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huk.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骗了纨绔世子后》作者:曰瘾   文案   将军府二小姐姜玖琢生得娇小又可人,只可惜那粉雕玉琢的外表下——是个不会说话的小哑巴。   不过她日日佩剑,倒也无人敢惹她。   一日姜玖琢路过青楼,意外碰上了世子陆析钰。   这世子是出了名的病美人,最是惹得女子目光。   这种体弱多病还贪恋风月的纨绔公子,姜玖琢只想离得远远的。   可圣上一言,两人竟开始日日待在一起。   姜玖琢嫌他烦,总孤僻地站在一边,偏偏陆析钰就爱摇着扇子逗她取乐。   每次她被闹羞了想拔剑,他就虚弱地咳上两声:“阿琢,这么凶做什么?我是病人,你让让我。”   姜玖琢一忍再忍,每天都想开口骂人。   不想离得远远的日子再也没等来,反倒等来了两人的大婚。   “……!”   -   陆析钰遇到姜玖琢的第一天,便被这个单纯易看破的人勾起了兴致。   他带着看戏的心把人拐到身边,笑意盈盈地装着病弱,看她生气却拿他没辙。   直到婚后不久意外听见她如猫般绵软的声音,他笑得温柔而莫测——   原来他才是被耍得团团转的那个,好啊,好得很。   -   两人有个好友,知晓内情后日日忧心。   可后来多日未遇,竟见那暴躁娇娇亲手熬药。   愈发心慌时,却见那个没病装病的人一声不吭地接过那碗苦得发涩的药,一饮而尽,甘之如饴。   友人:“……”   【不正经的白切黑公子x容易脸红的厉害娇娇】   1、1v1 sc he,第一章最后是男主。   2、互披马甲/一物降一物/甜宠。   3、架很空,勿考究。   1. 娇娇 手一松,扔在了地上。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玖琢,陆析钰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矜贵公子为何总缠着我   立意:温柔待人,终被温柔以待。 第1章   在大周掖都最热闹的一条街上,有一栋三层高的朱漆楼,出檐奢侈地嵌着各色琉璃勾头滴水,四面环窗,乐声、笑声、脚步声不断。   这楼名为“花水楼”,乃城中最气派的……风月场。   几多男子脚步虚浮地从楼里走出,摸着香软的手美得飘飘欲仙,不顾街上行人,念着得空再来尝滋味。   不远处有个娇小的人听见那些下流话,脸一直红到了耳根,暗骂了一句不要脸。   小人的一张脸不过巴掌大小,长长卷卷的眼睫下,一双水灵的眸子亮极,那害羞的样子活像一只让人忍不住去保护的幼兽。   可那粉雕玉琢的模样下,却是个挥起剑来比谁都狠的主——将军府的二小姐,姜玖琢。   姜玖琢的发正如男子一般红带束起。   快到楼前时,她特意低头避开那些姑娘看猎物的目光,牵着马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小小的个子在人群里本不显眼,但到底是穿着甲胄,再怎么躲,还是被人给逮住了。   花水楼前,那姑娘眼珠在她身上转了转,分外热情:“这位小将军是从哪里来啊?旅途劳累了吧?进来歇歇啊,奴家为您奏曲。”   姜久琢浑身一僵,硬着头皮摇摇手。   偏是那姑娘抓着人上下打量后,更加来了兴趣。   她可从没见过长得这么别致的小公子,虽然穿着甲胄,却没有任何攻击性,眸也圆润,嘴也小巧,可爱极了。   嫩是嫩了点,但不碍事,她喜欢这一种啊!   “小公子一边摆手一边嘴上也不拒绝,还装矜持呢,不过啊,”那姑娘眼波流转,笑着贴她更近,“奴家就爱公子这欲拒还迎的一套。”   姜久琢脸一下又涨红了。   上次在花水楼外面姜玖琢被当成男子拉住的时候,那女子一眼认出她,很快就松手了,今日倒好,成了个欲拒还迎。   姜玖琢向来不擅长应付难缠的人,只好去扯自己小臂上的手。   但这事也难办,力气小了扯不开,力气大了她又怕伤了这个看起来身娇体软的姑娘。   两人正拉扯的时候,被老鸨瞧见了。   老鸨“哎呀”了一声,摆着腰肢快步走了出来,喊道:“要死啦,蓉儿!赶紧把手给放了!”   蓉儿一看老鸨的样,以为自己是得罪了什么贵客,依依不舍地把手放下。   老鸨也不去看自家花楼里的姑娘,熟练地摆出一张满含歉意的脸:“小姜将军,蓉儿是新来的,不知道你是女儿身,你可别介意哈!”   蓉儿脑子转不过弯来了:“妈妈,您说这是……”   老鸨:“哎哟蓉儿啊,这是将军府上的二小姐,这次跟着姜老将军去南边镇守,有大半年没回来了,你刚来掖都,不认识也正常,不过下回可看看清楚了。”   蓉儿惊呼一声:“女将军?还这么嫩!”   姜玖琢嘴角抽了抽,巴掌大的脸上硬扯出一个笑脸,只想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一家青楼繁华到了这个地步,已经很少有人还记得它的前身是除夕国宴时用来备宴的场所。   “花水”乃先皇平元皇帝亲自赐名,取自“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可到了世隆皇帝李宣这一代,这花水楼却变了味道。   听说今上李宣与先皇不和,先皇看中的什么东西他都看不惯,刚一登基便借着充盈国库的由头,把花水楼高价给卖了出去。   借着“花水”这个名,这么几年一过,原先文人墨客常聚的楼就这么从雅趣变成了情趣。   姜玖琢觉得若是平元皇帝知道了花水楼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怕是要从棺木里跳出来。   老鸨不知她在想什么,放肆又嫉妒地多看了她两眼,暗叹在战场上吹完沙子回来都能这么嫩,简直是天赐的水灵。   想到这儿,老鸨吊着嗓子:“小姜将军这回随着老将军可真是太辛苦了!这都是立大功了,怎么今日一人回来,没昨日跟着老将军一道入宫领功啊?”   姜久琢听着老鸨聒噪的声音,头疼地摸向腰间的木盒。   若不是纪烟那麻烦精非要她半路去带把惠州特产的象牙梳,她也不至于比大军晚归一日,变成现在这样子了。   老鸨对上她那有些难看的表情,人精似的用笑掩饰了几分尴尬,心里想,瞧这,马屁拍错地方了。   大家客气,称她一句“小姜将军”,其实啊,都是虚名。   谁不知道姜家二小姐日日跟着她祖父姜闻远泡在军营里,练得一手好剑,却从没见当今圣上关注过。   就连这次随军,都也不过是第二回 ,听说还是姜老将军特意请示了圣上才来的。   不过也是,这姜家二小姐是女子,还是庶出,地位低了一大截不说,再退一万步,她还是个有哑病的,这不会说话怎么指挥将士,又能上什么战场加什么官啊。   花水楼外又来了客,老鸨推了推蓉儿,又转头对姜玖琢说道:“小姜将军今天也累了吧,我就不留了,下次有空来我们花水楼坐坐!”   姜玖琢僵着脸点点头。   坐坐,梦里坐吧。   人总算都走了,她长舒了一口气背过身去,从这走一遭简直比行军还累。   身后还有污言秽语传来:“陪本少爷一夜,伺候好了,有的是东西赏你。”   姜玖琢捏紧缰绳,只想赶紧走。   先前那姑娘熟悉的声音响起:“爷,奴家不陪夜。”   老鸨笑着解围:“爷,蓉儿是清倌,但是我们家蓉儿可是弹得一手好琴,要不您进来听一曲儿?”   男人不屑,不知是喝醉了还是怎么的,舌头打着结:“谁要听、听曲儿啊!本、本少爷就要她陪我,听明白了没!”   花水楼的事情自有花水楼的人来解决,姜玖琢懒得管。可她都已经走出去好几步了,却听得有女子尖叫了一声,紧接着好像是有人摔倒在地。   姜玖琢眉心突突地跳,半天,苦着脸叹了口气,把马往树上一系,往回走去。   老鸨也没顾上看旁人,夸张地喊了一声,急忙蹲下去看蓉儿有没有事。   虽说蓉儿是新来的,却因着那性格讨喜,点曲儿的人可多。   花水楼经营了这么多年,也不是没点门路的,换做平时她早就要硬气起来赶人了,但偏偏今日这个喝醉酒的地位不一般,她可惹不起。   眼见着方才那蛮横的公子又要再扑上来,老鸨眼冒精光:“蓉儿啊,要不你就陪一夜?妈妈不骗你,这曹公子可是富贵得很呢。”   蓉儿睁大眼:“妈妈!我们当初都说好了,我不卖身的!”   老鸨安抚:“我知道,但是现在现在情况特殊嘛,你陪曹公子一夜,保准不会吃亏的。”   话音刚落,那男子就歪歪扭扭地走过来,带着怜香惜玉的神色向地上的人弯腰伸手:“小美人,是我粗鲁了,来,哥哥扶……啊!”   男子话还没说完,忽地怪叫一声,身子一个后仰。   姜玖琢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拽起他的后领,就把他拎直了,然后连衣服带人往边上开始拖。   男子双脚被动地在地上磨出一条直线,气急败坏地大喊:“松开我!我可是尚书令的儿子曹崔,是哪个不要命的敢这么拉我!信不信我让我爹……哎呦!”   姜玖琢个子小,力气却大。   这么个大男人就被她面无表情地拖到了大街中央,手一松,扔在了地上。   曹崔火大极了,酒气直向脑门冲,他拍拍屁股站起来,刚想破口大骂,却在看到来人一身甲胄时愣了神,气势都弱了点:“你谁啊你?”   “唰啦”一声,姜玖琢从腰间拔出剑来。   银光一闪,给曹崔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姜玖琢抬眼睨他,随即用剑在地上划拉了一下——姜。   划拉完,她又仔细瞧了瞧眼前这男子。   他刚刚说他是……尚书令的儿子?   尚书令曹裕盛好像就一个儿子,自己跟祖父去南边前,圣上还亲自指婚她和曹家儿子,她根本见都没去见过,该不会就是眼前这个一脸窝囊相的?   还在疑惑时,就听对方指着她大喊:“你你你、你这一身、你就是姜家二小姐?要嫁给我的就是你?”   姜玖琢娇眉蹙起,没拿剑的手捂住一边耳朵,半晌才放下手,收起剑两手比划了一句——别喊这么大声。   这婚好歹是皇帝指的,知道的人不少。被曹崔这么一喊,周围顿时聚了一堆看热闹的人,原先要进花水楼的人也都停了步子。   尚书令的儿子被自己未过门的娇妻给打了,这种好戏可不多见。   而这动静不仅吸引了楼外的人,也同样引来楼中人的注意。   花水楼二层一扇窗户打开,一个白衣男子小臂搭着窗沿,不紧不慢地挥着扇子,袖口银线暗绣的精致云纹随着他的动作闪过淡光。   男子面色苍白,却丝毫遮不住那无暇的容颜。他微微垂眸,常带倦意的眉眼此刻正染了几分笑,目光落在了楼下某一个人的身上。   屋里并没有接客的姑娘,只有一个与他同行的男子,问道:“我说陆世子,看什么呢?”   被唤“陆世子”的人依旧望着楼下的小个子,连头也没回。   同行之人没等到回答,便也探头探脑地往楼下看,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站在人群中央提着剑的姜玖琢。   他啧了一声:“你说说这姜家二小姐天天跟着她祖父混,也得不到一个正经官职,图什么啊?明明娇娇小小的样儿,结果就养了个这么凶的性子。”   白衣男子没有搭理他,眼神不移地盯着楼下,只是那俊美的侧脸上多了些耐人寻味的笑:“是吗,我怎么看着比很多人都温柔了?”   “不过,”他又道,“将军府二小姐不会说话?” 第2章 诓骗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弱不禁风的男子……   同行之人名为顾易,听完,他伸手探向对面人的额头,怪里怪气地喊了陆世子的字:“陆定之,就这,你上哪看出来的温柔?”   陆析钰扇子一收,挡开他的手:“别动我,什么习惯。”   顾易没好气地收回手来:“别说我没提醒你,你刚从永丽城搬来掖都都还不熟悉,但顾公子我可是在掖都长大的。底下这娇娇虽然是不是天生哑的,但她可比天生哑的还孤僻。”   顾易是兵部尚书顾继平的儿子,因着他爹在兵部混了个闲散的兵部郎中来做。   有次他在街上碰到姜家二小姐,想着毕竟是姜老将军家的,两个人就算不认识,也还是得上去打个招呼。   起初对上她一双小鹿般的黑色眸子,他还乐呢,那稚气未脱的样子一看就很好相处。   可他忘了,姜玖琢不会说话。   谁被人沉默着盯得久了,心里都发毛。更别提人家似乎并没有想和他交流的意思,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最后那面面相觑的场面……   顾易现在想想都尴尬。   陆析钰终于收回视线,看着顾易说道:“我去永丽城之前那几年,难道不是和你一起在掖都长大的?”   “那时候都是小屁孩,能懂什么呀,”说着,顾易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念道,“要不是小时候那点交情,谁会和你这个天天抹层粉的假病秧子混在一起。”   陆析钰却是听了个一字不落,说着风凉话:“不乐意混也行啊,让你来帮忙是我请圣上下的旨,要不顾大公子也请圣上把旨废了去?”   顾易一噎,说回了前面的事:“反正我可提前跟你说过了,你没事不要去招惹那姜家小姐,而且听说人家最讨厌的就是你……呃,我们这种常逛花水楼的人。”   陆析钰:“是吗?”   顾易点点头:“不过嘛,你和将军府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交集。”   听罢,陆析钰把扇子放在手心点了两下,意味深长地又侧开了首,挑眉盯着楼下收剑要走的人,暗自琢磨着“交集”两个字。   ***   与此同时,楼底下的曹崔完全看不懂刚刚姜玖琢比划的什么。   但有一件事他闹明白了,这个姜玖琢是个哑巴!   曹崔成日游手好闲的,关于这个即将进门的妻子,一点都没放在心上,也没想着打听打听。   直到今日,他才终于明白为何他娘一提起这个婚就满脸愁容。   娶个哑巴回家,谁能开心!   一见姜玖琢要走,曹崔什么都顾不得了,指着她:“你竟然是个哑巴!退婚!我要跟你退婚!”   话说得又响又急,像是酒醒了,又像是撒酒疯。   姜玖琢眉头一皱,步子停了下来。   旁边站着的百姓一时之间都炸开了锅。   “姜二小姐已经十七了,却一直没找到个好人家。这好不容易等来皇上赐婚,听说聘礼都送进了府,只等下月嫁过去了,今日要是当街被退了婚,将军府的脸往哪放啊!”   “可不是嘛!而且姜家这位小姐可不是第一次因为不会说话被退婚了,我听说她自小有门娃娃亲,最后不了了之也是这原因。”   曹崔是个脑子短路的,刚喊着退婚时倒也没想要怎么让姜玖琢难堪,只是单纯不想和一个哑巴成婚罢了。   可这时他才意识过来,自己原来一句话就能让她颜面扫地,便喊得更起劲了:“我堂堂尚书令的儿子,怎么能娶你一个哑巴,还是这么个凶巴巴的哑巴!”   姜玖琢无语地捂住耳朵。   背后议论她哑巴的很多,但当众被这么指指点点,还是第一次。   她微微侧头,边上的蓉儿正一脸歉意的对着她。   姜玖琢叹了口气,复又目光越过蓉儿,望向她背后避光的黑巷子,突然很是后悔。   如果她早知道这人是曹崔的话,方才就该把他拖那儿去,喊也喊不来人。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嘈杂之声嗡嗡响。   这时,一道清润如珠玉的声音冲淡了街边闷闷的议论声:“曹公子说得对啊。”   众人一个愣神,齐刷刷循声望去。   姜玖琢也转过头。   只见一人侧身穿过人群,落日余晖掉在来人那双上扬的笑眼里,一行一顿一摇扇,都透着优雅高贵,无声地摄人心魄。   身旁一众人等都看呆了,倒是曹崔最先反应过来:“世子?”   一听曹崔如此唤,立刻就有姑娘叹道:“天哪,这就是世子!真如传闻所说,貌若白玉,如仙人下凡。”   有人附和,有人惋惜:“唉,可惜听说世子身子不好,这难道就是天妒红颜吗……”   姜玖琢听着天妒红颜被用在男子身上,带着好奇仔细看那走近的人。   许是穿着白裳的缘故,显得那矜贵公子单薄异常,就连徐徐轻风勾勒出的轮廓都苍白而虚浮。果真是美则美矣,却太过孱弱,若是风吹狠点,怕就要倒了。   陆析钰摇着扇子,缓缓停在曹崔的面前。   曹崔忽然就不敢放肆了。   毕竟陆析钰的父亲安亲王和圣上关系极好,因此陆析钰方一出生时就被封了嗣王,他和他父亲一个是从一品、一个是正一品,哪个都比曹崔那正二品尚书令的爹要来得厉害。   曹崔还没清醒,但也知道要行礼,弯了腰问道:“世子怎么、怎么在这儿?”   陆析钰不计较地把曹崔扶了起来:“恰巧路过,听到这里挺热闹,就来看看。”   曹崔面色一变,急忙解释:“世子别误会,我……我……”   曹崔还没结巴出个所以然来,就被陆析钰的轻咳打断了。   这一声咳引来一众人心疼,他抬手掩了掩,然后还光风霁月般地安抚着曹崔:“诶,曹公子这么紧张做何?我其实觉得你说得挺对的。”   曹崔一愣,混着酒意越来越糊涂了。   陆析钰也不嫌事大,笑道:“我也觉得曹公子与姜二小姐这婚不好,得退。”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姜玖琢一眼。   那一双似喜非喜的眼中好似含着天生的不正经。   而这不知道是戏谑还是挑衅的一眼,让姜玖琢对他印象更差。   她数日没有休息,只想赶紧回府在屋里歇会儿,可这一个闹不够,还又来一个。   姜玖琢深吸一口气,半张开口,却很快僵了一下,不声不响又地闭上了嘴。   她抬起手,食指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   陆析钰目光跟着她的手指,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说道:“看来姜二小姐也是这么想的,这意思应当是想夸陆某很聪明。”   姜玖琢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被他这么一句话给气得出现了裂痕,她嘴角颤了颤,想笑,但又觉得现在笑了,气势上和面子上都过不去。   在这种情况下,正常人都不能理解成这个意思吧?   曹崔转头,绕着舌头说道:“世子,她哪、哪是这意思,她是在骂我们俩脑子坏了!”   陆析钰看着她,尾音轻扬:“是吗?”   姜玖琢本来没这意思,但曹崔这么说了,她觉得也没说错。   曹崔看不上自己,她难道就看得上他了?可圣上赐婚是说退就退的吗?   于是她板着脸,毫不避讳地点点头。   陆析钰也不见生气,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那看来是我误会了,但是不应该啊,难道二小姐想嫁给曹公子?”   “曹公子”三个字被他咬得有点重,莫名地给姜久琢一种把曹崔给贬了的意思。   但是曹崔哪会听得出来,见有世子给他撑腰,底气更足了:“世子,你不用和她多说,我这就替您收拾了她。”   说罢,曹崔推开陆析钰,气势汹汹地向姜玖琢走去,全无少爷样子。   倒也不是他自己多能耐,而是曹崔坚信,对着世子,这姜玖琢还能像刚刚那样挥剑不成?   可曹崔还没来得及迈出那歪歪扭扭的步子,却见身边的人先动了,随之而来的是人群中传来的惊呼。   像是受不住力,陆析钰被推得踉跄了两步,竟是没站住,整个人飘飘然向后倒去。   姜玖琢本来还在想如果在这里把曹崔打一顿会不会让祖父为难,没想到出了个神的功夫就变成这样了。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弱不禁风的男子,竟真的推一把就倒了。   一边嫌弃,她一边身姿极快地上前,在陆析钰退第二步的时候就稳稳地托起了他的背。   就像她猜的那样,很轻。   方才还在夸陆析钰美得像仙人下凡的那些姑娘们这才长出了几口气。   扶着陆析钰纤薄的后背,姜玖琢忽然觉得这位世子确实挺像仙人的——随时能一命呜呼得道成仙的那种。   大概也正因为身姿轻盈,只见陆析钰腰部微微借力便直起身来,站定前还有闲情笑着道一句“多谢”。   那样子过于轻巧,姜玖琢低头看了看自己空了的手,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她不来扶他,他也不会怎么样。   不过很快她就发现这仅仅是错觉,被扶起的人大概是因为动作幅度过大,又咳了起来。   曹崔呆了半天,这才想起来走近两步:“世子,我不是故意的,但我、我也没怎么用力啊……”   话是这么说了,只不过陆析钰好像越咳越厉害,曹崔犹疑的后半句就这么尽数被淹没在了咳声中。   陆析钰咳得专心,根本没听到曹崔说的话,缓了缓道:“曹公子,我当你遇到麻烦了,事情做到一半特意来看看,没想到你这劲儿挺大,推了一清倌不说,我都差点被误伤了。”   姜玖琢瞥了他一眼,暗自腹诽这人倒是把看戏说得挺冠冕堂皇。   但被这么一搅和,人群议论的对象说变就变。   尤其是姑娘家,一见“自家”世子差点被曹崔粗鲁地推倒了,再加之听说了这桩意外的开端是因为曹崔对一个清倌动手动脚,又纷纷开始对曹崔指指点点。   喝再多的酒,现下曹崔也醒了一半,七嘴八舌之中,他意识到自己是吃错药了,之前怎么就当街报上了他姓甚名谁。   姜玖琢见这烦人事阴差阳错收了场,面上没什么反应,黑黝黝的眸子却亮了,迅速给那病弱世子行了个告别礼。   病弱的还未动,她却在抬手时,先定住了。   忽地闻到一股子她向来不喜的脂粉味,至少,她的脸上身上是从来不沾的。   姜玖琢眨眨眼,看向自己刚碰过陆析钰的右手。   风一吹,带着艳俗气息的脂粉味道更加浓了。   这次是从陆析钰的身上飘来的。   姜久琢木然地抬眼,神情复杂地看向眼前人。   ……   所以他方才说,做事做了一半是……? 第3章 装哑 “听不出来吗,人这是在关心我呢……   花水楼的丝竹弦乐未停,悠悠扬扬地传来,和陆析钰那轻摇的扇子合上了节奏。   曹崔却没有这么悠闲,一时间被骂惨了。   所以一见姜玖琢要走,他也行了个礼,半醉半醒地扒开人群,装傻跑了。   骂声这才稍许消停。   陆析钰没理曹崔,倒是拦住了姜玖琢:“等等。”   脂粉味混着淡淡药味更为浓烈,姜玖琢糟心得很,拍了拍自己的右手,嫌弃地看向眼前人。   陆析钰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又含笑移开,最后对上她的眼:“婚不退了?”   姜玖琢茫然了一瞬,曹崔都走了,倒是没想到这位世子大人还打算在这儿把闲事管到底了。   陆析钰收起扇子,点点她的手,问道:“怎么不说话?”   她有点疑惑地抬眼,迟疑了一下。   陆析钰笑道:“不才,能看懂一点。”   听了这话,姜玖琢反而没有很开心,本来还能借着别人不懂手语浑水摸鱼避免交流,却没想到这世子看着纨绔,还能懂这个。   陆析钰还颇有耐心地站在那儿等着。   姜玖琢想了想,两只手比划了一下,比划完了,也没等陆析钰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陆析钰盯着那娇小的背影,有些惊讶,惊讶过后,眼里多了点玩味。   主角都走了,看热闹的人也慢慢散开了,只剩一些大胆的还依依不舍地偷瞄着未离开的人。   这时,在花水楼门前看了半天戏的人才吊儿郎当地走上前。   顾易指着刚走的人,好奇道:“小哑巴和你说什么了?”   “她说,”陆析钰作思考状,回味了一下,“我又要和姑娘厮混又要多管闲事,怪不得病得站都站不稳。”   顾易表情变了变,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   随后他拍了一下陆析钰的肩,一脸贱兮兮地问道:“温柔?”   陆析钰掀眼,反问:“不温柔吗?”   顾易:“?”   陆析钰不要脸地答:“听不出来吗,人这是在关心我呢。”   顾易:“……”   无语至极的时候,顾易看见花水楼的老鸨扶着崴了脚的蓉儿往楼里走去。   老鸨招呼了几个闲着的姑娘让她们把人带进去,还不忘喊一句:“安置好就赶紧出来,别偷懒啊。”   顾易眼睛看着那边,嘴里不断念叨:“被扶进去的那个就是小哑巴刚刚救的那个吧,别说,这么一看确实有几分姿色,我都想去点上一曲……”   “顾易,”陆析钰淡淡地打断,“真当自己是来逍遥来了?”   顾易很想驳陆析钰,有的人还不是在那儿和小哑巴不知道调哪门子情,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可别,我哪敢逍遥啊,”他走到一个无人死角,“人已经找到了,确实藏在这个花水楼里。”   方一说完,先前还眉眼带笑的人目色突然间变得锐利起来,病态之色仿佛忽然间就散尽了。陆析钰背过身后阳光,那张迷倒一众女子的脸此刻就跟结了冰似的,越斯文越显得薄情。   顾易倒吸了口凉气,庆幸了一番方才没有乱说话,继续道:“大白天的不方便动手,容易打草惊蛇,我看还是先回府歇着吧,我去让人准备准备。”   陆析钰沉吟了半刻,答道:“你先盯紧了,后日晚上再动手。”   顾易不解:“后天?这么晚?今晚就可以啊。”   陆析钰不知道在想什么,嘴角又扬了起来:“明日要去宫中赴宴,今晚抓了也来不及审了。”   听到赴宴两个字,顾易哀嚎了一声。   此宴陆析钰作为嗣王必须去,但顾易一个闲散小官就可去可不去,就为这,他本来幸灾乐祸了好久。   毕竟宫宴这玩意儿最是无趣,除了推杯换盏,就是硬装笑脸。   只是他家老爹也得去赴宴啊,顾易万万没想到顾继平一走,最后整理兵部武籍的差事就落到了他头上,这下还不如赴宴呢。   再抬眼的时候,陆析钰已经走远了。   “不对啊,”顾易怔愣一下,急忙拖着步子跟上,喊道,“你刚在笑什么?陆定之,你不是比我还不喜欢参宴吗……”   陆析钰没答,轻笑着回味他看戏般从头品到尾的过程。   世人多喜欢戴着面具,他也是。   可偏偏有这么个人,一眼他就觉得她格外单纯好看破,看似满身是刺到处扎人,实际上翻个个儿内里比棉花都软。   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小哑巴,可太有意思了。   ***   好不容易回府后,姜玖琢让人将马牵去了马厩,一根吊着的神经却没松下来。   果然,她刚从后院绕到正堂的侧门,前脚才跨过门槛,就听到杯子摔碎在地的声音。   地上一片狼藉,背对着她的女人是她娘许倾;而黑着脸坐在那儿的,便是她爹姜渊了。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都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回来。   许倾指着姜渊就骂:“姜渊,我含辛茹苦地把你的儿子和女儿拉扯大,你倒是长本事了!你不就是在弘文馆做了个六品的文官吗?你要是官再大点,是不是还打算把我赶出去了?”   姜渊一直忍气吞声地受着,直到看到她又拿起了另一个茶杯,他忍无可忍,站了起来:“你莫要无理取闹!那毕竟是我堂哥,他家道中落,我借一些银两怎么了?”   许倾一听更气,咬牙切齿地攻击道:“我无理取闹?就姜老爷你心善呐,你借出去的有要回来的吗?你一年就拿多少俸禄,有这么多银两往外借吗?”   眼看两个人甚至有要动手的意思,大公子姜昭实在看不下去,快步过去隔开许倾和姜渊:“父亲,二娘,你们别吵了。”   许倾看见他,压着声音:“这里没你的事,回屋里去!”   姜昭是姜渊的正妻凌晗所生,但凌晗早逝,所以从小姜昭就是许倾养大的。   在将军府,他和姜渊是唯一两个读书人。   但姜昭天资不够好,两次科考未中,为这许倾跑了不少人家,将姜昭送去了徐州大家齐老那里学习,半年才回来这么一趟。   姜昭虽然不是许倾亲生的,许倾却也待他不薄,再加上他性子软,有点害怕许倾,对她便总抱着点敬畏。   “二娘……”姜昭极轻地唤了一声,想走,又怕走了两个人真打起来。   他手足无措地把姜渊护在身后,又不敢说什么,生怕说多了更加一把火点炸了许倾这个火爆脾气。   正僵持着,他却在望天时看到了姜玖琢站在不远处,眼睛一亮,说道:“二娘,父亲,妹妹回来了!”   许倾顿了顿,回过身去,看到许久未归家的女儿,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   姜玖琢吸了口气,走上前去。   许倾上下打量了一番姜玖琢,明明是眼里是欣喜的,脸色却硬邦邦的。   她板着脸:“还想着回来呢,我都和你说了过少次女孩子家不要整日在校场里,这趟倒好,直接随军去了。”   姜渊一向站在女儿这里,说道:“她喜欢就让她去,你不要总是干涉她。”   许倾身板一转,又开始吵:“她是我养大的,难道我不是为她好吗?你与其支持她做这些事,不如多花点银子让人来瞧瞧她的哑病!”   姜昭那想拦的手要伸不伸的,最后却是无奈地放下了,转而对姜玖琢挤眉弄眼了几下。   姜玖琢沉默地看着他们,好半晌,她张了张嘴,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压抑的咿呀。   许倾立时收了声,眉头皱得紧紧地:“你嗓子还是没有好转吗?”   姜玖琢看着许倾,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算是安慰。   许倾抽出手来,操心得不行:“真是没一个省心的,过几日还是得请文太医再来给你瞧瞧,我先让人去看看你的药还有没有,别明日没得喝了。”   姜玖琢抬手想拦,先前顺路经过厨房的时候她看过了,药还够。   不过想了想,她又将手放下了。   任由许倾步履匆匆地往厨房走去,把姜渊的事抛在了脑后。   ……   姜玖琢回到自己院里。   她自来和其他小姐的不一样,没有丫鬟跟着,院子里和屋子里都是静悄悄的。   姜玖琢静静地走进屋中,在最靠外的那张凳子上坐下,竖起耳朵地听了片刻,也没听到屋外的爹娘再吵起来。   她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别再吵了……”   极轻微的说话声,但却很清晰,从装了一天小哑巴的人口中发了出来。姜玖琢弯腰趴在桌上,枕在自己冰凉凉的甲胄上。   良久,包裹全身的那点窒息感才逐渐散去。   其实她是真的患过哑病,在她很小的时候,只不过这病好几年前就好了。   刚患上哑病的某日,祖父不在,谁都劝不住吵到大打出手的爹娘。   那日来劝的大哥被推倒在地,碎瓷片划破了他的腿,却无人发现。她惊恐地扶起大哥,无措地发出一声难听的喑哑。   所幸,那一声撕裂不成型的喊声,竟让争吵戛然而止。   可是至今她都记得,大哥的腿被划得鲜血淋漓的那天,他苦着脸说:“妹妹,如果你能永远哑下去就好了,这样爹娘把注意力都放在你身上,就不会再吵了。”   一阵敲门声把姜玖琢的飘渺的思绪拉回,姜闻远浑厚的嗓音从门外响起:“琢丫头,是我。”   姜玖琢急忙起身开门。   姜闻远一身甲都未卸,从军营回来后直奔她的屋中。   “今日他们两个又吵架了?”他未坐先问。   姜玖琢把门关严,点点头。   “真是太不像话了,”姜闻远眉宇间沟壑更深,“可琢丫头,你还要瞒到何时?今日曹家当街退婚的事我听说了,不就是以为你是个哑巴所以嫌弃了吗?”   知道姜玖琢能说话的人不多,姜闻远是一个。   姜玖琢目色慢慢暗了下来,瞒到什么时候呢?她也不知道。   后来,她能说话了,却不那么想说话了。   特别是每每想起大哥腿上那条长长的疤,便真的像有东西卡在喉咙里一般,怎么都说不出话来了。   姜闻远再叹:“祖父还是那句话,你这样委屈自己倒不如让你爹娘分开,到时一切责任让你爹担,绝不害你娘的名声。 ”   姜玖琢给姜闻远倒了一杯茶,避开了这个问题,只小声道:“祖父,爹不会同意和离的,他知道这个家离不开娘。”   姜闻远知道她脾气拗,而他一介武夫从来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即便他心疼自己孙女,可常在军营,到底是鞭长莫及。   他扶着膝盖坐了下来,终是叹道:“你娘也不容易。”   姜玖琢垂着眼盯着地上:“玖琢知道的。”   按理说正妻早亡,可另立妻妾为继室。可嫡母凌晗当年是因救仍是皇子的圣上而死,死后追封诰命夫人。这种情况下,如何再立继室?   于是许倾便名不正言不顺地操劳了那么多年掌家人该做的事。   姜玖琢知道,许倾明明比谁都辛苦,在其他夫人面前却从来直不起腰杆。   见姜玖琢一直闷闷的,姜闻远说起另一件事:“明日你也别待在家里了,随我一同入宫赴宴去。”   “我和祖父一起?”姜玖琢从没进过宫,很自然地被吸引了注意力。   “嗯,圣上昨日也说想见见你。”姜闻远道。   姜玖琢不太愿意去。   姜闻远看穿了她的心思,大手一挥:“不怕,明日你跟着祖父一道,管他什么尚书令,祖父替你挡了。”   这坚定的态度如同一个支柱。   姜玖琢嘴角不自觉微勾,唇边露出了一个小小的酒窝。   见自家孙女心情好了点,姜闻远笑着捋了捋胡子:“你不是不喜欢尚书令的儿子吗?我大周如此多大好男儿,我们去宫里挑挑。”   说着,姜闻远还十分豪爽地挥手:“你就是喜欢那世子爷,祖父也定替你把亲事求了来!”   姜玖琢刚喝下一口水,突然手一抖,狠狠地咳嗽起来。 第4章 接近 “二小姐……下手好重啊。”……   上次没看完的兵书还被倒放在桌上,就在姜玖琢手边。   一听这话,她放下杯子拿起书的动作一气呵成,整个头埋进了立起的书里。   祖父又取笑她!   谁要嫁给那个风流的病秧子!   姜闻远大笑了两声:“我就这么一说,我们琢丫头这是又害羞了?”   姜玖琢把书放下一点,朝姜闻远鼓了鼓腮帮子。   姜闻远站起身来:“好了,祖父不说了。你最后能相中谁我是不知道,不过祖父可以保证,要是你不喜欢的,我一定不让你嫁过去。”   姜玖琢也站起身,老将军习惯了发号施令,手往下一压:“没老,不用送。”说完径自走了出去。   姜闻远一走,屋中再度回归沉寂。   小院中空空如也,一个丫头都没有,姜玖琢心不在焉地翻着兵书,一点都没觉得不便。   好几年前姜玖琢提出要撤掉丫鬟的时候,许倾就大发雷霆,觉得堂堂大小姐身边没个贴身伺候的不像样子,走出去都掉了脸面。   姜玖琢也不愿细说为何要撤了丫鬟,为此许倾气得三日没与她说话。   最后还是姜闻远抓到那个丫鬟在背地里嚼舌根,说姜玖琢“哑巴上不了台面,都是命好才当了小姐”。   那丫鬟被姜闻远惩治了一顿赶出了府,本来许倾还数落姜玖琢有这事为何不早点说,要重找一个,可后来许倾到底是也再没提过找新丫鬟的事情。   姜玖琢知道都是姜闻远暗里去说的。   祖父是很好的人。   祖父最明白,她不是想给人添麻烦。   ***   要说这晚最不好过的,一定是曹崔。   曹崔醉酒在花水楼外大闹一场的事情不用半天就传到了他爹曹裕盛的耳朵里,把这个纵横朝堂的人给气得心肝儿直颤。   “我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呢!你一天天的脑子里都在想点什么啊!”曹裕盛颤着手指,狠狠骂道。   曹夫人见了急忙护着自己儿子:“老爷,消消气。要我说这婚退了也好,我们家儿子有哪里不好,非要娶姜家那个小哑巴入府?”   曹裕盛荒唐地看着自家夫人:“你啊你,就知道惯着他!退了也好?这是圣上亲自下的旨,他倒好,喝醉了酒当街退婚,你问问他……!”   他压低声音,愤怒地指着地上跪着的曹崔,“你问问他把我的脸放在哪里,又把圣上的脸放在哪里!”   曹崔半闭着眼直往后躲,小声道:“爹,我知道错了,你都骂了我一个晚上了……”   曹夫人瞪了曹崔一眼,他复又不情不愿地噤了声。   曹裕盛对着这个窝囊儿子越看越气,最后袖子一甩:“你给我回屋反省去,这几日都不许出门!”   接连把夫人儿子都打发了出去,曹裕盛坐在主位上,重重地叹了口气。   造孽!   曹家是先皇一手扶起来的,曾是先皇最信任的,却不曾想今上李宣与先皇不知怎么结了怨,连带着对他们这些老臣也隔了一层。   倒是姜家人因为凌晗那诰命夫人一直颇得圣心,想来今上也不是什么糊涂人,有意缓和关系,才亲自下旨定了两方的婚。   结果就被他这个无法无天的儿子给这么搅了!   曹裕盛拿起杯子,抿了口茶,又思考了一会儿,郁结之色才渐渐散了点。   其实要解决这事也不难,除开缓和关系,圣上觉得欠了姜家恩情,也想给姜家姑娘指门好亲事。   但那姜家小哑巴本来就是个难嫁的,除了他曹家愿意要,还有谁能出来截胡不成?   明日宫宴,他只要趁着圣上心情好,当着众人的面撤了退婚的事,安抚了那些人就好。   ***   翌日。   在军营中时,自是时常身着甲胄,便是脱了甲胄,也都是些便于活动的单衣。   可回了府,当然就不一样了。   姜玖琢被安排得妥妥帖帖,许倾早就把一套交领襦裙准备好了,水绿色的纱罗千褶下裙飘逸,每走一步便随着脚步摇摆,恬静中透着活泼。   许倾很是满意地点点头,姜玖琢却是浑身不自在,特别是腰间系着的一根绸带上还缀着珠玉,她不由得抓起绸带多看了两眼。   许倾一眼就知道自家女儿在想什么,没好气地说道:“这一身多好看啊,姑娘就要有姑娘家的样子,你进宫不穿宫装,难道还想穿你那身硬邦邦的甲胄去不成。”   “……”姜玖琢默默放下绸带。   姜闻远也已经换了官服等在外面,却还是老远就听到许倾尖刻的嗓音。   姜玖琢出来的时候,他不拘一格地夸道:“我孙女穿什么都好看,甲胄也好看。”   姜玖琢碰碰鼻尖,娇憨一笑,与姜闻远一同上了马车。   马车行至宫门外便停了下来,赴宴人数众多,有百姓好奇地在看,但都不敢靠得太近。   加派的禁军在宫门口一板一眼地检查,哪个不相干的人离得近了,都免不了一番严厉的盘问。   巡查的禁卫都认识姜闻远,查了令牌便要放行,倒是姜玖琢被拦在了宫外。   守卫将令牌还回去,恭敬道:“将军,姜小姐没有官籍,还需属下进宫通报一声。”   姜闻远点头,“嗯”了一声。   两人等候时,接连有人前来与姜闻远打招呼。   此宴顶着小宴的名义,但谁不知道这其实就是姜闻远的庆功宴,没过多久,姜闻远身边就围了许多人,于是姜玖琢也连带着被问候了许多遍。   姜玖琢不喜欢这种场面,一个人躲到了树下阴影处。   没有佩剑,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便无聊地绕起了腰上的绸带。   磨了两下,绸带边上起了根线头。   姜玖琢大半年没穿回这种衣裳,还有些不习惯,忘了这种昂贵的布料穿在身上最要小心,哪经得起她手指头绕来绕去的。   带着线头的衣裳进了宫,铁定要被人笑,她低头叹了口气,扯着那线头要拉。   还没用力,一把折扇止住了她的手。   姜玖琢顺着扇子向上看去,又看见了昨日那位游手好闲的纨绔世子。   紫色官袍宽宽松松地罩在陆析钰纤薄的身板上,这一身让他看着正经了许多,却也衬得他脸色更为苍白。   陆析钰好笑地看着她:“姜二小姐今日这一身,可谓是妙人。不过,这么拉只会越拉越长,到时连着整根绸带边上的线都拉下来,岂不是可惜了。”   姜玖琢不知道他从哪儿冒出来的,抽出手要拨开他的扇子。   但眨眼间,扇子已然压下。陆析钰抬起另一只手,纤长的手指转了两圈绕起线头。   他的手与她的腰,不过一寸距离。   姜玖琢局促地往后退了一步。   多余的线顺势从尾巴处被干净截断,陆析钰笑了笑:“这样就好了。”   自如成这样的人实在像极了万花丛中过还能片叶不沾身的老手。   姜玖琢唇角微抿,很是不自在,但出于礼节,她还是做了一个“谢谢”的手势。   陆析钰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姜二小姐别觉得我是多管闲事便好。”   姜玖琢想起昨日自己说的话,一时无言,这男人怎地如此记仇。   