没有说话,他把容皓拎了起来,按在营帐上,开始恶狠狠地吻他。   “你完了,容大人。”   -   靖北的新兵营,一派欣欣向荣。   这上万的新兵,虽然没有战斗经验,但来自五湖四海,说一句藏龙卧虎也不为过,据说还有江洋大盗混进来的。而马鹏就没什么来历了,他是农家子出身,家里兄弟多,上面两个在家种地,下面的就要自己谋生路了。他向来生得高大,胆子又大,索性投了军,来的时候只说是招民夫,谁知道被送到了这里。他不识字,听见玉门关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后来跟同营的士兵聊天,才知道自己被送到了靖北来。   不过靖北也比幽州好,据说幽州现在正打仗呢,不像靖北,只是对峙。就是那个西戎大王有点吓人,被传得神乎其神,有人说他喝狼血,座下骑兵全是骑着狼的,还有说西戎人爱吃人肉的。   他们是新兵,整日只在兵营中操练,日后再分配到各营中,校场上常有比试,他有空的话也去看,就是希望自己分到个厉害的将领手下,能活着回去。   这日又是东营和西营作对,摆下擂台,东营都是老兵,西营却多是新兵,马鹏在操练时就听见消息,百事通神神秘秘地道:“那个新兵今天又去了,据说把田将军掀了个跟头呢。”   “哪个新兵?”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带着家丁来投军的,好像是姓叶,叫什么我忘了,挺厉害的。”   马鹏好奇得很,操练完连忙去看热闹,哪里还挤得进去,校场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满的,只听见里面时不时爆发一阵剧烈的喝彩,急得他百爪挠心。   到最后也没看着,只听见里面战马一声长嘶,一道身影高高跃起,穿的是黑甲,身形竟然十分纤瘦,挥舞着一柄长杆的关刀,气势惊人,直接将对手击飞出去去,校场上顿时山呼海啸般叫起好来。   新兵营练了一个月,本来还要再练的,不知道为什么,就被拖去了流玉河,马鹏只听说是西戎大王的兵越过了流玉河,像是要打玉门关的样子,连靖北侯都亲自坐镇了。   他倒是想多知道一点,但百事通半个月前就死在了战场上,他是老兵,据说是在白龙雪山中了埋伏,整队人都埋在了冰川里,连尸骨都没运回来。   等到分兵那天,马鹏念了几千句佛,在校场上被分到了一个叫做安西左营的地方,大将军说什么,他也没听出,只看见自己这一队几十人前面站了个校尉,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很不起眼。   他当时心下就一沉,等被领到营帐时,近看那校尉,顿时更加绝望了——这校尉还没他高,穿上甲背影还比人瘦小,清点人数时看到正面,脸圆圆的,皮肤又白,说话也不如其他长官洪亮,凶倒是挺凶的。   马鹏唉声叹气,同营的人却开心得很,他满头雾水,问他们:“你们开心什么?”   “你傻呀,你知道咱们的校尉官是谁吗?”   “谁呀?”   “叶庆啊,你可别说你不知道,他都打赢几个将军了,看见他那柄关刀没有,都说他是小梁王转世,都叫他小关羽呢!”   马鹏顿时喜出望外,就连调兵那几天,也不愁眉苦脸了。他们这支队伍共有八百来人,老兵就有三百人,不过多半是步兵,靖北骑兵精锐都在靖北侯直属麾下,剩余的骑兵不过是掠阵所用而已,步兵更是如同用来烧的柴火一般,用了就没了,但他们安西左营这八百人,跟着叶校尉这两个月,大小战役也经过五场,竟然伤亡不过百,都是因为叶校尉对步兵的运用非常娴熟,而且身先士卒,常常自己一人就撕开一道口子,频受嘉奖,只是不见提升。   “你说咱们叶校尉这么厉害,怎么不见升官呢?前天回雁碑那一场,叶校尉还杀了不少人呢……”   “升官哪里轮得到我们,都是东营的人,东营有个虎贲骑,半年就能从小兵升到将军呢。”   “这也太黑了……”   “也有说虎贲骑厉害的,据说里面很多厉害的人呢。”   “再厉害能比得过叶校尉?”马鹏愤愤不平地道,他还只当其他人是没话回了,谁知道说完不久,屁股上就挨了一记重踢。   “就你吵得最欢!”巡营的叶校尉骂道:“下次再逮到你晚上在这聊天,舌头不割掉你的!”   马鹏觉得叶校尉什么都好,就是心眼有点小。   打下回雁碑,前面就是老戈壁,他们是在玉门关西边,清理一些残兵,免得被包抄。倒也不危险,打不过也能退。但这次遇到了极凶险的情况,在老戈壁的青石滩上,遭遇了一大队西戎士兵,看不出多少,只是黑压压的,至少几千人。烟尘漫天,□□如雨下,一个照面,他们就损伤上百人,马鹏看着自己同铺的王牛被一箭射穿,血溅了他一脸,冲上去要和西戎人拼命。   “退后,退后!”叶校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那匹马真是好马,这时候也不惊,声嘶力竭喊道:“稳住阵型,守住口子,不能让他们过去!他们要绕后断龙口!”   就算马鹏不识字,也知道断龙口的重要性,断龙口之后就是玉门关,都说玉门关是铁打的城池,至少有一半是断龙口的功劳,虽然他不知道如何绕后断龙口,但也知道这重要性。   苍凉的号角声响彻整个战场,春日的河滩水流汹涌,血腥味,马嘶声,如暴雨般落下的弓箭,触目所及都是鲜血和残肢断臂,夹杂着惨叫声,简直是如同地狱般的景象。   但也许叶校尉的声音太沙哑,反而让人有了勇气。   “守住河滩!仗义死节就在今日!”叶校尉一吼起来总是文绉绉的,他还说自己是军功世家呢,带着骑兵且退且守,大吼道:“大家同生共死,为断龙口的兄弟争取时间,我们凉州儿郎,绝不抛下一个兄弟!”   “绝不抛下一个兄弟!”马鹏在心中吼道,他举着盾,朝着踏水而来的西戎铁骑迎了上去,步兵对上重骑,几乎是找死一般,他看着自己和身边的兄弟一起被骑兵撞飞,视角余光,看见叶校尉一刀斩下一名西戎兵的头颅,他身边副官已死,没人为他举盾,被西戎的□□射中了肩膀,整个人从马上跌落下去。   就在马鹏以为这就是他一辈子最后的时间的时候,雄浑的号角声,响彻了整片战场。   该死的,东营真就是靖北侯侯爷的亲儿子,连号角都比西营的要好!   马鹏这样想着,他浑身剧痛,躺在战场上,看见西疆湛蓝的天。马蹄声席卷而来,明明也不过千人,却跑出了千乘万骑的气势,看来也不是断龙口的守军,而是跟他们一样另有任务的骑兵,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敏锐,竟然跑到别人的辖区来了,不然支援怎么会这么快呢?   他看见的最后的画面,那支骑兵队伍跑在最先的一骑,是一个身形并不魁梧的少年,长得那样机灵,戴着头盔也看得出那双眼睛,让他想起自己在家里的弟弟,做贼一样的眼睛,马鹏常这样笑他。但那少年也有了战士的身形,而不是像自己弟弟,饿得像瘦猴一样。   那少年骑着飞驰的骏马,明明穿着战甲,却这样灵活,竟然探身而下,直接将地上被血污泥浸的一面绣着“靖北”两个大字的旗帜捞了起来。那旗帜已经被染得通红,但在风中一扬,仍然猎猎作响!   他就这样冲入了敌阵之中,如同一支出鞘的利剑,将西戎人的阵线撕开一道口子。   但真正让马鹏放心闭上眼睛的,还是他身后的人。   那是一个穿着一身旧铠甲的红袍青年,身形矫健而舒展,明明是靖北的将领,却戴着燕北的头盔。他的战马也披着轻甲,上面有着用黑铁铸就的一只猛虎,据说虎贲骑取这个图腾,是为了与西戎狼抗衡,以虎吞狼,哪有打不赢的呢?他的眼睛那样坚定,让人想起高耸的山,奔腾的河,或者比那更有力量的东西。   而他手中的□□如龙,一如传言中一样,是担得起他的威名的。   据说很多人,私底下悄悄叫他小李广,但他不喜欢这外号。   他让别人叫他小骠骑。   他说那是他父亲的外号。 第156章 丹心总归是一片丹心   叶庆经过将军营帐的时候,敖云还在外面顶着香炉。   将军也是舍得,最近频繁换防,一声令下就得开拔,俗话说三搬如一烧。叶庆帐中连个喝水的杯子都没了,这香炉是每月祭天要用的,也舍得给他来顶。倒也没多沉,还没有一身轻甲重,关键是要他不好意思。   但以这家伙的脸皮之厚,根本不怕这个。看他顶着香炉站得笔直的样子,哪里像是不好意思。   “哟,又在这街头卖艺呢?”叶庆按着腰间跨刀,不紧不慢地嘲笑道。   敖云倒没说什么,旁边几个看热闹的副将忍不住了,虎贲骑自己整天互相打架,对外还是团结的。当即就有人嚷道:“娘娘腔,你说什么呢?”   叶庆顿时眉毛一竖,刚要再骂,但他是来复命的,没必要惹事,而且看了敖云朝他笑眯眯使眼色的样子,暂且忍下了。   他和敖云也交手过几次,各有短长。叶庆是家传功夫,三四岁开始练的,又比他大整整五岁,敖云打不过他。但敖云也不强在功夫,主要是枪法的立意,叶庆也破解不了,倒被他说了两句“你不能老是只照着别人创的招数学,自己也要思考。这些和兵法都是相通的,你试着把自己的兵法化用进去……”   叶庆盖不住脸,骂了他两句。敖云倒好说,虽然也聪明,但脾气挺好。他那个先锋卫章最烦人,骂人也刻薄,叶庆说敖云是猴子,爱耍枪弄棒,他就说叶庆用刀,是请关二爷上身。   他们的梁子就这样结下了,叶庆这大半年来升得也快,渐渐得到将军青睐,不然也不会当副将了。他们东营的将军叫魏海,五十来岁,正是壮年,是老靖北侯收的义子,算起来是靖北侯的叔父辈了。兵法虽然四平八稳不甚出奇,但胜在心胸宽广,不像一般的主将独断善妒,爱包揽下属的功劳,又爱打压出头的年轻将领。叶庆军功出身,从小听父兄讲军中上下级斗法的故事,如何不懂珍惜。   不过再宽广的胸怀,也扛不住敖云这家伙。人人都知道虎贲骑中有个人,半年从士兵升到将军,虽然他是王侯,又带着上百家兵来的,相当于从个百夫长升到了副将,这速度也够快了。但以他的军功,如果不作妖,决定不是现在这个副将军衔。这还幸亏遇见的是魏将军,换了个狭隘点的上级,早被人整死了。   如果说上个月他救叶庆那次是雪中送炭,连镇守断龙口的泰远将军都亲自问了敖云名字,送了他一身铠甲以示嘉奖,可以将功抵过。那他这两次就是妥妥的临阵抗命了。本来他手下那一千五的精骑兵被他练得可以和靖北侯的亲兵对抗,完成自己的任务很快,偶尔干点别的也没人说他。但他是次次都有新意,上次直接偷袭后方,还算是卫章这家伙自作主张,替他挨了十军棍。这次他自己跟魏将军争执,死不改口:“我不在白龙山上故布疑阵的话,他们绝对会越过流玉河的。”   “越过流玉河又如何?”魏将军被他气得头疼。   “流玉河下方的村庄本来就有很多胡人,如果被他们安插下探子,用鱼鹰传讯,到时候整个靖北的重骑动向都会被窥探!”   “那你就守一辈子不成?”   “不用守一辈子,守过这半个月就行了。等幽州那边再夺回兖州,察云朔的重心就转移了。”他还振振有词。   魏将军说他不过,只能让他顶香炉,他倒也乖乖顶了,站在帐门口,卫章也跟着他,两人像一对门神。本来虎贲骑也笑他们,一则因为他们新来,年纪又小,二则敖云身份尊贵,也是侯府世子,虽然是个江南没听过的什么平津侯,到底不一般,来的时候还带着一百多的家兵,里面有个脸上带疤的中年人更是高手中的高手,所以一来就立下了斩首西戎长官的功劳。卫章更是索性承认了,自己就是敖云的小厮,把虎贲骑的副将们都逗笑了,叫敖云“少爷”叫了半个月。   不过等敖云自己崭露头角之后,这些嘲笑就渐渐变了。连外号也变成了小骠骑,要不是他总是自作主张,估计还要更得重用。靖北侯的三万重骑兵中,一万亲兵常年镇守玉门关,还有一万放在北营中与幽州守望相助,剩下这一万,就是虎贲骑。敖云手下兵虽少,却是精锐中的精锐。他这个副将,也比叶庆的要有分量得多。   与其说魏将军偏心,不如说是有心栽培他,靖北军的将军都是些大老粗,懂兵法的少,所以敖云年纪虽小,说话却很有分量。年初幽州沦陷,不知道多少年轻将领罹难,靖北的青年将领也断了层,正是用人的时候。等敖云历练两年,执掌虎贲骑也指日可待。   所以叶庆等人散了,又问他:“你是不是脑子不好,忍一忍,等升到大将军,你就可以自己施展才能了。”   “我也忍过的,”敖云认真告诉他:“但这些都是忍一忍就要出大事的,我衡量过得失的,其实魏将军也知道我是对的,只是明面上不能承认罢了。”   “那你就等着有一天这个副将都丢了吧。”   “不会的。”   “什么不会?你天天战场抗命,迟早出大事。”   “等监军来了,一切都会不一样的。”敖云眼睛亮亮地说道:“用兵应当疾如风,侵掠如火,如今真是关键时刻,一定会有旨意下来,解开我们的手脚的。”   叶庆真不知道他的信心从何而来。   “难道你还真等着一个青天大老爷的监军,把你提拔成大将军不成?你别做梦了,就算你百战百胜,也要慢慢升上去,再说了,你怎么知道监军来就一定有用呢?”   朝中派监军的事,是从新帝登基后就有了计划了,先是在燕北小试牛刀,据说很有成效,有几个倚老卖老的老将直接被告老还乡,大快人心。随之幽州也派下了监军,靖北的倒迟迟未来。叶庆离京时新帝刚登基,一直与家中音讯无通,只是听说当今圣上高瞻远瞩,肃清朝野风气,最显而易见的就是军费充足,新兵也源源不断补充了过来。   也不知道敖云这家伙从哪听到这些消息的,还激动了起来,一双眼睛又黑又亮,面容也漂亮得很,目光灼灼,星辰一般。   “我就是知道。”他斩钉截铁地道。   叶庆懒得理他,知道这个人有时候是看起来像脑子不太好的。说了句“我去见将军了”,就进了营帐。   -   朝堂最近安静得有些让人心慌。   小叶相自从出宫建府后,渐渐在宫中留宿得也少了,朝事一少,说媒的人就来了。叶家是凌烟阁上第一名的王侯,如今更是包揽了前朝后宫,可以说风头一时无俩。连云岚也收到不少消息,据说如今在京都贵女的名单上,唯一能与之匹敌的,也只有新鲜出炉的状元郎沐凤驹了。   不过状元郎的官职不高,目前看来,还是小叶相更胜一筹。   除却边疆战事外,近来天下太平,把燕北和幽州的监军选好后,更是了却一桩大事。又听见净卫消息,说京中百姓赞扬圣上高瞻远瞩,称之圣明天子还不算,还私下呼之为萧家二郎,萧景衍和大周□□一样,都行二,是暗喻天子圣明,有□□遗风。   所以云岚心情大好,见到沐凤驹早早到明政殿点卯,难得戏谑道:“状元郎休沐日都来得这样早,是存心不让我们安生了。”   圣上勤政,官员休沐日照样在明政殿起卧,这半年来,他连寝宫也回去得少。其实先庆德帝和明懿太后都是好风雅的,萧景衍更是在宫中浸染大的,春狩秋猎,赏桃花,夏日避暑,曲水流觞,秋有登高赏菊,冬日梅花酿酒,饮宴赏雪作诗,边关战事也安稳,又正是二十五岁的年纪,却像是对一切全无兴致。   云岚没经过情字,不知道其实只要那个人没在身边,无边美景也一瞬间失去颜色。   难得沐凤驹,春试的状元郎,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也陪着圣上熬。和他同科的举人都外派了,他却一直留在京中,虽说圣上有意扶持江南,但也是他用心。当初琼林宴上,天珩帝笑问殿试三甲,日后想做什么官,榜眼想去翰林院修书,探花郎想去边疆,问到沐凤驹,状元郎却道:“愿为中书舍人,随陛下驱驰。”   中书舍人不过从七品,唯一的好处是在御前供奉的时间多,相当于充当圣上的笔墨,起草诏书政令,但大周另设丞相,所以没什么实权。沐凤驹愿做这个,是愿意跟着圣上,做天子门生。   他有这个心,天珩帝就成全了他,如今来了半年,成长非常迅速。他本来就天资聪慧,又极好学,难得是要强,一旦有什么搞不懂,宁愿废寝忘食。他父母都在江南,也是心尖上的独子,担心得很。一年两季送了名医来请脉,只是不敢明说——如此早慧,又生得这样漂亮,怕是早夭相,所以家人日夜牵挂,也不敢早娶。   他的脾气倒跟云岚投缘,锋芒毕露,是江南锦绣乡中养出的习气,难免让她想起故人。   沐凤驹祖籍江宁,比容皓更像江南人。活脱脱是戏台上的小生,一双桃花眼,连骄矜的神气也似曾相识,笑道:“云岚姑姑比我还早,看来靖北侯要头疼了。”   往幽燕派监军,倒不关云岚的事,圣上万般都好,就是对边疆战事有点过分关注,连玄同甫也有点害怕,有天散朝后,悄悄与庆亲王道:“圣上不会是真想出击西戎吧。”   蒙苍死后,西戎消停了许久,虽然时不时有小战役,但很少见像当初幽州那样雷厉风行动兵数十万的大战,但圣上却始终把战事握在手心里。紧要军机都是枢密院与明政殿各一份,又把平西王世子容衡安插进了枢密院,独掌军事,甚至给了他关键时候代圣上否决枢密院决定的权力。虽然看起来是扶持容家与叶家抗衡,但未免也太看重军事了。   不怪他们害怕,守成之君也有守成的好,像天珩帝这样,年纪又轻,格局又大,难免担忧他会效秦皇汉武的后尘,穷兵黩武,虽然功在千秋,也有伤民生。   庆亲王也不知道这里面的故事,自然答不出来。他们也不会知道为什么是容衡掌军事。   除了也有一个家人陷在西戎的容衡,谁还能在紧急时做出接近他的决定呢?   连派监军这件事也是一样,圣明如天子,也控制不了战场上的生死,只能派下最得用的大臣,肃清边疆风气,至少来自身后的内耗会小一点。   燕北王是在东宫时就开始经营的,自不用说。敖仲也向来温和,靖北侯那边的人选却迟迟没敲定,靖北侯年轻,锐气重,手握重兵,不愿意受人掣肘也是正常的事。好在东宫时就已经安插了人,这时候正适合派个知分寸的老人下去。   今日圣上去给太后请安,来得稍晚,沐凤驹在明政殿把政务先过一遍,云岚现在相当于他半个师父,偶尔也指点一二,见他忽然把个奏章放到一边,问道:“什么事?”   “恭亲王请缨,要去监军,这不是胡闹吗?怎么不经过枢密院就递上来了。”   这就看出他来得晚的坏处了,再聪明,对宫闱里一些连小太监都心知肚明的事,却一点概念都没有。这些事也急不来的,都要慢慢自己学。不止谥号讲究,封号里也往往带着功过评定,皇家兄弟,最高的称赞莫过于一句兄友弟恭,连庆亲王当年都没得到的封号,圣上给了自己的七弟萧栩。   虽然当年最凶险时也没有人有夺嫡的资格,但七皇子确实是比其他人都安分得多。况且恭亲王跟着明懿太后长大,和天珩帝是至亲兄弟,沐凤驹还是不够敏锐,不知道这封奏章有千斤重。   “御辇到哪了?”云岚问身边宫女。   “刚出了慈安宫。”   “给圣上传一句话,就说恭亲王想去靖北监军,问圣上要不要宣他进宫?”   恭亲王进宫时已经是午后了。   这个年纪,这个封号,已经算是位高权重了。但萧栩是宗室中有名的低调,他其实年纪刚刚够封王建府,但还是搬出了宫。这大半年几乎是销声匿迹,也难怪沐凤驹把他当作寻常亲王。   一朝天子一朝臣,随着庆德帝葬入宣陵,庆德一朝,三十多年的故事,也成了褪色的旧画卷。帝后的遗憾,长春宫的故事,都会随着岁月被静静掩埋。   沐凤驹这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萧栩,惊讶于他的样子,年纪倒是其次,难得相貌气度都是出类拔萃的存在,只是五官过于张扬了些,是利剑一般的美貌。配合着内敛到漠然的神色,更有一分好看。   皇室子弟也不是个个都有这种贵气,但他是帝后亲自教养,几乎和圣上有几分相似。   萧景衍在内室见的他。   年轻英俊的帝王,还在孝中,一身白色龙袍,清贵安静,书案上堆着奏章,写字的样子温和矜贵,沐凤驹是见惯了的。而萧栩掀起袍子下摆潇洒下拜的动作,又是另一种皇室风度了。   君有君的威仪,臣也有臣的体统。   “真要去?”天珩帝问他。   “真要去。”   “怎么非要等到只剩下靖北,才来问朕要?”怪不得玄同甫怕他,年轻的帝王有着最敏锐的眼睛,再幽暗的心思也被轻易看穿,朝政在他看来也许会无聊,所以担心他会沉迷战争,穷兵黩武。   “靖北是最难的地方,至亲莫过兄弟,臣弟愿为皇兄分忧。”跪在地上的青年背脊像一柄笔直的剑,这样回答。   至亲莫过兄弟,是明懿太后说的话。御书房教他的陈夫子今年夏天已经去世了,生平最喜欢的皇子就是萧栩,他教的东西,萧栩都记住了。生在皇室,《郑伯克段于鄢》固然要学,《触龙说赵太后》,也是要倒背如流的。   况且他们彼此都知道,他去监军不只是为了这个。   锁在柱子上的龙,是否愿意放别人出去遨游呢?去自己去不了的地方,找自己找不到的人。   他赌的就是他的兄长有这个胸襟。   而萧景衍也确实有。   幽燕三个守边重臣,封疆大吏,靖北的监军最后一个出发,却是最位高权重的一位。恭亲王萧栩,从京中出发,持圣上的印信,带亲兵数千人,不仅可以行监军之事,更可以事急从权,以将军衔,调动数目不小的军队协同作战。   出发那天,萧景衍仍然送到了朱雀门,宫中以四象命名四门,但玄武门寓意不吉,所以礼部改成了从朱雀门走。临行前天珩帝唤回恭亲王,连起居郎也没能知道圣上最后和他说了什么。   他说:“□□晚年作诗,‘金戈铁马今何在,万里江山一梦中’,让人心驰神往,如今你有机会去看看万里江山,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戒骄戒躁,万事小心。”   他语气这样亲和,仿佛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只是人世间的普通兄长。萧栩说不出话来,行了个礼,道声“皇兄保重”,翻身上马而去。   身为宗室,常常有这种感觉,仿佛天下人都是滔天洪水,萧家一家一姓是水中的孤岛,有争权夺利,同室操戈,也有这样的时刻,要为自己的姓氏赢得荣耀,不辱没了先祖名声。   父皇如果现在在这就好了。   萧栩出朱雀门的时候,这样想道。可惜城门楼上的兄长没有机会一直目送他走远。   “娘娘请陛下驾临望春宫。”有女官匆匆来传话。   明懿太后为中宫时,居住的是长春宫,叶璇玑虽未封后,也算后宫之主,所住宫殿名为望春,朝野中猜测不休,有说是圣上有意封后,望春与长春一样,是好寓意。也有说是看叶家势大,暂且搁置,望春望春,是望而不得的意思。   这些文臣做官久了,读过的诗都忘了。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萧景衍是用这诗词提醒叶璇玑,让她不要学杜鹃啼血。他们都是老叶相的弟子,学的是老庄,庄子丧妻鼓盆而歌:“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   不过这也是旁观者言罢了,要真是那么容易看透生死,他又为什么整天把边疆的一举一动直送明政殿,关心战事到让玄同甫都担心他会穷兵黩武的地步呢?   -   容皓第一次见察云朔,是在自己连同整个使臣队伍被掳走半个月之后了。   他其实也隐约猜到了,察云朔在所有的情报中都是个雄才大略的君王,怎么可能过了半个月还不见使臣。   赫连负责的是幽州和靖北之间的地段,大约百里左右,而察云朔始终坐镇靖北,像是跟靖北侯耗上了。幽州牧战死后,靖北侯成了幽燕最年轻的一个,不过三十岁的年轻王侯对阵曾经席卷幽燕的西戎帝王,实在是气场悬殊的对峙,傻子都看得出察云朔把靖北当成了突破口。   如果再给他十年,大周的天珩帝想做“圣明天子”,就没那么容易了。   可惜容皓被带去主帐时,那宫殿般的帐篷密不透风,连厚厚的牛皮帐门上也坠着三道铜条,在整个草原没有一片雪的季节,外面的西戎人都光着膀子打架,这景象实在太过反常。   而容皓对这种气味太熟悉了。   年迈的帝王,盘踞在王座之上,整个帐篷阴暗而沉闷,地毯花纹繁复,是波斯的织锦,图画是一队武士在狩猎。容皓被按在地上,听见赫连和察云朔一问一答的声音。   这是他第一次从赫连的声音中听出些许紧张的意味。他知道的,越是垂暮的帝王,越有种垂死的狮子般的疯狂,一切年轻时的东西都在离他远去,能抓住的只有权力。这是对周围人最危险的时候,但也是赫连最好的时机,出身希罗人的皇子,如果想要撼动整个西戎南北两院的军权、突破整个西戎贵族层的封锁,摘得狼王宝座,就是现在了。   幽州牧年轻时那一箭,把察云朔伤得真惨啊。据说箭矢直接把他肩胛骨射得粉碎,西戎的巫医给他灌下许多药都没有效用,只能活生生把像蒺藜一样猎成八瓣勾住骨头的铁箭镞从他的碎骨和血肉里清出来。容皓抬头看的时候,想象中雄狮一般的察云朔,已经像一棵荒野中的老树一样,颓败而皱缩,半个身体都陷在厚重的熊皮褥子中。那王座上悬挂着一只巨大的黑熊头颅,可以想见他壮年时坐在熊头下的威慑力,只是现在更像是被吞噬了。   他像是对容皓毫无兴趣,一直在问赫连,多半时候是他身边衣着华贵的中年人问,赫连答,他时而插上一两句,声音也失了中气。   他一定很为蒙苍骄傲吧,神一样的长子,将父亲当年的仇敌斩于刀下。老年丧子是最大的打击,足以夺去一位帝王最后的精神支撑,如今他只剩下勃勃的野心。不过看他对赫连的态度,又似乎和自己想象中的崩溃并不一样。   要是自己是阿鸿就好了,叶家人天生会相面,就好像罗慎思的周天算术一样,对于一些细微的人性弱点尤其敏锐,容皓悄悄打量他和赫连说话时的神色,不断修正自己原来的判断。   但修正了也没用,这些消息都传不回去了。不然他们怎么会这么大喇喇在自己面前谈论军事呢。   容皓这些天也渐渐明白了,西戎现在是南北两院和赫连分庭抗礼,三足鼎立。赫连这年轻的王子甚至很得西戎底层的爱戴,西戎不像大周一样礼仪森严,他们更像是往前推千年的王朝,剑履上殿,权力直接体现在兵力上。整个西戎其实是军功贵族建立的,相当于一个个部落聚在察云朔的领导下,统称西戎。更像是唐末的藩镇割据,是极为残酷凶悍的时代。   所以西戎人的传位之争那么铁血冷酷也有这原因,厮杀中得不到胜利的王子,就算继承了王位,也无法控制这庞大的部落。   蒙苍死后,他手下的铁兀塔骑兵一分为二,南院拿回自己的五万重兵,剩下的五万还在赫连手里。北院兵强马壮,号称十五万兵马,加上察云朔亲自指挥囤在靖北的十万,还有零散贵族,整个西戎至少有将近五十万兵马。就算用小言的算法,把曹操百万雄兵算成十万士兵加几十万民夫,那整个西戎至少也有近十万精锐骑兵。   而容皓是进过枢密院的。   大周真正的精锐他心中有数,靖北重骑三万,燕北五万轻骑,敖仲的安南军装备出来的骑兵也只有五万左右,况且西戎和大周的骑兵并非一个等级,以蒙苍打幽州的战损比,几乎接近一换二。   只能用东宫当年算出那个结果,慢慢磨,大周军费充足,从百姓中征兵,一万一万往边疆填。草原民族繁衍不易,出产也不多,打掉察云朔一半以上的兵力,就算他毕生心愿是入主中原,也不得不收回爪牙。   这相当于把整个安南军和燕北掏空,现在战场上的士兵全部要死过一轮。   如今是暴雨前的宁静,等到察云朔从蒙苍的死中恢复过来,大周又将面对一场浩劫。   容皓心思沉重,思绪乱如麻,正思索,只听见察云朔沉声问道:“容大人是江南人?”   西戎蛮子,这辈子除了江南就没听过别的地方。也怪江南爱出文人,诗词歌赋,写得花团锦簇,把江南美景吹得天上有地上无,所以自古戎狄虎视眈眈,第一个就想去江南。   就该让叶家人来才好呢,封江南的是他叶慎,容家真是白替人拼了这许多年。   容皓心下腹诽,但人在屋檐下,还是以西戎使臣朝见的语气,淡淡答道:“回大王,是。”   “听说大周的天下,江南风景最好?”察云朔沉声道。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容皓在心里骂了句,但还是昂起头来,看着察云朔眼睛,不卑不亢答道:“江南风景好,也富庶,大周军费一半出自江南,整个江南三州的出产,就足够支撑幽燕一年打五场幽州之战!”   他这话一出,不仅察云朔身边的中年人大受冒犯,连赫连的神色也一冷。   在察云朔说话前,他有一个往前一步的动作,就算不是叶家人,也看得出这动作是卫护的意思,看不见他脸上神色,只觉得他站得如同一杆枪一般笔直。容皓看了,心里又好笑,又有点心酸。   就算云岚那样断言,但这野马一样的西戎蛮子,总算有点真心的吧。   也许是赫连那个动作的缘故,也许是察云朔没闲心和这出言不逊的阶下囚计较,他并没怎么为难容皓,而是又问了几句闲话,就有点看起来精神不济的样子,让他们下去了。   出帐篷时那黑发虬须的中年人似乎对赫连很是不满,容皓一看他身上华美的衣袍,还有佩戴的宝石弯刀,就猜出了他身份——当初西戎南院大王呼里舍进京,也是这样一副暴发户的习气,一定要和大周人一较高低的样子。这中年人一副充当察云朔左膀右臂的样子,不是西戎北院大王延宕是谁。   不过他像是很忌惮赫连,也可能是有什么勾结也不一定,看了容皓一眼,就默默从赫连身边挤出去了。赫连面上带着寒意,拖着容皓回了自己的帐篷。   容皓到了西戎,才见到他身上这一面,这西戎蛮子万事都游刃有余,在茶楼上,那样大逆不道的故事也敢信口拈来,自己还当他没有害怕的事呢,原来到了察云朔面前,也会有这样警惕的一面。   不过他这点竟然和殿下有点像,越是紧要的事,越是藏在心里,表面上仍然云淡风轻,连把他按在帐篷上亲的动作也这样熟稔。   容大人不是他的对手,被亲了几下终于挣扎开来,掐住他的脸,把他推开。   “别总是没上没下的……”容大人打官腔是一等好手,这样的事也能被他找到合适的遣词,赫连也不反抗,任由他握住自己脸颊,漂亮得像他们经过戈壁时看见的石洞内部的彩绘神像。   “听着,你得把匡天瑞还回去。”   容大人出使的名头本来不是什么大事,所以察云朔只是问了一句,根本没多说,显然是交给他们决断,所以容皓只问赫连。   “几根骨头也还?”赫连心不在焉。   “一根骨头也要还。”容皓神色严肃:“你们西戎的人,敖仲将军也会还给你们,很快大战再起,再不还就没机会了。”   “还有呢?”赫连漫不经心地问道。   容大人真正的意图,就藏在出使的名头下,他们心知肚明。换回尸骨再悲壮,到底是给活人的慰藉。还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就算只是可能活着也一样。   “你知道我要什么。”容皓神色认真。   是和他一起在东宫长大的伴读,能用自己来换的交情。事实上,他来这里,就是先把自己当作了筹码,是和当初茶楼上一样的交易。   所以赫连才挑眉道:“我就不给,萧景衍又能耐我何。”   换了别人大概要气死,呼里舍和蒙苍的交易,大周虽然是不得不杀,但真正占尽便宜的是赫连。他什么也没给大周,还接过蒙苍的军队,继续进攻幽州。   但容皓知道,这西戎蛮子是又犯浑了。他在乎的其实是“你是为了这原因来这的,所以我偏偏不给。”不知道谁给他养成的这样古怪脾气,活脱脱是头桀骜不驯的黑狼,一会让人心软,一会又露出凶悍獠牙。   “傻子。”   容大人在他头上扇了一下,在他继续犯浑之前,把他的脑袋拉了下来,笑着亲了他。   是不讲理的西戎蛮子有什么要紧呢,容大人总归是一片丹心。 第157章 榴花不如五湖烟月   京郊的麦田,已经到了收获的季节。   今年称得上国泰民安,虽然流言说边疆战事又要起来了,但不像以前一样,常有难民流寇逃过来,也没见到大征兵大纳粮,一切都井然有序,还抄了几个贪官,实在让人心中安定。   连南戏班子也不再搞什么神神秘秘的影射了,而是把陈三金演义又翻出来演了,看起来是说陈三金,其实人人都知道是追思□□。小叶相的名声也好,百姓见不到天子,但打马游街的状元郎和俊美风流的小叶相都是见过的,所以也可以想见年轻的皇帝如何丰神俊朗。   等到秋收,虽然不算难得一见的丰年,但得益于年初大修水利,所以少听见歉收的消息,京郊更是一派丰收景象。这地方有的是王侯的祖田,打理得十分齐整,佃户都在热火朝天地收麦。歇息喝水时看见官道上来往的驿使信差,还要点评一番。   午后天气渐热,行人稀少,城郊却走来一匹瘦马,骑马的像是个穷边军。仗打多了,边军也不稀奇了,只见他穿着一身落拓青衫,骑在马上,奇怪的是那匹马像是很听话的,根本不用控缰绳,就自顾自地往前走。那边军看起来年纪不大,是个青年的模样,身形高大,把双手都揣在袍子里,有点懒洋洋的。   他戴着一顶破毡笠,腰间佩着一把剑,远看眉目并不清楚,等到走到田边,佃户们才看清他的长相。   他半张脸都在阴影里,仍然看见眉毛上一道痕迹,将左眼的眉尾截断,更显得桀骜不驯。京中王公子弟多是清秀白皙长相,但世上还有一类英俊,是经得起伤疤和风沙磋磨的,那些伤疤不过是增添他的气势,像东陵石碑上的风沙痕迹,比一切史书都来得厚重。   这样的落拓边军,正该远离京城,早日回乡才对。   但他马匹的方向,正向着皇城。   -   望春宫开了满宫的石榴花。   宫中常见榴花,花红如火不说,多子的寓意更是吉祥,所以后妃宫中都有。但哪个宫殿都没有望春宫这样多,墨绿的叶子在日光下如同墨玉一般,花更是耀人眼睛。   天下人都有着这样的期望,所以內侍才在望春宫栽满石榴,因为所有人都在等待一位皇嗣,年轻而英明的君王,京中最美的皇后,虽然并未封后,但天下还有谁比她更适合一国之母的位置呢?   她一句“请陛下来饮茶”,望春宫的宫女脸上都带着光,估计整个宫廷都在暗自高兴,为帝后的相会。   登基大半年,望春宫却迟迟没有封后,满朝文武都以为是遏制叶家势力,没想过天珩帝也会体察人心。   不封后,是给她时间养伤,一样是老叶相的弟子,萧景衍连怜悯的念头都不会起,就像叶璇玑不会因为小言离去而怜悯他。   他们都是强大的人,再深的伤口,只要给足时间,都会恢复过来。   是个炎热的初秋,树上蝉鸣不停,榴花照得整个庭院都光彩耀眼,宫女们垂着头端着茶盘,如同一行大雁般安静地从廊下经过,雀跃的心情都在眉梢眼角。而明亮的华堂里,四面垂帘,年轻的帝王和自己的妻子对坐,如同一对璧人。   神姿清彻,如琼林玉树,郎然照人。当年用在老叶相身上的典故,用在他们身上都恰到好处。   但叶璇玑沉默不语。   “冬日将有一场大战。”她忽然低声道。   “最早是冬,最迟是来年春天。”萧景衍这样回答。   这句式太熟悉,他几乎有点恍惚,当初似乎也说过这样的话。   等到坐上他当初的位置,对于那些担忧、那些因为恐惧导致的固执,也终于能够开始设身处地体谅。   边疆会成为尸山血海,而那数字对他来说,还有着别的寓意。   他有他的分别心。   “我不是为了报复你。”她又道。   萧景衍笑了。   “我知道。”   许久不曾用过我字,他自己听到都有点惊讶,但就这样自然地说出来了。连叶璇玑也抬起眼睛来,朝着他一笑。云鬓花颜映着榴花如火,和年少时一模一样。   她要走了。   “如果他死了,我可以在这里度过许多年的。”她说道。   如果他活着,自己就做不到了。   长廊上响起脚步声,是匆匆过来的云岚,跑得脸色涨红,满眼激动,像是有着什么天大的惊喜要公布,惊喜地叫着“陛下”,但在看到华堂内的景象之后,却瞬间明白了过来。   她靠着廊柱,最先看向的却不是她的陛下,而是端坐的叶璇玑,眼神几乎带着点恳求。   明懿皇后在她看来已是自暴自弃,何况是叶璇玑。   天上地下仅此一位的叶璇玑,虽然也有过极凶险的时刻,甚至成为东宫的阻力,但总归是让人敬佩,替天下女子都出了一口气的叶璇玑。   叶椋羽做不到的,她做到了。男人扛不起的责任,她也扛起来了。   但叶璇玑只是朝她一笑,神色坦然而包容,仿佛她不是东宫女官,而是像玲珑一样,把她当成长姐崇拜的小女孩。   “我要走了,云岚。”叶璇玑最终向她道别。   不是明天,不是来日方长,不是百年之后功过由人评说,就是今天,就是此时。   其实她是可以做到脱身的,不过是与皇权抗衡罢了,叶家人什么没做过呢?一切慢慢谋划,先用计废了皇帝最敏锐的耳目,云岚崇拜她,多半舍不得下狠手,就算出手,在她看来,也不是对手。然后慢慢做她的贤后,一点点积累,也许还用得上椋羽,最后来跟萧景衍谈筹码,一点不难,过去许多年,她就是被这样训练的。   她是可以做到的。   但她忽然不想等了。就让敖霁用他的方式吧,那封信写出去他一定懂的。   过去的大半年里,她常常在午夜惊醒,多梦的人才知道,有些梦里是完全不记得现实发生过的事的,梦里她常以为一切都没发生,他还活着,六年的守候,东宫无数次的擦肩而过。许多次她甚至知道自己在做梦,想着醒来要去找他,要告诉他。   带我走吧,敖霁,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但她是叶璇玑,她毕生没有这样的小儿女情态,就算到了这时候,她的信笺也只有薄薄一页,写在当初第一次以为他阵亡的深夜。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   安南军开拔之后,只留下少数仍在充当卫戍军,今天守在玄武门的,恰巧是当年给鄢珑充当副手的唐安,他是独子不能戍边。虽然侥幸,心中也难免遗憾,尤其是知道同伴都赶赴边疆,沙场扬名,何等痛快。   他刚跟同伴感慨过“今天好无聊”,就看见了宫门外站着的那个人。   像是个穷边军的模样,连马也痩,架子倒是看得出是西域的汗血宝马,唐安还是识货的。   马是如此,人也一样。   那人懒洋洋站在宫门下,伸手摘下头上毡笠,露出英俊而桀骜的一张脸来。阳光照在他墨黑头发上,他嘴里还叼着京郊麦田里摘来的一茎草叶,玩世不恭的样子一如当年。他的神色这样平静,仿佛他要做的,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大逆不道的事。   听过的故事一瞬间全涌到脑子里来,卫戍军整日无聊,自然是把宫里宫外的传言都听了个遍。唐安如何不认得这尊魔王,何况当年跟着鄢珑,他是见过鄢珑对东宫的人总是网开一面的。容皓夜闯宫门,十次就放行十次,为什么呢?   自然是因为东宫有他惹不起的人。   当年二闯宫门,让卫戍军胆战心惊的传说,即使京中举人都考过两轮,武状元都出了两个,仍然公认他是京中武功第一人。   用说笑的话来说,是鄢珑兄长当年就挨过他的打。用正经的话来说,是他闯过的,就是鄢珑兄长镇守的宫门。   唐安不由得腿肚子有点发抖,看一眼身边人,知道他们也想起了传言,强自镇定道:“怕什么,他是战场回来的人,还带着伤呢,能有多少厉害……”   城墙上的青年并没说话,而是扔下毡笠,拔出剑来。然后仰着头,朝着城墙上露出一个笑容来。   他笑得这样灿烂,仿佛眉尾的伤疤并不是在生死一线之际留下来的,仿佛他揣在怀中的左手,袖管也没有空荡荡的。   六年过去了,人还是那个人,马也仍然是那匹马,但那个人已经不是当年的长身玉立的青年了。他的左手已经不能握剑,马也已经是老马了。但他往宫门口一站,拔出剑来时,俨然还是当年让整个明光卫都胆寒的少年郎。   -   日暮之前,敖霁杀过三重宫门,闯到望春宫。   最后一关是朱雀,净卫统领并未多言,只是拔出剑来。   “我来得晚,没见过世面。”穿着朱色羽翎服的顶尖刺客这样朝他道:“今日有幸,见一见东宫的剑。”   东宫已经不是他离开时的东宫了,剑却还是那柄剑。   他打败朱雀只用了半刻钟,朱雀向来敬重他的功夫,所以最后一招直接朝着敖霁受伤的左肩而来,是又狠又准的一剑。敖霁没有左手,无法防守,剑锋在他肩膀上留下见骨伤痕,但也不过是多添了一道伤疤而已。   他出手如电,反手将朱雀逼退,朱雀还想翻身再战,但敖霁的剑锋已经抵上他喉头。庆德帝为东宫选的伴读对应文治武功,都是人中龙凤,不是说笑而已。   至此,整个皇宫已经在他面前敞开,虽然不像当年那两次一样,动辄整个卫戍军上来以命相搏,但也没有丝毫放水。昔日东宫的太子殿下,今日的天珩帝,仍然给足这昔日的伴读足够的尊重。   敖霁带着一身伤,在宫墙外站定了。他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口中腥甜,是新旧内外伤一齐涌了上来,看见在宫墙上观战的玲珑脸色苍白,神色又紧张地看着自己,朝她笑了笑。   然后他以剑拄地,运了运气,哑声叫道:“叶璇玑!”   他叫第一声的时候,就听见墙内响起慌乱的脚步声,宫装是很繁复的,后妃的尤其是,环佩叮当,有金钗坠地的声音,她一定是很失态了,因为急得宫中女官一直叫娘娘。   绕路开门太慢了,她一定等不及,玲珑也慌乱起来,叫姐姐,又似乎在招呼什么。敖霁仰头,看见穿着红色绡衣的身影爬上了宫墙。墙头马上的故事在宫里唱了一代又一代,谁会想到堪为高门贵女典范的叶璇玑,也有一天会爬到宫墙上来。   敖大将军的独子,凌烟阁上的安宁小侯爷,文武双全的少年郎。他两次闯宫门,两次都扑了个空,一次次被辜负,却执迷不悟。第三次,终于是有人在等着他的,等着他带自己走。   “敖霁!”   宫墙上露出一张脸来,仍然是记忆中的面孔,那样的高冷傲气,但此刻她眼中的笑意一直漫到外面来,宫髻也慵懒垂下来,鬓发如云,她看着敖霁的眼神这样好看,好像在笑,又好像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   敖霁张开手,红绡衣像一朵云,从宫墙上飘落下来,重重落在他怀里。敖霁拥紧她,碰到她脸上温热的眼泪,白芍药的香气一如记忆中。   因为这一跳,她的鬓发都散了,属于皇后的钗环、玉挑心,压鬓的金蝉,还有垂着的九凤金钗,都在往下坠,连坠着金铃的飘带也被扯断,多狼狈。   她只要她的敖霁。   见过高山,才不再留恋高山。凌烟阁传承什么重要呢,家族荣誉,是谁的荣誉?证明她比叶椋羽强,又是证明给谁看呢?人生百年,弹指一挥间。死亡逼到面前来,才知道什么最重要。蜗角功名,蝇头小利,到底成何事?