可她没想到,陆析钰还打算和她细细算。   只听他继续道:“昨日你说我多管闲事,我后来回去认真想了想,姜二小姐分明对花水楼的人避之不及,可你拖走曹公子却快,难道不是多管闲事?”   “……”   要说姜玖琢现在的心情,就是十分纳闷。她讽刺他的话,也值得一个世子回去认真地想?还就想出这结果?   那不然要她昨天袖手旁观吗?   陆析钰似乎也不是很在意她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凑近问起下一个问题:“若是蓉儿不是清倌,而是个卖艺又卖身的红倌呢?”   宫门口挺多人,听到卖身两字,都朝他们两个多看了几眼。   姜玖琢左右望了望,脸有点热。她也不知道他到底想问点什么,有些不耐地看向他。   有什么区别?   “那——”陆析钰对上她的视线,不依不饶地又凑近一分,“如果你提前知道那男子是你未来夫家呢?知道会闹成那样,也救?”   未来夫家这几个字很是刺耳。   姜玖琢在这方面一向脸皮都薄,本能反应使然,她重重把陆析钰往后一推。   陆析钰被推得倒退两步,猛地咳嗽起来。他咳得眼角泛红,喘着气道:“二小姐……下手好重啊。”   姜玖琢一呆,反倒成了猝不及防的那个人。   憋了憋,她摸出早上许倾给她的手帕一把塞到了陆析钰手里,就着他的手把帕子推到了他嘴边。   心是好心,就是力气有点大。   别说咳了,话都说不出。   “唔……”陆析钰的嘴被捂了个严严实实,这会儿是真有点喘不过气来。   姜玖琢反应过来,急忙收回手,比划了一个“救”字之后,一头扎回了姜闻远那里。   “咳……”陆析钰放下手,呼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   看着手中崭新的帕子,他眼中促狭和探究尽数混在了一起,又盯着姜玖琢的背影琢磨了一会儿。   她刚刚莫不是故意整自己的吧?   顾易姗姗来迟,刚一走到陆析钰边上,就看到姜家娇娇把他晾在一边走了。   他手背拍了下陆析钰,眼神询问怎么回事。   陆析钰不答反问:“你觉得姜二小姐到底是个什么性格?”   “大家都说她凶,”顾易呵呵一笑,“当然也有人说她很温柔。”   陆析钰莞尔,没搭理顾易阴阳怪气的调笑。   思忖片刻,他转而问道:“顾易,你要是蓉儿,初到掖都就被卖去了花水楼,人生地不熟的被一个陌生人救了下来,最后还给这个人惹了个大麻烦,你会怎么想?”   顾易摸摸下巴:“我要是蓉儿,肯定对姜二小姐心存感激,想要找机会报答她啊……”   姜闻远从顾易面前走过,顾易装得一本正经的样子欠身行了个礼,陆析钰也颇为友好地笑了一下。   姜闻远带离姜玖琢时还多看了陆析钰一眼。   目送两人走远后,顾易突然恍然大悟般拍了下手心:“所以你是想通过姜二小姐接近蓉儿,再通过蓉儿去撬开藏在花水楼里那人的嘴?”   说着说着顾易又觉得不对,凑上去小声说:“昨日你说要审那人的时候我就想问了,圣上只让你找人,又没让你继续查那个人背后是谁,你不是最不乐意替别人做事吗?怎么这次积极起来,还特意接近那娇娇?”   边说,他下巴微翘,指向已经走进宫门的姜玖琢。   陆析钰没作声,收了扇也悠悠向里走去,却在一步一步走过宫门时,他的笑慢慢敛起,隐没在那黑暗中。   顾易跟了上去,见他严肃了起来,才发觉不对。   刚要再说什么,陆析钰却又变回了那轻浮的样子,道:“因为你想错了。”   顾易:“啊?”   陆析钰抬眼,走在前头的姜玖琢恰好转回头。   他对她勾人地一笑,又看向顾易,轻声细语得令人发腻:“我接近她,主要还是看上了人家可爱、开朗、还温柔。”   “……”   顾易愣了愣,听着那像极了随口胡扯的形容词,有点想骂人。 第5章 宫宴 不知这次又是谁被这风流公子缠上……   两人不远不近地走在姜玖琢后面,前面都是闷声说小话,唯独最后那句话清晰地传进了姜玖琢耳朵里。   方才觉得走在世子边上那个有点眼熟,她才回头多看了一眼。   没想着这两人是在说这种事情。   什么“看上了人家好看活泼又温柔”,果然他那些好听话说来就来,不知道在多少姑娘身上用过了。   也不知这次又是谁被这风流公子缠上,真是遭殃。   ***   姜玖琢还是第一次入宫。   穿过几道宫门,走过百级阶梯,一座座朱墙碧瓦的宫殿让人眼花缭乱。还有那高大如鹏鸟展翅的阙楼,繁华得无以复加。   走到福明宫前时,她大大地喘了口气,心里莫名不是滋味起来。   姜闻远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沉声问道:“可是想起了回城时遇到的那个孩子?”   姜玖琢仰望高台之上的那座辉煌巍峨的宫殿,怔怔地点头。   回城路上的景象历历在目,皮包骨头的小孩吃完半个手掌大小的饼,摇着自己的爹娘还在喊饿。   那天她看不下去,把自己的干粮都给了小孩,小孩狼吞虎咽后一番,天真地问她——皇宫是什么样的,里面的人是不是都能吃饱。   姜闻远安慰道:“先皇在位时多战事,便是修生养息了这么些年,流民的问题也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   姜玖琢还未来得及有何回应,就又有人上前找姜闻远搭话,姜闻远用那双满是伤茧的手拍了拍她的头,没再多说。   她依旧仰着头,眼睛竟发酸了。   到最后小孩都没摇醒他那对倒在地上的父母,他甚至不知道,他们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姜玖琢眼睫垂下,用力挤挤眼睛憋回那点难忍的酸楚,只是那情绪一时无法散去,不自觉叹息一声。   微弱的气息中,竟是大意地夹杂了虚虚的声音。   姜玖琢猛地滞住,抿起嘴下意识往身边看。   大家都将心思放在祖父身上,没人注意到她。   姜玖琢心虚地摸了摸下唇,想着应该没人听见,却在侧头时,对上了陆析钰似笑非笑的眼。   她飞快转回头,心里一阵猛跳。   那眼神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听到了?不可能吧,他离得这么远,她还叹得这么轻。   她再次看向陆析钰,这次他没再站定不动,而是抬了抬下巴——往她身后。   姜玖琢迟疑了一下,回身。   等看到曹裕盛正朝祖父和她走来时,她才明白过来陆世子那表情的意思。   姜闻远也看到了来人,铁青着脸:“这不是尚书令吗?”   曹裕盛面善地回应,像是两家人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不过他可没从姜渊那里得来什么好脸。   打完招呼后曹裕盛又笑着客气了两句,结果只换来姜闻远吝啬的一声“嗯”。   态度很明显:招呼与你打,但是多的寒暄的话是一句都别想。   姜玖琢悄悄勾起嘴角,又怕被发现似的,很快抿直。   曹裕盛也是个老狐狸,掩去那点尴尬之色,笑里带着点歉意:“昨日那事都是一场误会,我已经骂过犬子了,他是喝糊涂走错了地方,没想到被姜二小姐看到,以为被误会了,羞愤之下才说出那种话,他回去酒一醒就后悔了,还说要上门赔礼。”   姜闻远冷哼一声:“那人呢?太晚了所以被你拦下了?”   曹裕盛干笑两声,话被说了,便又转而笑看姜玖琢:“姜大人,他们小辈的事情,由他们自己去解决就是了。”   姜玖琢面无表情,也不打手语,也没其他反应,装聋作哑到极致。   曹裕盛让那圆圆的眸子直愣愣地盯着,全身直发毛。   “行了,尚书令也不必和我在这儿赔笑脸,”姜闻远没好气地往前一步,挡住自己孙女,“你们曹家看不上我孙女,这不是正好吗,我孙女也看不上你们,一会儿进去两家配合配合把婚退了,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曹裕盛官高姜渊一品,倒没想到这老武夫说话已经冲到这个地步了,脸上还算平和,心里却在冷笑。   与这老武夫和小哑巴有什么说头,圣上肯定不愿亲赐的婚事黄了,就算姜闻远再横,一会儿总也不能不给圣上面子。   一行人各怀心事地走进福明宫,在各自的位子上落了座。   座位按职级来排,姜玖琢是特例,坐在姜闻远身旁的席位上。   这个距离一抬头,还能看清世隆皇帝黄袍上的龙爪子。   李宣二十二岁登基,至今已经八年过去了,如今正值盛年,丰神飘洒,威严自现,对着底下那么多老臣,却并未有丝毫被压迫的感觉。   南边□□初期时,有朝臣将此当成盗匪的小打小闹,是他当机立断派姜闻远前去镇压。去了之后才发现,发起□□的竟是前朝旧兵,索性姜闻远到的及时,最后那些人什么风浪都没翻起来。   李宣心情不错,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姜闻远身边的人,偏头说道:“这就是姜家二小姐吧?”   姜玖琢站了起来,要行跪礼。   李宣拦住:“免了,今日不必多礼。对了,朕听说……”   姜玖琢心里一紧,要来了吗?   没想到李宣话锋一转:“你练了许多年剑?”   姜玖琢没反应过来,稍顿,点点头。   李宣饶有兴致地说道:“将军府果真是养人,姜二小姐看着如此娇小,却挥得了剑、上得了战场。”   姜玖琢心里犯嘀咕,她不就是矮小了点,怎么从小到大谁见了她都要称一句娇,连皇帝都不能幸免。   隔了她几个位子的陆析钰此刻正支着头,欣赏着她那点不情愿的小表情。   再联想到方才她在福明宫外红了眼眶的样子,眼里多了点探究。   也不怪他这位皇叔圣上这么说,长得玲珑,不言不语,今日这世家小姐的衣裳穿上身,若不是昨日见她握着剑拽走曹崔的样子,哪里想得到她还上了趟战场。   但昨日保护别家姑娘毫不手软的人,今日是在哭什么?   他颇有兴致地品了口茶,思考起来。   李宣与姜玖琢随口闲聊了两句后,也没提昨日的事。   皇帝不提,别的人也都不好开口。   直至酒过三巡,李宣酌了一口酒,目光状似无意地在底下的臣子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曹裕盛的身上。   “尚书令,昨日关于曹家公子的事可传得沸沸扬扬的,朕都不知道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了。”   众臣的视线都聚集过来。   曹裕盛本人却是暗暗放下心来,皇帝的话说得不轻不重,是给他留了余地。   但曹裕盛还没答,姜闻远先站起了身,毫不留情面:“启禀陛下,昨日曹公子想要退婚之事已人尽皆知,臣恳请陛下恩准姜家和曹家的婚约作废。”   李宣早习惯了姜闻远的有话直说,也知道老将军这回是受了气,宽慰道:“姜爱卿,曹崔此次确实是混账了,朕自会替姜二小姐做主的。”   底下的人都听明白了,说要做主,却不接退婚的话头,这意思便是除了退婚怎么都行了。   可姜闻远带兵打仗那么多年,从来都不是个知难而退的:“圣上赐婚那日,老臣不在城中,是犬子应下的这门婚事,可臣如今既知曹家不愿,又怎么舍得让玖琢嫁过去受委屈。”   饶是李宣心胸宽广,这下面色也不太好看,他压了脾气转向另一边:“尚书令,你怎么想的?”   曹裕盛八面玲珑了一辈子,到手的机会自不会放跑,立马顺着李宣的心意说了一番,从头至尾都围绕着这桩婚约的妥帖和那知错就改的儿子。   末了再加上一句“但到底如何,臣自然全凭圣上定夺”,可谓是把话说得天衣无缝。   陆析钰晃了晃手中的杯子,淡淡看了一眼李宣眼角扬起的样子,便知他心情又被哄好了起来。   晶莹的液体在杯子中打出漩,陆析钰轻抿了一口放下,微微侧目。   彼时姜玖琢全然无暇顾及别人的视线,着急地对姜闻远投去目光。   明眼人都看得出圣上已经对姜闻远有所不满,姜玖琢也知自己的祖父向来比不上尚书令来得能说惯道,这个时候再说下去的话圣上难免会有祖父在逼迫他的感觉——古来帝王,最讨厌的不就是这种事。   可一个小太监恰好上前斟酒,不偏不倚挡掉在了她和姜闻远之间,再到小太监端着酒壶离开时,姜闻远已然迈出一大步。   老将军纵横沙场养出来的脾气,谁能拦得住。   乐人挑动的手指狠狠拨断了姜玖琢脑子里的一根弦——   眨眼间,一颗褪了壳的杏仁被人暗中捏起,手指轻轻一弹,杏仁势如破竹般划破空气,裹着力气撞在了那小太监的膝窝处。   紧接着,所有将注意力都放在姜闻远身上的人都看见小太监脚下一滑,木盘和酒壶应声而落,摔了个一片狼藉。   姜玖琢半站起的动作忽地停住,姜闻远也蹙眉停下步子,回头看去。   大总管高全最先出声:“大胆奴才!”   这会儿边上站着的小内侍才都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扶起地上的人,跪下来埋头收拾。   姜玖琢怔怔地坐了回去,盯着空空如也的地上,看了半天。   是她太过敏感了吗?那小太监摔跤前先弯了膝盖,明明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膝盖,那个位置像是……   她转头看向陆析钰那边,对上了他的视线。   短暂的对视后,只见他对她耐人寻味地一笑:“看来二小姐美色,小奴才看着心乱了。”   “……”姜玖琢一阵不适,很快扭过了头。   果然是她想太多了。   陆析钰耸了耸肩,看着姜闻远仍站在殿中,他忽然闲闲地对高全招了招手。   所有人的目光又聚集到陆析钰的身上。   高全走到陆析钰那儿弓腰去听,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两下,拂尘一甩走了回去,而后把手挡在嘴前凑到李宣耳边小声耳语了几句。   过了会儿,先前态度坚决的李宣眯起长眼,不知怎么松了口:“退婚与否容后再议,婚期——便先延了罢。” 第6章 要人 “没人比姜二小姐更合适。”(主……   宴散,一行人又带着新的心事走了出去。   无人不知,当今世子体弱多病是传了皇帝的亲哥哥安亲王,安亲王重病缠身多年,王妃与世子便一直陪着他在永丽城休养,却不知为何圣上忽然在年初时召他们来了掖都。   这个变数让人不得不格外关注这位世子的一举一动。   而众多人中最为心忧的当属曹裕盛,世子到底让高公公传了什么,就忽然让圣上改变了主意呢?   人走了个精光,空空荡荡的大殿上,只剩下李宣和陆析钰两个人。   陆析钰无意多留,打破沉默:“关于圣上要查的事情——”   李宣抬手打断:“这件事先等一下,方才你让高全传话说姜家和曹家的婚还是退了好,是为何?”   陆析钰知道他会问这个,不甚在意地说道:“圣上莫急,您要查的事臣已有了眉目,正可以和这件事一起说。”   李宣眯起眼,身体往后靠了靠。   一起说?   所查之事为凶案,当如何一起说?   陆析钰:“从去年十二月到上月,短短四个月间,掖都已有四个四品以上的官员遭人毒害,时间很有规律,每月一个。”   天色暗了下来,阴风一吹,珠帘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杂音下,李宣愁眉蹙起。   陆析钰今年一月来到掖都的时候,还只死了两个。但那时他去往刑部和大理寺的时候,里面的人也是这个表情,眉头上皱出了沟壑,人都被皱老了二十岁。   一问才知,除了是毒杀以外,刑部和大理寺竟是什么都没查出来。   四品官员被杀绝非小事,甚至很可能牵扯众多,可刑部和大理寺却两手空空,连个说法都没有。此事一旦传出去,必会引起恐慌。   而这就是李宣非要请安亲王回来的原因。   皇帝只能找个他绝对信任的人,最好还得是个深知其中利害的皇室中人,这个人除了安亲王,没有更适合的人了。   但安亲王病根深重不便走动,顶多是来坐镇的,最后所有的事还是丢到了陆析钰这个体弱多病但暂时还没怎么样的人身上。   可陆析钰也没想到,他才拿到那薄得可怜的卷宗看了几日,一入二月,又死一个。   才查出点头绪,三月,又死了第四个。   李宣手掌撑着额头:“定之,若是在这个月凶犯再作乱前不能查出来,这事恐怕压都压不住了。”   不同于李宣的心焦,陆析钰慢条斯理地说道:“圣上宽心,如大理寺所查的一般,这四人的确没有任何相同点,但臣却发现他们在不同的时间都办过家宴。”   李宣:“家宴?”   “不错,”陆析钰点头,“这家宴便是他们之间的共同点,家宴上依照惯例都请了乐人,而这四个人的家宴上,都有一个叫‘兰青’的乐人。”   长久以来压在心上的事终于有了个头,李宣眼睛一亮,直起身来。   “那可有找到这个叫兰青的人?”他语中带着点急迫。   “‘兰青’乃是化名,不过臣已经找到了这个人,就藏在花水楼里。”陆析钰答道。   李宣肩膀一松,像是卸下了一个挑了很久的担子,眼中露出满意之色,可又突然想到什么,再度看向座上的陆析钰。   他有些纳闷地问道:“那这和姜曹两家退不退婚又有什么关系?”   折扇还在桌上,陆析钰手搭在扇骨上,指尖在上轻敲两下后。   “此事为暗查,不方便带很多人,只有顾易借着是臣好友能打个掩护,但若是真出了事,”顿了顿,他露出疲惫之色,声音也虚,“顾易那点功夫怕是能顾上他自己的安危就不错了。”   李宣算是听明白了,他这皇侄是想点姜二小姐去他身边贴身跟着保护他。但要是姜二小姐成了婚,整日在他身边自然不成样子。   见他脸色苍白,李宣喟然道:“你这身子,身边倒也是需要一个厉害的。那若是如此,朕直接拨一个禁卫乔装跟着你不就好了?”   陆析钰摇头:“没人比姜二小姐更合适。”   他把那日在花水楼门口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又把蓉儿和藏在花水楼里那人的关系告诉了李宣。   这倒是让李宣有点意外:“朕还真是对尚书令的七寸不烂舌佩服得很,差点被他糊弄过去了。”   大概是利用了姜玖琢,陆析钰那点儿良心还在发挥作用,再度想起了她今日在福明宫外那不甘心到想哭的眼神。   他将扇子收好,沉吟半晌,懒懒地道:“圣上,其实姜二小姐这次去南边剿|匪,名不正言不顺了。”   极为漫不经心的语气,若不是因为话题转得略显生硬,李宣甚至觉得他就是随口说的。   都说姜家二小姐练剑多年,常年跟着姜闻远待在校场中,在一次比试中,甚至赢了姜闻远的副将。   这件事连宫中都流传过,李宣不是不知,姜家又出过一个救过他命的女将军,可他就是不愿授官给姜渊那孙女。   也没别的原因,就是想和先帝作对。   先帝不拘一格,开出准予女子为将的先例,他偏就不延续先帝做派。   本来他还有些过意不去,可今日在殿中看着姜家二小姐长得那么娇嫩,更生偏见,刚随军回来的人还能这么白嫩,怕只是躲躲军帐被伺候着的那个。   李宣哼了一声:“你也觉得应该给她个官职?”   许是觉得语气有些刻薄,失了皇家气度,他又假意轻松地补了一句:“名正言顺地跟在你身边?”   这话单拎出来这么一听,倒是怪暧昧的。   陆析钰开惯了别人的玩笑,冷不丁被皇帝开了这种玩笑,一下毫无防备了。   他轻咳一声,和他那一脸病色倒也相配。   但很快,陆析钰就拿出了体恤君王的做派:“臣不过是觉得,在姜家人和百姓眼里,圣上知人善用更能得人心。”   李宣顿了顿,松了口:“本来朕也是觉得你这身子恐是应付不了危险,才让你找到人后就交给大理寺去办,但现下这事朕也不放心交给其他人,你就自己看着办吧。能不能名正言顺,总得看看她到底有没有这本事。”   这便是愿意给姜玖琢一个机会了。   皇帝已然让步,陆析钰自认对那小怪人也是仁至义尽,从善如流地谢过李宣。   就在他想问李宣要一封手谕之时,李宣忽然问道:“定之,皇兄身体可还好?要不要朕派个太医去好好瞧瞧?”   陆析钰复又改口,淡淡地答:“启禀圣上,父亲只是体虚无法出门,并无大碍,不必劳烦太医了。父亲也让我替他说一句,请圣上勿挂念。”   李宣笑了笑,只是那笑像硬摆出来的:“朕听说你前阵子也病了一场,实在是此案严重,辛苦你了。等这事结束了好好歇歇,到时朕派人陪你在掖都转转。”   陆析钰:“为圣上做事谈何辛苦。父亲的身子不适合在掖都常住,等案子结了,还是要回永丽城修养的。”   听着这些生疏的说辞,李宣嘴边的笑终于是僵住了,到底没提想让陆析钰改姓回李的事。   陆析钰装作没有看见,慢慢退了出去。   背过身时的那一瞬,所有笑意尽数褪去。   月色冷冷的打在他的身上,他抬手摸了摸,从脸上蹭下一层盖着的粉来,随后指腹相蹭,面无表情地又垂下手。   来了掖都这么些时日,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父亲身上。   即便他们在永丽城待了那么多年,一回来,流言依旧像野火一样——安亲王的病早就好了,不过是靠着装病等待夺回皇位的时机。   人心啊人心,烂透了。   不过可惜,他们全都猜错了,错得离谱。   装病的人不是父亲,而是他陆析钰。   至于这皇位——更是没人想要。   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随着那一下一下,陆析钰稳稳地踩实了步子。   一只通体黑色的小猫从他面前走过,隐在了墙角的暗影里。   四下无人,陆析钰轻轻走到那只小黑猫的身边蹲了下来。   两相对望,他率先伸出手去顺它的毛,极轻地念道:“如果我是父亲,定不回掖都。不过罢了,这不是给我碰上了吗?我倒想看看当年到底有哪些人躲在背后。”   小黑猫偏过头来,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反手给了他一爪子。   看着那坏脾气的小猫消失于夜色之中,陆析钰翻了翻手掌,发出一声哼笑。   宫门外,顾易正环胸靠在树下。   陆析钰收回思绪,从他面前走过:“怎么?武籍整理到现在?”   顾易跟了上去:“算了吧你,别嘲我了,顾公子我专门在这儿等你的。刚刚那些人出来我可都听见了,你怎么和圣上说的?”   陆析钰掐头去尾地和他简单说了说,顾易上下看了看,最后只吐出三个字:“手谕呢?”   陆析钰稍顿,答道:“没有。”   顾易张大了嘴:“合着你在里面玩呢?这么大的事没有手谕?就你花水楼下和小哑巴结的仇,你看她到时候愿不愿意帮你。”说完又要转头回去请旨。   陆析钰拉住他。   现在回去请旨,岂不是再打一次李宣的脸。   陆析钰一双蒙上团雾的眸子似醉非醉地弯起,笑道:“你没听过不打不相识吗?”   顾易白眼一翻,也懒得管他了,想起了另一件事,正色道:“诶,对了,你猜我整理武籍的时候看见什么了?”   陆析钰睨他一眼,没答话,自顾自思量起要怎么和那小怪人说。   平日里顾易总跟在陆析钰后面听差遣,这次总算翻身了,于是卖起关子来,他神神秘秘地补了一句:“跟案子有关的。”   陆析钰把玩着折扇上的坠子,听了出来顾易的心思,偏是神情闲散不搭他的话。   瞧着陆世子清风无愁的样子,顾易没勾起陆析钰的好奇心,反倒把自己给憋着了。   顾易不死心地停下步子,声音大了点:“和小哑巴有关的!”   这回陆析钰步子一顿,缓慢地停了下来。   顾易两手环胸,得逞地笑了。   却不想陆析钰回过头,眼皮子一掀:“你爱说不说。”   “……”   顾易发现陆析钰这个人真是有股烦人劲儿,把人的脾气吃得死死的。   默了默,他也不再和这个没劲的人兜圈子:“这次死的最后一个是兵部侍郎任慈,我今天整理武籍的时候才发现,他是刑部尚书纪孔祥的表亲。”   对纪府,陆析钰倒是有点印象,刑部尚书纪孔祥,他接触过。   陆析钰:“说重点。”   顾易耸肩:“重点就是,纪家有一个独女名叫纪烟,听说她娇蛮得很,纪家从小把她当宝贝养大的。”   “老来得女,娇养不稀奇。”陆析钰回忆起纪孔祥两鬓微斑的样子,说道。   “但是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顾易绕了一圈,终于说到了正题,“重要的是,纪烟有一个从小长到大的好朋友,你猜是谁?”   掖都高门贵女这么多,这次找准机会给亲王府的帖子寄了不少,陆析钰没一个上心的。而纪烟这个名字他连听都没听过,更别提纪烟从小到大的朋友是谁了。   但是顾易说了这么一堆,答案早已呼之欲出。   只听顾易拍拍他的肩,欠打地说道:“你说巧不巧,她的好朋友啊,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小哑巴。”   陆析钰抚过自己手上的爪痕,笑了。   心心念念吗?   瞧这,办法来了。 第7章 邀她 多看一眼都眼睛疼。   亲王府。   陆析钰回到自己屋中,优雅地铺开纸,磨墨提笔。   正正经经地写下几句后,他提起纸看了看,又换了个色噙着笑添上几笔。   正当时,一个小孩模样的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屋顶,看起来还未及笄的年龄,一身黑衣也遮不住他的孩子气。   陆析钰头也未抬:“去哪玩了?”   小孩没想到这么轻的步子还是被发现了,笑嘻嘻地从屋顶上翻下,走进屋里:“世子哥哥,你在干嘛呀?”   陆析钰低眉欣赏手上的一笔,满意地弯唇:“邀约。”   “哦。”小孩撇撇嘴,语气夸张道,“对了我今天听到个好玩故事,听说纪府那个老爷原先是当今圣上的门客,圣上登基之后才被提为刑部尚书的,结果当时的刑部尚书任慈竟然是他表弟啊,你猜怎么着?他表弟知道后一句话都没说,自行让位请去小佛城做了个小县令!”   小孩自以为说了个激动人心的故事,却见陆析钰一点反应都没,便自顾自评论:“我看这个任慈还挺好的。”   “挺好?”方才还看似心不在焉的人眼神倏地投去冰冷一眼,“小七,我是不是教过你不要轻易相信别人?”   笼在阴影下的人面无表情,压迫如水般袭来,轻柔却令人窒息。   被唤小七的孩子一震,眼中染上恐惧之色,立刻低下了头,不见方才分毫嬉皮笑脸。   陆析钰冰寒的目光刻过小七,这才回到了平日的样子,最后落在风干了的信上——不着调地笑开了来。   “罢了,我近日忙没空管你,让管家明天将信送去将军府,然后你就自己去玩吧。”   小七乖乖收好信,看着陆析钰心情甚好的样子,在内心把收信之人好好感谢了一番。   ***   军中突然有将士之间闹出了点事,姜闻远一出宫就赶去处理了。   马车上只有姜玖琢一个人,她不适地整理了一下影响坐姿的裙摆,显得有点心神不宁。   那病秧子到底说了什么,能让圣上改变主意,说什么退婚之事容后,有其他要事与世子相商。   姜玖琢忽然想起今日自己叹息时,陆析钰那似笑非笑的眉眼。   夜风吹开车帘一角,她瞬时背上被激起一层冷汗。   莫不是……陆析钰当时真的发觉自己是装哑巴!   直到下了马车回了自己屋中,姜玖琢还在反复回想陆析钰那时的神情,又开始说服自己他一直是那个讨人厌的样子,一定是她想多了。   可她越想又越觉得就是这样的,因为姜家特殊,圣上不能当场翻脸,所以只能在宴散后再谈如何治她的罪。   姜玖琢更加心神不宁。   整个晚上,姜玖琢都在辗转反侧中难捱地琢磨着,宫中是不是会连夜来提人。   可她忐忑不安地等了一晚上,连个宫里人都影子都没看见。   反倒是破天荒的在大清早等来了纪烟。   其他人都还没起,姜玖琢直接把她带到了自己的屋里,轻手轻脚地关上门。   “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该不会就为了这把稀奇的梳子?”姜玖琢走到窗前的桌边,拿起一个精致的木雕盒子。   知道姜玖琢会说话的人少之又少,本来那时候姜玖琢也犹豫着要不要连着纪烟一道瞒下去。   可是纪烟这丫头从小就爱哭,不管开心难过,说哭就哭。自从知道姜玖琢哑了之后就天天往姜府跑,还动不动就红着眼睛哭,就像现在这样……   姜玖琢才回过身,就见纪烟在那抹眼泪了 。   “怎么了?”姜玖琢一惊。   “呜呜呜玖琢,我表舅半个月前被……被人毒死了。”纪烟哇哇大哭。   姜玖琢嘴张了张,半天才道:“就是你那个之前一直在小佛城住着不愿意过来掖都任职的表舅?”   纪烟抹着眼睛点点头。   这事儿姜玖琢是知道点内情的。   阜城的人极为推崇佛教,人人身上都带着串佛珠,再加之那里的百姓排外,怕沾染杀气,城门常闭,过了多少年都还是一座没落小城,便有了小佛城的别称。   她上次去小佛城就因为身上带着兵器在外面等了半天,直到任慈亲自过来才被放进去。   那天任慈请她和祖父吃饭,一桌子素斋不说,一日还只吃一顿,听说省下来的米粮全被他用来接济城里吃不起饭的人了。   所以姜玖琢异常惊讶:“你表舅这样仁善的人平时连个仇家都没有,怎么会被毒杀?你父亲可查出些什么了?”   纪烟一听哭得更大声了:“什么都……没查出来……我小时候,表舅和舅母对我可好了……”她抽抽噎噎的,还在断断续续说着什么。   纪烟嗓门大,哭起来躁得很,姜玖琢也拿她没办法,就隐隐约约地听出来点起因经过。   任慈起初不愿来掖都,但纪孔祥因为当年的事一直有愧,又见他到了小佛城魔怔一样的吃斋念佛,想着这么多年过去了,才求圣上下旨,硬把他从小佛城接过来谋了个职。   “呜呜你可……可别告诉别人,这事我爹不让我说,我就……悄悄告诉你的。”   “……”默了默,姜玖琢托着脑袋说道,“你嗓门再大点,全将军府的人都能听见。”   这话确实有用,纪烟忽然就不哭了,睁着一双俏丽的眼睛:“我刚刚声音很响吗?那怎么办啊!”   姜玖琢对她这说哭就哭,说停就停的样子也挺佩服:“你应该庆幸我的院子不像别家姑娘的院子,否则那些话早被嘴碎的传出去了。”   听罢,纪烟又放下心来,没心没肺地龇牙道:“对嘛,你院子里一直没人的。”   话音刚落,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纪烟一惊,和姜玖琢对了下眼,才站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站在外面的丫鬟也吓了一跳,急忙行礼:“奴婢不知是您在里面。”   纪烟:“你听见我们,咳,我说话了?”   丫鬟急忙摆手:“奴婢只听见好像有人在哭,实在纳闷……”   后半句话小丫鬟没说出口,纪烟也能明白,她可从来没见过玖琢在人前掉过哪怕一颗泪珠子,更别说像她方才那样嚎啕大哭了。   “好了好了,”纪烟挥手让她不用解释了,“你来找你家小姐有什么事?”   “哦,”丫鬟急忙拿出手里的信,“这是方才亲王府送过来的,说一定要交到小姐的手里。”   纪烟回头看了一眼姜玖琢,接过那信。   等到丫鬟走后,她一下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姜玖琢身上,古灵精怪地对姜玖琢挤眉弄眼。   姜玖琢却心里咯噔一下,强装镇定地打开那封带着淡淡药味的信。   映入眼帘的,只有短短一句话——   不知今夜戌时,陆某可有幸请二小姐在著风楼一见。   信上字迹飘逸潇洒,无形中透着有形,在那句话的末尾,还点了一朵红梅。   写信人大抵觉得很有情调,可这抹刺眼的红色落在姜玖琢这儿,只觉得多看一眼都眼睛疼。   半晌,她默默地把信收好。   见状,纪烟一把将信按在桌上:“诶诶诶,怎么回事?”   姜玖琢小脸没有表情:“没怎么回事,不去。”   纪烟不信:“我可听说了啊,这世子先是当街帮你赶走曹崔,昨日又在殿上替你解围。”   姜玖琢抬眼。   “怎么了?”纪烟疑惑,“昨天不是世子找人和圣上说了两句,最后你那倒霉婚事才被延后的吗?我爹都看见了。”   姜玖琢垂下头,一只手扶额,这会儿想起了让自己琢磨了一晚上的事,夜间局促不安的感觉都回来了。   大家都看到陆析钰招那小太监说话,但至于是不是解围,那就不知道了。   姜玖琢把来龙去脉和纪烟说了一通。   纪烟呆愣了半天,手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那就更得去了!这事儿拖着也不是办法,倒不如我陪你去试探试探他!”   ***   自李宣继位以来,大周便废了宵禁,入了夜,万家璀璨倒映在流光河两岸。   划着船沿路一直往西到了那高楼毗邻处,乐声回荡入耳,人群嬉闹喧嚣,好不热闹。   花水楼斜对面便是著风楼,走进著风楼,一楼的最里搭了个大戏台子,一群人围着戏台子做了一圈,喝彩、叫好的此起彼伏。   姜玖琢走上二楼,推门进入一间雅间。   这雅间构造甚是奇妙,除了进来的门,座边还有一扇小门,那扇门外搭了个露台,高高地坐在那儿,一低头,就是楼下戏台子。   若是把两扇门都关上,则能把雅间外的喧闹隔了个七七八八,一下又成了个闲聊小坐的地儿。   姜玖琢进去的时候,纪烟已经早早地在那了。   纪烟看到她,不由得感叹一声:“这地方是真不错啊,我来了著风楼这么多次,尽想着坐一楼前排的位子了,这世子倒是会挑啊。”   姜玖琢把剑放下,坐在她身边,两手比划:你天天出门连个丫头都不带,早野掉了,当然比不上人家矜贵公子。   纪烟撇撇嘴:“我带她们干嘛呀!她们听我爹的话,就会让我赶紧回家,碍手碍脚的。”   过了一会儿,她又稀奇地问道:“玖琢,你怎么来这儿还带着剑呢?”   姜玖琢有点生硬地比划:大晚上的,不安全。   “不安全?”纪烟憋了憋笑,“我觉得你好像挺不喜欢这个世子的?”   姜玖琢刚要抬手……纪烟实在受不了了,拉下她的手:“哎呀,他人还没来,屋里就我们两个,你就直接说话呗。”   姜玖琢摇摇头,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座边的小门开着,二胡欲断又连地拉着声,穿过露台,带着点幽怨传进雅间内。   掩了楼梯上来人轻飘的脚步声。   纪烟还在摇她的手:“你也知道,你生病那会儿我手语学得不精,后来你能说话了,我就更加生疏了,看着好累啊……”   “……”   姜玖琢这个人有点吃软不吃硬,尤其是碰上有人撒娇,更加拿人没办法。   她抽出手,终于开口道:“懒死你这个麻烦精,你别跟我说话,有什么等回去再……”   “吱呀——”一声。   所谓怕什么来什么。   姜玖琢硬生生咽下最后一个字,猛地看向门口。   只见顾易走在前面推开门,正侧身和身后的人嬉皮笑脸地说着什么。   陆析钰笑着挡开他,缓缓移开目光向内,对上了姜玖琢黝黑中添上慌乱的眸子。 第8章 锁门 日日待在一起。   楼下杂戏正好演到最精彩的地方,咚咚咚的鼓声低沉而急促,在吊起座上人的心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随之一道响彻天的锣声在所有人的耳边炸开。   雅间大小门对开之时,前后夹击的声响混着楼下看戏人沸腾的叫好声,仿佛能把所有毫无准备的活物都震得抖三抖。   比如刚打开门的顾易。   顾易前一秒还在和陆析钰开玩笑,下一秒差点被这道声音给震成傻子。   “我的个乖乖,”他在门槛处踉跄了一下,“楼下在唱什么,我还能活着出去吗?”   绕是陆析钰早有防备,也还是被锣声吵得眉心一跳。   他拿起扇子遮了半边脸,用只有他和顾易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我早说了慢一点开门,有的人非说我是见到谁不好意思了,手贱啊。”   “……”顾易咬咬牙,又吃瘪了。   陆析钰放下扇子,难得发现那个小刺猬一样的姑娘也露出了慌张,没个正形地笑了:“吓到你自己也就算了,把人家两位小姐都吓到了。”   姜玖琢惊魂未定,已经分不清是被哪个吓的了。   但看着陆析钰这个与往日无异的样子,她觉得就刚刚那锣响,顺风耳都被砸聋了,谁还能听到她说话的声音。   纪烟也没好到哪儿去,后怕地瞄了姜玖琢一眼,连话都说不出了。   倒是顾易发现屋里还有一个,好奇地走了进来:“这位是?”   纪烟这才回过神,眉尾一扬:“刑部尚书之女,纪烟。”   顾易眼睛一亮:“这位就是纪家小姐啊。”说着,他给陆析钰递了个眼神。   陆析钰却没理他,而是在姜玖琢对面坐下,慢条斯理地倒了一杯茶:“我还以为姜二小姐会自己一个人来。”   没等姜玖琢有反应,纪烟抢在前面说道:“你不也带了一个。”   “嗯,”陆析钰点点头,“那他现在就走。”   言外之意是,你也可以走了。   顾易皮笑肉不笑地斜了陆析钰一眼,对他这种说卖他就卖他的做法表达了强烈的不满。   “我不走。”   这话和顾易心里的想法一模一样,要不是声音过于娇气,他差点以为是自己说的。   纪烟坚决不留姜玖琢一个人,叉腰道:“你们要谈什么秘密的事是不能让我听的?”   顾易忽地乐了,幸灾乐祸地朝陆析钰抬了抬下巴。   没想到对方更加淡定,反朝他挑挑眉。   顾易一愣,摇摇头。   一来一回,仿佛屋子里又多了两个哑巴。   陆析钰终于出声:“摇什么头,去啊。”   见顾易不情不愿的,他又补了一句:“对了,我记得你爹好像让我明日去府上吃饭……”   “别,我走,我走行了吧。”顾易立马投降,站起来朝纪烟走去。   纪烟眼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往后缩了缩:“你干嘛?跟你说,你走你别带着我啊……”   正说着……她就被抄着手臂架起来了。   姜玖琢诧异于顾易这突如其来的行为,但也没去拦,毕竟她心里有数,纪烟这丫头可没这么好惹。   如她所料,下一刻就听纪烟大声喊道:“你放开我!你再这样姑奶奶我可喊非礼了!你是顾易是吧?”   “是是是,我是故意的。”顾易也没仔细听她说,一心只想着明天不能让陆析钰这个黑心的在他家老头子耳边吹凉风,“我的姑奶奶,走走走,我带你去别的地方喊。”   然后就在纪烟的喊声中,手脚并用地把她带出了门。   “……”   姜玖琢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咽了口口水。   他完了。   他绝对完了。   茶杯和桌子发出清脆响声,姜玖琢回过头来,只见面前多了一杯茶。   陆析钰一点都不担心自己那露水兄弟,给她倒了一杯茶后,还把门外经过的伙计喊了进来。   姜玖琢以为他还要点什么吃食,心里才冒出闲情逸致四个字,就听他说道:“把门看好,别让别人进来。”   那伙计表情冷淡,应声低头。   如果姜玖琢稍微上点心,一定能注意到这个伙计并不像伙计,反倒像极了训练有素的禁卫。   只可惜,她听到陆析钰那句话的时候,满脑子都是乱的。   距离昨日进宫已经一日过去了,她也总算冷静下来了。   她觉得陆析钰应当是没听见自己那声叹,不然怎么可能过了这么久,自己还安然无恙地和人坐在一起喝茶。   可是既然如此,昨日他和李宣到底说了什么?今日约自己又是要做什么?   还特意支走了另外两个人,让人守着门。   不止如此,陆析钰起身,把小门也关上了。   关门前,他往楼下扫了一眼,看戏的人群里已经混进了几个人,站在后排靠门处,随时准备有动作。   姜玖琢愈发搞不明白,等陆析钰坐下后,先发制人地比划道:不知世子今日找我有何事?   陆析钰懒洋洋地笑了:“没事就不能找二小姐了吗?”   看着他这副轻挑的样子,姜玖琢表情不自然地变了变,把手搭在了桌上的剑上,威胁地瞪他一眼。   “是有一桩事,”陆析钰啼笑皆非地收敛起玩笑面孔,“掖都起了一桩凶杀案,刑部和大理寺都束手无策,最后就落到了我手上。今日来,就是想请二小姐帮我个忙。”   姜玖琢皱眉指了指自己,凶杀案和她有什么关系?   陆析钰抿了口茶,唇色稍润,而后真假掺半地说道:“这本是一桩密案,但昨日圣上一见姜二小姐就看出你极有天赋,便觉得姜二小姐成婚太可惜了,临时决定让你和我一起查这案子。”   听到这里,压在姜玖琢心里的谜团顿时全解开了。   查案……说得倒挺好听的。   不就是有的人太弱了,想找个身手好的跟着吗。   正好和她这要退婚的,撞上了。   那她要是答应了,岂不是得和陆析钰日日待在一起?   姜玖琢还有些地方没想明白,但没多耽搁,她还是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   陆析钰跟着她的动作抬眼:“怎么了?”   这个问题把姜玖琢也问懵了,她迟疑地摊开两只手,手心向上外划。   接旨啊。   “坐。”陆析钰扯着嘴角笑了笑,“没有圣旨。”   姜玖琢又指了指手,做了个手势:那手谕呢?   陆析钰道:“没有。”   姜玖琢疑惑更甚。   按说圣上主动让她一个无官无爵的女子参与密案就很奇怪,现下竟然连手谕都没有。   她没坐回去,再次眼神确认。   意思过于明白了,陆析钰侧着身子看她,也不怕她拒绝,如实答道:“骗你干嘛,没有。”   闻言,姜玖琢拿起桌上的剑,向门外走去。   又不是冤大头,没有圣上的旨,单靠他这个看着就很不靠谱的世子的一面之词,日后万一出了什么事,算谁的?   再者说,现在想想他刚刚说的话,一听就很假。   她走到门边,拉门。   没拉开。   锁了。   “跑什么?”陆析钰还坐在原位,语调欠揍地向上扬起。   姜玖琢闭了闭眼,忍着脾气转过头。   陆析钰一脸悠然自得:“姜二小姐别这样看我,我猜这案子你一定会查的。”   姜玖琢没好气地比划:为什么?受你美色蛊惑吗?   一个大男人被人当面说美,讽刺意味十足,但也就陆析钰这种不要脸的能眉眼带笑:“多谢夸奖。”   姜玖琢蹙眉,单手把剑从剑鞘中挪出一寸。   陆析钰见好就收,侧头敛了几分笑意,从袖中掏出一张纸:“这是我从案卷里抽出来的。此案一共死了四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刚才那位纪大小姐的表舅,任慈。”   听到最后两个字时,姜玖琢愣住了。   剑回鞘中,她上前拿起那张纸,扫过纸上的小字。   “如何?”陆析钰问道。   虽然很不想答应,但纪烟早上才来哭过,得管。   姜玖琢面朝陆析钰,放下了剑。   明朗之后,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她盯着眼前人,难得指鼻指眼地比划了个长句:你直接找个护卫去就好了,为何废这么大周章来找我?   陆析钰好不容易把人诓了来,这会儿听姜玖琢这么一问,喉结滚了滚。   他对自己也很有自知之明,除开这张脸吧,着实没什么讨人喜欢的地方。   比如利用人这种遭人骂的事儿,怎么好现在告诉人家呢。   默了默,他忽然想起昨天和顾易说的话,不假思索道:“护卫哪儿比得上二小姐这般活泼可爱又温柔。”   “?”   不用仔细分辨,陆析钰对上了姜玖琢见鬼似的眼神。   “……”他微微笑。   笑得有些许诡异。   下一刻,只见陆析钰皱紧了眉头,伴随着低吟的响起——   他猛地抬手捂住心口,极为虚弱地咳了起来。   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上因痛苦而微微发青,将柔弱美展现得淋漓尽致,让人看着像是心肝都移了位。 第9章 嫌弃 “阿琢。”   著风楼雅间的隔音效果极好,大小门皆闭,隐隐约约传来的锣鼓声都像浮在天边一般,闷得很。   姜玖琢一颗心却狠狠一跳。   上回李宣说将军府养人,倒是没说错。   将军府养出来的人个个身子骨都健朗得很。所以自己都没生过病的人,哪会懂别人的病症。   陆析钰这咳声里带着喘,看着比前几天姜玖琢扶起他时要严重得多。   姜玖琢跟过大军,受伤的见得多,生病的却不怎么见。   她着急地蹲下来,手忙脚乱地去拍陆析钰的背,此时也顾不得男女距离,凑近了去看他的脸色。   冷不丁对上探过来的黑眸,清澈中带着担忧,陆析钰急忙藏起眼中的狡黠,倒是真被呛了一下。   听这咳声一点没见缓,姜玖琢一下子没了主,背也不拍了,起身要出去找人。   陆析钰压下喉间的痒,忍着笑抓住她:“我没事了,实在是这身子太弱,找个护卫怕遭人嫌弃,哪比得上上回姜二小姐当街扶我的交情啊。”   姜玖琢视线落在自己的手腕上,别扭地抽了出来,耳根说红就红了。   真的吗?   他看不出来自己也挺嫌弃他的吗?   ***   是夜,花水楼的后院。   大多数的姑娘都在接客,只有几间厢房亮着灯,最靠南那间,是蓉儿的。   厢房里,蓉儿接过一个女子给她的芙蓉膏,俏身说道:“谢谢岚姐姐。”   被唤作岚姐姐的人名为冰岚,是在花水楼待得最久的红倌。   冰岚此人,人如其名,清冷脱俗。起初她这种冷美人其实并不受欢迎,客人们都习惯了爱主动勾着他们的。   但有几个点她的人就喜欢她身上那股子磨人的傲气带给他们的征服欲,常常一掷千金换与她的春宵一刻。   在花水楼,人越贵越抢手,越抢手就越贵。渐渐的,冰岚就成了花水楼的头牌。   此刻冰岚坐在蓉儿旁边,对她却是格外温和:“不用和我客气。”   她又看向蓉儿肿起的脚踝:“下次再碰上前几日的事一定要当心护好自己,女子身上若是留伤留疤,以后不好嫁的。”   蓉儿抹药膏的手一顿,眼里泛起苦涩,但又很快隐去。   她抬头,故作轻松地说道:“我早不指望能出去了,比起被不喜欢的人买走,我觉得还不如一辈子都在这里做清倌。”   冰岚脸色冷了下来:“不要胡说,你放心,有机会的,我们都能出去的。”   蓉儿从记事开始就是自己一个人,辗转被许多人卖了转手,无依无靠。好不容易来到花水楼之后,就算是清倌,她也一点都不适应。   那时候别人都无暇管她,是冰岚悉心开导她,让她把最真实的自己藏好,一个人悄悄欣赏,而在外抛头露面的就当是另一个人。   所以一直以来她最亲近的人就是冰岚,冰岚就像她的亲姐姐一样,是她最依赖的人。   听到冰岚这么说,蓉儿弯起眼,真心地笑了起来:“好,就听岚姐姐的。”   冰岚笑了笑,抬手摸摸她的头,眼里带着宠溺:“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就去我床板下面找,那里有一个暗格。”   蓉儿点头:“好。”   “那我就先出去了,你坐好,不用送了。”冰岚按下蓉儿,向外走去。   可冰岚刚推开门,就被一群人给围了。   看穿着,个个都是平民百姓的模样,除了每个人脸上戴着的黑色面罩。   屋内的蓉儿惊呼一声,顾不得脚踝上的伤,一瘸一拐地冲了出来。   她挡在冰岚身前:“你们是谁!”   话音刚落,蓉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一群人面面相觑,看向下手的人。   冰岚收回手,扶住倒下的人,慢慢将她靠在门边,似何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她没看见你们的脸,醒来也说不出什么,不要伤害她,我跟你们走。”   几人对视一眼,互相点头示意。   那些人从后门暗中带走冰岚的时候,姜玖琢和陆析钰正在外面等着。   老鸨拿着一沓厚厚的银票,眉开眼笑:“世子爷出手果然阔绰,这些年想买冰岚的可踏破了门槛,那些人嘴上说得好听,到头来还不是没那本事。”   陆析钰微微笑着,意味深长地说道:“有一点你可有数?”   老鸨了然,现在官家偷养外室的多了去了,她花水楼就是做这么个买卖的。   “您放心,我这嘴可是严严实实的!对外就说冰岚是被一个外来客买走的。”   陆析钰很是满意,打发走老鸨时,还亦真亦假地问了问最近除了蓉儿还有没有其他新来的姑娘。   姜玖琢对这个假公济私的人一阵无语,往边上挪了挪。   偏偏热火朝天聊了一番的陆公子一点没意识到,还笑眯眯地看着她感叹道:“顾易怎么不回来了,万一我们没抓着人,有危险怎么办……”   姜玖琢实在不知道这次行动能有什么危险,索性握着剑站在一旁,把哑病贯彻到底。   她指了指嘴,又指了指握着剑的手,便自顾自跟上了后门走出来的最后一个人。   看,出不了声,一只手也比划不出——所以,少和我说话。   陆析钰充分感受到她无声的嫌弃,一并跟上:“二小姐莫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方才不乐意理他的人又有动静了。   姜玖琢看向他,很实诚地点了点头。   “……”   从小在万花丛中被捧大的陆世子终于第一次有了碰到对手的感觉。   半晌,陆析钰学着她的样子,也点点头,只是那头点得很是一言难尽。   不过这挫败感还没持续多久,走到花水楼北边一处野林子里时,陆析钰挑挑眉,忽然唤道:“阿琢。”   听着那突然亲昵又肉麻的称呼,“啪嗒”一声,姜玖琢踩断了一根横在地上的树枝。   这回轮到她一言难尽了。   陆析钰面不改色地指了指:“那里有个暗门,通往地底的暗牢,我可不轻易告诉别人,连圣上都不知道。”   姜玖琢依旧瞪圆了眼看着他。   陆析钰达到目的地笑了声:“所以啊,你看我们的关系都这么亲密了,还叫你姜二小姐也太生疏了。”   末了,还故意加了一句,“是吧,阿琢?”   惹得姜玖琢鸡皮疙瘩更甚。   就在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时候,一个没有眼力见的人上前低头道:“世子,人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押进最里面那间了。”   陆析钰收回笑眼,低低地应了声,随后向林子深处走去。   走了两步,却发现身后的人没跟上来,他回过头:“不走?”   姜玖琢望向那个不知掩在何处的暗门,忆起那个曾被关在无光无人处的夜晚,突地一阵眩晕。   她咽了口口水,稳住自己,对陆析钰摇摇头。   陆析钰盯她片刻,皱起眉头:“生气了?”   ***   前些天下过雨,地底不知哪处渗水,一走进暗牢,便能听到滴答、滴答的落水声很有节奏地响着。   冰岚手脚都被人绑住,在这个环境下显得极为狼狈,头却还高高地昂着。   牢门被推开,看到来人后,她很是惊讶:“是你?”   陆析钰在桌边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然你觉得是谁?你的老东家?”   冰岚不答。   陆析钰哼笑一声:“那看来雇你的人在你这里的形象也没好到哪儿去。”   冰岚侧过脸不去看他,俨然一副不配合的样子。   陆析钰食指敲打着自己的膝盖骨,笑里透出不耐:“我今晚心情不是很好,兰青,你要是配合点,我还能怜香惜玉一下。”   冰岚一怔,随即回头浅笑:“谁是兰青?世子爷怕是认错人了吧,奴家是冰岚。”   似是料到会是这样,陆析钰漆黑的眼中映着烛火微弱的光,难以捉摸地说道:“算了,我不对你下手。”   他手搭在膝盖上,突然不动了:“花水楼今年新来的姑娘不少,你却独独只关照一个人,我不如对她下手。”   倏地,冰岚激动地抬起头。   不过她到底还算个聪明人,很快收起情绪说道:“世子要拿蓉儿的性命威胁我的话,方才又怎会只抓我一个人来。”   陆析钰站起,无心再和她多说。   离开时,他拍了拍素白衣袖上的尘,说道:“兰青啊,你没听说过有句话叫‘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吗?打打杀杀的,不好。”   牢门关上,阴风吹过,灭了地牢深处唯一亮着的烛火,将牢中人无情地置于无边黑暗之中。   陆析钰一手握着扇子,在另一只手的手心中轻轻敲打着,往出口走去。   路过另一个牢房时,一个人从他进来起反应就格外大,终于又见他出来,喊道:“陆析钰!我家老爷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看那人穿着本也算是个体面的府邸管家,此刻却死死地扒着大牢的铁杆,脸狠命地贴在牢门上,形象全无。   “你家老爷是哪一个来着?”陆析钰明知故问。   管家犹豫了一下:“你……莫非这次死的四个人都是你……”   话还没说完,陆析钰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那笑声实在与他的矜贵形象不符,衬得他活像个鬼魅。   过了会儿,他收了笑,说道:“我做事向来都是光明磊落,可不屑于和你们一样搞背地里的手段。”   “把我关在这里算什么光明磊落!”那管家愤然大喊,半个身子撞在拦住他的牢门铁栏上,锁与牢门碰撞出咣啷咣啷的声响。   陆析钰侧首,不紧不慢地:“圣上让我查,你家任老爷死得最特别,我抓你来问问情况罢了。”   说罢,他摇着扇子转过身去,再没给牢中的人任何多余的目光。   但就在陆析钰抬脚离开前,那管家突然面目狰狞起来,从牢中拼命地伸长手臂。   那只肮脏的手上不知何时浸了毒,嵌着泥垢的指甲缝黢黑一片。   陆析钰斜睨一眼,不躲不闪,只是手中扇子一转,打出一个花旋来。   管家见识过这把扇子的威力,急忙把手往回收,却已经来不及了。   眨眼之间——   扇子优雅地调转了方向,倒置之时,沿边带着锋利又狠辣的风割开空气,利索地削掉了他的三根手指。   随着断指落地,牢中人发出一声惊恐又痛苦的惨叫。   从头至尾,陆析钰都面无表情,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一块帕子落下,盖住了地上的一截手指。陆析钰从容地蹲下,捏起不沾血的两端走了出去。   厌极了的心情在今晚到达顶峰。   陆析钰站在外面,闭上眼,慢悠悠地呼吸了一口。   可他那张冰冷厌烦的脸,却在睁开眼看到那个未走的小个子时,多了点意外之色。 第10章 摘星 “阿琢,你这算是投怀送抱吗?”……   因为姜渊和许倾动不动就爱吵架的缘故,姜玖琢自小就是个对情绪变化很敏感的人。   只一眼,她就看出陆析钰出来的时候不对劲。   纵然他现在又变回了一副矜贵公子的模样。   陆析钰悠悠走来:“刚刚叫你声阿琢,不是还生气?怎么这么半天倒没走?”   姜玖琢多看他一眼,不能告诉别人她恐黑暗密闭的病症,当然也没法和他解释。   继续提剑不理就好。   可半晌,她却把剑放到了脚边,两只手比划:我没那么小气。   姜玖琢手没放下,顿了顿,又欲盖弥彰地把手搭在脉搏处做了几个动作,在这个很适合抛尸荒野的地方表达了这样一种意思——你这病弱样子万一又像晚上一样倒下了,几天几夜都没人发现。   陆析钰微怔,不动声色地用扇子掩起裹住的断指,盯了会儿地上的剑,忽然笑了。   姜玖琢眉头一皱,不知道有哪里好笑。   陆析钰笑意不敛,往前一步:“阿琢,你该不会是在担心我,特意等我的?”   像偷糖被抓住的孩子一样,姜玖琢脸唰地就红了,手上动作更快。   怎么这么自恋!   她边骂边手忙脚乱地往后退,却是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剑柄,脚崴了一下。   要说以姜玖琢灵活的反应根本不会怎么样,偏偏林子里碎石也多,她另一脚也被绊了一下。   失重之时,姜玖琢下意识伸手去抓。   陆析钰本是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不知何时到了她的面前,眼见姜玖琢要没站稳,他也不去拉她,就只是装腔作势地把小臂往前一送。   要摔倒的人哪里顾得了这么多,越灵活的抓得越快,根本不带过脑子的。   被抓住的人坏心用力,向后倒的人借着惯性往前一冲——姜玖琢的额头生生撞在了陆析钰咯人的锁骨上。   “嘶……”陆析钰倒吸一口气,得逞般地低声,“阿琢,你这算是投怀送抱吗?”   姜玖琢紧握着陆析钰的手呆呆地反应了片刻,直到听到陆析钰的调笑在她头顶炸开,才猛地撒开手,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她摸了摸自己不知道是痛还是烫的额头,很快两手比划了最后两个字,拿起剑转身往林子外疾步走去。   陆析钰目视那个慌乱得好笑的背影,心情忽然好了很多,抬脚跟上:“好啊,回家。”   ***   两人并排出了林子,陆析钰看着他们中间空着的好大距离,画着两人中间道:“阿琢,这儿是打算留着给谁站?”   姜玖琢睥他一眼,又不理人了。   陆析钰轻叹:“果然,剑一拿手上,我们阿琢就又不和我说话了。”他摇摇头,大步往流光河方向走去。   姜玖琢跟了两步觉得不对劲,拉住了他。   陆析钰:“嗯?”   姜玖琢指了指另一个方向,那里才是回亲王府的路。   陆析钰望去,反问:“谁说我要回亲王府了?”   他垂眸想了想,又道:“顾易这东西消失很久了,我去顾府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到时候你就不用等我了。”   姜玖琢一听,很是乐意地调转了方向。   正好,兵部尚书府离将军府近,还省得她回家绕路了。   折腾了一番下来,流光河沿岸早就空落落了,就算有人,也都是三三两两在往回走。   一个小女孩提着个兔子灯从姜玖琢身边跑过,差点撞到她。   姜玖琢往里挪了一小步,回头看去,还有一个小男孩吵吵闹闹地跑过来,于是她又往里让了让。   小男孩边追边喊:“你给我,这是我今日私塾表现得好,娘奖励我的兔子灯!”   两个孩子的娘从后面赶上,经过姜玖琢时,还略带歉意地欠身。   姜玖琢摇摇手,示意没事。   见状女人也没停留,两兄妹闹腾得紧,她匆匆地去追。   小女孩很快被哥哥逮住后领,噘着嘴不肯给兔子灯:“娘说让你和我一起分享的,我是妹妹,哥哥你让让我嘛。”   几岁的孩子看着稚嫩又青涩,哥哥也没比她大多少,不情不愿地把兔子灯让了妹妹,嘴上还在小大人一般地数落妹妹跑这么快别摔了跤。   女人追上两个不省心的孩子,一手牵起一个,柔声教育他们:“你们跑那么快,可知刚刚差点撞到别人家小姐?”   姜玖琢没想到女人还会这么说,循声望去。   随即便见两个小孩转过头来,哥哥很有担当地抢在妹妹前头开口,声音仍带稚嫩:“姐姐莫怪,我们下回定小心些!”   哥哥说完已回过头,那妹妹却还笑嘻嘻对着她:“姐姐,我娘说你好看,你是吃什么长大的呀,我照着你的样子吃以后也能变好看啦!”   天真无邪得过分。   姜玖琢心里不知怎么涌上酸酸的羡慕,竟一时忘记了回应,还是陆析钰唤她一声,才让她回过神。   兔子灯远远地仍有亮光,她唇角小幅度弯起,与小孩和回头笑的女人挥了挥手。   待到小孩不再看她,姜玖琢微侧头,陡然对上了陆析钰似笑非笑的眼。   她这才发现,两人间空着的距离,在躲孩子时缩没了。   陆析钰看着她:“你呢?你有什么想要的奖励吗?”   姜玖琢长睫扑闪,木然不懂。   陆析钰解释:“假设此案结了,圣上想奖赏你,你想要什么?”   姜玖琢终于听明白,等了会儿,摇摇头。   不管这个摇头是“没想好”还是“不想要”,都让陆析钰颇为意外,他停下步子:“你不想要官衔?”   姜玖琢很理所当然地看着他,官职……还不如让她退婚来得有用。   陆析钰揣摩着她的态度,扬眉问:“那便是真想做小姜将军?”   姜玖琢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住,又摇了摇头。   陆析钰被勾起了兴致:“那你想要什么?”   这回姜玖琢没摇头,她定定地望着陆析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   你。   对上姜玖琢清明透亮的双眼,陆析钰张口,却忘记了说话。   直到又见她并拢了食指和拇指,在紧闭的嘴前拉了一道直线——“我干嘛要告诉你。”   陆析钰才恍然舒了口气,无奈地笑了:“阿琢,你是故意的吧?”   姜玖琢终于结束了这个无休止的追问,面无表情地对他耸耸肩。   却在从他身边走过时,忍不住在心中又默念了一遍他的问题。   想要什么吗?好像大家都很好奇这个问题。   姜玖琢摸了摸鼻尖,硬要说图什么的话,她只是觉得跟着祖父就能顺理成章地离家,这样就听不见爹娘整日整夜地吵了。   方才的小孩和他们的母亲已经望不见身影。   流光河两岸灯火不熄,姜玖琢抬头望着被照亮的夜空,默默许愿:她也想要一个开开心心的家。   陆析钰顺着她的动作抬头,没看出什么,却在侧头时见她耷拉着眼皮多了点探究。   他收回视线,调笑道:“天上有你想要的?”   姜玖琢步子慢了下来,有种心思被说中的感觉。   还真是。   就像天上的东西,想要却注定要不到。   陆析钰依旧不动声色地盯着她,半晌,突然道:“等我一会儿。”便往别处走去。   姜玖琢张了张嘴又闭上,不能说话,也没来得及拉住他,不得不站在原地吐了口气,不知他又要搞什么花样。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她等得都有些不耐烦的时候,陆析钰才回来。   他手里多了个兔子灯。   姜玖琢有些不明所以,疑惑地看向他。   陆析钰大喘了口气,笑盈盈地把兔子灯递到她面前:“我这身子是摘不来天上的星星了,这个也亮,阿琢可别嫌弃。” 第11章 挖坑 脑子里都是另一个容易脸红的人。……   昏黄的光带着暖意,星月灯火,交相辉映。   姜玖琢慢吞吞地接过兔子灯。   弱弱的喘息声犹在耳边,让人一时分不清是因他身子不好还是他方才跑过。   兔子灯在手中轻轻摇晃,姜玖琢拿得高了点,状似不经意地瞟了一眼。   后来的一路上,又瞟了一眼,再瞟了一眼。   ***   兵部尚书府比将军府要稍远。   到将军府门口时,姜玖琢提着兔子灯生出些拿人手软的味道,有意把陆析钰送去顾府再折返。   倒是陆析钰拦下她,只说自己和顾易另有私事要论,三两句就把人赶进了将军府。   姜玖琢回到将军府的时候,姜闻远恰好也刚回来,身上衣服都还没换。   “琢丫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姜闻远好奇得很,自家这孙女他了解,平日没事情不喜欢出去乱逛。   姜玖琢犹豫了一下,看四下无人,她小声道:“和纪烟出去了……”   顿了一下,她话又停住,把剑和兔子灯往后藏了藏。   她不知道后面那些该怎么说,兔子灯这么亮也藏不住。   姜闻远却是没看到似的,不甚在意地摆手:“诶好了,你们姑娘家家的总有点秘密,我老头不感兴趣。”   姜玖琢这下也不藏了,摸摸鼻子,讪讪地笑了。   “对了祖父,”她跟上姜闻远,问道,“军中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大事,就是几个毛头小兵之间闹了矛盾,打起来了。”姜闻远嗤了一声。   姜玖琢歪头想了想,不太相信地说道:“小兵的矛盾哪轮得到请祖父您去坐阵,还去了一整天。”   姜闻远摘下头盔,笑了起来:“你又知道了?”   姜玖琢猜道:“如果真是小兵,那一定和文大哥有关。”   “还真被你说中了,”姜闻远叹道,“也不怪文太医天天挂心他儿子。文宇当年为了永州的薛姑娘抗命攻城,若不是文太医以死相求,哪里留得下文宇的命。”   姜玖琢握紧了剑:“文大哥从都尉降成小兵后,就常常被人针对。”   姜闻远也最恨这种事,说得吹胡子瞪眼:“这次又有人造谣他在行军途中擅自离队,就是那帮之前合起伙来孤立他的小兵伢子。文家小子向来沉得住性子,但这回骂到他心尖上那人,这才和人打了起来。”   这种事放在平时,军中副将都能处理,该怎么罚怎么罚,哪需把刚从宫里出来的老将军连夜叫过去。   但文太医从前为了替姜玖琢治病劳心劳力,姜闻远这辈子就这么一个护着长大的孙女,文老的儿子被贬到他营里,他总免不了多留心。   姜玖琢沉默不言,也跟着叹了口气。   “说来可惜,文家这小子真是要什么有什么,有勇有谋还有魄力,长得吧……”姜闻远想了想,拉了个人做比较,“也不像那世子那么柔弱单薄。”   姜玖琢呼出去的那口气有点收不回来。   老将军还在继续说:“那日我在宫门口也是第一次见着他,那身板——”   他环视一圈,指着姜玖琢手里的兔子灯:“别说提剑了,就是以后陪你出去买个东西走两步都得喘。”   “……”可真是一语道破。   姜闻远:“不过我今日也才知晓,曹崔闹退婚那天世子也在,帮你一起赶走了人?祖父要求不多,以后找的人要对你好就行。”   姜闻远说的时候,姜玖琢一双黝黑的眸子慢慢写上不可思议。   传闻传成了这样?陆析钰是来帮她的?   想着想着她又觉得不对,祖父这是把陆析钰当成未来夫婿的人选了?   那点儿犹豫烟消云散,她急忙开口解释:“不是,他那天……”就是从花水楼风流完下来看热闹的。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许倾远远地看见他们,上来对姜闻远行了个礼:“父亲大人,您回来了。”   姜玖琢唇瓣抿成线,立马眼观鼻鼻观心,再度心无旁骛地装起了她的小哑巴。   许倾看看姜玖琢,又看看姜闻远,还是没忍住:“每次见着父亲大人和小琢说话,总是盼着小琢的病赶紧好,这成天打着手语也不是回事儿啊。您说说前两日那事情闹的,好不容易和曹家结了亲,又因为小琢这哑病……”   退婚的事闹得大,昨日许倾是还没个渠道听,今日傍晚出门时碰到了纪家夫人,才知晓了这件事。   于是想买的东西也没买,便急急地赶回家要找自家女儿问问是怎么回事。   没想到自家女儿却出门了,一直等到晚上都没回来。   许倾窝了一肚子火,就在正堂坐下了。   她气势汹汹地在那等着,却不料瞧见姜玖琢和姜闻远一道进来了,只好压着火气,这么弯弯绕绕地点出了正题。   姜玖琢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听着许倾一字不提曹崔的错,只把被退婚的原因都归咎到她身上,她竟然也不觉得奇怪。   从小就这样,都习惯了。   倒是姜闻远脸一板,敛眉不语。   征战沙场的将军,统领偌大一个兵营,浑身上下自然而然地带着让人害怕的劲儿。   许倾平日再怎么和姜渊吵,但对着姜闻远,总还是敬畏的。   被这么摆了张脸,她一时也不敢再往下说了。   “你再想想退婚到底是谁的问题?”一向直来直去的老将军难得话中有话,走之前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我看要治琢丫头的哑病,你这亲娘啊,和你女儿说话时多用用心才是第一步。”   不管这话许倾是听明白了还是没听明白,起码这极具威慑性的几句之后,她憋了一晚上的话,硬生生地又给憋了回去。   最后只在看到姜玖琢手里的兔子灯时随口念了一句,怎么喜欢起这种东西了。   夜深人静时,姜玖琢擦去兔耳朵上沾旳灰,默默把它挂到了自己床头。   她躺在床上看着那温馨过后的灯,突然觉得什么东西配什么样的人,这灯就和陆析钰这个人一模一样,到哪儿都无比引人注意。   ***   那边陆析钰晃晃悠悠走到顾府的时候,顾易也正好从另一个方向走来。   陆析钰望向那个带着纪家小姐走了之后就再没回来的人,总觉得他脸还是那张脸,衣裳还是那身衣裳,就是看着莫名憔悴了许多。   顾易也看见了他,走上前:“怎么样,一切都顺利吗?”   陆析钰闲散地答道:“能有什么不顺利的,你呢,和纪家小姐还顺利吗?”   一说这事顾易就来气。   “真是被你害惨了!”他咬牙切齿,“这纪家小姐真的是个小姑奶奶,我从小到大没碰到过这么个脾气又大又能哭的,都不知道该来硬的还是来软的。”   陆析钰全然不掩笑意:“哟,我们顾公子也有搞不定的时候。”   顾易发现和这人就没什么好多说的:“得,我还当你这么晚来是良心发现,看来是我多虑了,你要没事就赶紧走吧啊……”   他还没说完,陆析钰就朝他扔了个东西。   顾易七手八脚地接住,掀开帕子:“这什么……啊!”   方才还捧在手心里的东西像是变成了一个烫手山芋,顾易差点没把它丢出去。   陆析钰不忍听:“你叫这么大声干什么?”   顾易飞快地又把那根断指包上,脸色更加憔悴了:“不是大哥、世子爷,您下回给我这个之前能不能说一声,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陆析钰用扇子指着道:“这上面有血迹,不够你准备吗?”   顾易翻了个大白眼,乌漆嘛黑的,看得见才有鬼。   陆析钰不再和他开玩笑:“找人验一下,看看这毒和死的几个人中的是不是同一种毒。”   顾易也不含糊,点头应下。   进府前,他又想到什么,两根手指捏着帕子边回过身:“我说你,这东西你差人来送不就好了,大晚上特意亲自来渗人的?”   “也做了别的事。”陆析钰淡淡道。   “啊?什么别的事?”顾易问。   陆析钰嘴角慢慢勾起一丝慵懒的笑:“闲着也是闲着,顺便送人回个家。”   听闻此言,本来吊儿郎当要走的人突然敛眉又走了回来,难得认真地问道:“陆定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陆析钰明知故问:“什么怎么想的?”   “你别和我装蒜,”顾易看着他,“你这些天盯着那小哑巴就只是因为这个案子?”   “非要说的话,还因为——”陆析钰挑眉,走之前丢下三个字,“好玩啊。”   陆析钰没有回府,而是沿路走了回去。   花水楼里丝竹乱耳,姑娘们站在外面,抛出对谁都一样含情的笑,却在见到远处银袍锦衣人时,那笑里多了几分娇羞。   陆析钰勾起唇角,回以一个更熟练的笑,虚弱却勾人,令看者心痒难耐,令飞蛾甘愿扑火。   姑娘们纷纷红了脸,陆析钰看着她们,脑子里却都是另一个容易脸红的小个子——说不出话,一生气就着急。 第12章 套话 把陆析钰一个人丢在了面摊上。……   为了避开许倾,姜玖琢特意起了个大早。   虽然她也不喜欢去找陆析钰,但是比起前者,她更不想和许倾聊与曹崔的婚事。   只不过这时间委实是太早了点,街上空空旷旷的,店门紧闭,连卖早点的摊子也才摆出来一两个。   姜玖琢找了一家面摊坐下,点了碗她最爱吃的云吞面。   热气腾腾的面飘着香,她弯起嘴角,拿筷子拨了拨,眼睛里都闪着光。只是刚要下口,对面又坐下一个,放下扇子后悠悠向边上挥手:“老板,再来一碗云吞面。”   姜玖琢手一抖,发自内心地生出一种阴魂不散的感觉。   这位世子不是有病吗?不多在亲王府休息,起这么一大早来小摊上吃什么面?   陆析钰看着她瞬间便那消失不见的笑,明知故问:“阿琢,你看见我不高兴啊?”   姜玖琢夹起一个鲜虾云吞,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点点头。   陆析钰也猜到这反应了,没心没肺地道:“我看到你可是高兴得很。”   姜玖琢睥他一眼,继续低头吃自己的云吞。   “面来喽!”老板一声吆喝,把另一碗面端到陆析钰面前。   薄皮的鲜虾云吞晶莹剔透,闻闻都觉得鲜,偏偏陆析钰昨日在花水楼坐了一宿,被花水楼里的熏香熏根本没食欲,他拿起筷子,忽然睨了一眼姜玖琢那碗一个云吞都不剩的面。   姜玖琢吃得好好的,突然就看见碗里多了个白白胖胖的云吞——不是,多了好几个。   她愣愣地眨眨眼,抬起头来。   陆析钰夹完最后一个:“我不喜欢吃这东西,你帮我吃了吧。”   姜玖琢一脸莫名其妙,不爱吃云吞点什么云吞面?但想想她也想得通了,世子大人天天在家好吃好喝的供着,怕是饿了却又吃不惯小摊上的下等海货。   于是她也不拒绝,反正她挺爱吃的。   陆析钰见她低头吃出了两个酒窝,却全然没有要和他有视线交汇的意思,十分好笑:“阿琢,你就不想问问我怎么这么早就在这儿?”   姜玖琢扑闪着眼睫抬起头,嘴里还鼓着个陆析钰给她的云吞,很给面子的没摇头。   陆析钰笑着指了指不远处的花水楼:“我可打听清楚了,那花水楼里和冰岚关系最好的,就是你那日救下的蓉儿。”   姜玖琢继续盯着他嚼嚼嚼,示意他继续说。   陆析钰百无聊赖地搅动着碗里的面,竟然很想伸手戳一戳她的脸。   不过他也就想想,真要戳了,这桌子怕是都要被掀了。   陆析钰手指轻敲桌面,抑制住自己蠢蠢欲动的手,说道:“你上回不是救了蓉儿吗?今日没别的事,只要你劝说蓉儿去和冰岚聊一聊,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姜玖琢盯他半晌,终于听明白了。   随后她抬起手,有了动作——套话?   说都说了出来,陆析钰索性摆出了大大方方利用人的态度:“怎么样?是不是好主意?”   那点吃云吞带来的幸福感都没了,姜玖琢小脸慢慢沉了下来。   到了这个地步,姜玖琢总算明白陆析钰为什么非要找上她了,从一开始打得就是这个主意。   怪不得,他刚刚把云吞都给了她。还有昨晚上他给自己兔子灯,也是因为今早要和自己说这个,特意买来贿赂她的?   姜玖琢突然生出一种昨日一腔真情感动喂了狗的气愤,“啪嗒”一声,她把筷子放下。   陆析钰挑眉看她。   她手背向外,右手食指在左手食、中指指缝中点动:冰岚的身份到现在为止都是你的猜测。   自己也好,蓉儿也好,从始至终都是在利用别人的感情。   而且万一他猜错了,就是冤枉了好人。就像之前文大哥被人冤枉时一样,她讨厌这样。   陆析钰想要纠正她不是猜测是推测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却又装起了大尾巴狼:“我觉得只要能找出凶手就是个好主意,我身娇体弱,可不想等着凶手来找我寻仇。”   “而且啊,”陆析钰身板向前压近,“阿琢,现在看来,你真的管了太多闲事了。”   对,所以套话也不是我的职责,我只负责保护你——僵硬地打完这句话的手语,姜玖琢径直站起身,把陆析钰一个人丢在了面摊上。 第13章 头晕 “你怕不怕?”   翌日,姜玖琢握着剑,依旧很生气。   但与生俱来的责任感又让她觉得说好了保护陆析钰,今日不去有些不妥。   正当她握着剑犹犹豫豫地走到将军府门口时,一阵尘土扬起,老将军正翻身上马。   姜闻远习惯了姜玖琢跟她同去校场,看她手里拿着剑,便问道:“怎么不牵马?”   姜玖琢一愣,背过门口的守卫,不自然地小声扯了个谎:“最近纪烟总找我,先不去校场了。”   姜闻远不疑有他,稳住马上挂着的箱子,也没多问。   倒是姜玖琢奇怪:“祖父,这是什么?”   “哦,我先去趟亲王府,安亲王这次来掖都自当拜访,顺便感谢世子前两次为我们解围之事,”姜闻远拍了一下箱子,“总不能空手去。”   姜玖琢头皮一麻,没想到祖父是真要去亲王府上门拜访,忽然间满脑子都是前日祖父和她闲聊的场景,那些话和她说说也便罢了,若是和陆析钰说起来——就他那个风流样子,谁知道会和祖父乱说出什么话。   不成,这会儿不能犹豫了!   说时迟那时快,在姜闻远策马要走时,她及时地拉住马,一把抱住了箱子。   “祖父,安亲王病重不便见人。至于感谢的事,您事忙,我去。”   ***   著风楼里最里那间雅间,姜玖琢正不情不愿地坐在陆析钰的对面。   桌子中央放着个红木箱子,两个人轮番观摩一遍这个箱子,一个都不说话,仿佛这箱子不是姜玖琢带来的,是从这桌子上凭空长出来的。   最后,还是陆析钰先开了口:“这是带给我的谢礼?”   姜玖琢神情有些怪异地点头。   陆析钰一言难尽地叹了口气,用扇子指着那箱子:“但是你把它锁了,却没带钥匙,这让我不多想都没办法啊……”   “……”姜玖琢嘴角微微颤了颤。   日月可鉴,她只是走得太急,忘记问祖父拿钥匙了,万万没有故意拿这东西针对他的意思。   但坐了又坐,如坐针毡。   对上陆析钰那皮笑肉不笑的脸,她隐忍地拔出剑来。   陆析钰眼神顺着站起的人上移,立刻身子后仰:“阿琢,古人有云,君子动口不动手,我们还是以理服人的好……”   他没说完的话被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尽数打断,姜玖琢面色不变地收回了剑,把被砍断的锁卸了下来。   她睨他一眼,将红木盒子往他面前推了推。   陆析钰顿时闭上了嘴,将那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盒子拿起来掂了掂。   侧耳听了半刻后,又张开了他那张仿佛不说话便会难受的嘴:“阿琢,你可别怪我不解风情,你昨天把我只影孤形丢在路边,今天就给我带了个谢礼,若是不告诉我这是什么,我还真有点不敢打开。”   姜玖琢提着剑没有立刻回答他,从身上掏出了一张折好的纸条,然后在陆析钰好奇的目光中展开一折,上面写道:不知道。   陆析钰没料到会是这么一出:“这不是你买的吗?”   姜玖琢像是早有准备,展开第二折 :不是,祖父给你的。   陆析钰现在觉得自己离哑巴也不远了,他是真没想到她这么犟,更没想到她生起气来还能这样,本来就不说话了,现在连手语都不打了。   “你这意思是今天除了这些话就不打算和我说其他的了?”不知怎么,说这话的时候陆析钰颇觉心气不平。   相比之下,姜玖琢很是平静地展开最后一折,就一个字:是。   “……”半晌,不可一世的陆世子败下阵来,吐出一口气道,“对冰岚的身份并非全是猜测。”   听见陆析钰的解释,姜玖琢折起纸的手攸地一顿,灵动的眼里有了点波澜。   正当她空出手问问是什么意思时,门忽然被推开了一条缝。姜玖琢警惕地看去,好容易有了想与陆析钰说话的欲望,又很快收了回去。   陆析钰压制住心头冒出的火,侧头对外面说道:“顾易,已经连着两天了,你怎么每日进来都偷偷摸摸的?”   顾易确认了里面的人之后,才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我怎么偷偷摸摸了,我就看看你们都到了没。”   姜玖琢无声地瞥了顾易一眼,悄悄笑了。   陆析钰今天头回见她好脸,挑眉问道:“你笑什么?”   姜玖琢立刻把弯起的嘴角放下来,一脸正色地抬起手:他不是想看我们来了没。随后又将手握成了两个空心拳——面无表情地在两只眼睛边上比了个哭鼻子的手势。   这个让旁人比来大概会觉得刻意又做作的动作,被姜玖琢这么冷着脸突然来了这么一下,倒添了点涉世未深的可爱。   陆析钰一个恍神,随着她的动作勾起了唇。   做到一半,姜玖琢才发现这个手势的不对劲,飞快地放下手,脸因为窘迫烧了起来。   一屋子三个人,就剩下顾易完全在状况外。   “不是,你们一个个都笑什么?”他看向陆析钰,抬起一只手在眼睛边上模仿了一下,“这什么意思?你看明白了?”   陆析钰拍拍顾易的肩,装模作样地拉长语气:“她说你不是想看我们都到了没,而是想看看纪家那位爱哭的大小姐在不在,我们顾公子——害怕呢。”   顾易被揭穿了,没好气地甩开陆析钰的手:“谁害怕了!”   这么一句十分单薄,顾易觉得应该再找个理由。   可是咬牙切齿半天,他也没说出话来,最后索性放弃了,直接往桌上丢了张纸。   瞟了眼纸上内容,陆析钰便不再开玩笑了,拿起纸:“你也太慢了。”   顾易也严肃了点:“那根手指的指甲太脏,验起来要费点功夫,而且你也知道,之所以之前大理寺什么都没查出来,就是因为那种西域毒及其罕见,时间久了会变质,更加难验。”   陆析钰很快看到最后:“所以结果和我想得不错。”   姜玖琢盯着那张纸背面透出的墨迹,不知道他们两个在说什么,却在听到“结果”两个字的时候一个激灵,转而又去盯顾易。   有结果了。   只见顾易点头:“除开任慈以外的三人,中得都是这种西域毒,而任慈的管家手指上的毒,正是同一种。也就是说——那三个人,很有可能是任慈杀的。”   姜玖琢瞪大眼,忍住了呼出声的冲动。   前三个人是任慈杀的?怎么可能!   陆析钰并不惊讶,从怀里拿出一张卖身契递给姜玖琢:“看看。”   姜玖琢领悟力比常人好,看到冰岚的卖身契上写着的西域二字后,突然就明白了陆析钰先前说的话。   对于冰岚的身份并非全为猜测,是再合理不过的推测。   “哦对了,”顾易想起什么,从外面招呼人搬了一堆东西进来,“这些给你。”   看到案卷的封皮,姜玖琢大为震惊,上前难以置信地翻了两下,手上动作极快地问道:哪来的?   便是她没有官衔,也知道参案者也分职级,案卷不能随意带出给无权之人看,若是被发现了,免不了被责问。   