漫相高。不如五湖烟月,归去老渔樵。他和她,曾经惊才绝艳的少年,最美的王侯贵女,折腾这许多年,不如去看遍山川湖海,做一对人世间最平凡的夫妻。   封后在即,叶璇玑却猝然病逝,没有封号,成了皇宫里一段不能提的传说。三个月后,蜀中兴起女学。   巴蜀之地,是出过作为秦皇座上客的女商人的。蜀中女子本就性情坚韧,又是茶马古道上,有的是商户大家族,男子出去走马帮,女子坐镇后方。常有父兄遭遇意外孤女撑起家业的,也有守寡多年的女掌柜,都以一腔热血支援边疆战事。从此除江南和南疆之外,大周南方最后的化外之地巴蜀,也归于王道之中。 第158章 变数边疆战事再起   十月,边疆战事再起。   察云朔似乎终于从蒙苍的死中恢复了过来,西戎南北两院通力合作,大军压境,直指靖北。   继承了蒙苍兵马的赫连,虽然动作没停过,却似乎成为了此次进攻的局外人,有消息说是他在制定进攻的军事会议上与西戎的两院贵族针锋相对,也有说他忤逆了察云朔的,总之,当西戎北院大王延宕和呼里舍的长子桑图两线进兵靖北时,赫连的那五万铁兀塔只是扼守着幽州和靖北之间的通道,而且只负责截断后援,连支援靖北的任务都没有。   纵使如此,靖北还是陷入了巨大的危难中。   靖北不像幽州,有险可守,也不像燕北,是上百年的经营,一个小村落里都藏着燕北的斥候。靖北是大片戈壁、沙漠,和荒山,唯一的险关就是玉门关,背靠白龙雪山,还有个软肋断龙口,好在自从青石滩上东西二营联手击退了西戎的奇兵后,断龙口的泰远将军就与东营拉近了关系,互相协防,守望相助。   靖北侯姓俞,俞家不如燕北王根基深厚,在凌烟阁上排名极后,演义中也寂寂无名,但叶庆从来对演义中的俞天赐很感兴趣,因为当年打洛阳城,就是俞天赐一骑当先,打开正面战场,才大败小韩王。学兵法的只知道兵分正兵和奇兵,但叶庆自己家的家传功夫也好,父兄在战场上担当的角色也好,都在这两者之外,相比卫孺像一柄撕开战线的利刃,他们更像是劈开战线的大关刀,大开大阖,气吞山河。   叶庆自从被从新兵营调到东营的魏将军手下之后,就一直想要见见靖北侯。叶庆现在挂在魏海将军名下,离靖北的权利中心远得很,好在开战之前,监军就来了,必然是有个宴会的。三天后还有一次点兵,可以让他畅所欲言。   晚上是靖北侯的宴会,副将以上都能参加,叶庆去之前还绕路去看了看敖云,敖云正在跟他的小跟班卫章推演沙盘,两个人都十分认真。   叶庆挎着腰刀,在旁边看了看,笑道:“你们又躲在这?”   “谁躲了?”卫章首先不承认。   但他不是不心虚的,靖北的监军虽然身份最为尊贵,但却一点架子没有,到靖北第一天就巡视三军,当时他们俩就有事不在,现在又畏畏缩缩,难怪叶庆一下子就看了出来。   敖云就比他老成多了,道:“这两天我抓了几个士兵私下赌钱,御下不严,自己闭门思过,晚上的宴会就不去了。”   叶庆也懒得揭穿他,只笑了笑,刚准备出去,听见敖云在背后道:“你真要去献策啊?”   “当然要去。”   敖云像是有话要说,但最终也没开口。晚上的宴会上,叶庆如愿以偿见到了年轻的靖北侯。尽管监军的恭亲王年轻英俊,气度惊人,又是持天子印信而来,何等尊贵。然而就算这样,靖北侯俞烨也没被他压过风头去。经过沙场厮杀的王侯身上有种独特的杀气,只是太锋利了点,有点不近人情。   靖北侯父祖辈都战死沙场,剩下他十四岁就袭了侯位,因为幼时被送到老燕北王膝下教养,所以算是敖仲半个徒弟,但相比敖仲的平和中正,他就傲慢得多了。   叶庆抓着一个机会,是靖北侯起身更衣的时机,上去献了策。他家传一脉原是驻守幽州,和靖北虽近,并无往来。所以靖北侯也对他献上的以陌刀阵破铁兀塔的方法十分新奇,仔细推敲之后,大加赞赏,连宴会也匆匆结束了。叶庆献策回来,毕竟年轻,不由得志得意满,看见满营月色,只有敖云的营帐还亮着灯火,过去跟敖云告别:“侯爷把我调入玉门关守军了。”   “可惜还是平级调动,手下只有三千人,我还真没领过重骑兵呢,明天好好琢磨一下。”   敖云心态倒是平和,没说什么。卫章就皱起眉头,忍不住问:“真不告诉他?”   “告诉我什么?”叶庆满头雾水。   卫章胆大,不等敖云允许,直接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好事呢,少爷早推算出来了,侯爷现在就想出关应战呢,你的陌刀阵只会助长他的信心,从去年开始,侯爷就想在重骑上和西戎人一决高下了。”   “出关应战也不是不可以,咱们的重骑兵那么好……”   “就是因为我们的重骑兵好,侯爷才舍不得不用。玉门关必破,守也破,攻也破,但坚守的话,两万守兵就可以消耗西戎三万人左右,还能挫他们的锐气。然后退守凉州,打消耗战,幽燕仍然是铁索连环。如果是幽州和燕北,都会这样打,但咱们侯爷不会甘心。危险就危险在这个不甘心,这就是道家说的祸福相生,善泳者溺于水。”   营帐内昏黄灯光下,敖云的眼神坚毅和深沉,仿佛他说的不是什么牵涉数十万士兵的大仗。明明是和自己一样的副将,一样的青年,叶庆的气势却不由得弱了下去。   “那要是我们赢了呢?”叶庆不甘地问道。   “赢什么?”敖云反问他。   叶庆顿时怔了一下,是啊,玉门关必破,赢的不过是伤亡数目而已,但如果输了的话,重骑兵溃败,和守城被攻克的军势是完全不同的,前者是兵败如山倒,瞬息之间的事,凉州根本没有反应时间。后者却是漫长的消耗战,至少拖上半个月,西戎的气势会被拖缓,也给足凉州反应的时间。   这是完全不划算的赌注。   “那你还不去劝侯爷,我引荐你……”   “要是能劝得动,我们早去了。”卫章道:“我们少爷可是知道相人之术的,你看侯爷的脾气,听得进去吗?你献策成功是因为顺着他,你试试忤逆他的意思呢?”   叶庆被他们一番话说懵了,满腔热血也冷下来。但他也是为将的人,自有一股血性在,沉吟片刻,道:“我爹说了,刀如虎,枪如龙,棍如贼,剑如君。你有你的大格局,我也有我的刀背藏身。”   所谓刀背藏身,是针对枪法而言,枪法是一往无前,有去无回。刀在气势上略逊一筹,却留有一线生机,称之为刀背藏身。   枪是燕北的兵器,但适合马战,在靖北也不算埋没了,刀却不同。幽州牧李泓已死,现在的敖仲将军是归于王道的将军,一心守城,燕北更是水泼不进。他一身的祖传刀法,只能信任靖北侯,也信任俞家百年的积累,甘心以陌刀阵为他做刀刃,相信靖北侯会留出一线刀背,给他自己,也给靖北军藏身。   他刀法极好,兵法却平平,敖云本来也无意跟他争执,卫章见他这样,也不说了,还自认倒霉:“算了,是我忍不住,实在浪费时间,还以为你懂兵法呢。”   “我是不如你们懂兵法,都像你们这样躲着才好呢。”叶庆也被惹火了。   “我没有躲着。”   敖云平时随人怎么说,但到了正事上,有种难得的倔强,叶庆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的眼神,哼了一声,直接走了。   但他没想到三天后,敖云还是这样子。风头正盛的小骠骑像是一瞬间就沉寂下来了,反而是叶庆得了重用,大出风头。   点兵不过是粗略一瞥,点兵之后,监军要独自面见几个青年将领,然后又是宴会,是靖北侯有意安排,而叶庆还是没看到敖云的影子。   而奇怪的是监军的恭亲王也没露面,说是连日劳累,偶感风寒,明日再说。   其实萧栩没有风寒,早在一年前,他就开始刻苦练习骑射兵法,早就为从军做好准备,怎么可能这么几天就累倒了。他不出现的原因,和当初他的兄长没有继续追查下去的原因一样。   他要找到言君玉,但更要言君玉好好活着。   大战在即,他不知道言君玉这样不愿意见他。看到敖云那名字他就有预感了,再加上两次避而不见,再傻也猜到了。所以第三次他主动避让,没想到言君玉还是没出现。   身边內侍看出他的心情不好,建议道:“塞上虽然粗野,但也有些粗犷的景色,爷出去散散心、打打猎,别闷坏了。”   萧栩被他说得想笑,监军不是来玩的,还去打猎,不知道是什么道理。不过他常年蛰伏,身边的人是一点对权谋的嗅觉都没有的,都是闲散王爷该有的随从,连聊聊局势也不能。午后无事,他在营里逛了逛,发现逛到哪都是一片紧张,索性出了营地,带着几个随身的侍卫,沿着河滩走走。刚下过一场大雪,河滩上的芦苇全部枯了,像古画上的景致。他打着马沿着河滩逛了一阵,看到一处破败的码头,木头的拴船桩上落满了雪,   一片枯黄和雪白中,忽然露出一抹红色来。   最开始他几乎没认出来,因为那人身量高了许多,穿的也不是燕北的旧战袍,而是一领靖北的红袍,剑袖胡靴,整个人无比挺拔,靖北的腰封宽大,好佩刀,是一把柔韧修长的好腰。   军旅粗犷,他墨黑头发全部编了上去,一根红色发带束住,整个人像一棵树,衬着雪光。那张脸是英俊利落的青年模样,只有一双眼睛,仍然跟当年一样漂亮,看见萧栩的那一愣,也仍然跟当年一样呆。   然后他笑了起来。   他乡遇故知,虽然其中夹杂着旧事无数,但到底是值得一笑的。他已经有了从容有担当的青年模样,都说他像敖霁,也确实是像,天下再没有第三个人会有这样潇洒又坦荡的笑容。   但他眉目间的那股神气,不知道天高地厚,像小牛犊一样的神气,还有牵着马的那种爱惜的样子,仍然是他的小言。   “我真不是躲你。”他这样笑着告诉萧栩:“我是要花时间推算出靖北的结果。”   该问问他过得怎样的,但答案已经在这里了。他是回到海里的鱼,放归天空的鹰,枝枝叶叶都带着阳光,陈年往事的阴影都成了他的点缀。   “那你算出来了吗?”萧栩问他。   “还没有,还有许多变数。”   “什么变数?”   “察云朔。”言君玉这样告诉他:“还有你。”   他没有说谎,他不像卫章,卫章锋利,格局却小,只执着于小处的输赢,天赋能起到的作用毕竟有限,胸襟是需要培养的。言君玉在东宫浸淫已久,天下人都说沐凤驹是天子门生,不知道还有一个言君玉,是真正萧景衍手把手教出来的。   那种俯瞰全图的视野,他学会了。洛衡说的道家的道理,他也学会了,善泳者溺于水,靖北侯最大的优点和缺点,都在于他那最精锐的三万重骑兵。有幽州牧的前车之鉴,他不会让整个大周最优秀的三万重骑屈死在守城战中,他的兵法也是锐不可当,在守城实在平庸,他注定要和西戎在平原上一战。   为了这三万重骑,要搭上近十万的轻骑、盾甲兵、步兵、弓箭手,更不用说那些民夫,这会是一场牵动数十万人的大仗。可惜言君玉走时并没学会叶椋羽对人性的洞察和拿捏,他只堪堪学会前者。   靖北侯俞烨,不会听从反对的意见。敖仲像盾,所以能包容并蓄。而俞烨是最锋利的矛,他不会有任何顾虑。   要是再学一会叶椋羽,也许就知道怎么说服他了。但那又太晚了,也许连这场大战都赶不上。正应了洛衡教的道理,阴尽阳生,循环往复,世上难得两全法,永远不会有万事俱备的时候。   言君玉甚至不是大周最好的棋手。早在两年多以前,东宫就埋下了伏笔,比送敖霁去燕北更早——写出平戎策的那个云南亚元褚良才,早早被送去边疆,现在就在靖北侯帐中做着谋士。而最位高权重的监军萧栩也堪堪在大仗之前赶到,持天子印信,又是亲王,如果这还不算重视靖北,就不知道什么算了。攻靖北,是察云朔的棋路,虽然强横,萧景衍也能应对。真正石破天惊的一击,恰恰是蒙苍那种战术天才使出来的,当年幽州沦陷,才是最猝不及防的一击,间接导致了今天靖北的孤立无援,如果敖仲的安南军主力还在南疆,察云朔绝对不敢这样对靖北大军压境。   好在察云朔棋差一着,没有保住蒙苍,否则局势不会像今天这样。也可能是赫连的棋下得太好,毕竟当年茶楼上的年轻狼王,才是西戎最好的棋手,他这次未参战,可以说是不愿意下场,也可以说是他的时机还未到,还在观望。   正如萧橒所说,哪怕是天子,也有力不能及的时候。他不能改变俞烨的本性,不能把他从矛变成盾,况且幽燕有三个敖仲也未必是什么好事。战报到达京中最快也要近两天,他终究不能亲临战场,这是察云朔和俞烨的战争,天子只能以监军的方式参战,萧栩就是他的手。   而言君玉虽然没学完所有东西,还是太晚了。到现在也不过是个小小副将,军衔倒是其次,关键是只有一年不到的战斗经验,就算现在的他取代俞烨,也许临场应变还不如他呢。   这感觉像等着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没有办法,只能竭尽全力杀出一片天来。   “我会尽力。”萧栩道。   “我知道。”   言君玉到底是洛衡的弟子,渐渐明白什么是道,西戎的兵强马壮,五十万精兵,是道,俞烨的锋利与傲慢也是道,大周的富庶是道,西戎的骁勇善战也是道,这一切就像滔滔江水,不以人力为转移。哪怕是天子,也只能顺着水势,顺势而为,需要的是关键时候,像蒙苍那样,逆流而上力挽狂澜的一击。   他算不出靖北的结果,变数太多,察云朔亲临前线,局势瞬息万变,也许察云朔早有办法破俞烨的重骑兵,也许他也不过虚张声势。   但他可以参与这结果。   -   十月底,就在所有人以为西戎会在年后进攻的时候,察云朔大举进攻靖北。北院大王延宕和三皇子讷尔苏,领铁兀塔十万,进攻玉门关,东西二营退守两翼,靖北侯俞烨力排众议,领亲兵重骑兵三万,与东西二营练出的两万骑兵,以及五千陌刀兵,四万步兵,一万弓箭手,在黑戈壁应战察云朔。   这是叶庆这辈子打过的最惨烈的一战。   他的陌刀阵负责的是最正面的战场,老旧的盾甲兵早已不是铁兀塔的对手,京中谁不知道当年西戎使馆几十个人就敢冲击数百盾甲兵的事呢?但笨重的,过时的两万盾甲兵,却成了他的陌刀阵最好的盔甲。   那画面是非常残酷的,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每次在凌烟阁上都要看一看那副属于陈三金的盔甲,盾与斧的年代早已过去,但盾甲兵,永远是陌刀最好的护卫。是最坚定的,血肉铸就的长城,   西戎的重骑兵冲击之下,盾甲如同石墙般倒下,又在潮水中重新站起,一个个小型的盾甲圈,成了陌刀阵最好的掩护,在盾甲倒下前,每一柄陌刀,对铁兀塔而言,都是收割性命的死神。铁兀塔为了灵活性减轻的马甲成了最致命的弱点,陌刀古称□□,威力可想而知。在弓箭手的箭雨掩护下,盾甲抗下第一波冲击,陌刀斩杀战马,沉重巨大的陌刀将近七尺,他家传的被人笑是把骑兵的长刀交给步兵来练的刀法,能轻松将这个长度的巨刀挥舞起来,不过短短三月的训练,已经足够斩杀铁兀塔的战马。   马倒下之后,铁兀塔的沉重盔甲在战场上成了致命缺陷,被掀翻在地就再也难起来,一两个步兵就能轻松解决。这是一场把兵种协同作战发挥到极致的大战,从凌晨厮杀到傍晚,叶庆后来根本没法计算自己的斩杀,只觉得所过之处都是血肉横飞,杀到最后,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在为什么而战。只剩下满心杀戮的欲望,直到西戎的收兵号角响起,才停下来看一看战场。   鸣金收兵时,他才拄着长刀,点检自己麾下的陌刀队,看着熟悉的尸首一具具被抬出来。   那匹乌骓马到面前他都没反应过来,直到听见靖北侯的声音。   “叶庆,今天杀得不错!”年轻的王侯也是一身血腥,左肩甚至中了一箭,得意得很:“晚上有庆功宴,收拾一下。”   靖北侯俞烨虽年轻,也是征战近十年,看死伤的态度自然与他不同。靖北伤亡两万,战死的不过六千人,却换来西戎三万铁兀塔的伤亡,还有数万的西戎骑兵还没清点出来,实在是前所未有的大胜,也是第一次大周伤亡比超过了西戎。   庆功宴上他被安排坐在靖北侯左手边,右边就是靖北侯帐下的第一谋士褚良才,是个俊秀英挺的青年,只是沉默寡言。监军的恭亲王也只是露了一面,就去安抚受伤的士兵了。   这场胜利虽然酣畅淋漓,但真正在庆祝的,似乎只有他和靖北侯。他本来是不会这么自以为是的,毕竟自己只是个小副将。直到靖北侯去换药时,把他也一并叫上了。   “怎么了?”执掌十数万兵马的王侯,其实私下也不过是个二十四岁的青年而已,一面被包扎伤口,眉头也不皱一下,还笑他:“叶将军这点小伤都怕,以后还怎么抚恤士兵?”   叶庆本来避开眼睛的,见他这样说,也就索性盯着了。西戎的铁箭头虽然不如大周的暗箭狠辣,但铁毒也重,要等消肿后再全部用干净匕首挖过上药,看起来颇吓人。俞烨也皱起眉头,满身大汗,听见外帐的饮宴声有点萧索,不由得笑道:“这些老头子真是爱唉声丧气,不过中一箭而已,一个个垂头丧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出了什么事呢。”   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之所以庆祝的气氛不热烈,是因为大家都不相信察云朔会这样轻易罢休,一则西戎这次进攻的人并不多,这场胜利更像是试试水,顺便给靖北一点甜头而已。   但他这样说,恰恰有种你知我知的气氛。   叶庆也觉察到了,于是说笑道:“侯爷也知道他们担忧,那还不赶快筹谋,早早娶了夫人,也好让他们放心。”   “你这腔调,简直是和魏海一模一样,念得我头疼。”靖北侯嫌弃地笑道。   “侯爷宁愿头疼都不肯早做打算?”   “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其实早也猜到了,靖北侯的兵法,肯定以霍去病为榜样的,但他这样说,难免叶庆想起另外一个外号也是小骠骑的人来。   “侯爷这话,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不知道侯爷有没有听过……”   “敖云嘛,他不是恭亲王的人吗?”靖北侯厌恶地皱皱鼻子,显然对敖云很不待见:“还喜欢妄议兵法。褚良才最近也跟他们走得很近,真不知道现在靖北到底是谁说了算。”   叶庆还想再说,靖北侯已经转开话题,一面穿起衣服,一面笑他:“叶将军今日立了大功,想要什么奖赏。”   “奖赏好说……”叶庆漫无目的答应着,刚要敷衍,却反应了过来,不敢相信地看着靖北侯。   靖北侯是掌军日久的人,称呼从不含糊,往常都是叫他叶副将……   “才反应过来?”靖北侯笑他:“给你一万骑兵,明天察云朔还要来,你跟着我就行了。以后别在魏海那做什么副将了,半年了还是这个样子,好好打仗,论功行赏,少不了你的。”   后来,叶庆无数次回想那天,如果他当时执着地推荐敖云,或者干脆拿这个新封的将军做担保,结果会怎么样?   他知道改变不了什么。   他只是忍不住这样想。 第159章 胆量他会不会有这个胆量   连着几场大战,战损都创下大周的记录,西戎的铁兀塔折损了一小半,双方死伤都接近十万,局势却似乎发生了变化。   叶庆几乎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意识到西戎人的意图了。   那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玉门关外三场大仗,陌刀阵第一次下场就取得奇效,军报上写的是大胜。幽燕三州其实都有州牧,靖北的州牧只是没有实权而已,手下文官还是多的,贺表写得花团锦簇。紧接着是玉门关大捷,察云朔好胆量,落败第二天就再次进攻,靖北侯也敢应战,玉门关守军只留下两成,打了一场双方都动兵十数万的大仗,在黑戈壁上斩首西戎两万人,自己也死伤无数,尤其重骑兵深受重创。   第三场是两天后,西戎兵绕行断龙口,泰远将军飞书告急,又是一场不得不打的仗。那时候叶庆已经隐约感觉到不对了,而靖北侯显然比他更敏锐,断龙口那一战出发前靖北侯正换药,叶庆进去时,看见他面沉如水,眼神黑暗无比。叶庆只以为他是因为心腹副将战死,不知道他已经看出端倪。   断龙口之战仍然是一场小胜,靖北从开打开始,战损就一直非常漂亮。但断龙口一战打完,叶庆终于意识到了危险。他在靖北侯的亲兵中,对于兵力的折损最是敏锐,三万最精锐的骑兵是靖北的根本,靖北剩下的十万兵士,乃至于还未完成训练的新兵和民夫,都是因这三万骑兵才具有威慑力。   而断龙口一役之后,靖北侯身边的精锐骑兵几乎已不足一万。   断龙口打完,西戎的伤亡到达十万,而靖北看起来战损不过六七万,下面的将士仍然欢天喜地,叶庆却如坠深渊。他没等收拾完战场,就赶回了营地,在中军大帐见到了负伤的靖北侯。   周围人多,什么也不能说,但叶庆只跟他对了一个眼神,就什么都懂了。   父亲以前常说遇到好主将难得,将帅同心,比君臣相得还幸运。叶庆比他运气好,不到一年就遇到靖北侯。可惜却是在这样的时刻,如同在沉没的大船上遇到知己,不知道是算幸运还是不幸。   他们都知道察云朔在图谋什么了。   都说玉门关难守,没有天堑,所以都以为察云朔会打攻城战,但谁也想不到,察云朔根本没想进攻玉门关,他从一开始想的就是消耗靖北的兵力。   玉门关的重点不在于城,在于靖北侯的三万精锐骑兵,就算玉门关沦陷,靖北仍能守住,靖北不像燕北百年经营,也没有幽州一样的天险和敖仲这种守城的大将,靖北依靠的是精锐铁骑,和囤的重兵。就算西戎打破断龙口,夺下玉门关,只要这骑兵还在,退守凉州,靖北大片平原,西戎稍进得深一点,靖北军随时能与幽州联动,将冒进的西戎军队包饺子一样绞杀。   靖北侯只顾着怕守城,怕这三万骑兵屈死,没想过就算是最光荣的战死,也是不值得的。   察云朔一次次不顾天时地利人和,挑起大战,根本不是想赢,就是为了消耗靖北的骑兵。认真说起来,靖北侯愿不愿意打甚至都不重要。他每次用兵,都让靖北不得不打,最开始两场也许还有靖北侯好战的原因,到断龙口,已经是不得不应战了。   他要的就是靖北不得不应战。   靖北侯虽然好战,但做的都是职责之内的决定,连监军,连褚良才都无法在法理上跟他抗衡,谁也没想到察云朔会跟他打消耗战。   一直以来,大周和西戎的战损不成比例,以至于能以一个骑兵换一个西戎兵都极为高兴,能换一个半更是高兴得不行。   但燕北可以换,幽州可以换,唯独靖北不可以。   整个燕北全民皆兵,况且最多是轻骑,少年也可上阵打仗。幽州守城,更简单。唯独靖北是重骑兵,以靖北的地形,也只有重骑兵有用。,再多新兵填过来,要训练成重骑兵也需要极大的时间,这也是靖北侯如此看重叶庆的缘故,叶庆训练的是步兵。能够迅速组成的陌刀阵更是靖北侯如虎添翼,但现在的情况是陌刀队够,靖北的盾甲,骑兵,甚至弓箭手,都不够了。   没有见过重骑兵冲锋的人,很难理解三万精锐重骑的威慑力,那是能改变任何一场战局的力量,就好像当年蒙苍进攻幽州的铁兀塔一样,只要他们在,察云朔就不敢轻易掀起孤注一掷的大战。   靖北侯年轻气盛,一直提防着监军干涉,提防着他的计划被阻断,连叶庆提一句敖云他也不愿听,他一直不想自己像李泓一样死得憋屈,但他没想过,李泓虽然死得憋屈,但对于大局来说并不致命。幽州丢,李泓死,他手下的重骑兵也屈死,但幽州最大的价值是幽州城,只要夺回幽州城,幽州仍然是幽燕铁锁连环的幽州。   而靖北要是丢了,大周没有第二个靖北侯了。就算有,也没有另外的三万精锐重骑了。   他的计划实行下去了,这代价他却付不起了。   叶庆知道越是这时候越不能显出痛苦来,因为军心不能乱,庆功宴照常举行,靖北侯强撑着面色不变。叶庆只朝他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开了,连日大战,他身上也有伤,在玉门关大捷背上就受了伤,披甲上阵时伤口就裂开了,但那时候还觉得可以忍受,现在就觉得太痛了。   他带着伤穿过半个军营,找到了魏海将军的副帐。   魏海老将军前日肩胛骨中箭,老将军很硬气,先看完伤兵再取的箭头,据说血都流了半盆,东营人心惶惶。   敖云却没守在魏海将军的主帐,而是在副帐中,叶庆进去时看见门口有个人十分眼熟,进去后才想起来,那是这次随监军而来的內侍。   昏黄灯光下,敖云在沙盘边推演,左边是褚良才,右边是卫章,垂着的帘幕后,身形隐约的人,叶庆已经猜出是谁。   是靖北监军,七皇子萧栩。   那天靖北侯把他提拔到亲兵中,他踏着月光,志得意满,想的是果然像父亲说的,战场是最容易出英雄的地方,真正的将军是如同雨后的新树一样,鹤立鸡群,要冒头是谁也拦不住的。   原来敖云是比他更适合当栋梁的新树,真正有眼光的人自能看到,褚良才是一个,监军也是一个,当局势不可收拾的时候,他们自动聚集到他身边。父亲讲谋神罗慎思,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这话光是在心里默念都叫人热血沸腾。   叶庆不得不承认,自己心中也是有期望的。那天月光下少年得志的心态虽然激动,但曲折离奇比传奇中的差远了。他只当说书人讲的故事是夸张,原是真的要沧海横流,才显英雄本色。要救回这艘大船,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事,才能配得上茶楼中的短短几句传奇。   但如果是注定沉没的巨船,哪怕是惊天的天赋,也是浪费。   褚良才第一个抬起眼睛来看了他一眼,显然是知道他现在是靖北侯的心腹,尤其是在孙副将死后。所以主动道:“监军大人刚收到密信,圣上铁腕决断,玉门关大捷前就已经征兵五万,直接送来靖北。由卫戍军的楚将军带领,三天内就能到凉州了。”   军中一直传言,说他是天子门生,是背负着任务来的。所以和靖北侯之间虽然配合极好,却仍隔着一线,尤其在监军到来后更加离心了,他评价的那句铁腕决断,是有点冒犯的,但也确实是带着对帝王手段的了解——五万都是新兵,是用来填靖北的窟窿的,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消耗。   何等残忍,何等决断。   所有人都知道圣上这个调动的意思:靖北不能丢。   但敖云和卫章在沙盘上演练完一轮之后,抬起头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靖北要丢了。”   连日大战,他们的骑兵虽然战绩并不辉煌,却更惨烈。两人身上也有伤,这种推演尤其耗神,卫章脸色也苍白,但两人眼中都有种燃烧的神色,如果有什么是名将都有的东西,大概就是这种狂热了。   “不是侯爷的错。”褚良才大概是想让叶庆转达这意思:“这可能是蒙苍的计划,幽州丢的时候我就怀疑了,幽州是后备最充足的,敖仲随时可以补上,又是幽燕铁锁的中段,打下来虽然容易,后续却没什么便宜,为什么他要打幽州。现在想想,他破幽燕铁索连环的方式,就是先打幽州,再破靖北。直接绕过了燕北。”   叶庆明白他的意思。   进攻靖北,不是察云朔的谋划,而是蒙苍的遗计。他只杀靖北的人,只要靖北的人露头就杀,所谓幽燕铁索连环,是幽燕三城守望相助,能攻能守。靖北的骑兵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俞烨太爱练精兵了,所有人都知道西戎苦寒,不像大周富庶,繁衍容易,都以为西戎是以铁兀塔精兵取胜,都在等一场大决战,但西戎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没人想到察云朔会把整个西戎人口当成消耗品,先拼掉靖北,再起大战。   靖北现在已经没有反抗能力了,以一国打一个州,察云朔要打,靖北只能打,耗光才算。唯一的转折在幽州,如果幽州能支援,幽燕铁索连环就活了过来,察云朔也不敢冒进。   但幽州偏偏是敖仲。   他是大周乃至西戎最好的盾,但盾的弱点,就在于你不攻击它,它就毫无作用。如果幽州的是另外一个俞烨,甚至只是李泓,合围之下,察云朔都会死无葬身之地,但偏偏是敖仲。幽燕三州,他最不擅长出击。   也许察云朔是算准了幽州不会出城支援,一旦幽州出击他就会退。但也许蒙苍还有遗计,他打幽州是图谋靖北,那现在打靖北,怎么就不能是在图谋幽州呢?敖仲如果真的举大军出幽州救援,而察云朔在路上以铁兀塔设伏,谁能承担这后果。   “侯爷不会跟幽州求援的。”叶庆轻声道。   靖北侯甚至没给幽州传信,他知道战报敖仲早就看到了,所以交由敖仲自己决定。   幽燕三处的战略,都是各自主将承担,监军中最位高权重的恭亲王也不能左右。如果他求援成为了敖仲决心出兵的契机,一个人导致丢了靖北和幽州,恐怕不止是他无颜见先祖于九泉之下,连凌烟阁上的牌位都要被清出去了。   一片沉重的沉寂中,敖云抿了抿唇,忽然道:“如果靖北被耗完,敖仲再出来,就没有意义了。”   所以现在的时间贵比千金,在最后这不到一万的重骑兵耗完之前,敖仲必须做出决断。叶庆只当他是在陈述事实,却听见褚良才道:“侯爷不会愿意退的。”   如同灵犀一点,叶庆瞬间明白了过来,敖云那句话的重点不是敖仲,而是靖北侯。   靖北军耗完之前,都是敖仲的思考时间,只要靖北最后的主力晚一天耗完,敖仲就多一天思考……不,是观察的时间。如同下棋,观察得越久,得到的信息就越多,能多推演一点后续的变化,做出的决定就越可靠。   他要靖北侯用尽所有方法,给敖仲尽可能多一点抉择的时间。   而他们都很清楚那是什么意思——放弃玉门关,退守凉州,像幽州牧当初一样,带着骑兵守城,也许能等来敖仲的支援,也许敖仲权衡之下放弃,那最后的靖北军,乃至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要跟着靖北侯一起,屈辱地死去。李泓当初的待遇,斩首挂城楼,会在最骄傲的靖北侯俞烨身上重演。   也许蒙苍当初对幽州牧的侮辱就是为了这一刻在铺垫。如果蒙苍没死,敖仲甚至连这一点思考时间都没有,西戎南北两院联手仍然抹不平分歧,再加上察云朔身体已经支撑不住连日大战了。但如果在蒙苍手下,这三场大战是会如同狂风暴雨一般,一场接着一场,不会给靖北侯反应的时间。在退守凉州之前,靖北铁骑迅速全军覆没。   敖云的提议太疯狂了,无论是兵法,还是小孩子都懂的算法,必败的结局下,肯定是要换最多的敌军才划算,给后面的阵线减少压力。但也许是褚良才太信任敖云,也许是敖云的眼神太坚定,叶庆竟然也被说服了。   “我会尽力,”他顿了顿,艰难地做出承诺:“尽力说服侯爷。”   离开前,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帘幕后,安坐的青年身形十分挺拔,气度尊贵,都到这时候了,还没有惜身离开的意思吗?为什么会这么相信敖云呢。   他不知道他以为的敖云本来不叫这名字,应该叫做言君玉。   “我也回去了。”褚良才低声道。   言君玉并未抬头,只是“嗯”了一声。   他也要去说服靖北侯了,这想法看似无比偏激,放弃一切,只拖延时间。但言君玉的兵法,是化用了枪法的意境,只认准一个目标,一往无前。   满盘皆输之下,唯一可能的生门在幽州,在敖仲。那就把所有筹码压在这里,不去想任何其他。不惜一切代价,给敖仲时间。   蒙苍已死,他的兵法却没有死。就算在他死去一年以后,言君玉仍然能感受到那种恐怖的,让人气都喘不过来的压迫力。刺杀无法改变这场大战的走向,这是容皓讲的阴谋无法战胜阳谋,也是洛衡讲的道,如同滔滔江河般的大势。就算是天子也无能为力的。   何况就算蒙苍没有后招,西戎也自然有别的聪明人。赫连现在作壁上观,可以说他仍然在履行茶楼上的约定,让大周消耗南北两院的兵力,助他夺得西戎王位。但如果幽燕铁索连环被打破,西戎大军有机会窥视中原,他会不会动心?如果他接替蒙苍的位置,和萧景衍王不见王,会不会像当年察云朔和庆德帝的对峙一样,那甚至不再是数十万或者数百万的伤亡,而是整整数十年的战争,将整整一代年轻将领消耗殆尽。   这一场赌局,赌的不只是幽州,还是未来几十年的国运。谁敢以天下的安全来赌?   这是王与王的棋局,五万新兵,不是为了赢,甚至不是为了消耗,只是为了多拖一点时间。除了天子,谁有这种铁腕的决断。谁又能背负这样沉重血腥的抉择?   而敖仲只是一名大将,他会不会有这个胆量,走出决定整个棋局的,最关键的一步? 第160章 烈火真的是要烈火般的勇气才行   最后的一战是玉门关。   察云朔的旧伤终究影响了西戎的速度,这一战在断龙口大战的一天后,叶庆不得不感到庆幸,因为这给了敖仲最后的思考时间。   他还是没能说服靖北侯,褚良才也没有。年轻的王侯最终选择以最后的军队多换一点西戎的伤亡,他说:“谋与略,是天子应该思考的东西,我是为将的人,只要我凉州儿郎每个人都换掉三个西戎狗,我就不怕去见我的先祖了。”   善泳者溺于水,俞家的练兵之法天下无双,最终也败在自己引以为傲的精兵之上。为将者只能看到眼前,他看到是自己的兵两个能换掉三个西戎人,看不到幽州、燕北面对西戎的残酷战损,如果失去靖北的威慑,整个大周的战损都会一跌再跌。   他始终不肯放弃玉门关。   一万铁骑,加上东西营,断龙口的残兵,最终数目是六万,带上五万新兵,背靠玉门关,与西戎人决战。   开战之前,靖北侯披甲上马,熹微的晨光中,仍然是靖北传言中英武的青年。叶庆的陌刀阵失去了盾兵的保护,只能跟随骑兵与对面的铁兀塔硬抗,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能回到与东营协同作战的日子。   敖云的安西右营,仍然是最勇猛的存在,叶庆在那一刻明白为什么卫章一定要跟着他当先锋,而不肯自立家门,原来最锋利的剑是要养的。要有最安全的后盾,才能支撑得起那一次次必死的冲锋,马上的黑衣少年如同一支利箭,一次次撕开西戎的防线,敖云没有一次让他失去策应,有一波冲锋卫章甚至是逆着地形的,西戎的铁兀塔如同黑色巨浪,从山坡上俯冲而下,哪怕最勇敢的人,在那一刻也难免生起面对死亡的恐惧。   而敖云没有让卫章失望。   他的先锋为他破开巨浪,而他的骑兵如同一支楔子,紧随其后,那一瞬间的景象如同神话中能分开海水的号角,东营的骑兵像巨刀一般劈开巨浪。银枪白马的青年如同一团火焰,在山坡上斩首西戎的将军,将人头高高举起。   “小骠骑!小骠骑!”战场上响起欢呼声,这声音早已不如靖北第一次大战时响亮,甚至是低沉而带着伤痛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更加让人热血上涌,仿佛周身也燃起火焰,愿意跟随他一起赴死。   叶庆在这瞬间明白传说中那些不世出的将领该做什么事。是练兵,也是替国家尽职尽责,守住该守的地方,打赢该赢的仗。但更是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绝望中,成为所有士兵心中的那团火焰。想带所有人回家,那是少年才会有的希冀,战场上哪有永远不死的人?这次战役中侥幸存活,总也会死在下次。胜利,大胜,大捷,斩首数万,不世之功,那都是君王的事,在此时此刻的这片战场,在每一片战场,每一个人会死去的可能都比活着大。   而他让所有人都相信,他会活下去,他会斩杀所有的敌人,破开所有的防线,杀光所有阻挡在他面前的人。   所以跟着他、追随他、拥戴他、成为他,像此刻这山呼海啸的欢呼,只要成为其中的一员,在耀眼的光芒与火焰中,成就这份功勋,共享这份荣耀!这甚至不止是生的希望,而是某些崇高的,炽热的东西,让人愿意随之燃烧,为之战斗。   人终有一死,如果一定要死的话,那就死于这份荣耀吧。这样,当死亡降临的时候,至少是以英雄的姿态!   就连那支暗箭也没让他倒下,有一瞬间敖云是踉跄了一下的,叶庆几乎要以为他会从马上摔下来了,但很快红色的火焰又席卷而下,直接冲散了黑色的潮水。   叶庆直到半个时辰后才来得及与他相遇。他的陌刀阵在骑兵的掩护下绞杀了一小支铁兀塔,但原本近万的陌刀队早已不到三千了。   “你怎么样?”与骑兵互相掩护着后退的时候,叶庆问他。   敖云没有回答,他半张脸都埋在头盔中,叶庆还是从他带着汗的苍白脸色看出了端倪。   他的腹甲下埋着半截断箭,是铁制的箭杆,威远将军就是死于这种暗箭的,据说西戎人给这种箭起了个名字,叫“斩将箭”,铁箭头上带着倒钩,又准,又势大力沉,重骑兵的盔甲也挡不住。   “你去侯爷那边,西戎的箭手不止一个。”敖云只低声告诉他,又再度策马而去。叶庆的陌刀队已经组不成阵型,也确实该退回修整了。这次靖北军是全军出击,靖北侯披挂上阵,亲自带着重骑兵冲锋。叶庆退回去时,靖北侯的旧伤已经裂开,匆匆包扎之后,又要带着骑兵冲出玉门关。   叶庆拉住了他的马。   “侯爷,咱们退吧。”   俞烨露在头盔外的眼神有瞬间的错愕,心腹副将阵亡后,军师褚良才又因为猜度离心,他视叶庆为新的知己,也是弟子一般的角色。没想到这时候叶庆会来劝他,这种来自原本笃信他的追随者的反对最容易动摇人的信心,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一错到底。   但他毕竟是靖北侯。   他鞭子一抽,叶庆的手就松开了,身着重甲的王侯眼神决绝:“去找到恭亲王,护送他出去。告诉他,见了圣上替我带一句话。”   “什么话?”   “俞烨揣测君心,万死莫赎。”   然后他催动战马,靖北铁骑如潮水般冲向战场,发出让人胆寒的金戈铁马之声。没见过重骑兵冲锋的人,是不会知道是什么是真正的山海之势的。如同席卷这片平原的狂风,或者滔天的巨浪,然而相比靖北的铁骑,更恐怖的,是地平线上聚集起来的乌云一般的铁兀塔。察云朔三十万大军压境,是真正的黑云压城。   这是最后的决战,不是西戎的决战,而是靖北的。   最后胡乱凑就的十万士兵,要在玉门关前的平原上,与西戎殊死一搏。   叶庆是知道靖北侯那句话的意思的。   他不是觉得这场和西戎的战争不会赢,而是太相信大周会赢了。他担忧的,一直是赢了之后的事。   东宫伴读羽燕然,凌烟阁上第四位的功臣之后,自小放在燕北教养,这履历靖北侯太熟悉了,因为他就是这么过来的。   新帝登基,封疆大吏自然是要用心腹之臣,燕北王府不能动,幽州有敖仲,况且敖家的功绩也不低。羽燕然最大的可能是靖北封侯。王侯的视野是和普通人不同的,他要保住俞家在靖北的位置,必须得立下天大的功劳,高到天珩帝不得不体恤他,另寻别处安顿羽燕然。   天纵英才的青年王侯,自然有着凌云志气,想的不只是保住家传的侯位。靖北这样的精兵,这样的骑术,他甚至是想要窥视王位的。当年幽州牧李泓能射伤察云朔,他就敢斩杀西戎王。   可惜他只知道要当霍去病,没想过史书上还有一个绝世的英雄,叫做项羽。   哪怕是百战百胜的将军,也是可以输掉天下的。就算练出世上最好的兵,也可以输给战局上方的翻云覆雨手。   叶庆没有办法,只能再冲入战局中。玉门关下已经杀成了一片尸山血海,白龙河水被染得通红,陌刀队虽然正面战场已经支持不住了,但在这样的混战中却是破局的利器,竟然真让他杀出一条血路来,冲到了雪山之下,看到了最恐怖的一幕。   身份最尊贵的恭亲王,此刻却身处战局最险要处,他从京中带出的数千卫队艰难地守着雪山下的一片城墙残垣,西戎人显然也知道他的身份,这片废墟牵制了至少上万的西戎人,而那地方自然还有另外一个人。   这次进攻前东营担当的是最危险的任务,此刻魏海老将军陷入重围,须发皆白的老将军在废墟外如同天神,挥舞着□□挡下一波又一波的铁兀塔冲击。   叶庆扫了一眼战局,瞬间明白了过来。   他们是在为东营的骑兵牵制西戎人,这处山坡是敖云那数千骑兵最后的地形优势,如果这片废墟守不住,那么敖云和卫章带领的骑兵将会失去最后的策应,这一幕像极了狂风暴雨中的风筝,这片废墟是最后的线轴,不然就算敖云再英雄,七进七出之后也无处可回。   然而这片废墟实在太难守了,叶庆知道恭亲王此次所带的都是卫戍军中的精锐,甚至有些人他都是听过名字的,要不是他们,也守不下这片废墟了。   要是父亲见到这一幕,一定会心碎的。   京中最宝贝的羽林卫,任何一个单拎出来都是可以守宫门考武举的高手,此刻却陷在西戎的大军之下,命如草芥般倒下。绣着羽翎的锦衣上都是血污泥土,但英勇一如传言,不然也不会守得下来。   叶庆带着数百陌刀队杀入战局,将在西南角上刚刚成形的西戎弓弩营杀得一片狼藉,顾不得看倒下的战友,直接冲入了废墟中。   让靖北侯无比忌惮的恭亲王,其实也不过是个比敖云稍大的青年而已,不知道皇家如何教养的,这时候竟然也不显胆怯,仍然气质沉稳:“叶将军,怎么样了?”   “侯爷让我护送你回凉州城。”   “怎么,他还不退?”   叶庆无暇作答,因为新一轮的西戎人又冲了上来,看得出他们是下定决心要活捉恭亲王,竟然派上了为铁兀塔做侧翼的钩拒手,能突破重甲的往往都是势大力沉的武器,像铁兀塔挥舞的连枷,和靖北重骑使用的铁骨朵之类都是这道理,除了敖云的□□队是个例外。铁兀塔的钩拒手就是蒙苍用来专门应对重兵器的,武器是一根锋利铁钩,两端是钩,中间是拒,借力打力,十分巧妙。   “王爷快退……”叶庆只来得及说完半句话,就冲入了潮水般涌来的敌军之中。他的关刀挥舞起来横扫千军,在狭窄废墟中却不能久战。正浴血厮杀时,听见战场上响起雷鸣般的西戎鼓。   “怎么回事?”他又惊又怒,抬头看见废墟西南方的那杆将旗已经倒了下去。   是魏海老将军阵亡了。   西戎士气大涨,顿时金鼓齐鸣,战鼓擂得震天响,远远看见一杆巨大的狼头旗高高立起,旁边簇拥着数十杆小旗,旗上高高挂着一只狼头,上面用猩红血色,画了一只狼王的模样。   “是西戎的北大王延宕。”叶庆心下一沉:“他没资格举察云朔的狼旗,这是西戎的三皇子讷尔苏,他在替父出征!”   西戎王的狼旗大大振奋了士气,魏海将军的阵亡更是让人肝胆俱裂,就算是无比勇猛的东营,这时候也现出了疲态。士气一倒就再难振作,顿时铁兀塔合围而来,眼看要将整个废墟围住。   “快走!”叶庆砍倒一名西戎将官,回头朝着恭亲王大吼,然而穿着墨色蟒袍的青年却毫不动容,而是直接将腰侧悬着的玉龙剑拔了出来。霜雪般的利刃,上面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萧”字。   他是决心要死在这片废墟里了!   叶庆心中一片绝望,索性带领陌刀队死战,怪不得史书上写霸王,力拔山气盖世也无法扭转战局,真正四面楚歌的战局原来是这样的泥潭,就算有擎天之力,也无法挣脱出去。   他忘了自己厮杀了多久,只记得温热的血溅在脸上,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段鸣,马鹏,牛小六……怪不得父亲当年因为北疆那场大败而吐血,这都是他一个个亲手教出的士兵,又一个个死在他面前。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力竭而死之时,熟悉的红色战袍在视野里亮了起来。   敖云的状况不比他好,头盔也丢了,那半支箭杆还埋在他腰侧,被一块撕下来的战袍捆住,沁出的血把布染成暗红。卫章也伤重,肩甲被砍裂了,肩膀皮开肉绽,半条手臂都垂在身体一侧。   他们身边的骑兵不到百骑,不知道怎么从人海中杀回来的。   叶庆一看恭亲王的眼神,就明白了。   他不肯走,是在等敖云。   “快走!”敖云的战马冲进钩拒阵中,将围困住叶庆的西戎人冲得七零八散,□□直指东南方:“我为你掠阵,带他去找侯爷!”   恭亲王的回应,是直接斩下身边的西戎人头颅,然后横剑冷视,他虽穿着墨色蟒袍,功夫却是不输他们的好,他不想走,谁又能带走他呢?   西戎人又潮水般杀了上来,永远杀不完,四面响起让人心魂震颤的战鼓声,那面狰狞的狼旗已经近在咫尺,叶庆抬头,看见山坡上那一排披着重甲的铁兀塔,和狼旗下那个拉着巨弓的西戎射手。   “叶庆!”敖云的声音响起来,肝胆欲裂,叶庆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这时候有瞬间的恍惚。   那支铁箭破空而来,恭亲王身边的年轻护卫飞身而上,用身体挡住了这一下,势大力沉的铁箭带着他的身体从废墟上跌落下来,他羽翎服的大袖拂过叶庆的脸,用的是金线,羽林卫都是京中贵户,少年意气,常年夸耀鲜衣怒马,衣服上的翎羽都是心上人手绣的。   那只金翅大鹏绣得这么好看,那个女孩子一定很喜欢他。   叶庆恍惚地想道,他脑中某根弦似乎断了,只记得本能地挥刀砍杀,所过之处皆是残肢断臂,温热血液飞溅出来。隐约听见有谁发出声嘶力竭的怒吼声,是敖云身边带着的那两个护卫之中,其中一个天生神力,此刻他正用身体撞在西戎人的战马上,替身后人开出一条路来。   “我有我的事要做!”敖云吼道,似乎是对卫章在说,因为卫章虽然一脸愤怒,仍然翻身上马。恭亲王不会走了,叶庆知道,他和敖云一起,在为大家开路。像是逆着潮水,往山坡上杀过去。   “叶庆!”敖云再度怒吼道。   他一声唿哨,他的战马,那批比西戎马都厉害的汗血宝马,也已经伤痕累累,但极通人性,直接踢飞一个西戎兵,跑到叶庆身边,这种时刻,是容不下一点迟疑的,叶庆知道。   敖云有敖云的事要做,他也有他的。   他翻身上马,陌刀如同刈草的镰刀,所过之处收割无数性命,腿上似乎是中了一锤,他险些从马上栽下去,但仍然稳住了,战马长嘶,跟着卫章冲出重围,敖云带着残兵为他们开路,从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白龙河经冬不冻,河水被染成了血红色,带着巨大的冰块滚向下游。叶庆策马踏过冰块,风声呼啸,将追兵甩在身后,看见敖云的红袍和恭亲王的龙旗仍然陷在重围中。   “我不叫叶庆!”他忽然声嘶力竭地大吼着,嘈杂的战场中,如何听得到呢,但他似乎隐约听见敖云的声音。他在马上仓皇回望,只看见黑色潮水涌上去,淹没那一裘红色战袍。   “敖云!”他慌乱地喊道,然而身后却没有回应。不能再等了,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得走了,但又忍不住回过头来,大喊了一声:“言君玉!”   西戎的战鼓响如雷阵,他的声音也许言君玉永远也听不到了。   但这又有什么要紧呢?早在很久之前,第一次见到“敖云”的时候,他就猜到这个横空出世的平津侯是谁了。   就像言君玉也认出了他一样。   他们差不多是同时进入靖北军中的,哪有这么巧的事呢,都是京都来的,都是隐姓埋名。他认得出言君玉的来历,言君玉自然也认得出他的。   准确说来,是她。   太好猜了,当年北疆一役断送了整整一代青年将领,京中早就没有多少有潜力的年轻人。这样的家传武功,这样的军功世家,又是同龄人,整个京都也屈指可数。   何况,言君玉和那个人,还是亦师亦友的关系。   十五年前,平西王容珅,与卫戍军首领贺将军交好,订下儿女亲事,王府聪慧的小世子,和贺将军掌上明珠的幺女,也算是登对。京中王侯本就常常联姻,他们这一代人其实是一起长大的,贺家军功世家,她是将门虎女,羽燕然也常拿她来开容皓的玩笑。说贺小姐功夫极好,打人可疼了。   毕竟是订过婚的人,虽不至于盲婚哑嫁,但为了避嫌,定亲后有十年未曾谋面了,彼此只能从只言片语的传言中知道对方的踪迹。父母之命的姻缘本就是这样,也有好的,像谌文的父母,那些微妙的羞怯的心思,眉梢眼底,拼凑成洞房之夜的相见,举案齐眉,传为佳话。   只是后来命运波谲云诡,北疆一场大败,贺家父子都上了阵,贺将军和长子都战死,剩下个次子也成了废人。贺家从此一蹶不振,平西王府却始终不曾动摇。先帝薨逝后,容大人立下从龙之功,贺家竟然因此封侯,世人都传言,说容家是把功勋分了一半给贺家。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又是一段佳话的时候,容皓上贺家退了婚。   他第一次露出退婚念头是在局势不明朗的时候,她还以为是他怕牵连贺家。第二次却是无从辩驳了,那侯位更像是个封口的贿赂。多诛心,封侯的旨意下来时,兄长在后院练了一夜的刀,大醉而归。握住她的手,七尺儿郎也流下眼泪,叫她小妹,说是哥哥没用,对不住你。   他以为是因为贺家无能,容皓才要退婚的。蒸蒸日上的平西王府,怎么能结这样的破落户亲家?   木兰诗怎样唱的,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木兰都做得的事,她贺绮罗如何做不得?   贺家想封侯,何须容家的施舍!她从宗祠取出贺家家传的宝刀,割断长发,连夜从军,改名换姓。姓叶,是因为容与叶共天下,东宫伴读从龙之臣又如何,她立下的功勋也不会输给他。庆与贺是一个意思,所以她取名叫叶庆,把自己的姓氏藏在名字中。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诗中写得那样简单,只是终于也到了今天。玉门关外寒风如刀,下起一场大雪,她策马所过之处,是一片尸山血海。手中关刀寒光如镜,她的心此刻比刀更硬。   她再一次杀回玉门关城下,身边只剩下零星几个战友,好在玉门关仍然未破,靖北铁骑已经不到六千,只要等西戎人肃清前方战场,这边就会重演当年垓下之围,英雄盖世又如何,挡不过四面楚歌。   俞烨带着铁骑冲回来,看见她孑然一身骑着马站在城墙下,十分惊讶。   “恭亲王……”   “他不会来了。”贺绮罗平静答道。   他要跟着言君玉,去做言君玉该做的事。   俞烨也不再多问,整肃骑兵,准备再度冲锋,他是认得出叶庆骑着的马是谁的,自然也明白敖云的结局了。魏海老将军多半也阵亡了。他正让骑兵结队,感觉身后叶庆控着缰靠近,叫了他一声“侯爷”。   他以为叶庆还要劝他退兵,不等他开口,直接道:“我意已决。”   俞家会练兵,也只会练兵,褚良才说的那个可能,那是敖仲该考虑的事。他只要尽自己的全力,不浪费一个靖北铁骑,哪怕全军覆没,也是尽力了。如果言君玉在这一定很惊讶,因为他在俞烨身上见到了郦道永说的绝巧弃智。怪不得洛衡说大道至简,道本自然,一个没学过任何权谋的将军的本能,就是与大道契合的。   如果边关人人都是俞烨,那这一场大战也不会输了。   可惜不是。   所以权谋仍是不得不用的。   “我俞家家训,是不参与政局,当年鸿畴逆案,先祖俞天赐才能全身而退。”俞烨头也不回地告诉叶庆:“我已经自作聪明过一次,不会再犯这错误……”   他不会再去揣测任何上意,只是顺从自己的本性,俞家不从政,只做一柄最锋利的剑。不管时局如何更迭,宝剑总归是不会蒙尘的。   俞烨性格向来傲慢,这话是对叶庆解释的意思,已经是从未有过的看重。他说完这话,只听见身后的叶庆轻声道:“我知道了。”   他的声音似乎有所改变,不像是以前一样低哑,叶庆本来就身形单薄,配上这声音,倒像是……   俞烨来不及想清楚自己心中的违和感是什么,因为他身后的贺绮罗直接挥起关刀,在他后脑上轻轻一磕,十五年的苦练,力度巧到极致。俞烨再警惕,也料不到她会这样大胆,顿时被打晕过去,从马上栽了下去,被贺绮罗拎住了。   她把昏厥的俞烨安放在马上,横刀对着刚刚反应过来的众骑兵,几场苦战之下,靖北铁骑也折损不少,这些人里,她反而成了军衔最高的一个。况且还是俞烨心腹,这一下来得突然,他们也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   “恭亲王下旨,监军大人的命令,让我们带着侯爷退守凉州!”她说着合情合法的话,手上的关刀却毫不松懈,眼神锋利,扫视众人:“怎么?你们还想抗命不成!”   明眼人都看得出她是要救靖北侯,况且军衔低的士兵也不敢妄动。他们面面相觑之下,终于有个校尉官有点迟疑地道:“只是侯爷的命令是要死守玉门关……”   “侯爷醒后,一切罪责,由我一肩承担!”   原来演义中的故事,那关键时候的力挽狂澜,真的是要烈火般的勇气才行。贺绮罗骑在马上,只觉得心中有火焰熊熊燃烧,并不害怕,只觉得热血沸腾。   俞烨铁了心要做一柄利剑,但贺家人,从来是只练刀法的。   如果要说言君玉送她出去是因为容皓的缘故,那就太看不起他们之间一次次并肩而战的默契,也太看不起她贺绮罗了。   守不住玉门关,至少要守住凉州,至少要保存靖北铁骑最后的兵力,为敖仲多争取一点思考时间。言君玉的想法从来没变过,那天在帐中的话何其简短,但他愿意为这个拼命。   贺绮罗也不懂战局,但她相信言君玉,就像言君玉最后也选择相信她一样。   父亲当年总说,刀比剑好,最好就好在这刀法的最后一句,刀背藏身。   她一直以为只要追随着俞烨,她来做刀刃,自有俞烨来考虑最后的结果,她功夫极好,只是兵法稍差一线,贺家的幺女,就算父兄已经不在,仍然习惯性地觉得,自己只要横冲直撞,后事总有人来考虑。   等到了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做刀刃很容易,人人都可以,只要够狠够勇敢,死也死得痛痛快快,所以人人都不愿意回头。   于是她最后时刻调转刀头,来做这一线窄窄刀背,守住靖北最后的铁骑,也守住战局最后的希望。   她来做刀背,给大周天下藏身。 第161章 君王如日之恒   最后一波冲锋到来时,言君玉正在擦拭佩刀。   该送走的人都送走了,最后剩下这些人,不过两百骑,守住这片废墟是不可能的,西戎人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直接停了箭雨,一心要活捉。   “卸甲吧。”他轻声道。   一直跟随他的阮七没有多说,而是卸下了身上的重甲,身边战士也纷纷卸甲,世人都以为丢盔卸甲是败军才做的事,不知道最后一次冲锋也是要卸甲的。   卸去重甲,磨利刀枪,轻骑快马,直取敌将首级。是被围困的残兵最后能做的事,像羽燕然当初下棋时所说,能最后换掉一点敌人,就是赚的。   卫章不在,他卸甲胄也要自己来,那短短箭杆仍然卡在他腹部,好在腰甲厚,并未穿透,只是动一动就钻心地痛,他向来不怕受伤,只怕疼。正皱起眉头,一双手伸过来,替他按住了甲胄。   “别动。”萧栩向来话少,垂着眼睛,他已经长成英俊辉煌的青年,只是气质太艳了点,尤其是墨黑的长眉,和漂亮的凤眼,眼尾有深深痕迹,看人的时候带着凛然贵气,这时候就显得格外沉郁。   他的手指很修长,带着薄茧,是苦练过剑术的。心也细,替言君玉解开草草包扎的战袍,顿时血流如注,他手也不曾抖一下,卸下甲胄的动作极稳,从怀中掏出药丸来,给言君玉含了。又在伤口洒上药粉,撕下袍角来为他包扎。   他的衣袍上用银线绣着蟒纹,很是华丽好看,倒让言君玉想起一个也会穿着这样衣袍的人来。   这想象支撑着他熬过去上药的时间,没有顺着城墙滑坐在地。   西戎的鼓声又来了,三十万的大军,杀也杀不完,包围过来的时候,仿佛大地也跟着震颤,让人没法不觉得这是最后一战。   萧栩的睫毛抖了一下,神色仍然寒冷如冰。   “害怕吗?”言君玉笑着问他。   萧栩像是受到冒犯般,抬起眼睛来,神色凌厉地看着他。这家伙向来心眼小,言君玉是记得的。   谁会想到呢?最后竟然是他和自己,在最后的时刻,在这里。   “我不像你,胆小又记仇。”萧栩反唇相讥道。   言君玉顿时大笑起来,伤口太痛了,他笑得咳嗽起来。外面的鼓声逼近来,连狼王旗也清晰可见,在黑色旗帜上露出獠牙,言君玉脸上没有丝毫惧意,看向那城楼般高的狼旗时,反而带着点野心勃勃的神色。   他活脱脱是演义中少年将军的心性,都到了这时候了,还想着斩将夺旗。   “阮七!”他叫了一声,那向来沉默的黑衣中年人就看过来了,看得出是京中的高手,不是武将的路子,这时候佩的仍然是短剑,面上一道刀疤,宫中的死士怎么会到这边疆来呢?竟然还破了相。   “那杆狼旗,你敢不敢去摸一摸?”言君玉用枪支着身子,带着笑意看向狼旗。   叫做阮七的中年人手搭凉棚,往那杆狼旗望了望,平静道:“高是高了点,摸还是摸得到的。”   言君玉顿时大笑起来,还瞥了一边的萧栩一眼,仍然是少年将军般的得意,仿佛是在炫耀手下高手一般。要是这得意不是在这样山穷水尽的时候,就更好了。   西戎的狼旗与鼓声一齐逼近,已经是绝境了。言君玉笑得决绝,看向正束紧披风的阮七,叫道:“七哥。”   军中不分辈分,长幼尊卑,都以兄弟相称。当初叶璇玑送他出京,把最心腹的死士也送给了他,战情如火,当初伴他出京的人如今多半都不在了,反而是他,学着他们叫“七哥”。   死亡近在眼前,这样的时刻,哪怕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言君玉,眼中也有了苍凉的神色,他看着阮七,道:“七哥,当初跟我出京……”   “跟小侯爷来边疆,是阮七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阮七打断他的话,斩钉截铁地道。   当初送到边疆之后,言君玉是让他们走的,如此好手,在京中跟着叶椋羽,也能立下一番大功劳。但也许是叶璇玑的命令,也许是看到边疆的景象觉得责无旁贷,他们都留了下来,于是一个个凋零,终于也到了今天。   阮七这话一说,言君玉也笑了。   也是,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本来就是每个练武之人心中所向,是他太着相了。   “听说燕北有位高手,于万军丛中刺杀了蒙苍,为战局拖延了半年时间。”阮七神色凛然,看向不远处的狼王旗帜,冷冷笑道:“小侯爷,不知道我和那位高手,谁更厉害?”   死士向来不显于人前,再好的功夫也只能隐匿于暗中。何况他是叶家死士,与敖霁又有一重关系了。好在听到太子妃在封后前夕薨逝的时候,言君玉就明白了过来,所以这时候并不觉得伤感,反而握着手中□□,也朝那狼王旗帜指了指。   “我也听说,当年霍骠姚曾经带领八百骑兵,数百里奇袭,斩杀单于祖父,功冠全军。”他笑着道:“我被人叫了这么久的小骠骑,也想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能够如此神勇的骑兵呢!”   他话音落时,西戎的大军如期而至,如巨浪滔天,淹没这最后的废墟。   “冲!”言君玉挥舞着□□,身上战袍如火,吼道:“靖北儿郎,随我斩杀讷尔苏,生擒察云朔!封狼居胥,青史留名,就在今日!”   战马长嘶,他身后不过两百骑,却跟随他冲出了万乘之军的气势,吼道:“青史留名,就在今日!”   红色的骑兵,冲入潮水般的西戎军中,如同利剪破绫罗,所过之处,黑色巨浪都分作两边。尽管他们无法抽刀断水,但数十万的西戎大军,竟然也无法奈何这支小小队伍,真让他们一路冲杀,将整个战局撕裂成两边。   暗箭,刀枪,还有铁兀塔挥舞着的沉重的铁连枷,将这支队伍两翼的骑兵纷纷打落,然而没有一个人曾退却过。这支队伍就这样所向披靡,直冲到山坡下的狼王旗帜下,惊得西戎的卫队都纷纷躲避。   骑兵冲锋至此,已是强弩之末,四面围困,当年项羽也不过如此。包围圈渐渐收紧,将这支骑兵队伍迅速绞杀,就在所有人以为这是这支让西戎胆寒的骑兵最后结局的时候。不远处的狼旗卫队中,却忽然产生了一阵慌乱。   猩红的狼旗下,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一个中年汉子的声音大吼道:“斩将夺旗,快哉快哉!”   随着这一声吼叫,一道黑色身影高高跃起,将一颗圆滚滚的东西抛了出去。战场似乎寂静了片刻,才认出那东西上面戴着的西戎狼皮毡帽是谁的。   那是西戎三皇子讷尔苏的头颅!   无数箭雨如同游鱼一般,追逐着阮七的身体,他手中利刃脱手而出,将腰粗的狼旗旗杆从中斩断。自己也在箭雨中坠落下去,被黑色潮水淹没。   猩红的狼王旗帜轰然倒下,西戎人发出悲痛欲绝的哭嚎声。疯狂的卫队追逐着皇子的头颅,歃血剺面,状若癫狂,言君玉被这熟悉一幕引起某些回忆,不由得朗声大笑起来。   当初在猎场,看到歃血剺面的西戎人那样慌乱,没想到今日还会再见这场面。原来真的没有什么是虚度的,所有的一切,构成今天的言君玉。浩浩荡荡的西戎军队,跟着他冲入河滩。铁兀塔不敢踏过浮冰,反而被他跃马过河,回首再看,身边跟着的,只剩下零星十余骑,还有始终挡在他身后为他断后的萧栩。   他看自己的神色,仿佛不管前方是龙潭虎穴,还是死亡,他都会跟着自己走。   言君玉仗着人轻马快,带着自己的残兵一路往前冲,直奔断龙口。   如果不是腰间的伤口崩裂开了的话,他原本是可以冲得更快的。   但血流得太多了,他直接身形一个踉跄,从马上滚落了下来。前方就是断龙口,过了易守难攻的隘口,就是他和叶庆第一次联手的老戈壁。   他滚落在河滩上,眼前一阵阵发黑,连天色也看不清了。摸了一把,战袍已经被血浸透了,身下河水冰凉,这地方春天会开很好的野花,倒是不错的埋骨之地。   萧景衍现在在干什么呢?他会不会想起自己呢。   “起来!”   背上传来一股大力,是萧栩把他拎了起来,扛在自己肩上,再扔到马背上。言君玉听见山谷外震天的战鼓声,马蹄也地震一般。   “别管我了。”他气若游丝地道。   萧栩的回答是翻身上马,不知道跟他的护卫说了什么,言君玉听见身边零落的马蹄声再度一分为二,只剩下几个骑兵还跟着自己和他。   “往哪走?”萧栩冷冷问他,他知道言君玉肯定有计划。   “往前走五里,进黑沙漠,然后一直往西南。”   言君玉的意识已经渐渐涣散了,他从来不知道原来靖北的冬天这样冷,他趴在马背上,感觉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正一点点离开自己的身体,他快要冻僵了。   “好冷……”   萧栩直接解下狐肷披风将他连头盖住,这景象太不吉利了,所以他恶狠狠地威胁道:“你别想死,言君玉,有我在,你就别想死!”   言君玉像是在披风发出了一点轻微的笑声,他整个人都一点点冷了下去。汗血宝马快如闪电,萧栩心中却无比惶恐,所以更要凶悍。   “我早知道了……”言君玉气若游丝地道。   “知道什么?”萧栩凶道。   “那天在长春宫,你找我说话,我就知道了。”   天资聪颖的小言,自己也喜欢了别人的小言,怎么会看不穿萧栩为什么对自己这样特别呢?   “闭嘴!你别想说遗言。有我在,你就别想死。再废话一句,把你扔去喂狼。”   “喂狼太痛了,还是喂鹰吧。”   最好是被海东青吃掉,变成有翅膀的鸟,高高地飞,远远地飞,从北疆,一直飞到京城去,看一看祖母,看一看皇宫,也看一看宫里的那个人。   可惜言君玉没有力气了,他在萧栩到达黑沙漠前就晕了过去。庞大的,吞噬无数生命的黑沙漠,在暮色中如同一张巨口一般,身边护卫试图阻止,但萧栩还是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   他相信言君玉,不是叶庆那种战友的相知,也不是什么知己,他见过言君玉的光芒,但不是因为这个才跟他闯到这大漠里来的。   他只是没有办法了。   靖北没了,靖北监军也就不存在了,恭亲王又如何?京中有的是皇子,他不回去,总有人能代替。   但天下也只有一个小言。   -   十月底,玉门关失守,靖北侯俞烨退守凉州,重伤昏迷。有人在乱军中斩杀西戎三皇子讷尔苏,重伤北院大王延宕。恭亲王萧栩失踪在乱军中。   玉门关外一场大战,靖北八万兵马全数殉国,只剩下两万残兵退守凉州,西戎死伤十二万,剩下近三十万大军,围攻凉州。   三日后,凉州告急,平远将军,安北侯,云翔侯……共凉州守军三万,一齐殉国,靖北侯重伤,失踪在乱军中,整个靖北,至此已无人有存活可能。   消息传到京中时,正是卯时早朝,枢密院不敢耽搁,消息直送御前,云岚不能到前朝,只能在明政殿等,忧心如煎。   送消息的是平西王世子容衡,他知道这战报多沉重。年轻的帝王如此沉默,容衡甚至不敢看他眼睛。那天所有的政务都被云岚挡了下去,明政殿却一直灯火通明。   没人知道天珩帝在想什么,也没人敢问。不知情的臣子妄加揣测,以为圣上是因为战情伤神,但他就算是当初被圈禁东宫,又有谁见过他这样失态呢?   阵亡将士名单送过来时,萧景衍一个个看下去,看完时已经是月上中天,满地月光寒如刀。   他起身时摇晃了一下,云岚在旁边,连忙去扶,看见笔杆上清晰的印痕,上用的笔杆都是紫檀,怎样的力气才能按出来。   他怕小言在里面。   天下万姓,俱是他的子民,身为明君,怎么能有分别心?   但小言是他的分别心。   云岚不敢看他脸上神色,她经过明懿皇后当年的事,知道神像是从内部一点点破碎的。   “朕的小言。”他只短促地说了这四个字,就伸手挡住了嘴,龙纹的绸缎上,洇开一片鲜红。   旁边的宫女吓得肝胆欲裂,连云岚也变了脸色,上来搀扶着,一叠声叫陛下。天下人都仰望他,所以倒也不能倒。这还是在明政殿,要是消息传出去,朝堂都会风云变色。谢安为太傅尚且知道按捺情绪,上位者就要有这种自觉。喜怒形于色,从来不是明君所为。   但他的小言,热切的,总是专注地看着他的小言,仿佛他是世上最好看最值得喜欢的人,仿佛要陪他一起过许多年的,天上地下,仅此一位的小言,如果没有了,就再也没有了,九州四海,万万黎民,河清海晏,唯独没有他的小言。   叶璇玑当初的急痛攻心,他现在明白了。老叶相这一课空得太久了,学了半生帝王学,学不会一个情字。   天珩帝没有就这样倒下去,而是挥手屏退了众人,他像是很快回到了寻常的状态,只是手仍然扶着桌案,看了一眼周围,哑声道:“太暗了。怎么还不上灯。”   云岚心如刀绞,她知道是因为他在灯下看太久字了,所以眼睛看不清楚了,该死的枢密院,知道是圣上要看的东西,偏偏字迹小得像蚁爬。   但那么多的名字,不这样如何写得下呢?   当年鸿嘉太子逆案,检政司的內侍逼死了太子,元皇后又以死谢罪,永煦帝夜审检政司上下,连着两个昼夜通宵,也曾失明过,后来落下眼疾。真正的生离死别到了眼前,就算是拥有了天下的九五之尊,也要心痛欲狂。   她只是不敢细想。   “云岚。”他的声音仍然是哑的,唤道。   “我在。”   她半跪在地上,伸手握住他的手,仰着头看着他的眼睛道:“我会在这,陪着殿下,一直到最后。”   这是极失礼的行为,她如何不知道呢?   但羽燕然走了,敖霁走了,叶璇玑,容皓,他们全走了。昔日桃李春风夜宴饮酒作诗的东宫,思鸿堂下的欢笑戏谑声,都没了。只剩下这深深宫廷,这日日夜夜,青天高,黄地厚,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这不是第一次这样的处境了。从一开始就只有他们,他以前棋路更正,所以并不喜欢她的锋利,直到七年前,教坊司的罪臣之女,第一次品尝命运艰辛的东宫储君,一起渡过了那个冬天。从开始到最后,君臣也好,知己也罢,惊涛骇浪也过来了。说一万次诏狱的玩笑,也无法消解这份情谊的分毫。   他一次次教她仁慈,她总学不会。   如今终于学会了,却已经太晚了。   宫女川流不息,将明政殿点得亮如白昼,虽然有靖北沦陷的阴霾在,但盛世的宫廷总归是一派辉煌。   年轻的帝王坐在龙椅上,半张脸埋在帷幕的阴影里,眼神晦暗如海。视力在一点点恢复,他太强壮了,他从小所受的教养,和过去的许多年让他成为一个最坚实,如山般可靠的君王,就算想自毁,动心起念不过一瞬间,想继续下去就太难了。   “传容衡,让他准备准备,去收拾靖北的残局。叶椋羽去枢密院接替他的事,他在相位上的事就交给玄同甫和黄柯裁度吧,再加一个张文宣。”他在这时候仍然保持一贯的睿智:“退下吧,朕想静一静。”   用容衡去靖北,是因为不想让叶家势大,叶椋羽接替枢密院,是因为除了他没人有这能力。相位上的事一分为三,玄同甫是北派领头羊,用江南派的黄柯来制衡北派。最后又加上张文宣,是要收税赋了。   张文宣当年跟随庆德帝到最后,新帝登基后不得重用。如今起用,是江南肥了,要收一轮了。天子门生沐凤驹是江南派,黄柯又是江南高官,江南前景一片光明,用一个张文宣,正好制衡。   靖北沦陷,战事就要更久了。虽然国库富庶,但未雨绸缪总是好的。既然西戎执意要打一个你死我活,那大周一定奉陪。   -   云岚退出明政殿,唤来红绡。   “你去找张曜,让他去北疆,我要一个结果。”   当年她追小言,被萧景衍叫住,他想要小言回来,但更要他活着。如今这时候,是不得不追查了。   遣走红绡,她又让身边宫女准备香案,装作没看见那宫女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   祈福是宫中女子常做的事,在她看来最没出息,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佛上,当年东宫,谁不知道她的脾气。   但她此刻双手合十,终于明白叶相晚年为什么信佛。   如果真有神仙,请保佑小言平安,不要让他孤身一人活在世上,那太残忍了。   宫中唱长生殿,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就是不提人间。民间灯节上,小夫妻可以轻许白头,但帝王是不能许同生共死的,帝王的身体从来不属于自己,连日常坐卧都有起居郎写入史书中,皇帝是不能有丝毫闪失的。   但他可以让萧橒,为小言陪葬。   从此天下再没有萧橒,只有天珩帝。如天之高,如日之恒,没人知道他也有山岚般眼睛,笑起来的时候,温柔得一如月光。 第162章 沙漠但谁来骗他呢   马在沙漠里是走不远的,就算是圣上钦赐的汗血宝马也是一样。   不过萧栩也早把马放掉了——进入沙漠不久,西戎人的号角声就接近了,随从分作两队,引开追兵,最后一名贴身随从是宫里的高手,一等一的好手,走时很是犹豫,大概是奉了皇命而来要保护他的,迟疑不决地叫“王爷。”   “别磨蹭了!”萧栩一急还是当年的脾气:“我告诉你,就算皇兄在这,也会让你这样选的。”   那高手只得离开去引追兵,好在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就算是擅长狩猎的西戎人,要在这样的暗夜中追人也要费点功夫,前面又是一个沙丘,身后火把的光似乎又亮了起来,萧栩心一横,索性把马也放了,扛上昏迷的言君玉,一个人往沙漠深处走去。   西戎人也许会猜到他们是要往西南方去的,他想了想,索性绕路,他这些年也自己看了不少军事方面的书,尤其是在枢密院跟着宗室里的老亲王们学了不少,御书房的兵书更是被他看完了,连广平王都夸他学得快。兵法,地理,连观星辨路也学得通透,临出发前更是实际操练过许多天。   但再快又怎么样呢?总归是晚一步。   夜色中的沙漠,冷得非常快,萧栩牙齿开始打架的时候自己还愣了一下,他一辈子在宫人的簇拥之下,照料得无微不至,连对寒冷都非常陌生。好在玄狐肷的披风软厚宽大,可以盖住言君玉的同时也能把他盖住,他背着言君玉,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沙漠中走,看见月亮在天边一点点升起来。   好在他的方向没有走错,先往西,再往南,他辨认星辰是学得最好的,因为总在猜,言君玉现在会在哪里,自己看到的星星,他也能看到吗?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追兵像是真的被甩开了,身后一片寂静,四周也是一片死寂,萧栩第一次知道沙漠里原来这样安静,连一只鸟,一声虫鸣都没有,这种安静太让人害怕了,他时不时要停下来确认一下背上的言君玉还有没有呼吸,这种恐慌甚至盖过了被追兵追上的恐惧。   他在与追兵赛跑,也在与死亡赛跑。   好在言君玉虽然安静得吓人,但一直是在平稳呼吸的,裹在披风里,胸口也还是温热的,等到翻过那个沙丘,沙漠里忽然起了一阵大风,萧栩终于可以停下来,在背风的地方把言君玉放下来检查一下。   言君玉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要好,天知道,这半个时辰里他脑子里回荡的那句话,都是“言君玉要死了!”   他甚至不知道言君玉死了他该怎么办,那声音震耳欲聋,像是能直接摧毁他的世界。怪不得母后要潜心礼佛,那响个不停的木鱼声,也许是唯一能驱散这声音的东西。   风中的沙漠终于不再死寂,月光很淡,照在言君玉苍白脸上,他腰间的伤口并不算致命,血似乎已经止住了。萧栩想了想,又掏出一颗丹药来给他含了,才敢拆开包扎的布条。   言君玉的腰窄,所以那伤口显得尤为狰狞,萧栩懂一点医术,知道应该没伤到重要的脏器,只是铁箭头将皮肤撕裂得太严重,鲜红的伤口像一张咧开的口一样。   萧栩不敢再看,洒上金疮药,重新替他包扎好,他还是太不会照顾人了,包扎的时候言君玉在昏迷中似乎也感觉到了痛,皱起眉头,似乎嘟囔了一句什么。   萧栩凑近听,听见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叫“奶奶”   ………   不知道为什么,整整一天都没觉得绝望的萧栩,在这句话下却觉得眼睛发酸起来。   “我会带你回家的。”他对着昏迷的言君玉保证:“我会让你再见到你奶奶的。”   他不再耽误时间,重新背上言君玉,沿着沙丘慢慢往下走,这晚上他一直走走停停,最终因为风暴的到来而蜷缩在沙丘下的背风处,休息了几个时辰。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这下他可以确认追兵已经被甩开了,因为他们所处的地方似乎是一片沙海的中心,举目四顾都望不到人。晚上看不到的地方现在都看得很清楚,这地方正是靖北人传言中的黑沙漠的中心,连驼队都会迷路的地方,萧栩一看到沙丘下的骆驼尸骨就明白了。   但他天性勇敢,竟然也不觉得后怕,满脑子想的竟然是“要是昨晚看到那具骆驼尸骨,就可以在里面挡挡风了。”   因为是冬天的缘故,沙漠里的白天并不算难熬,可惜的是没有积雪,他带的只有军中随身的牛皮水囊,里面的水大概只够一天的用度,这里却有两个人。   言君玉因为受伤的缘故,格外觉得渴,萧栩背着他在沙漠里走了一段路,听见他在自己背上用微弱声音叫“水。”   萧栩不敢让他多喝,小心翼翼给他喂了一些水,想了想,自己也喝了半口,堪堪打湿了嘴唇。   要走出这片沙漠的路还很长,他不能浪费。   第一天就在他的走走停停中渡过了,这时候西戎兵已经不足为惧了,难的是怎么辨认方向,和怎么躲开可能到来的沙暴。他走出了有骆驼尸骨的沙丘,在原地休息了几个时辰。   他决定走夜路。   夜晚的星辰更可靠,而且没有晒得人口干舌燥的太阳了,唯一让人烦心的是沙漠中偶尔会出现长得十分吓人的蛇,盘踞在沙区的阴影处,有次甚至差点咬到了萧栩的靴子。   他背着言君玉在夜晚走了一晚上,到天亮才歇下来,这样走了两天,中途甚至迷了一次路,好在最终及时校正了方向。   言君玉的情况本来稳定下来了,但紧接着出现了新的状况——他们的水没了。   萧栩是直到秃鹫的到来才意识到危险的,那些秃鹫群,就在他们头上盘旋着,似乎把他们视为了一块好吃的肉。也许是言君玉的伤势吸引了他们,光是想到这个,萧栩的心就揪紧了。   他从记载边疆情况的书中知道,秃鹫和乌鸦一样,是能嗅到死亡的人的气息的。言君玉本来是好转了的,伤口甚至都开始有愈合的迹象了,但因为没有水喝,又一下子变严重了。   最后一口水在第三天入夜时就已经喝完了,萧栩是想带着他一鼓作气走出沙漠的,因为言君玉忽然开始发烧了,萧栩已经被沙漠的风沙吹得失去了感知的能力,只是知道他身体开始发热,并不知道热到什么程度。   最致命的,是他自己也开始虚弱了。   背上的言君玉变得越来越沉重,有一个沙丘,萧栩甚至有点爬不上去了,不得不从旁边绕路,这就导致他们多走了半天的路程。有时候他他连腿都抬不起来了,每走一步,靴子里都好像灌满了沙,已经愈合的血泡又被磨开,他这辈子没有任何时候像这样恨自己是个养尊处优的皇子。   如果是卫孺,是敖霁,甚至是二哥自己,他们一定都能带着言君玉,走出这片该死的沙漠。   天亮的时候,萧栩甚至睡死了过去,他太累了,睡着前甚至担心自己醒不来了,所以把言君玉压在自己的手臂上,这样如果他动了就能把自己唤醒。   他是忽然惊醒的。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检查言君玉,然后才看见远处有个身影,看起来像是骆驼,他怔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什么。   那是他的马。   御赐的汗血宝马这样通灵性,竟然在茫茫沙漠里找到了他,也许是一直远远跟着他的。萧栩大喜过望之后的第一反应,是:如果马能跟来,那西戎人也能跟来。   好在追兵没有跟来。萧栩甚至希望有几个零星追兵能跟上来,这样至少可以拼死抢到他们的水。   然后他起了第二个念头。   都说他聪明,他也确实是聪明,第一反应不是唤马,而是缓缓倒在地上不动。他记得广平王叔说过,他小时候听老燕北王讲他征战的故事,说他昏迷过去,是被自己的战马找到的,醒来的时候战马在舔他的脸。广平王那时候年纪小,天真地说:“好马儿,还会护主。”只有父皇聪明,说“那是因为人的汗里面有盐,马才喜欢舔。”   所以他按捺住性子,等马慢慢靠近,他知道这匹马也被风暴吓坏了,不然不会跟了自己这么远都不来靠近。果然那匹马这才缓缓走近,萧栩半眯着眼睛,一直按捺住性子,等到马的鼻息喷到脸上。   那一瞬仿佛一万年那么漫长,他等到马伸出舌头,才一把抓住它的缰绳,亮出藏在衣袖里的匕首。   但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身体了,他太虚弱了,根本来不及击杀那匹马,只来得及划破一点皮肤,战马就长嘶着剧烈挣扎,萧栩险些被踢中肋骨,从沙丘上滚了下去。   幸运的在战马在受惊的情况下没有踩中地上的言君玉,不然真是亏大了。   萧栩功亏一篑,只能算了,他本来以为那匹马受惊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没想到它还远远地跟在自己身后。   萧栩到天黑时才明白原因。   第四天晚上,沙漠终于变薄了。   不再是沙海,沙丘也不如之前堆得高了,但是新的危险来了。   他们身边出现了狼。   最开始萧栩只看到一只,远远跟在身后,渐渐看到三四只,狼□□替前进,一直在他们周围绕,怪不得那匹马只敢跟着他,原来是狼群已经看中他们两人一马了。   这天晚上,萧栩又一次看到了海市蜃楼,以往都是在白天,所以他分辨得出来,这次的海市蜃楼引得他往那方向走了快十里,才反应了过来。   他太虚弱了,已经无法分辨那绿洲的真假,甚至连眼前的路都看不太清了。言君玉也变得越来越沉,几乎要压垮他了。有许多次,他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动了。但那个承诺一直在支撑着他,他要带言君玉回到京城,回到他的家里。   等到那时候,他看自己的眼神,一定不会再和以前一样疏远了吧。   月色下的沙丘一片寂静,那两个叠在一起的身影,终于停了下来,看得出被压在下面的是个穿着玄衣的青年,身形修长高大,憔悴面容也掩不住眉目的俊秀,他背上的青年也十分漂亮,这样好看的人,是会有人等着他们回家的。   但狼群不会怜悯这个。   黑暗中的狼群,渐渐围了过来,收紧了包围圈,受惊的马早已长嘶着跑远了,即使在沙漠中,汗血宝马的速度也不是狼能追上的,所以狼群只朝着地上濒死的两个青年围了过去。领头的是一匹灰色皮毛的公狼,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沙漠中的狼都很小,只能赶上京城的猎犬大小。   但再小的狼,撕咬起昏迷的人都是凶狠的。   因为穿着红色战袍的青年身上盖着狐肷,并不好撕开,所以狼的目标是玄衣青年露在外面的手臂,但在那匹灰色公狼咬下第一口的瞬间,穿着玄衣的青年忽然一跃而起,手中匕首闪耀着寒光,准到极致,将公狼的眼睛瞬间划瞎。   他这次没有犯之前的错误,直接将公狼擒住,割断了喉咙,鲜红的血涌了出来,他迫不及待地喝了两口,然后把公狼被割断的喉咙按在了言君玉的嘴上,这家伙在昏迷中也知道渴,乖乖喝起狼血来。   他唇边带着鲜红的血,脸色却苍白如纸,一身玄衣,在月光下如同地狱归来的罗刹恶鬼一般。他这样子一定很吓人,因为狼群竟然第一时间不敢围上来,而是都伏低身体,警惕地看着他。   萧栩饮了狼血,看到这景象,顿时大笑起来。一片寂静的沙漠中,这笑声这样豪迈,他在宫中待了十几年,第一次知道世上有这样的事,又残忍,又畅快,因为是生死关头,所以更加觉得毫无挂碍,只求一战!   狼群这下彻底吓坏了,全都退了下去,但也没有退远,而是继续远远跟着他们,显然还舍不得放弃这难得的猎物。   萧栩把剩下的狼血都喂给了言君玉,他也不知道给缺水的人喝血有没有用,但总归是好过什么都不喝的。他甚至生吃了一点狼肉,把自己的肚子填满了,没有时间生火了,他知道自己和言君玉都到了极限,也许明天就是最后一天。   是生是死,都是明天了。   太阳升起之前,他背着言君玉走到了沙漠的边界。沙漠彻底变薄了,有些地方甚至露出地面来,仍然是布满黑色砾石的地方,也仍然没有一滴水。   黑沙漠固然恐怖,但大戈壁里面死过的旅人,也一样不计其数。   萧栩无法判断自己和言君玉的位置,只是知道靖北那一端,黑沙漠外面的老戈壁是三十里,那这里也可以算作三十里。   沙漠里的三十里,有时候就是生与死的距离。最难的是分不清距离的自我怀疑,这天白天他不敢睡觉,晚上也走不动了,几乎是弓着背背着言君玉在爬行。   也许自己和言君玉都会死在这里也不一定,他第一次这样想的。   晚上照样是群狼环伺,但这次他再也骗不来狼了,事实上,如果现在狼群靠近,他也未必有力气反抗了。   言君玉仍然昏迷着,他的情况变得更严重了,萧栩不知道那是最后的黑暗,还是自己真的救不活他了。因为言君玉整个人都在发烫,他的额头烧得萧栩都能觉察了,有时候还一阵阵地发抖。萧栩不得不生起火来。   “水……”昏迷中的言君玉这样叫道。   他似乎变回了当年进宫时的那个言君玉,那么爱吃,常常去厨房偷馒头。萧栩靠在沙堆上,伸手摸着他的脸,他的嘴唇全部干裂了,起了一层白色的皮,脸也皲裂了。   他像是从内部被烤干了,散发着让人绝望的高热。   如果还有一袋水,哪怕半袋也好啊。   哪怕再来一匹贪心的狼也好呀……   萧栩绝望地坐在地上,和远处沙丘后的狼对视着,它们怕自己,他知道,狼性多疑,又有火堆,它们至少要花大半天才有勇气靠近。   这半天,也许言君玉就能醒过来。   都是这样的,演义里的青年将军,九死一生,孑然一身,从各种绝望的境地中存活下来,他还会经历许多事,拥有属于他的传奇。   