顾易虽看不懂,但也误打误撞答道了点子上:“陆定之昨晚吃错药连夜请旨调出来的,给顾公子我整理了一晚上。”   说罢,他拍拍手上的根本没有的灰尘,留下一句“东西带到了”,便吊儿郎当地走了出去。   姜玖琢回身,看向陆析钰。   陆析钰不甚在意,摇着扇子道:“赔礼,今日起,将始末都告诉你。”   ***   等看完案卷从著风楼走出时,夜色已深。   “肤白,高鼻,眼睛深邃而漂亮,西域人的长相确实出色,饶是冰岚在中原那么久早已跟着风土无知无觉地变了样,可面皮能变,气质却是变不了的。”陆析钰从花水楼边走过,淡笑着说道。   那流连忘返的模样若不听后半段,很容易就会被人误会成一个风流浪荡的贵家公子。   姜玖琢听着他熟稔的评价,自顾自摇了摇头。   不对,什么误会,他本来就是这种人……吧。   “阿琢,”陆析钰突然唤道,“你觉得冰岚只是那贩毒的人还是那个和任慈一起下手的人?”   姜玖琢思绪被拉回,停顿了一下,最后也没答上来。   陆析钰见她不答,又问:“那你觉得任慈为何要杀他们?”   姜玖琢依旧不知道,茫然地看着两岸灯火通明,怎么也没法将任慈这个看上去无比仁善的人和凶杀案联系在一起。   走了两步,她比划着问道:你觉得呢?   陆析钰耸耸肩:“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他们以前做了坏事,所以遭报应了。”   姜玖琢恍恍惚惚地转过头,善恶终有报?他信这个吗?   “我可不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陆析钰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   随后,他用最温柔的表情轻声细语道,“我信的是人性本恶。”   青石路凹凸不平,两人弯弯绕绕地将灯火抛在身后,明灭之间,姜玖琢怔怔地向陆析钰投去深浅不明的目光。   “怎么,你不信?”陆析钰对上她的眼,口无遮拦地说道,“说不定我也是个恶人,再走两步就有人来取我性命了。”   话落,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从身前身后传来,打破了这平静的夜。   姜玖琢瞪了陆析钰的一眼,那幽怨的眼神里饱含情感地诉说着一句话:您可真是个乌鸦嘴。   在两人还未来得及挪步之时,一群训练有素的蒙面黑衣客从四方而出,拔出腰间长剑,以最快的速度把姜玖琢和陆析钰围在了中间。   方才还风流倜傥的陆世子突然发了虚,头晕眼花地往姜玖琢身边靠去:“阿琢,你怕不怕?   这弱不禁风的模样分明是姜玖琢最讨厌的,可身边人凑过来时,她想的却都是他进宫请完旨后风尘仆仆赶往刑部调取卷宗。   她像只磨亮小爪的幼兽般倏地握紧剑,破天荒地没有躲开他。 第14章 暗昧 不容拒绝地将她按住:“别动。”……   几名黑衣刺客个个都拔了剑,却不敢轻易出手,如同摆阵一样转起圈来。   剑拔弩张之中,要说那最不紧张的,当属陆析钰了。   他眼睛跟着这几个人转了转,站不稳似的往后退了一步,正好站在姜玖琢斜后侧:“他们这晃的,我头都发晕了。”   姜玖琢余光瞥向身后的柔弱公子哥,磨了磨牙,病得真是时候!   但很快,她就又将注意力放到了面前的这些人上。   这阵法很眼熟,她曾经在兵书上见过,但是到底是实战经验不多,没见人在战场上用过。   姜玖琢微微侧首看着陆析钰,手指了指原地——待在这儿别动。   而后剑光一闪,她便已拔了剑冲了上去。   多年来的剑不是白练的,姜玖琢呼了一口气,利落出剑削掉了其中最矮一人的面巾。这一下好像直击死穴,那人慌乱地捂住脸,比起躲开姜玖琢的剑,他竟更在意地上的面巾。   也就是这一瞬,姜玖琢找到破绽,挥剑刺中那人。   死了其中一个,这阵就相当于被破了,剩下五个人的动作都滞了一瞬,姜玖琢找准机会,轻易挑乱了他们的节奏。   看看陆析钰呢,真就摇着扇子站在原地,悠闲地观赏这这副打打杀杀的刺激场面,还适时地喊了一句:“精彩!”   姜玖琢下腰躲开对方的一剑,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病秧子还有心情在这说风凉话!当是著风楼看戏呢!   被递了凶巴巴的一眼,陆析钰又恹恹地咳了两声,一脸无辜。   无辜便罢了,他还特意加了一句:“我可是听你话,站在这里没动了。”   姜玖琢深吸一口气,突然发现自己每次对着陆析钰的时候,真的很容易暴露她是哑巴的事。   比如现在,她真的很想亲口让他闭嘴!   出于不想再白演戏给别人看,姜玖琢眼明手快地直攻那些黑衣刺客的弱点,仅仅一个人就让他们连连后退。   可那些人却好像盯着陆析钰似的,即便这样还是不放弃地挥剑朝他而去,其中一人攻势极猛,已然在其他人的掩护下躲过姜玖琢,持剑刺向陆析钰。   就在剑尖闪着寒光堪堪到达他胸口之时——   那剑被姜玖琢挑开,她将剑横在刺客的脖子上,沉默地看了陆析钰一眼。   陆析钰不知道是怕还是不怕,拍拍胸口的样子看起来并不真挚,反而对着她作了谦谦君子礼:“阿琢果然厉害,多谢救命之恩。”   姜玖琢也不知该对这个格外没心肝的公子哥说点什么,语塞地移开了眼。   地上跪着的这个和远处趴着的两个都还有气,姜玖琢无言地扫过几个人,想要把他们带回去审审。   可她还没转头示意陆析钰,几个人就相继抽搐起来,七窍流血,面目可怖。   姜玖琢一惊,便见那剑下的人倒了下去,停止了抽搐。   她蹲下来捏着一人的下巴扒开了他的嘴,左右看了看,竟是嘴里藏了毒,自尽了。   黑灯瞎火的瞧不仔细,她想到这些人好像很怕被人看到脸,刚想低下头分辨得更仔细些,就被陆析钰一个用力拉了起来。   姜玖琢一句“你干嘛”差点脱口而出,陆析钰却抓住她的手跑了起来。   她睁大眼,下意识要挣开,陆析钰却握得更紧:“死士的脸有什么好看的,没见人家又来了一波吗?”   听罢,姜玖琢才猛然转头,远处的树影下,影子不太正常地动了动。   紧接着,又是一群黑衣人追了上来,比刚刚的人要多两倍。   姜玖琢随着陆析钰跑了起来,也没心思再想那握着的手。   ……   离了流光河的小道,入夜后越来越僻静,树叶沙沙的声音格外突兀。   为首的黑衣人看见一地死去的兄弟,哑了声:“追上去!兰青都被抓了,万一陆析钰真的顺藤摸瓜查到我们身上,老大一定会暴露的。”   “是!”   身后的人目光凶狠,训练有素地在路口分成了三批人,穿梭于这无月夜中。   ***   弯弯绕绕几条街,陆析钰在地上留了个记号,随后拉着姜玖琢一个转身,跑进了一个破旧的小屋子里。   那屋子像是早就荒了,结了一层灰。   姜玖琢却顾不得太多,主动把陆析钰拉到了一个从外面看不见的死角。   自己几斤几两,她心里有数。   这些人身手都不差,若是光她一个人也就算了,现在带着个不会武功的拖油瓶,外面这么多人,要是真动起手来,一点都占不了上风。   为了不暴露身影,姜玖琢把自己尽量缩在角落,又把陆析钰往她这里带了带,屏住呼吸去听外面忽远忽近的脚步声。   陆析钰平日看似风流,实则并不好女色,可她这反常的动作倒让他来了逗她的兴致。   他举起两人还牵着的手,在这个暗角压低嗓音:“阿琢,你在引诱我吗?”   怕被人发现,他说得极小声。   像极了陷阱。   姜玖琢这才发现两人姿势的暧昧,他高出她一个头,可这声低语却因这距离仿若就在耳边,只要微微侧头,就能蹭过他勾起的唇角。   姜玖琢从小到大没和男子靠那么近过,羞赧与无措交织混杂,若有似无的气息让她浑身都发了麻。   退无可退,她抽出自己的手,眼神躲闪着又缩了缩,像只迷茫的小兽,一脚踩进了布好的圈套中。   望着身前小人紧咬唇瓣,似是急需一个舔舐伤口的角落,陆析钰一怔,发现开玩笑开过了头。   而他自己,才成了心神荡漾的那一个。   却又见姜玖琢就着月光直勾勾地回望过来,那眼神直白到想要将他看穿似的,又平添了几分不明的暗昧,情愫更甚。   但下一刻——   陆析钰很快扶住墙,在她怀疑的眼神中偏头无力地垂下肩叹了口气:“方才跑的时候不觉得,跑完才发现竟然这么累……更加晕了。”   姜玖琢嫌弃地别开眼,柔弱公子到底是柔弱公子,她还奇怪他这么跑如何撑得住,结果自己还没来得及问,人家已经倒了。   只是这样的姿势,倒让两人的距离变得更近,连彼此刻意放轻的呼吸声都听得见。   浮动在暗色中的不明紧绷让姜玖琢极度不适应,把他往外推了推。   可她才伸出手,陆析钰扶着她的后脑,不容拒绝地将她按住:“别动。” 第15章 生怜 揉绒球似的揉了揉她的后脑勺。   杂乱的脚步声渐近,“吱呀”一声,摇摇欲坠的门被人推开了。   蛛网挂在墙角,一层薄灰落在陆析钰银白色的衣袖上,他却无暇顾及,手上微微用力,把姜玖琢护得更紧。   姜玖琢亦没再挣扎,一动不动地贴他更近,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慢。   脚步声越来越近。   大概有四五个人。   破旧的屋子像是许久没有迎来这么多客人,地上的破木板被踩得嘎吱嘎吱响。   姜玖琢慢慢抓紧了手里的剑。   磨人的声音还在持续,一块不堪支撑的顶梁板陡然从破屋顶上掉了下来,激起漫天灰尘。   走在最前面的黑衣人人猝不及防地倒退一步,破口大骂:“奶奶的!什么东西!”   陆析钰闭眼偏头,避开蔓延至角落的扑天灰尘,却在感受到身前人一个激灵时,又睁开了眼。   姜玖琢被捂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耳朵最灵,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了一大跳。   陆析钰眉峰微挑,垂眸去看那小小一个说被吓到就被吓到,全然没有挥剑时的气势,竟生出一种怀里人很需要保护的感觉。   闯进来的人还在骂骂咧咧,他却好笑地勾起唇,像揉绒球似的揉了揉她的后脑勺。   姜玖琢一瞬滞住,整个人都僵直了一动不动,只觉得身上已没有半处未烧起来的地方。   屋门口那几个人都被呛得不行,用手来回扬开灰。   带头的见灰尘散都散不去,压低声音说道:“这他娘的能藏什么人,走!去那边看看!”   不速之客刚走出屋子,屋外又有密集的脚步声,隐隐约约能听到那些无功而返的人中有人说了声“撤”。   人总算都走了。   破屋子终于又回到了原先的安静,只是好像静谧中多了几分诡异。   外头再无任何脚步声后,姜玖琢狠推了陆析钰一把。   陆析钰被推得连连后退,柔中带虚地笑了:“阿琢,你这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姜玖琢听不进去,低着头往屋外走去,头皮开始一阵一阵地发麻。   这人、这人刚刚在干什么!竟然摸她头!   陆析钰也不急着跟上,站在原地不紧不慢地叫住她。   姜玖琢停下步子,眼神里暴躁地写满了“又干嘛”三个字。   “别管那些人了,”陆析钰说道,“会有人跟上的。”   姜玖琢没细想是谁会去追,她本也没打算去追。   这些人今日既然敢来杀世子,明日就能找到冰岚,后日就能去杀蓉儿。   气氛渐渐冷了下来,剑被斜倚在门边,姜玖琢抬起空出来的两只手,问他:蓉儿和冰岚是什么关系?   ***   花水楼,后院。   蓉儿拉着老鸨:“妈妈,蓉儿求你了,你就告诉我岚姐姐到底去哪儿了!”   老鸨睨了她一眼,假笑道:“蓉儿啊,我都说了多少遍了,冰岚是被好人家买走了,她好着呢,什么事都不会有。”   蓉儿急得眼泪往外溢:“妈妈!我上次分明看到……”   老鸨不耐地打断:“你看到什么了呀,你这脾气就是太倔,我不都和你解释过了,那是人家私下派人来接冰岚的。”   蓉儿:“不是这样的,一定不是这样的,岚姐姐从来没和我提过。”   老鸨瞧她也是可怜,抹去她眼角的眼泪:“妈妈是真没骗你,别怪妈妈没提醒你,人和人就是这样的,你以为你和冰岚关系多好呢,其实人家去了好人家,都没派人回头找过你一下,你还日日傻惦记着作甚?”   说完,老鸨扒开蓉儿的手就走了。   蓉儿咬咬唇,在四下无人时,红着眼推开了冰岚住的那间厢房。   房中被收拾得十分整齐,冰岚走后,还没有人住进来,所有的摆设均是原先的样子。   素淡的颜色,一丝不苟的布置。   往里走去,大床上的被褥也还好好地铺着。   蓉儿失魂落魄地坐在床边,始终不明白那日冰岚为何会打晕她。呆坐片刻后,她忽然猛地站了起来,掀开了床上的被褥。   掀开后她没有停,而是憋了力气,一鼓作气地抬起了床板。   在床板下,找到了那个暗格。   那日岚姐姐告诉她的,有什么需要的就去她床下的暗格找。   花水楼的姑娘们都会有自己藏钱的地方,有的人是为了买好看的金银首饰,还有的人是为了自己的自由一点一点存的。   当时冰岚与她说时,她没当回事,只当是告诉她如果没钱了就开口。   可现在她却突然想到,岚姐姐走前是被一群人带走的。   岚姐姐一定来不及清走暗格里的东西,万一岚姐姐真的早就要走,至少会留封信给她吧……   蓉儿颤着手打开那个暗格。   铺在上面的是一沓厚厚的银票。她不相信地翻着,除了银票还是银票。   蓉儿陡然泄气,可正当她要收手的时候,指尖摸到了一个光滑尖锐的东西。   蓉儿手顿了顿,把上面那沓银票都取出来扔在一边,拿出了暗格里的那根木簪子。   只一眼,她无声地红了眼眶,再后来,变成了怎么都止不住的嚎啕大哭。   这簪子,和她最爱戴的那根一模一样。   世上只一对。   厢房外,姜玖琢站了许久没有进去。她盯着蓉儿很久,接受了方才陆析钰告诉她的那个事实——蓉儿和冰岚是亲姐妹。   本想来确认,但现在看来,也不需要她再确认什么了。   姜玖琢背过身子,喉间有点涩。   陆析钰正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支着头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姜玖琢在头上比了一下。   陆析钰会意:“那对簪子大概是她们的父母专门为她们打的,不是很值钱,所以蓉儿一路流离东西也没被人抢走。”   “至于冰岚,”他继续道,“她应当从一开始就认出了自己的妹妹,毕竟在进花水楼前,蓉儿一定会时时刻刻都戴着这簪子。”   姜玖琢也在桌边坐下,放下剑。   沉默了很久,她两只手比划了几句话。   ***   大晚上被人拉出来的时候,顾易其实是想骂人的。   为了查这个案子,他已经好多天没睡过好觉了,生怕案子还没查出来,自己倒先一命呜呼了。   好不容易今天事情都交代得差不多了,他屁股才沾着床,就又被人一句传话拉出了门。   郊外的林中,顾易烦躁地挠挠头,向地牢方向走去。   刚到地牢外,就见姜玖琢站在那,他上前:“小哑巴,你怎么不进去?”   姜玖琢抬眼,把剑靠在墙边,两只手定定地抬起。   但又想起什么,落了下来。   最近和陆析钰比划习惯了,忘记其他人看不懂手语了。   姜玖琢退而求其次,简单地做了几个手势,解释了一下自己待在外面,陆析钰带了个人在里面等他。   顺便有点不满地告诉他,不要叫她小哑巴。   不过顾易还是没看明白,含混地唔了一下:“哦哦好,我知道了,小哑巴你辛苦了。”   “……”果然像陆析钰这种欠揍的人,交的朋友更欠揍。   顾易消失在视线中,姜玖琢提起剑,抬头对月亮瘪了瘪嘴。   柳絮不知从何飞来,停在姜玖琢的鼻尖上,她鼻尖翕动,打了个喷嚏,紧跟着喉咙也痒了起来。她刚抬头想张口清嗓,一团更大的柳絮飘进了她口中。   姜玖琢眼睛睁大:“唔……”   而远处的阴影中里,一个小孩刚追完一路黑衣人回来找陆析钰复命,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没见过的人。   ***   地牢深处,顾易找到了陆析钰,对另一个女子的在场倍感意外。   他指着蓉儿:“这是……成了?”   陆析钰递给他一张纸:“嗯,都交代了。”   顾易接过,上面将任慈如何找上冰岚、两人如何交易、任慈又是如何下毒都一五一十记录得清清楚楚,所有的谜团都被解开,唯一剩下未解的,便是任慈这个主谋最后是死在谁的手上。   蓉儿被带出去后,顾易大为感叹:“小哑巴帮你说服蓉儿了?”   陆析钰:“算是吧。”   顾易一愣:“什么叫算是吧?”   陆析钰向外走去:“我答应她,若是冰岚和蓉儿没有参与这个案子,就把这两个人安全送出城。”   “诶,陆世子,”顾易拉住他,又贱了起来,“还是小哑巴厉害啊,我第一回 见有人威胁到你头上。”   陆析钰眼皮轻轻一掀:“你说什么?”   顾易:“我刚刚说话了吗?”   陆析钰带着危险气息眯起眼。   “……”顾易嘿嘿一笑,挥着手上的纸转移了话题,“那你这都审完了,还把我叫来干嘛?”   地牢挖得很是曲折,弯弯绕绕错综复杂,陆析钰站在一个岔口,扇子往里点了一下:“喊你来审那边那个人。”   顾易:“你说任慈的管家啊?”他顺着方向张望了一下,里面的人正缩在地牢的角落狼狈地发颤。   断了两根手指不得救治,又在不见天日的暗室里困了这么久,那管家早就不像先前被绑进来时那么嚣张了。   顾易有些气急:“审他还不简单?这人又不会跑,你非要把我大晚上拉起来?”   陆析钰不以为意地挑挑眉。   顾易嘴上不服,心里却知陆析钰做什么从来没失手过,于是只好咬牙切齿地往那边走去。可他才迈一步,就发现身边的人往反方向走去。   顾易喊住他:“那你去哪啊?”   陆析钰气定神闲:“晚了,回府。”   “陆定之!”顾易陡然大声,“你把我丢在这里了,自己倒好,还有小哑巴等在外面平平安安送你回去睡大觉!有你这么无情无义的吗?”   吵吵闹闹的,陆析钰蹙眉揉了揉耳边,不过听到最后他又回过身:“你说阿琢还在外面?”   才说完,从地牢的暗窗外飘来一个小孩不甚清晰的说话声。   距离过于远了点,陆析钰听不清,他只听见小七在问谁刚刚有没有说话。 第16章 生疑 那得演得多生动?   地牢外,姜玖琢对上那小孩水灵灵的好奇双眼,口中一噎,将那一大团柳絮咽了下去。   正和眼前的小孩面面相觑时,顾易和陆析钰双双从地牢中走了出来,两人似在找什么,环视周围后慢慢地将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   被陆析钰那含笑又莫测的双眼在身上转了一圈,姜玖琢喉咙一阵一阵地发痒。   顾易看着一个小孩和一个不会说话的,摸不着头脑:“小七,你在跟谁说话?”   小七眨巴了几下眼睛回过头,指着姜玖琢:“这个姐姐啊。”   “咳……咳咳……”那团棉絮像痒到了五脏六腑里,姜玖琢猛地咳嗽起来。   陆析钰眉峰微挑,上前很有经验地拍拍姜玖琢的背:“别急,咳出来就好了。”   姜玖琢背上因起抚摸激起一层鸡皮疙瘩,见陆析钰没把这小孩的话当回事,一手抚着心口,一手直摇示意自己没事。   不想陆析钰轻拍几下,很是真挚地补了一句:“咳嗽的时候可千万不能说话。”   “……!”姜玖琢气急,眼里甚至咳出了泪花。   望着姜玖琢通红着眼,再颤了颤肩,陆析钰竟然心里升起了浓浓的保护欲,仿佛自己正对着一个弱小无依的娇小美人。   直到姜玖琢拿着剑杵到他脖子间,发出一声类似于呜咽的声音。   “……”   消停了。   ……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到了将军府,姜玖琢仍然不知道那小孩是哪里冒出来的,只知道他是陆析钰府上的。   身后传来顾易笑那小孩的声:“失语的人也是和常人一样能笑能咳能出声的知道吗?下回别听见人家呜啊一下就大惊小怪,丢不丢人。”   一路风轻云淡的陆世子回了个头:“害我差点都误会了。”   姜玖琢嘴角一抽,权当没听见,直往将军府里拐。   “诶,阿琢。”   听着陆析钰的声,姜玖琢心一沉,方才不都解释清楚是误会了?还要干嘛?   她深吸一口气,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只见陆大世子持着扇子冲她悠悠笑道:“明日见。”   “……”姜玖琢闭了闭眼,把陆析钰一行人丢在了将军府外。   陆析钰回过身的时候,顾易那个缺心眼的还在追问他何时开始管姜玖琢叫“阿琢”的。   陆析钰没理他,转头问小七:“你真没听到那个姐姐说别的?”   小七还没来得及答,顾易立马转了话题:“他一小屁孩说的话你还真当真?姜家小姐这哑病如果是装的,那得演得多生动才能把你和我都骗过去?”   闻言,陆析钰摸摸下巴,深信不疑地点了点头。   ***   一般这种时候许倾和姜渊都已经睡了,姜玖琢轻手轻脚地走进府里,却满脑子都是今晚的那些事故。   又是那小孩又是今晚他……抱住她,明天见?她真不知道明天该怎么见他。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想出个所以然,却在见树下站了个人时,微微一愣。   四目相对,姜玖琢乖乖上前,对姜渊行了个礼。   姜渊也没多问她什么,看了她一番后告诫道:“下回早些回来。”   大周民风开放,当今圣上又废了宵禁,对于女子外出其实没有太多的规矩。   “但你到底是个姑娘家,这么晚归便也罢了,要是让人看见是世子送你回来的,未免落人口舌,对你的名声不好。”姜渊又道。   姜玖琢先前还在小鸡啄米地敷衍着,听到后面,头猛然抬起。   她急忙摆手。   还有一个顾易在后头呢。   陆析钰是和顾易有话说才走到这里,和她有什么关系啊!   姜渊也是个宠女儿的:“好了,就你们俩走一起时中间空的距离,爹也知道你和世子没什么。爹就是提醒你平日里要注意点,孤男寡女地待在一起不合适。”   姜玖琢下意识要抬手解释,她和陆析钰真不是孤男寡女。   但是当“距离”和“孤男寡女”这两个词碰在一起的时候,她脑海中突然划过今晚在破屋子里那档子事。   手心虚地没抬起来。   姜渊还以为自己女儿承认错误的态度非常好,说道:“算了,今日幸好是我看到了,要是被你娘看到你就完了。和曹家公子退婚的事,她还念着要找你算呢。”   这两天自己早出晚归的,两个人都没碰上。被姜渊一提醒,姜玖琢这才突然想起来,还有这茬没解决。   她也顾不得解释了,两只手合在一起放在耳朵边上,向姜闻远投去询问的眼神。   姜渊会意:“你娘睡了,进去步子轻点。”   ……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   姜玖琢不在家的这些天,错过了自家那位姨母要来访的消息。   翌日一早,姜玖琢悄悄走出房时,往日应当还安静着的府邸已经喧闹了起来。   一道熟悉又咋呼的声音响起:“我这不是想节省点盘缠嘛,连夜赶着马车就过来了,你瞧我们姐妹俩这么久没见了,这也能早点见上面!”   不祥的预感涌上,姜玖琢头一掉转就要跑。   可到底是晚了,那个风尘仆仆的女人眼尖地喊住了她:“啊呀,这不是小琢吗?”   姜玖琢认命地转过身,扯出一个笑脸,行了个礼。   面前这个,就是许倾的亲姐姐,许宁。   姜玖琢一向觉得自己的母亲脾气虽差,可这名字起得却是不差的,她见过母亲年轻时的画像,确有倾城色,而且即便是到了现在,仍然是风韵犹存。   但要说她这个姨母,全身上下和许宁这个名字可谓是……毫无关系。   许宁热络地拉过姜玖琢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姨母好久没见你了,我们小琢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灵巧!就是这么大姑娘怎么不知道打扮打扮自己呢?身上这衣裳穿得实在是不像样了。”   许倾在一旁听着,脸色难看了几分。   她早就看姜玖琢这身图舒服的衣裳不爽利了,说道:“赶紧回去换身衣服。”   姜玖琢不情不愿地指了指大门——不换了,要出门。   许倾把她拉到一边,语气很不好:“你一个无官无名的,有什么要紧事得日日出门?你姨母这么大老远过来,换完衣服就给我待家里,哪儿别想去。”   姜玖琢还想争取一下出门躲躲的机会,但听许倾这么说,她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毕竟她一个无官无名的,就凭一张嘴说是领了世子的差事,也没人信。   许宁还在絮絮叨叨:“你啊,不是我说你,小琢今年都十七了,还没嫁出去呢?姑娘最好的年龄不嫁,在家里再藏两年,再娇的花都要蔫儿啦!”   姜玖琢越听越头疼,也没往自己房里走,而是去了南院,逮住了姜闻远院子里的一个小厮。   还没开口,小厮就懂了:“小姐,老将军一早就去军营了,不在……”   难怪,按说只要祖父一个眼神,她那姨母大气都不敢出。   可没想到祖父已经走了。   她转身往回走去,指节在脑门处敲了两下,想来想去还是在自己屋里躲会儿,再不然直接翻墙出去。   不过人运气不好的时候,什么倒霉事都会撞在一起。   才来一个许宁,府外又来了一个。   姜玖琢刚从小侧门绕到正堂的后面,隔着道墙就听守门的下人来报:“夫人,曹家公子来了,说是特意为上回退婚的事上门赔礼。”   ***   天色已明,著风楼里的人点了几个菜,在厢房里倦懒地等着。   门被一把推开,顾易拿着一张纸大步走进。   “都招了,”顾易拖了凳子坐下,渴死鬼似的灌了一大口水,“和兰青交代的一样。”   “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个。”陆析钰意味不明地说道。   “你想知道任慈的死和他有没有关系吧?”顾易严肃了点,“审了,但从他的反应来看,应当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帮任慈做事的一条狗。”   “不是狗咬狗,而是另有其人?”陆析钰垂眸,又问,“还有什么别的消息吗?”   顾易:“你说关于任慈吗?”   陆析钰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废话,反问:“不然呢?”   一桌好菜都没怎么动,陆析钰碗里只有几根菜叶子,油光发亮的腿肉还在碟子里泛着诱惑的香味。   顾易用筷子灵活地撕下一块,吃起肉来严肃一下就没了。   “任慈的事,那管家就交代到这里了,”他嚼着肉,含含糊糊地说道,“但要说别的稀奇事,还真有一个。”   陆析钰:“什么?”   “你没发现——”顾易神神秘秘地凑近陆析钰,话锋一转,“——小哑巴今天迟到了吗?你们不是说好‘明日见’吗?”   一句玩笑话,却刺激到了陆析钰的某根神经。   顾易还坐在原位,见眼前人突然站了起来,抬眼:“怎么了?这么着急啊。”   “昨夜没告诉你,”陆析钰指腹在扇沿重重蹭了两下,“我和阿琢回府的路上遭人暗算了。”   顾易目色一变:“什么!那小哑巴现在还没来,该不会是来的路上又……”   陆析钰没接他的话,头也不回地疾步向外而去:“走,去将军府看看。” 第17章 赶人 闹了半天是和未婚夫婿约上了。……   将军府。   姜玖琢属实摸不着头脑,不知曹崔是吃错了什么药,过了这么多天想起来道歉了。   关键是他这么一搅和,她是躲都躲不掉了。   许倾身边的杏儿在一边等着:“二小姐,夫人请您过去。”   姜玖琢抿了抿发干的唇,她叹了口气,向正堂走去。   跑得太慢了。   二品大官的儿子上门赔礼,总不能明明在家,却连个面都不露。   许倾正让人把曹崔迎进来,又吩咐回来的杏儿:“去泡一壶观音茶来。”   许宁听了,眼角鱼尾纹又笑得更深了点:“这可是好茶啊,瞧这,让我赶上了。”   许倾头微微扬起,笑道:“哪儿啊,姐姐想喝以后日日都能泡。”   姜玖琢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心里盘算着家里一向被许倾当做宝贝一样所剩无多的观音茶还够不够给她撑场面,又会被这些根本品不来茶的人浪费掉多少。   许倾看见姜玖琢回来,面露不悦地上前:“不是让你去换身衣裳吗?你怎么还穿着这身?连剑都没放。”   姜玖琢简单地比划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听见有人来了。   实际上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换衣裳,更别提现在曹崔还来了。   想到那天他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剑一脸害怕,姜玖琢觉得自己更不能换衣裳了,就得穿这一身提上剑才有吓跑他的气势。   曹崔已经被人领了进来,许倾就算再不满,也顾不上管她了。   许倾笑着走上前:“曹公子怎么来了?”   曹崔便是没醉的时候走路都左摇右晃的,仿佛天底下的人都得让着他似的。   见着许倾这么个长辈,他也没太放在眼里,只是碍于曹裕盛的嘱咐,他才毫无诚意地装了个样子:“哦,本少爷上门赔礼来了。”   也没经人招呼,他就一屁股在堂中的椅子上坐下了。   姜玖琢站在许倾后面,暗道曹崔今日穿得人模狗样的,人却果然还是那个德性。   许倾嘴角抽了抽,虽是不太满意,但也没多说什么。   倒是许宁噙着笑,从曹崔进门起,眼珠子就没离开过他身上那些价值不菲的配饰。   介绍过后,几个人都坐了下来,一时无言,正有些尴尬的时候,杏儿端着茶来了。   许倾忙遣下人倒茶。   许宁第一次喝这种茶,品了一口后:“这茶果然是香啊,这么好的茶,是圣上赏给妹夫的吧?”   许倾笑了笑,没应声。   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夫人,她也知道观音茶虽然好,但曹家人什么好的没见过,她不过是选了好茶出来招待客人,并没有要炫耀的意思。   但这些许宁可不知道,还在热情地招呼曹崔:“曹公子快喝喝看啊。”   闻言,曹崔端起茶闻了闻,但又很快放了下来,哼了一声:“不就是观音茶吗。”   许倾明显面上有些挂不住。   偏这时候曹崔还指了指自己带来的礼,说道:“对了,姜夫人,那是我爹特意让我带来的云雾茶。”   此话一出,姜玖琢下意识看了许倾一眼,她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云雾茶是朝贡给皇帝的茶,只有官品高的人家能得皇帝赏赐。在云雾茶前,衬得许倾拿出的观音茶也成了劣等品。   姜玖琢深吸一口气,只觉得一大清早的,一整天的心情都被糟蹋了。   碰上许宁和曹崔,一屋子里一半的人都是不会说人话的,这些人要嘴有什么用,还不如和她一样做哑巴。   她抬手,把剑往椅子边的小桌上重重一放,这一下带着点火气,碰撞出不小的声响。   别说,还真有用。   曹崔喉头一滚,往椅背处缩了一寸,乖乖地闭上了嘴。   再瞟一眼那剑,曹崔也无意多待,站起道:“既然礼也送到了,我就不多留了。”   姜玖琢嘴角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满意了。   曹崔斜着眼没敢多看她,瞄到那一点都无女子样的一身黑衣便更加无意多留。   可正此时,许宁竟是自说自话地叫住了曹崔:“曹公子,别急着走啊,留下一起用了膳再走吧!”说着就像主人一样打发了两个下人赶紧摆膳。   速度之快,姜玖琢甚至来不及反应。   嘴边那点弧度不见了,她黝黑的眸子不甚友善地望向许宁。   许宁却像没事人似的拉着姜玖琢,嗔怪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懂事,人家专门来赔礼,自然是要留下一同用个膳的。退婚的事姨母也听说了,曹家是多好的人家啊,人家都这么退让了,你可不能不知好歹啊!”   一听许宁这么说,曹崔顿时也不想走了。   也不能总被这小哑巴压着,再说了,不就是把破剑吗!   趁姜玖琢被许宁拉着的时候,曹崔在心里给自己壮了番胆,朝姜玖琢抬了抬下巴。   至此,姜玖琢觉得就算许宁是长辈,就算她再顾及许倾的脸面,也完全忍不下去了。   她啪地甩开许宁的手,转身拿起剑就走。   摆明了态度:这饭想吃就自己吃吧,她就不奉陪了。   许倾一直没说话,一是觉得许宁话糙理不糙,说得有几分道理,二来也是不好在外人面前撕破脸。   可见姜玖琢这么无礼,许倾开口喊住了她,匆匆上前:“你去哪!今日除非是圣上找你,不然你哪儿都不许去!”   姜玖琢步子顿住,不大不小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竟是十足的刺耳。   即便如此,还是没有站在她这里。   没有人站在她这里。   却在她眸光渐渐暗下时,忽有一道含笑之声打破僵局:“不知若是我找阿琢的话,夫人可否同意?”   听着那声熟悉的“阿琢”,姜玖琢猛地抬眼,捏紧的拳头不自觉松开。   大门敞开,陆析钰一脚跨过门槛。   一个小厮为难地跟着陆析钰和顾易走进,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陆析钰很有风度地收起扇子,微笑着朝许倾颔首。   许倾迟疑地看着闯进来的二人,仪表堂堂,颇有风度,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   她问:“二位是?”   陆析钰得体地道:“陆某乃安亲王之子,陆析钰。因是找阿琢有些急事,所以才闯了将军府,实在失礼。”   顾易朝姜玖琢挤眉弄眼了两下,也跟着自报家门。   许倾一惊,先不说兵部尚书之子,自己女儿竟然和世子都识得,而且听这一口一个“阿琢”的,还挺亲近的样子。   她有些吃不准,一转态度,竟是征求意见似的扯了一下姜玖琢的袖子。   姜玖琢也没想过难得迟了一会儿,陆析钰会直接找到府上,向陆析钰投去不明的目光。   陆析钰看到她安然无恙便没再多说,眼里转而多了淡淡探究,而后又将这探究的目光延续到了在堂中坐着的曹崔身上。   静了片刻,他依旧没说话。   顾易抱胸看戏,心下好笑,还以为小哑巴有什么危险,闹了半天是和未婚夫婿约上了。   一个丫鬟不合时宜地端着几道菜走来,犹豫着该不该上前。   陆析钰正色了没多久,又笑了:“不过民以食为天,事情再大大不过一日两餐,我与顾易也还没用膳,不知夫人可介意多加两副碗筷?”   ……   将军府一向空荡的餐桌就这么变得拥挤了起来。   姜玖琢沉默着给坐在自己身旁的陆析钰递了双筷子,对眼前这番“热闹”的局面感到一头雾水。   他……是特意来找她的吗?   姜玖琢不懂。   对面曹崔也没给陆析钰好脸,上回他被曹裕盛骂得狗血淋头,其中少不了一句“你被那整日无所事事的世子耍了还不知道呢!”   那时候他就不服,既然惹不起,那至少得比陆析钰更纨绔!   曹崔招来一个丫鬟:“去沏一壶本少爷带来的云雾茶。”   他说这话的时候,陆析钰正端起面前的观音茶。   姜玖琢脾气未消,用握着剑的手背止住陆析钰。   非把曹崔这人先赶出去不可。   可陆析钰手一晃,便绕过她,反质问她:“怎么,你还瞧不起观音茶啊?”   想□□倒被他咬了,姜玖琢脸色泛青,剑柄往他腰窝上一戳。   陆析钰倒吸一口冷气,却是品了口茶笑了:“民间有一句话,美酒千杯难成知己,清茶一盏也能醉人。阿琢,茶的好丑在你我的情意之间,旁的人啊,不会懂的。”   姜玖琢这才放下剑。   情义。   才一起躲过危险,算是共患难了,确实有情义,是句正经话。   陆析钰见她没跳脚,笑意更深,吊人胃口地加深情意,“更何况,云雾茶虽是好茶,但你没听说过云雾茶有个故事吗?”   许宁只知道云雾茶更贵,谄媚地拿过曹崔大方丢在那的茶壶倒了一杯,喝了一口后问道:“世子所言是何故事啊?”   陆析钰没答,反是问姜玖琢:“你想听吗?”   姜玖琢没有摇头。   于是陆析钰便继续:“以前有个村子专种云雾茶树,每日想喝多少是多少,结果有一日不知怎么喝死了一个人,还没查出来怎么回事,过了一月,又死了一个,再过一月,死了第三个。”   顾易听出来了,深深埋下头,抿紧了唇憋住笑。   曹崔刚放下茶杯,手一抖差点把茶给翻了。   许宁嘴角发颤:“这……没这么邪乎吧?”   陆析钰看了两人一眼,又转向姜玖琢:“阿琢,你知道云雾茶怎么变得这么稀有的吗?就是出了那事之后,那村子边上满山的云雾茶树啊,全被烧没了。”   故事越说越离谱,有的人越听越害怕。   陆析钰眼皮轻掀,煞有其事地叹息一声:“过了好久才发现,死了的那几个人都在喝完茶之后吃了一种什么肉,具体是鸡鸭?还是鱼肉……陆某倒是有些记不清了……”   姜玖琢目光掠过桌上的菜——鸡、鸭、鱼,都被说上了。 第18章 撑腰 “我是病人,你让让我。”……   一声脆响,一个茶杯在地上摔了个稀里哗啦。   曹崔再也坐不住了,拔腿往外跑:“我想起来我还有事,就先不吃了,你们吃吧!”   许宁一路过来没怎么吃东西,就等着来这里吃两口,结果筷子在几盘大菜上动了动,放了下来。   她脸色难看地说道:“今日来得仓促,我……我想起来我东西还没收拾,各位多吃一点。”接着也离了桌。   许倾虽然没有喝云雾茶,听了这个邪门故事面色也没好到哪儿去,嘴上也不能说,只让姜玖琢招待好他们俩,她去帮一下许宁。   一桌子不相干的人都走光了,顾易翘了个二郎腿,给陆析钰竖了个大拇指:“要不是我跟你查过案,差点也信你三分鬼话。”   陆析钰把他手推开,夹了口面前的拌莴笋,还很有兴致地拿公用的象牙筷给姜玖琢也夹了片莴笋:“吃啊。”   莴笋碧青碧青的,在盘子里就能闻到味道,是姜玖琢不喜欢的味道。   不过她还是默默低头,小鸡啄米似的咬了一口,唇角溢开了一个浅浅的笑。   好丑全在情义之间,突然觉得嘴里的莴笋也不是那么难吃。   顾易被晾在一边,不乐意了:“陆定之,我发现你怎么只和这娇娇一个人说话?”   陆析钰咬了口卷饼,发现里面有肉,咬到一半放了下来,转头对顾易答道:“那方才他们几个都站在一边,我自然要站在阿琢这一边。”   顾易:“那我呢?”   陆析钰:“你一个顶俩,自己一个人一边。”   顾易:“……”   后面那些贫嘴的话被姜玖琢自动略过,她只听见那句,和她站在一边。   后知后觉地,把那块芦笋都吃了下去。   她木然地望着空了的筷子,又看了看陆析钰夹了半天的素菜,犹豫了一下,起身夹了个鸡腿,放进了陆析钰碗里。   陆析钰和顾易一下子都不说话了。   沉默半晌,还是顾易不要命地在姜玖琢炯炯的目光下夹走了那个鸡腿:“诶,你不用跟他客气,他不吃肉。”   陆析钰拦慢了一步,鸡腿已经进到了顾易嘴里。   他冷笑:“你今天吃第二个鸡腿了,饿死鬼投胎吗?”   姜玖琢眼睫扑闪,很是可惜,多好的一块肉,早知道他不吃她就自己吃了。   不吃荤食,怪不得身板单薄成这样,还容易生病。   她有些气馁地坐下,对上陆析钰的眼,便对他比划:堂堂世子怎么还挑食。   受着这句责备话,陆析钰也没说什么,反而放下筷子,轻飘飘地问道:“阿琢,你在关心我吗?”   脸皮这个东西,姜玖琢觉得陆析钰这人大概有一千层,怎么都磨不薄不说,还能一天比一天厚。   这要是能分给自己几层,她也不至于每次都被闹得不知道怎么应对。   还好还装了个哑巴。   姜玖琢不动如山,强装镇定地移开眼,否定地摇摇手。   顾易这种时候最乐呵:“陆世子,吃瘪了吧,人小哑巴根本懒得理你。”   姜玖琢给陆析钰留了点面子,没有坑人地点头。   只是见他太瘦弱,顺道一提罢了,什么关心……没有没有,没有的事。   可陆析钰却摇着他那把走到哪带到哪的折扇,低下头去仔细端详她的表情。   半晌,他说道:“阿琢,你该不是脸红了?明明就是被我说中了啊。”   被冷不丁戳穿,姜玖琢的脸顿时更加红了。   陆析钰还在盯着她看,像要把她那层薄薄的脸皮看破似的。   “我们阿琢这是害羞了。”陆析钰笑道。   “真的假的!”顾易一听更来劲了,推了推陆析钰要看,“你就乱说吧,你让我看看。”   自己容易脸红,姜玖琢也是知道的,她用手背贴贴自己发烫的脸,整个人不自在起来。   姜玖琢觉得再不让陆析钰闭嘴,就要被调笑得一点面子都没有了。   她恼羞成怒地拿起靠在椅子边的剑。   手都握在剑柄上要□□了,陆析钰却被顾易推得猛然咳嗽了两声。   姜玖琢和顾易皆是一愣。   陆析钰咳得不行,还没忘虚弱地抬起扇柄,压下她的手:“阿琢,这么凶做什么?我是病人,你让让我。”   姜玖琢一口气没提上来,又压了下去。   顾易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去游移,安分地回到了原位,就是脸有点绿。   像是憋笑憋的。   姜玖琢眼睛在摆的菜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一个水煮鸡蛋上,于是她松开剑,默默在里面挑了个最大的。   往桌上一丢,便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未剥壳的鸡蛋圆滚滚的,一个没待住,滑溜地一路滚了起来。   陆析钰瞟了一眼姜玖琢的背影,眉尾一挑,抬手接住从桌沿处落下来的鸡蛋,看向顾易。   “病人,这回我懂了,”顾易缺德地唤道,再也忍不住笑,“人家是让你吃完饭赶紧滚蛋。”   ***   和顾易一个反应的,还有一个人。   两日后,许倾和许宁出府了,说是要上街逛逛。其他人也不在,只剩被放了假的姜玖琢一个人在府中。   屋里,纪烟笑得眼泪都下来了:“哈哈哈哈你还给他加了个蛋啊?什么意思?滚蛋?”   姜玖琢回想起当时余光瞥到陆析钰懵了的表情,这才恍然大悟:“天地良心,我只是怕他实在不想吃肉,还能吃个鸡蛋补补。”   纪烟捂着肚子笑得人仰马翻的:“你别说了,我不信,越描越黑懂不懂?”   姜玖琢气笑了,一根手指戳了戳纪烟的脑门:“什么越描越黑,我有这么恩将仇报没良心吗?他好歹也是帮了我一把。”   说到这里,纪烟的好奇心又上来了:“不对啊,玖琢,你什么时候和世子关系这么好了?”   姜玖琢沉默了一会儿,神情怪异地问道:“好?”   纪烟理所当然地点头,噘嘴道:“你这些天都和世子神神秘秘地走在一起,也不告诉我你们在做什么。”   她这点小九九,姜玖琢一下就听明白了,前面都是铺垫,其实是在拐弯抹角地打探自己最近和陆析钰在干什么。陆析钰她不认识,就只能抓着自己问。   但任慈的事到底太过敏感了,不仅圣上要求暗查,最后竟然任慈也参与其中,更加不能说了。   可是如果什么都不说吧,这麻烦精肯定不罢休。   姜玖琢想来想去,揪了个人当挡箭牌:“其实内情我也没接触到,具体的……顾易都知道。”   纪烟:“……”   默了默,纪烟咬牙切齿地道:“行,正好我还有账没和他算!你不知道,那天当着著风楼这么多人的面,他就跟我拉拉扯扯的!”   姜玖琢突然有种坑了顾易的感觉。   本想着上回纪烟和顾易结了梁子,这次小妮子肯定不愿意去找他问,这件事便可以就此作罢。   没想到她记顾易的仇还记得挺深……   纪烟气呼呼地哼道:“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你那个姨母呢?这次来又有什么事?我记得上次是来借银子的吧?”   提到许宁姜玖琢就头大,她愁眉苦脸地说道:“就是上次借出来的事。”   纪烟不懂:“什么意思?”   姜玖琢拿起桌上一个橘子摆弄着:“上回姨母来借银子的时候恰巧碰到了文大哥——”   “哦我懂了!”纪烟一听就明白了,抢着道,“你姨母这是看上文太医的儿子了!但是不对呀,她大女儿已有婚配,二女儿好像还没及笄?”   “及笄了,过几天就及笄,而且办完及笄礼就过来,”姜玖琢把那橘子放在纪烟面前,又拿了一个橘子摆在边上,“我本来以为这次就姨母一个人来,其实不是,还有一个。”   两个橘子排排坐,纪烟随手挑了一个剥开,递给她一瓣:“可是文太医的儿子……当年可是怒发冲冠为红颜,一心都只有永州薛家的小姐吧……。”   姜玖琢把橘子塞到嘴里,脸立刻皱了起来,太酸了,酸得牙打颤。   是啊,即便薛家姐姐最后还是死在永州之战了。   纪烟知道她为难,拍拍她的手:“你挺住,到时你娘恐怕还要让你带沈家小姐上街的。”   闻言,姜玖琢更深地叹了一口。   案子查到任慈之后迟迟没有进展,陆析钰倒是一点不急,悠然自得地待在了家里。可连带着她也闲了下来,没有天天出门的理由,也不得不待在家里。   想到这里,姜玖琢擦擦手,开始数自己还要在家对着许宁多少天,又还剩多少天要带许宁的二女儿沈茗月穿梭于那些她不喜欢的地方。   掰了半天手指头也数不清日子,最后她往桌上一趴,耷拉了眼皮道:“这还不如天天和那病秧子待在一起……”   纪烟有样学样,也趴了下来,却掩着脸又笑了起来。   听听,还说和世子关系不好,明明就好得很。   ***   亲王府,药味弥漫,染上每个歇山转角。   安亲王李觅久病缠身,自打从永丽城来了掖都之后,就因为路途劳累,病得更重了。   下人来去匆匆地穿梭于后院和李觅所在的东院之间,除了脚步声,只剩下可怕的静。   西院书房,陆析钰写完折子,放下笔要去东院。   刚走出屋子半步,便见陆云清朝他走来:“别去了,你父亲歇下了。”   陆析钰依言退回,问道:“母亲,父亲的病情如何?”   陆云清放下一碗莲子羹,温声安抚:“不碍事,你父亲的病一直是这样来回反复,只要按时服药都能压下去的。”   陆析钰应声道好。   陆云清也没急着走,屏退了身后的婢女,在书房里坐了下来:“母亲听说你最近和姜二小姐走得很近?”   陆析钰吊儿郎当地往莲子羹前一坐:“母亲整天在府里,听谁说的?又是哪个下人嚼舌根?”   陆云清不答,继续问:“我还听说姜二小姐不会说话?”   陆析钰大方点头:“不会说话有什么不好,母亲不是总嫌弃儿臣话多吗?干脆以后就娶个哑巴,这样府里还能这么安安静静的。”   陆云清瞪他:“净瞎说,我只是问一下,哪句话说过我介意人家是不会说话吗?”   自家儿子胡说八道惯了,陆云清早就习惯了,可转念一想陆析钰说的话,她又觉得不对:“你该不会喜欢人家吧?你想娶人家?” 第19章 抢人 “亲王府和将军府结亲的话?”……   陆析钰没想到这话也能被抓住小尾巴,无奈地笑了:“母亲说得哪儿跟哪儿啊,我就是随口一说。再说,我想娶,人家也不愿意嫁啊。”   陆云清点点头:“你看着是有点不着调。”   陆析钰被自家母亲噎了,索性低头喝羹,也装起了哑巴。   陆云清柔声笑道:“怪不得家里这么多帖子你都没看过一眼,还是顾易说你天天和姜二小姐走在一起,我才找到原因。你要是真喜欢人家,就哪天把她带到府里来看看。”   陆析钰勺子放下,哦,原来是顾易这厮。   “对了,”走前,陆云清又问,“你的身子还好吗?”   陆析钰笑:“母亲也是累坏了,儿臣是装病,又不是真病,身子自然是什么事都没有。”   “委屈你了,”陆云清平和的脸上多了些复杂神情,顿了半刻还是轻喟,“但大家的眼睛都在我们身上,你的婚事……你自己看。”   等到陆云清走后,陆析钰缓缓向椅背靠去,稍仰头,房屋顶部繁复的重拱藻井压下,精美得让人透不过气。   在永丽城,便是这样的府邸。   回到掖都,竟还有一座。   陆析钰略显厌烦地闭上眼,可过了一会儿,转而又好笑地掀开眼皮。   说来在掖都的这些沉闷日子里,也不全然是无趣的。方才母亲那番话要是从他嘴里说出来,怕又要被那个精巧的小姑娘拔剑伺候。   桌角摆着那些他从未看过的帖子,陆析钰不知在想什么,倾身翻找起来。   哪家高门贵女的都有,唯独没有将军府的。   也是,身有婚约的人,怎么好送帖子呢。   ***   五月将至,极泰殿门前空空旷旷,晌午时分的日头大片地浇下,带来一阵焦灼。   殿内,谭成跪在地上,额头上落下大颗的汗珠。   李宣坐于高位,点了他的名:“谭校尉,你的军中出了一帮逃兵,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报?”   大殿内静悄悄的,谭成保持着请罪的姿势,头磕在地上,一动不动。   北大营的主帅为康平王李韵,李韵是先皇平元皇帝的贵妃所生,也是李宣仅剩的一个弟弟。半年前,康平王带着半个北大营的人驻守边疆,剩下的人便由他代管。   按理说,北大营中收归了许多被缴的山匪,这些散兵中有出逃的人并不罕见,圣上一向也没有心力来管这些芝麻大点的小事。   可这次,圣上却龙颜大怒,把他宣来了极泰殿。   谭成心里打鼓似的,不知怎么解释,只好道:“臣代为管理北大营,结果却出了这种事,臣有罪。”   他额头微微离开地面,偷偷看向不知为何也站在殿里的世子和刑部尚书纪大人。   谭成感到不安,又问:“不知……可是他们惹出了什么大事?”   李宣沉稳的声音中似是染上一丝怒气:“等到出了什么事,你担得起吗?”   谭成紧张得话都不会说了,但李宣也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束下不力,谭成,你自己下去领罚吧。”   至少看起来不是什么很严重的情状,谭成松了一大口气:“是。”   李宣又道:“还有,出宫后把这件事传达给其他几个营,从此往后,朕不想再看到任何一个军营中再出现这种没有规矩的状况。”   谭成毕恭毕敬地应了一声,而后低着头退了出去。   直到最后,他都不知道北大营逃出去的人犯的是刺杀世子的罪,只是恰巧撞上被压下的密案,又好在世子没受伤,不然他的脑袋早就不在脖子上了。   待到不见谭成的身影后,李宣才看向陆析钰和纪孔祥:“纪爱卿,方才定之说的你都听见了?”   纪孔祥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到殿中,“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顿了顿,他才佝偻着背说道:“回禀圣上,臣弟在小佛城吃斋念佛多年,臣从来没想过他会做出这种事,还间接导致世子遇刺。是臣举荐臣弟回掖都任职,事已至此,臣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相比纪孔祥的痛心疾首,陆析钰眼皮垂下,却是在想这么大的年纪这么跪,不知道膝盖骨如何。   体贴地瞎操心一番后,他悠闲地移开眼,对李宣道:“以臣查到现在来看,连环凶案乃任慈一人所为,而杀任慈的人是利用了连环凶案造了个假象。当务之急是查出此人,此事还需纪大人相助,与其责罚,圣上不如让纪大人戴罪立功。”   如陆析钰所料,李宣并无意在这个关头再大动身边的人,得了个台阶后,他便挥了挥手,没再说什么。   等到两人退出极泰殿后,纪孔祥慢慢地走在陆析钰边上,双手作揖:“方才在殿中多谢世子为老臣说话了。”   陆析钰扶了一把,笑道:“举手之劳罢了。”   纪孔祥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先前他一直认为陆析钰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贵公子,他在刑部这么久都查不出的事,一个刚到掖都的世子能查出什么。   直到谭成来前,他听见陆析钰有条有理地报上这几日所得,除了任慈所作所为带给他的震惊,此案的进展也令他大为震撼。   纪孔祥吃不准,或许金玉其外的,也不一定就败絮其中。   念及此,纪孔祥试探着开口:“世子说还需要老臣帮忙,可是想到了办法?”   陆析钰作思考状,笑了笑:“目前能想到的,当是请纪大人看好令嫒,让她这几日别总缠着姜二小姐。”   两人一路行至宫门前,纪孔祥面色陡然严肃,看了看两边的禁卫后,低声说道:“莫非是姜家与此事有关?”   陆析钰没立刻答话,而是睨了一眼纪孔祥的膝盖。   然后他摇摇头,有模有样地蹒跚了一步:“实在是体弱无能需要保护,还希望令嫒别和我抢人啊。”   “……”纪孔祥干笑一声,“世子说笑了。”   陆析钰却不觉得自己在说笑,颇为认真地继续:“纪大人觉得姜二小姐和尚书令家的婚事如何?”   纪孔祥额头上被逼出一滴汗珠子,竟生出一种不知是谁在抢人的感觉,默了一会儿,硬着头皮答道:“自然是好的。”   陆析钰似是早预料到了这个答案,又似是根本不在意这个回答。   他笑了笑,很是随意地问出下一个问题:“那纪大人觉得,亲王府和将军府结亲的话,是不是更好?”   “这……”纪孔祥大惊,“……!”   ***   通往宫门的那条街上有一家很有名的制衣铺叫做添衣阁,添衣阁的制衣师曾为宫里的贵人制过衣裳,因此也很受高门大户家小姐们的青睐。   许宁的二女儿沈茗月前两日就到了掖都,住进了将军府。   今日一早,许倾便让姜玖琢带着沈茗月出来做几套好看的衣裳,还特意交代她给自己也做两身。   添衣阁中摆着的衣料让人眼花缭乱,姜玖琢随手摸了几块,走马观花一般地看过去,心思完全不在上面。   出门前,姜玖琢就在许倾唠唠叨叨下被迫换了身衣服,她低头去看自己身上的丝织花罗,实在不知道这种轻飘不好穿的衣服为何要买这么多。   沈茗月挑了一块,轻轻问道:“表姐,你觉得这块怎么样?”   姜玖琢很给面子地点头,又选了几个颜色的绫罗。   在她眼里,沈茗月就是那种典型的江南女子,温柔娴静,说话也轻声细语的,这样的女子可比自己更适合这些料子。   许宁嫁的沈家是小门小户,当然没有丫鬟,沈茗月自己抱了几块布料,手臂有些酸软,不适地扭动了一下。   姜玖琢侧目多瞧一眼,默不作声地接过了几匹。   手上一轻,沈茗月感激地看向她,低眉犹豫着说道:“表姐,你其实很温柔,以后谁和你在一起,一定会很幸福的。”   姜玖琢眨眨眼,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这个。   沈茗月咬咬唇,问:“表姐……可有中意的人?”   姜玖琢愣了神,她身边除了最近粘上来的那个病秧子,连个男子都少见,能中意谁?   见她没答,沈茗月怯怯地:“表姐,文大哥他……那个……”   支支吾吾了半晌,姜玖琢也没等来后半句,可看着沈茗月这羞窘的样子,她却品出点意思了。   铺子的掌柜正拿了支笔在算账,算盘被拨弄地噼里啪啦的。姜玖琢走向他,指了指那支笔。   掌柜认识她,立马会意,两只手递上:“请用。”   姜玖琢点头致谢,从桌案上抽出一张纸,低头写了起来。   和不懂手语的人交流起太长的话,总是麻烦,不如直接写下来。   沈茗月走到桌案边等着。   写完后,没有多余的动作,姜玖琢放下笔,把纸推到沈茗月面前。   纸上的字意外娟秀,写道:我对文大哥没有旁的意思,他对我更不可能有什么,若你真的喜欢文大哥,无需有任何顾忌。   “可是……”沈茗月还是犹疑不定,“文大哥好像和表姐你关系很好,见到我却很冷漠。”   姜玖琢叹了口气,把纸抽回来,脸色不甚自然地又添了一笔:我有其他中意的人了。   沈茗月瞪大双眼:“真的吗?”   姜玖琢对她扯了下嘴角。   当然是假的。   沈茗月自然不会知道姜玖琢在想什么,眼睛顿时亮了:“那……那明日表姐能否替我约一下文大哥,我有话想与他说。”   姜玖琢不是很想擅自牵线,但现在拒绝只怕更被误会,只好点头应下。   沈茗月从没有听说过姜玖琢有中意的人,突然被分享了一个小秘密后,只觉两人的距离都近了几分。   她把纸折成小块,小心翼翼地塞好,然后手挡着嘴凑到姜玖琢耳边:“娘说前几日世子来找过你,还处处维护你,很是将你放在心上。没想到表姐对世子也有好感,表姐放心,我一定不会把此事告诉别人的。”   姜玖琢:“……”   她什么时候说中意那个病秧子了!   姜玖琢提笔要写,可手腕转了又转,却是一句解释的话都写不出来。   编出来的慌根本经不起解释,写出一个,一定还有下一个。   此时此刻,姜玖琢真是无比地后悔,对上沈茗月的水眸,默了半晌,她气馁地写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第20章 手手 把他的每根手指都裹紧。……   曹崔被解了禁闭,便日日泡在花水楼里,叫了几个姑娘鸳鸯戏水,飘飘欲仙。腻了就带上打手保护自己,从街头逛到巷尾,专往热闹处钻。   逛得正开心时,他忽然惊得倒退两步,只见那摆了小玩意儿的货摊上,竟然有一条蛇。   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假的,但假得惟妙惟肖,蛇皮纹路都看得清。   曹崔骂骂咧咧地要走,一侧身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准确来说,是看见一个背影加一把熟悉的剑。   “姜家小哑巴?”他嗤笑一声,“她那凶样还做衣服,穿什么衣服都救不了了。”   曹崔在姜玖琢那没讨到过好,突然心生一计,眼睛还盯着前头,手指却在货摊上指了指:“武生,用这个去吓吓那个拿剑的,一会儿我到她们背后那个转角躲好之后你就把这东西丢出去。”   扔下锭银子说了句“不用找”,曹崔便迫不及待地过去了。   他就不信了,到底是个女子,哪个不怕蛇虫鼠咬的?   而武生看向那根指在小刀和假蛇中间的手指,毫不犹豫地挑中了那把小刀,吓吓她!   ***   另一边,沈茗月发现姜玖琢替她付了账,出来后便坚持要将银子还给姜玖琢。   姜玖琢自然不会收,两人在一个瞎眼道士旁僵持不下。   道士闻声,很好地诠释了什么叫瞎子见钱也眼开,屁股往身侧出声的地方挪动两下:“小姐,这有何好推脱的,银子多的话不如来贫道这里算算啊……”   瞎子不瞎,一心骗钱,姜玖琢吸了口气,拉住沈茗月背身就走。   就在此时,一把小刀回旋飞来,越过两人的头顶,“噌”的一声,捅穿了竹制的桅杆。   姜玖琢一激灵,提剑就要去追不远处那个飞了刀就跑的人。   可还没抬脚,就有人尖声指着她背后:“倒啦!倒啦!”   姜玖琢转头,只见桅杆从中间折断,摇摇晃晃地向沈茗月和她砸来。   桅杆近旁的人都慌不择路地逃了,沈茗月离得最近,吓得心慌意乱忘记了跑,紧紧闭起眼来,眼角已噙了泪。   昨日才下过雨,地上还留有水坑,人群四散的慌乱踩水声和惊呼声混乱交杂。   最娇小的人反倒是最冷静的人。   不过瞬间的停顿,姜玖琢捞起沈茗月的腰,旋身向后退去。   转角处,曹崔的眼睛张得和嘴一样大,也不知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小小的个子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却比任何人都夺目,浅绿色衣袂翻飞,落花飞扬般向他靠近,曹崔怔愣地伸出手,想要接住那个后倾的人。   可雨后青草香转瞬即逝,姜玖琢搂着沈茗月躲过桅杆,用剑一抵,停在离转角分寸之地。   沈茗月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站定后,对姜玖琢嗫嚅着开口:“表姐,怎么办……你的衣裳坏了。”   姜玖琢低头看去,才发现手臂处不慎被桅杆顶步挑出个破口。   她用手挡住,内心腹诽都是这衣裳太轻飘飘了,早知道就应该穿自己的常服。   和打仗受伤不同,姜玖琢有点尴尬,正抬头想说赶紧回府时,又听沈茗月神情古怪地喊了她一声。   姜玖琢眉头一皱,又怎么了?受伤了?   沈茗月却像是找到了更重要的事,目光越过她,落在不远处缓缓走来的男子身上。   与前几日她刚到掖都时便在画像上见过的白衣执扇不同,来人穿着一身贵气的紫色,俊美无双中平添一丝妖冶,在朗朗天光下柔艳异常。   一时之间,沈茗月忘记了闺秀礼仪,抬手指向她身后:“表姐,你喜欢的人……”   周围太吵,她蚊子一样的声音淹没在人群中,姜玖琢没听清,只是顺着那手指的方向回身。   风过无痕,不过转过半身,淡淡药香裹挟而来,肩上便落下一件薄薄的披风。   姜玖琢撞入来人的笑眼,陆析钰修长的手替她拢了拢:“嗯,遮住了。”   此刻姜玖琢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沈茗月方才说的是什么。   陆析钰理了理披风,慢条斯理地为她系起带子,屈起的指节无意蹭过她的锁骨,是一触即离的痒意,酥酥麻麻。   许是才说过谎就碰上眼前的正主,姜玖琢有了做贼心虚的感觉,她两只手被拢进披风里,连谢谢都忘了告诉他。   陆析钰垂眼打了个活结,清磁的嗓音中带着笑意:“阿琢,你每次穿这种衣服的时候,我好像都格外有用。”   听见熟悉的调笑,姜玖琢这才回过神来,倒退一步和他拉开距离。   她抬睫,黑眸沉沉地盯着他永远苍白的脸,除了他这个病秧子,谁会在这个季节还带着披风。   “我刚从宫里出来,恰巧看到你在这儿,就过来了,”陆析钰弯眼与她对视,“你是想问我这个吗?”   姜玖琢没理他说的话,倒是想到另一件事,别开眼要从袖中掏出什么东西。   不过这么一垂眸,她突然背脊紧绷,又把手放了下来。   有张被折成小块的纸掉在地上,就在沈茗月的脚边,正是方才从沈茗月袖子里掉出来的——写着有中意之人的那张。   陆析钰察觉到她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到了那纸,眉尾轻轻扬起,弯腰要去捡。   刚伸出手,就被人握住了。   一抬眼,他再次对上了那双满是执拗的眸子。   等到姜玖琢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抓住了陆析钰的手,此刻与他四目相对,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她坐立难安地舔了舔发干的下唇,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小指蠕动着把他的每根手指都裹紧。   看着眼前不会轻易接触男子的人,陆析钰身形一顿,目光转到了那只白白小小的手上,与细嫩手背不同的是,他能感受到覆在自己手背上的薄茧,让两人间的触碰更加敏感。   他挣开拇指,故意指腹轻摩她的手背,诱哄地笑道:“松手。”   温热陡然变得灼人,这一下让姜玖琢脖子也红了,却还是咬了咬唇,倔强地没松。   在两人中间做了很久背景的沈茗月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最后先两人一步,果断地捡起了地上的纸片。   沈茗月把纸片塞回袖子,小声说道:“这是我不小心掉的,纸上无字,世子不必在意。”说罢还特意朝姜玖琢肯定地点点头。   凭姜玖琢装了那么多年哑巴的经验,这意思大概就是让自己放心,她心里有数。   但以沈茗月很有数地误会了她和陆析钰的关系来看,姜玖琢实在是很难放心……不过至少,手可以抽回来了。   陆析钰手指轻动,一脸可惜:“这样啊,不知这位姑娘是?”   姜玖琢当机立断走上前,不嫌麻烦地抬起手,替沈茗月回答——这是我表妹。   在他还没说出下一句话时,又比划道:今日谢谢你,我们还有事。   这一套扭头就走陆析钰很是习惯,他望着她娇小的背影,自言自语道:“无字吗?袖子真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啊。”   声音不大不小传到姜玖琢耳朵里,她忽然想到方才的事,顿了步子回过头来。   陆析钰抬眼:“嗯?”   只见姜玖琢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小瓷瓶,手定在半空。   陆析钰惊讶地伸出手,她别扭地把瓶子往他手心一丢。   光看瓶身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但是随瓷瓶一起丢在陆析钰手里的,还有张纸团。   陆析钰好奇地展开被揉皱的纸团,映入眼帘的是一行秀丽的字。   “不知道你喝什么药,怕你太苦了。”他轻轻念出声,念到最后隐隐有了猜想。   抬眼,他去捉她水润润的眸子,她“正好”移开。   “阿琢,”他轻笑着喊她,“还记得上回你说不想要官职,过两日给你换个赏赐可好?”   姜玖琢想了想朝他点头,转身时却没将他随意的话当真,赏赐这种东西,她压根没放在心上。   过两日的事,那就过两日再说吧。   看着姜玖琢走远,陆析钰捻了碧翠的瓷瓶,轻轻拿到耳边晃了晃,传来颗粒滚碰的声响。   打开,他垂首闻了闻,随后似是闻到什么沁人心脾的香味般缓缓勾起唇角。   果然,是甜味啊。   胡乱送药的不少,送糖的倒是头一个。   ……   人早已经走光,武生自得意满地完成了任务,却没在拐角处找到曹崔。   脏兮兮的巷角深处,从无人光顾。   有个人缩在看不见的死角,对着墙壁直愣愣地发呆。   疯了吧?小哑巴原来这么好看吗?   ***   漆黑的夜色中,陆析钰站在亲王府门口,衣袂被轻轻吹起。   没过多久,纪孔祥风尘仆仆地赶来。   见到来人后,陆析钰下了石阶,递上手中的折子:“辛苦纪大人这么晚还来跑一趟了。”   纪孔祥接过折子,客气道:“世子身体抱恙不便太辛劳,我从刑部回府本就是要往这里过,不过是顺道罢了。”   陆析钰笑了笑,又嘱咐一遍:“有劳了。”   纪孔祥不知这折子内容,以为当是和案子有关,犹豫后还是问道:“后日就是上朝的日子,世子若是有要事,为何今早不说?若不是要事,又为何急着要与明日刑部的折子一道递上去?”   听罢,陆析钰眉梢带喜地叹息一声:“是啊,本来还在琢磨措辞想怎么才能万无一失地替人求个赏赐,谁想到有人今日就给了机会,这不,赶上了。”   边说,他不正经地往嘴里塞了颗糖豆。 第21章 成了 “朕允了你,这婚,退。”   曹府书房。   曹裕盛横眉厉声:“你说什么?”   曹崔避开他爹的唾沫星子,又说了一遍:“爹,我说我不想退婚了!你给我想想办法吧!”   曹裕盛被气得心肝胆颤,拿起手边的几本书就丢。   书砸到曹崔身上,噼里啪啦落到了地上。   “愚蠢!愚蠢至极!”曹裕盛怒骂,“一会儿退婚,一会儿不退婚,你当这是儿戏吗!”   “爹,你不是也不想退婚吗?”曹崔道,“那孩儿不退,你不是应该高兴吗?”   曹裕盛怒火更甚:“本来曹家和姜家能安安心心结亲,结果给你硬生生闹了这么一出,现在你闹完又说不退婚了,你觉得我应该高兴吗!”   曹崔还想说话,被曹裕盛一句“滚出去”喝出了门。   曹裕盛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万万没想到第二日,一条迟来的消息直接点着了曹府。   在朝廷当官这么多年,尚书令统领六部,只要是他想知道的消息,总是有点办法知道的。   前几日,刑部有密奏直接越过他给了圣上,可到了今日他才知道前些月里说是辞官回乡的人竟都是死了,而牵扯其中的主犯竟然是任慈!   屋中只剩曹夫人:“老爷,当年任慈可是您亲自举荐给先皇的,现在还出了这档子事,您说圣上他……”   她没再说下去,但曹裕盛也心里有数:“这些年来,六部尚书一个一个都被换成了圣上的人,只有我这个尚书令还在。”   曹夫人一介妇人不懂朝政,却也听出了一身汗来。   若还不能站对地方,取得圣上的信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黑鸦房檐上突兀地嘶叫,曹崔突然拿起官帽:“我要进宫一趟。”   婚事不能再拖,姜家借着凌家人站到了圣上那一边。   只要能和姜家结亲,尚能保曹家一代昌盛。   ***   另一边,姜玖琢一早等在郊外的校场外。   听着将士在内来来回回聊起过几天要练兵的事,姜玖琢不安地背着手,低着头转了又转,终于等到了要找的人。   来人刚结束操练脱下外甲,一身玄色衣衫映得他五官更为周正,除了——侧脸的那道疤,那是他永州之变时冲进城救薛家小姐时留下的。   “玖琢?”文宇见到她有些惊讶,“你有事怎么不直接进去找?”   姜玖琢稍显慌乱地从那道疤上移开目光,指向远处树荫下站着的人。   太阳有些刺眼,文宇分辨了一下,吃不准:“这是你表妹?”   姜玖琢点头。   “让她回去吧。”文宇掉头便走。   姜玖琢张开手臂拦住他,硬是推着他的背向前。   直到看不见身后守门的士兵,她才悄声说道:“文大哥,她这么远过来,就为见你一面。”   哑病的事文太医不知道真相,文宇却是知道的。姜玖琢初学剑时,文宇总是悉心教导,她一直将文宇当做哥哥一般。   “玖琢。”文宇转过身,蹙眉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姜玖琢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犹豫再三,道:“至少去和她说一句。”   文宇望向远处那个不断探头看来的人,终是叹气拒绝:“玖琢,你知道我心里除了小敏,永远都不会再容下第二个人。”   姜玖琢周身一颤,执拗地盯着他:“可是……”   世上真的有神仙眷侣吗?她不懂,从小到大她好像始终不懂爱这个东西。   可是她没再喊文宇——   当他说道:“没有可是,就算小敏早就死了,也是如此。”   ***   姜玖琢回到将军府的时候,许倾不在。   沈茗月眼下还有泪痕,她娇弱地垂下眼,与姜玖琢打了声招呼便失魂落魄地回了房。   方才的情状姜玖琢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对沈茗月来说,女子放下身段去寻人,最后只落得这个结果,无疑是大大的耻辱。   自己都做了点什么啊……   姜玖琢转身想散散郁气再回,可还未来得及,就撞上了许宁那张刻薄的嘴脸,身后还跟着个手足无措的沈茗月。   许宁拿出长辈做派:“小琢,姨母问你,让你带月儿去见文公子,为何月儿是哭着回来的?”   沈茗月拦在前面:“娘,不是表姐,只是文公子不喜欢我,月儿以后都不会和文公子再见了……”   许倾不在,许宁俨然把自己当成了主子,一把拉回沈茗月:“你就是心善,还维护别人呢,你不知道为娘还能不知道?有的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所以在你这儿动手脚呢。”   姜玖琢感到荒唐至极,可见沈茗月眼圈红红,她面无表情地盯了许宁几秒,到底是给人留了面子。   倒是许宁被她看得浑身难受,尖声道:“长辈与你说话,你就如此无礼——”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好戏。”话未说完,就被另一人冷声打断。   姜玖琢应声回头,声音熟悉,她却有些不确定这种讽刺话是从陆析钰嘴里说出来的。   不过很快,陆析钰就“风度十足”地说道:“这话过于刻薄了些,不好不好,还是用‘沐猴而冠’更好。”   “……”也没什么区别。   就在姜玖琢抬手要问他怎么在这里时,陆析钰顺手拉过她就走。姜玖琢被拉得措手不及,一只手急急比划——去哪。   陆析钰答得简洁:“领赏。”   身后许宁匆匆从府中出,喊着世子想要解释几句。   有的人却故技重施,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指尖一颗糖豆精准地弹了出去。   一声惊叫响起,于是姜玖琢就在一头雾水中看着许宁莫名其妙踩到裙摆的难看摔姿,半拖半拽被迫跟上了陆析钰。   ***   极泰殿中,小太监佝偻着背,道:“启禀圣上,世子和姜家二小姐求见。”   “哦?”李宣语调上扬,“宣他们进来。”   陆析钰款款走进:“参见圣上。”   李宣体恤他身子不好,没见他行完礼便道:“免了。”   而姜玖琢就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陆析钰后面,他站在哪,她就站在旁边;他行礼,她就跟着行礼;圣上说一句平身,她也跟着他平身。   李宣在两人间打量一番:“你们俩站在一起倒是挺合适,朕一句话够你们两个人用的。”   姜玖琢一噎,第二次进宫,才想起来害怕。   在皇上面前装哑,也是嫌活得时间太久,万一被发现,真是眼睛一闭一辈子不用说话了。   陆析钰瞥她一眼,勾着嘴角接下那句调侃:“圣上一句话,够天底下所有人用。”   这忽而一句不太成规矩的奉承话,倒让李宣颇为受用,他哼笑一声:“行了,就你会说话。说说吧,何事?”   陆析钰毫不客气:“来向圣上讨个赏。”   李宣眉尾挑起,“你倒是着急。”   “罢了,”李宣摇了摇头,看向不明所以的姜玖琢,“朕答应过定之,若你能在这案子里保护他安然无恙,朕就给你个官职,如今案子虽未全结,但你保护世子有功,朕提前兑现承诺也无妨。”   姜玖琢来的路上还在想她有什么赏赐好领,以为陆析钰又在开什么无聊玩笑,可现在倒分不清他的话了。   之前他问自己如果圣上赏赐想要什么,竟然是真的有这么回事。   姜玖琢立时做了几个手势,跪倒在地。   “这是何意?”李宣看了一眼陆析钰。   “回禀圣上,姜二小姐的意思是,她天天进出校场训练,从不是为了官职,”陆析钰眼也不眨,“她不过是想像姜家大夫人凌将军一般,能有一日为圣上效力。”   姜玖琢惊讶地转头,给陆析钰使了个眼色:什么东西,后半句话是从哪里来的?   陆析钰装作没看见,神情动容地看向李宣。   说起凌晗,李宣目色稍黯,心有所感。凌晗向先皇复命时他也在场,那日遇到刺客直冲他而来,是凌晗替他挡下一剑,她自己却丢了性命。   李宣喟叹一声:“也罢,你便说除了官职,可还有什么别的想要?不违背纲常礼教,朕都可以答应你。”   姜玖琢迟疑了一下,还真有。   陆析钰正色:“圣上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但说无妨。”   姜玖琢心中猛跳,比了个手势。   当即陆析钰就笑了——与他想的一样。   可就在这时,小太监又进来了:“启禀圣上,尚书令大人求见。”   姜玖琢心又是一跳,眼见李宣手一挥,对来传的人道,“宣。”   曹裕盛踏进殿里也是一怔,该在的不该在的都到齐了,跪在中间的,不就是主角。   “尚书令稍候,”李宣手压下,转头,“定之,方才姜二小姐说了什么?”   陆析钰和曹裕盛对视一眼后移开,对李宣拱手:“启禀圣上,二小姐想请您应允姜曹两家退婚。”   曹裕盛大惊,没算到自己来晚一步。   可当他强迫自己定神寻法子时,李宣却迟迟未答。   空旷的大殿中,守在一边的高全眼观鼻鼻观心,抱着拂尘把自己的存在感一降再降。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一件事,确实不违背伦理纲常,但看圣上这样子,想来还是不愿意。   姜玖琢着急起来,她疾望向陆析钰,这不就和那天大宴上一样了吗?他好不容易争取来机会,就要这样白白浪费了吗?   陆析钰侧头,躲闪着咳了一声。   李宣静坐半晌,转向曹裕盛:“尚书令,你怎么看?”   曹裕盛大喜过望:“不瞒圣上,老臣今日也为了这事而来。小儿今日还说,聘礼已送,他祖母也来了掖都,只希望早日迎娶姜二小姐进府,让老人家也开心开心。”   李宣若有所思:“是吗?”   曹裕盛更进一步:“小儿在家反省了许久,上一次亲自上门致歉,还是姜二夫人和姜二小姐亲自接待,老臣以为两家人的误会已解,不知今日这是……怎么了?”   狡猾的人说起狡猾的话总是张口就来,这番话听着,就好像是姜家出尔反尔,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李宣板起脸来,手拍在桌子上:“竟有此事。”   案几受了力,堆高的奏章摇摆两下,最上面的几本接连掉了下来。   姜玖琢闭上眼睛,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待宰的羔羊。   这婚,看来是真退不掉了。   高全垂着头去捡地上的折子。   在场的人都很紧张,唯有陆析钰,又咳了一声,放下手时悄悄掩去了嘴角的笑。   下一刻,只听李宣吩咐高全:“高全,把捡起来的折子拿给尚书令看看。”   曹裕盛不明就里。   高全跟在李宣身边多年,把老虎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怎会听不出圣上话里浓重的怒意?闻言立刻把折子送了下去。   曹裕盛两手接过,只瞄了一眼,脸色大变:“这……这怎么可能……”   李宣冷哼一声:“尚书令,这就是你儿子做的事,在众人面前闹了一通退婚不说,还找人在大街上恐吓姜家小姐,你知不知道,若是姜老将军追究起来,说你那好儿子是行刺也不为过!”   曹裕盛被这折子上的内容打得措手不及,慌张地解释:“圣上,不可信这一面之词……”   “一面之词?”李宣沉声打断,“这事都闹到刑部了!那把小刀还在刑部收着,尚书令可要去看看?”   姜玖琢茫然转头,泥塑似的盯着陆析钰一动不动,将他的笑脸都收入眼中。   曹裕盛当即掀起衣襟。   “别跪了,”李宣冷声阻止,转向姜玖琢,“朕允了你,这婚,退。” 第22章 求亲 “算来我今年二十有一,也还未娶……   极泰殿外,高全领命送几个人出来。   曹裕盛这么多年甚少被骂得如此狗血淋头,还是冲着李宣的枪口去自找难堪。   什么“早日迎娶”、什么“误会已解”,都成了□□裸地讽刺,扎得他老脸红一阵青一阵的。   没再管旁人,曹裕盛对高全拱拱手,黑着脸一个人走了。   陆析钰眼带笑意地盯着曹裕盛离开的灰败背影,拿出他那把雪白的扇子,迎着这几天难得的清风摇了起来。   “高公公,我们也先走了。”陆析钰心情不错。   “哎呦,世子爷、二小姐慢走。”高全眼角挤出皱纹,哑着嗓子笑道。   目送两人渐渐走远,高全拂尘甩过,目光平静地扫过宫外当值的宫人,在宫人们低头恭敬中缓步向内走去。   多年前初入宫中时,他因不懂规矩差点触犯了宫中大忌,若不是当时仍为太子的安亲王及时出面,恐怕他早已性命不保。   如今他坐到大总管的位子,想要把趁皇帝不注意将哪本折子往上放放,总还是能见缝插针的。   ***   宫城外,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前后走出红墙绿柳,姜玖琢一路走到外面,才意识到自己的步子都在打飘,鸟雀在树梢的鸣叫格外欢快,往来叫卖都比平日听着更兴致高昂。   卖冰糖葫芦的人吆喝着从她身边走过,晶莹透亮的糖壳在阳光下闪着光,姜玖琢突然想起上回买的糖,兴致勃勃地回身寻人。   一回身,两人才都愣了愣。   陆析钰早有准备地慢慢吊在她身后走,想她会高兴,却没想到她会笑得这么简单而直白,像露出肚皮的刺猬,可爱得让人想试试她背上的刺到底扎不扎人——若是扎人的话,怎么会觉得那两个酒窝越看越甜。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她也会露出这样不设防的笑容,带着毫不遮掩的明媚。   只是小刺猬吝啬,这笑容不知为何僵在了脸上。   姜玖琢一个“你”字卡在喉咙,才反应过来自己得意忘形过了头,差点与身后人开口说话,于是硬生生卡主话头,只剩两只黑亮的眼睛眨了又眨。   “怎么了?”陆析钰弯唇问道。   姜玖琢把想说的字一个个咽回去,摇摇头,对他做了个“谢谢”的手势。   陆析钰看着她的样子,习惯性地扇子一收,总觉得她方才不是想说这个。   姜玖琢仰头见他不言,好像觉得一个谢字显得没什么诚意,思维很是跳跃地从糖转到了那日的披风上。   说起来,她今日一直带着的。   本来想送完沈茗月之后就去找他,顺便把披风还了,没想到他先一步找上门来,后来就是皇宫里的那些事了。   