自己只要他活着。   谋略交给他人,天下交给他人,当年海棠花树下呆头呆脑的少年,萧栩要他活着。都说自己像母妃,骨子里有一点痴,那就痴到底吧。   真下了决定的时候,原来人反而异常平静。金尊玉贵又如何,情字面前,总归是一样的,也许还更低一点。他用了许多年,才明白这道理。   -   言君玉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萧栩的马。   那匹马很怕他的样子,但又不敢离火堆太远了,这时候已经是白天了,太阳亮得耀人眼,言君玉勉强才看见远处还在虎视眈眈的狼群。   “过来呀,傻子,怕什么?”他一面召唤着马,一面检查身边的萧栩。   不知道过去几天了,他感觉自己虚弱得连站起来的力量也没了。好不容易才把萧栩翻过来,发现他身上没有什么严重的伤口,但他却比自己虚弱得多,应该是被沙漠折磨的。   “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了萧栩最严重的那个伤口,就在手腕上。   用尽所有词语,也无法形容言君玉那一刻的震惊,他完全没法从这件事中反应过来,只是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他嘴上黏腻的,带着血腥味的,不是什么水。   那是萧栩的血。   -   云岚没想年轻的帝王会这么快恢复过来。   那晚在明政殿的失态似乎是自己的错觉,他重又变回英明神武的君王,靖北的战情那样恐怖,他还是迅速地缓过神来,直接召集枢密院群臣,玄同甫与叶鸿也被召去,半天的议事下来,整个朝堂上方那让人心悸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   打又怎么样呢?云岚听见广平王这样说:“先祖创下偌大的家业,不就是打出来的吗?我大周几时怕过!”   连向来明哲保身的他都这样振奋,其余人可想而知。连沐凤驹也跃跃欲试,第二天消息传了出去,他那帮同年出身就有不少请命去边关历练的,他还跑去乐游原上送别,做了一堆豪迈的送别诗。   只有云岚仍存担忧。   容皓他们在的时候,她是最冷酷的那个,到了这时候,她反而成了最知道当年状况的人了。   她太了解龙椅上那位了,知道不会这样轻易结束。藏得越深,心中就越重。   但她万万猜不到是这样的方式。   不到年底,礼部忽然请旨要祭天,她也懵了,没往其他处想,只以为是礼部有人昏了头,自作主张。竟然还是朱雀点破她的。   是天珩帝要祭天,礼部不过是逢迎上意而已。   非年非节,钦天监也没有什么话,忽然要祭天,谁也猜不到原因,但谁也不敢问。天子之威,就算向来贤明,也没人敢忤逆。   于是真就开始祭天大典,甚至动用宗庙,迎神进俎,不然实在没理由动用六牲的隆重规格,满朝文武随行太庙,天下人随之斋戒三天,当朝天子冕服下拜,这样的愿望,是可以上达天听的。   祭天那晚,云岚也去了太庙,作为昔日的东宫掌宫女官,她也有许久没有伺候过圣上的起居了,连宫女见她进来都有点惊讶,但还是乖乖退下去了。   偏殿里琉璃灯亮得如同银海一般,云岚知道是自己认错了。   她只记得他像明懿皇后,是心碎的神祗。不知道他也像庆德帝,也有圣纲独断的一面,都说天子是神仙转世,他的一点情绪,对于天下的人来说,就如同雷霆雨露一般,不得不随之起舞。   “就算要祈祷,你的也未必有用。”有着好看侧脸的帝王这样告诉她。   所以他亲自来。   一国之君,独操权柄,为了一介凡人的生死,不惜动用祭天大典,从来只有影响百万人的天灾才可以让帝王祭天,他却用了。就算用了,天下也仍然依从他。   天都祭了,天下的人,怎么能不顺从他的愿望呢?   今夜京中百官无眠,知道内情的人,会用尽一切办法,确认言君玉的消息,不知道的人,会如同开了锅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只想弄明白这场祭天是什么意思。   燕北王应该是知道的,羽燕然在他们那,敖仲应该也能猜到,他和庆德帝相处过,怎么猜不到这父子的脾性。他们现在应该很希望言君玉是在他们那。   但偏偏是靖北。   萧栩不会为别人走的,圣上亲封的恭亲王,就算是一个靖北的陷落,也不值得他冒死犯险,萧栩一定是找到想找的人了。而他正是因为猜到这点,在明政殿,才会急火攻心吐血的。   他的小言,就在靖北。   云岚的祈祷有什么用呢?   他要他的小言活着。   云岚于是不再说话,只是垂着眼睛,替他整理常服的衣领,真奇怪,真到了这时候,她反而不会落泪了,只听见一片片破碎的声音。   她的神祗没有破碎,是她的心碎了。   “你一直很怕朕吧,云岚。”萧景衍平静道。   他点破了她最大的担忧,一切关于诏狱的玩笑的源头,和她一次次不待见小言的原因。她怕极了,怕死了,她每时每刻都在怕,怕他像庆德帝。只有真正的至情至性之人,才会成为那种君王,那种无可救药的君王,真正的昏君并不可怕,怕的是他圣纲独断,是独操权柄三十年,玩弄天下于鼓掌之中。   “我很感激陛下送去边疆的是容衡。”云岚轻声回答。   如果送去的是朱雀,那就不堪设想了。   帝王的家天下与私天下,往往只在一念之间。因为那一点私心,所以天下人都不再信任,只有內侍,没有过去与将来的人,比纯臣还纯臣,于是开始任用净卫,最开始是制衡朝局,渐渐就变成监视群臣,然后开始给予审判的权力,行刑的权力……   她感激他守住了这最后的底线。   她不知道他每时每刻心中的煎熬。   那属于他父亲的声音,日夜在他心中嘶吼着。要立刻找到小言,立刻把他带回来,藏起来,藏在最安全的地方,锁上几重锁,让他免于世上一切的危险,包括来自小言自己的。   唯一能阻止他自己的,只有那句话:   当年父皇一定也是这样,才会把母后锁在身边的。   云岚太恨他父亲了,以至于没有发现这点。他们是至亲的父子,所以年轻的皇帝要照着他犯下的错误,来时时刻刻警醒自己,才能抵过自己心中那日日夜夜煎心的爱意。   -   “你的一番好意,大概要浪费了……”言君玉轻声说道,把昏迷的萧栩摆好,又紧了紧自己包扎好的伤口。   然后他自己也躺了下来,就躺在萧栩旁边。他的腿太软了,光是爬去捡到萧栩的剑就已经用尽了力气了,那匹马不敢靠近,自己也抓不住它,估计大概率是要葬身狼腹了。   真傻,要是不带自己,他一定能走出沙漠的。   但如果是自己,也一定会带上他的。所以也不要太纠结这点,免得辜负萧栩的心。   也许是自己太想念那个人了,竟然能从萧栩的脸上辨认出些许他的影子。他会善待自己奶奶的吧?可惜自己没守住承诺,没能从边疆回去。   奶奶一定会很伤心的,所以他一定会替自己瞒住的,也许会找个像的人,来骗奶奶也不一定。   但谁来骗他呢……   言君玉只觉得眼前渐渐模糊了起来,他太累了,高烧烧得他眼睛都是发黑的,怪不得人死之前都会在空中抓呢,因为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沿着沙堆渐渐滑了下去,意识渐渐往下沉,像陷入又黑又黏腻的沼泽中,只是渐渐往下沉,往下沉……   直到一丝冰凉的触感将他唤醒。   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那冰冷的东西落在嘴唇上,然后瞬间化开了,他几乎可以听见自己喉咙中发出渴望到极致的声音。   他勉强睁开眼睛,昏暗的天穹中,无数白色的鹅毛般的东西正缓缓飘落,映着黄色的沙丘,金色的戈壁,如同一场梦境。   那是雪。   滴水未见的沙漠中,竟然下了这样一场救命的大雪。 第163章 天下少年已经长成参天大树   萧栩醒来的时候,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已经死了。   周围太昏暗了,只点着一盏小灯,他全身都像被碾过一遍,没有一根骨头不是痛的,脸上嘴唇上更是像是裂开了,涂着不知道是什么药膏,发出一股让人作呕的气味。   “别动。”一只手按住了他,是个青年的亲兵模样的人,爽朗得很,笑着道:“你们是从沙漠里走出来的,身上手上都裂开了,楚将军都说没见过这么好运气的人,沙漠里多难得下一场雪,都被你们赶上了……”   萧栩只听见“你们”两个字。   “言君玉呢!他在哪呢?他还活着对吧!”他焦急地问道。   “别急。”那亲兵本来端了一碗水想喂他,看他这样,实在拦不住,只得笑道:“他活得好好的呢,还有力气吵架呢。他本来不肯把你给别人照料的,我说把你放在这,他在前面吵架,不耽误……”   他一面说,一面把一面屏风似的东西移开,萧栩第一次见到这样竹子编的既复杂又简陋的屏风,原来这也是在军营中,只是被隔开了,他一移开,整个军帐的样子就在萧栩面前展开了。比北疆要低矮得多,也温热得多,而且不远处的沙盘旁边站着,和几个将官样的人正争论的,不是言君玉又是谁。   “你醒了!”言君玉听见动静,惊喜地跑了过来。萧栩看到他才猜到自己有多狼狈,他脸上皲裂伤口跟花猫一样,但开心得不得了,先是把萧栩全身上下检查了一遍,确定他没事后,再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你怎么样,头还晕不晕。”他焦急地问萧栩,得到肯定回答后,顿时喜笑颜开:“快来,你的天子印信呢,拿出来给我对付这群不开窍的人。”   其实看见营帐模样的时候,萧栩就猜到了言君玉为什么要往西南走了。   他也只能往西南走。   因为这里不是别处,就是敖仲留守的安南军总部,老兵加上新兵,至少也有五万人。况且安南军是协同作战的,只要练好战阵就可以投入战斗,虽然没法与西戎的铁兀塔抗衡,但也是一支可以改变战局的力量。   最重要的,是这是敖仲的老巢。   萧栩虽然以前不看兵法,但从小把春秋读了个遍,识人御人之术,跟着庆德帝,耳濡目染也不少。敖仲其人,从识人术上分析,可以称之为大树将军,虽然当年也有主动请缨南疆,但归根结底是想要壮大自己的力量。   他为将的原则,就是不参与政局,只管一心一意壮大自己的力量。当初东宫那样弄他,都不动如山,也是因为见过了老燕北王晚年和父皇离心,所受的那些掣肘,所以决心做一个纯粹的将军。   言君玉这一招,可真够要命,直奔他的老巢。这是安南军的全部有生力量,他要是来通风报信的话,说服力还不够,现在带上萧栩这个恭亲王,又带上天子印信,把他们一调动,敖仲不打也得打。   “算了,先让你们出去商量一下吧,等会再跟你们说。”言君玉赶他们出去,还不忘威胁:“可别怪我没告诉你们,西戎打完靖北就是幽州,敖老将军应对侧翼来袭是最弱的,你们在南疆吃了多少亏就更不用我说了。”   他赶走众人,又问萧栩:“你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萧栩还不习惯他对自己这样亲近,站起来想给他看看,就看见一边的言君玉忽然身形一晃,但他反应极快,又自己扶着屏风站稳了。   “吓我一跳。”他自己感慨道,还不忘摸摸伤口,嘿嘿笑道:“这点小伤真要命,就是好不了,烧得我头晕眼花的。”   “你坐着说吧,怪吓人的。”萧栩也知道他想说正事:“你想往西南来,就是想用安南军,逼敖仲参战?”   “你真聪明。”言君玉在靖北待久了,同辈里兵法最厉害的就是叶庆了,所以遇到他这样的聪明人顿时十分开心,索性盘腿坐在萧栩的床上,一边往嘴里塞东西一边告诉他。   “你知道我遇到的最厉害的兵法天才是谁吗?“   “蒙苍?”   “不是,我一直在研究打败蒙苍的方法,也正是蒙苍提醒了我,既然人死之后,兵法仍然有威力。倒真让我找到一个兵法比蒙苍还厉害的人,你知道是谁吗?”   “谁?”萧栩也来了好奇心。   “就是太/祖。”   他这么一说,萧栩顿时眼睛一亮,显然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蒙苍的天才固然恐怖,打幽州图谋靖北的连环计也足够狠毒,无人可破,但要论起格局来。当年大周太/祖以淮南浪荡子的身份,在乱世中开创一片基业,是实实在在从马背上打下来的天下,说是百年来天下首屈一指的战略天才并不过分。   “我想,太/祖要守住幽燕,一定有他的道理,只是我们太愚钝,看不出幽燕的重要性。就像你们下棋的千古残局,是千年来古人的智慧,一次次推敲过的,与其临时抱佛脚想打赢蒙苍,不如相信太/祖。真正厉害的战术,一定是超越时间的,孙子兵法里都找不到破解蒙苍的办法,所以我要赌这一次!”   “你这样说,幽燕确实有他的重要性……”   “蒙苍一定也是看到重要性,才一定要破幽燕的。我粗略估计了一下,一定有这三方面的考虑,一是后援补给,幽燕铁索连环,他敢冒进,我们可以断他后援。二是灵活,西戎骑兵劫掠如火,幽燕多一个据点,他们能活动的范围就更少,三是军势,幽燕很容易形成合围之势,所以他一定是先打靖北,至少要扼制幽州,才敢进兵,如果我没猜错,他一定会让察云朔先冒进,引敖仲出来,然后打一场大战,打怕幽州,然后肆无忌惮掳掠,以战养战。”   “那不是更不应该动用安南军了?反正打不过。”   “不不,一定要动用安南军,安南军北上,和幽州合围,这场大仗就算西戎胜,也是惨胜,幽州就不会再怕,他们最想要的是幽燕铁索连环后的大片平原,就是晋派和秦派的根基。”   萧栩一点就通,顿时明白了。   “他想让朝中主和派再起来,要是能割地赔款更好,要是不能,他占着大片平原,以战养战,大周为了休养生息,也只能再议和。”   “是!而且这场大仗必须现在打!不能让西戎来选日子,他们刚打完靖北,损伤一定也很严重,我们必须打,现在就打,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不然等他们缓过来,幽州吃了亏,就算敖仲还敢再打,朝堂也不会让了。”   言君玉说得激动起来,脸颊上飞起红色,他见识过百官让庆德帝掣肘的手段,自然不会觉得帝王的权力是无限的。如果秦晋两派都主和,单凭一个江南派,也无法支撑萧景衍再继续打下去。   这也是萧景衍为什么要起用叶椋羽的缘故,江南王的后裔,能够最快地一统江南派系,他早料到秦晋不会是坚定的主战派。   其实就算真到了言君玉说的那一步,他也许还有杀手锏。   但言君玉不会让形势走到那一步的。   为官为将,都说要为君主分忧,为天下谋福祉,这就是分忧,这就是福祉。   敖仲也许是看不穿,也许是看穿了也不敢赌,所以迟迟不支援靖北,那自己就来替他赌!   萧栩看着他眼睛中飞扬的神采,真神奇,明明那么憔悴,但他说着这些的时候,似乎整个人都在发光。他在这一刻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这家伙。   是自己太慢了,迟迟看不见这玉色下包裹的耀眼光芒。二哥一定早就看到了吧,就像此刻,自己同意,不是因为自己作为萧栩喜欢他。而是因为即使作为监军的恭亲王,也毫无疑问地,该跟随有着这样光芒的将领,成就一番伟业。   “好!我陪你赌!”   安南军众将再进来的时候,似乎已经做出了决定,但他们的决定如何,也不再重要了。   昏暗的帐篷里,一天前刚刚被他们从戈壁边缘捡回来的,憔悴虚弱的青年,此刻正穿着一身红色战袍,站在帐篷中,手执利剑,仿佛身后不是空无一人,而是有着千军万马。   “我们商议过了,还是等候命令……”   “你们敢!”穿着红袍的青年将军挥舞利剑,斩下桌角,环视众人,怒叱道:“军令大如山,天子印信在此,不听监军命令者,视同谋逆,如同此桌!等天子信使到来时,就是你们的死期!”   要是容皓此刻在这,一定会很欣慰的。   曾经好奇地看着他斩下桌角的少年,连孙仲谋的典故都不知道的少年,此刻也有了这样英武的模样,横眉怒目的样子,相比孙仲谋当年下定决心赤壁一战时也不遑多让。恩威并施,才是王道。   敖仲不敢赌的东西,言君玉来替他赌,带上他的安南军来替他赌,来逼他赌。   他学的是叶璇玑。带上萧栩,带上安南军,搅动整个天下的风云。   敖霁教会他一往无前,叶璇玑教会他釜底抽薪。他也学会了洛衡的道,静待时机的蛰伏,也学会了容皓的仁,学会了云岚摆弄人心,最关键是学会了叶璇玑背水一战的决绝,最后成就萧景衍般的翻云覆雨手。   这一场战争,不是察云朔和萧景衍,是他言君玉与蒙苍的交锋。他出生得晚,蒙苍统领三军的时候,他还在东宫努力成长,洛衡说天地不仁,道法无情,这赌局如此不公平,却无法改变,所以他加上筹码,拿自己的命来赌,穿越百里黑沙漠,也要赌赢他。   他要做为一切负责的那个人。   庆德帝当年的罪己诏,有一句话,他记得最深: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他喜欢的人,担负着整个天下的未来,也承担着世间一切的责任。而今天,言君玉自己也要做担负着天下未来的人了。   当年在钟楼上的愿望没有轻许,少年已经长成参天大树,担负起他的天下。   终于与他比肩。 第164章 幽州生子如此,可无憾矣   幽州的战役,本不该开始得这么快的。   但军中许多人都听到了那个传言,说恭亲王萧栩调动了留守的安南军,五万大军正北上支援幽州。到了将帅这一级,就知道那并不是传言了。   敖仲知道,察云朔也知道。   所以察云朔才主动进攻。当年笼罩在整个北疆上方的巨大阴影,那虎视眈眈的年迈狮子,经历了丧子之痛也并未老去,仍然保有当年那让人心惊的敏锐,在知道安南军北上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不会再等。   天时地利人和的决定最好做,难的是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如何在不利的情况下,博一个最大的赢面,就是为将者一辈子要学的东西。   而察云朔从来是其中的佼佼者。   当年言君玉说敖仲南疆贪功,他不知道敖仲那不是贪功,更像是面对过巅峰时期的察云朔,心里留下了阴影,只希望手中的兵多一点,更强一点,这样在西戎再度卷土重来的时候,才可以有足够的筹码应战。   更不用说庆德帝在他们这一代年轻人看来是懦弱的行为,不管不顾宁愿和亲也要主和,那是当初在北疆送掉整整一代年轻人之后,才种进他脑子里的念头。   大周经不起再一代人的消耗了。   所以这场大战不可避免。   南疆贪功的敖仲,不论朝中风向如何始终不动如山的敖仲,放弃一切只为守住手中兵权的敖仲,终于等来这场他为之准备了一辈子的大战。   十一月九日,打下靖北,还未肃清全部残兵的察云朔,忽然调转势头,朝着幽州进攻,似乎不久前的丧子之痛对他毫无影响,三十万大军压在幽州城外,风云也为之变色。   这是最惨烈的攻城战。   不仅敖仲为这场大战准备了许多年,察云朔显然也不遑多让。当初蒙苍的“打下幽州”,只是打下而已,算是一个抬头,因为随时有敖仲在补上。但这次,西戎是真的要拿下幽州。   他们要打烂幽州,拆散这牢不可破的幽燕铁索连环,大周□□的苦心孤诣、萧家百年的基业,和千万黎民刚刚享受了不到几代人的太平盛世。   到这时候,什么战术什么巧思,都成了虚的。真正有用的,只有城墙上滚下的落木、热油、火炭,只有守城的□□、巨石,还有那传言中固若金汤的城墙……   敖仲亲自在城墙上督战,看着西戎的箭雨如同暴雨一般落下,他攒了许多年的安南军,亲手教养,带着他们从南疆到幽州的好儿郎,就这样一批批倒了下去。人命到这时候真的是如同草芥一般,西戎的登城梯也像传言中一般坚固,每一架云梯都要用无数守城将士的性命去推落。   “主帅!南边有个缺口!”袁弼匆匆赶来道,他背上也中了一支流矢,面上已经被血污满了。   有着花白鬓发的主帅毫不犹豫地做出决定。   “去堵口。”   “遵命!”袁弼顿时大喜过望,刚想下去,又听见敖仲道:“让刘骁去,你留下!”   袁弼是先锋将军,守城起不了作用,一心想要反击,但没有命令只能帮忙守城,听见敖仲道:“你别忙,自有用你的地方。”   一场攻城战打到下午,双方损伤都过了三万,攻城用不上铁兀塔,所以虽然惨烈,数目并不恐怖,袁弼正觉得西戎这次不如传言中凶狠时,就看见了西戎军中推出的那个巨大的怪物。   “那是什么东西!”他吓得脸色都变了。   “狼头槌。”敖仲一脸阴沉:“相传西戎信仰狼神就是因为这个,他们的狼头槌曾经攻破过周边不少国家,连西域胡人的石头城墙也难以阻挡。”   他话音未落,城墙下果然传来混乱的喧闹声。那狼头槌虽然没有一下撞开城墙,也撞出了裂缝。   “让我去吧。”他急得咬牙。   “再等。”敖仲神色平静,城墙上也是一片箭雨的海洋,但他身着甲盔,只看着天边的落日。   “等什么?”袁弼急得不行:“伤亡都过五万了!再不打就完了。”   敖仲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落日。连旁边的传令兵上来报告说周鹏将军战死,也没能让他动容。袁弼跟在他身边,看着天边落日一点点落了下去。只觉得心也沉入了黑暗中。   “别等了,主帅,安南军不会来了。察云朔那样精明,一定会在路上截杀他们的,他那个叫赫连的儿子一直没动弹,就是等这个呢……”   “我知道。”敖仲显然后面还有一句“但是”。   但是什么呢,袁弼怎么也猜不到。一直到天黑透了,西戎的箭矢很多都换成了火油箭,射在城墙上就成了一点火光,远看像是城墙已经千疮百孔了一般。耳边听见的都是将士阵亡的惨叫声,城墙上的弩手也至少已经换过三轮了。   就在袁弼以为没有希望的时候,敖仲忽然道:“是时候了。”   袁弼顿时大喜过望,连忙披上重甲,准备下城楼,却看见一边的敖仲也披上了甲。   “主帅!”他吓得魂飞魄散。   敖仲只看了他一眼,他就不敢说话了。旁边的卫队长像是早料到这一天一般,沉默地为敖仲披甲,牵来战马,袁弼惊讶地发现敖仲一直保存着自己的两万骑兵,这样看来,守城的都是右营的士兵居多,尤其是右营的山字营和林字营,几乎是全员上阵,消耗了一轮又一轮,只有陈桐的八千骑兵没有纳入其中。   右营都是穷苦士兵,所以步兵为主,盾甲兵也是驰名天下的,左营都是京中王侯子弟以及依附他们的富户,所以骑兵居多,而且因为兵强马壮,比右营的骑兵要凶狠得多……   这景象,倒像是将军在故意让步兵营去送死一般。袁弼心头闪过这可怕的一念,不敢再想。   在城门处列阵时,他才知道为什么敖仲会这样安排。   黑暗中的破风声袭来时,袁弼根本意识不到那是什么,还以为是一阵狂风,带又带着尖锐的哨音。右营顿时就有许多马惊了,直到城门打开,袁弼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黑暗中,一架架巨弩,蛰伏在城墙下,如同一头头蹲伏的巨兽,射出的□□足有丈余,固若金汤的城墙在这样势大力沉的□□面前显得不堪一击,要只是射弩也没什么,致命的是弩床上带着的滚轮和至少数十匹烈马。   □□射入城墙后,烈马奔腾不止,拖动滚轮,将数千斤的城墙砖直接拉了下来,传言中无比牢固的幽州城墙,几乎在瞬间就被撕得支离破碎,如同纸糊的一般。   而他们的骑兵,也在这一刻冲出了城门。   他没有猜错,敖仲就是放弃了所有城墙上的士兵,只保存最精锐的骑兵力量,与西戎决一死战。他以前还奇怪,为什么那个叫言君玉的家伙喜欢来找鄢珑议论□□机械就算了,怎么敖老将军也那么感兴趣呢?每次都让鄢珑把新想到的东西告诉他。鄢珑那点三脚猫的家学渊源,袁弼是不指望他研究出什么能克制西戎人的武器的。   他没想到鄢珑研究的不是克制西戎人的武器,而是研究的西戎人本身的武器。   是自己太笨,今天才想到。   铁兀塔怎么会是独例呢?西戎能研究出一个铁兀塔,自然也能研究出和铁兀塔一样石破天惊的攻城巨弩,用在今天。鄢珑的三脚猫学问虽然无法研制新东西,但推测出西戎大概会藏一手什么东西,还是可以做到的。   所以敖仲今天才早有准备。   察云朔算准他守城,藏了一手巨弩。他偏偏算到这点,主动出击。   城门大开处,冲出的骑兵,是真正的山海之势,足有八万余人,袁弼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安南军还藏了这样的家底,只是在西戎的三十万大军面前,仍然太过单薄。   袁弼现在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敖将军要像靖北一样,拼掉自己的兵。察云朔十万士兵拼掉一个靖北不心疼,再掉十万呢?   这有点像是堆城墙,靖北侯已经选择一个地方堆了五万,幽州也只能跟上,这样一点点堆高才能赢。昨晚的会议上,军师说察云朔是想打残幽州,破掉幽燕连环,敖将军偏不让他如愿。如果此战不能胜,以后就算战战兢兢守城不敢再出击,幽州也对察云朔造不成困扰,形同虚设。不如今日让他伤筋动骨,把消耗贯彻到底,拼一个你死我活。   相比之下,牺牲掉一些人,也是理所当然的。   袁弼知道自己跟的是个好主帅,这样必死的冲锋也身先士卒,所以心甘情愿为他掠阵,大丈夫怕什么死呢?不到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也许还能够得上再做敖将军的先锋官呢。   但他没想到敖将军也会有危险。   西戎人太多了,也太狠了,打过西戎人的就知道,他们最可怕的不是能力,而是那种茹毛饮血不死不休的劲头,仿佛生来就是为劫掠为战争而生的。苦寒之地多出骁勇善战的民族,袁弼不怕死尚且需要一个好主帅,他们生来就知道打不赢就是死,劫掠不到物资仍然是死,所以一个个视死如归。   安南军的骑兵最终比不上靖北的精骑,只是撕开一个口子就陷入了胶着中,剩下的都是血腥无比的交战,刀对刀枪对枪,铁连枷对铁骨朵,每一下都是你死我活的厮杀,纯粹的以命换命。军衔,战阵,甚至生死都不重要,只是一刻不停地杀,杀,杀。   鲜红的血飞溅出来,袁弼没有机会去数自己杀了多少人,或者自己受了多少伤,有几次他是与死亡擦肩而过的,连头盔上都重重挨了一下,险些从马上栽下去。   然后他看见了敖仲。   鬓发花白的老将军骑在马上,挥舞□□的样子仍然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只是岁月不饶人,那支箭来时没法躲过去,而是正中背心,好在大家对西戎的斩将箭早有准备,被护心镜挡下,只是因为冲击力吐了一口血。   西戎的战鼓擂得震天响,敖仲缓过神来,看见山坡上的狼旗。   他知道察云朔就在那里,儿子死完了,胜利也在眼前了,所以他亲自出征,来看他前进路上最大的钉子是如何拔除的。   又一箭过来,身边亲兵飞身挡下,敖仲的腿上中了一记铁连枷,人没事,马却吃痛,也许是肋骨被打断了,发出一声惨嘶,前脚腾空,将敖仲摔下在地。   周围人大惊失色,都匆忙护卫住他,骑兵一拥挤就致命,敖仲艰难换了亲兵的马,自己的腿骨应该是碎了。看来是看不到下一场夕阳了。   铁兀塔合围而来,敖仲早料到他们会先斩将夺旗,也太小看了安南军了,南疆密林陷阱众多,安南军早养成分散作战的习惯,别说斩将夺旗,就算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也不会慌乱,而是会战斗到底。   重骑兵的冲锋下,敖仲的卫队七零八落,铁连枷被挥舞得虎虎生风,几次擦着他身体过去,敖仲反头的时候,看见西戎人正潮水般涌进倒塌的城墙。   也许就是今天了。   黑暗中的火光亮起来的时候,他还以为那是西戎人的增兵,时至今日,察云朔已经不会让他胆怯了,他真正的心腹之患,是始终蛰伏在幽州和燕北之间的一支最后的铁兀塔,那个叫赫连的王子。敖仲在京中的时日,就隐约听见西戎的队伍里有一只潜伏的恶狼。   但那火光明明出现在西南方,敖仲腿上的伤重,眼睛都模糊了,抬起头来时,只看见远处的山丘上出现了一支新的队伍。   他怔了一下才认出那支队伍的装束,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藤甲和矮马,当年南疆密林中杀出来的,一个个都是他带出来的儿郎,甚至还有火字营的两万新兵,连战袍都不甚齐整,却如同久经战场的老兵一样,毫无胆怯地站在山丘之上,排出了山海之势,如同神兵天降。   敖仲认不出那侧翼的几千骑兵是不是传言中靖北最后流散的铁骑,他只是死死盯住那领军的人。是英挺神武的青年,穿着一领红袍,振臂一呼,山丘上山呼海啸的,都是响应他的士兵。   “守住幽州,救下敖将军!”青年的声音响彻了整片山丘,内里豪情,让人热血沸腾:“沙场扬名,就在今日!”   “就在今日!”   五万的安南士兵发出浪潮般的呼喊,先锋破开阵线,那穿着红色战袍的青年一骑当先,如同利剑一般冲入黑色潮水般的西戎士兵中,从玉龙雪山的小斜坡冲下,身后似乎带着万丈光芒。千军万马避红袍,古书上关于少年将军最得意的传说,竟然也能用在他身上。   当年坐在帐篷中,跟他论战时紧张得手也细微颤抖的少年,今日成了带领千军万马的将军。   原来那个年轻人的玩笑,正应在今日。都说他是敖霁的儿子,敖仲想到这玩笑,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生子如此,可无憾矣。   -   十月初,幽州大捷,斩杀西戎近十万人,虽然安南军的家底子也打得差不多了,但至少可以退回幽州。西戎元气大伤,算上靖北那一轮,号称五十万的大军已经折损过半,也停下了攻势,在玉门关屯兵,与幽州遥先对峙,还要应对靖北流亡的几千骑兵的骚扰。连燕北也跃跃欲试,上书要以轻骑支援幽州,与西戎的铁兀塔碰一碰。   消息传到京中,朝野一片欢腾。   云岚已经算消息收到得晚的了,她从明政殿匆匆赶去枢密院,一路上全是机灵的小宫女小太监过来行礼的:“给云岚姑姑贺喜”“给圣上贺喜”,欢欣鼓舞的气氛比圣上刚继位时还浓烈,连路上遇到的沐凤驹也故意给她行了个礼。   “别开玩笑了。”云岚训了他一句,其实自己脸上也忍不住洋溢着笑容。匆匆赶到枢密院,里面气氛也十分热烈,几个年轻的宗室王孙正在堂中激烈地推敲着战局,有说是敖仲老成持重的,也有说恭亲王英明神武的,广平王也夸赞个不停“不愧是小七,真是够果决,奔袭百里去调动安南军,谁能有这决断?”   云岚没管他们,进了内厅,里面显然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几个年老的亲王和玄同甫各占据一端,显然已经说到接下来是战还是和了,玄同甫这种老狐狸,如何看不出这次幽州其实是险之又险,要不是安南援兵,察云朔绝不会仓促出战,也自然没有后来的大捷了。最关键的,还是安南军有个好主将,竟然突破了西戎的封锁线,与幽州守兵会合了。不然连敖仲都要折在这次的大战中。   他要保住他的秦地,也不愿意再征兵丁了,再打下去,劳民伤财,江南最多只是多纳点赋税,秦晋两地却要剥一层皮。   这是最好议和的时候,西戎经过一场大败,气焰低落许多。南北两院都有了惧意,不由得察云朔不议和。   而叶椋羽只是坐在一边作壁上观,他代表的是江南的利益,江南是不怕继续打的。所以看着玄同甫艰难地争取宗亲的支撑,想要以此打动年轻的帝王。   这不是几天能掰扯得清楚的事,所以云岚也不顾忌了,匆匆进去,行了个礼,就轻声把消息告诉了萧景衍。   “张曜传来消息,靖北的那个敖云,他让人辨认过。”她看见那山岚般眼睛有瞬间的动容:“是小言。”   没人知道她带来的是怎样的消息,但所有人都看见了天珩帝勾起的嘴角。   玄同甫更是急切,知道机不可失,连忙上来谏道:“请陛下以黎明苍生为念,秦晋历来是龙兴之地,凌烟阁上就有十人,立下过汗马功劳,陛下千万不可让秦晋两地的百姓寒心……”   他也是会察言观色,知道圣上此刻心情好,立刻见缝插针,言辞这样冒犯。旁边的宗室还来不及说话,云岚先冷声道:“我看丞相是怕自己让晋地的百姓寒心吧。”   秦晋两派势同水火数十年,如今江南崛起,雍瀚海倒台后,原本的晋派陆陆续续都被玄同甫收编了,他现在实则是秦晋两派的首领,只是后来的永远比不上亲生的,一旦到了抉择的时候,一定先牺牲晋地的。他在这百般纠缠,实则是不想做出这个选择。   云岚虽然退居幕后许久,但积威犹在,稍一亮刃仍然是当年的锋芒。玄同甫也不敢撄其锋,旁边的老亲王过来打哈哈,也就混过去了。叶椋羽也笑说天色已晚,今日大胜,请陛下早点回宫休息,明日再好好庆祝。   但他们都知道他要庆祝的不是这个。   世人只知道恭亲王的功劳,没人知道他的小言正在边疆绽放万丈光芒,这感觉如同怀揣珍宝过闹市,既要万分谨慎,但想到就忍不住在心里微笑出来。   “传令容衡,犒赏三军,抚恤士兵,伤兵也要好好治疗。给张文宣放权,户部的钱要跟上。”年轻的帝王,一面穿过枢密院外的游廊,一面传下口谕,云岚跟在他身后,看见身边沐凤驹带着骄傲的脸,也觉得意气风发。   但她知道帝王远比他们想到的要心细,不然也不会看了她一眼。   “是受了伤的,但不严重,只是经过一番惊险,有一段是只有他和王爷两人,徒步穿过了黑沙漠,连护卫都没跟上。”云岚低头答道。   她是真正天子心腹,当初随恭亲王去的高手都是她负责的,不是棋差一着,只是实在没人可用了,所以跟去的高手对边疆地理不熟悉,才会在沙漠里跟丢了人。她这样的铁石心肠,听见张曜传信回来描绘的惊险历程,也觉得怜惜。   真让陛下知道过程,不知道该多心疼。   但她知道他也猜到了,不然不会眼神有瞬间的晃动,当初东宫挨个手板都是件大事的小言,这次在边关是吃过大苦头了。   他是困在宫中的龙,就算知晓一切,也不能瞬间飞到他身边。   晚上下了一场大雪,庭外朱砂梅花开得极好,如同人心头血。有大捷必须要庆祝,宫中有宴会,萧景衍站在窗前换衣服,听见云岚笑着道:“人性真是得陇望蜀。幽州没败,玄同甫非但不庆祝,还谈起和来了,真是贪心不足。真该吓他一吓……”   萧景衍安静听了几句,忽然道:“御驾亲征,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云岚生平第一次吓到手抖,就是现在,手中玉佩都险些滑落,好在一边的红绡眼疾手快,替她接住了。   然后她才听见萧景衍道:“朱雀在宫中无聊,送去幽州监军吧。”   他只这一句话,云岚就明白,他已经知道了。那九死一生的黑沙漠,张曜探到的字字惊心的消息,如果靖北监军的不是萧栩,哪怕跟在他身边的大内高手少了一两个,结局都不堪设想。自己都能知道的消息,怎么可能瞒得住他呢?   “陛下知人善任,自然极好。”她只得这样答道。   年轻的帝王顿时笑了,他像是真的因为找到了丢失的小言而开心,但云岚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也不只是为了教她对玄同甫宽容。他至少有一个瞬间,是真的想要御驾亲征的,那得知消息的后怕,一定时时刻刻在煎熬着他。   所以云岚不做得陇望蜀的人,他派去朱雀,已经是极度克制的结果。他是帝王,天下再没人可以阻止他烽火戏诸侯,何况他像极他父皇,几乎有太/祖之风,太/祖当年三下江南,仍然不算昏君,那是他的政绩换来的。   幽州一场大捷,并不是战事的结束。察云朔还不肯退兵,西戎的君王已是垂垂老矣,最后的执念是看一看大周的江南。就算他有了退意,想收复靖北也得几个月,怎么看都是年后的事了。   不受控制的权力有多恐怖,天下唯一能阻止天珩帝的只有他自己。   到这时候,云岚也开不出诏狱的玩笑了,只能寄希望于自己对他的了解。当日东宫的皎皎明月,就算忧心如煎,也仍然能记得那个河清海晏的约定,把天下苍生放在前面,就像他始终尊重小言自己的选择,等他自己回来一样。   就算那漫长的等待会对他造成许多隐忍和痛苦,也没有办法。 第165章 驯服江南诗酒风流养出来的一颗玲珑心……   幽州一场大败,并未对后方造成多大的影响。   西戎人是极其骁勇善战的民族,长居苦寒之地,习惯了常年与恶劣的气候和虎视眈眈的狼群作战,用西戎小孩子的话说:每年白毛风来的时候都要死不少人呢。对于生死早已看得十分洒脱。   当然运尸回来的时候,还是很让人伤心的。西戎的葬礼风俗,会有年老的女祭祀在吟唱草原的长歌,容皓近来已经把西戎话学了个七七八八,知道她前面是在哀叹:母亲生下来,养到比牛羊还壮的汉子,妻子和孩子看着送出去的,回来就只剩一把烧过的骨灰了。后面是在预言他们会变成草原上的鸿雁,英勇的海东青,在天上守着自己的部落。   赫连镇守的地方算是西戎的大后方,西戎这次进攻是举族而来,他们反正向来是逐水草而居,如今逐战而去,西戎人占据了呼延河两岸,他们的女眷和孩子就在河边搭起帐篷,西戎孩子向来高大,七八岁就扛得起小牛犊,可以帮着家里放羊了。   但别看他们长得这样壮,内心里其实还是个孩子,西戎人大都木讷少言,什么精巧的东西都没见过,见到大周回文绣锦的绸缎都惊讶地睁大眼睛,更别说容皓这么大个活人了。   他现在相当于是被软禁着,又不能刺探军情,每天除了作作诗,看看书,就是被西戎的孩子缠着,要他讲故事。   这次又在呼延河边被堵住了,六七个比他矮不了多少的孩子,非抓着他让他讲故事,接着上次的三国开始讲,赵子龙七进七出救了阿斗,然后呢?那个叫曹操的大英雄有没有抓住他。   在他们看来,曹操这么厉害,就是大英雄,董卓也是英雄,吕布孙策,统统是英雄,就只有刘备最烦人,整天哭哭啼啼,一副脓包样。   这次他们又嚷着骂起刘备来:“又开始了,真不知道赵子龙为什么要给他当手下,要我就去跟着吕布,多厉害,把天下人都打赢了……”   “就是,还说什么刘备仁德,我真不知道仁德是什么东西……”   “对啊,什么是仁德?”其余的孩子也一齐追着容皓问,穿着锦衣的青年只是笑而不语,顿时有人猜到了:“我知道,就是汉人说的孔融让梨的故事,那就是仁德。”   “那我知道了,仁德就是装假,明明想要,却说不想要,要让给别人吃……”   “汉人都这样,假惺惺的,你们看那个以前跟着蒙苍王子的罗玉泉,就假得很,我阿爸一点也不喜欢他,还说蒙苍王子就是他害死的呢!”   小孩子们七嘴八舌批判着他们心目中的仁德,容皓听了,只觉得好笑。他耐心等他们讨论完,才淡淡道:“其实仁也有仁的好处的。”   不怪他们不懂什么是仁,西戎话里干脆连这个词都没有,他们都是学着容皓的声音说的,也许罗玉泉也教了一点,一个个对这东西又陌生又敌意,很是不屑。   “仁有什么好处?”最聪明的那个叫赛舍的小孩子嚷道,赛舍在西戎话里是老虎的意思,他也长得虎头虎脑的,神气得很,嚷道:“反正就一个梨,让来让去难道就变成两个了?还不如拿刀来切开,一人一半,多好!我看孔融的哥哥就是想占便宜!”   旁边的小孩子也“就是就是”地附和着。他们这帮西戎小孩从小好武,常年互相角斗,打来打去,打赢的就自动成为小头领,输的也心服口服。对汉人这套“弯弯绕”的东西一点兴趣也没有,只觉得繁琐。   “话是这样说,但要是那不是梨,是分不开的东西呢?一只羊,一只牛,怎么分?”容皓也不生气,只不紧不慢地问他们。   “那就打一架,我看孔融就是知道打不过,才干脆让给他的。”赛舍反应倒快。   容皓被逗笑了。   “世上的事不是这样算的,打一架虽然能分出胜负,但弱者挨了打,丢了东西,强者虽然得了东西,也要受伤,岂不是两败俱伤?”容皓耐心启发他们:“所以如果想大家都好,是不是该想出一个不用打架的方法来解决争端?况且这世上不是人人都是你的敌人,要是你的家人、你的好朋友,和你看上一件东西,难道也要打一个你死我活?”   容大人当年在西戎使馆把人玩得团团转,现在用来对付这群小孩子实在是大材小用,一席话把他们都说愣了,一个个傻乎乎看着容皓,想不到话来作答。   “我还是不知道你说的仁怎么就有用了?”赛舍仍然嘴硬。   “当然有用,仁是先贤想到的最好的解决争端的办法,小到一件物品的归属,大到国家的争端,都可以用仁来解决。比如我刚刚说的情况,如果一个家里很穷,大家虽然紧衣缩食,但心中都怀着仁德,互相为对方考虑,担心对方没有吃饱,是不是就可以一起齐心协力渡过难关了?我记得你们说过,冬天刮白毛风的时候,不管是部落里谁家的帐篷出了问题,其余人都会全力去帮忙,这是不是也是一种仁?冬天大雪封山,一家人待在帐篷里依偎着取暖,阿爸阿妈把食物分给你们吃,你们也会留下一些给小妹妹,一家人互相体谅,这是不是也是仁?你们每天辛苦放羊,没有人逼着你们做事,你们还是没有偷懒,努力为家人换来食物,这也是一种仁。其实仁也是天道,是写在人性里的东西,人之所以能成为万物之长,不只是因为能打,也是因为知道如何怀着仁心互相合作。你们说的那些,推来让去的表演,其实是世间儒生沾了名利之心,所以把仁字也败坏了。”   他讲得深入浅出,把一群小孩子都听愣了,连赛舍也找不到话来反驳了。于是容皓微微一笑,道:“你们看,其实国家之间的争端也是这样。西戎和大周这一战,死伤的都是士兵,多少人还等着他们回家,谁也不会认输。如果一开始就不要打,坐下来好好议和……”   “胡说!”小孩们顿时不干了,赛舍尤其着急,嚷道:“大周人最小气,我们的牛羊卖不出价,他们的绸缎粮食当做宝贝,明明是你们打不过我们,还说什么仁义,要是仁义你们怎么不把东西分给我们呢?”   