徐徐轻风吹过,姜玖琢见陆析钰把扇子收起,很是主动地把披风抖了开来,今日他帮了自己那么多,就勉为其难地照顾照顾他吧。   可这天到底是入了五月了,陆析钰平日带着披风都是装样子的,一个正常人……怎么会觉得冷呢。   他稍往后退,嘴角抽动:“不用了,快到了。”   姜玖琢仰头回望,皱起了眉头。   这公子是真矜贵,她都要亲手帮他披了,他怎么还嫌麻烦,就是因为这样身子才会时好时病。   她利落地上前,再次把披风往前杵。   “……”   僵持片刻,陆析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弯下腰来:“那就……多谢阿琢。”   姜玖琢摇摇头,踮脚替他把披风披上。   然后在转过身时,满意地笑了。   ……   可惜,姜玖琢并没有高兴太久。   小道消息在市井中传播的速度远比她和陆析钰慢慢晃悠的速度要快,她甚至未到将军府门口,一路的风声已变了样。   有一妇人瞄她,拉着身旁人小声道:“你听说了吗?姜二小姐又被退婚了!”   那人大惊:“又被退了?”   “是啊,”妇人继续嚼舌根,“听说还是圣上亲自下的旨,我看啊,多半是因为姜二小姐上回把人在大街上打了,尚书令宝贝自家儿子,所以不乐意了!”   一旁听着的人“啧”了一声:“这可如何是好,姜二小姐这个样子、这个年纪,要想再寻个好人家,比登天还难吧!”   不大不小的声音尽数传入姜玖琢耳朵里,她眼睫扑闪了一下,像是什么都没听到般走过两个妇人。   陆析钰跟在她身后,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是神情淡淡地扫过周围那些人,像是随意一瞥,随即风轻云淡地继续向前走去。   柔弱而苍白的脸色让他不带表情时显得凉薄而漠然,方才还在低声议论的人突然就噤声不言了。   随姜玖琢走了几步后,陆析钰缓缓开口:“阿琢,你年方几何?”   姜玖琢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地问她,微顿,没答。   过了一会儿,她眼神游移地伸出小指在太阳穴处点了一下,反问他——你不知道?   “我为何会知道?”陆析钰问。   姜玖琢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迟疑了一下,却依旧不是很自信地比了个数字:十八。   虽然还没到,却也没差多少,还有没几日便是她十八岁生辰了,掖都的人都知道。   因为大龄未嫁,被视为女子之耻。   许多人都会客套地说她娇小不显,但她知道长得再显小都没用,每每旁人问起她年龄时,她都看见母亲面色窘然,难以启齿。   见陆析钰微微挑眉,她想他大概也没料到自己都已经这个年纪,等着听他如常的调笑。   可等了又等,走在她身旁的人只是轻描淡写一句:“才十八啊。”   本低眉看地的人蓦然抬头,才……十八?   姜玖琢第一次听人用这种说法。   街边的叫卖声从耳边掠过,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影中,她的步子却逐渐慢了下来。   陆析钰注意到她慢下来的脚步,再度重复道:“不就是十八吗?”   浅色披风被吹开,绛紫色官袍为他的不正经添上几分认真,好像他说的话,比其他所有人说的话都要可信。   姜玖琢彻底停了下来,侧身到他跟前,郑重地为他理好披风。   那点儿凉意被捂走,陆析钰额上落下一滴汗。   说实话,他觉得……真热。   可看着姜玖琢郑重其事地为他整理,一举一动好像都透着谢意时,陆析钰忍了忍,任由她将他身上的披风围得更加严实。   然后在她放下手时,他忽然笑道:“算来我今年二十有一,也还未娶,你说巧不巧?”   “……?”   什么意思?   姜玖琢还未来得及开口问,许倾严厉的嗓音传来:“小琢!”   许倾正站在将军府外,显然是特意在外等着,看到陆析钰也在一旁,她努力要收敛表情,但在外人看来怎么都是硬邦邦的。   一路议论听过来,饶是姜玖琢刚刚走到府外,也能猜到退婚的事一定也传到了自家母亲那里。   早知道就不应当从这条路走……想到这里姜玖琢还有点糊涂,今日是无事吗?怎么没去著风楼,反而走回来了。   姜玖琢为难地轻咳,抬手想问陆析钰今日是不是有什么要事得做,赶紧做,马上做——   还没比划,陆析钰便用扇子按下她的手:“今日我有其他要紧事做,放你假,去吧。”   “……”这突如其来的假就像陆析钰的病一样,总是不合时宜。   姜玖琢放下手。   算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她虎着脸点了点头,没再犹豫。   “阿琢,撑住,”陆析钰好笑地喊住她,“等我回来。”   姜玖琢视死如归地朝许倾走去,只听了前半句话,背身对后面挥了挥手。   ***   正堂,姜渊坐在主位。   姜渊本还在弘文馆与同僚闲谈一二,一听到自家下人传来的消息火急火燎地就赶了回来。   连带着这些日子不愿歇在家里在外苦读的姜昭也回来了。   四方屋子里,天光一点都照不进来,姜玖琢站在中间,咽了咽口水。   许宁一瘸一拐地被人扶进来,又换了那副虚假的嘴脸:“小琢啊,你怎么擅自把婚事都退了!瞧瞧把你爹娘给气的。”   姜玖琢睨她一眼,向姜昭投去求助的一眼。   姜昭会意,立马挡在她前面,对另外两人说道:“爹,二娘,方才妹妹进来都同我说了,这是圣上下的旨,和妹妹无关。”   姜玖琢肯定地点头,无关无关。   姜渊生气归生气,但到底自家女儿,他恨铁不成钢地长叹一声,没多说。   倒是许宁火上浇油,瓮声瓮气道:“圣上怎会随意解除婚约,这么好的婚,换在月儿身上定得抓得牢牢的。”   姜玖琢盯着她,抬手向外做了个“请”的手势。   许宁被公然顶撞:“你!”   两人较劲时,许倾拍了桌子,更加火冒三丈:“我知道,从定下这婚起你便是不情不愿的,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如今被曹家退了婚,还能嫁给谁!”   “二娘!”姜昭着急地喊了一声。   说实话,姜玖琢到现在也没搞明白为何明明是她退了曹家的婚,怎么最后就传成了她被曹家退了婚。   但答案也不重要了。   就算是她的亲娘,和外人说的那些话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她就……那么差吗?   姜玖琢说不出心里是酸还是涩,放弃了似的抬手,淡淡地左右摇了手比了两个字——不嫁。   嫁不出去,就不嫁。   多简单。   习惯了自己乖顺女儿的许倾登时愣住,惊愕地站起了身。   一日黄了两桩婚事,许宁看了半天笑话,心中恶劣地升起舒畅之感。   不嫁?   是她愿不愿意嫁吗?是根本没人愿意娶!   正欲假惺惺地说几句宽慰话时,下人一脸惊慌地跑进,打断了许宁的话。   “老爷、夫人——!”   那下人指着府门方向的手指直打颤,“世、世子来了!”   许倾不知何故这下人会慌成这样,也不知方才走得格外爽利的世子爷怎么突然又回来了。   但现下她也没有心思去管多余的事,焦头烂额地吩咐下人:“你与世子说今日将军府实在是不便见客,若是没有急事的话,改日定登门拜访致歉。”   “可、可是……”那下人眼珠子瞪得溜圆,结结巴巴地用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地声音喊道,“世子是带着媒人来的……!” 第23章 凌乱 理那被扯得凌乱的衣裳。   在场所有人都怔住了。   姜昭最先反应过来:“媒人……求亲!?”   许宁被这反转搞得始料不及,也顾不上腿瘸,跛脚上前:“向谁?”   来报的下人在将军府待了好多年,起初待在姜老将军院中,后来是因为姜闻远总不在府中,才调他去府门做了别的活。   那下人略带厌弃地退了些,看着正堂的公子和小姐:“小的想,世子总不能是向大公子求亲。”   话音刚落,陆析钰走了进来:“你倒是聪明,也不是随便谁家的女子陆某都能看上的。”   如果说那下人说话还给许宁留着几分薄面,陆析钰这句话无疑就是很直白地把想要攀高枝的人讽刺了一番。   许宁的脸青一阵红一阵,憋了半天才道:“世子怎么自己就进来了……”   站在一边的姜玖琢看见陆析钰身旁的媒人的一脸喜庆样,她一个没站稳,心里狠狠咯噔了一下。   方才陆析钰走前是不是说了什么让她等他,没听清啊,但是现在闹成这副模样不就是在告诉大家,他求娶的人是……是她啊!   当事人却笑意盈盈地看她一眼,微微一个侧身,给身后的人让开了道。   “是老夫请世子进来的。”姜闻远一脚踏进正堂,身躯凛凛之风顿时让所有人都吊起了神经。   “父亲!”一直未有说话的姜渊匆忙上前,“您怎么回来了!”   姜闻远自然是因为退婚之事特意赶回来的,不过他料想到这事会乱,却没想过会这么乱。   他未有言语,抬眉看向在府外遇上的陆析钰。   “琢丫头,你先带世子我院里小坐,待我处理完这里的事情再遣人来喊你们。”他道。   姜玖琢正想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听姜闻远如此说,当即点头。   而姜渊看向走远的两人,浑身都在发抖。   文人最重礼法,又不是什么小门小户,怎可这么没有规矩?姜渊平生第一次见到和媒人一起上门的,说亲都没说,就已经要求亲了,就算是世子也太荒唐了!   可为何,自家女儿和世子看着关系甚好?   “父亲,这……”姜渊斟酌措辞,却又无从说起,只觉更加荒谬。   老将军却没给他留任何情面:“吞吞吐吐!以后若我不在了,你就是这府上的一家之主!圣贤书读了这么多年,孰轻孰重都分不清吗?”   姜渊被这混着怒气的声音一震,更加摸不着头脑。   孰轻孰重?   姜闻远声色又沉了几分:“都给我坐下。”   正堂中的人呼吸一滞,连带着媒人也觉得压迫感袭来,退到一旁。   “许夫人。”在许宁堪堪要坐时,姜闻远喊住了她。   许宁周身一颤,大气都不敢出。   她最怕的便是姜家这个老将军,纵横沙场,不留情面,来姜家这么几次,她从来没在姜闻远这里讨到过好。   不等她应答,姜闻远不轻不重丢给她三个字:“何时走?”   许宁一僵,这该怎么答?   “……过段时间便走了。”   “过段时间?”姜闻远反问。   “一月。”许宁立马改口。   可姜闻远似还不满意:“一月?”   听着一句句反问,许宁腿都软了:“老将军,我这大老远过来,只想把月儿的婚事安排好……”   练武之人耳力极好,加之府中两人嗓音尖刻,姜闻远在外策马未停就将大半的话听了个清楚。   “记好自己说的话,”姜闻远鹰眼锐利,威慑到人骨子里,“想留在我将军府就受我将军府的规矩,我这个人平生最讨厌的就是放软刀子,再有一次,休怪我让你直接收拾包袱滚出去!”   随着话毕,姜闻远在桌上落下重重一拍。   羞耻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流转全身,许宁只觉得那一掌毫不留情地拍到了她的膝盖骨上,扑通一声——   她抵不住威压,在所有人面前不堪地跪了下来。   ***   一路穿过游廊,姜玖琢把陆析钰带到了南边小院。   老将军的院里朴素得紧,除了一张石桌,一颗老槐树,便只剩竖在主屋外的枪杆刀剑。   “阿琢,你走这么快做什么?我可是特意来解救你的。”陆析钰一身官袍未换,看起来确是急急赶来。   只那悠悠带笑的嗓音很是游刃有余,姜玖琢捏住拳头,听那呵笑越来越近,忽地回身就是一掌。   “嘶……”陆析钰似是一吓,晃晃悠悠地后退几步,把架兵器的兰锜撞得也一同几晃。   姜玖琢一愣,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虽然她本就只是发泄似的吓吓他,却也没想到能被他这么好巧不巧轻易就躲掉了。   “好险好险,”陆析钰扶住兰锜,“我这身子骨可打不过你,要打不如成了亲后换个地方打……”   “啪”的一声!   姜玖琢无暇多想,手撑在陆析钰耳边,忍无可忍地将他堵在了兰锜和自己身前。   陆析钰嘴一闭,睨了一眼身前火冒三丈的人,乖乖地不说话了。   或者说,是颇有兴致地想看看她接下来会干嘛。   但他太小看她了。   下一刻,他就被她拽着领口狠狠拉了下来,近到额头相贴,呼吸交错,女子自带的馨甜与他身上的药味混在一起,陆析钰视线落在她小巧的唇上,陡然生了别样的念头。   可是姜玖琢只觉得她真是要被气得神志不清了。   不是单纯的气愤,而是感激、气愤和糊涂交织在一起根本没地方撒的复杂情绪。   “算来我今年二十一,也还未娶,你说巧不巧?”   “也不是随便谁家的女子陆某都能看上的。”   “要打不如成了亲后换个地方打……”   一句句话回荡在姜玖琢耳边,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她要他的解释!   他到底是来解围的还是来……那个什么的!   陆析钰就像能看清她沉默下的每一个眼神,道:“我就是认真的。”   轰然一声,姜玖琢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了开来。   他说他是认真的。   “阿琢,”他就着她的动作贴得更紧,压在她的耳边懒懒地笑,“全城女子的眼睛都在我身上,嫁给我有什么不好?”   姜玖琢半边身子一瞬便麻了。   呼出的热气喷在耳边,近,太近了。 第24章 婚前 “别打抖,不欺负你。”……   她终于找回了一半清醒,觉察到方才不管不顾的自己有多么不妥,在紊乱的呼吸中松开手,慌忙后退,一退再退。   陆析钰直起身子,刻意地面朝她,理那被扯得凌乱的衣裳:“今日我帮了你一个忙,你现在也帮我一个忙替我赶走身边的莺莺燕燕,如此你我也都省得再应付那些催婚的。”   听上去合情合理——   才有鬼!   重要的根本不是这些。   姜玖琢从他空荡暴露的领口处惶惶移开视线,看着别处伸出拇、食指转动几下,复又摊开手掌。   她在问他,为什么?   如果只是想找个人应付家中催婚,为什么非要选她?掖都高门贵女这么多,比她漂亮的、比她温柔的、比她喜欢他的……太多了。   陆析钰挑眉看她,丢出寥寥几字:“因为喜欢你啊。”   姜玖琢猛然瞪大双眼,他在说什么?   他们俩日日互掐,他、他怎么可能喜欢自己啊?   姜玖琢突兀地蹲下,慢吞吞地去捡倒在地上的长剑,她大概从没有一刻希望长剑这么重过,只想弯腰一直捡一直捡。   她装作镇定地走过他,放好长剑,转身简单地做了几个手势。   陆析钰环臂看着她努力平复的样子,视线跟随着她,手指有节奏地轻敲。   她问他,喜欢她什么?   想嫁给他的人这么多,帖子堆得有半人高,她们满心满眼都是他,她们背后的人亦时时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今日若是换一个女子,定会是不一样的好光景。   所以啊,好玩、心思且不在自己身上,掌家人又是姜渊此等靠厮杀创天地的顽固,眼前人岂不是最适合成婚的人选?   “我喜欢你——”陆析钰想了想,“不会说话。”   既要是别人没有的特征,又要她怎么都改不了的。   陆析钰觉得,这简直就是最佳的答案。   ……可对姜玖琢来说,这简直是世上最荒唐的理由。   姜玖琢装哑这么多年,头一回这么迫切地想告诉一个人,她不是哑巴。   闹了半天,都是胡扯,她就知道不应该相信他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姜玖琢搜肠刮肚了一番,忍着脾气走进南院无人用的书房,过了会儿,带着在风中翩飞的纸和笔在小石桌上捋平。   几步的距离外,陆析钰见她神情认真。   写道——不可,不可,不可。   一笔一划都是说不尽的怒气与不愿。   半刻前还全无真情切意的人,半刻后垂眼看见那几个坚决的大字,陆析钰忽觉无名燥意裹挟全身。   不知为何,他想,折断那支笔。   陆析钰一下一下捻着手指,默了默,收了笑缓缓上前:“互相帮助,有何不可?”   姜玖琢还没从先前两人的距离中缓过劲来,做手势让他停在那里不许再动。   陆析钰却像没看明白似的,步步逼近:“我与曹崔比,有何不可?”   姜玖琢被他突然变脸闹得猝不及防,下意识后退一步,脚后跟不小心踢到桌边的石凳。   她低头看去。   头顶的声音未停:“你未嫁,我未娶——”   再抬头时,陆析钰已欺身上前,眸色如她手中的笔尖墨色,随嗓音一道渐渐深沉,“——阿琢,我们两个有何不可?”   她的腰险些撞上桌沿,被他一把环住。她看见陆析钰两手撑在她的两边,牢牢地锁住了她。   羞愤再度涌上,姜玖琢憋了全身的力气,作势要推开他。   却听他低声呢喃了一句:“别推开我……受不住……”   柔软的声音将她带入温柔乡,姜玖琢一愣,手脚都僵住了,一动不敢动。   莫不是这几日奔波劳累,方才又被她那样……身子又撑不住了。   喘息声越来越近,靠在她耳边,微弱而缓慢,存在感却越来越强。低头靠来的气息呼在她的脖颈上,带来一片不自觉的战栗。   直到他的手攀上她的腰肢,一声闷笑在她耳边炸开,“阿琢,别打抖,不欺负你。”   线啪地绷断,噼里啪啦有什么东西落了一地。   沈茗月刚走至南院,见到这副光景,连该作何反应都没想好时,腕上相思豆所串的红绳忽地就断了。   那边恼羞成怒的人猛推了一把身前人,调笑低语的人踉跄几步,缓缓转身看来。   三人大眼瞪小眼,沈茗月嘴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半晌,踩着脚下红豆就跑。   姜玖琢如遭雷劈,立在原地化成了石像。   “沈姑娘。”倒是陆析钰出口叫住沈茗月。   沈茗月疾停,紧闭着眼回过身,两只手在空中盲挥:“我……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们俩……你们俩继续。”   “沈姑娘,可是有何事?”陆析钰很快回到了平日里云淡风轻的样子,将话题带了回来。   “啊,那个……路上碰到个下人……说正堂……他们喊你们过去。”沈茗月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这会儿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姜玖琢一张脸已经红得无处可看,此时听到喊他们去正堂,若是能开口说话,定也不会比沈茗月好到哪儿去。   一院子三个人,只有陆析钰仍然是那副游刃有余的样子:“这样啊,烦请沈姑娘带路了。”   ***   从小沈茗月就被教育,大家闺秀要如何走、如何做、要怎样大气端正,走出去不落人家一头。   可此时沈茗月走在最前,往后偷瞄的余光根本忍不住。   那次上街时表姐便承认了自己的心上人是世子,表姐向来矜持内敛,许多事定是做不出的。可那日却还是将自己的意中人告诉了她,足以见得有多喜欢世子。   如此一来,方才的事其实……也不过就是大胆了些。   姜玖琢盯着沈茗月那张逐渐比自己还要红的脸,扶住额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完了。   这回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沈茗月听见叹息,不忘回身安慰:“表姐莫叹,女子婚事身不由己,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来我也担心表姐和曹家尚有婚约在,恐怕到底是有情人难成眷属。”   沈茗月又瞄了陆析钰一眼,捂嘴笑道:“但如今,一切都好了。”   陆析钰听罢,对沈茗月很是欣赏地点了点头。   “……”姜玖琢连抬手解释的心思都没有了。   沈茗月左看看右看看,笑意更深。   没想到世子如此将表姐放在心上,今日陪同表姐入宫之事已然传遍大街小巷,更不必说表姐今日才退婚,世子便带着媒人亲自上门求亲——此间情深,可见一斑。   ***   三人来到正堂时,姜闻远坐在主位,井然有序。   唯有许宁的脸色十分的难看,见到沈茗月站在姜玖琢边上,一把将她拉到了自己身边。   沈茗月先前不在正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随着许宁的拉扯很自然地站到了一边。   毕竟今日的主角也不是她嘛。   媒人堆着笑看着正堂的人,心里反是因为刚才的那一番直打哆嗦,她稍正色走上前,更卖力地说起喜庆话。   不过在她看来,世子求娶姜家不会说话的二小姐,莫说她是个嘴皮子能翻出花儿来的,即便她是个结巴,这门亲事都不会有什么意外——自当是人人都乐意的。   瞎子都能看出来,这是高嫁。   却不知,在场的每个人,都心思各异。   姜闻远心思全不在那媒人身上,坐在主位将陆析钰上下打量了一番,喉间发出一声沉沉的叹。   此等身形,不管看几次都太过瘦弱,还是个拖着病的。而且,听说世子在外,也是个风流的。   而姜玖琢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祖父在想什么,一路走来时,已在心中谋划好了该如何拒绝这门婚事。   “……若能促成佳人姻缘,也是大喜事一桩啊!”   媒人话落,几人飘荡的神思纷纷被拉回。   紧接着,站在正中的两人像是约好了似的,皆是上前一步。   姜玖琢看着身边的人,一愣。   陆析钰像是早料到了两人会有这等默契,得体地对她露出一个笑,很是谦谦有礼地又退了回去:“请阿琢先讲。”   这般温文无害的模样,真无人能联想到方才他还把人压在石桌上调戏。   俗话说人比人比死人,姜闻远一辈子只希望自家孙女能嫁个待她好的,这些时日总为与曹崔的婚事忧心,他见陆析钰如此举动,竟平生几分好感。   说句难听的,只要没到世子的父亲安亲王那卧床不起的地步,病这东西,以后都能治。   念及此,姜闻远倒是先转向陆析钰:“世子莫嫌冒犯,老夫有话直说,琢丫头若是以后真嫁入亲王府,可还会有其他人?”   此言一出,在座人都懂了,这问的是会否纳妾。   媒人的笑容僵在脸上,说不出的难看。她万万没想到姜老将军会问出这问题,三妻四妾太过正常,贵为世子的人,又怎可能……   陆析钰却是笑得温良而真诚,毫不犹豫地答道:“拙玉待琢,唯一人足矣。”   旁人或许不知道,但自家孙女这些日子里都和谁在一起姜闻远这个消息众多的老将军却还是有点数的。他也能看出孙女对世子是上心的,不然又怎会在上次抢着要去亲王府送谢礼。   既心中顾虑皆消,孙女又欢喜,平日最恨酸文假醋的老将军竟拍了桌:“好,好一个拙玉待琢!”   何止姜闻远,在一边的众人也都发出了深浅不一的感叹,尤其是沈茗月,艳羡、感动、激动,一眼都盛不下。   唯有姜玖琢黑黝黝的眼中满是惊愕。   一点都不好!他只是想应付家中催婚,自然是一人足矣!   可姜闻远已满意地看向姜玖琢:“琢丫头,你可愿意?”   姜玖琢一激灵,大跨一步,要赶紧告诉祖父,她当然——   “愿意!”   站在一边的沈茗月两眼放光,兴奋地抢答,“表姐当然愿意!”   寥寥几字,玲珑清脆。 第25章 大婚(上) “阿琢,留着点力气,今天……   极泰殿。   李宣看完最后一本折子, 疲惫地向后靠去。   念清皇后动作极轻地背过身,一双手在冷水中浸润擦干,覆在李宣的太阳穴上, 替他轻轻按揉起来。   没按几下,便被李宣握着手拉了下来。   李宣把她的手放在掌心温了温,说道:“皇后, 都说了不要这样。”   念清皇后也笑:“天气要热起来了, 这样能帮圣上消消暑, 臣妾自己试了几次, 还挺舒服的啊,圣上怎么就不喜欢呢?”   李宣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不喜欢,你手都凉透了。”   念清皇后整理了自己的衣袍,轻轻柔柔地对李宣笑了:“这不是有圣上给臣妾暖吗。”   李宣微怔,眉宇间的郁色消去些许, 主动给念清皇后递上一本折子。   似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做,念清皇后从善如流地接过, 只看了几眼,便明白李宣在为什么发愁了。   李宣重喟:“朕倒是没想到定之对姜二小姐是真有念头。前脚替她把婚给退了, 后脚便带着人去姜家求亲了, 成何体统!”   念清皇后想笑,可窥着李宣的神色, 忍住了嘴边笑意。   “掖都这么多姑娘,他偏生就看中了姜渊家那个患了失语症的, ”李宣没注意到念清皇后的表情,兀自冷哼一声,“还和朕转圜了这么一大圈,倒不如那日大宴上直接与朕开口。”   念清皇后听了, 柔声笑:“圣上到底是在气世子求亲被人参了,还是在气世子没有和您通气?”   李宣微怔,看向他那聪慧的皇后。   “世子求亲的事,”念清皇后轻捂唇边,“臣妾倒觉得挺好的。”   “挺好?”   “世子风流的传闻满城皆知,如今竟为了迎娶姜家小姐费了这么大周章,足以见得世子对心上人有多么上心了,”念清皇后娓娓道来,“曹家的不知道珍惜,退婚的事闹得不上不下,还不如成全了肯为一人浪子回头的。”   李宣紧蹙的眉头松开。   陆析钰来到掖都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仗着这张脸蛊惑了不知多少姑娘的心是一回事,名声却着实不算太好。   这件事倒是能替他挽回一些。   “臣妾知道,圣上珍惜兄弟之情,与安亲王逐渐疏远始终是圣上心里的一个结,”念清皇后见李宣松动,又道,“可不只是男女之情,感情这事,都是细水长流的。”   听罢,李宣不再考虑,唤道:“高全,备贺礼,你亲自跑一趟亲王府和将军府。”   ***   姜玖琢站在自己的床边,看着挂在床头的兔子灯,实在不懂到底是从何时开始一切都不对的。   昨日表妹一言,情况在一刹那脱离了掌控,更别提沈茗月拿出小纸条一语道出自己的心上人就是陆析钰,此后媒人更为激动地促成这段“好姻缘”,硕大的身躯往她身前一站,再没有人看得见她。   她焦虑地在房中走了两圈,牙一咬,一把推开门往南院而去。   总得再试试。   闷热的风从耳边划过,姜玖琢疾步如飞,终于在姜渊出门前堵住了他:“祖父!”她压着声音喊住他。   姜渊应声停下:“琢丫头?”   姜玖琢踌躇了一下,道:“关于婚事……”   “啊,”姜渊见她难以启齿的样子,瞬时明了,“婚期祖父会再着人选一个良辰吉日,这种事急不得。”   姜玖琢脸涨得通红:“不是……我是想说这个婚事……”   她还在犹豫如何开口时,一个下人高声来报:“将军!高公公来了!”   ***   六月十五,爆竹破开冲天的喜气。   许久没有这么多丫鬟婆子围在姜玖琢的身边,梳洗、上妆、更衣。   院里人来人往,为了方便,屋门从早大开到现在。婆子和丫鬟们各自为她插珠花,描黛眉,无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在上完红妆后纷纷多看了姜玖琢好几眼。   人人皆言世子冠玉容貌即便放在女子中也堪称美人,成天提剑素衣的姜二小姐与世子站在一起未免太过不配,可她们这些人今日头一回见姜家小姐上妆,却大大地开了眼。   都道姜二小姐眉眼间那丁点与身俱来的英气总显得人凶巴巴的,可如今红艳嫁衣配上娇靥鹅脂,垂眸无言时竟是极尽柔棉乖巧,让人看一眼便心痒地好奇她笑起来的灵动模样。   再瞧她低着头不停摸手上白玉镯,小女儿的紧张更让人可爱了不少。   可姜玖琢盯着自己手上价值不菲的玉镯,却是心气不平地挪开了眼——这便是圣上差高公公送来的。   可以退第一次婚,但圣上满心欢喜送来贺礼,谁还敢退第二次?   姜玖琢坐在屋中,呆滞地望着窗外一贫如洗、看不见一朵云的天,晴朗得格外令人讨厌。   正当时,一个人蹦跳着进入姜玖琢的视线。   纪烟一脚踏进了屋里,怪里怪气地叫了声:“陆夫人。”   姜玖琢抬起幽怨的眼神,连玩笑都不想和她开了。   纪烟看她魂不守舍的样子,把手上的东西藏好,把做完事的下人都赶了出去。   碍手碍脚的人都走完了,姜玖琢拿起一块桌上摆的糕点,也不怕破坏妆面,发泄似的咬了一大口。   见状,纪烟把门关严,嬉皮笑脸道:“怎么了?你就这么不想嫁给世子啊?我看你前几日还给陆析钰送糖,还当你也不是很讨厌他。”   姜玖琢囫囵咽下一大口,“讨厌”两个字已经在嘴边了,愣是没说出口,在她心中,陆析钰病弱、风流、成天都没个正形,可是相处久了又确实觉得和她想的有那么点不一样。   但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不讨厌,也万不是喜欢啊。   纪烟把她的纠结看在眼里,问道:“就算你不喜欢陆析钰,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   “你看吧,”纪烟很懂的样子,“你也没有喜欢的人,那世子相貌堂堂,性格……也尚可吧,你们俩待了那么多天也互相熟悉,你与他一成婚,你娘就再也不会盯着你说曹崔那种人了,有什么不好的啊!”   “……”姜玖琢觉得纪烟和陆析钰挺配的,说服她的思路如出一辙。   事已至此,姜玖琢无心再聊这个话题,目光在纪烟遮得严严实实的册子上荡了两回,问道:“这是什么?你开始读书了?”   纪烟等着拿出这宝贝好久了,听她这么问,神神秘秘地拿开一只手翻开一页:“我特意带给你的。”   姜玖琢只看了一眼,脸噌得就红了,紧接着说出口的话都变了音:“你、你哪来的这种东西!”   纪烟食指放于嘴前:“小点声,小点声,秘戏图谁家没几本,你用得上,再君子的人到了某些时候都会变样的。”你别以为世子病弱就放松了警惕。   当然最后那句话她没说,只把画册往姜玖琢手里塞。   姜玖琢仿佛碰到了什么烫人的东西,把手一个劲往后躲:“我、我不需要!”   纪烟知她害羞,仍是一个劲往她怀里塞,可是推了半天也没推出个所以然,最后她也只能作罢,把画册藏回了袖子中。   罢了,青天白日给这东西确实早了点,还是晚点给比较好。   ***   门外又是另一番热闹。   将军府门口一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亲王府与将军府结亲,世子与小哑巴配,到底是个稀奇事。   可见着新郎的时候,大家便又觉得这般容貌家世,无论如何肆意也都是可以接受的。   与往常不同,今日陆析钰大红喜袍加身,红光混着日光折在他脸上,将他的病气统统驱走般,照得他多了几分妖气的俊美。只见他轻笑着与道贺人作揖,目色是难得一见的清明,随后接过身旁小厮备好的厚厚红包,一个个塞到门外人的手中。   无人多做刁难,大门在热闹声中缓缓打开。   姜昭牵着他所迎之人的手款款走进陆析钰的视线,只是那手,迟迟没到他的手中。   陆析钰微笑挑眉,锲而不舍地伸着手。   姜昭清了清嗓:“妹妹,世子来了。”该松手了。   盖头下,姜玖琢看着那只修长的手,来来回回地深呼吸两口,才终于不情不愿地递出手。   而手才松开,就被有力地握住了,姜玖琢一怔,下意识想挣。可陆析钰却比她更快,紧实地裹住了她整只手掌,牵她走至姜家人所站之处。   婚嫁之日,姜渊和姜闻远本就是话少之人,倒是许宁,也难得话少了些,只说了些许喜气话。   听着许宁最后一句“玖琢就交给世子了”,感动之余,姜玖琢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狠狠挠了一下陆析钰的手。   可陆析钰应下许宁,依旧面色不改地牵着她,没有给她一点挣开的余地。   众人拱手祝福下,陆析钰同她跨出门槛时,才缓缓调笑道:“阿琢,留着点力气,今天还很长。”   ……   陆析钰说那句话时,姜玖琢其实并没有想太多。   亲王妃似乎很注重礼节,虽然陆析钰身子弱,但还是押着他走完了这一遭所有流程。   大婚一日,三拜九叩,拜堂宴席,还有其他诸多规矩下来,的确让这日格外得长。但她觉得很好,这样她才能有更多时间,像现在这样坐在喜床上,思考以后她该怎么办。   ……虽然当下更急迫的好像应该是,前堂酒席散后她该怎么办。   红盖头闷得她难受,她大大咧咧地把盖头一掀,总算透过一口气来,但很快又被摆满的红烛晃得晕晕乎乎,她皱着眉眯了眼睛,偏过头去。   也就是这么一偏头,她差点没惊得跳起来。   床上,那本眼熟的画册躺在那。   姜玖琢局促地站起,纪烟那丫头什么时候把它丢进来的!   她手忙脚乱地捏起那本秘戏图,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疾速扫视房内,寻找能藏东西的的地方。   想来想去,她走到身侧的长柜边。   可偏是这时,门外隐约传来脚步声,轻缓却极度清晰。   一道清润又稍带疲弱的嗓音在摇摇的哄笑声中格外明显:“陆某连日准备婚事,近日身子实在难捱,便不多招待诸位了。”   姜玖琢浑身一激灵,他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也顾不得太多,她踮起脚一个劲把画册往柜子顶上推,有点高,差一点,还差一点——   门忽地被推开,画册在柜顶晃了两晃。   姜玖琢被针扎了一般收回手,与门外身着新郎吉服的人两相对视,长长的眼睫如蝴蝶的翅膀一样飞快地扑闪扑闪,沉默无言。   陆析钰微微掀眼向上看,视线又落回她强装镇定的脸上:“怎么了?”   姜玖琢两只手整理了一下皱起的大红衣袖,扯了个不甚自然的笑,冲他摇摇头。   陆析钰目光复又越过她,看了眼床上的红盖头,除了有点没规矩外,倒是真没看出什么端倪。   “那你站在这里干嘛?”他关上门,走近。   姜玖琢顺着他视线回头,见他并未发现什么,面无表情地撒着谎——等你。   “等我?”陆析钰有些惊讶,“这可不像是你——”   “啪嗒”一声,一本册子从天而降,打断了他的话。   书角磕在地上,轻巧地弹起,碰撞两下后在半空中转了个角度,历尽艰险后正面朝上摊开在了地上。   陆析钰步子一顿,看着掉在两人中间的书。   姜玖琢亦机械地垂头。   一张活色生香的图映入眼帘,图上的一男一女正以令人难以启齿的姿势交缠在一起,多看一眼都能削掉人三分面皮。   “你的?”头顶传来陆析钰的声音,莫名的低沉。   姜玖琢抬头,对上了预料中的莫测笑眼。   她手指动了动,不知是想捡还是想答,半晌,没捡也没动。   “那等我,做什么?”陆析钰眸色深暗,又靠近她一步。   姜玖琢朱唇微抿,此情此景配上这句话,已经把她臊得一点脾气都没了。   陆析钰似也没期待她会回答,脚尖碰到画册,突然蹲下身。这动作忽地刺激到姜玖琢的神经,先他一步蹲下身,在他堪堪捡起画册时抢了过去。   “看来,”陆析钰撑着膝头慢慢站起,“就是我们阿琢的。”   姜玖琢把手背到身后,踉跄地退后一步。   他跟着她的动作,寻那被她一道藏到背后的画册,“既然带来了,不若我们一起好好学习一下。”   红烛烧得人愈发地烫,姜玖琢咬紧下唇,死死地拽着画册不松手。   可当她脚后跟抵在床脚时,她侧头向后看,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退到了床边。她人微微后仰,本就有些掌握不好平衡,不想回过头时,陆析钰已经逼近到她的身前。   瞳孔猛然紧缩,下一刻,她带着陆析钰一道跌到了床上。   那幅春意儿就摊开在她的散开的发丝边。   陆析钰手掌垫着她的头,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低哑:“下一步,该宽衣了。” 第26章 大婚(下) 滚烫。   红烛熏染着暧昧的空气。听到宽衣二字时, 姜玖琢猛地一颤,握成拳的手砸向他。   可手堪堪触到他胸口,就被修长指节交错着按住, 沉声道:“阿琢,我说了,今日会很长。”指下能感受到胸膛震颤。   此刻被压在床上, 姜玖琢才明白陆析钰牵她手时说的那句话是何意。   大脑一片空白。她甚至没法思考陆析钰与她的交易里面是不是应当存在这个流程, 听似是个清水交易, 可明媒正娶, 现在这样……又太过正常。   身上的人逐渐压低,他屈膝分开她的腿,与春意儿上两人缠绵的姿势一般无二。   姜玖琢紧紧闭起眼,一息都成了漫长,感受到他的手拂过她肩头, 她不由自主地又是一颤。耳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沉重,像极了他咳喘时的节奏, 却又染着分明的情|欲,带得她亦不自主乱了呼吸。   下一刻, 身下一轻, 她被人托着头带了起来。   惊讶睁眼时,已如刚被送进新房时那般, 眼前一片晕红,垂眼时只能看见垂长的流苏几晃。   姜玖琢微愣怔, 伸手去摸那重新盖在头上的盖头。   透过空隙,她能看见陆析钰从她身前走开了,接着是倒水的声音,只听他背身道,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注重这些婚嫁仪式。”那声音听来说不清是温润还是刻意压制。   嫁衣还好好的穿在身上,除了有些地方被他刚刚弄皱了……姜玖琢跟着潺潺水声吞咽了一下,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方才。   她扯了扯大红色的流苏,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又透过盖头去看桌前站着的虚影,仪式?他看起来更不像是注重仪式的人。   所以他现在是在倒合衾酒吗?   可是等了等,陆析钰却也没过来。   姜玖琢清清嗓,指尖敲了下床沿。   桌前的人顿了顿,道:“嗯?”   确认陆析钰回过身后,她做了个交杯的手势。   满目红色,陆析钰盯着床上小小一只,喉间干涩再度涌上,盖头下是他不曾见过的娇艳欲滴,比放眼所见的所有红色更刺激人的感官。   神使鬼差就让他把玩笑当了真,差点失去控制。   所以他才当即扯过盖头遮住了那张脸,那双染上惊慌而紧闭颤动的眸,那无意间充满引诱意味微微翕动的红唇……   陆析钰喉结滚动,再灌了一口手上凉茶,才将视线移到桌上的两杯合衾酒上。   还没喝,就有了气血上涌的感觉。   “等等喝吧。”他道。   姜玖琢等了半天,疑惑更甚,打了个疑问的手势。   陆析钰睨着她,本可以拿出身体原因当借口的人,此刻带着犯浑的气息:“现在喝,我不确定一会儿会发生什么。”   姜玖琢忽地就将手收了回去。   “或者,你想现在喝?”他稍顿,蛊惑道。   姜玖琢很快摇头。   缀着珠翠鎏金的冠亦跟着晃荡,她忍住惊呼一只手扶住重重的冠。又怕他看不见,另一只手对陆析钰直摇。   没摇两下,又被握住了,划过她手心带来一阵痒。   她一缩。   虽说早知道他是个风流公子,可她一直想不通为何短短几日过去,这些肢体接触他做得越来越自如了。   握住她的人仿佛她动动指尖就能看出她在想什么,带着微扬的气息笑了起来。   “阿琢,该习惯一下了。”   眼前随话音落下陡然亮起。   玉如意挑开她的盖头,她蓦然抬头,入眼是预料之中的喜字与红烛,可和先前她自己掀开盖头又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陆析钰与她穿着同样的红色,飞扬的眉眼在烛光中清晰无比,恣意,纵情,无不在告诉她,她真的成亲了,和眼前的人。   在六月十五这个日子。   相识不过短短几月,硬要说的话,她与他连话都没说过一句。   他们的相遇就像是意外中的意外,第一日在花水楼前扶起他的时候,她想都没想过有一日会变成现在这样。   细细想来,他真的是她在掖都唯一熟识的男子,即便每次见面都免不得上演一番调笑和威吓的戏码,可是真的有不知道多少次,让她觉得,她真的讨厌不起来陆析钰。   但她很快就发现自己突然成了亲,想得太多。如他所说,他们只是互相帮助,彼此讨厌的人也是可以这样“互相帮助”的。   姜玖琢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回过神的时候,陆析钰已经松开了她的手。   她滞住一瞬,因那些有的没的心虚起来,撑着床要站起来。   但还没动,便被他压下。   随之而来的是头皮酥酥麻麻的感觉,别着发髻的金钗被轻柔地拆下,几绺头发顺着后颈垂落在她的肩头。   他松开她,是为了帮她卸冠。   似是注意到坐着的人有自己上手的意思,陆析钰刻意放低声线,道了一声:“别动,一会儿弄疼了你。”   沉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姜玖琢手伸到一半,被他这句颇含深意的话再度臊得满脸通红,胡思乱想都被冲了个干干净净,换成了另一种胡思乱想。   不过卸冠也是个麻烦差事。今早为姜玖琢梳妆的丫鬟婆子光是为她梳髻戴冠就用了快一个时辰,更别提卸冠。   陆析钰倒是有耐心,一对一对钗环帮她拆,一绺一绺替她抽出发丝,一点都没弄疼她。   反倒是姜玖琢越来越不习惯,端坐着紧张地攥紧衣角,教好好的嫁衣都被揉的不成样子。   陆析钰摘下繁复的冠,一低头便对上了她眼里比平时更浓重的无措。   他顿了顿,深深看了她一眼,最后也没有多说,将金冠放下后径直往里间走去。   里间摆了沐浴的物事,沐浴的热水在他进来前就烧好了。   姜玖琢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再抬头时便见他快走至里间,她皱了下眉头,主动起身拉住了他。   水早就凉了。   陆析钰读懂她手势后,却是抽出手:“不会很凉。”凉了正好。   姜玖琢眉头皱得更深,拦在他身前,他不知道他身子弱不能洗太凉的水吗?新婚第二日新郎就犯了咳喘,传出去别人还以为她把他怎么了。   如果这么累的话——   “我不累。”她方一抬起手,陆析钰就打断了她,“谁说我累了?”   姜玖琢莫名其妙,他不累这么急着去沐浴做什么?不就是想休息了?   好心没能拦住陆析钰,这表情倒让他转了步子的方向:“阿琢看来是很担心我的身子。”   姜玖琢没把他的话放在心里,很实诚地点点头。   可说话间,他手指挽起她的发,似乎带着证明自己的意思:“但有的事,病了也是能做的。”   姜玖琢不知今夜第几次被他用荤话戏弄了,心中一半是好心被当做驴肝肺的不满,一半是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好胜心。   怎么次次到了这种时候,占上风的总是陆析钰?   可其实每次他也什么都没敢做,不是吗?   于是带着挑衅的心理,她难得没有退,直直地回望过去,那天生带着点倔的生动黑眸就像在说——那你证明给我看。   陆析钰不可自拔地被那亮堂堂的眸子吸引。   从见面的第一日起,他就注意到了她那双清透无比的眼神,带着从将军府的小姐与生俱来的韧性,气势很足,心却很软。   纸老虎。   所以每每她没了剑,气势瞧着便会弱下许多,就像一只缺乏安全感的小猫。   此时小猫睁大了眼,不肯认输地直视着他,可稍一仔细看,却又能发现她微微耷拉着眼皮下藏着那点不安。   陆析钰最见不得这种眼神——   让人又想保护又想欺负。   较着劲儿似的,陆析钰一寸一寸靠近她。他发誓,只要她退后一步,甚至发出一声喘,他就放过她。   但是她没有。   那可不怨他了,他如此想道,而后按住她的头,着魔似的吻了下去。   “唔……”姜玖琢瞳孔猛缩。   一切都来得太快了,快得她根本没有多余的思考时间。   她抬起手,要去扶身边的桌子,还没碰到,就被他一把扣住,不由分说地捏在了手心。   唇瓣辗转相贴,滚烫的舌尖滑过她的唇角。   姜玖琢腿软了。   只觉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她能感觉到他手上力度一点点加大,带着她抵到了身后的墙上,此刻脑海里忽然闪过纪烟的那句话,再君子的人到了某些时候都会变了样子。   出神时,另一只要推他的手亦被他带到了他的腰上,他像是病突然就好了似的,贪婪地吮吸她的唇瓣。   姜玖琢脑子嗡嗡地响,眼眶不受控地染上水雾,她透不过气:“唔……”   放开。   她指尖骤然收紧,掐上陆析钰的腰。   这一下却如同为情迷意|乱又添上一把欲念,陆析钰含情的眸逐渐染上浊色,“别喘。”   呢喃伴着热气缱绻而霸道地占据着姜玖琢满身,她顾不得太多,在停顿的空隙急急地张口喘了口气,正欲和他算账时——   滚烫的气息渡入她口中,陆析钰不容置疑撬开了她的唇,复又加深了这个未完的吻。   陆析钰不明白,自己向来把持分寸,怎会在此时屈服于欲望。可是他来不及多想,嫣红的唇带着水光开合时,他只想吻得更深,想看她更用力地反抗,想看她更多反抗过后小兽投降的眼神,还有更多更多——不会说话的她只能发出的细碎嘤咛和喘息。   他愿在今晚沉沦。   ***   大红嫁衣歪歪斜斜地挂在架子上,滴着水,沾湿了一片地。   后来,姜玖琢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推开陆析钰,身着嫁衣率先钻进了那凉透的水中,陆析钰又是如何不由分说地把她捞出来的。乱七八糟中,还不忘带着她把亲王府特有的合衾酒给喝了。   总之一阵荒唐过后,她已经躺在床上了,嘴里说不清是合衾酒的甜味还是什么别的滋味流连。   床边窸窣声传来,沐浴过后,陆析钰也在她身旁躺下。   屋中只剩两段红烛摇曳燃烧,沉默良久,陆析钰调笑中带着点微弱的怒气:“不过才做了这点,就值得让你跳进凉水里,那以后你该怎么办?”   姜玖琢转过身,留给陆析钰一个很是冷漠的背影,没搭理他。   但如果陆析钰此时转过头去寻,就能看到她从头到脖子的潮红,染了色般。   在里间冷静了这么久,陆析钰也找回了点理智,知晓方才对她来说怕是也过了火,没再多说。   沉默的夜晚,一点点声音都清晰无比。   嫁衣上落下的水滴声、呼吸声、还有翻身的动静。   姜玖琢缓慢而僵硬地翻回身,回到了平躺的姿势,放空地望着空空的床顶。   她睡不着,是个正常人都睡不着。   原来亲吻是这种感觉。   她伸出手摸了摸自己被亲的有些红肿的嘴唇,悄悄看了一眼陆析钰。   所有的感官仍和方才一样敏感,仿佛只要她有意回忆,仍旧能够想起来,她紧张,羞赧,甚至气愤,独独没有讨厌。   她分不清是因为对亲吻……这件事不讨厌,还是对陆析钰这个人的不讨厌能让她勉强接受这样的接触。   思绪紊乱,她不适地动了动。   就在她想要兀自继续挣扎时,陆析钰突然侧过半身,撑着头道:“我不介意再向你证明一次,病人也可以做许多事。”   “……”他没睡着啊。   但是他真的不累吗?平时不是多跑两步都能喘吗?   不过方才把她捞起来的时候力气倒是挺大的,虽然后来很快就在她面前扶着墙一阵疾喘了。   陆析钰对上她眨啊眨的眼,道:“不累。”   姜玖琢想起方才事件的导火索,没和他杠,只点点头。   嗯,这大概就是所谓男人的尊严,累也要说不累。   “还有什么想问的,问完睡觉。”陆析钰看着她一脸很懂的样子,气笑了,也不打算和她纠缠这个问题。   听了他的话,姜玖琢一愣。   还真想到一个今日被各种插曲打断,一直没来得及问的问题。   她舔舔嘴唇,把那些旖旎都抛在脑后,手指在空中动了动,问道:为何最后会选在今日成婚?   两家人曾一起商量过,十日后便是良辰吉日,明明祖父也说,世子身子不好,婚事不必操之过急,两家人好多点时间准备准备。   可为什么,偏偏还是选在了今日?   陆析钰从她红润的唇瓣上移开眼,读懂她终于想起来的问题,噙着笑松下肩头,慢慢躺了回去。   “因为怕来不及了,不想让别人再说那闲话。”他平淡地说道。   听来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却又比任何人都上心。   一片黑暗中,姜玖琢看见他深邃的眼盈着不知名的光彩,她心跳不自觉地加快。   他说怕来不及,所以和她想的——   外头传来打更声,更夫一下慢一下快地敲过了这一日。   静默片刻后,他笑道:“阿琢,十八岁生辰快乐。” 第27章 风流 整天阿琢阿琢的。   姜玖琢再睁开眼时, 人都是僵硬的。   后来听了陆析钰的那句话,她是真的更加睡不着了。   他说不过是在合生辰八字的时候顺便看见了自己的生辰,他慵懒地说着一句早一日晚一日都没什么区别。   可是他不知道, 她在黑暗中偷偷弯起了嘴角。   然后……压在心底的小小的高兴像一簇小火苗,烧啊烧,一直烧到了后半夜。   ……她就这么要动不动地平躺着, 直到天快蒙蒙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醒了?”身边的人带着笑意开口。   姜玖琢一愣, 侧头。   身旁的人阖着眼, 听到动静后才转头看她, 褪去红色吉服的人脸色多了几分青白,苍白的脸上只有微微弯着的唇最有颜色。   昨日旖旎画面再度鲜活起来,她动作极大地扭回头,盯着床顶不停地眨巴双眼,攥紧了手下薄被。   “没睡很久吧?”他带着悠长气息笑问。   “……”他怎么知道。   姜玖琢忍着睡意挣扎了一会儿, 打算起床。   才半起身,一只大手隔着被子把她压下, 懒倦的声音传来:“再睡会儿。”   姜玖琢低眉,看那像是拥住她的手臂, 她移开眼强迫自己平静了一下, 面无表情地拨开了他的手,自顾自再度起身。   没睡太久但也不是撑不住, 新婚第二日要去敬茶,这点规矩她还是知道的。   但这回陆析钰把手伸进被褥里, 按住了她。   肩头热意让姜玖琢不适地一颤,她舔了舔干涩的唇,愈发觉得在这张床上待不下去了。   “父亲身子不好,母亲一心候着父亲, 昨日便与我说了,”陆析钰拉起被子盖住她有些散开的里衣,缓慢移开眼,“我们这么下来一定也累坏了,无须那么早去。”   分明是在说大婚礼节繁琐,可这话从陆析钰嘴里说出来,莫名多了些别的意味,姜玖琢不说话了。   陆析钰很是满意地闭上眼:“再睡会儿。”   不过这觉,到底是没睡下去。   沈茗月不知怎么走路没当心,被门槛绊了一下,摔断了腿。   亲王府下人在门外报的时候,姜玖琢一个翻身就起了床。   陆云清不是拘于礼数的人,敬茶只走了个形式,就心领神会地把人放回了家,还在姜玖琢走之前给打算径直去书房的陆析钰递了个眼色。   陆析钰受住那一眼,无奈地跟上快走到府门口的姜玖琢:“阿琢,我今日有事,不陪你同去了。今晚若是回来,让人来传个消息。”   姜玖琢点点头。   陆析钰略一停顿,又道:“若是不回来,也让人传个消息。”   姜玖琢动作微不可见地迟缓了些,随即,又点点头。   这是等她的意思吗?他这是……改邪归正了?   没来由的,她忽然觉得与陆析钰成婚的感觉似乎也还好,至少一个病一个哑,只要没出什么大事,总不会有什么大吵大闹的机会。   “对了,”转身前,陆析钰想起另一件事,“带你退婚那日,你上午是和沈茗月一道去了校场,是去找文太医的公子?”   姜玖琢犹疑地看了陆析钰一眼,表妹被拒绝的事她不是很想让旁人知道。   陆析钰却似乎并不在意沈茗月,转而问道:“你和文宇的关系很好?”   不知道是不是姜玖琢的错觉,陆析钰不知什么时候和她说话总是用一些“是”或“不是”就能回答的问句,像特意照顾他似的。   这个问题倒没什么好隐瞒的,她没有多想,点了点头。   “这样啊,”陆析钰拖着尾音,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道,“前北大营将军的副手,阿琢,你打不过他吧?”   “?”   “那不然为何你和他关系这么好,到我这里就只会欺负病弱的。”说完,他欠欠地叹了口气。   姜玖琢猛地吸了一口气,半晌,又忍耐地闭上了嘴。   收回前言,两个人成家也没什么好的,和这病秧子天天待在一起,迟早要暴露她不会说话的事。   ……   待到姜玖琢离开后,陆析钰笑意不再,抬头对树上的小孩淡漠地说道:“小七,盯住。”   ***   今日练兵,姜玖琢回到将军府的时候,老将军不在。她一进府,就看到许倾一脸忧色从转角走来。   人未到,声先至:“你怎么回来了?”   姜玖琢指了指沈茗月那间屋子。   许倾眉头皱得更深:“我只是让人与你说一声,谁让你今日回来的!”   姜玖琢睨着许倾不满的神色,没回话。   “算了算了,回都回来了,”许倾转身带她往里走,边走却还在不顺心地念,“真要担心,几日后就是归宁,新婚第二天回来,心里也没点数……”   幸好也没几步,姜玖琢同许倾走到沈茗月屋外时,许宁刚好从屋中退出来。   见到她,许宁也是一怔。   见状,许倾上前道:“孩子着急,回来看看月儿。”   许宁竟也没有如往日聒噪地客套什么,带着怪异神情多看了姜玖琢一眼,便侧身让开了。   姜玖琢独自走进屋中,比起许宁和许倾,倒是沈茗月见到她时,惊讶里有遮掩不住的喜色:“表姐,你怎么今日就回来了!世子没有陪你吗?”   姜玖琢搬了张凳子坐在床边,指了指她那条小夹板固定着的左小腿。   沈茗月这才转过弯来,意识到姜玖琢是知道了她摔断腿的消息特意回来看她的。她低下头,秀眉塌了下来:“我没事的,倒是表姐你第二日就为我回来,别人看到要被说闲话了……”   姜玖琢心思没太放在这上面,反而是出门时陆析钰说的话提醒了她。她稍许迟疑地拉起沈茗月的手,在她手心画了两个字。   文宇。   沈茗月肩头一颤,忽地抽回手来。   “我……我不是……”她嗫嚅了两声,而后沉默了。   姜玖琢叹了口气,思来想去也不知该怎么安慰,最后竟有几分庆幸自己装着哑巴。   片刻后,还是沈茗月讪讪地笑了一声:“其实我也没有多惦记文公子……那日被文公子拒绝,比起难受,更多的是羞愤,如此想来,我也没有多喜欢文公子吧。”   姜玖琢静静地听着沈茗月说,她也不懂,喜欢是什么感觉。她尝试把自己代入沈茗月的处境中,如果她被陆析钰拒绝地话,她应该会……觉得谢天谢地。   不想说着说着,沈茗月还真说到了她身上:“我只是见到表姐和世子终成眷属,忍不住对自己以后要嫁的人胡思乱想起来,我也希望像表姐一样,嫁给一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人。”   姜玖琢愈发坐立难安起来。   在别人眼中,她和那病秧子是这种感觉吗?   “然后今早一个不小心,就被门槛绊倒了,”沈茗月讪讪地笑了一下,还在继续说,“方才被母亲好一顿说。”   恍惚的心思被拉回,姜玖琢这才想到了正经事,再度看向沈茗月的腿。   “啊,姨母让人来看过了,修养几月就好了,没什么大碍的!”沈茗月这才恍然大悟般,挡着嘴小声道,“表姐你要不要早点回去,不然待久了姨母又要说你了吧……”   “……”无妨,已经说过了。   不过姜玖琢想到来时陆析钰和她说的话,眼神游移间,不知不觉站了起来。   早点回去,也不用让人通禀了。   可她刚出府门,就被气喘吁吁地纪烟给拦住了。   姜玖琢一头雾水,对她比划了一下,怎么了?   谁知接下来话题的主角不是她,而是那个出门前说自己有事的病公子。   纪烟气都没喘匀,一把拉住她:“我……我刚看到……陆世子去花水楼找姑娘了!”   ***   花水楼,二楼上房。   一缕青烟自香炉中缭绕升腾,厢房中充斥着花水楼特有的香气,令人心神涣散。   陆析钰进屋时轻轻甩袖,炉子便被灭了。   坐了一会儿,香味在关着门的房内迟迟未散。陆析钰眉间一抹冷意,刚要起身通风,却在辨别了门外响起的脚步声后又坐回了原位。   不过片刻,门果然被人大喇喇地推开,熏香被突然而至的风一冲,散了个干净。   只见顾易吊儿郎当地走了进来:“我记得你这段时间不都喜欢待在著风楼吗?怎么新婚燕尔好风光的时候,又跑回花水楼来了?”   陆析钰答得言简意赅:“有事。”   顾易蔫坏儿地咧开嘴:“听说小哑巴早上回将军府去了,你们该不是吵架了吧?啧,吵架也正常,天王老子都想不到小哑巴这么不待见你的一个人,还能答应和你成婚。”   顾易说得开心,左一下右一下地往陆析钰不喜欢的点上踩。   “沈家小姐摔断了腿,阿琢回去看望表妹,对了,我来时——”陆析钰睥他一眼,不屑地笑了,“见纪家小姐往将军府方向去了,大概过会儿她就会带着阿琢一起过来。”   打蛇打七寸,陆析钰很好地掌握了要领。   比如现在,不过胡诌了一句纪烟,顾易就跟中了蛊似的,拔腿就往外跑。   “回来。”陆析钰淡声道。   这种语气顾易一听就知道是有正事,他不情不愿地放下推门的手:“怎么了?”   陆析钰也不带解释,沉吟片刻后直入正题:“文太医之子文宇,前北大营将军的副手,手下将士对他忠心耿耿,最后却因为永州之战抗旨被贬,要不是最后那一战大获全胜,又有姜渊站出来把他收编,怕是连命都没了。”   顾易没好气地问道:“怎么又查起文家了,再说你这都知道得这么清楚了,还要问我什么?”   陆析钰莫测地低眉:“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其中内情却被压下,我想知道的是,文宇当年因为什么抗旨?”   顾易在他边上一屁股坐下:“那就难了,我没整理到过文宇的武籍。”   陆析钰以为兵部武籍中应当有蛛丝马迹,却没想到这件事被压得这么密不透风。   他手指在扇骨上点了两下,目光又落到了顾易那张莫名带着骄傲的脸上。   陆析钰抬手赶人:“那你还坐这儿干嘛?走吧,别一会儿打扰我和阿琢。”   顾易卖了关子就等着他继续往下问,没想到等来这反应。   虽然他总听陆析钰说娶小哑巴是为了应付掖都那些眼睛,可是此时顾易越想越觉得不对,陆定之和小哑巴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正出神,敲门声响起。   陆析钰刻意忽略了顾易那古怪的神情,理袖起身:“顾公子,和我们阿琢多学学,进屋前敲门。”   顾易大为震撼,听听,“顾公子”和“我们阿琢”,对比还能更明显一点吗!   痛定思痛,顾易觉得不能让陆析钰见色忘义、玩物丧志,他站起来拉住陆析钰,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我只知道文宇当年抗旨是怒发冲冠为红颜,记着更具体细节的卷宗我家老头或者刑部那里一定有。我听说啊,那位红颜是真的绝色……”   陆析钰得到了答案,打断他的废话:“那后来如何了?”   “后来?”顾易想了想,“后来人还是死了。”   一阵静默。   许是门外等了很久都没有人开门,又来一个憋不住的,气势汹汹地直接推开了门。   陆析钰转头看见冲进来的纪烟,不禁叹然,她和顾易破门而入的样子真可谓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姜玖琢慢吞吞地跟在纪烟后面,在离了陆析钰一段距离的地方站定不动了。   她一点都不想进来。   还以为这个病公子收敛了,没想到还是本性难移,要不是纪烟非拉她过来,她才懒得管。   这个距离陆析钰很是熟悉,第一次和她沿流光河岸回家时,也是这样,两人中间隔了一大个人。   陆析钰含笑上前一步:“怎么才成了婚就翻脸不认人,又离我这么远了?”   姜玖琢没答,只后退一步。   刚缩小的距离又变回去了,陆析钰哼笑一声,信手拈来的调笑化为一种一言难尽的感觉。   然而还没等到姜玖琢的回答,他便被另一个人点了名。   只听一边的纪烟难以置信地说道:“顾易,没想到世子风流也就罢了,你竟然也在这种地方!”   顾易不要命地小声嘀咕:“你自己不也在吗?”   纪烟一时哑然,随后喊道:“要不是因为带玖琢来抓人,我才不会上来!”   顾易没想到这祖宗耳朵还挺好,于是脸一变,讪讪地笑:“我们就是来办事的。”   纪烟环顾四周,没见到多余的人,半信半疑:“还真没喊姑娘。”   顾易小鸡啄米般地点头:“是吧是吧,陆世子都没喊过姑娘,我哪敢啊。”   陆析钰细细琢磨着那句“世子风流也就罢了”,发现顾易这个真见着姑娘就爱搭两句的在纪家小姐那里的形象倒意外地好。   正不是滋味,他索性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坑起了顾易:“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喊了姑娘,你就也敢喊姑娘了?”   “……”   刚安静下来的纪烟成功地被带跑了,再次露出了开始那副难以置信地表情。   顾易一噎,发誓要骂陆析钰一百遍落井下石。   但在心里骂完一遍后,他很快放弃了剩下的九十九遍,心虚地安抚起面前的人:“小姑奶奶,我不是这意思,我发誓我们每次来花水楼都是为了办正事……”   点火者风轻云淡地摇着扇子,心安理得地看起了热闹。   闹腾了半天顾易才哄着纪烟下了楼,但直到纪烟走了之后,顾易才反应过来——不对啊,他心虚什么?   冤家消停了,屋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姜玖琢却盯着某个人呆住了。   陆析钰不厚道地笑着,收回视线时对上了姜玖琢的清澈圆眸。顿了顿,他似笑非笑地开了口:“怎么?像个望夫石一样。”   姜玖琢局促地低头,绕开陆析钰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   陆析钰睨着那缩短的距离,片刻后,他像猜到什么似的,撑着桌子装模作样地喘了一口:“阿琢,莫非你也以为我这个样子还能肆意风流?”   望着他侧脸瘦削成线的颌骨,姜玖琢为自己真的这么想过而心生愧疚。   她捏紧杯子,强装镇定地摇摇头,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才能不伤害到他。   那内疚过于真挚,叫陆析钰心里像被人挠了一下。   片刻后,他眼底狡黠一闪而过,忽然笑开了怀:“我就说嘛,哪怕是街边捡个小傻子也能看出来,自从我与阿琢你在花水楼前一遇,可谓是一心都扑在了你身上。”   “……”   姜玖琢一腔愧意顿时被陆析钰轻浮的花言巧语和那句小傻子搞得一点不剩,有了想要拔剑的冲动。   幸而这会儿顾易送走了纪烟,把蓉儿带了进来——这才是今日真正的主角。   姜玖琢瞥了一眼陆析钰,默默放下从府中带出的剑。   蓉儿一见两人便捂嘴笑了:“世子爷和小姜将军的关系还是一如既往地好,蓉儿恭贺二位喜结良缘,郎才女貌,甚是般配!”   姜玖琢很想问问蓉儿哪里看出来的关系好和般配,陆析钰已经先她一步笑意盈盈地赞同道:“蓉儿姑娘果真是心明眼亮。”   一口水下肚,姜玖琢在心里告诉自己:忍住、忍住。   这么一比,顾易倒显得正经了点,转向陆析钰问道:“对了,你方才说有事,是什么事?”   陆析钰挨着姜玖琢坐下:“嗯,今日是来问问蓉儿姑娘,最近可有人来找你?比如——”他看了一眼姜玖琢,没说出他怀疑的那个人。   姜玖琢莫名其妙地回望,陆析钰改口:“没什么,问问而已。”   蓉儿想了想,疑惑不解地回答:“除了那些客人,没有其他人来找过奴家,怎么了吗?”   陆析钰语调上扬,丝毫不觉尴尬地重复道:“问问而已。”   顾易来回看了看,打了个哈哈:“蓉儿姑娘似是脸色不太好?”   蓉儿笑得有点难看:“前几日碰上了旧人,来前小憩了一下,做了个噩梦罢了。”   话说得深深浅浅,能听明白的却也都明白了。蓉儿是被几番拐卖后来到花水楼的,这般女子何曾得到过善待。   莫说是不是真做了噩梦,遇上旧人本身,就是噩梦。   寒暄几句后,蓉儿道头有些晕要先走一步,大家也都心领神会地没说什么。   顾易这才开腔:“没外人了,说说吧世子爷,什么意思啊?”   姜玖琢也看向他。   陆析钰弱弱地吐了口气,才解释道:“任慈死的当晚,他的管家遭人追杀,被我救下来锁地牢里了,背后的人想要知道他在哪,总会有下一步动作。”   “诶!”顾易一下子明白过来,“蓉儿是冰岚妹妹的事已经传出去了,背后的人得到这个消息,就会接近蓉儿来打探冰岚的消息,知道了冰岚在哪,就相当于知道任慈管家在哪儿了。”   陆析钰:“不错。”   “可是不对啊,”顾易想不通,“何必绕这么一大圈,直接从你这里入手不是更方便吗?”   陆析钰意味深长地笑了:“上回不是有刺客试过了吗?阿琢天天在我身边,我从她那儿都讨不到好,哪有别人能讨得到。”   姜玖琢睨着他那欠揍的侧脸,竟一时没分辨出这是好话坏话。   ……   等到一行人从花水楼出来时,已是下午。   三人并排走出,顾易却神神秘秘地把陆析钰拉到了前面,将姜玖琢甩到了身后。   顾易皱眉问道:“刚刚没找到机会问你,你问我那个人是什么意思?你怀疑是他?”   陆析钰稍侧头,余光向后又转了回来,说道:“等顾公子你回府把案卷找出来我便告诉你。”   即便顾易自己的好奇心已经到达了顶峰,却还是不死心地反击:“你怎么知道一定在我家老头那,万一是在刑部呢?”   陆析钰很笃定:“不会,我上午在刑部没找到。”   “……”   顾易真是烦透了陆析钰,脚一点地,当即施展了他那三脚猫的轻功,把陆析钰丢在原地自个儿打道回府了。   姜玖琢跟在后头听两人故作神秘地打哑迷,发现有这么一种人——就算知道自己在对方那里讨不到好,还是死性不改地想要挑战一下。   比如刚走的顾易,又比如回过头来的陆析钰。   只见走在前面的陆公子退后两步,对她悠悠扬扬地笑道:“阿琢,我把顾易赶走了,一起走啊。”   姜玖琢很自主地忽略了陆析钰的玩笑,不声不响地越过他,独自向前走去。   “阿琢,”陆析钰跟上,“你走慢点啊。”   姜玖琢也不知道他怎么这么喜欢叫她,整天阿琢阿琢的,烦死了。   陆析钰也不急,声线放柔了些,有气无力地又唤了一声,“阿琢。”   姜玖琢眉心一跳,又走了两步,最后还是满脸写着抗拒地停了下来。   见人站在前头,陆析钰看穿似的勾起唇角,三步并作两步走至她身侧:“我就知道我们阿琢会等我的。”   小七叼着根狗尾巴草藏在树上,一低头瞧陆析钰摇着扇子打趣姜玖琢,环胸不满起来。   世子哥哥让他盯着玖琢姐姐见过的人,到底是要盯谁啊?   而且他怎么看了老半天,觉得世子哥哥自己就够盯住玖琢姐姐了呢?   树下的两个人没走多久,姜玖琢摸到了袖子里的一张纸,停下了步子。   看到出将军府前许倾给她的新药方子,她才想起来还有抓药这件事。   陆析钰发现人没跟上,探头看了眼:“要去抓药?”   姜玖琢吓了一跳,猛地收住药方。   这药方实则抓也行、不抓也行,反正最后她都是偷偷倒掉的。只是文太医特意开了,她习惯性每次换了药方都去抓新药,好留下点痕迹,以免许倾看不见药生疑。   现在嫁到了亲王府,病秧子的府上……就更得装妥帖点。   她半天没有动静,陆析钰问道:“要不要我陪你一起?”   “……”   半晌,姜玖琢捏着那微微汗湿的药方子,很坚决地拒绝了陆析钰。   虽说这药方子没什么问题,但让陆析钰陪她一起去抓药,怎么想都很心虚。   陆析钰要去与顾易汇合,有意支开姜玖琢,听她这么一说,从善如流地掀眼笑道:“那你自己小心,我办完事立刻就回。”   姜玖琢摆出一个没有表情的笑,等他走后,放心地转了个方向。   掖都药铺很多,姜玖琢最常去的还是流光河尽头那一家。   也没什么别的原因,因为那家药铺的掌柜是个不爱说话的古怪老头,别人不喜欢,倒是合了姜玖琢的意。   不会说话的人和不爱说话的人对视一眼,又默契地移开眼,取药的过程活脱脱被演成了哑剧。   不过一会儿,姜玖琢提着药往外走出,却在不远处眼尖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是文大哥。   今日分明是练兵之日,见到文宇出现在这里,姜玖琢心下一沉。   她小步追上文宇,眼疾手快地把他拽到了无人处。   文宇是从小习武之人,下意识就要动手,掌风袭来,姜玖琢早有防备,一个侧身躲开了。   文宇见到是她也一愣:“玖琢?”   姜玖琢对面是一堵墙,她左右看了看,用蚊子一样的声音问道:“文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文宇一向冷静的脸露出了窘迫之色,似是不知该从何说起。稍顿,才拿出一张字条:“我去著风楼,先前和你表妹的态度有些无礼,这次又收到她的字条,还是去道个歉说清楚得好。”   姜玖琢接过字条,上面的确是沈茗月的字迹,她迟疑地还回去:“那今天练兵……”   文宇食指置于嘴前,示意她不要在外面说话后道:“我和姜老将军告过假了。”   姜玖琢这才放下心来。   文宇拍了拍她的头:“去吧,不用管我。”   几近落日时,归家的人步履匆匆。姜玖琢听话地道别离去,手指来来回回摩擦剑柄,在下一个路口——调转了头。   今日才摔了腿的人,怎么会约文大哥呢。   她心中惶惶,不懂文宇为何要与她撒这种谎。   人群碍事地挡住去路,姜玖琢穿梭于其中,踮脚探向前方高高大大的身影。   人来人往中,有人不小心撞了她一下,那人忙鞠躬道歉,姜玖琢两手直摇,又急急地去寻跟着的人。   一抬头便见文宇正在著风楼前徘徊。   姜玖琢松了口气,觉得也可能是她想错了,或许是之前约的,只不过今日事发突然,表妹还没来得及遣人通知。   可很快,她却在慌乱中瞪圆了双眼。   著风楼前的人巡视左右后背过了身,斜穿过街道,走进了花水楼。   恍惚间,陆析钰今日看她的眼神在脑中逐渐清晰,还有他和顾易神神秘秘地说怀疑某个人时的情境。   一种不好的预感盘旋而上。   姜玖琢脑中愈发混乱,抓紧绑药的绳子,跟了上去。   ***   顾府,顾继平书房中摊了一地乱七八糟的案卷。   陆析钰在椅子上悠闲地坐着,活像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窈窕美人,不时再问一句:“顾易,找着没?”   顾易翻找得焦头烂额,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别催我!”   “行,我不催你,”陆析钰心情不错,悠悠道,“不过一会儿你爹回来看见这里变成这个样子,和我可没有关系。”   顾易把手里的卷宗往地上一丢,顺手拿起另一本。他一目十行地翻找着,念叨着陆析钰就知道明哲保身是多么不要脸。   可念着念着,他却突然不说话了。   静默中,只余下案卷被翻得哗啦作响。   半晌,顾易眼神一滞:“陆定之,坏事了!” 第28章 掉马 姜玖琢手僵在了半空。(加了一段……   陆析钰起身, 振袖朝顾易走去:“怎么?”   顾易直愣愣地盯着案卷,问道:“你知不知道永州之战的起因?”   听到永州之战,陆析钰呵笑一声, 眼里写着轻鄙。   “怎会不知?那年先皇还在世的时候,前朝逆党盘踞永州,意图造反。先皇下令永州封城, 火炮上阵, 势将逆党除尽, ”陆析钰眉眼微挑, 似有嘲意,“但这道命令也无异于是放弃了永州的所有百姓。”   顾易皱眉点头,把找到的卷宗给他,指向其中红色字迹的一处。   “永州薛家。”陆析钰念道。   “文家原是永州人,在搬来掖都之前, 文宇有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正是永州守城官薛守德之女, 薛敏。”顾易说道。   随着案卷一张一张被翻到最后,陆析钰低低地说道:“怪不得, 为一人守一城, 倒挺痴情的。”   顾易又指向卷宗另一处,附和道:“何止痴情, 还很硬气,那时北大营的主将还是个靠爹上来的, 手底下的兵都更服文宇,他就带着敢跟随他的三千人擅开城门冲进了永州城,硬生生打赢了逆党八千军,最后还将所有的罪一个人扛了下来。可谁知道呢……唉……”   顾易没忍心再说下去, 在他所指的数字旁,还写了一句:封城期间,薛守德誓死护城,惨遭全府被屠,其女薛敏自缢而亡。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从后面几页记录的那些参战之人来看,都和那日刺杀你的北大营逃兵对上号了,”顾易面带肃然,顿了顿道,“你要怎么和小哑巴说?”   陆析钰:“什么?”   顾易嗤了一声:“你瞒到现在,不就是知道小哑巴和文宇关系好,怕她会想不通吗?”   陆析钰不甚在意地收起卷宗,朝他摊摊手,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顾易被他这样子搞得又开始怀疑自我,难道猜错了?果然他们大周的陆美人还是那个风过不留痕的男子?   门突然被人撞开,把陷入沉思的顾易吓了一跳。   顾易有些意外:“小七?”   陆析钰一并侧目:“小七,你能不能学点好的,不要把这不敲门的陋习一并学去。”   小七大喘了口气,全无调皮样子,上去就拉陆析钰:“世子哥哥,你快去追玖琢姐姐!”   见小孩难得气息不顺,陆析钰面色微变:“阿琢不是回去了吗?”   小七糊里糊涂地组织语言,组织了片刻索性放弃了:“我也说不清,反正就是我刚刚看见文公子进花水楼了,然后玖琢姐姐也悄悄跟进去了,我就在外面的树上等着,结果等了好久都没动静,翻进去才发现他们全不见了!”   顾易一听跳了起来:“蓉儿呢?蓉儿在不在?”   小七见过蓉儿,回忆了一下:“不在!”   顾易蓦地看向陆析钰,语气惊悚:“完了!文宇该不会要动手了!”   卷宗像破垃圾一样被人往地上一丢,不久前还在装蒜摊手的陆世子眉间染上冷色,眯起眼道:“顾易,你去把手底下的人都派出去,顺便让人去南大营通知姜老将军。”   “那你呢!”顾易对那径直向外走去的人喊道。   风过无痕,屋门被吹得大开大合,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再看去时,早已没了陆析钰的身影。   ***   郊外叶片窸窸窣窣的响,一片荒地上杂草生命力极强地朝天而长,姜玖琢蹲在草丛中,娇小的身形很好地藏在了里面。   方才不过是后到一步,等姜玖琢闯进花水楼里的时候,文宇就已经悄声无息地把蓉儿从一间厢房中带走了。   而她一进屋便敏感地察觉到屋里下了迷香,她急匆匆从窗口跳出去,发现文宇和蓉儿还没走远。   奈何吸了迷香昏沉得很,不好出手,只得先悄悄跟上。   拨开草丛,眼前是一间小屋,文宇和蓉儿就在里面。   姜玖琢候在外面,不敢贸然进去,陆析钰今早说得不错,她初学剑时都是文大哥陪她练的,她的武功确实在文大哥之下。   她在这里蹲了快一个时辰,想过回去找人,可又怕走了之后发生什么就都来不及了。   天色暗了下来,云压在人身上,迷香的劲仍未全散去。   说来奇怪,她在此处蹲了这么久,也没想通文大哥是如何在这么多厢房中精准地下对迷香的。若说是每间接客的房中都下了迷香,为何方才她与陆析钰他们待在一起却没事?   就在她低头琢磨的时候,有人从屋里出来了。   是文宇。   木屋出来只有一条路,怎么都会从姜玖琢身边走过。   姜玖琢屏住呼吸,半个身子拼命地往下压,眼看着文宇从她眼前经过,而后——忽然停了下来。   迷药留下的劲让她又昏沉又清醒,双重感受冲击着全身,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崩断她脑子里最后一根弦。   幸而,文宇什么都未觉察,在短暂地停留之后慢慢走远。   她手脱力地往地上撑住,大大地呼出一口气。   手里的草药洒了一路,缓过神后,姜玖琢把空纸袋丢下,顾不得腿脚酸软,跌跌撞撞地跑到屋前。   门栓在经年累月之下早已腐坏,轻轻一推就开了。   蓉儿手脚被绑住,眼睛被蒙住,嘴里被塞了一团破布,躺在黑脏的地上迷迷糊糊地将醒未醒。   姜玖琢快步上前,揭下她眼睛上的黑布,又抽出了她嘴里的布团,去掐她的人中。   地上的人眼睫轻颤,随后浑身抽搐了一下:“不要……不要……”   姜玖琢急忙将人扶了起来,拍拍她的脸,才见蓉儿终于朦朦胧胧睁开了眼。   “小姜将军?”蓉儿懵懵地环视周围,看着手脚上绑着的绳子,顿时惊恐不已,“你……是你迷晕我?我那么配合,都按照你们说的做了……”   姜玖琢摇摇头,速度更快地替她把手脚的绳子给解了,牵着她站起来。   可蓉儿甚至没站稳,便大力甩开了姜玖琢的手。   “我……我那么相信你,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她握着手腕,披头散发,很是狼狈。   姜玖琢不知道她反应怎么会这么激烈,亦不知该怎么安抚她,她只怕文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回来,着急地又去捉她的手往门口去。   被人抓住的一刹那,噩梦如潮,过往的回忆和痛苦袭来,在这一刻爆发般撕开了蓉儿的旧伤疤。   她死死地扒着墙,崩溃大哭起来:“不要!不要!都是陷阱,你们先让我落入困境,再有人假装好心要带我出去,其实只是想不费力地把我卖到下一个地方!”   姜玖琢的动作被这番话给叫停了,忽然明白过来蓉儿为何会翻脸不认人。   被拐走的孩子最怕的就是辗转流落,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就会被人又打又骂的让她服从,而拐卖她的人所做的决定从来都不容反抗,这样的绝望蓉儿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   泪珠子断线般在打在地面上,姜玖琢目光落在蓉儿的手腕上,慢慢松开了她。她格外耐心地拍拍她的肩,等她冷静了一些后,才又指了指门口。   可方才好一点的人又开始抽噎不止,怎么都不肯出去。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林间寒鸦嘶哑的鸣叫划破渐渐黑下的夜幕。   姜玖琢还是没法把救到的人丢在这里,她闭上眼,在纠结挣扎中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是来救你的。”   又细又脆嫩的声音,如同清泉水一样,冰冰凉凉地落在人心里。   蓉儿突然停止了哭泣,短快的静止后,她震惊地捂住嘴:“你……你会说话……”   姜玖琢的黑眸中是不加掩饰的恳切:“我拿我的秘密和你换,这样行吗?”   未干的泪水还挂在蓉儿的眼角,可此时她却好像终于找回了一点理智。   长长的拉锯中,姜玖琢看见面前的人终于点了头。   她吐出口气,不再浪费时间,一阵风似地握起蓉儿的手腕推门而出。   可门外,早有人等在那里。   “玖琢,你太小看我了。”那人沉声道。   姜玖琢僵住,转头看向靠在屋外门侧的文宇,把蓉儿往身后护了护。   文宇眼神犀利得像换了个人:“我给过你机会走的。”   姜玖琢讷讷地,半晌,黯然了神色:“是啊,文大哥你也是曾经北大营那么受人崇敬的副将。”怎么会发现不了,她跟了他一路。   文宇有一瞬的怔愣。   很少有人提到他过去的辉煌了,再次被提及,那感觉就像是被迫让人推到了最高点,然后无情地用“曾经”两个字告诉他,一切都不会回来了。   “我的人生,早就毁在很多年前了。”他漠然地说道,剑光闪过,欺身上前。   “噌”的一声,姜玖琢拔剑挡住,她另一只手猛地推了蓉儿一把:“快跑!”   蓉儿踉跄两步,再看过去时已是刀光剑影,她咬咬牙:“我去喊人来!”便提着裙摆往林子里跑。   文宇无心恋战,要去追蓉儿,却被姜玖琢一个翻身往屋里逼去。   “文大哥,停下来吧,”姜玖琢声音里带了哭腔,对这个仿若兄长的人说道,“你的人生没有毁,你不是还好好活着吗,小敏姐她一定不想看到你这样的……”   “你知道什么!”文宇狠狠打断她。   这是文宇第一次说重话,姜玖琢动作一个犹豫,长剑压下,直被逼到墙角。   