容皓被这群小野孩气笑了。   “那你们是要明抢了?”   “抢又怎样?”赛舍嚣张得很。   “抢可是会挨打的。”容皓拍拍腰间佩剑,问他们:“你们知道君子为什么要佩剑吗?”   他虽然不擅长习武,毕竟王府世子,东宫伴读,佩剑是一等一的好,赛舍他们一直都很好奇他的剑,其实是想知道的,但还要扮出一脸不屑道:“我才不想知道。”   容皓笑了,直接拔出剑来,他的佩剑是古制,极短,但是也是家传的名器了,剑锋耀眼如雪光,弹之作响,有金石之声。   “书上说君子佩剑以止杀,但剑不是盾,如何能止杀呢?自然是以杀止杀了。”他狐狸般桃花眼映着剑光,笑得弯弯,不紧不慢地道:“大周不止有绸缎和粮食,也有利剑强弩。西戎大王虽然厉害,我们大周的帝王却是天命之子,众望所归,他是不可能输的。”   西戎小孩顿时都起了哄,很是不服,还有人嚷道:“大周这么好,那你怎么会被关在我这里呢?”   “那当然是因为……”容皓故意拖长声音,卖个关子,最后才在众人的目光中不急不缓道:“当然是因为我想来你们塞上放羊啰!”   小孩们完全不信,大叫骗子,顿时一哄而散,看来有几天不会来烦他讲故事了。容皓笑着离开了河边,朝着中军的营帐走过去,这些护卫都跟他混熟了,一根筋的西戎人怎么挡得住容大人的交际手腕,自然是让他进去了。   赫连正坐在桌案后,安静看着一张地图,他近来越来越不加掩饰了,金发就垂在身后,日光一般灿烂。谁能想到呢,素来人人可欺的希罗人里,竟然能出一个这样厉害的野心家,一步步将整个西戎纳入囊中。   幽州一场大败之后,南北两院里都有了不和谐的声音,虽然慑于察云朔之威,不敢摆到明面上来,但隐约也有了点别的心思了。至于这些心思究竟有多少,那就只有眼前这位才清楚了。   但容皓问出来,却是另外一句话:“听说有人称赫连王子为太阳王?”   他讲西戎话有种别样的语调,西戎人粗野,带着草原习气,他讲出来却带着点戏谑的意思。赫连也不出声,只是耐心等他走到近前来,才出手如电,抓住他手腕,把他拖下来,困在怀里,懒洋洋地咬他脖颈。   整个地图都在面前展开,西戎和大周的疆域都清清楚楚,靖北已经沦陷,然而察云朔已经寸步难行,想要的江南却还在万里之遥。   容皓的目光被地图吸引了过去,看了半晌,才低声问道:“你觉得会议和吗?”   “西戎人从不议和。”赫连淡淡道。   议和对于他们来说,是打赢之后的事,是给对方进岁贡的借口,唯独不是自己输了之后的选择。西戎人的习性很多时候都像草原上的动物,越是受了伤的狼,越是要显得一切如常,悄悄退下去。大周能收获的最大的胜利,也不过是一夜醒来后,城外的西戎兵已经趁夜退了下去,只留下一片空荡荡的战场。   容皓的手指修长,划过西戎的疆域,往上走,是北边的大片苍茫之地,他轻声说:“听说西域除了胡人之外,也有不少强盛国家,尤其是北方,有个十分古老的王国……”   他说的是传言中希罗人的来源,据说是在权力斗争中失败流亡的贵族,看得出已经是暮年的王国,但凡王朝,能过四百年已经是凤毛麟角。大周以武功立国,然而立国不到百年,朝中掌权的已经全是文臣,要不是还有凌烟阁和枢密院两处,就要重走前朝文官辖制武将的老路了。希罗人身上的特征,就像极每个王朝末年的景象,追求奢靡优雅,人却孱弱不堪,荒废了武功。   赫连如何听不懂。   茶楼一会,他让萧景衍见识了他,他也见识到了萧景衍,如果黑白狼王终有一战,对双方来说都不是好事。   他已经借用这场大战消磨了他前路上大半的阻碍,呼里舍、蒙苍、讷尔苏,挡住他的人一个个被拔去,空出的位置,他也填上不少。现在南北两院都已经动摇,而曾经阻止察云朔开战的他反而成了最聪明的人。   是该收网的时候了。   他离京晚,见过不少萧景衍与庆德帝的父子交锋,确实手段不错,甚至也学了几招。他始终没机会和萧景衍交手,也许在这件事上可以比一比,看谁的手腕更高超。   但容大人一心要说服他放弃大周,转而往北上进攻,倒真有几分美人计的意思了。   -   整个十二月,西戎按兵不动。   没人知道察云朔在想什么,有消息说西戎内部似乎出了问题,察云朔正忙着安抚,也有说他是故布疑阵的。   一月终于有了确切消息。   赫连联合南北两院的部分贵族,架空了察云朔。   没人知道那晚的主帐内发生了什么,连容皓也不清楚,他只知道察云朔在那等着赫连,帐内灯火通明,察云朔的身体已经很糟糕了,幽州大败之后,他好像一瞬间垮了下去。有伤的老人最怕冬天,之前甚至有传言说他已经没法离开睡榻了。   赫连在里面说了半个时辰不见出来,紧接着察云朔召来了南北两院如今的首领,所有人都明白了,这是要交权了。   赫连出来时已经是深夜了,外面繁星漫天,呼延河边下了一场大雪,淡淡月色照着雪地,显得格外的冷。主帐外的护卫留着虬须,当年是见过赫连幼时模样的,但这时候竟然也不敢和他对视了。   他们都怕他。   也只有容大人了,安静站在雪地里,披风上落满雪,这一幕像极许久前的一个夜晚,也是这样的大雪,长街上寂静无行人,也只有他们两个人,只是今日调换了身份。   “喝酒吗?”容大人从怀里掏出酒来,是从北疆的游商那买来的昂贵又不正宗的烧酒,泡了干桂花,隐约有江南的气味。   他带着赫连回自己的帐篷,还是重重帘幕,容大人向来不会做事,布置得不像那个旅店,但至少悬在火堆上的铁锅里,翻滚的热汤还是一如那天一样能够温暖人心的。   他们都没说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容大人喝得文雅,赫连就喝得急,对于有些事来说,言语太苍白了,连文字与诗词也无力。就像没有一首诗词能准确描绘容大人常常梦见的,即将迎来一场春天的江南。   “他老了。”这是赫连的第一句话。   当年如同山一般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天空上方的魔王,战无不胜的察云朔,西戎人心中永远的王,终于也老了。他不再英明神武,昔日高大的身架也已经塌了,裹着厚厚的熊皮褥子,仍然脸色苍白,他再也拿不起刀,打不起仗,也杀不了人了。   他反抗的力度甚至比不上庆德帝,赫连像翻过一座山一样翻过了他,近十年的经营,蒙苍的旧部多半被他收服,几个没落的大部落首领都甘愿向他效忠,又提拔了一批年轻将领。虽然南北两院仍有不少对察云朔忠心耿耿的旧贵族,但要肃清不过是时间问题。   “我父亲送我进京时,我还不到十岁,也好,这样记得的都是他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样子。东宫夺权很费了一番功夫,我是从殿下身上见到父子之间必经的结局的。都是这样的,哪怕是民间田舍之家,当家的位置也要一代代往下传递,我想殿下其实也没那么高兴,虽然权力尽在手中,但也失去了视为英雄的父亲,亲手打倒了儿时仰望的人……”   容大人是真的喝醉了,不仅说话有点排不好顺序,想到什么说什么。连称呼也乱了,他仿佛还是东宫那个小容大人,一心为他的东宫殿下筹谋。   赫连转过脸,安静地看着他。   真是锦绣丛中养成的小容大人,江南诗酒风流养出来的一颗玲珑心,天生的文人,总有这么多细微的感触,就算离权力这么近,也总想的是关于人心的东西。他不知道赫连和察云朔之前并没有什么视为英雄的仰望,有的只是比那黑暗得多也浓烈多的恨意、戒备、蛰伏多年的面具,就算代替他成了狼群的主人之后,那面具一时也摘不下来,只剩下手握着巨大权力的茫然。   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摧毁整个西戎,就像西戎摧毁他长大的那个希罗小部落一样。南北两院的那些贵族,连反应都反应不过来,就会被他带着一步步走向灭亡,连着整个西戎一起坠入深渊,从此草原上再也没有西戎这个国家。但他不会这样做,他早不是当年那个被从希罗部落抓来的小孩子,他的骨子里也留着西戎人的血。   “你不怕我继续打大周?”他故意吓容皓。   “你没那么笨。”容皓笑着回答。   大周如今已经渡过最难的关卡,熬到了西戎的权力交接,缓过这一段,如果大战再起,就是硬碰硬了。   “也许我就是想试试京城适不适合放羊呢?”   以他的手腕,打到京城还真不是不可能的事。容大人醉意上涌,一时分不清真假,过了一阵才想起来:这该死的西戎蛮子这样记仇,容大人和小孩一句吹牛皮的话,他记到今日,真以为容大人是来学苏武牧羊的,真是让人头疼。   “你这个傻子!”容皓揉了一把他的头发,赫连也有了醉意了,竟然没有反抗,而是叫了一声容皓,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帐篷外响起苍凉的号角声,那声音具有巨大的穿透力,仿佛要传遍整个营地,一直传到草原最深处才罢。容皓是听过帝王驾崩的丧钟声的,他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除了察云朔,谁还配得上这样的威仪?   听着这样的号角声,就算是容皓也觉得心中百味陈杂,察云朔对于所有大周人,都是一个悬在头顶的梦魇,他的去世会是一个时代的落幕。   赫连似乎没有听见他这声音,他把头埋在容皓颈弯处。任何人这样做都显得依赖,只有他,是狼衔着胡羊的姿势。   “容大人,你知道呼延河的故事吗?”容皓听见他的声音轻声问自己。   “不知道,你要说给我听吗?”   “我母亲是在呼延河边被抓走的,她是希罗部落的公主,察云朔是真的喜欢她,所以她才会有西戎王族世代相传的狼牙,但她还是一有机会就逃走了。你说她为什么一直留着那颗狼牙呢……”   他把头靠在容皓肩膀上,昏黄的灯光映在他希罗人的金发上,眼睛却是和西戎人察云朔的湛蓝。   “我想她应该也喜欢你父亲吧。”容皓轻声道。   就算是世代为仇的敌人,但天长日久,总会有点真心的吧。况且年轻时的察云朔确实是枭雄一般的人物,西戎人把蒙苍称为神之子,其实是把察云朔比作了太阳神。   “她不愿意跟我一起回来,于是就跳了河。察云朔一滴眼泪也没有为她流,但他把我带在他身边,一定要我做西戎人,给我王子的身份。我不愿意,他就一直杀,一直杀,把抓到的希罗人都杀了个精光,那天的雪下得比帐篷门还高,鲜血洒在雪地上,是会融出一片凹陷的,我总是记得那一天,血好红啊,所以我总是想撕碎点什么,越精致的东西,我越想毁掉。”   他真是喝醉了,这样的故事也说了出来,不怕容皓会害怕。相比萧景衍,他确实更有成为暴君的潜质,大周不是没有与这样的胡人皇帝做过邻居的,混乱而邪恶,带来许多黑暗的岁月。如今他手握西戎,如果他心中的黑暗蔓延开来,是能重造五胡乱华的乱世的。   昏暗的帐篷中,高大而漂亮的胡人青年,像一只强壮的野兽,安静地靠在自己肩膀上。容大人是在绮罗丛中长大的,这样的人与野兽为伍,有种怪异的美感。   容皓不知道这故事,但他记得呼延河。也许在很多年前,京都的西戎使馆中,他第一次提起呼延河的时候,就已经布好陷阱,等着容大人走进来。   是该害怕的,但容皓却变得非常平静。   “撕碎我吧。”他轻声说。   赫连的眼睛在黑暗中安静地看着他。   “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容皓平静地告诉他:“如果一定要撕碎点什么的话,就先撕碎我吧。”   昏暗的帐篷中,他的身体像一块美玉,玉是很容易摔碎的。丝绸,裂帛,史书记载的那个叫妹喜的妖妃,她心中该有多少恨啊。只喜欢看最美好的东西如何毁灭。他扑了上去。有那么一瞬间,容皓以为他会把自己杀掉,撕开自己的血肉,一口口吞吃下去。他感觉自己是躺在祭坛上的什么东西,牛羊,或者是果子。   他这行为几乎带着点以身殉道的意味。不挣扎,不反抗,他很久之前就知道自己不是赫连的对手了,唯一能和他比的只有心中的那一点信念,乾坤颠倒又如何,他要做沉沦地狱中的温润君子,苦海里也能开出莲花。   他不知道赫连那一瞬间是真的会失控的。   叫做赫连的青年,比萧景衍隐忍得更久,压抑得更狠,那鬼神的面具几乎化进他的身体里。这个叫容皓的傻子,读多了书,满心以为世界真的会照着他书里的道理那样运转的,永远不知道世间的险恶。如果真释放恶意的话,他会被弄疯的吧,罗慎思就是装过疯的。他只知道情字是好事,不知道也带着毁灭的力量。云岚的那个预言不是没有道理,她知道从黑暗中长出来的人会有多少疯狂的念头。   但她小看了赫连。   有时候赫连想把他灌醉,他喝醉的时候向来乖巧,在他最糊里糊涂的时候,告诉他:“你的太子不要你了,他把你卖给我了。”也许他会呜呜地哭起来。   真奇怪,他明明做过那么多残忍的事,对容皓的想却总是止步于此而已。   他的小容大人,是精致的瓷器,脆弱的绸缎,世上最珍贵的镣铐,让野兽也驯服。 第166章 容皓此心安处是吾乡   西戎与大周的最后一战,是在新年的第一个月。   本来是可打可不打的,但西戎截获了一封大周的书信,是写给西域的木伦部落的,煽动他们偷袭西戎后方,而且看起来不过是众多书信中的其中一封。西戎是举全国之力出击,后方虽然有部落留守草场,但精兵都调走了,剩下的都是些妇孺老人,西戎出征前虽然扫平四周,余威犹在,但他们毕竟占据了最肥沃的大片草原,再往前就是沙漠了。又走了快两年,远处的西域国家难免不起心思。就算占不长久,劫掠一阵,也是赚的。   西戎的后方如果被劫掠屠杀,他们会如何大怒自不必说,一定会立刻回救,大周这时候甚至可以乘胜追击,打一场从开战至今从未打过的出击战。   只是过于狠毒了些,虽然不算杀妇孺,但也终究是因大周而起。就算是两国交战,这样的行径也是会激起刻骨仇恨的。   容皓听到有这封信的消息时,就知道是云岚手笔。   她学法家学到了骨子里,素来所向披靡,这次要碰到硬钉子了。茶楼一会之后,她竟然还不信赫连是能和萧景衍抗衡的强者,不肯徐徐图之,非要趁着西戎权力交替来下手。也不想想,大周权力交替时,察云朔也以为可以趁虚而入打年轻的皇帝一个立足未稳,结果得到的是怎样的结局。   赫连的应对,又怎么会输给与他棋逢对手的白狼王呢?   何况他和察云朔之间的羁绊,远比外人看起来要复杂,别的不说,察云朔英明一世,难道真会不知道赫连在一步步图谋西戎王位。他是清楚的,甚至是默许的,可以说是西戎人骨子里胜者为王的观念,也可以说他从一开始对赫连就是托付了期望的。就连蒙苍的死,他也许都不是毫无察觉。跃马江南是他终生夙愿,况且赫连也不是没有图谋中原的能力。所以云岚这招,确实有点过险。   不过往深处想想,这也许是要扼制枢密院的那些宗亲,战事已经到了收尾的阶段,当初一切以军事为主的局面要改变,慢慢收回权力。云岚这一招不会不通过枢密院,也许是个两全之策,起效了西戎退兵,不起效,主和派自不必说,也是宗亲背上黑锅。往最黑暗处想,无论起不起效,这几封书信都能尽快结束这场战争,省下多少军费赋税,反正这样拖下去,边关的士兵也不会少死。   她向来是爱行诛心计的。   但她未必料到赫连比她还要狠。   正如洛衡当年所说,云岚喜欢斗狠,斗久了,总归是要碰到钉子的。   截到书信当晚,赫连就奇袭幽州,容皓还在睡梦中西戎就出了兵,云岚以战止战,赫连比她还狠,西戎的先锋部队全是南北两院里仍然想要打的旧贵族们,他这一次,要么把反对势力全部送掉,要么就打下幽州。以他的野心,如果这一仗打得容易,也许真要图谋中原。   容大人醒来时,大战已经打了起来。他连靴子都来不及穿,匆匆爬上山坡,只见幽州方向火光冲天,又是一场大战。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伤亡应该不会太多,因为赫连要留着兵力对付西域强国。但这一战一定极凶险,因为这场战局,决定了西戎会不会放弃后方,打破幽州,就直进中原。   当年茶楼上的黑白狼王,最终还是要在幽州一试高低。   赫连留下护卫给他,可以说是保护,毕竟两院贵族中也有不少人对他充满敌意,但也可以说是软禁。赫连这人行事向来是这样,容皓至今不知道他如何在乱军中保下敖霁的,有一个说法是敖霁醒来时是在一个小部落中被牧羊人救下来的,病了大半年,手是因为治疗不好,所以废掉的。   但赫连有时间监视他,偏偏就不给他治手。东宫最英武的伴读大人,从此再也无法骑马上阵,拉弓射箭,连用枪也难。   他永远比正常人来得残忍。   像殿下和小言那样两心相照的情意,他永远不会给,这西戎蛮子,也许只有在喝醉时才能说一点该说的话,更多时候,他们是阴阳的两极,很多时候容皓甚至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他不说,很多时候容皓甚至想不到那些事他是如何做成的。他们是某种更矛盾的组合,灵魂深处的羁绊,是光与暗的交锋,激烈得多,也让人无法自拔得多。   容大人等到天亮,等来了西戎回军。他看过了敖仲治军,大周的军队是山海之势,山与海是轻易不动的。西戎的军队,却像是风,或是燎原烈火,骏马弯刀,一天就能跑遍大半个草原,来去自由。怪不得边塞诗都豪迈,是居无定所,追逐着风而行。   他在潮水般的军队中看到了西戎的狼王旗。   赫连和蒙苍不同,他不会让人想起虎狼,他是某种更冷冽的,黑暗的,但又有着极惊艳的颜色的野兽,黑色的披风拥着他俊美面孔,最优雅的一张脸,最深沉的一颗心。   “怎么说?”   不该笑着问的,因为一看就知道是输了,但容大人向来是放肆惯了。很多时候他甚至把西戎人畏惧的赫连的面具也拿来玩,或者在上面用朱砂写一个“可止小儿夜啼”。   赫连没说话,只是把他捞了起来,用披风裹住,放在了马上。   “敖仲老了。”他淡淡告诉容大人:“但你教了个好学生。”   当年在茶楼上,有着好奇的黑色眼睛的少年,竟然长成了这样厉害的将领。他还记得容大人喝醉后的抱怨,一心想让言君玉知道他才是东宫学问最好的人。   要到很久之后,容皓才知道他这句话的重量。   这时候他只记得得意洋洋道:“那当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以小窥大,大周有这样的年轻将领,这场仗再打下去西戎收益不大,不如回兵草原,把周围的国家劫掠一波,现有书信在,借口都懒得找了。   赫连的马极平稳,他也是坐惯了的,轻车熟路地环视周围,西戎人在撤军,赫连是从最先幽州前线撤下来的。二十万大军,要撤退也要一定的时间,收尾断后也不是一蹴而就。等海东青把消息传遍整个阵线,西戎的战马,会永远离开幽州,靖北也许会僵持一段日子,但最终会被渐渐收复的。   西戎人要回草原了,然后也许北上,也许西征,总归是跟随着狼王的旗帜,和他们心中的太阳王。   下了山丘赫连还问他:“容大人想议和?”   西戎人从不议和,他是在问他还有没有要见的人。   他不会放他走,但也知道容衡来了边疆,也许会放他去一见,也许只是在逗他玩。这该死的西戎蛮子,心思就是比海还深。   “算了。”容皓说道。   他骑在马上,转头往回看。身后是故国,也许是铺垫得太久了,并未如想象中那般不舍。   大周已经有许多人了,有椋羽,有云岚,新一茬的读书人也要起来了,他不是治国之才,也不想抢了。洛衡喜欢讲春秋与战国,就当自己是云游天下的先贤吧,要去没有人去的地方才有意义。   都说是养尊处优的平西王小世子从此长居苦寒之地,没人知道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要西戎也归于王道之中。驯不服他,就在他的疆域中种下种子,天长日久,总归有一番作为。   容凌的后人要离开大周了,他要去看一看辽阔的草原,豪迈的雪国,还有传说中雪海里叶子比针还尖的树,比房子还高的熊。还有极寒之地的冰海翻卷着黑色的波浪,西域沙漠中的绿洲,那些书上都没写过的黄金古国。   他幼时离开家乡,很是不舍,但总记得母亲当年有扇屏风上绣着的的话:此心安处是吾乡。   只要有想见的人在身边,哪里都是江南。   -   幽州这一战其实赢得颇惨,要不是言君玉带骑兵实在带得好,胜负其实未定,尤其是西戎是新王亲征,气势实在凶狠,尤其那些北院的骑兵,简直是把这当成最后一战来打,好在最后也终于打赢了。   西戎退兵时言君玉都有点恍惚了,他伤得不轻,被人簇拥着回到军营,幽州城已经被打了个稀巴烂,连伤兵都无处安放,包扎的地方就在城中的驿站里,已经是三面透风,用布帘隔着,他躺在担架上任人包扎,看见熟悉的面孔一个个被抬进来。   卫孺伤得不轻,贺绮罗也中了箭,靖北侯俞烨回来得最晚,实在让人担心,好在最后清点了一下,熟悉的面孔基本都在。   “王爷呢?”他问贺绮罗。   敖仲可不比俞烨,萧栩到了他这,别说上前线,打仗时连城都出不了,天子印信也没用,只能和容衡一起在城后的堡垒里面面相觑,万一沦陷还要被压着送走,实在气人。不过萧栩现在脾气好多了,竟然也乖乖听话。   “他陪着容大人出去了吧,跟着敖将军巡逻边疆,看西戎人是不是真的退兵。本来不让他们去的,他们一定要去,敖大人也只好陪着。”   一边的卫孺听到容大人名字,还朝言君玉做个鬼脸。   他们俩都是只认一个容大人的。   言君玉只能笑笑,看见一边的监军,秉笔大人朱雀,也一副认同的样子。今日凶险,要不是他在阵前跟着自己,说不定真的回不来了。   -   “这里就是西戎狼旗所在了吗?”容衡站在山丘上远眺:“能不能知道西戎王是从哪路撤退的呢?”   敖仲如何不知道他为什么执意要到前线一看,只是沉稳应答,道:“赫连狡猾,斥候也常常被迷惑过去。”   天已经黑透了,容衡还在边界线上逡巡着不肯离去,容家都是文人,他虽然枢密院供职,但也没法上前线。这样执着想见一面,看着实在有点心酸。   “那是什么?”萧栩忽然疑惑地道。   众人都抬头看,只见远处的夜空中忽然亮起一点火光,越升越高。就在众人以为那是西戎人传令的信号时,又一点火光升了起来,然后是第三点、第四点……正在撤军的西戎军中,忽然亮起无数点的火光,越飞越高,将整个西南方点亮,如同星海般灿烂。   “那是孔明灯……”容衡轻声道。   江南对年节看得不重,不过是阖家团圆罢了,却把元宵节当做大事来过。无数诗词里都写了元宵的灯会,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火树银花,宝马雕车,是极繁华热闹的江南景致。   塞上却没有这习惯,又是战事中,他都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直到看见这满天的孔明灯才想了起来。   这是容皓送他的上元节。 第167章 云岚像把一棵张牙舞爪的树扭成正型一……   收复靖北,很是费了一番功夫。   但论功行赏的事,也是不能推迟的。   朝中塞上,顿时都热闹了起来,各种派系都活跃了起来,也各有各的论调,头一个自然是敖仲,中流砥柱,守住了幽州,就算封王也是众望所归,又追封了殉城的幽州牧李泓,都是毫无异议的事。只是接下来的功劳就有了争议了。   风头正劲的,是燕北的年轻将领,东宫出去的伴读大人羽燕然。恭亲王年纪又小,位置又高,虽然有功,不过赏赐府邸罢了,俞烨是功过参半,也难说,只有羽燕然,幽州最后一战时,燕北驰援立下大功不说,直接打得西戎人退了兵,后面还追出几百里,正应了他的名字,勒石燕然。简直与当年封狼居胥的典故一般,十分扬眉吐气。   恰好他又是天子近臣,东宫的班底。当年东宫的伴读,容家入主枢密院,敖家要封王,叶家自不必说,小叶相不到二十四岁,已经要登阁拜相了。京中传言,都说平阳侯羽燕然要封王了。   也有异议,几个枢密院的臣子,和少数对军功研究得深的士子对此很是不屑。说外行人不懂军事,只会盛赞羽燕然的功劳。封狼居胥也好,大退八百里也好,都是因为西戎本来就是最后一战。西戎人打不下,本来就是要退兵,哪里是羽燕然的功劳?   朝堂上争论不休,迟迟没个定论。好在圣上还是英明的,不动如山,只是先召回了一批将领,其中就有羽燕然。靖北的众将都以军情推辞,要收复靖北再论功,也是情理之中。也有说是俞烨自知有错,所以想要将功折罪的,倒是恭亲王和几个监军先回了京城。   羽燕然这次回京,可谓是春风得意,风头一时无俩。京中视为贵人不说,各派系也竭力拉拢,百姓更是箪食壶浆以迎功臣,京中传言,都说平阳侯羽燕然要封王靖北了,云岚看了消息都说实在太隆重了些,怕惯坏了羽燕然。   谁知道她这句话真就一语成谶,倒不是羽燕然故意放肆骄横,只是他这人素来行事豪迈不拘小节,当年在东宫就被参过留宿花街,如今形势大好,自然是百无禁忌。   要是寻常小事都还好说,遮掩遮掩也就过去了,他偏偏犯下弥天大错。   叶椋羽还是顾念东宫情谊的,也是知道他本性,所以江南一派的谏臣都守口如瓶。但御史却饶不了他,奏折雪片一般飞来,上面罗列的罪状或多或少,头一条总归是一样的:与京官交从过密,结交文臣。   这是武将的大忌,也是最大的死罪,羽燕然犯了当年和陈三金一样的错误,竟然和当朝左相玄同甫走到了一起。也是玄同甫老糊涂了,或是自诩从龙之臣,竟然敢勾结将领。   天子仁慈,没有抄家,只是革职查办,关入诏狱中。玄同甫也识时务,在狱中就自尽了事,不让天子为难,他也算是一代名相,三朝的老臣,到了这个下场,实在让人唏嘘,好在他一辈子小心谨慎,死也死得恰逢其时。子孙仍有进士的途径,不算文脉断绝。   云岚细查下来,这事倒是羽燕然过分,玄同甫不过例行问候,羽燕然却主动结交。也是他离京太早,在边关打仗多,读书少,对权力毫无嗅觉,他上次离京时东宫虽然崇高,但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殿下,他不知道现在龙椅上的人是天子,不再是和他一起长大、知晓他本性所以可以任由他逾规的萧景衍。   玄同甫入狱后,羽燕然这傻子总算回过神来,请罪,再告罪,甚至自请入诏狱,听凭发落,都不允。叶家容家不敢作声,是天子震怒,有传言甚至说要夺去羽燕然的侯位,当年罗慎思都没有过的待遇。   这件事拖了一整个春天。整个朝堂都风云不定,实在是羽燕然身上牵扯甚广,不只是燕北军事,更是京都王侯中最倚重的人物,凌烟阁上第一名的叶家久居江南,已经是文官派系。本来这一朝是最好的恢复往日凌烟阁荣光的时机,昔日五位太子伴读俱是从龙之臣,都以为这一代王侯会大放异彩。谁知道除了叶椋羽之外,容皓、敖霁、言君玉,全都弄得不见人影,剩下个羽燕然,还出了这样的大事。要复兴还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   再者枢密院也向来对羽燕然很宽松,这次也有爱他将才难得的意思,只是事关重大,不敢解劝。   形势就这样僵持住了,羽燕然二十多年第一次登高跌重,自己闭门思过,卸甲待罪,他心性豪迈,这样拘着实在可怜。幽禁向来最磨损人的心性,像把一棵张牙舞爪的树扭成正型一样,压过头了,容易折断。再关下去,就算最后人没事,心性也要废了。   最后还是云岚,献了个锦囊。   其实自从她联合西域部落的计谋败落,引得西戎打了最后一战之后,枢密院里就有不少反对她的意见了,理由也挺正统,后宫女官,不得干政。最好笑是几个宗室亲王,联合礼部大臣,要放宫中二十五以上的女子出宫婚配。   总是这样的,打不过她,就想起她还是个女人来。能把他们逼得这份上,也算本事。其实从登基之后,她与陛下也离心许多,渐渐就走到今天。   她其实也收敛很多,东宫用她从来是暗中,如今天下太平,也有了几分河清海晏的景象,紧接着就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她作为昔日东宫的利刃,身份尴尬与朱雀也差不多,束之高阁也在意料之中。她于是渐渐隐于暗中,这次出来,仍然可见当年的风采。   春日迟,明政殿桃花盛开,天气暖得慵懒,再冷酷的心肠,这时候也难免泛起情意来。   云岚的托辞是东宫整理旧物,发现些东西,送到明政殿来。其余不过是些用惯的旧物,只有一页纸特别,看得出写字的主人是很想认真学的,可惜困得字也写不稳了,最后索性画了一页的墨乌龟。   这不是她留下来的东西,是容皓走时留在文华堂的。   容大人看多了三国,还是那么爱用锦囊。   其实云岚是从那次言老夫人生病的事上看出言君玉在朝局上的重量的。之前她还一直疑惑小言的倔脾气像谁,言老夫人年事已高,身体也不太好了,入冬就着了风寒,老人本就体弱,实在让人害怕。天珩帝以体恤老臣家眷为由,接入宫中养病,不肯,又延请了太医去镇北侯府治病,万分小心。   那阵子战事正是紧急如火的时候,也寻了个空隙,当然是悄悄去的,但也是圣驾亲临,实在是吓人。   那是云岚第一次见到言老夫人,果然是和言君玉一样的倔。虽然病着,仍然礼节周全,不卑不亢。老人家什么猜不到?遣走丫鬟后,在病榻上给天珩帝行礼,神色肃穆:“请陛下放过君玉。”   凌烟阁上的王侯,怎么会不知道伴君如伴虎。见过的下场凄惨的宠臣也多了,云岚当时也吓到了,无论如何想不到老人家这样刚烈,连忙避让了,但已经是来不及了。   天珩帝也拜了下来,行的是子侄礼。当朝圣上,一国之君,神色这样恭敬。   “请太夫人成全。”   从此言老夫人被接入宫中,是比肩明懿太后的待遇。他怕他的小言回来,想见的人都不在了。   世人只知道有男宠一说,不知道天珩帝视他的小言如后。   所以云岚才敢救羽燕然。   权谋到了极致,就是一念之间的人心,一页墨乌龟,让君王想起当年。叶椋羽消息灵通,进谏也恰到好处,引用李广典故,请圣上顾念旧情,放他一马。   天子一念之差,羽燕然留下侯位,发配到靖北。京中王孙都不敢沾惹,反而是一位花街上的姑娘卖了酒楼千里随行,好事之人立马编了戏来唱,用前朝段将军青楼赎了林九香的故事,起了个戏名叫天香传。   一切似乎都平安渡过了,云岚却病了。   靖北第一批回京的人是在春末回来的,乐游原上的桃花已经谢了,知道小言不在其中,云岚本来是懒得管的。然而却有人找了过来,说是一位故人。   她本来还纳罕,直到看到名字。   是褚良才。   当初一封平戎策,恰投了东宫的胃口,送去边疆时是云岚经手,如今也是立了功了,封侯不至于,三四品还是有的,反而是和他同年的沐凤驹他们都在后头了。圣上接见之后还不够,直奏天子,要见一位苏姓女官。   一见他样子,云岚就知道麻烦了。   寻常人不知道,褚家与苏家是世家,褚文才的父亲是云岚父亲的弟子,文才也好,可惜英年早逝,留下孤儿寡母。苏大人就是为他们家卖的那套书,结果苏大人死在诏狱,褚家反而靠读书翻了身。如今要铁了心要传一段佳话,进宫来找她,要求娶苏姑娘。还搬出母亲的遗命,说是当年苏家落难,就缔结了婚约的。御花园荼蘼花开得正好,年轻俊秀的官员行礼这样好看,前景似锦,一诺千金,由不得人不动心。   但云岚偏不动心。   她当年笑洛衡拧巴,真到了这时候,才知道他的愤怒。   不怪洛衡觉得受到侮辱,他口口声声一言九鼎,君子有诺必应,有言必践,像是咬牙苦修行,又像是给名妓赎身。倒像是她断了手断了脚,为了兑现一诺千金的承诺也不退婚,受了偌大委屈,世人都要称赞义名,最好写进史书里作个传,千载万年的流传。   书生总是这样德性,她以前也捏死不少,现在收敛了,所以只是笑道:“谢君厚爱,愧不敢当。”   其实她也知道谋士做不长了,看史书上君臣失和的故事总觉得那样傻,临到自己才知道是一件件事积累起来。太平盛世用不上她了是一件,过刚易折又是一件,她从来无法像敖霁那样看顾小言更是最大的一件——她连做到容皓那样也难,哪里是不知道小言会与天珩帝比肩并行呢?不然她怎么知道那一页墨乌龟好用呢。只是不愿意罢了。   她最终是像她父亲。   其实这时候退下去未必不好,从此成就一段佳话,也许被人编了戏来唱,寒门才子一诺千金,位极人臣,她是故事里模糊背景,世人传颂的好故事也不过是如此了。但世人都有情,她却始终不知情为何物。   她宁愿从此在宫中教养皇子,像钟毅海老将军,是束之高阁的利剑,从此修一辈子的书。她从十二岁入宫,再也不想离开了,世人视为束缚,她却宁愿在这红墙里待上一辈子。   大臣尚且有诏狱可进,她也许诏狱也不用去,随时可以嫁掉她。她没有叶璇玑那样的身后眼,她做惯了东宫的利刃,利刃是不会为自己善后的。   见完褚良才,外面月色正好,她沿着抄手游廊慢慢走回明政殿,太累了,有些踉跄,红绡上来扶她,她反而笑起来。   “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她用秦相李斯的典故,她从来喜欢秦朝,最后用这句话收尾,也算求仁得仁。   -   那晚之后,云岚大病了一场。开始仍然瞒着,到后面床也起不来了,沐凤驹着了大急,江南的小少年学过无数名师,认准最厉害的就是她。从来法家打儒家,一打一个准。礼节也顾不得了,见她吐血,奔去明政殿见圣上,催着要立刻来见她。   她生平少有这样憔悴时刻,慵妆病容,面色苍白,太医束手无策。生死关头,也不避嫌了,她握着圣上的手,手腕这样痩,镯子都带不住,哀哀叮咛:“如果奴婢死了,不用归葬家乡,烧了就行了,埋在思鸿堂的海棠树下就好。一直说思鸿堂月夜正好读书,只是一直太忙,没有机会……“   谁能挡得住这样的要求呢?   萧景衍就能。   年轻的帝王神色平静,淡然自若,一点不怕沐凤驹敢怒不敢言的眼神。   “附子虽然好用,但宫中有后妃用来假病邀宠,也是真中过毒的。”他山岚般眼睛里带着无奈,也许还有一点对她这无赖行径好气又好笑的笑意,道:“放下心吧,这宫中永远有你一席之地。”   云岚仍然气若游丝:“陛下说真的?”   “真的,褚良才痴心妄想,已经打出去了。来日东宫立嗣,缺了你,谁来教他法家心术。”   云岚登时坐了起来。   “沐凤驹,你给我作证,圣上金口玉言,不能反悔。起居郎呢,还不写上这笔。”   她挽头发,擦脂粉,叫了红绡传饭,说两天水米不进,险些饿死在床上。天珩帝也是一脸意料之中,君臣这些年,什么计谋看不出来?她那句李斯的话一出,萧景衍就知道她要拿出手段来了。世人只知道商鞅,都说法家严肃,不知道法家是市井微末起家的魁首,变法的先锋,管仲更是做了青楼的祖师爷。缘法而治,不殊贵贱,只要能达成目的,什么用不得呢?   小叶相是早清楚的,所以压根没来。只可怜状元郎沐凤驹,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又上了一课。   其实云岚也不是真为了玩他,只是小状元郎什么都好,就是太轻视女子,说轻视也不准确,秦晋之地的礼法森严,高门大院里女子连书也不许读,才算轻视得狠。江南文人中常有另外一个毛病,把女子捧得太高,说女子至清,男子至浊,钟灵毓秀,捧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她偏要和他们一样做凡人,玄同甫的自私,朱雀的狠毒,雍瀚海的贪得无厌,她通通有,她就要做权力场中最污浊也最锋利的武器。父亲为她取名云岚,多雅致,她偏要做泥尘,在这浊世中杀出一片天来。   其实玩笑下也藏着真心,只是无法宣之于口。   容皓的那个锦囊虽然有用,算到底,还是君王仁慈。他不是无情的石头人,东宫的岁月,他是记得的,不然不会这样“中计”。   枢密院那样弹劾她,把联合西域部落那几封书信当做最大的错误,言下之意,幽州最后一战,所有的伤亡和折耗都要算在她头上,但君王是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做的。   云岚是为了让言君玉快点回来。   相比那个最巨大的风险,军费,兵丁死伤,所有的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了。这很残忍,但如果能保住一个不堕落的帝王,她是会用一切去换的。   君臣一场,她总觉得自己不是最配得上他的知己,但世上哪有那样完美的故事呢?动不动就君臣相得一世知己。就连太/祖当年,也是先用罗慎思打天下,再用叶慎治天下,最后是容凌走到最后,托付了江山。萧景衍身边的谋主也一直在换,叶鸿走后,容皓艰难支撑,洛衡身份尴尬,最后又用回叶鸿。正如她所说,她一直在。   从龙之臣,论功行赏,也少不了她。   四月初,圣旨下,追循旧制,重设唐时的尚宫局,掌管宫内文书往来,宫中凑足六局十二宫,女尚宫官封三品,统领女官,等同大理寺卿,是天子近臣。   -   经此一役,沐凤驹也成长许多。   朝局一日一新,燕北王病了,燕北王世子要接任了,天珩帝给足仁慈,在靖北给羽家一个安身立命的所在,也有说是帝王心术,先敲打,再委以重任,好磨练羽燕然的心性。凉州给了靖北侯俞烨,玉门关给了羽燕然,同时靖北另筑一城,依着玉龙雪山的山势,如同长城般守在群峰之中,叫做封狼城,因为是敖云将军所建,世人称之为云中城,又称云州。从此靖北一分为三,守望相助,如同铁桶一般牢固。   盛夏日长,沐凤驹天天跟着天珩帝处理政事,君臣磨合都是这样来的,只是仍有许多地方不懂。为什么东宫封而不用,为什么后宫无人得宠,为什么明明圣上和太后都不怎么喜欢荔枝,岭南的荔枝还是一日日往宫里送。当然这样的盛世明君,这些事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除了让状元郎费解一点之外,并没什么大碍。   最让他费解的,是那天在文华堂看到一张流沙笺,玉色底子上衬着流沙金色,写了一句古诗“朕与将军解战袍”。   诗他是背得滚瓜烂熟的,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将军解战袍。武帝送定远将军出征的诗,君臣相得的名句。但他无论如何想不到这句诗圣上是写给谁的,幽燕三处,没人担得起。句中的看重就不说了,关键是心腹近臣一般的亲昵,圣上就连对敖仲大将军也没有这份信任呀。   怎么算也只有一个羽燕然,他不是给发配靖北了吗?   沐凤驹想了半个月,谜底才在枢密院解开。   那天是靖北第二批将军回京的日子。沐凤驹听见广平王神神秘秘拿着个靖北的回文跟身边人在议论着什么,大周治军向来严,将军回朝,途径驿站每一处都要签押,送回京中,叫做回文,免得异动。   “……都说要封王了。”说话的是广平王身边的人。   “封王?不至于吧,虽然有功劳,到底是外臣……”   “王爷,你看看回文就懂了。”   这是第一封送回枢密院的回文,沐凤驹都没见过,难免好奇,只听见广平王惊讶道:“不是敖云将军吗!叫什么津平侯……”   旁边的人小声说了什么,两人声音都低下去了。沐凤驹不欺暗室,也没有刻意去听了,只是这疑点藏在心里。   等到他看到回文的时候,才明白他们谈论的是什么,也知道了圣上那句诗的意义。   七月初,靖北军的骠骑将军,镇北侯言君玉。率安南军三万,靖北铁骑五万,再加上这半年收下的士兵,足有十万大军,班师回朝。 第168章 夜风小言回来了   沐凤驹没想到云岚会在这时候重开东宫。   当然是圣上的授意,他知道,但东宫是太子居所,封是可以封的,重开就牵连甚广了,难免让那帮宗室又提起皇嗣来。他虽然对朝局的考量还不算老练,但就连他都能想到的事,云岚怎么会想不到呢?   他带着满腹疑惑看着云岚张罗,把云岚都逗笑了:“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自己多看少说,慢慢就懂了。”   沐凤驹应了一声,云岚想到什么,又嘱咐道:“说真的,别乱说话,凡事三思而行。”   这话说完她自己都有点恍惚,真是吊诡,她当年没能给出的对少年的怜惜,今日给了别人。算起来只算命运弄人,到底错过了,做不成容凌和□□晚年那样的如臂使指。   -   靖北军第二批进京,场面比一切都来得大,甚至隐约盖过敖仲封王的排场,也难怪有传言说这次又要封王了。主要还是圣上看重,恭亲王城外亲迎,宫门处是朱雀叩门,都是心腹重臣。   言君玉一路在驿站签自己本名签回来,等到了京城外,已经是天下皆知了。连贺绮罗也笑他:“这下真是衣锦还乡了。”   “贺将军还说我?我看你怎么跟你哥交代。”言君玉也笑她。   “怎么交代,我全须全尾回去他们就谢天谢地了。”贺绮罗得意得很:“倒是你要想想自己的‘交代’了。”   怪不得敖霁总要他去闯荡闯荡,原来出去闯了一番再回来,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曾经觉得高不可攀的京都城墙,现在也不过寻常了。   萧栩在城门处等他,在塞上待久了,看见京中的繁华景象还是一愣的,人烟市井,滚滚红尘,照样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骑在马上走过玄武主街,确实有种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感觉。想起当年随东宫出去狩猎,只觉得敖霁扶旗那样威风,原来在这位置,除了仰望的目光之外,最重的其实是身上的责任。   贺绮罗说得轻巧,其实进了内城还是紧张的。她偷眼看言君玉,天不怕地不怕的骠骑将军现在也不对劲了,整个人神色十分奇怪,像是要做什么期待已久的事,又像是漫长旅程终于回到家中。   圣上在太和殿接见他们,贺绮罗是第一次进宫来,这才知道宫道那么宽,那么长。太和殿前的大广场,地砖方正,玄陛上雕刻着五爪盘龙,文武百官两侧排开,无数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但最让人紧张的,还是玄陛之上的那一位。   盛夏正午阳光耀眼,贺绮罗知晓规矩,不敢抬头,这次最难的其实是俞烨,都说靖北侯是功过相抵,但最终还是要由圣上裁度。她从来天不怕地不怕,这时候竟然没勇气偷看一眼,只听见有內侍高声传话,念的都是靖北这次入宫觐见的将领名字。   背上像有千斤压力,她伏在地上,听见圣上叫他们起身。   是非常年轻的声音,还是不敢看,却叫到她名字,问答的时候她的声音简直不像是自己的,像从嗓子里挤出来的,等会一定要被卫孺笑了。先问俞烨,再问她,她好不容易才忍住抬头的冲动答完,接下来怎么算都该是言君玉了,却听见圣上的声音顿了顿。   她知道这样猜测是大不敬,但她在京中时,也隐约听见一点东宫的风声,不然刚刚入城时也不会笑话言君玉了。贺绮罗忍了又忍,终于鼓起一丝勇气,偷偷看了一眼圣上。   龙椅上的青年,比她想象中更俊美,也更贵气,盛夏天气,他穿着素色龙袍,不显一丝暑气。那白色缂丝锦缎上银绣五爪龙,墨黑蝉翼冠压住鬓角,越发显得整个人像明月出山,气势却如日中天,让人不敢直视。   但传言中英明神武,在东宫时礼节就无可挑剔,天潢贵胄的天珩帝,问完靖北两位将领后,却没有马上叫出言君玉的名字。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丹陛下跪伏在地的青年,神色这样温柔,几乎带着点贪婪,像是在叹息,脸上神色,却是淡淡的微笑。   没人知道言君玉的感受。   他在用目光一寸寸丈量他的小言,从青年修长的脊背,到已经长开的身量,甚至藏在盔甲下的身体……那目光几乎是带着重量和热度的。   言君玉几乎一瞬间就红了脸。   真没出息,仗也打过无数场了,被他一看,就仿佛变回了他的小言。那些在东宫的岁月都如云海般翻卷着在眼前展开,言君玉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抬起眼睛来看他一眼。   “陛下……”朱雀刚想提醒。   “将士们都累了,先休息一下,晚上宫中设宴,好好犒劳大家。”   虽然是晚宴,但其实从下午就开始了,将士都在武英殿短暂休息,卸甲换衣,为了去参加等会的宴席。言君玉正换衣服,贺绮罗闯了进来,吓得他连忙躲避,卫孺也躲个不停:“你怎么哪里都乱钻呀,去看你家俞将军去。”   “嘁,又不是没看过。”贺绮罗手里还拿着一串荔枝剥着吃,跳到桌上坐着,还逗言君玉:“行不行呀,怎么我看陛下连你名字都不念呀,是不是生你的气了?”   “要你管。少爷当年在东宫当伴读的时候,你还是容夫人呢。你还说我们,怎么刚刚自己也吓得像个鹌鹑似的呢。”卫孺换了衣服出来,跟她斗起嘴来。   其实“陛下”那边的情况远不如贺绮罗说的那样云淡风轻,至少在云岚这看来不是。封王的事她是知道的,只是东宫如今行仁政,所以徐徐图之。也可能是在等枢密院那帮老宗亲们做出反应,毕竟,天珩帝的利刃可不只她一把。   朝堂上的事撇开不讲,最重要的事其实在眼前。晚上饮宴显然会弄到很晚,云岚在明政殿跟着天珩帝把该推迟到明天的政事都过了一遍,正准备伺候他换衣服去午休,习惯性道:“午膳摆在杨风阁吧。”   杨风阁凉爽,离明政殿近,夏日帝王多在此起居,这种琐事君王从来是不出言的,这次却淡淡道:“我看玉熙宫的荷花就很好。”   云岚是玲珑心肝,如何不懂。   贺绮罗和卫孺一面斗嘴一面往外走,还好反应快,否则差点跟天子仪仗撞一个跟斗,连忙规规矩矩行礼,等过去了问身边小太监,才知道天子驾幸玉熙宫,就在武英殿前头。问是什么事,也不知道,只说在英华堂摆了午膳。   好好的午膳,为什么跑到这来了呢。   “陛下不会是怕我们造反吧?所以亲自来盯着我们。”贺绮罗笑嘻嘻地道。   “谁没事盯着你,你别乱说话了,小心被御史知道,参不死你。”   卫孺虽然当初在东宫时也弄不懂什么谋略,不过相比贺绮罗,已经是见过不少世面了,也知道御史的恐怖,所以还教育起她来。两人正说话,只见宫女太监抬着食盒过来,领头一人正是云岚,她是认得卫孺的,没有说话,只朝着他笑了笑。   卫孺猜不到的事,她一听“玉熙宫的荷花”就知道了。   被囚在金笼中的龙,虽然已经习惯了克制,不敢轻举妄动,但总归是想离他的小言近一点。贺绮罗的疑惑不是没有道理的,虽然历来回朝的将军都看管得严,但还是第一次这样,被时时刻刻注意着。   插翅也难逃。   -   宫中饮宴,排场非凡。   别说贺绮罗了,就算身份尊贵的靖北侯俞烨,和在宫中待过的卫孺,也是第一次经过这样国宴的场合,还是座上宾。真是鲜花锦簇,烈火烹油,灯光如海,将永明殿照得亮如白昼,山珍海味,珍馐美酒,歌舞自不必说,难得是金紫万千文臣武将齐聚,正是太平盛世歌舞升平的景象。   一下子从粗犷苍凉的大漠到了这样繁华的宫中,实在让人眼花缭乱,神荡魂驰,难怪那么多名将最后都消磨在富贵乡里,实在是太难抵挡了。   相比名将,帝王就更难了。多少雄才大略的君王最后也沉溺享受,就连先庆德帝晚年也有不少奢侈浪费的享受,实在让人害怕。众将入席后天珩帝才驾到,身后跟着一堆宗室王爷,显然下午是去了枢密院了。贺绮罗这次时行礼时趁机看了看他,见他看着宴席神色平常,仍然是皎皎如月,仿佛一切繁华都沾染不了他的身,略微安心。   但她这一分神,就发现了一件事。   言君玉不见了。   她这下可急了,去找卫孺,那傻子正和俞烨喝酒,两个人倒是都挺正经,虽然也看歌舞,一个个目不斜视,乖巧得很,实在好笑。她抓着卫孺问了两句,卫孺云淡风轻:“少爷下午说出去一下,等开席就回来的,你别空着急了。”   贺绮罗懒得理他,自己找了出去,出了永明殿,外面宫女內侍川流不息,她找不到人,只看到殿后有个庭院,远远闻见荷花香,大概是连着宫中花园的御湖,还有个小阁子,里面隐约有灯光。   她是要去的,结果刚走了两步,被个女官笑着叫住了:“叶将军怎么不在席上呢?”   是在武英殿外遇到的那个女官,卫孺怕她,贺绮罗机灵,虽然见她温婉貌美,但也隐约看出神色气度不是寻常女官,也有点怕她。况且武将在京中,一定是要谨慎小心的。所以也不敢多说,只道:“我来找言将军。”   “小言还有点事,等会就回来了。将军且去坐席,今日是庆功宴,不痛快一醉岂不可惜?”女官笑着把她送走了。   贺绮罗回到席上,发现不但言君玉没回来,连圣上都不见了。   -   言君玉是翻/墙回来的。   回京的将领不能随意走动,这是常识。但他得先去看看奶奶,还有许多人要见。其实说一句也没什么,但说一句总得是在开了第一句口之后的事了。   但萧景衍连他的名字也不叫。   实在让人生气。   他早从朱雀那知道,言老夫人自从去年病了一场之后,不知怎的忽然想通了,早早被接入宫中,就住在昔日明懿皇后居住的宜春宫附近,也不算远。皇宫他是极熟的,找个机会就翻/墙去见了,言老夫人头发全白了,见到他,又是高兴又是伤心,还怕他饿了,弄了许多东西来给他吃。   言君玉本来回去路上是要去见见谌文的,想了想还是算了,谌文向来循规蹈矩,见到他这样行事一定大惊失色。何况有羽燕然的事在前,现在武将们自己都怕,毕竟天恩难测。   但言君玉知道羽燕然是怎么回事。   就像他知道萧景衍一定知道他翻/墙出来在宫里四处跑的事。他不是世人畏惧中的那种喜怒无常的君王,只是皇权太重,太吓人,以至于没人敢去了解他的本来面目了。   所以他回到永明殿,一进去就被云岚截住了,她似乎比自己离宫时也温和许多,也许是因为危机都渡过了,笑着让他在这等着。   言君玉其实是不想等的,不过他虽然天不怕地不怕,还是忐忑的,当初他不辞而别,走的时候虽然也有许多事挂怀,但终究心里是小看了边疆的险恶,这一番也经过几次生死关头,沙漠那次完全是靠运气扛过来的,自己想想都后怕。   他一定也知道。   言君玉站在湖边的阁子里,越想越觉得他一定是在跟自己生气,因为自己险些死在边疆,差点回不来了,自己当初可是答应过他的。   但东宫的小言大人跟着洛衡别的没学到,倒打一耙是学了个十成十,何况今天翻/墙翻得本来就不开心,在阁子里等久了,想到萧景衍可能在生自己气,索性自己也生起气来。   湖边夜风凉,开了半湖荷花,月光照得波光粼粼,言君玉终于等到太监高声通报,宫中的琉璃宫灯又亮又大,照见道边的合欢花树垂下累累花枝,在月光下穿花拂柳而来,像梦中的场景。   他今天在太和殿那身白色龙袍就很好看,言君玉知道为什么大喜的日子他却穿得素净,幽燕这一场大战,光是阵亡就有二十余万,靖北第二批回京的不只有要封侯封王的将军,还带着战死士兵的尸身,大部分连骨灰也回不来,只有累累的军牌,黑铁上镌着名字,不过二两重,送回家乡,父母凭军牌每年年末去领抚恤,士兵五斗,民夫减半,年节下不至于饿死一家人,这就是一条性命的价值了。   运军牌的车就在队伍最末,压得车辙那样深,贺绮罗不敢看,只有他和俞烨去看过。都是靖北一起并肩战斗过的儿郎,父母妻儿等着回家的人,重重堆在箱子里,他们俩谁也没说一句话。进京的时候下了一路的雨,到太和殿才云收雨霁,都说是将士英魂跟着回京,见到圣上英明才释怀,钦天监的颂圣词可能都想好了。等到秋后祭天,就能派上用场了。   这次的惨胜给百姓留下的刻骨伤口,整个大周的痛楚,普天之下也只有一个人能抚平。他知道,所以穿白,这责任多沉重,太和殿的阳光那样耀眼,文武百官都是笑脸,连卫孺跟贺绮罗都跟着高兴起来,只有天子仍然担负着一切的责任。   晚上他仍然穿蓝,还在先帝孝中,银龙刺绣在暗中带着微微的光,灯笼光照见他面孔,仍然是记忆中山岚一般的眼,只是身上的气势重了许多,像是从漫长的寒冷中渐渐苏醒,见到自己,还是渐渐露出一个笑容来。   云岚刚刚跟自己说话,大概知道自己在生气,还欲言又止,昔日东宫女官也不懂情字,吞吞吐吐找不到合适措辞,道:“其实陛下……他已经很久没笑过了,小言你……”   为什么不笑呢?大概是太累了吧,像那晚在思鸿堂,和自己聊起梅花时,那样的寒冬,他也一个人经过很多次了。敖霁走了,容皓走了,最后羽燕然也送走了。他一个人渡过了许多那样的时刻,自己在靖北,只觉得肩上责任千斤重,他却担负着整个天下。   言君玉只觉得眼睛发热,但却没有迎上去,而是转过头去,他站在阁子角的阴影里,看着湖面。   随从都退下去,只留下灯笼,年轻的帝王走入阁中,沉默许久。   总是来不及,总是有更重要的事,总是情势比人强,连一句话也来不及好好说,东宫最难的时候,他在永乾殿侍病,看着天上月光,想着要是能见小言一面就好了,哪怕只是不说话,看一眼也好。   终于也到了今天,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是安静叫“小言……”   站在阴影中的青年,高了也瘦了,靖北的甲重,披甲的时候也不觉得,卸了甲才觉得那样痩。战事刚结束不久,他是新伤叠旧伤,整个人的身架已经是长开了,挺拔得像一杆枪。腰上仍然挂着佩刀,是像太/祖晚年那样,经过了战事,从此兵刃不离身,枕下藏刀,刀气伤了慧贵妃的额角,文人惯会颂圣,称之为枕下风,还写出“江南一片天上月,不如长安枕下风”这种句子来。   他从未去过边疆,只能从书卷上拼凑小言的经历,都说天子富有四海,手握天下,但也许一辈子也未必能见一见自己的天下。   他没想到言君玉的回答。   站在小阁子角落里的青年像是对这称呼有点生疏了,又像是带着点负气的意思,闷声闷气地道:“我不是你要的那个小言了……”   换了别人,大概是要退却的,但他毕竟是萧景衍。不但没退,反而向前一步,在言君玉反应过来前,把他困在了阁子的角落里。   其实要跑也跑得掉的,千军万马也闯过来了,但年轻的将军却没有跑。他不再是东宫林中小兽一般的少年了,更像是森林中一头漂亮的大鹿,受了一点伤,不想走,但留下来又有点委屈。也许是萧景衍的眼神太温柔了,所以他也没有躲,任由他举高手中宫灯,用安静的眼神一寸寸检查自己的伤口。   英挺而俊美的将军,五官已经长开了,仍然是他的小言,只是更漂亮了。皮肤仍然是当年一样的白,只是左边的眉骨上多了一道骇人的伤口,斜斜划过整个眼睛,看得出是新伤,因为伤口有些地方还是深红色的。这不是刀或者剑的伤口,是西戎的弯刀,带着新月般弧度。无可挽回地留在他左边脸颊上,划过眼睑,连颧骨也遭受波及,像是道观中完美的神将石像上被砸出一道裂缝。   光是看着,都觉得心惊,这伤痕险之又险,再重一点这只眼睛就没了,甚至命也留不住。容皓永远不会知道赫连回军时那句话的重量——生死关头,他是留了手的,留一个全须全尾的小言给他的容大人。   萧景衍许久没说话。   年轻的皇帝,山岚般眼睛仿佛都冻结了,他只是伸出手来,用指尖轻轻触摸着那伤痕。   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碰伤自己一般。   “很痛吧?”言君玉听见他轻声问。   真没出息,明明多少生死关头都过来了,比这更痛的也过来了,却因为他一句话,眼睛就发酸了。像父亲当年第一次戍边回来,怎么也不肯给娘亲看伤疤。又像是舅舅家逢人便讲的那个笑话,惯坏了的小表弟,有次爬树从树上摔下来,本来好好的,结果看见他从旁边一过,立刻就开始嚎啕大哭了。   但言君玉知道他问的是当初,受伤的那一刻,幽州最后一场战争,也是最危险的那一场,鲜血糊满面部,整只眼睛都看不见了,言君玉有一瞬间以为自己要瞎了,无法无天如他,那一刻也是害怕的。   “其实也不怎么痛……”言君玉听见自己的声音呆呆地道。   总是这样的,遇上他就变得这样呆,在边疆见过的大世面,到了他面前就成了小玩意。刚刚被奶奶摸着头,也没有这样的委屈,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东宫的小言,只要他安慰。   他却不信,山岚般眼睛里还是那样温柔又带着点悲伤的神色,就在言君玉以为这就算了的时候,他忽然凑过来,轻轻吻了一下那伤口。   这是极轻的一个吻,像蝴蝶落在花蕊上,这样珍而重之,仿佛他的小言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碰一碰都要坏的,只敢这样小心翼翼地亲吻。   言君玉整个人都被亲傻了,听见他说:“没有别的少年,只有小言。不管小言信不信,不管小言变成什么样,我身边心里都只有一个小言。”   信你才有鬼,沐凤驹就摆在身边,当我是瞎子么。言君玉在心里腹诽着。   也是状元郎太呆,接待时看言君玉的样子难免让他想起叶椋羽进宫时的自己。他当然知道萧景衍不会动心,但沐凤驹那副想要一探究竟又十分疑惑的样子,显然是对眼前这位上了心的。况且江南确实出美人,比容皓也差不了多少。言君玉认真想找一个云淡风轻的话头,想了又想,道:“我看你也过得挺好的,状元郎都选出来了。”   萧景衍顿时笑了起来。   怪不得云岚对他很久没开心了这件事耿耿于怀,武英殿群臣不敢轻易窥视的天珩帝,笑起来其实这样好看,如同云破月出,连这方小阁子都一起亮了起来。   “小言一回来,京城的醋都要涨价了。”   还是旧笑话,让人好气又好笑。言将军可不含糊,登时就给了他一拳,贺绮罗生怕他犯欺君之罪,其实直接袭击天子也没什么,萧景衍只是笑着揽住了他的腰,然后抱住了他。   “傻子。”言君玉听见他轻声说道。其实言君玉知道他也一样傻,情总是让人怯。   “我的小言就是世上最好的,是不是少年,有没有伤疤,有什么要紧呢?我只要我的小言。”夜风中,拥抱着他的,叫萧橒的天子,说着最好的情话:“不会再有别的少年了,我这一生全部的机会,和所有时光,都给小言。不管小言喜不喜欢,都是你。”   这不是什么皆大欢喜的相见,没有那么多欢呼雀跃的情绪,他们都是从生死关头走过来。言君玉知道。   但此刻,自己只想点燃他,温暖他,让他眼中露出笑意来。拥抱他,亲吻他,叫他早已被许多人忘掉的名字,他在深渊中沉沦得太久,连笑容也淡了。光是想到这点,就觉得让人心碎,但言君玉知道他无需多余的安慰,只要自己像以前一样,呆也好,窝里横也好,吃醋也好,只要做他的小言,只要陪在他身边,他就会开心。   他是萧橒,他只要他的小言。他说过的。   自己从来信他。   夜风习习,御湖里荷花正开,远处传来宴席上的丝竹声,在这样的夜色人能和喜欢的人拥抱,是世上最惬意的事。   而打过了无数场仗,受了许多许多伤的,穿越了千里万里终于回来的言将军,也终于可以靠在喜欢的人的肩膀上,安静地休息一晚。 第169章 封号云收雨霁天下太平   言君玉直到第二天才知道从太和殿到夜宴那段时间他去干嘛了。   夜宴之后紧跟着就是朝日,言君玉在边疆早起惯了,但早也早不过萧景衍,年轻的帝王卯初就起了床,言君玉虽然没睡醒,却警觉,萧景衍一动他就迷迷糊糊醒了,寝宫里烛火昏暗,罗帐低垂,供着冰,所以焚的梦甜香里还带着丝丝凉意,言君玉翻了个身。萧景衍已经穿好朝服了,明黄龙袍在暗中也带着光华,缂丝的手感十分熟悉,腰间束的革带,他向来是肩宽腰窄,骑□□熟,身形修长又柔韧结实,所以抱起来手感很好。言君玉闭着眼睛爬起来,懒洋洋抱住他的腰。   “小言醒了。”他笑着摸摸言君玉的头,翼善冠衬得鬓发墨黑,眼睛星辰一般。言将军仍然在犯困,眼睛也不睁开。   “你要去上朝吗?”   小言刚睡醒的时候声音总是带着点气哄哄的,是言老夫人惯坏了的小侯爷,不过小侯爷如今也长大了,成了大将军,所以这样迷迷糊糊的时候尤其难得。   京中也用躞蹀玉带,上面系着玉佩金蝉,更加衬得腰又窄又漂亮,言君玉也是第一次这样摸到皇帝的朝服,玩着他革带上的金□□尾,像是又要睡着了。   萧景衍幼时随老叶相读书,读到那些为美色荒废了朝政的君王,总觉得是滑天下之大稽,怎么会有这样轻重不分的事。   原来天子也不过凡人,当那个人抱着你的时候,整颗心都软了下来,连上朝也需要毅力。   “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他摸了摸言君玉的头,笑着念道。   还好言将军已经又睡着了,不然听到这句诗,非给他两拳不给。   言君玉再醒来已经是辰时了,他昨晚喝了酒,对于自己早上半梦半醒之间干了什么一点记忆没有。戍边久了,也不用人伺候,自己一个翻身就起了床,嫌云岚准备的衣服累赘,自己找了旧战袍来穿上,换了靴子,左张弓右带箭,带上佩剑,去了宫中校场。   等他练完武回来,已经是半上午了,饿得不行,好在云岚早准备好早膳,他风卷残云吃完,想起京中还有许多人没见,顿时就要去访谌文和洛衡。   这次真得换衣服了,云岚知道他喜欢红,准备的朱红锦衣,简直和敖霁当初的一个模样,朱砂色锦缎上刺绣金鹏白鹤,比朱雀的羽翎服还来得利落威风,又正适合挂弓箭佩剑。   “我走了,去见见我师父。”言君玉刚收拾停当,准备出门。还没等出门,外面已经高声传报起来,“恭亲王到”。   言君玉跨出门去,京中规矩多,他是将,萧栩是王,是该参拜的,但领头的却不是萧栩,而是朱雀,还带着许多內侍,文武大臣也有六七个。   “靖北侯言君玉听旨!”朱雀高声唱道。   说起来言君玉还是第一次接旨,又新奇又疑惑,他是见过敖仲大将军接旨的,于是自己也像模像样跪了下来,看见朱雀朝靴上金线绣的蝠纹。   如果他真的记得敖仲将军当初接旨的景象的话,那就能猜出今日这旨意的内容了——朱雀传旨,亲王宣读,文武官员见证,还特意选在辰正的吉时……   “茅土分颁,作藩屏于帝室;桐圭宠锡,宏带砺于王家……”   萧栩念的那些套话言君玉都听腻了,但等到那句“温文敏裕,博仁宽厚”的时候还是猜到了。   这是封王的圣旨。   “念枢机之缜密,睹仪度之从容。授以册宝,封尔为安南王,永袭勿替。赐王府,加黄金万两……於戏!保国艾民,可不敬与!戴恩纶于奕世,尚克歆家;固磐石于千秋,尤期永誉。王其戒之。”   那些场面话言君玉都安静听了,直到听到封号,眼睛才亮了。   他不是傻子,他知道这封王的圣旨在朝堂看来会是什么样子,况且萧景衍和他从来都不避嫌疑,正如郦道永所说,自己一片真心,要和他相守,怎么就见不得人了?   但世人悠悠之口从不饶人,昔日自己在东宫,没有功劳,会被视作佞幸男宠。如今立了功,得了嘉奖,这嘉奖也会被他们视为是偏心,是徇私。光是想到那些不堪的闲话,言君玉就觉得血气翻涌。   郦道永写的伍子胥过韶关,唱词那样激烈,悲愤难平。他心中一定也是有怒的,他的洛衡,自己的萧橒,都是皑如天上雪,皎若云间月,是一片丹心,却被世人视为泥尘。   但听到封号的瞬间,言君玉忽然都释怀了。   当初敖仲老将军封王,封的是幽州,世人都以为是和燕北王一样,以镇守的地方为封号,没人知道敖仲将军为什么流下了眼泪。   他毕生的布局,连儿女都赔上,甚至承受了自己对他南疆贪功的误解,都只为了幽州的那一战。世人不懂,甚至有人觉得他当封安南。   只有君主知道。   君主明白。   三十年苦心孤诣一朝大白,千里万里外的京城,遥远的九重宫阙中,龙椅上的人,那个拥有天下的人,他明白敖仲的一片苦心。所以封他幽州,昔日幽州牧李泓重伤察云朔都不曾博到的幽州,封给了他。都说文人傲骨,为了社稷江山,粉身碎骨也值得。其实武将一样有,这份苦心被体谅的时候,才会这样悲伤又释然。   而自己的功绩,他也明白。   靖北侯言君玉,骠骑将军言君玉,最大的功绩,不是万军丛中为靖北侯和贺绮罗断了后,也不是最后一战守住了幽州,甚至不是脸上身上这些伤疤。自己真正值得封王的,是当初在萧栩的帮助下九死一生穿过了黑沙漠,找到安南军,以天子印信为要挟,强逼着留守的安南军奔袭三百里,支援了幽州,这才有了之后的每一战。   他赌的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靖北侯府的未来。祖辈披荆斩棘,言家一代代苦战才守下来的侯位。   而萧景衍都明白。   这甚至不再是因为他是萧景衍,而是因为他是天珩帝,是君王与将军之间的肝胆相照。   他都明白。   所以封安南,一个封号,言君玉眼睛都发热,当年在明政殿,庆德帝一句话说得羽燕然落下泪来,只觉得是帝王心术,不知道是因为他看见羽家几代战场厮杀,死到只剩最后一人的苦心。   一定会更浓烈吧,那些冤屈的陈年旧案,到死也不得昭雪的冤臣,等待了许多年,一代代,只等着这样一个人。所以云岚才始终不喜欢自己,因为她容不下任何的意外。大周百年才出一个的萧景衍,多少人指望着他,多少沉重的污浊的旧事,像诏狱压断人脊梁的铁枷,地砖缝里成了黑色的血污,还有那些满腹才能不得施展的人,一代代的悲剧,都等着他来澄清,从此中天一片皓月,云收雨霁天下太平。   什么是明君,不在于权术高低,不在于权衡手段,在于他如天之高,如月之明,在高高的云端往下看,一切都明白。从此不再有伍子胥的冤屈,洛衡的难鸣,朱雀和云岚那样的悲剧也不会再有,他用他的励精图治,宵衣旰食,许天下一个河清海晏的未来。 第170章 机会我给过小言两次机会的   言君玉刚刚接下封王的旨意,贺喜的人就来了。   卫孺反正做什么都是一马当先,后面紧跟着贺绮罗,他们在军中就是铁三角,干什么都是一起的。昨晚他们在武英殿夜宴喝个大醉而归,今天一个两个都有点蔫蔫的,当然嘴皮子还是一样的厉害,贺绮罗上来就笑言君玉:“听说王爷昨晚溜了号,一整晚上不见人,不知道是有何要事呀?”   言君玉虽然打仗厉害,被抓个正着还是没办法,奇怪的是平时卫孺一定都护着他的,今天却没什么反应,莫不是有把柄抓在贺绮罗手里?   他一边疑惑,一边笑着道:“你既然知道我是王爷,还不快行礼……”   他们说笑了好一阵,言君玉才弄明白卫孺是怎么回事了,还是贺绮罗自己说出来的,说得绘声绘色:“……哈哈哈,当时那些文臣正在罗唣,忽然有个人过来找卫孺,说什么‘我家大人请卫将军过去一见’,卫孺一看又是文官家的,以为他们又要拉拢他,酒意上头,就开始犯浑了,说‘等会再去,小爷现在没空’,结果那个大人自己过来了,还问卫孺‘小爷现在有空了吗?’卫孺脸都白了,你猜那位大人是谁?”   “谁?”   言君玉还真不清楚卫孺会怕谁,除了当今圣上,恭亲王在边疆也混熟了,容衡他也不怕……   卫孺在旁边听贺绮罗编排他,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把言君玉也逗笑了。   “是小叶相,哈哈哈,卫孺吓得那个样,就差发抖了。”贺绮罗哈哈大笑着道。   如果是叶椋羽的话,言君玉就明白了。   卫孺怕叶椋羽,不是因为他是丞相,卫孺现在自己都是将军了,手下也有上万的兵马,尤其讨厌京中这些文官。他怕叶椋羽,是因为他是叶玲珑的哥哥。   人家要见他,多半也跟叶玲珑有关,他来了句“小爷”,就算叶椋羽不计较,传到叶玲珑那,可没他的好果子吃,怪不得他现在整个人都蔫了。   贺绮罗这人向来爱传这些笑话,把昨日夜宴上满朝文武全编排了个遍,一会说“张文宣怎么这么老呀,我阿娘还说他年轻时险些当了探花郎呢?一点也看不出来”,一会说“都说圣上要让小叶相做左相,右相在张文宣和黄信里挑呢,什么江南派秦晋派,把我头都绕晕了……”   卫孺被她把最大的把柄说出来了,也不发呆了,还笑她:“我看你在挑女婿吧,你不是说你昨晚上回家被你娘说了一顿吗?”   “别提了,我哥倒是挺好的,他收到我家书,知道我没事。我娘可气坏了,我昨晚又喝了酒回去的,说我没点女孩子样子,而且自己跑出去玩了一年多不回来……对了,我打仗的事还瞒着我娘呢。”   她的事也是一团乱麻,三人各有各的心事,趴在桌上唉声叹气,卫孺道:“咱们什么时候回去边疆啊?”   “庆功也得个把月吧,到时候看圣上分派吧,你没看羽燕然从燕北被弄到我们靖北去了。”贺绮罗没点好气。   “怎么分派我们三个都得在一块呀……”卫孺反驳道。   “我可能不会回去靖北了。”   言君玉这一句把另外两个人都吓到了,卫孺睁着眼睛看着他,贺绮罗更是生气:“你不回靖北去哪啊,幽州?我就知道你想给敖将军当徒弟……”   “不是幽州,也不是燕北,我得留在京城。”言君玉不紧不慢地道。   “你留在京城干什么呀,这里也没有仗打啊。”卫孺十分不解。   “还用问!”贺绮罗生气得很,但到底不敢说出名字来,只道:“我就知道,你被人一哄就丢了魂了……”   言君玉也不生气,还认真跟她解释:“不是被人哄的,我去边疆的时候就是想好要回来的,现在仗打完了,我就回来了。”   卫孺是记得的,当初凌烟阁上,他给言家祖先留下了宸明书,却把自己的玉留给了萧景衍,如今仗打完了,是时候完璧归赵了。他从来是言君玉的小跟班,现在虽然当了将军,也改不掉这习惯,虽然不开心,也不多说,贺绮罗却气得不行,嚷道:“你以为京中什么好玩呢,我告诉你,待一会就腻了,在边疆呆惯了,回来比坐牢还难受,连块能跑马的地都没有……”   “京城外的猎场虽然小,跑马还是跑得开的。”萧景衍的声音带着淡淡笑意,从她身后传来。   卫孺还好,贺绮罗是真被吓到了,两人都连忙下跪行礼,免了礼还是目不斜视,低着头,像被抓了个正着。皇帝一见也笑了:“都坐下吧,别太拘束,宫中规矩也没你们想的那么大,平时是怎么样就怎么样。”   话虽如此,他们却是不太敢的,贺绮罗尤其吓得可怜,在桌子边边上坐了,束手束脚,也不敢说话了。萧景衍问一句她答一句,好在云岚很快进来道:“陛下今天在哪一处用膳?”   “沉香亭风凉,就在那吧。”萧景衍笑着看言君玉,对云岚道:“把你年前浸的梅子酒拿来,别藏着了。”   云岚虽然是近臣,但平时也少这样戏谑,一是他今日心情好,二是要显示就算是天子,也是可以像寻常人一样说笑的,可惜贺绮罗这家伙实在不争气,听了说笑,一点没放松,还在那抖。   好在御膳还是好吃的。   都是言君玉爱吃的菜,也有新鲜菜色,像是贺绮罗和卫孺的口味,想必是昨日宴席上他们喜欢,被宫女內侍看在了眼里。云岚在这种细微处的心思向来是无人可比,见贺绮罗拘谨,还特意劝酒,梅子酒酿得极好,用冰镇过,又凉又甜,带着点清新酸味,香气扑鼻,三杯下去,席上气氛总算活络一点。可惜席上除了萧景衍,三个人的诗词加起来都凑不齐半本唐诗,不然可以跟当初东宫饮宴一样行酒令,多好玩。   “你怎么想到封安南的?”言君玉不喝酒胆也大,都是直接问的,还找他麻烦:“我就知道你在偷偷盯着我呢。”   “陛下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云岚给他斟酒:“虽然军机十万火急,但以后千万别这样冒险了,把我们都吓坏了,现在还瞒着言太夫人呢。”   萧景衍只是笑,言君玉其实也知道那次自己太行险了,却听见他道:“如果枢密院能跟上的话,就不会这么危险了。”   他的声音顿了一下,因为在他说话的时候,言君玉悄悄伸出手来,在桌子下面拉住了他的手。   这是小言独特的道歉方式,还带着点安慰的意思。他知道黑沙漠那一场九死一生多吓人,真不知道萧景衍怎么熬过来的,而且竟然忍得住,在那之后都没有召回自己。   他总是能忍,总是能等。当初在思鸿堂讲到梅花的故事,自己还暗自发誓不要做那个让他伤心的人。但是当时十万火急,就什么都忘了。   富有四海的天子竟然这样好哄,只要自己悄悄牵住他的手,他嘴角就露出笑容来。这样心照不宣,有种秘密的感觉,也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觉得一切都闪着光。   其实是因为言君玉喝了酒,不然一定能听得懂,萧景衍那句话责怪的不是枢密院,而是叶椋羽。小叶相军事是弱项,反应不够,所以后来才让容衡独揽军事,还送去边疆,是逼着他快点成长。容皓老说容家人尴尬,也确实是惨,一个两个的运气都像容凌,天天被赶鸭子上架,他是准备治学的,却要当谋主。等到兄长容衡堪堪充当谋主了,皇帝要的又是能执掌枢密院的人了。辛苦就算了,关键是心中挫败,怎么做都是第二名,一样天之骄子,心性却被这样磋磨。容家这世袭罔替的王位,真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   云岚听了这话,便不言语,如果一定要说眼前的帝王有什么缺点的话,就是有时候逼得太狠了,像之前教她仁慈,现在对叶椋羽的要求,都是一样。因材施教,非要把他们潜力逼到十成十,因为知道他们撑得住。像对羽燕然就不会这样教,而是敲打敲打就扔去边疆了,让他自己慢慢悟。   “云岚也坐下喝一杯吧。”萧景衍如何看不出她眼中神色,淡淡道:“没有外人,就别称奴婢了。”   “我只能喝两杯,还有事要做。”   小言喝多了,听不出她是在说,圣上用一上午清了所有的事来陪他。   渐渐气氛就活络了起来了,也是梅子酒的功劳,贺绮罗也敢大声说话了,讲言君玉的笑话,说他在边疆跟人喝酒,一杯就倒,连火字营那些愣头愣脑的新兵都嫌弃他。又学卫孺昨晚在宴席上被小叶相吓到的模样,学他支支吾吾道:“没,没,不是小爷……”   卫孺还争辩:“那是因为我看演义最喜欢叶慎,所以才尊敬他的。”   “我就不觉得叶家好,小叶相嘛倒是挺好看的,但我看演义就不喜欢叶家,总感觉差了点什么,还是罗慎思好,做什么都做到底。”   “凌烟阁十八将有个凌烟谱,据说是玄镜先生的后人评的,多半是凑数,有两个点评还是值得一看的,说罗慎思是骁,叶慎是怯。合起来是不知进退。”   “我知道,还有容凌和陈三金是对照,是时势造英雄。”言君玉话本可没少看。   容凌身份总是尴尬,无论是罗慎思为谋主,还是叶慎定大局时,他都是第二位,正如容家在朝局中的命运,总是差一点时机,阴差阳错,所以容家是不知时,只懂势,顺势而为,反而是大幸,最终结局总归是好的,只是总有点美中不足。陈三金却是天命所归,总是遇到关键时刻,充当扭转历史的那个人,一辈子轰轰烈烈,但太傻了,不明白大势,所以惨烈收场。   “为什么他们是不知进退呢?”贺绮罗忍不住问。   “罗慎思不知退,所以走到山穷水尽,才隐去山林,连带家族一起彻底退出了权力场。叶慎是不知道进……”云岚难得教人,见他们说起来了,也评论了两句,只是没有往下说。   罗慎思的骁,其实是隐晦了,说的是嚣,云岚在凌烟阁里最喜欢就是他,贾诩再世,萧何重生,做什么都做到极致,最后输也输得狠,罗家彻底退出了权力场,子孙后代都沦为江湖草莽。   “据说太/祖当年在淮南为浪荡子,聚集在一个破庙里,里面刚好只剩十八天将,凌烟阁十八将因此得名。十八将对应人世罪孽,是世人心障,罗慎思输在一个贪字,叶慎输在一个怯字。当年君臣离心,叶慎三召三不归,这样就可以当作他是因为不归才获罪。”萧景衍淡淡道:“叶家人最后关头这一怯,所以才有始无终。”   都说叶椋羽最懂人心,其实这一位也不遑多让,所谓怯,是怯在当时漫天传言,说太/祖召叶慎回京是问罪,是要杀功臣,兔死狗烹。其实倒也未必,但叶慎不回,就是坐实了。   叶慎没有勇气去面对最后的真相了。就像叶椋羽一样,叶璇玑虽然计谋欺天,人性上总是欠缺一点,她以为叶椋羽是不想和她争,太难看。其实老叶相的徒弟,怕什么难看呢?   他最后那一怯,是因为没有信心了,不觉得自己抵得过整片江山,索性不去面对,当做是自己的错。但不能算是坏事,叶慎一怯,保留了君臣之间最后的情意,留了许多传奇给后人扼腕叹息。叶椋羽这一怯,也盘活了局面,叶家和东宫都得以保全,才有了今日水榭中,萧景衍和他身边的小言。   于是终于也可以当成一段往事来说,像评论他人故事。当初言君玉苦等他却说不出口的话,现在不过云淡风轻,用来教年轻人。   可惜他们都不懂权谋,小言又醉了,不醉的话应该听得懂,年轻的帝王说的不是往事,而是叶椋羽没能在这场大战中封王的原因。甚至可能安南那步叶椋羽也是看见的,但最终是怯了一步,就是这一丝怯意,是叶家人致命的缺陷。当初敖霁如果不是云岚先送去边疆的话,叶椋羽也未必会用。世人都说小叶相直追叶慎,连叶慎的缺点也追来了。萧景衍如此懂他,君臣相得不过如此。   言君玉讲的故事他们都觉得精彩,何况天子亲自讲人物。   都是聪明人,都若有所思,连贺绮罗也听住了。云岚虽然是天子近臣,也鲜少听见他这样论英雄,一句点拨都弥足珍贵,当然最赚的还是言君玉,学了个盆满钵满,连喝醉了午睡都是靠在天子身上的,难免想起客星冲犯帝座的笑话。   午后阳光热烈,琉璃窗外石榴树叶子墨绿,文华堂供着冰,凉丝丝的,言君玉躺在睡榻上,头枕着萧景衍的腿,懒洋洋地玩着他的手,萧景衍替他打着扇子。谁用扇子的时候也没有他那样好看,午膳最后言君玉醉了,没听进去什么,只是盯着他的手看,漫不经心,优雅慵懒,每个动作都吸引人眼睛。皇家子弟多讲究风度,漂亮都在这种细节里。   “他们要回边疆了。”言君玉忽然道。   他含着醒酒石,说话也有点含糊,但皇帝陛下不仅听懂了,连弦外之音也听得清清楚楚。   “小言是为我留下来的吗?”他笑着问。   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人呢,哪怕仰着头看,也只觉得他目光这样温柔,还带着笑意。   但言将军可是很有出息的。   “不是,我是为我自己留下来的。”   这话说出来贺绮罗和卫孺一定不信,但那两个傻子,一个悄悄喜欢着叶玲珑,一个连什么是情都没弄明白呢,只知道边疆开阔,信马由缰最快活,不知道其实京都春暖花开,陪在家人和喜欢的人身边也是极好的事。   就像容皓,他一定也不是为了赫连才去西戎的,他去西戎,是因为自己想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世人都感慨说可惜,言君玉却认定容皓是会顺从自己心意的人。他虽然不像洛衡说的火焰,但也是追逐着自己心中光芒的人。他要是不愿意,谁也勉强不了他。   “我有点想容皓。”言君玉忍不住轻声道。   文华堂是天子平常坐卧起居的地方,自然比昔日的思鸿堂更来得气派,但什么也比不上思鸿堂当初的热闹了,言君玉总记得当初大家都在的时候,那样热闹有趣。敖霁,容皓,羽燕然,后来的洛衡郦道永,甚至叶璇玑,还有老是笑他的郦玉……   转眼间风流云散,怪不得叶璇玑当初在上林苑说太/祖如龙困浅滩。凌烟阁上十八将各奔前程时,这座皇宫一定比现在还来得寂寥。   也只有他了,能让世人眼中不敢仰望的天珩帝都垂下眼睛来,声音里甚至带着点委屈的意味。   “他们都走了。”   “我知道。”   言君玉点着头,欠身起来,抱住了萧景衍的脖颈,像是在安慰他一般。就算是天子常服,也仍然是缂丝五爪金龙,仍然是记忆中的身量,宽肩窄腰,这样温和,有种拥抱一条龙的感觉,言君玉向来无法无天,还安慰地拍拍他的背。   萧景衍被他逗笑了,阳光照在言君玉侧脸上,认真安慰他的言将军实在可爱,让人忍不住亲了他一口。   要是沐凤驹在这一定很惊讶,走了那么多人,甚至连幽禁羽燕然时,帝王也不曾露出一丝情绪。   是因为他的小言回来了,所以萧橒也回来了。   好在还有言君玉,虽然比不上天子心术,总归是一片丹心,他甚至猜出了羽燕然那件事的全貌,躺在萧景衍怀里,认真告诉他:“羽燕然虽然笨,迟早也会明白的。”   都说他是忌惮王侯坐大,都说他是怕功高震主,或是要拆散当日东宫伴读敖叶容羽四人的联盟,但言君玉一眼就看出他为什么敲打羽燕然。   他要羽燕然当第二个敖仲。   最坚韧的心性,必须要经过锤炼才能出来,羽燕然人生二十来年从来未受过大挫折,燕北那一场追击,间接害死了匡天瑞,原本该让他醒悟的,谁知道有了封狼居胥的名声后,他又故态复萌了。   甚至这件结交外臣的事可能从一开始就是个陷阱,一石二鸟,夺了玄同甫的权,还顺带着教训了羽燕然,像是云岚的手笔。不是不生气的,匡天瑞一条命都没让他醒悟,之前羽燕然卸甲待罪的那段日子,天子是起了狠狠教训一番的打算的,不知道谁劝开的,收了一点手,最后送去靖北,让羽燕然自己领悟。   世人不知,只当他是帝王心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他也会被人误解。   天下人都有委屈,都翘首仰望,等他来给一个公平,唯有他不能。如天之高,他已经是最高,没有人再来释怀他的委屈了,只有自己,这样拥抱着他,亲吻他,叫他萧橒,希望能抚平一点他的心。   他多骄傲,甚至不屑于用庆德帝让臣子相斗那一套,他的手段足够将一切调停得那样恰到好处,而不用动用到人性的幽暗面。皎皎如月的东宫,不只是说说而已。   他垂着眼睛的神色多好看,简直让人的心都软下来。也许是醉意上涌,言君玉只觉得一切都带着温柔的光,看着他的眼睛,像告诉一个秘密一样,告诉他:“我知道你昨天下午干什么去了。”   萧景衍的眼睛有瞬间的震动,像叹息般笑着道:“是吗?”   言君玉抬起手来,摸着他的脸,萧景衍没有说话,只是侧着头,把脸靠在了他手里。他像是某种属于神话中的温柔而强大的生物,这样全心的信赖他,一如当年。   握过枪上过战场的手,已经有了薄茧,言君玉用指尖一点点描绘他漂亮的眉骨,高而直的鼻梁,眼睫低垂的眼窝,和带着温柔笑意的唇锋。   这是属于他的萧景衍,走完了千里万里,终于有这样的一个下午,可以安静地躺在自己喜欢的人怀里,漫无目的地说一些早已知道的话。   “你在跟枢密院给我封王,对吗?”言君玉轻声告诉他。   聪明的小言,成熟的小言。早已不是当初在思鸿堂偷听权谋的少年,他对权谋的认识早已不输当初思鸿堂的任何一人,甚至有种集大成的透彻,只是选择了藏而不用而已,这皇宫里聪明人太多了,反而是这份藏而不用才最难得。   何况他这样明白萧景衍,明白且信任,洛衡的预言那样准,他经过了风雨,见过了天地广阔,从此不再有那些不确定的怀疑、患得患失的疑惑。他清楚地知道他是言君玉,独一无二的言将军,就算有些关于醋价的质疑,也不过是玩笑而已,动摇不了他心中熊熊燃烧的火焰。   他清楚地知道萧景衍有多想见到他,午膳也要摆到武英殿附近,所以那下午的空白无从解释,等到第二天封王旨意一到,他就补全了全部的经过。   在太和殿的沉默,那一整个下午的空白,都有了解释。萧景衍是降服了枢密院,拿到王位,才敢来见他的。   他甚至隐约猜到了萧景衍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要给他王位。   与他不同,这位世上最好的棋手,骨子里甚至是带着悲观的,他亲眼见证自己英明睿智的父亲如何被至高无上的权力腐蚀,也见识了帝后的悲剧。所以他给他的小言极高的权力,如同庆德帝在心性还宽广时给予庆亲王的王位,虽然王也是臣子,但最终是拥有一点与皇权对抗的筹码的。   尽管在太和殿时他的目光几乎把小言脊背都盯穿,但他早已习惯等待,他要克制自己的权力,给他逃离的能力。才敢与他的小言相见。   而这些,他的小言都明白。   不然他不会在午后的阳光中,这样温柔地亲吻自己。   如果一定要说言将军现在还有什么没学会的话,那就是关于接吻的技巧了,梅子酒的醉意涌上来,言君玉被萧景衍亲得迷迷糊糊,听见他在自己耳边轻声道:“我给过小言两次机会的。”   第一次,在庆德帝驾崩那晚,他在永和殿,虽然知晓了结局,仍然放了小言走了。   第二次是在边疆,当言君玉从黑沙漠九死一生回来时,他没有直接召回他的小言,而是让他继续在战场厮杀,直到生死关头走过几轮,脸上都留下伤痕。   没有第三次了。   “事不过三,我不会再给小言机会了。”   这不是他的决定,这只是陈述事实。   那熊熊燃烧的爱意,已经烧断了他的自制力,再也无法接受他的小言遇到生命危险。日日夜夜的等待、不确定,明政殿那样万念俱灰的一刻,不要再有了。他要他的小言在他身边,黄金羽翼下,最高的权力,最奢侈的盛宠,时时刻刻,经不起一丝意外。   是该害怕的,但言君玉反而笑了起来。   没有比他更勇敢的人了,尽管带着三分醉意,漂亮眼睛里的神色仍然让人心惊,他伸手摸着萧景衍的脸,似乎眼前的人不是握着至高无上权力的皇帝,而是当初在御书房初见时有着山岚般眼睛的青年。   他说:“我不是为萧橒回来的。”   “我是为萧景衍回来的。”   自己爱他的光,也爱他的暗,爱他对天下的仁慈,也爱他熊熊燃烧的野心,爱他温柔笑容,也爱他的占有欲,爱他在钟楼上把天下人当成子民的悲悯,也爱他的翻云覆雨手……一切一切,都是自己的萧景衍。   云岚是他的剑,敖霁是他的盾,朱雀的残忍是他,容皓的仁慈也是他,洛衡的怜悯也是他,最艰难时仍然放过秦地百姓的是他,毫不犹豫送掉五万新兵的铁腕决断也是他……所有的一切构成今天的萧景衍。而言君玉全部都接受。   那些权术,那些沉重黑暗的东西,那些不得不背负的关于天下的责任,传承了百年的锁链,这金色的牢笼,自己都陪他一起承担。   边疆血肉战场都淌过的言将军,怕什么京都权术险恶呢。总归是一片丹心,总归是一往无前。   当初因为庆德帝和明懿皇后的悲剧而那样感伤,但换成自己和他之后,忽然就不害怕了。史书如何写,又有什么重要呢?只要牵着他的手,看着他山岚般眼睛,就相信没有自己和他到不了的地方。   都说世上最尊贵莫过于天子,那么天子愿意用一生来求一件事,怎么都能求到的吧。 第171章 笑声水榭中顿时热闹非凡   因为状元郎被吓坏了的缘故,言君玉一直没机会认识沐凤驹。   宫中规矩多,言老夫人住在宫中反而出师有名,言君玉在宫里待了没几天,御史里就有不少意见了,引用逐朝典故,连言君玉也跟着看了不少,还跑去问云岚:“韩子高真是男皇后啊?”   云岚被他气笑了:“弹劾那么多,就记得这个?”   “我还记得韩嫣呢,苦饥寒,逐金丸,怎么看怎么像容皓干的事,怎么安到我头上了。”言君玉笑嘻嘻道。   亏得是容皓不在,不然听到他这样编排还了得。不过言君玉倒也没冤枉他,容大人平时行事倒真是有点奢侈,也干过骑在树上往下洒金叶子的荒唐事。这样的夏天,他最是喜欢摇着扇子嚷热,据说有一年还用冰块筑了个小阁子,号称水晶宫。   要真是容皓在这,倒也好了。   因为云岚笑着道:“要真有个男皇后我倒也认了,也好过我一个人管这些事,真真繁琐死人了。”   其实言君玉现在也渐渐知道自己的长处和短处了,那些被容皓视为品味的东西,他不懂。住所、庭院、穿什么样的衣服,吃什么样的东西,言将军一点兴趣也没有,有好吃的就吃,没好吃的就算了。甚至于吟诗作对,观景赏花,琴棋字画,登山游原,他都没有想法,也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只是当初在东宫,现在跟着萧景衍,见到的都是好东西,也不需要他操心了。   他最喜欢的就是打仗,现在仗打完了,最喜欢琢磨的就是想着如何能不再打仗。   如果云岚要拿个什么东西来给他定夺,他是一点说不出来的,只会挠头。更别说那些大小礼节了,单是抚恤战死的王侯将军家眷这点,就必须得中宫出面才行。更别说真正的大事了,祭祀宗庙,参谏朝政,掌管一切皇族事务,中宫的权力比亲王宗室都大,当年明懿皇后可是凭着这个正面对抗过皇权的。   他也知道云岚的难处,当初叶璇玑在,明懿皇后虽然礼佛,但总归是有人在照管的,两人都是世家贵族的小姐,自小教养,专会应对这些的。如今中宫缺位,一应大小职责都是她在应对。好在她是法家,虽然狠,从不逾规。所以才能在一点权力里做得那样极致。三品女官,硬撑起了整个大周宫廷的运转。   不怪御史们参得狠,还引用男皇后典故,也是萧景衍确实任性,皇帝陛下看起来温润如玉,其实大权独揽起来也颇有庆德帝的影子,前朝是百家争鸣,后宫权力尽归于文华堂,文华堂住的没有别人,就是刚刚封了安南王的言大将军。   言君玉隐约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说是权术也不尽然,其中还带着对人性的洞悉,他要是真把中宫之权给了别人,只给言君玉一份特权潇洒自由,那才真是重复了韩嫣董贤的故事,多少龃龉都从这里来。萧景衍放权给他,是大道至简,他相信言君玉知道如何驾驭这巨大的权力。至于是委任云岚,还是想办法再给别人,那是言君玉的事了。   而言君玉自有他的解法。   他不像那些御史,既轻视后宫,言语轻蔑,动辄用妾妇之道教育人,说什么前朝后宫。权力这种东西,有点像言君玉跟着鄢珑看的冶铁时的铁水铜汁,望之明亮,实则灼热得可以手都烫掉,蕴含着巨大的力量。看似材料不同,但在能工巧匠手里,一点点导引,一点点锤炼,最终形成千百种兵器。他早知道这宫中藏龙卧虎,朱雀云岚不说,他是见识过叶璇玑的手段的,知道前朝后宫的驭人之术并无区别,只是前朝管的是文武大臣,后宫的宫女內侍六宫九寺也相当于一个小朝廷。治理中宫的方法,放之前朝皆准。那他练兵的方法,自然也可以用来管这些人。   所以他学敖将军,能者居之,先把內侍那边放了权给朱雀,又认真叫来云岚,把后印都给了她,说得十分宽泛:“……大事来问我,我有办法帮你顶了。”   云岚眼中光芒灼灼,看得人实在好笑,她这人就是这样,天生为权力而生,看她弄权有种看高手舞剑的美感,之前叫苦,也是一招以退为进而已,是要一个师出有名。但言君玉欣赏之余,不忘开玩笑:“但有一件,但凡做事,请云岚姑姑留三分余地,如今太平盛世,那么狠干什么呢?”   云岚笑起来:“我现在也没有以前狠了。”   “那就好。”   聪明人说话从来不需要点透,其实言君玉比萧景衍更仁慈,萧景衍赋闲的利刃,他都捡起来重新用了。云岚也知道他意思,从此凡事留三分,一切比照叶璇玑在时的旧例,竟然也学起佛来,说是想知道老叶相晚年为什么对佛理感兴趣,沐凤驹也开玩笑:“这真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云岚回他:“金刚怒目也是佛法,状元郎要不要试试?”   自从用了云岚之后,很明显可以感觉到御史那边弹劾的力度就小了许多,再加上朱雀余威犹在,竟然一时太平了下来,怪不得从来当年庆德帝和明懿皇后齐心,能把朝堂上整治得服服帖帖,实在是没人敢挡,连萧景衍在文华堂附近大兴土木修了个校场都没人说话了。   言君玉本来是每天早起去宫中校场练武的,虽然武将封了王爷之后闲散度日是常态,但他反而给自己找了事做,去卫戍军里选了几个好苗子,天天教习他们兵法,往来不便,宫门也闯了不少。   校场一修,难题全解开了,言君玉练武方便不说,文华堂是天子日常起卧居处,直接把卫戍军那几个少年召进来在这演习兵法,也是明政盐顺,算是天子召见。顿时就有人趋炎附势,私底下说什么天子门生,沐凤驹是文,这几个是武门生。   其实压根是比不了的,和西戎的战事一平,武将的地位就一落千丈,沐凤驹状元出身,御前行走,前程似锦,满朝的年轻人都难望其项背,言君玉也认真训诫过那几个少年,叫他们不要争闲斗气,没有仗打的将军才是好将军。   但不等朝中人弄明白这里面的高低深浅,又是一道圣旨下来,言将军半年内第三次封赏,从骠骑将军封到了江南王,再封太子少保,位列三少之一。   其实言君玉当时是想弄个敖霁他们在东宫那样的武职,好方便出宫的,容皓当初几次闯宫门就为这个,敖霁和羽燕然供职的鹰犬处和上驷院都是可以随意进出宫门的。还正经写了封奏章递上去,结果第二天圣旨就下来了。   大周旧例,三公挂空,叶太傅告老还乡之后,东宫三师也成了空衔,反而是言君玉位列东宫三少,真有了点位高权重的意思。   这圣旨一出,云岚都有点心惊。言君玉自己倒不怎么觉得,权力于他,也不过世间万种兵器中的其中一种,百兵之王的枪都用得如臂指使,他是要和萧景衍并肩的人,有什么不敢的呢?   连时时收到的封赏他也很淡然,他从不信什么盛宠亡国那套,学兵法的人,谁不知道安史之乱的起因呢,只是爱惜物力,他生日时萧景衍送他的山海图,是仿当年秦皇所造,青铜为山,碧玺为海,只是水银的河流改成了流水,铺满整座楼阁,整个大周天下都在一座宫殿中。   喜欢到了极致,所以想把一切都给他,连昏君的心思都懂了,恨不能拿天下来配他,怪不得云岚害怕。连言君玉自己看到山海图之后,也有些犹豫,问说:“封王不是赏过了吗,一赏再赏也不好。”   竟然轮到小言来教他做明君,实在好笑。   “那是君王的赏赐,这是我送给小言的。”   其实言君玉知道他是要震吓宗室,如今最大的事是立嗣,皇室的宗亲也不容易,本来是催着萧景衍早日选秀选妃,皇嗣为大。结果萧景衍要从宗室中过继,他们又吓得不行,又觉得萧景衍年轻了,一个个痛陈利弊,说哪有这样的道理,天子这样的年纪,就想起过继了。   明面上只说是追思已故的太子妃,潜邸情深,还追封了皇后,事实如何,大家心中都清楚。萧景衍这点像极明懿皇后,心性高洁,一点妥协也不愿意,他不想进后宫,谁也勉强他不来。   也好,给刚结束大战的朝堂一点事做,为了立储的事整天吵得沸反盈天。   言君玉只管做自己的事。   夏日炎长,他睡个午觉起来,想起还有些兵器放在沉香亭水榭里没收回来,是早上他带着几个卫戍军的少年演练沙场对决时用的。过去收时,只看见水榭边一树白色紫薇开得正好,状元郎沐凤驹,正在水榭中好奇地看着言君玉落在那的刀剑,神色十分好奇,见他过来,又连忙正色端站,叫了句“王爷”。   言君玉对这种作派简直太熟悉了。   都说他像小狗,容皓像猫,他们江南文人好像都这样,说傲气也不尽然,更像是骄矜,再好奇也要端着,你一主动他们反而跑了,非得等他们自己主动问上来还差不多。   但言君玉从来是直来直往。见状元郎似乎要走,但又有点留恋那刀剑,笑着上前,拿起刀来,挽个刀花。   世人只知道剑最轻巧漂亮,其实从贺绮罗用贺家的陌刀改良了短刀后,言君玉才知道刀原来也有那么多耍法。他一手握刀,一手虚握着盾。一劈一砍,闪转腾挪,十分精彩,沐凤驹也忍不住盯着看。   “这是靖北的盾刀阵,”他笑着解释:“是专门训练步兵对付战马的。”   沐凤驹到底是少年心性,见了他舞刀身法这样漂亮,忍不住问道:“那盾在哪呢?   “盾还留在边疆呢,燕北用牛皮,安南用藤甲,都是好盾,能避水火,上了百年仍然一样结实。盾比人长久,也比人金贵。”   “那你的兵器是什么?”   “是一杆长/枪。学自钟毅海老将军,后来敖将军教了我半招,又在东宫悟到半招,完善了这枪法。”言君玉说话间。   “你不练吗?”   “兵者凶器,太平之世,不起刀兵。”言君玉朝他笑:“这是杀人的行当,还是不要随便演练的好。”   沐凤驹才知道他刚刚耍的那刀应该也是花架子,给自己看的,想必真正的盾刀阵的杀招也没亮出来,不由得有点气馁,眼睛仍盯着那杆长/枪。   言君玉收了兵器,最后才收那杆枪,日暮风起,沉香亭角悬挂的宫灯疯狂摇晃,沐凤驹本来出了水榭的,忽然听见背后言君玉叫了自己一声,他回过头来时,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寒芒如星,只一眨眼的瞬间,那盏宫灯就被挑飞出去,言君玉收枪站在原地,朝着他笑。   沐凤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连忙喝了一声彩。   言君玉其实是得意的,不然也不会跟状元郎卖弄了。   “你知道我的枪法是跟谁学的吗?”   “不知道。”   状元郎原来也这样呆,容皓当年有没有这样呆的时候呢?   “钟毅海老将军,他曾经在宫墙内抵挡了净卫一个时辰,也教会了我枪法的真谛。”   沐凤驹有点不好意思,为自己竟然不知道做了这样事的老英雄:“我从没听过这名字。”   “没听过就对了。有些人是能上史书的,有些人只能背面敷粉,史书也不会记得云岚的,但她就藏身在这锦绣江山的背面,我们都会记得。”   桃李无言,下自成蹊,是儒家的话,沐凤驹显然是知道的,刚要说话,只听见一阵喧哗,原来是那几个卫戍军的少年已经远远过来了,走得特别慢,仔细一看,是毕弘和钟朔两个人,一人穿了一身沉重的铁兀塔重甲,另外三个人又是笑,又是帮忙搬,一堆人走近了,钟朔还骂人:“还不快帮小爷抬着,这身甲真是重死了。”   “你们又搞什么鬼?”言君玉看似沉稳,实则心性也跳脱,本来年纪也比他们大不了多少,跳过去,在钟朔的盔甲上用枪连敲几下,把他头当成一口铜钟,敲得钟朔直嚷:“别敲了,再敲小爷要聋了!”   “下午不是要演练对付铁兀塔吗?我们好不容易才从龙虎营那边赢来这两套盔甲,毕弘的逐风弩现在还压在那没回来呢。”有少年笑嘻嘻地道。   他们七嘴八舌,说着上午跟龙虎营打赌的事,水榭中顿时热闹非凡。卫戍军如今又换过一轮,是靖北为主,加上羽燕然带回京的五万人,天南海北都有。龙虎营就跟当初安南军的左营一样,是世家王侯子弟居多,或是留守京师的独子。而他们几个人里除了毕弘是王侯子弟,其余都是寻常出身,是言君玉千挑万选出来的好苗子。   沐凤驹也是世家,见他们聊得热闹,自己又不练武,所以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告辞。   “留下来看看吗?状元郎。”水榭中穿着红色锦衣的青年朝他笑,耀眼一如太阳:“我们要演练对付西戎人的套路。”   他知道沐凤驹是想看的,不然不会他一说,就留下来了。帝王心术不许文臣武将勾结,是为了怕结党,也是因为这两者合在一起能发挥出巨大的力量。言君玉当年在东宫学到的东西都被用到了战场上,沐凤驹天资够高的话,看一场下来就能学到不少。剑如君,盾如臣,学会枪法的一往无前,刀法的一线偏锋,用在朝堂上,也是所向披靡的。更不用说弄明白兵法后,对朝局的解读更上一层了。   林荫之下,映着水光,少年们卖弄着武艺,交流着心法,十分热闹,连沐凤驹也时而插上一句。言君玉在旁边看着,带着笑意。   这会是沐凤驹以后一直记得的一天。当年在思鸿堂看着敖霁和容皓的少年,也长成了别人回忆里耀眼的一页。   他是文华堂的主人,仍然记得当年叶椋羽回来时的景象,沐凤驹对他好奇,又怕他,偷看他,像极了他当初。但言君玉是个好主人,不说宾至如归,至少不会让人这么难熬。   言君玉甚至知道沐凤驹在想什么,他畏惧他心中的明君因为自己而频频逾规,也为云岚不平。他来得晚,不知道东宫旧事,只看见云岚手腕通天却不得不沉寂,就好像自己看见钟毅海将军一样,钟将军走得那样默默无闻,让人伤心。言君玉和毕弘他们都不说,只和他说,是开解,也是告诉。萧景衍把文华堂交给他,不止因为他是自己认定的小言,还因为他是言君玉,是可以与天子并肩的人。他是洛衡的徒弟,也见识过敖霁的胸襟,容皓的文采,他知道什么是好的。   云岚的性格里没有这个,朱雀也没有,他们太暗了,那些明朗的,灿烂的,耀眼的,属于东宫的东西,那些属于敖霁容皓羽燕然的东西,是言君玉继承了。他会教沐凤驹,就像他们当初教自己一样。朝臣说卫戍军那几个少年是武门生,其实没说错,只不过不是天子的门生,而是言君玉的。   他终于成长为强大而明朗的青年,可以给懵懂而赤忱的少年们一点东西,护他们在羽翼下,就像敖霁和容皓当年为自己所做的一样。   东宫散了,当年饮宴时的欢乐却可以不必散,时间在往前走,原来的位置总要有人替代。   他至少可以留住这笑声。 第172章 风景小言也学坏了   卫孺和贺绮罗都对言君玉教人兵法的事没什么兴趣。卫孺是因为要回边疆,他年纪轻,将军衔说高不高,还该往上走。况且他也喜欢边疆风致,父母年纪轻,家里兄弟多,所以了无牵挂。   贺绮罗是要留京的,但不准备再打仗了,言君玉和卫孺都对她这打算很不赞同,但她不肯透露,问急了就搬出她阿娘来。   眼看到了快开拔的日子,形势越发紧急了,偏偏这两个人都越来越沉默起来。尤其是贺绮罗,常常连人都不见了,她带回京中的那上万士兵是在俞烨帐下的,常常战战兢兢找他问:“我们的叶将军呢?”   俞烨只能答:“叶将军有事要处理。”   但叶将军处理来处理去,也没见什么起色,倒是卫将军被人堵在了御花园里。   堵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避而不见的叶家小姐。叶家现在如日中天,只差一个王位,叶玲珑的美貌京中有名,性格也洒脱招人喜欢,平时娇蛮,其实见到长辈有礼有节,求亲的人都踏破了门槛。京中人也私下揣度,都说除非是恭亲王才配得上,也有说恭亲王虽然是宗室,但止步于此。状元郎沐凤驹这样日后要等阁拜相的才配得上,又正是江南派内部联姻,算不上勾结。   好在这两家都没求亲,所以一时不见结果。   叶玲珑的娇蛮和贺绮罗又不同,她穿着一身红,手上还拿着自己平时骑马的鞭子,神气得很,要光是这样也没什么,唯独卫孺怕她怕得可怜,万军丛中都来去自由的卫将军,被她一个人就堵在了御花园。   叶玲珑这些天本来就积了不少气在心里,见到他,眼睛都气红了,问他:“被我逮到了吧,你真以为能在言君玉那躲一辈子呢?”   卫孺垂着头只是不看她,道:“我没有。”   叶玲珑被他气得不行,好在盛怒之下也没有打人的习惯,手中鞭子看起来只是壮气势用的。   “还说没有,你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卫孺仍然不说话,叶玲珑的鞭子抽在御花园的湖石上,极清脆的一声响。   “问你话呢,那你当初在我窗台上放花是什么意思?”   垂着眼睛的青年不说话,过了许久,才低声道:“那时候我还不懂事,现在……”   “别扯东扯西,回答我问题。你现在懂事了,那就是没什么意思了?”   叶玲珑这样凶,咄咄逼人,但眼睛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仿佛卫孺要是说句那枝花没什么意思,她就要哭出来似的。卫孺脸上的神色真是让人看了没法不焦心,咬着牙关,像是什么东西梗在那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说我走了。”   “是,是有意思。”卫孺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   “那是什么意思?”   卫孺无论如何不肯说话了,他的身份他清楚,言君玉安慰过他,汉朝大将军卫青也是奴仆出身,还能娶公主呢,怕什么。但没有战事,怎么当卫青呢?西戎的事一平,再难起刀兵。正如言君玉所说,没有仗打的将军才是好将军。   言君玉当时不在,贺绮罗是看了全程的。也亏得是他看了全程,换了别人一定不懂。   被求亲的人踏破门槛的不止叶玲珑,贺家虽然不甚辉煌,但封了侯之后,还是有不少人来的。贺绮罗要留在京中,阿娘要准备给她议亲了。木兰回了家,还是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但当初沉香亭水榭中,天子亲为讲解,说叶慎关键时刻那一怯,从此就是一生。   言君玉不懂,这句话听在贺绮罗和卫孺耳中,有如雷震。   天子什么都知道。   年轻的将军,忧心如煎的将军,心中各有各的烦难,卫孺只想回到边疆,沙海无边天地广,消磨这一生,而贺绮罗是连回也回不去的。   践行宴在夏末,宫中宴席,咿咿呀呀唱南戏,唱的是汝南记,六朝故事,也就是民间流传的梁祝。言君玉和卫孺先离了席,勾肩搭背在御花园里走路,似乎在说着什么。燕北四人,剩下她和俞烨在后面走,御花园里荷花快谢了,万事总有时节。   贺绮罗也聪明,卫孺和叶玲珑的事,她只看了后半截就猜出全程。她知道当初卫孺说着“少爷帮我们脱了奴籍”那样高兴,也知道卫孺年少时不知道天高地厚,还送叶玲珑梅花,想要封王封侯,回来娶她。如今总归是一腔热血付东流。   但谁也没想到叶玲珑还会来第二次,这样勇敢,哪里像传言中输在一怯的叶家人。   御花园石榴花灼灼如火,她站在树下,一身红色宫装,绫罗裙子上织着金丝,阳光明亮,她比石榴花还耀眼,连贺绮罗都看呆了。   “卫孺。”她气势汹汹叫卫孺名字,言君玉早识相地让开一边,笑眯眯看着这一切。   “我问过我哥,现在都弄明白了。你不说话是吧,那我说了。”玲珑跳到他旁边,揪住他衣领。   身形修长漂亮的,穿着燕北旧战袍的卫将军,就这样被她揪住了,不但没有一点反抗的意思,反而凑过去,让她揪得省力一点。   “耳朵凑过来。”玲珑还是有点害羞的,两颊红红的,似乎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卫孺的脸色一变,像是惊讶,又是释然,最终变成不敢置信的喜悦,看着叶玲珑。叶玲珑被他一看脸都红了,但最终没有抽他,用鞭子狠狠抽了一下石头,然后跳走了。卫孺在原地呆了一会,还是言君玉笑起来:“发什么呆呀,快去追呀。”   她说了什么呢?贺绮罗没听清楚,是猜也能猜到的,或许是“我要跟你一起去边疆”,或许是“你在我心里就是一等儿郎”,圣上怎么会说错呢?他应该早就知道,在真正的情字面前,连叶家人也有了这样一往无前的勇气。   但贺绮罗是没有那样炽热的情意的,贺家祖传的是刀,不像剑,只能剑履上殿或者束之高阁。刀也能登高上庙堂,也可以在市井中充当屠猪宰羊之用。她只是怀念边疆的天空,那样无边无际,让人想变成一只海东青,追逐着太阳而飞,睡也睡在风里。   汝南记唱到最后,她去跟俞烨告别,年轻的靖北侯在京中也煎熬了许多天,枢密院最终定下来,是无功无过,但到底丢失了一家独大的靖北。戏台上丝竹纷纷,她看着眼前青年的眼睛,时间多快,当初帐下庆功宴,饮得大醉而归,和一场场艰难厮杀,凉州陷落,他伤重,自己跟他带着残兵在沦陷的靖北四处逃亡,戈壁滩上的星空,夜晚冷得人头发上都挂霜,那样艰难的处境,也最终过来了。   终于到了今天,像是许多话要说,但又似乎什么都不必说了。   她最终只是笑着问他,像只是看了一场好戏,闲话几句而已。   她问:“侯爷,你说,梁山伯那只呆头鹅到底知不知道祝英台是女孩子呢?”   原来叶玲珑也不是那么勇敢,等待的时候,心原来都是高悬在空中的。但俞烨的眼神这样坚定,他说:“我想他不知道,因为他如果知道,一定会立刻娶她的。”   能得到一个答案,也够挂念许多年了。贺绮罗笑起来,旁边的士兵簇拥过来叫叶将军,也就拆散了。   靖北守军回去那天,是个大晴天。士兵都无精打采的,失了言将军,又丢了叶将军,来的时候浩浩荡荡,现在多少有点伤感。   好在卫孺还是圆满的,叶玲珑不日就要跟着叶相巡边,到时候又能再相见。边疆虽远,靖北向来马快,言君玉送他们送到城门外,看见田野上一片麦田金黄。   “走吧,侯爷。”卫孺催他。   卫孺知道他的心思,靖北虽然不治罪,但也前途渺茫了。如果他现在封了王,早已经去贺府提亲了,但俞烨却只是看着言君玉。   言君玉和贺绮罗看东西的眼光向来是一致的,言君玉把他的马托付给了贺绮罗,贺绮罗也把她的刀送给了言君玉。是互相不使宝物蒙尘的意思,但今日言君玉身边并未佩刀。   等到上了官道,他也终于收起了心。言君玉还是一直送,两边山上草木葳蕤,满山杜鹃啼。靖北的军队走了三十里,却听见身后马蹄响,熟悉得简直要让人疑心是幻觉。   所有人都回首张望,只见山路中马蹄如擂鼓,满山青翠中忽然闪出一抹红色来。   是贺绮罗来了。   她女装也这样利落,胡服箭袖,穿一身红衣,骑着言君玉送她的追风马,转瞬间已到眼前。骑的这样快马,脸上沁出一层薄汗来,笑得这样灿烂。   满军中也有猜到的,多半是不知道的,只看着自家几位主将一齐喝起彩来。尤其是侯爷,眼神那样复杂,又像是高兴,又像是伤感,温柔得让人眼睛都发酸。   再走十里,是个驿站,大军回靖北,也要诸将签下名字。俞烨和卫孺都签了,轮到了贺绮罗,副将只管叫:“叶将军。”   贺绮罗笑着接过了那用几张粗糙黄纸凑就的簿子。   言君玉当初为什么要签本名,她明白了。有些事,看似没什么,非要自己说出来,写定了,才知道原来是天差地别,原来不止是证明给别人看,自己的心也需要得到证明,才有勇气去面对所有的一切。   她说:“我不是叶将军。我是贺绮罗。”   粗糙黄纸上,写就她的名字,史书记不记得什么重要呢,她总归是她。靖北的陌刀阵,杀敌数万的战绩,封了将军的勇士,战场上谁也不得不承认的功绩,不是别人,就是她贺绮罗。   出门见伙伴,伙伴皆惊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她倒要看看这帮人知不知道自己是女郎。   木兰当初一定也有得意的,十二年的功绩铸就她的名字。什么当窗云鬓,对镜花黄,她只要边疆青云高,天地广,痛快驰骋,一世逍遥。   -   送到最后,已经是不能再送了。   “好了,送军千里,终有一别。”言君玉笑着道别,装作看不到其他人都红了眼睛。卫孺尤其不肯接受,只是犟着不说话。言君玉只得跳下马来,摸了摸贺绮罗骑着的马,这是敖霁送他的马,叫做追风,放手太艰难了,但它留在京中一定会想念塞上的风雪的,它不属于这里。   边疆的归边疆,长安的归长安,当年思鸿堂睡在一起,日夜琢磨着战法的少年,最终也要分别。   卫孺比他还爱哭,如果能取下头盔的话,一定可以看见眼泪大颗地落下来。   他拍拍战马,通人性的马儿只是不舍地蹭着他的手,言君玉用额头抵着它的额头,闻见塞上的青草香。   “走吧。”他松开了手,笑着道:“别弄得这么生离死别似的,以后有的是相聚的机会呢!”   但他的眼睛也红了。   贺绮罗没说话,只是在马上抱了个拳,她反正向来是江湖气重,满军中,只他们两个人爱听话本说书,她之前还叫言君玉“在京中多听点新戏新话本,写了信来告诉我,等我回来听”,这时候也说不出话了,只是抹眼睛。   “好了。”最终是侯爷成熟,也在马上朝他一抱拳:“山长水远,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言君玉在追风马身上重重一拍,马儿终于绝尘而去,山路上大军开拔,烟尘也漫天,他与他的靖北从此分别。   世上从来没有两全法,他知道的,但每到这时候,总是让人想要做回小孩,像小时候过年,所有喜欢的人都在身边,灯火明亮,宴席热闹,再也没有分离。   -   萧景衍在文华堂后的小阁子里找到了他的小言。   言将军伤起心来还是爱躲着,他说过小时候在父亲的书房看书,躲在书桌下的空隙里,把自己团成一团,如今大了,团不起来了,仍然是躺在书堆里,旁边是山海图,头枕着六韬六略,把靖北的地图散落了一地。   皇帝陛下进来,看见这场面,又心疼又好笑。   “伤心了?”他刚从枢密院回来,靖北的将领本来是该拆分开的,尤其贺绮罗和俞烨这一对最致命,云城现在是卫孺和贺绮罗镇守,和俞烨的凉州过从太密的话,羽燕然的处境就尴尬了。三分靖北的打算也不好施展了。   但天子力排众议,留着靖北这一群将领仍在一处,羽燕然要是这点事都应付不了的话,放在哪里都出不了头的。   言君玉只是摇头,他知道送出这么远已经是逾规,今日天子只送到宫门,带着百官都避让,就是为了给他告别的时间。   萧景衍伸手摸他的头,言君玉用额头抵着他手掌,想起追风马来。   “追风马跑得快,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到樊城了。”   萧景衍不说话,只是轻轻摩挲他额头,诗书上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人生在世,一步步往前走,身边的人就一点点丢失。况且大家都有宏图要展,有前程要奔,只有皇家御苑中圈养的老虎才成群,塞上风物传里说,一只老虎就要守住近百里的领地,当日东宫的少年,有的成了虎,有的成了龙,各自盘踞一方。书中那绝云气负青天的鲲鹏,来去那样潇洒,如果聚在一起,彼此如何施展呢?   人生也不只有长聚才是团圆,要是都困在这小小长安里,像太/祖晚年一样,龙困浅滩,一点点衰老苍白,静静枯萎,也未必是好事。这样天远地远遥遥相望,像诸天星辰彼此映照,看得见光芒,就等于看见了人。   甚至这小小皮囊也不是世人本相,只有那灼热耀眼的灵魂,那大放的光芒,才是真正让人怀念的那个知己。   但这些道理他都没有说。   他只是温柔抚摸着他的小言,天子龙袍繁复华丽,绣的金龙栩栩如生,几乎要凌空飞去,困在这小小楼阁里,像传言中被锁住的龙,只能从间隙中望到一线天空。   父母给他起名为橒,是一棵最强大的树,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困住任何人。他也是用尽所有自制力,才一个个放飞了当年东宫的少年,而没有在他们身上加上一点枷锁。   敖霁,容皓,叶璇玑,羽燕然……都是他亲自送行,甚至到了最后,他仍然保有他的温柔,一句话点醒了沉香亭水榭中的卫孺和贺绮罗,从此天宽地广,都是好时光。   而这些,言君玉都是知道的。   他的小言并没有像当初说的那样,十二个时辰都跟着他,但终于也学会了许多本领,能看懂他山岚般眼睛后面藏着的情绪。   不然他不会这样问萧景衍:“你一直关着东宫吗?为什么不看看呢?”   萧景衍只是笑着亲他。   “我关着东宫不是为了怀念谁,那都是外物而已……小言不是说过吗?糖人吃完了,甜的味道却是不会忘的。”   是当初自己和他在思鸿堂说过的道理,只要牢牢把那一刻记在心里,想起他们的时候就翻出来看一看,就跟大家仍然团聚没有什么两样了。   自己在边疆的时候,他就靠那一点甜,撑过许多年。   言君玉只觉得心中百感交集,蜷起来,抱住他的腰。萧景衍低着头,听见他闷声闷气地说:“还有陈三金。”   他笑了起来:“是啊,还有陈三金。”   是小言说过的道理,如果陈三金不离开家乡,怎么会有后面的传奇。就像罗慎思不退,就没有叶慎,叶慎不退,容凌如何冒头。时光在往前走,一刻也不停,一代代的少年都在往上长。他们自有他们的好时光。他的小言向来是最聪明的少年,什么都看得透,想得穿。   但他也是最炽热的火焰,不然不会在最低落时,忽然烦躁地嗷了一声,直接跳了起来。   “不想了!”言君玉站在昏暗楼阁中,红色战袍如火,他像是忽然下定了决心,直接伸手拉住了皇帝陛下:“不管了,我们去东宫!”   外面已经有了暮色,夏日的黄昏,天上晚霞漫天,宫里的一切都被笼罩上一层瑰丽昏黄的色彩。言君玉带着他穿过文华堂后面的梅林,绕最寂静的路,连云岚也没惊动,內侍更是跟不上,一路跑过了重重宫闱,到了东宫。   他进东宫也不从正路进,从宫墙边一个內侍们日常进出的小门撬门进去,正是思鸿堂的后院。紫藤不是花季,枝叶葳蕤,把路都长满了,他却不回思鸿堂,而是攀着紫藤直接爬上了亭子顶。黄昏的火烧云下,宫殿的琉璃顶像一片耀眼的金色海,波光粼粼,让人炫目。   他总是一腔赤忱,连天子也忘记规矩,跟着他爬上了宫殿顶上。   “我还是第一次从这看东宫呢?”萧景衍笑着道。   云岚不提,其他人也不敢提,他在言君玉面前从不称朕,回了文华堂,他就做回他的萧景衍。有次政务实在是忙,在枢密院被纠缠许久,回来时已是深夜,无意间说了一句“朕”,言君玉也笑起来,凑过来跟他开玩笑:“陛下叫末将干什么?”   思鸿堂的楼阁不算顶高,但已经可以俯视大半个皇宫了,远远看见明政殿的琉璃顶,又听见酉时的钟鼓声,仿佛波浪一般,从太和殿的日晷前一直涌到这里来。   他们是在金色海洋中一起泛舟的人,言君玉从来不怕高,直接爬到飞檐的脊兽顶上。靖北战袍仿照胡袍,是骑马所用,上面宽松,下面却是利落的胡裤马靴,显得整个人高挑无比。落日的金色光芒映在他侧脸上,连碎发都带着金光,整个人漂亮得像一只要展翼而去的海东青。   人性从来幽暗,看见漂亮自由的东西,总是要占有,要束缚,要驯服,像鹰犬处养的金雕,剪去了飞羽困在牢笼里。但萧景衍就忍得住,只是安静坐在屋顶上,他身上的气质有时像极明懿皇后,像冰雪,又像明月,总归是皎洁又干净,让人忍不住想要亲他,看他山岚般眼睛里为自己露出情绪来。   言君玉果然飞了回来,轻巧地在脊兽上走了一圈,又跳回来,落在他旁边,侧过脸来亲他。   夜色落下来,星星却迟迟没出来,这样一点点加重的黑暗中,他们像被困在荒野上,只有彼此。谁也找不到,看不见,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接吻,拥抱,像要把彼此都刻进血肉里。   最后还是回去了思鸿堂,一切仍然是言君玉离开时的模样,从寝殿的床上看月亮,恍惚从未离开过。柳丝摇曳,天边残月如钩,天子亲自找了灯烛来,照亮寝殿的一角。   昏暗灯光中,言君玉盘坐在床上,已经去了外袍,玉色内袍丝绸十分柔软,带着麒麟暗纹,更衬得他皮肤如雪白,露出锁骨上红色的伤痕。   箭伤都是最中心最红,皮肤凹凸不平,延伸出去许多红色裂纹,是取箭头时造就的疤。   言君玉像舅舅家被惯坏了的表弟,一个个向他展示自己的伤痕。   “这个是在断龙口那次,这次是守白石城……”   他说一个,萧景衍就亲一下,其实伤口早就愈合,就连受伤时他也从不叫疼,一直等到今天,回到了他的萧景衍身边,才带着点委屈,又是骄傲的口吻,一点点将这近两年的时光娓娓道来。   “……这个最要命,是那天玉门关沦陷,西戎的斩将箭,可疼死我了。西戎人想杀我都想疯了……”言君玉带着点得意跟他炫耀,但神色渐渐又认真起来:“后来我都晕过去了,是萧栩背着我从沙漠里走出来的,整整走了七天呢。所以我说我欠他一条命,我可是喝过他的血的。”   萧景衍垂着的眼睫动了动,他用手摩挲着言君玉腰侧的狰狞伤口,言君玉顿时缩了起来,嘻嘻哈哈道:“好痒。”   “小七会位极人臣,什么我都可以赐给他。”他低声道:“只有小言不可以。”   哪怕是如月之明的天子,真正遇到这种事时,也这样不讲道理。   言君玉忍不住笑了起来。   “还说我呢,京中醋价上涨,你难道没有一份功劳?”   他和萧栩之间,虽然不比庆德帝和广平王复杂,但帝王家的兄弟从来不比寻常人家,亲情与皇权纠葛在一起,拆解不开。言君玉还以为他垂着眼睛是在思考,谁知道萧景衍吓了他一会,忽然抬起头来,笑着亲他。   “小言也学坏了。”   “学坏也是跟你学的。”   言将军虽然厉害,到底是马背上的功夫,和朱雀他们这种是两类,下了战场就有点打不过了,被皇帝陛下按着亲了一会儿,帐中灯光昏暗,他忽然停了下来,言君玉大睁着眼睛看着他,两人不知道为什么,一时间都安静了。   “这里。”言君玉忽然轻声开口,他的手指着自己耳背上一道痕迹,像是冻裂了一样,又长出了新的皮肤。   “这是在白龙雪山那次,我给卫孺殿后,被埋在了雪里,外面的人在拼命刨,我被压得动弹不得,感觉肺里最后一点气都被耗尽了,你猜,我被雪埋住的时候,想的是什么?“   “我猜不到。”   其实是猜得到的,但他不想说,他有时候也有这种怪脾气,那些与死亡擦身而过的瞬间,他从来不愿意提,只要现在,像大树合围,把他心爱的小言困在怀里。   “我想的是你,我想,如果就这样死了,再也见不了你一面,我一定很后悔。”   被雪埋和一切受伤都不同,窒息时人眼前是会有光的,有一瞬间他几乎已经过去了,经过那次之后,一切都澄澈透明,再无杂念。   “还记得那次也是在思鸿堂吗?”言君玉轻声道。   如何不记得呢?当初在太和殿接见众将,他目光快把言君玉背脊都盯穿,然而他就有这样耐心,总是等,总是等,好在他的小言这样勇敢,从来舍不得让他等。   “那次我说我跟洛衡学了,其实并没学全。”言君玉的眼睛在黑暗中带着光,安静地亲吻他:“如今闲暇无事,就请陛下给我教到底吧。”   据说龙是世间最强大也最凶狠的生物,从来放不过猎物,主动招惹更是死路一条。但言君玉就有这样勇敢,就像他和卫孺告别时说的话,他要留在京中,他不会留他的萧景衍一个人在这黄金牢笼里。   月上中天,思鸿堂春意正浓。   “听说乐游原上桃花正好,一直没有看花的心境,等明年桃花开时,小言陪我去看看好不好。”   窗外月影浮动,满窗柳枝摇曳,他们都还年轻,还能去看许多许多场桃花,还有春日的繁花,夏日的山野,秋日的枫叶,冬天的大雪,江山万里无边美景,朝朝暮暮,日日月月,岁岁与年年。 第173章 结局(完结章)   言君玉一直不明白谌文为什么总是心不在焉,直到秋试在即。他是知道谌文多想要一个状元的,他父亲对他寄予了巨大的期望,寒窗苦读何止十年,就为了这一场大考。   秋试之前,伴读们是聚了一次的,一起登山望远,看满山枫叶将红未红,饮酒作诗,十分畅快,连言君玉也混在里面玩了一阵。   都说状元只在谌文和谭思远之间了,虽然仍有两京十三省的举子没有崭露头角,但谌文的文章早已经是炉火纯青,只是太稳重了些,不如谭思远跳脱,出的风头多。   唯一让人担忧的是谌文身体一直不算顶好,他家里也担忧,又不敢大补,秋后又病了一场,像是风寒。还是言君玉,悄悄带了御医过去诊治,御医说是思虑过重,要他放宽心。   眼看秋试在即,谌文总算好转了,他是瘦且高,天生的文人模样,又漂亮,连云岚看了他文章都说:“这还有什么悬念?要是以前,还会怕圣上故意弹压,找个理由让他做探花郎。”   她说的是庆德帝的行径,庆德帝阴鸷多疑,喜欢弹压人。萧景衍却明朗许多,他身上有那种盛世之君才有的胸襟,从不故意弹压人,只是要臣子们都大放异彩。云岚言下之意,是谌文这个状元是跑不了的。   连沐凤驹这样傲气,也夸奖了两句,说:“文采气度都好,就是太沉重了,字也拘谨。”   云岚就笑他:“都跟你一样,笔走龙蛇满纸乱飞才好?”   秋闱前两天,万里无云,到晚上忽然满天鱼鳞碎云,所有秋闱士子全部养精蓄锐,谌文晚间却出去了一趟,回来时被言君玉堵个正着,问他去哪了也不说,天气闷热,一头汗。云岚在文华堂乘凉,留了石榴葡萄给言君玉吃,言君玉全端去给了谌文。   “今天这样的云,明日恐怕会有大雨。”云岚坐在回廊上,笑着说道。   言君玉当时没听懂,要是听懂的话,第二天就不会跟着萧景衍去狩猎了。   围场还是好玩,他叫沐凤驹去,沐凤驹不去,只带了毕弘钟朔几个去围场猎鹿。他一心和萧景衍比试高低,还下了大赌注,谁知道到底还是输了。等他追着那头白鹿到了溪涧下时,才发现鹿背上早中了一箭,金色翎羽,箭杆上刻个珩字,不是萧景衍是谁。   下午一场大雨,只能回营,晚上也好玩。跟着天子出行,去哪都是一切安排得停当,扎营的帐篷比宫殿还豪华,言君玉从来花样多,带着毕弘他们,生了篝火,在那烤兔子,烤鹿肉,几个人围着一只鹿下手,现割现烤现吃,气得云岚又是笑又是骂:“哪里来的茹毛饮血的野人!”   等到皇帝陛下也到篝火边时,她也没话说了,还被言君玉塞了一只烤鱼给她:“快吃快吃,这个最好吃。”   随行官员也自有宴会,言君玉混进去玩了玩,回来告诉萧景衍:“他们又行酒令呢,真没意思,还是咱们这里好玩。”   玩到月上中天,毕弘他们还要去白天发现的野湖游泳,言君玉没去,看着皇帝陛下在那处理政务,偶尔有跟军机有关的,就给他看看。   “……我看西戎也是想和,听说他们都打到赫连老家了,都是跟他一样金头发蓝眼睛的人呢……”   言君玉正说话,外面朱雀进来了,神神秘秘的呈了一个小东西上来,言君玉一看可眼熟了,就是当初在东宫见过几次的小纸卷,还是放在碧玉管里。   以前但凡每次有这种小纸卷,都事关重大,郦道永那次王昭君出塞,后面险些被凌迟,都是惊心动魄的大事。言君玉这次也来了兴趣,非要看,拿过来展开一看,上面是沐凤驹的字,写了一句诗。   “到底几人终得鹿,不如终日梦为鱼。”   诗是好诗,但不像是沐凤驹的手笔,状元郎正是雄心勃勃之际,况且他学的是儒,子非鱼却是道家的典故,这诗中的口气像是看破了功名利禄,不是沐凤驹写得出来的。   “谁写的?”言君玉好奇得很,一看萧景衍的笑就知道他明白了:“你看得懂对不对,快说是什么事?”   “小言把赌注兑现了我就说。”   言将军的脸顿时红了,想了想,终究没做这交换,但也不敢去问人,像小叶相和容衡虽然看得懂,但都是朝堂上的人,万一是有牵扯的就不好了,不如回去问谌文。   但他没想到,这句诗说的就是谌文。   -   沐凤驹到花街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   今日是秋闱前一天,花街上也寂静许多,秋闱惯例是提前一天入场,最晚是戌时,此时已是午时,天上开始下起蒙蒙细雨,状元郎轻车简骑,进了花街。   虽然朝臣进花街有点不像话,但他是郦道永的弟子,尊师重道,别人并没有话说,他素来喜欢走侧面进去,看见郦玉坐在亭子里,几个小戏子在亭中演练套路。   洛衡的院子还是旧样子,有竹有琴,雨渐渐大了,打得石桌椅上棋盘都作响,花厅上三面开阔,竹林的绿意一直染到阶上来。沐凤驹进去看了看,又退了出来。   他这次绕到正门,看见了紧闭的门扉,和站在门口的谌文。   刚刚病过一场的青年身形单薄,穿的也只是宫中旧衣,雨已经下了一会儿,他身上衣裳都贴在身上,看起来实在是冷。   沐凤驹看了一眼给自己举伞的小厮,小厮会意,刚想把伞移给谌文,就听见院中一身琴响,沐凤驹抬头看,郦玉正趴在树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切。   他从来性情又刁钻又古怪,只有在言君玉面前还好一点,沐凤驹当初跟着郦道永上课还好,进京后没少受他的捉弄。都说云岚狠,其实郦玉比她还坏十分,谌文这样淋雨,他一点不觉得怜悯,还要在这告状。沐凤驹看着他,也是敢怒不敢言。   “谌才子,我师父问你呢。”郦玉趴在树上,手里还抛着个果子玩:“你这一声不响站在这,是道歉啊,还是拜师呢?”   谌文脸都冻白了,声音也有点发抖,但声音仍然是一贯的不卑不亢,带着正气:“我知道当日一言错得离谱,所以向洛先生赔罪。”   沐凤驹不清楚往日故事,只知道谌文向来彬彬有礼,鲜有失言的时候。倒是洛衡,说是学的道家,但古怪直追传言中那些隐士,恐怕谌文只是寻常一句话就得罪了他,据说自己师父当年也没少吃苦头。   郦玉下了树,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笑嘻嘻道:“我师父说了,他不过是优伶之辈,谌公子却是状元之才,这句道歉不敢承受。”   沐凤驹忍不住了,轻声问谌文:“你当初说错了一句什么,我看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偏偏郦玉耳朵尖,顿时就听了进去,抢先答道:“那时节我跟我师父住在宫里梨春院,他和人来看对联,说起我爹,别人说是优伶,他也跟着说是了。”   沐凤驹一听就知道是极冤枉的事,宫中的伴读们找郦道永请教被一副对联挡住的事,他后来也听说了。多半是那些伴读说起郦道永的故事,说洛衡是教坊司的优伶,谌文心性平和,不过是听了信以为真而已,最多附和了一句,这就被记上了一笔。   但谌文这家伙就这样老实,一点也不辩解,在这挨雨淋。沐凤驹看得生气,忍不住道:“他这不是悔过了吗?而且今天是洛先生传信进去,他才出来拜师的,他向来最有礼,自从见识过先生的文章后,年节都会过来请安,先生要是不想收他,为什么要让他来挨雨淋呢?”   他是知道全程的,洛衡从小叶相回京后就辞了东宫,仍然居住在花街之中。所有的从龙之臣,独他没有封赏,仍然做他的教坊司罪人,言君玉几次提起,圣上只是笑着混过去了,想必是还不到时候。   郦解元的名声满天下,宫中伴读都知道,据说当初洛衡和郦道永住在东宫,伴读们都来请教过,奉若神明。但唯独一个人走了别的路,就是谌文。   据说是他问郦解元借书,结果借去的书里夹杂了一篇文章,正是洛衡所写,沐凤驹也没见过那篇文章,只知道直追《谏逐客书》,是能治国安天下的好议论,洛衡的胸襟手段都在里面得以体现,只是没有署名。谌文向来稳重,细细查访,才知道是被人称为优伶的洛衡所写,他是君子风度,不惧世俗眼光,从此认他为比郦道永还厉害的大家,深深敬佩。   其实沐凤驹早就看出来了,洛衡就是早就看上了谌文,当初宫中伴读都来找郦道永,他在旁边冷眼旁观,应该就选中了谌文,一定是想收他为弟子的。   言君玉也说洛衡是他师父,说什么火焰,但沐凤驹看他行事,只学了洛衡的气度,没学到真正扎实的学识和手段。况且洛衡毕生所学那样博杂,说是博采百家之长也不为过,沐凤驹后来跟着郦道永,都隐约窥见洛衡的学识,十分震惊。言君玉在东宫和洛衡相处那么一段,估计也学不了多少。洛衡收他,是为了传神,两人意气契合。   但他毕生所学总要找一个传人。说起来沐凤驹自己也常来往,但他没看上,他这么些年挑下来,估计只看中了谌文。   不然他为什么要故意夹一篇文章在谌文借去的书里呢?他向来心思细密,怎么会犯这种错误,况且教坊司的罪人认字读书是死罪,他冒这个风险,就是言君玉说的菩提祖师点化孙大圣,是要传学问了。   要是这样,那这事也不算过分了。   洛衡是个隐士的脾气,本来规矩就多,史书上拜师比这惨的也有,程门立雪不是旧故事。英雄如张良,当年圮桥拾履,才得了黄石公的“天书”。洛衡的学问,说一句治世之学也不夸张,他苦心孤诣,要传给谌文,这样磨练他的心性,也可以理解。   但偏偏选在今天。   沐凤驹等得心焦,眼看着天色更晚,雨又越下越大,遣了小厮过去,回来道:“已经是申时了。”   他忍不住,叫了声“先生”,道:“先生要试炼弟子,怎样都是不过分的,但今日实在特殊,贡院戌时就关门了,误了今天,就要等三年……”   京中都视谌文为状元郎,谌家更是翘首期盼,但洛衡半年来,不管谌文如何尊敬,总不松开,偏偏要选在今天,传了信进去,引谌文出来。   沐凤驹收到消息,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场面——洛衡就是故意选在秋闱进场这一天,试谌文的心性。读书人最大的荣耀就在眼前,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考验人了。   果然沐凤驹这话一说,郦玉就下去了,过了一会,高声传话道:“我爹说了,状元郎这话,还得状元郎回答你。”   谌文今日不去贡院,哪里来的什么状元郎呢?沐凤驹心中苦笑,只听见谌文用冻得发抖的声音,神色毅然地念道:“到底几人真得鹿,不如终日梦为鱼。”   这是洛衡今天传给他的信上的话,也是可以概括洛衡毕生所学的一句话。   他要教给谌文的,是可以助人逐鹿天下问鼎中原的学问,但要掌握这学问的人,得有巨大的自制力,要褪去所有儒家的功利心,换上道家的骨头。庄周梦蝶,惠子问鱼,一切名利万事皆虚,才有资格继承这样的屠龙技,逼着他在功名和学识之间做选择。   言君玉教毕弘钟朔他们枪法,说这是打仗用的,他说钟老将军也是这样教他的,就像朱雀的剑法是杀人技一样,各有各的用途。技巧都是末术,最关键是要学会一点神魂精髓,如果实在体会不了,就想象自己是在边疆,万里长风,千山大雪,才有横扫千军之势。   世上的事从来文武相通,所以洛衡教他也这样教。   洛衡的学问,是他在教坊司自己一点点学会的。言君玉笨起来也是真笨,无论如何想不通洛衡为什么不能被萧景衍起用,他天天念叨凌烟阁的传奇,闲了就给毕弘他们说书,凌烟阁上十八将如数家珍,只说叶家是凌烟阁上第一名,可惜罗慎思卷入陈三金的事里,最终隐去山林,不然这第一名恐怕要换人来做。   如今朝堂上论起来,容衡小叶相,江南黄信穆朝然沐凤驹,晋派张文宣,人人都有师承,他也不想想,就算洛衡那些书都是自己悄悄看来的,那他参与权谋的天赋,又是哪里来的呢?   贺绮罗改名换姓,以庆字暗喻贺字,他都猜得到。洛衡连姓氏都没换,他却一叶障目,认不出来。   当初罗慎思隐去山林,留下一支血脉,是尚了公主的,不好动他。到了高宗继位,等公主一薨,到底找了个理由抄了他的家,罚入了教坊司。从此罗字改成洛字,这才有了洛衡后来在东宫那短暂的谋主生涯。   如今洛衡要传他的学问,是在最艰难最卑贱时成就的学问,最终遁入道家,得到大领悟。他就非要谌文看破一切名利,抛去这个状元郎。今日这扇门,不等到戌时贡院关门,是绝不会开。   沐凤驹急得头疼,也没有办法,他到底是门生心态,还传信给猎场的皇帝陛下,其实天珩帝哪里不知道呢?不然今天为什么带着言君玉去秋狩呢,就是要成全洛衡。   雨越下越大,打得长街一片响。沐凤驹再等不住,又绕到侧门,进了院子,听见洛衡在厅内弹琴,竹帘隔开一个人影。   “先生平时最是闲云野鹤,今日为何这样死板?”他忍不住激洛衡:“要学先生就得抛开功名,那我学儒是不是还得周游列国才行。”   “这就是你比不上容皓的地方。”洛衡懒洋洋道。   他一句话把沐凤驹气得倒仰,又不敢拿他怎么样,正想不管这事,转身就走时,却听见郦道永在帘内低声道:“谌文学问是好,但性格太软,不经一番磨练,难成大事。”   还是师父疼他,至于故意点破之后会不会被洛衡记仇,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这么一说,沐凤驹才明白,其实谌文性格也不是软,只是用云岚的话说,是重剑无锋,用来镇国是好的,但太稳重了也不是好事。不说乱世,遇上真正的大事,朝局那样激烈,必须要有不死不休的决心来捍卫。谌文骨子里就缺了这一点狠,是被他家的窘境消磨了。   沐凤驹只好又出去。   谌文今日是真下定了决心了,冻得发抖,嘴唇都紫了,只是不肯放弃,大雨打在身上,雨水顺着脸往下滑,眼看着已经到酉时了。   洛衡总算有点心软的迹象,遣了郦玉来问道:“先生问你,学了学问,要去看什么?志向是什么?”   谌文声音发着抖,一点点说道:“为天地立……立心,为生民立命……”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念的是横渠四句,北宋大家张载的句子,学儒的人谁不知道呢?沐凤驹也一样是为这个读书的。但谁也没有他这样倔,洛衡用道家引他出来,他偏用儒家答他。   沐凤驹也为他这回答悬心,看郦玉神色不善地进去了。又出来了,问他:“先生说了,言君玉狗胆包天,给自己写的兵书起名为宸明书。要是收下你,言君玉就成了你的师兄,看你这样子,以后著书立说,非叫万世太平书不可。”   言君玉这家伙的奇妙处,就在于只要一提他,总让人忍不住露出点情绪来。谌文冻成这样,也忍不住笑了,发着抖道:“我知道……言君玉不拘小节,朝臣,朝臣不会放过他的……御史时时刻刻盯着……”   当初在御书房,那笑着给他递过来的一个馒头,他一直记得。如果可以的话,他想用一生的时光慢慢来还。   郦玉把话带进去,洛衡即刻就懂了。   儒家专出这种死心眼子,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赔上自己都要还。当初容大人那一走,郦解元心痛得一夜没睡着,说是大周文脉都要为之震动。东宫的锦绣丛,金尊玉贵才堆出这样一个大儒,去了天远地远的西戎。虽然近来大周和西戎形势缓和,有书信来,但终究是在蛮荒治学,有什么好处?   他也是第一遭这样收徒弟,看似平静,实则琴也弹不成了。沐凤驹这家伙还一直在嚷,一会说谌文嘴唇都紫了,一会说他站不稳了,吵得他心绪乱如麻。   “郦玉过来。”他皱着眉头叫郦玉:“这雨怎么还不停?”   “且有得等呢,谌文身体也不行,据说刚病过一场呢。”郦玉倒也并非沐凤驹以为的那样坏。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徒弟,淋病了也不是什么好事。洛衡又问钟鼓,郦玉说已经酉正了。   其实他知道谌文是已经下了决心,抛却功名了。洛衡其实少试探人,他没有进过正经书房,连一个师父也没有,只听说世上师父都仁慈。他也没机会进学,更别说科举了,要论学问他也许不如郦解元,要是自己能去考,大概进士还是能弄到一个的。秋闱完了之后就是春闱,春闱之后就是打马御街,赐宴琼林,京中仕女都高楼选婿,沐凤驹那家伙,得了个状元郎,说是不在意,其实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年少得意,何等风光……   花街上雨势正大,就在沐凤驹以为谌文这个状元郎真的没机会了的时候,院门开了。   郦玉满脸不爽,举着把大伞,等在门口。   “师父说了,叫你进去磕头,拜师礼改天再说吧。”   沐凤驹一时没反应过来,谌文倒是明白了的,可惜他张了张嘴,刚要说话,身形一个踉跄,就这样倒了下去。   戌时将到,进场的时间已经结束,贡院前一天的热闹也渐渐消散了,贡院守门的门子正在上门板,只听见长街上马蹄如擂鼓,一辆马车飞驰而来,上面举着的俨然是宫里的灯笼。   “且等一等!”车辕上跳下来的青年,芝兰玉树般漂亮,穿着华贵锦衣,可惜门子不认得,不然一定会惊诧于他的身份,正是前科的状元郎。   小厮们手忙脚乱,从马车上扶下来一个青年,脸色苍白,浑身湿淋淋的,东西也准备了不少,锦被,暖炉,文房四宝,还有姜汤热茶,前呼后拥要送他进去。   “不巧,小的刚关了门……”门子一面说道,手却伸着,内行人都认得出是讨赏的姿势。   沐凤驹急得不行,只等戌时鼓响,就变成了闯贡院,他的声名倒是小事,怕的是谌文就算考出个状元郎,身上也要带着疑云,以后朝中为官,是一辈子的把柄。   偏偏越急切越没有,小厮也搜,他也搜,随身没有银子,只有怀里揣的前些天和言君玉打赌的一捧金叶子。他索性踩在车辕上,将那金叶子往外面一洒,纷纷扬扬如同下了一场金雨一般,门子们惊呼着过来哄抢,小厮们一哄而上,到底把谌文抬进去了,前脚刚进去,后脚就听见钟楼上戌时的鼓响。这一场酣畅淋漓的赶场,成功后简直比打了一仗还爽快。   哼,言君玉成日里说什么容皓厉害,自己这番调停,只怕也不输给他吧。   -   虽然沐凤驹没传话,但言君玉两天后从猎场回来,到底是知道了,大闹了一场洛衡的院子,说谌文万一病了,要洛衡赔他。   洛衡好气又好笑,骂他:“谁家拜师不是这样,考验两三年的都有呢,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小狗似的好运气,轻轻松松就传给你了。”   言君玉不管,只说谌文要是因为淋了雨没考好,就要洛衡赔。一面闹洛衡,一面往贡院送药送吃的,他也知道贡院规矩,所以送药那天拉了林御史过来——说到这林御史,也跟他是旧相识了,哪天不参言君玉几本,饭都吃不香。言君玉拉了他和几个御史,当着他们的面,把药汤捞了看,药丸碾碎了给他们检查过,才送进贡院,他倒是虱子多了不怕咬,主要是怕以后有人拿这说事,质疑谌文。   他现在也找到和御史相处的方法了,只把自己当个喜欢自污的武将,反正历朝武将卸了权,就主动饮酒作乐沉溺美色,找御史参他们以自保,他也振振有词,自诩费澄谭镇,见到御史还打招呼:“今天参了几本啊?我昨晚还去御花园玩水了呢,记得写上啊。”   御史们其实也渐渐看出他心性了,知道他不是什么佞臣弄权之徒,说他糊涂,其实大事上很是撑得起来。教的几个弟子兵法越来越好不说,年底裕亲王醉酒,倚老卖老,要鞭打晋派的一个小官,圣上又去了云台寺给太后请安,不在京中,几个晋派官员就闹起来,不知怎地又卷进了江南派的人,很是混乱。是言君玉直接带着麾下的卫戍军守住了宫门,难得是没用朱雀,自己带着沐凤驹,就把几方调停开了。把裕亲王连同随从绑了搬上车,送回府中,圣上回京,又安抚了宗室,君臣配合得亲密无间,一个打一个拉,一场冲突消弭于无形。等到年节后,圣上才清算,打压了江南派。   所以言君玉在京中也就安稳了下来,等到沐凤驹一点点往上升,谌文又中了举,处境就更好了。   秋闱后是春闱,各地举子进京赶考,春暖花开好时光。没想到谌文的状元郎还有些风波,春闱考完,小叶相递了四封卷子到御前,天珩帝一见也笑了。言君玉不懂为什么,偷偷弄出来看,谌文的字迹他是认得的,另外两篇都比不了谌文的精彩,但还有一封,字迹也很漂亮,难得的是格局极大,谌文已经学了洛衡和郦道永两家之长,那字里的气势竟然不输给他。   言君玉过了一天才想明白,为什么这个状元郎这么难定夺,又为什么那字迹隐约透着熟悉。   那是叶璇玑的笔意,虽然稚嫩,也学了七成。   后来他才知道那士子名字,叫做乔易,叶璇玑的徒弟到底不如贺绮罗机灵,起个化名也起不像的。   果然紧接着就有消息,说殿试有个士子缺了席,想必也是怕真考出功名来,不好收场,只能玩玩就回去了。可惜没被言君玉逮到,不然还可以让她带信过去的。   谌文考了状元郎,入朝为官,他是正经的王侯子弟,又不像叶椋羽是江南派,前途一片通达。没多久就被保荐进了御史台,第一封谏书就石破天惊,要取消教坊司,不再设官奴,将教坊司罪人都划入宗室名下为奴,也可官卖,也可赎买。状元郎好文采,洋洋洒洒数万字,条条缕缕无比清晰,骈六俪四,后世大概要称之为教坊书。   官奴虽然占个官字,却比私奴凄惨许多,私奴常有开恩被放出去的,若有才干也可施展,成了心腹家臣也未可知。大周的教坊司官奴才是真正世世为奴,代代为娼。   这样改制自然是不行的。但谌文这样聪明,跟着洛衡学是一日千里,言君玉一看那谏书就懂了,正是洛衡说的:求乎上得乎中,求乎中得乎下。他这篇谏书虽然在满朝喧哗中被打回去,但萧景衍再开恩,放出教坊司三世以上的官奴时,阻力就小多了。   政令推行那天正是端午,言君玉特意寻了好酒,去花街把洛衡一家接入宫中,在文华堂设家宴,何其热闹。沐凤驹要和谌文斗酒令,毕弘和钟朔各占一边,连云岚也下了场,郦玉,洛衡,郦道永,虽然都是他听不懂的诗词,但满桌只见飞盏,他在桌下悄悄牵住萧景衍的手,终于明白他的心思。   洛衡从来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他可以用他的学识为自己寻到解脱,就算他不行,他的弟子也可以。天子虽然可以赏赐自由,但总带着阴影,就像他给谌文递药要请御史公证一样,总有一天,他能靠自己堂堂正正地从教坊司走出来。   是他小看了洛衡。   往后时光飞快,卫孺的信来得最多,贺绮罗话也不少,毕弘去了边疆见识,钟朔还在学六韬。最是那一封蜀地的信最好,薄薄一页,他收到时对着光看,看见信封里藏着几片蜀地的竹叶,青翠欲滴。他刚要伤感,拆开一看,里面还夹着一副画,敖霁用墨汁画了一只小狗,馋得流口水的样子,让人好气又好笑。   他也常认真写回信,写朝中政事,写他在努力弄清楚西戎那边的意思,写天下正一点点太平。蜀地的竹叶好,他却不知怎么回,问萧景衍,年轻的帝王笑着抬起笔来,在信笺上画了一枝桃花。   宗室终于也被萧景衍磨平,立嗣东宫,选了大皇子的长子过继,不过六岁,是极稳重温润的少年,大皇子摔坏腿后改而学佛,已经剃度修行。云岚笑说天可怜见,都说大周百年龙气归于宸明,最终还是留出一丝来传承。   命运如潮水,人似乎变得很渺小,在潮水中流荡东西。他却偏要与这潮水作对,一点点积攒起时机,好在有萧景衍陪在身边,春花秋月都有了意义。都说他是圣明天子,一天天河清海晏,总能等到一切风平浪静的那天。   最终和西戎将边界划清,重设安西四镇,开茶马互市。派了使臣去西戎给容皓送书,西戎也派了使臣来朝见。   又是一年冬日,五胡使节来京城,这次是言君玉负责接待,西戎王子是一个傲慢的小少年,眉目间的神气隐约有容皓的模样,随时可以念得出一首诗来,穿一身华贵的锦衣,听见言君玉问他名字,很不愿意说的样子,只说自己叫赛舍,是西戎北院的贵族。对京都的什么都很好奇,很感兴趣的样子,只是仍然故意板着脸,装作什么都知道。还乱做指认,颐指气使,第一天就嚷:“我要看你们大周的东宫。”   言君玉笑着和他讲道理:“东宫不是能随便进去的。”   他顿时生气了。言君玉只装作不知道,陪着他们骑马射箭,耗了三天,到第四天终于忍不住了,朝言君玉发脾气:“你为什么认不出我!”   言君玉装傻:“认不出什么?”   “言君玉,你这个笨蛋,我师父说了,要让我骂你笨蛋,给他寄的书全错了!还要我帮他看看,东宫的桃花谢了没有!”   也许等到下一个春暖花开时,当年长安的少年都能在东宫团聚,看一场桃花。   这会是最好的结局。   (完) 第174章 番外《江南》   天珩三年,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就是和西戎的和议。   打过之后再议和,自然是不一样的。辞藻都温和许多,大周和西戎永为兄弟之邦,守望相助。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彼此势力只要此消彼长,一定会再打起来,但只要议了和,战事就彻底告一段落,所有人心里都了却一桩大事。   先是叶相巡边,然后是平西王容衡亲自往边境议和,京中更是安南王一力负责,眼看着大事将成了。临了却截到一封书信,是西戎与南诏往来的密信,书中对大周不甚尊敬,南诏早被敖仲打服了,是大周属国,西戎在里面却称为“汝之邻国”。枢密院顿时就有年轻人生了气,说这是要挑起南诏造反。这一波士子很多都是没见识过当初西戎大军压境的恐惧的,竟然跟着嚷了起来。   但天子一弹压,也就下去了。   那书信送到御前,萧景衍付之一笑:“一个称呼而已,何必介意。”   世人都不懂,连满朝文武也茫然,只往两个方向想:要么是西戎狼子野心,要么是无心之失,万万想不到另一种可能——是为了映照当年云岚的那封信。这样看来,当时赫连是想退兵的,云岚那封让附近部落偷袭西戎后方的信,确实挑衅了他。   容皓没说错,西戎蛮子从来最记仇。   但天珩帝心胸开阔,于是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议和顺利进行,到底谈成了。紧接着就是开边境商埠,茶马互商,丝绸瓷器源源不断送到边疆,西域的黄金宝石也源源不断送进来。   叶椋羽有天在文华堂辅政,看累了,冬日小炉温酒,云岚在给言君玉的革带上点缀璎珞宝石,小叶相喝了一杯酒,感慨说,唐时万国来朝,所以冠冕华丽,镶嵌各种宝石,还有罕见的螺钿珊瑚,都是从海上来的。前朝懦弱,偏安一隅,所以朴素得多,世人以为是素净,其实只知道在金银上做功夫,十分俗气。今日又见宝石璎珞,十分感慨。   不愧是小叶相,歌功颂圣,也夸得这样委婉。   言君玉就直接多了,茶马互市一个月之后,他带着皇帝陛下悄悄出了宫,带他逛一逛京城年底的坊市,看波斯的地毯,胡人的香料,和漂洋过海而来的各类宝石。   这次钟鼓楼也修好了,京中大雪,却不见饿殍,连施粥处的人也少了。他胆大包天,带着萧景衍茶楼听书,说书先生正讲汉光武帝刘秀的故事,这些说书人虽胆大,也不敢直指当朝,都是借代。当初庆德帝在时,茶楼中就说秦汉故事,隐喻庆德帝是失道的暴秦,如今又用光武帝来指代当今圣上。   言君玉有心带他听书,选了个雅间,垂着竹帘,萧景衍却偏偏捉弄他,听到关键处,故意笑道:“光武帝虽然英明神武,但在废后立嗣上太过独断……”   他这句话一说,满茶楼一片哗然,都在找是谁这样没良心。谁不知道说书先生是用光武中兴比喻如今天珩帝的盛世,立嗣上过于独断的也不是光武帝,而是当今圣上。   茶楼上有的是京中读书的士子,登时就要找说话的人辩论,言君玉哪里敢停留,只能带着皇帝陛下匆匆离开,走出一段距离,才敢给他两拳,问他:“你怎么不安静听书?”   “年下这样忙,我还以为小言带我出来是要陪我游玩呢?”萧景衍只是笑,紫貂裘衬着英俊面孔,眼睛弯弯:“茶楼人太多,我只要小言陪着我。”   言君玉红了脸,拿他没办法,两人像寻常百姓一样,逛了京中夜市,这次不再匆忙了,也没有赫连那种家伙来截人,认真逛了个痛快,还带了不少礼物回宫给太子玩。   过完年,西戎使节就回去了。靖北换防,召了羽燕然回京叙职,还有卫孺和贺绮罗。谌文的谏书在一步步推行,洛衡脱了奴籍,虽然暂时做不了官,但至少可以离京了。   蜀地信来,这次没有夹带竹叶,而是认真写了许多字,是叶璇玑,问叶玲珑的婚事,笑称言君玉为儿女亲家。旁边敖霁又画了只小狗,点评曰:错了辈分了。   紧接着朱雀就收到消息,说有西戎马帮从安南入境,直奔江南买丝绸,是学聪明了,绕过了京中的商贩。不知道是谁教的,马帮首领十分内行,虽然是虬须的西戎人,汉话说得十分顺当,唯一舌头打结时,是要问店家定什么“织金搂月罗”“雀舌青”“花坞青团茶”。   云岚听了都笑着骂,除了某个人,谁有这样刁钻?可怜的西戎人,要被他难死了。   言君玉最近常往山海阁跑,战事久久不起,那巨大的沙盘沉寂许久,但这次他在那呆到深夜,直到萧景衍来找他。看见他堆了许多东西,在临海的东南一角。   卫孺给他寄的好刀,贺绮罗画的大王八,洛衡的棋子,容皓的信,还有敖霁的竹叶,他都堆在那一角。不偏不倚,正是江南,萧景衍去找他的时候言将军已经睡着了。看见他,睡眼惺忪地笑起来。   他知道萧景衍送他的生日礼物是什么了。   都说是命运不由人,都说是人生在世如远行客,潮水冲荡各东西。但如果天下真有一个人能将散落的星辰重新聚拢的话,也就只有他了。   他是棋局上的翻云覆雨手,可以造就太平盛世,自然也能一点点攒起大势,送所有人一场江南团圆,也送他的小言。   天珩四年春,圣上下江南。   接驾的是世代居江南的平西王容珅,随行的是当年祖上封过江南王的小叶相,也有传言,说叶家也要封王了,但传来传去,羽燕然都又起复了,叶家还没封王。   靖北换防,羽燕然先回来,和言君玉见了一面,两人都长大许多,言君玉本来还担心他被磨掉了锐气,谁知道他一开口,还是老样子:“好啊,言君玉,在宫中没少吃好东西吧,都快赶上哥哥这么高了。”   言君玉在宫中闲得没事,难得有对手,跟他又是玩山海图,又是打架,玩得不亦乐乎。他在边疆真没白呆,看人看不出来,一看打仗才知道真的沉稳许多,等到卫孺和贺绮罗回来,又是一番热闹。   都说江南春暖,花开得早,把个言君玉急得够呛,天天催着要走,要钦天监快选好日子。洛衡只能笑着安慰他:“别着急,元宵节刚过去,桃花哪能这么早开?”   他看似沉稳,其实也是第一次去江南,连谌文也是,诗书看了不少,只听说江南好,山花如火,春水如蓝,莼鲈忘归,雨丝风片。临出发言君玉也疑惑起来:“不会容皓是吹牛的吧,也许江南根本没那么好。”   郦道永没办法,只能保证:“江南是真好看,水中行船,两岸都是青山,稻田青翠,陌上桑映着山岚,最是好看。渔樵耕读,远山近村,鸟来鸟去,人歌人哭,都跟画上一样。”   言君玉将信不信,拿了许多诗书来看,看了许多写山居村舍的诗,宝贝一样拿给萧景衍看。沐凤驹还笑他,然而萧景衍却明白了。   “小言喜欢诗上写的百姓生活。”他说。   言君玉只点头。   他生在京都,虽然小时候也在市井中厮混,但到底是粗犷忙乱的,不像诗中写的江南,那样好,春耕秋收,陌上采桑,江上打渔,都能写出一首诗来,看了就好像到了江南一样。   终于到了出发那天,浩浩荡荡,带着卫戍军上路,洛衡是跟着天子御辇的,在车里就教谌文:“你看,这样出行,如果不是调停得好,京中百官拥立太子,也可夺权。皇权的威严一旦崩坏,就再也难以补救,历朝晚年都是如此,所以儒家一遇到礼崩乐坏的乱世就只能慨叹……”   言君玉听了一番,笑起来:“好哇,你教状元郎造反,看我不去告诉皇上去。”   他在洛衡他们车上闹一回,又骑着马赶上御辇,进去看萧景衍处理政事,小叶相和容衡都随行,就是为了政事繁忙,京中留守的都是宗室,太子其实也是带着的。他故意学洛衡的话吓萧景衍,萧景衍只是笑:“政令从江南到京中,跟从宫中到宫外,不过是距离的差别罢了。能夺权的,在京中也可夺权。不能夺权的,下了江南也没事。天下政令皆由朕出,天下之才皆为朕用,谁能掀起风波呢?”   他说“朕”的时候眉目间有种睥睨的神态,要是换了别人一定显得霸道,但他气质像极明懿皇后,又清又傲,像是月光照在金环上,再霸道再富贵的东西也显得清冷起来,实在让人心动。   言君玉也就离京的时候关心了一下政事,出了京畿,立刻就野了心。靖北将领都在,卫孺贺绮罗俞烨羽燕然,加上言君玉,被萧景衍笑称“五虎将”,一路上跑马打猎,浩浩荡荡,太子到底年幼,虽然沉稳,在御辇中坐着,看见窗外高飞的猎鹰,也忍不住问:“父皇,那是什么?”   “嘘,快别作声。”萧景衍逗他:“给小言看到,又要给你打下来了。”   一路上接驾匆忙自不必说,天下太平,百姓也感戴皇恩,虽然有锦幄防护,仍然常常看见有人远远磕头的。也有乡绅一路上进献东西,随行的张文宣尤其好笑,容衡笑说江南风物虽好,也是因为安居乐业才有东西进献的。   张文宣也笑,说:“是啊,这都是小叶相的功劳,要是去了我们晋地,一定把土块石头都献上来了。”   江南派势大,秦晋两派联合起来还危机感十足,加上宗室也在搅浑水,容衡这种王侯也各自为营。这次下江南可是伤了秦晋两派老臣的心,连民间那套倚老卖老的说辞都出来了,只差没打滚。说:“秦晋虽然鄙贱,到底是几朝的熟地,破船也有三两钉,怎么圣上只去江南,不肯让我们沾光?”   言君玉可不敢说下江南是他的主意,因为江南是容皓的故乡,离敖霁的蜀地也不远。容皓那个马帮一来,言君玉就知道他答应了。   最终相见是在扬州。   扬州富庶,接驾的阵势排得轰轰烈烈,锦幄游栏,围了几座湖,江南五大家族一齐接驾,还有许多虽名不见经传却也藏了内富的大家族,真是黄金铺地一般的奢侈,一场饮宴,极尽奢侈,小叶相调停得当,热闹非凡。言君玉离席净手,只看见金盆里水十分碧绿,问是什么,侍女花容月貌,温声答道:“是今春的新茶。”   奢侈到了这地步,简直让人不安。言君玉也觉得小叶相像是有点心事,晚上问萧景衍,帝王神色淡然:“□□封叶慎就是为了江南,他不驯服江南,如何再封王?”   他虽然不像庆德帝,要贫民弱民,但江南势头迅猛已是事实。盐铁两税已经不是命脉,丝绸茶叶才是大头,新崛起的商户已成了大势,连地税都已经没了效力。虽然是富甲天下,但也有两宋之虞。   但言君玉知道他心中早有成算,不然为什么还带着张文宣呢。   江南养得这样肥,需得绝佳的庖厨,看穿了经脉,才能一点点拆开,将膏腴收入国库。秦晋两地虽然哭惨,也不全是虚言,他们出地出人,江南虽然出了钱,现在看看,却是九牛一毛。   言君玉本来还想再问,只听见帘外传来笑声,似乎熟悉,只是不敢相信,正想迎出去,帘子被挑了起来。   他穿着那西戎马帮为他置办的江南锦缎青袍,看起来倒比言君玉还精致一些,瘦了,塞上风沙大,容大人却仍然一样白,里面穿的却是胡人的内衫,戴着的玉价值连城。不愧是云岚口中最爱华贵的容大人,见到言君玉,桃花眼笑得弯下来。   “怎么,傻了?还不快给哥哥磕头?”   扬州一夜,饮宴通宵。圣上在瘦西湖设宴,灯火通明,乘船游湖,岸上十里林花红,夜色下的烟霭那样漂亮,远山也如同梦中。   言君玉只抓着容皓不肯放手,容大人只是笑:“诶诶,先让我行了这个酒令,两个状元郎打我一个,岂能让他们嚣张!”   言君玉怎么也想不到赫连竟然敢来,这样看来,那马帮其实是给他探路的。不过西戎能议和,赫连是点了头的。他要是折在大周,西戎那帮蛮子,一定会在边疆劫掠一番,再起战事也未可知。   他终究是西戎的帝王,言君玉也知道他把西戎北边希罗人的故国打了个稀巴烂,知道这人是有点狠的。好在萧景衍神色淡然,跟他饮酒,闲话几句各国的风致,仍然是棋逢对手。   当年茶楼一会,白狼王和黑狼王,转眼就到今天。这样看来,赫连的预言其实全部应验,除了他拐走了大周的容大人这点,实在让人生气。   喝酒到最后,言君玉醉得不行,还拉着容皓的手,让他讲在西戎的见闻。睡觉也缠着他,他这一缠,留下两国的君王只能对坐饮酒,到第二天才终于拆开了。   第二天,天珩帝驾临镇江,镇江纸墨都好,谌文跟着沐凤驹去买纸,两个状元郎人才楚楚,正是江南杏花时节,两边楼上时不时有女子扔下杏花枝来,也有果子和香囊的,谌文无奈地笑着摇头,正觉得江南风气开放时,楼上掉下来一大团纸,正落在他怀里。   他本来是非礼勿视的,却觉得字迹有点熟悉,展开一看,正是他们殿试的题目。闹市里人声鼎沸,叫卖声不停,他却看住了,一目十行看完,真是口齿噙香的好文章。   “……这样看来,谁是魁首还未可知……”   “什么未可知?”沐凤驹买了几卷纸回来,好奇地问他,见谌文不答,凑过来一看,也看入神了。但他到底机灵,不像谌文看完了还要推敲,他看完就一抬头,看见阁楼上一个十八九岁女子,肤白如雪,穿着紫襦,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你们俩,哪个是谌文,哪个是沐凤驹?”她问道。   沐凤驹从来讲礼,但也许是今日春景好,他也笑着回道:“你猜。”   “文不加点,意境尖新。你应当是沐凤驹。”她枕着手趴在阁窗上,伸出手来指指谌文:“那个呆头鹅一样的,写起文章来肯定跟老夫子一样,一定是谌文了。”   沐凤驹不由得笑了,刚要说话,她却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身后:“不好,我师父师娘已经走了,一定是去见旧相识去了。”   “你师父师娘是谁?”   “我跟你说了,你可不准去告状。”她笑着说道,到底忍不住,从阁楼上一跃而下,看身法像是大内高手,但穿着又是蜀地富户的模样。闹市中人潮汹涌,她笑着凑近沐凤驹耳边,告诉他:“我师娘叫敖霁,师父叫叶璇玑。”   怪不得她不敢说,敖大人平白无故成了师娘,可饶不了她。   -   言君玉在镇江吃了个惊吓。   他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干脆带着容皓也去外面闲逛了,江南东西都精巧,连泥人也好看,他叫人捏一套凌烟阁十八将的泥人,但这里的师父可听不懂什么五虎将十二仙那套。实实在在给他捏了一套全的,容皓顿时就抢过了言家的先祖,言君玉也不含糊,抓住了容凌,两人协商,说句三二一,一同交人。   谁知道三二一没念完,两人眼前一黑,都被麻袋套住了,虽然他们是偷溜出来的,但跟着的人也不少,没想到竟然有人能在高手环伺的情况下把他们抓住,都正挣扎,言君玉还嚷:“有种报上名号来,鬼鬼祟祟不是好汉!”   “我不是好汉?”一个嘶哑声音笑着回道,一看就是装出来的声音:“老夫报出我儿子的名号,只怕吓坏你们。”   言君玉是真的呆,容大人都不做声了,他还问:“你报啊,我才不怕!”   “那你可要听好了。”那声音撑不住,大笑起来:“大儿容清商,小儿言君玉,怕不怕!”   言君玉顿时一跃而起,好容易用蛮力挣开了麻袋,睁眼一看,自己和容皓已经被扛到一个陋巷里,眼前笑眯眯站着的,不是敖霁还是谁!   “好啊你!”言君玉气得给了他几拳,急得容皓在地上麻袋里喊:“快解开我,让我一起打!”   镇江十五,正是月圆夜,人也终于团圆。   天子车驾在镇江换了船,数百艘龙船,载着随行的官员护卫,还有当前一艘巨艟上的天珩帝和近臣,浩浩荡荡,沿水路南下。两岸撤去了围幛,连卫戍军也车马随行在后,言君玉这才看见诗书上的江南。   他醉了酒,醒得迟,醒来时晨光已经褪去,两岸只剩下一点薄雾,江面宽阔,春水的颜色那样好看,是碧玉和新叶都无法比拟的。岸上远山青翠,偶尔可以听见砍樵的歌声,但言君玉最喜欢看的是沿岸的小小村镇。一个个小小房子沿山而建,每户都有些秧田,也有桑树,也有桃花,岸边停着小渔舟,许多人挤到岸边来看渔船,但也有穿着布衣裙的妇人,穿行在田间采桑。   还有江南的青石路,连井台也那样小,可以看见村妇在河边捶打洗衣,垂髫的小孩缠着货郎担子买糖吃,鸡犬相闻,一张张平淡的脸,像是无意间路过了他们的一生。   “呆子。”容皓听了他的想法只笑他,倒是叶璇玑若有所思。敖霁的左手坏了,但弹起言君玉的脑瓜还是一样疼,笑他:“一脸可怜巴巴的样子干什么。”   “我们就一直走水路吗?”   “当然,你没听见诗中写,烟花三月下扬州。我们是要下苏州与杭州,我跟你们说,杭州才好呢,这季节的柳树比烟还轻,远看如雾一般,还有春日的新茶,莼菜鲈鱼……”容大人总归是夸耀家乡。   “我倒觉得苏州更好。”沐凤驹笑起来。   大家顿时都议论起来,直到午膳摆上来才罢,这艘巨艟其实也不好,好在到了苏州就换了游船,临水的窗几乎可以碰到水,言君玉见到了沐凤驹说的菱角,也有荇菜,也有鲈鱼,还有两岸烟柳,最好玩还是行酒令,到了江南,仿佛一切都有了意思,连射覆也有趣了许多。言君玉看着容皓一人大战郦解元,叶璇玑,还有两个状元郎,看得眼花缭乱,只能叫好。   最后连萧景衍也加入战局,言君玉知道他博览群书,但不知道他也这样了解江南,竟然在一个古称上赢过了容皓。   他一定也很想看江南。   晚上饮宴,江中万籁俱静,只听见水流声。远处的山村有点点灯,顺流而下,夜行船最是好玩。   言君玉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酒,也不记得容皓是不是叫了敖霁敖老三,还是羽燕然叫的。沐凤驹和谌文跟叶璇玑的徒弟在联诗,言君玉才知道她原来就叫乔懿,是小乔的乔,司马懿的懿。贺绮罗和卫孺最会灌酒,嫌江南酒淡,偷偷带了靖北的烧酒来,被敖霁抢走不少。言君玉喝醉了,最后躺在萧景衍腿上,看着天上的明月,追着船走。   春日风暖,带着不知名的花香,他一点不觉得冷,只是忍不住笑。   很快容皓也躺了过来,好在舷板上铺着锦褥,言君玉慢吞吞往旁边挪了个位置,给他和赫连。   “好热。”他一听就是喝了烧酒的,还骂人:“敖老三,你给我的什么酒,喝了烧心。”   敖霁很快也过来了,羽燕然也还是胆大,往天子旁边一躺。大家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也不知道是谁睡了,谁没睡,只听见不远处联句的声音。   “璇玑呢?”容皓找一会儿,又笑起来:“她可饶不了阿鸿。”   他是说小叶相心软,迟迟不整治江南,否则叶家的王位早已经到手了。叶璇玑一来,他不整治也得整治了,不然她可饶不了他。   联句的声音忽然精彩起来,是谁把郦解元叫过去了,多半是沐凤驹,状元郎就这么没出息,打不过就叫师父。洛衡倒是过来了,轻轻踢了踢言君玉:“不孝的徒弟,不给师父让个位置。”   “还是道家好,想梦蝶就梦蝶,想化鱼就化鱼……”容皓一喝醉话就多:“我在塞上,也看见月亮,塞上的沙海,真是无边无际,也有雪原,纵马三百里也跑不到边,想来想去还是儒家,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洛衡身体弱,吹风就有点咳,但郦解元家是江南五大族,家底殷富,做的紫貂以前只是不能穿,现在盖住了,才说出话来。   “小言那天的话,其实很有见解。”他也叫言君玉小言,对谌文就没这么好,总是摆出师父的威严。   “什么话?”言君玉自己都懵了。   “说唐诗的话。”萧景衍笑着摸他的脸:“还有看尽人一生的话。”   言君玉从来不看诗书,开蒙时没遇到好老师,后来到了东宫,无论如何都学不进去了。谁知道这些年心性成长,明明是兵法格局上的领悟,返回来看诗书,却都看懂了。   “是啊,真奇怪,你说,唐诗怎么写得那样好,雨里鸡鸣一两家,竹溪村路板桥斜。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着中庭栀子花。还有那首,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诗里的人早就不在了,村落也不在了,但我读着诗,就好像能看见那景象似的。你说,是不是一首诗就写尽许多人的一生……”   他真是醉了,怎么也说不出自己想表达的意思,说得急起来,萧景衍耐心哄他:“知道了,是写得好。”   “我现在知道容皓你为什么要学诗书了,我看见岸上的人,只是一时,转瞬即逝,诗书却能把这瞬间留住,后人也看得见……”   要是以前,容皓一定笑他“好有出息,难道我学诗书就为了像你一样记下岸边农家的生活?”   但也许是因为闯过了许多风霜,去过了许多地方的缘故,他终于能听懂言君玉的话了。   无忧无虑的少年郎,一趟下江南,终于明白了原来世间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还有这么多人,安安静静地过着一生,耕田织布,生老病死,古与今同。正如郦解元极喜欢的那一联“鸟来鸟去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   最终是萧景衍回答了他。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老叶相以前给我解诗,说这个忽是匆匆的意思。”他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一点点娓娓道来。   这是他的天下,他的江山,两岸上是他的子民,这船上的每个人,都来自他庇护下的那个长安,都说君主要教化子民,最终也只有他,来解答言君玉这让所有人都沉默的一问。   他说:“其实我们每个人,也不过是史书上匆匆过客,人生转瞬百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其实去日一点也不多,如露水转瞬即逝,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想,只有我们身边的这个人是真的,握着的手是真的。及时行乐,在这样的好时光里,和想见的人大醉一场,才是真的。”   但他从不大醉,言君玉知道。他是萧景衍,他醉起来的样子,也那样安静,眼睛温柔得让人想亲他。   那晚的夜宴到最后,连山川似乎也变得温柔起来。   这是最好的景色,最好的时光,最好的江南。   人生最好的,就是这样的时刻,水波温柔,天气和暖,花开十里,爱的人都在身边,他可以拥抱所有他想念的人,握着喜欢的人的手,一起等着岁月的痕迹一点点爬上来。   船还在走,杭州还很远,天上月亮这样好,就算唱一夜的歌,醒来也还在江南。就让这艘船一直走下去吧,留住这一刻的时光,抵过今后的许多年,老也老在江南。   这是最好的团圆。   作者有话要说:  小言的网络版完结了。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新奇书网 http://www.xxqi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