文宇死死地盯着她:“小敏她根本不是自缢,她比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坚强乐观,是决不会放弃的人啊!是任慈手下的人抓了小敏,威胁小敏的父亲开城门,可薛伯父誓死守城,小敏最后是被虐待至死的。”   姜玖琢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剑刃重重地压至她脸侧。   文宇愤恨地道:“可笑平元皇帝愚信任慈,后来我入狱多年,任慈和他身边那个管家却毫发无损,杀人犯还躲到了小佛城,成了百姓爱戴的好官。”   银光照亮文宇脸侧那条细细长长的伤疤,杀意翻涌在他眼里:“小佛城封闭至极,不接杀戮之人,严得连苍蝇都进不去,我本来都要放弃了,谁知老天开眼,我等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任慈从小佛城出来,等来一个给小敏报仇的机会!”   “什么……”姜玖琢呢喃道,大意地卸了力气。   “玖琢,抱歉。”文宇挑掉了她手中的剑。   等到姜玖琢反应过来的时候,墙边一道暗门不知何时打开,肩上不设防地受了力,被人一把推进了那个无光的小暗室中。   石门高高竖在面前,密不透风。   姜玖琢撞向那道门,用力拍打:“文大哥!文大哥……”   无人应答,石门纹丝不动,她却渐渐使不上劲来。   姜玖琢拼命地大口呼吸,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要撑住。   她在来时的路上洒下了药材,很快就会有人来的,会有人找到她的……不会像小时候那样的……   可黑暗中的时间如悬在竹筒边缘的水滴,慢慢地、慢慢地折磨着失去感官的人。   眼前变得模糊起来,姜玖琢脱力靠在那一小块地方,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沉重,慢慢地像窒息一般喘息不得。   “好黑……有人吗……谁来……祖父……”   “陆析钰……”她不知道怎么会想起他,只是喃喃喊出了他的名字。   可意料之中的,无人应答。   恐怖感笼罩全身,姜玖琢无助地拍着门,一下又一下,可那力气就好像打在棉花上,根本没有用。   太黑了,真的太黑了。   窒息感笼罩全身,不知过了多久,像是一盏茶,又像是漫长的半生,仿若力气都被抽走般,姜玖琢终于无力地垂下手。   小小的身躯飘飘摇摇地倒了下去。   意识逐渐飘远之际,她再次想起了幼时曾独自面对的那个暗深黑夜,也像今日一般,没人找到她,没人——   石门从外被撞开一条缝。   在这片无望的黑暗中,一个一身白衣的人从满目天光中闯入。那身影太单薄了,也太削瘦了,可那双瘦骨棱棱、嶙峋得不像话的手,却急切地、稳稳地——接住了她。   像抓住光一般,姜玖琢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是有这么一刻好像能喘过气来,能找到一个还记着她的人。   于是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抓住那人银白的袖子,极为虚弱地呓语:“别走……”   随后全身力道一松,倒在来人的臂弯之中。   ***   将军府的书房里,有一个小小的木箱。   很黑,很闷。   木箱外,是姜渊和许倾激烈的争吵声。   封闭的箱子开了一条缝,姜玖琢水灵灵的眼睛从那条细缝里往外探,忽地,琉璃片碎在箱子旁,她的瞳孔猛然缩小,看着碎片从她细嫩的小脸边刮过,划了很小很细的一条缝。   她颤抖着躲回箱子里,蜷缩作一团。   小手木然地摸了摸被划到的地方,流血了。   她眼角瞬间挂上一颗泪珠,低声呜咽起来。   纪烟明明说在床底下看到早上还在吵架的爹娘晚上却抱在了一起。   她骗人。   怎么骗人呢。   娘根本不是来找爹抱抱的,爹也还是不打算回屋睡。   咔哒一声,不知道什么东西倒了,紧接着是破门而出的声音,一个回了屋,一个去了别间。   姜玖琢推了推箱子,却推不开了,有东西卡在了开口的地方。   有没有人。   烛火……烛火都熄了,好黑,透不过气,没人发现她,她还在这里啊!   太黑了,救救她……但是自己怎么发不出声音了呢……谁来……救救她啊。   姜玖琢猛地睁眼,后怕地大口喘气,未施粉黛的小脸异常惨白,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间滑落,汗湿了鬓角的发。   守在床边的陆云清被这动静惊醒,见她醒转,拿帕子擦了她额头的薄汗,着急地问道:“醒了?怎么样,有没有哪儿难受?”   姜玖琢眼神空洞地望了望四周,见到陆云清那张柔和的脸,这才慢慢回过神,眸中渐渐有了点光彩。   都是梦啊。   不在箱子里,也没有再一次失声。   但是……她是怎么回到亲王府的?   “定之把你带回来的时候可吓坏我了,我们都不知你还有这种病症。”陆云清遣丫鬟替她倒了杯水来。   姜玖琢撑着床,坐起身接过茶水,却在听到陆云清的话时脸色微变。   是陆析钰找到她的?这种病症?说的应当是自己恐黑恐密闭吧,肯定不是说装哑的事吧……她记得自己没有说梦话的习惯。   正当她思绪紊乱之时,陆析钰推门而入。   姜玖琢一惊,遮掩地喝了口手中茶水,不动声色地睨了一眼来人的神色,只见他神情淡淡的,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   “药好了。”他端着药走近。   姜玖琢心中感激,伸手要接,不想还没碰到碗沿,陆析钰缓缓将药碗移开半分,意味不明地问道:“你确定你现在还要喝吗?”   姜玖琢眉心一跳,手僵在了半空。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什么意思?   倒是陆云清嗔怪一声,接过药碗:“你这孩子在说什么,这安神的药当然是现在喝的。”   姜玖琢心跳越来越快,总觉得陆析钰话里有话,莫非……莫非她真的在失去意识的时候开口说了话?   视线在半空相接,一瞬后,陆析钰眉间一松,扬起一如往常的温柔笑容:“我只是怕阿琢烫着了。” 第29章 羞愤 好痒。别摸了。   看到陆析钰还是那不太正经的模样, 姜玖琢吊着的一颗心放下一半。   可到底是心虚,仔细想想陆析钰那句意味不明的话总还有那么一半心惶惶,她是真的没暴露什么吧……   好歹人成婚前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喜欢她不会说话。   头还有点昏昏沉沉的, 姜玖琢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怎么都回忆不起当时的情况了。   可她换位思考一下,越想越肯定, 若是陆析钰真发现了她会说话, 怎么可能还像现在这样淡然自若地站在她面前。   怕不是今天晚上姜二小姐被人休了的消息就要传遍全掖都了。   坐在一边的陆云清见姜玖琢发愣, 想她定是还不适, 轻轻搅了搅药碗,柔声说道:“来,先把药喝了。”   姜玖琢反应过来,急忙乖巧地接过从陆云清手中递过来的药,忍着苦意舀起一勺。   看着姜玖琢白皙沉静的侧脸, 陆云清倒是丝毫不觉自家儿子的话中有何不妥,柔柔地笑了一下。   她最了解陆析钰的脾气, 面上优雅温情,对谁都能含笑留步, 可那点雨露均沾下却是对谁都没动真感情。   方才他拧眉将姜家丫头抱进来的时候, 她当真以为自己是认错了人,见多了他压抑自己的一层层伪装, 她太久没见过他认真紧张一个人的样子了。   见姜玖琢已无大碍,陆云清不打算多待, 带着丫鬟退了出去,走之前还拍了拍陆析钰的肩膀。   陆析钰像是被这下拍醒了,道了句“母亲慢走”,才拖了把椅子慢悠悠地在桌边坐下。   姜玖琢一口一口把药喝下, 只见陆析钰支着头,就这么不远不近地盯着她。   她有点不适地摸了摸嘴角,既然没事了,他还这么盯着自己做什么?是她喝药喝到外面了吗?   没有啊……姜玖琢瞄了眼指尖,回望于他。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屋中安静得诡异。   姜玖琢抿抿唇,不甚自如地理了理散下的头发,平日她都习惯将长发束起来,方便一些。   “我帮你散下来的,”陆析钰看着她手上动作,说道,“躺下时怕你不舒服。”   姜玖琢手停顿了一下,随即伸出拇指对他弯了两下——谢谢。   陆析钰浅浅抿了口茶,不咸不淡地说道:“阿琢,我们已经是夫妻了,不用这么客气。”   不知怎么,姜玖琢从他话语中听出些很微妙的不爽利。   她眼珠左右闪了下,会意地抬手对他比划: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应当是我负责保护你,这次却麻烦你……   她想了想,很有分寸地勾了勾手指——以后……   还没比划完,咯噔一声,茶杯不重不响地被放下,打断她极为有礼的话。   姜玖琢手停在半空,再度对上他的视线。   只见陆析钰扯了下嘴角,面不改色地笑:“不好意思,有点累,手滑了。”   姜玖琢张了张口,看着那滑到桌沿的杯子,又瞄了眼窗外暗下的天色,默默地换了个手势。   她犹疑地问道,为什么坐这么远。   陆析钰支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带回你,前几日好不容易养得好些的身子,现在好像又有点难受了。”   姜玖琢觉得,他没听懂她的意思。   她清清嗓子,硬着头皮继续比划,那他要不要、要不要——问不下去。   气息悠长地笑声传来,陆析钰欣赏着她的小表情,很自然地接下她的话:“阿琢,你是要邀请我与你一起睡吗?”   噌的一下,姜玖琢那薄得仿佛没有的脸皮立马变了色。   什、什么叫邀请他一起睡!她只是想问他要不要上床休息,都是夫妻了,总不可能把他赶出去。   所以他刚刚明明听懂了!又是故意的!   没收走的碗还在边上,姜玖琢手下一乱,差点撞翻到地上,她堪堪稳住瓷碗,开始……卷被子。   左边卷进来,右边也卷进来,把自己裹成了一个茧之后,沉默地给陆析钰挪了个位子之后,利索地躺了下去。   位子留了,交易成婚,分个被褥也不过分。   爱睡不睡。   等了等,还真就有了动静。   姜玖琢听见陆析钰好像走了两步,算那步数像是走到了床边,床轻轻摇动,她能感觉到陆析钰在床边坐下了。   屋外,顾易姗姗来迟。   小七趴在屋顶上冒了头:“你跑什么!”   顾易急急地刹住步子,一拍脑门,想起来现在陆析钰是娶了妻的人,小哑巴还在里面。   他一跃上了房顶,坐在小七边上:“你家世子哥哥进去多久了,什么时候出来?”   小七鄙夷地看了顾易一眼:“大晚上的,为什么要出来?”   “……”顾易噎了一下,手往瓷砖上一拍,“姜老将军亲自把人抓去了,现在入宫请罪了,陆定之不得去?”   小七在屋顶换了个姿势:“哦,这个世子哥哥已经让人去传了,身体抱恙,不便入宫。”   听罢,顾易想往下跳,可腿挂在屋顶晃了晃又没了动作:“不成,我还是等他出来吧。”   “你确定吗?”小七探头往下望了望,手指远远地描着窗上的剪影,说道,“我等了好久了,世子哥哥都没出来。”   ……   屋内,确实是等了半天。   姜玖琢发现,陆析钰坐下之后,就完完全全没有后续了。   她忍不住想睁眼看看,又怕一睁眼看到那病秧子正在宽衣。但是她聚精会神地侧耳听了听,也没有换衣裳的摩擦声。   ……他到底在干嘛?   她攥着被子,方要悄悄掀开眼,忽地眼皮颤动,不可抑制地发出一声轻吟:“呜……”   微凉的指尖沿着她的耳廓摸过,她猛地睁眼,眼里带着扎人的羞怒。   姜玖琢一把抓住了陆析钰的手腕。   “松开,阿琢。”陆析钰故意在她的耳垂上揉了一下,揉得更红。   姜玖琢忍不住抖,咬着下唇,不依不饶地抓得更紧。   见状,陆析钰索性由着她抓,手指却没停下缓慢而细致的摩靡,笑道:“阿琢,方才那种话你连用手比划耳朵都能红成这样,若是有一日真要你从嘴里说出来,你这身子——”   陆析钰捏住她通红的耳朵,低声道,“还能有一处是好的吗?”   像是小猫被抓住了尾巴,羞愤与奇异的感觉一同袭来,调笑的话语扎得姜玖琢半分凶都没了。   那含着色|欲的蛊惑声音游荡在全身,让她无意识地掐住了陆析钰的手腕。   泛白的指尖陷进肉里,陆析钰不觉疼,反而躁得慌。   若是放在平时,他定然不会做得那么过火,可偏偏是经过了今日的事,方才再见到她裹紧被子,就像是被划了道界限,让他急不可耐地想要把人拉回,拉回到自己的界里。   对上她紧盯着自己的眸子,陆析钰喉间轻滚,终于松开了手。   屋里只燃了一盏灯,昏暗得很,他起身又添一盏。   背对着她,那灯将逼冗的暗处都照亮,陆析钰才润声道:“蹭破了自己不知道?”   练过剑随过军的人,平时的那些小伤再正常不过,姜玖琢很少放在心上。   此刻微微的刺痛传来,她才恍然从羞恨中找回点神智,耳朵好像是破皮了。   大概是在那个破暗室里蹭破的,那时候她人都不清醒了,完全不记得具体是如何蹭破的。   也没觉得特别疼,想着应当不是很大的伤口,她抬起手想摸一下。可还没碰到,陆析钰就先一步坐了回来,用指尖挑开:“别碰。”   陆析钰从腰间掏出一个早准备好的白瓷瓶子,里面盛着晶莹透明的软膏,他食指轻点,再次附上姜玖琢的耳朵。   手指微蜷,姜玖琢想起他的手,一动,耳朵上酥麻的触感再次涌上。她怎么会听话,变本加厉地去扒他的手。   可一个人坐着,一个人躺在床上,怎么都是被压制着的。陆析钰躲开她的手,又沾了一点替她涂。   手指在轻划着画圈,从耳后到耳廓,极缓地滑下。   姜玖琢甚至分不开神去想她的耳后是不是也蹭破了,光是忍住那堪堪要从口中溢出的嘤咛便已费了全力。   痒,好痒。别摸了。   呜。   她屈起腿,两手并用地去赶陆析钰的手。好不容易抓住,也顾不得太多,一根指节一根指节地掰。   “阿琢,你有没有发现——”   陆析钰按住她的手指,在她那小巧光滑的指甲上蹭了蹭,扬声道,“你现在与我比以前亲近了许多?以前都是拔剑,现在都会直接上手了。”   姜玖琢只顾掰开他的手,待到指甲上传来若有似无的触感,她是真真的窘到了极点,倏地抽出手来。   裹在身上的被子早在两人一来一回间被扯开,她长长的乌发披散开来,映着那张潮红的脸异常明艳。   陆析钰不拘地凑近她:“莫不是因为昨日做的事,所以你也放松了许多?”   姜玖琢抿了抿忽然变得干涩的嘴唇。   “那若是我们做得更深入些,你会不会与我更加亲近,”他顿了顿,眸色幽深,“与我分享更多的秘密?” 第30章 打脸 好啊,好得很。(一更)   床上的人红得仿佛随时会冒烟。   姜玖琢根本没听进陆析钰后半句话说了什么, 满脑子都是什么更深入、更亲近,昨日滚烫的触感直让她头皮都发了麻。   更妨论有的人越靠越近,手一点点从被角伸入。   变本加厉的诱哄就在耳边:“是不是, 阿琢?”   热气笼罩全身上下,盖得她发闷,姜玖琢狠狠闭上眼。   下一刻——   被褥从陆析钰面前甩过, 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   “哗啦”一下, 姜玖琢猛地坐起身, 起势之快, 差点和近旁的陆析钰撞个满怀。   夜间凉风一吹,热意顿散,姜玖琢大口喘着气,拼命地找回快要一丝不存的理智和冷静。   疯了,真的疯了!   她眼里娇羞都被强硬地化为怒气冲冲地比划——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奈何一双水眸中盛着的那点怒意太过微妙, 眼角的红色配上她依旧红扑扑的脸颊,落在别人眼里, 不仅没有一点威慑力,反而为蓄势待发的小兽加了几分莫名的可爱。   陆析钰仰身后退, 与她拉开点距离, 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我说什么了?”   姜玖琢真要怒了,刚要抬手, 却被陆析钰一把握住了,他蹭过她的手背, 悠悠地笑道:“我不就是说要更亲近些,何曾说过要如何亲近了?”   “?”   陆析钰笑靥如花,在方才轻轻摩靡的粉甲上一啄:“如此这般,亦是亲近。阿琢, 你呢?你在想哪种亲近?”   “……”   看着他清风霁月、光明磊落的样儿,姜玖琢还真有一瞬觉得先前都是她想歪了,但是……怎么可能!   姜玖琢甩开他的手,当即抡起枕头要砸他。   陆析钰惊吓般后退两步,倒抽一口冷气:“嘶……阿琢。”   她看着他紧蹙眉头捂着手臂喊疼的样子,也被吓到了。她没打着他呢……   不想紧接着,紧捂手臂的人侧开身,还咳上了。   细细密密地汗珠布满陆析钰的额间,姜玖琢一愣,立马放下了枕头。   被刚刚这么瞎折腾一番,她只当他那句累了都是戏耍她的,但此情此景,倒真像是病症又起。   她把枕头推开,下床就要去扶他。   陆析钰睨了一眼,反倒站起了身,兜头替她裹上了被子。   被子外头,是他扬起的声:“两个病人有什么好挤的,何况我躺在你边上,你能睡得好?”   “……”   门被关上,姜玖琢一把扒开捂到了头上的被子。   什么意思?他到底是嫌她挤还是嘲笑她定力差还是在让她好好休息?   她琢磨了一下,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   ***   屋外,顾易和小七在房顶上乘了好半天凉,终于等到某个人出来了。   两个人都没动作。   直到陆析钰走远了点,小七拿手肘捅了捅顾易:“你不是找世子哥哥有事吗?去啊。”   顾易有点发憷:“你看他这样子像是开心的样子吗?”   小七撇撇嘴:“大晚上被赶出来了,有什么好开心的?”   “是啊,”顾易表情夸张地道,“我听说欲求不满的人,脾气最大,我现在上去岂不是往枪口上撞。”   “……”小七很是无语,“那你干嘛在这里等什么?”   顾易指了指瓦片,或者说是指了指瓦片下面,毫不掩饰自己不纯的目的:“本来想听个墙角,没想到亲王府的隔音太好了,什么都听不清,再说了,谁能想得到他这会儿真出来了!”   一旁抬杠的小七颇为嫌弃地摇了摇头,转回头坏想着要不要找他的世子哥哥把顾易给供出去。   被赶出来的那位刚过转角,一抹显眼的红色消失在视线中。   风一吹,飘来阵很淡很淡的味儿,很快就被吹散在亲王府的药香中。   小七忽地坐了起来。   “味道不对。”他道。   “什么味儿?不就是药味?”顾易也坐起来,闻了闻。   “不是,”小七摇头,“血腥味。”   ***   顾易直奔另一间客房,一推开门,血腥味混着亲王府的药味诡异的袭来,桌上放着一条浸了血的布。   再看里面的人,慢条斯理地取出块干净布片,像没事人一样缠着手臂上的伤口。   顾易风风火火地走进,看稀奇玩意儿般围着陆析钰走了一圈:“好家伙,小七说的时候我还不信,你真受伤了?文宇这么厉害?还能伤着你?”   面对顾易的三连追问,陆析钰睥他一眼,风轻云淡地丢出四个字:“树枝刮的。”   顾易差点左脚绊右脚。   他拉了张凳子坐下,嘿嘿一笑:“我说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小哑巴啊?”   陆析钰缠紧布条,眼皮都没抬:“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她。”   顾易嗤了一声:“你要是不喜欢,这么着急干什么?心思是有多放在别处才能自己被树枝刮到?成婚之夜可以是耽于美色,也可以是懒得应付觥筹交错,随便你这么说,那今天晚上呢?”   陆析钰把药放回药箱,走到窗前摆弄那盆君子兰,并不打算搭理顾易。   顾易好容易找到机会奚落他,不罢休地继续:“要是你找到小哑巴的时候,正碰上她和文宇打得不可开交,命悬一线,你为了救她是不是连你这身人|皮都得脱了?”   窗牖半开,轻风扬起陆析钰如瀑的黑发,他只披了件薄薄的外衣,指尖滑过君子兰长长的叶片,不知道在想什么。   皮子?   陆析钰闭上眼,单手轻轻按着太阳穴,但又很快就睁开眼。   仿佛这辈子五感都没有那么灵敏过,只要他一闭眼,脑子里就全是这两日姜玖琢在他耳朵边上呢喃的场景,声音也清晰,画面也生动,好似真人就在他面前,堵在墙边,压在床上——还有在那个昏暗破旧的屋子里抱住她的时候。   “别走……”   “救救我……”   连晕倒后都魇住了似的不住地呓语,紧紧抓着他,要他别走。   他抱着她穿梭于暗处。   即便他知道以自己的身手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回她很轻松,可怀中人那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模样却是他从未见过的,他把她抱得更紧、脚下更急,竟然不知道是谁的气息更加不稳,连被树枝刮伤了也全然不知。   直到抓着他袖子不放的人感受到热度,渐渐停止了微弱的低语,他才找回了清醒——她会说话。   若说本还有半分不确定那是否为应激过度,可她拿药时眼神慌张躲闪的模样,分明就是明确的答案。   她会说话,从一开始就会说话。   他借着机会把她要到自己身边,本只是逗人消遣,越逗竟越舍不得这么个奇特品种被别人欺负了去。   可万万没想到,他自诩聪明看得透所有人,到头来自己才是被耍的团团转的那个。   陆析钰指节交叉,一下一下在手背上点着。   好啊,好得很。   顾易见陆析钰又不说话装起了死,抓起桌上一个桃子掂了掂:“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不过行还是你行,知道提前通知姜家老将军,这会儿在圣上面前,他也好提前有个准备,你呢又救了小哑巴,我看这次姜家可得好好谢谢你……”   “顾易。”陆析钰突然喊道。   顾易这才注意到他的异样,放下桃子,严肃了点。   良久,陆析钰转过身来,问道:“你听过哑巴说话吗?”   顾易泻了一大口气:“吓死我了你,还以为又出什么大事了。听过啊,不就是咿咿呀呀那种吗?”   他想了想,补充道:“哦,不过这种一般是那种生下来就不会说话的类型,他们好像不是不会说话,而是听不见,所以一直就没学会怎么说话。但如果是后天原因就……诶……小哑巴不就是嘛?”   “小哑巴。”陆析钰语调降下,斟酌地念道。   顾易被他整得莫名其妙:“你喜欢人家喜欢得魔怔了?”   随口调侃罢了,可陆析钰的下一句却让顾易来了精神。   只见陆析钰笑得温柔而莫测,一字一顿道:“嗯,就是觉得,娶个小哑巴,真的挺好的。”   ……   一颗桃子滚到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顾易的眼睛和嘴不知道哪个张得更大。   陆析钰懒得理顾易痴傻的样子,指着地上的桃子:“西域进贡的上品,算上路上快马加鞭,二十两一个。”   “……二十两!?”顾易放下那摔瘪的桃,“我走了。”   陆析钰脱了外衣坐上床,利落送客:“把门带上,顺便帮我把院子里的人都赶了。”   顾易脚踏出一半,回头问道:“谁都不见?”   陆析钰闭上眼,略带厌烦地“嗯”了一声。   顾易表情怪异,顿了顿,问道:“你家娇娇来了,你也不见?”   床上的人忽然睁开了眼,陆析钰越过顾易往外看去。   小悠悠一个人在院子里不太显眼,力气却出奇得大。今日他在密室外被她死死抓住时就发现了。   明明被她戏耍了,他还蹲下来,不厌其烦地告诉她,他不会走。   太蠢了。   陆析钰吸了口气,道:“不见。”   “?”顾易搞不懂了,“你们发生什么了?救命的时候顺便吵了个架?”   陆析钰不答。   “行行行,”顾易另一只脚也踏了出去,“那我去和你家娇娇说,你已经睡了……”   “回来。”陆析钰叫住他。   “怎么了?”顾易回身。   陆析钰再度看向那个好不容易主动找上门的人,吸了口气,改口道,“你走利索点,别挡着门。” 第31章 在意 “骂我呢。”(二更)……   姜玖琢不熟悉亲王府, 找了个丫鬟问了问才找到这里,老远就看见顾易站在门口不知道是要进还是要出,心里倒是有了底。   陆析钰多半在那间屋子里, 于是她脚下步子更急,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   结果还没等她比划什么,顾易眼睛一弯给她让了个位, 手往里一伸:“请。”   姜玖琢一愣, 虽觉得古怪, 但点了个头, 倒也没停下。   陆析钰坐在床上,慢慢捋那左手袖子,装作不经意地开口:“怎么了,我都打算睡了,是考虑再三还是想邀请我一起——”   姜玖琢没听他说。   而是冲到他面前拽过他的左手, 撩起了他的衣袖。   布条简单地裹了几层,映出淡淡血迹, 她抬眼扫了眼木架子,银白色的袖子上染了一小块红, 正是他方才装痛捂住的地方。   怪不得, 怪不得他走的时候有一股子淡淡的血腥味。别人可能注意不到,但她待过校场随过军, 对这种味道太敏感了。   姜玖琢抬眸,直直地盯住他, 指着他手臂上的伤口。   陆析钰抽回手:“不小心划的。”   姜玖琢皱眉,半信半疑。   顾易靠在门边上,接口道:“对,也就是回来路上不小心划了一下。回来之后想得起来给别人煎药, 想不到给自己处理处理伤口呢。”   陆析钰冷冷一瞥。   话反正说完了,顾易把玩起手上的桃子,开始装傻充愣。   陆析钰又瞧她,拉起被子遮住手臂:“和你没关系。”   可姜玖琢不是那么没心没肺的人,顾易话说得没头没尾的,什么意思她却听得明明白白。   陆析钰看着她,微微挑眉:“阿琢,你在生气吗?”   姜玖琢一言不发,沉默地站起身,走向桌上半开的药箱。   “没药了。”陆析钰见她找药,说道。   方才他和顾易说话的时候本来是要上药的,只不过药瓶子拿到手上才发现金疮药用完了。   听着背后传来的声,姜玖琢忍着脾气,打开药瓶又确认了一遍。   确实没了,空得见底。   “这种小伤,咳咳……”陆析钰话没说完,低头掩了掩。   他发誓这次绝不是他故意的,就是这么恰巧被呛到了。   偏就这么几声咳,实实在在地刺激到了姜玖琢。   “啪嗒”——她将金疮药重重地放在桌上。   顾易在一旁瞧着,摸不清状况,合着是真吵架了?   陆析钰也不知她会有这么大反应,捂着嘴边缓声边抬眼看去,只见她怒气冲冲地比划了长长一句,他看着愣了神。   屋顶守着的小七听到动静,跳下来凑热闹:“顾易,玖琢姐姐比划得什么?”   顾易:“……你觉得我能懂?”   “骂我呢,”一旁的陆析钰忽地笑开了来,“骂我尽会照顾别人,结果却照顾不来自己。”   姜玖琢气不打一处来,她确实是这么说的没错,所以他在开心什么?   屋里只剩陆析钰懒懒地笑声,她却愈发觉得这笑有气无力的。姜玖琢不愿再待,转身向外走去。   顾易见人从面前走过:“这就走了?”   姜玖琢指了指桌上的金疮药。   顾易看不懂金疮药怎么了。   陆析钰却看明白了,面上多了点严肃:“小伤,不用现在买药。”这么晚了。   姜玖琢什么样的伤她没见过,她当然知道这是小伤。可她垂下眼,还是往外走去。   “亲王府附近的药铺,”陆析钰不懂她为何这么犟,在她迈出步子前抢道,“老大夫看不懂手语。”   姜玖琢稍顿,回过头。   “阿琢,不如我陪你一起去,顺便也好看看你的哑病。”他似笑非笑地道。   “……”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打得姜玖琢措手不及。   顾易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怎么,总觉得这个气氛又微妙了起来。   静默中,顾易极有眼力见地往姜玖琢手里塞了把小刀,又把手里的桃子一并塞到她手里:“小哑巴,我们陆世子刚刚说想吃桃来着,药可以明日再买,俗话说床头吵床尾和,你把这桃给他削了,然后就去床尾……”   陆析钰笑意盈盈地盯着顾易,危险至极。   顾易也对着他干笑,改口道:“呵呵……今日事今日毕……吵得差不多就行了啊!”   说完最后一个字,他拎起小七麻溜跑了。   姜玖琢完全没听明白顾易在说什么,只是奇怪地调转了手里的小刀,姿势诡异地摆弄了两下。   最后,妥协地坐回了床边。   陆析钰掖了掖被角,多看了几眼那落在她手里的金桃,没说什么。   两个人总算安静了下来。   姜玖琢打量着手里这颗圆圆的桃子,选了个很好的角度,虔诚地下了手。   只可惜,门外正得意的顾易大概也没想到,姜玖琢一只手只会拿剑,根本不会削水果。   府里懒得削,行军的时候更不可能这么讲究。   下一刻,略硬的果肉厚厚地连着桃子皮被一道削了下来。   陆析钰和姜玖琢对视一眼,空气沉寂了。 第32章 喂桃 舔过她的唇角。   沉默片刻, 姜玖琢面红耳赤地把削下来的那块塞到了自己嘴里。   ……不削皮也挺好吃的啊。   陆析钰方要说什么,就见她低下头又下了刀,很不顺利但极为认真, 还全不浪费地把削下来的都吃掉了。   “……”   磕磕绊绊了半天,陆析钰终于看不下去,擦净了手, 把她手中没削几下就已经小了一圈的成果接了过来。   粉圆的果子上半边已经变成了棱角分明的变种, 他好笑地转了一圈桃子, 三两下便去了剩下的皮, 切下一小块来。   姜玖琢见他去皮如此流畅,惊讶地张开了嘴。   然后……顺势就被喂了一块桃子。   没了一层外皮影响口感,果肉一口咬下更加顺滑,脆嫩脆嫩的。   陆析钰将小刀和剩下的桃子都放回她手里,像和小孩说话一样:“阿琢, 桃子这样吃才好吃。”   清甜溢满姜玖琢口齿之间,姜玖琢木然地嚼了几下, 脸上现出了桃子的粉红色。   过了会儿,她有样学样地切下一块, 迟疑地望着那块桃子, 脸一点一点变成了一颗熟透的桃子。   这个人刚刚怎么能、就这样、把桃子喂进了她嘴里啊!   她愤愤抬首,却见陆析钰舔了下手指, 而后幽幽看向她。   他喂她时指腹从唇边擦过的触感犹在,这一下就像是, 他带着笑凑近,捏着她的下巴,舔过她的唇角。   姜玖琢不自觉咬住下唇,一下又一下, 品到的全是桃子留下的甜味。   望着她唇边亮晶晶的水渍,陆析钰舌尖用力碾过口齿,问道:“甜吗?”   听到陆析钰的话,姜玖琢猛地从胡思乱想中回神,冲他点点头。   “真的吗?”陆析钰不太信,“你让我尝尝。”   见陆析钰自己伸出手,似乎并没有要她喂的意思,姜玖琢僵直身板递过那块捏在手里好久的桃。   可毫无防备过了头,陆析钰没去接那块桃子,而是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小刀掉落在地。   再反应过来时,姜玖琢已经被他拽到了身前,半个人都被拉到了他身上,突然得让她找不到支撑点。   温热气息扑在耳边,她一愣,急着要挣。   陆析钰手却缓缓下移,将她箍得更紧,“轻点,手上有伤呢。”   吃准了姜玖琢的心软,趁她犹豫,陆析钰顺势揽住她的腰,锁住了怀里的人。他低下头循循善诱地带她的手往上,就着她的手吃下那块桃子。   切了一半的桃子还在姜玖琢另一只手中,汁水沿着手腕流下,黏黏腻腻的,引得她转头去看。   陆析钰余光瞥到,捏着她的手腕,不知是故意还是不小心,唇流连地蹭过她指节上残留的汁儿。   姜玖琢一瞬软了腰背,再没力气分心。   “确实甜。”陆析钰抱着她,边吃边发表高见。   桃子的馨香在两人的贴近的鼻息间蔓延,姜玖琢手指蜷作一团,脑子里亦乱成了一团线。   “阿琢,”他在她手腕上蹭,突然暗了眸色,道,“既然你睡不着,不若我们继续学习先前没学完的事。”   只半刻的疑惑,姜玖琢就明白了陆析钰说的学习是什么。   昨晚被压在床上的记忆再度鲜活,而她现在一条腿跨在他身上的姿势并未比昨晚的暧昧姿势好上半分。   感受到腰上的手换着地方想把她往里带,姜玖琢飞快钻了出去,远离了这个越来越不要脸的人。   幸好陆析钰的动作慢了点,似乎并没有多强硬地要把她摁在哪里,否则姜玖琢觉得,今夜她脑子里乱得理不清的线和陆析钰那受了伤的手,总得断一个。   她捡起地上的刀子,放到几步外的桌子上,然后恶狠狠地在那桃子上咬了一口。   俨然是把桃子当成了撒气的对象。   罪魁祸首坐在床上,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又变回了笑眯眯的样子:“甜吗?”   生气归生气,这桃子倒是真的甜,好吃得很。拉赫   于是姜玖琢怒视他,又咬了一大口。   陆析钰却是指了指桌上的桃:“太甜了,我不爱吃,你要爱吃便都帮我吃了吧。”   姜玖琢嚼着嘴里的,多看了他一眼。   陆析钰抬了下巴又示意了一下。   确认过后,姜玖琢确定这公子是真的太挑,也不客气,吃着嘴里的,又把桌上的往怀里拨。   眼见她没心没肺地抱了个满怀,陆析钰一脸关心地说道:“多吃点,吃桃润嗓,对你哑病有好处。”   “呃……”一块桃囫囵从喉咙口滑下,姜玖琢瞪大眼睛,发出了一个单字。   像极了哑巴被噎到时的反应。   陆析钰饶有兴趣地侧过头,安慰道:“慢点,有好处也不用那么激动啊。”   “……”   门外,顾易趴了半天窗口才勉强听到一点,他自言自语道:“我怎么不知道吃桃还有这功效?”   过了会儿,他对着空荡无人处问道,“小七,你听说过吗?”   小七一只脚勾着瓦片倒吊在屋顶上,啃着刚刚从屋里偷来的桃子,含含糊糊地答道:“没有,完全没听说过。”   “桃子这东西,我小时候过生辰年年都吃,不过长大了岁数都不重要了,只有整十才能收到礼物吃好吃的了。”小七嚼了两口,又道,“诶,这桃真的好好吃。”   顾易瞥了一眼吃得满嘴桃汁的小孩,摇了摇头。   有多好吃他是不懂,他只知道一只桃子二十两,五只就是一百两。   花这冤枉钱就为了买桃子,买完还全送给小哑巴了——离谱。   ***   后来,姜玖琢就抱着一堆桃子回了新房。   抱回来的只有五六个,没过多久,亲王府的丫鬟又送来好多个。   姜玖琢觉得陆析钰大概是铺张浪费惯了,东西只管买,买了很多又不爱吃,她严重怀疑如果她不在的话,他说不定直接把这些桃子都丢了。   她把桃子堆在了桌子上,慢吞吞躺回床上。   被困的不适早就没了,按道理喝了方才那碗安神汤,她早该有了睡意。   可是床上的喜被还在,身上的热度也没散,陆析钰借着这个交易挡掉外面的烦扰,一日比一日风流快活地逗弄,反倒是她只觉这两日没一刻不混乱的,比起混乱,还多了浓重的不习惯。   简直没有一件事是在她控制范围之内的,所有的发展都像脱缰的野马,猝不及防地打乱了她的生活。   还有文大哥……   她盯着床顶,愈发清醒,很久都没睡着。   半晌,她叹了口气,翻了个身。桌上金灿灿的桃子还在那摆着,她枕在自己交叠的手上,无聊地数起了桃子。   一个、两个、……、十六个、十七个。   啊,有十七个呢,可以吃好久。   数完了一轮,再数一轮,她就在这个反反复复的十七个中入了睡。   迷迷糊糊睡着前,她忽然想起,加上她晚上吃的那一个,应该是十八个。   ***   前一日慌慌张张出了事,第二日午膳时,陆云清特意让陆析钰和姜玖琢一道来用膳。   正堂中,姜玖琢颇为拘束,不知该坐还是站。   她不太擅长和陌生人相处。   自打成婚那天短暂地见过安亲王和陆云清一面,姜玖琢除了给陆云清敬茶的时候,就没见过陆析钰的父母了。   门外陆析钰姗姗来迟。   陆云清遣人把菜摆好,问道:“定之,顾易呢?”   陆云清知道两人领了圣上的旨,因而顾易常来府上找陆析钰商量要事,有时候晚了,顾易就会留在府上过一晚再走。   陆析钰:“他说有事要找纪家小姐,就不打扰我们了。”   在旁边听着的姜玖琢很是诧异地转头看他,顾易和纪烟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的。   陆析钰歪头,他也不知道。   多年前还住在掖都之时,陆云清自然是都认识那些高门大户的。只是她许久没有回来,又常在亲王府照顾安亲王,此时已然不太知晓小一辈的人,纪家小姐如何,她倒是并不了解。   不过陆云清也不在意顾易突然冒出来的心上人,相比之下,现在她的儿子和她的儿媳眉目传情的样子更让她关心。   陆云清拉了姜玖琢:“阿琢,来,坐我这里。”   姜玖琢呆了一下。   陆云清没有一点架子地笑道:“你还没嫁进来前就总听定之这么说起你,我就想也这么叫,听着亲近。”   姜玖琢坐直了些,说起她?   她瞄了眼陆析钰,他说她什么?   该不是说她总是凶他,现在夫人来找她秋后算账了……   陆云清淡淡笑道:“他说你恬静乖巧,人长得又好看。”   “……”姜玖琢虽然放下心,又有点不太信。   陆析钰才拖出椅子,直起身微笑反驳:“母亲,我何时说过这些?”   陆云清还记着上回儿子说那些娶不娶的话,能让自己儿子在意的人,她自然而然就多了几分好感。再加上小姑娘确实看着乖巧又懂事,她便替陆析钰多说了几句好话。   “就前几天说的呀。”陆云清眼睛也不眨地胡说道。   随后她拉起姜玖琢的手,“不止这些,他还和顾易夸过你活泼可爱又温柔。”   陆析钰气笑了,不知道多久前参宴时在宫门口随口胡诌的词,连他自己都忘了,顾易这狗东西倒是记得格外清楚。   可瞥过小姑娘那张侧脸,时隔许久默念那些词,他只是呵笑道:“他倒是什么都和您说。”   姜玖琢干瘪地扯扯嘴角,被人这么一通猛夸,手脚都有点不知道往哪放。   恬静、乖巧、好看、活泼、可爱、温柔。   这里面有的词是相反的吧,能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偏偏陆析钰那句“他倒是什么都和您说”……很好地证实了这些褒扬的真实性。   ……   圆桌上,陆云清把姜玖琢拉到了自己身边,陆析钰就只能挨着姜玖琢坐下。   一桌三个人,还空了个位子。   陆云清浅笑着解释:“定之的父亲最近身体不好,怕他吹着风,所以都是在屋内用膳的,正好没有那个不解风情的人,我们可以好好聊聊。”   说话人并不露忧心劳神的愁色,亦不会让人听到安亲王身子很差而想要急急忙忙地说些什么。   看着这么温柔的人,姜玖琢忽然就想明白了,为什么病美人平时看起来这么纨绔,相处久了却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一定有王妃很多功劳吧。   姜玖琢习惯性地抬起两只手,但比划完的时候才发现陆云清看不懂手语。   她有点不好意思,但很快就有人打破了她的那点窘意:“阿琢说父亲为了您也一定会努力好起来的,让您自己也注意身体。”   姜玖琢转过头去,陆析钰也没看她,拿了筷子,清风不动扇愁地用起膳来。   陆云清捂嘴笑:“好,我回头就告诉他,要他好好努力。”   似被笑意感染,姜玖琢唇边也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   陆析钰莫名觉得那笑扎眼,她可不曾对他这么笑过。   他给姜玖琢烫了勺子,漫不经心地道:“阿琢,亲王府一年到头吃得都是药膳,你在这儿多吃几顿,指不定不过几日哑病就给治好了。”   陆云清看看自家口无遮拦的儿子,出口维护:“净瞎说,又不是装出来的病,还能说好就好吗?”   姜玖琢被狠狠呛了一下,下意识去看说话的人。   陆云清神色如常,而从陆析钰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除了稍显虚弱的病容,她什么都没看出来。   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姜玖琢当自己太过神经敏感,悄悄摇了摇头。   碰巧,碰巧罢了。   可她刚安慰完自己,便听陆云清问道:“对了阿琢,你的哑病是天生的吗?”   陆析钰拿起筷子却没动筷,看向姜玖琢。   短短一天内,姜玖琢被人来来回回提了她的假哑病,背后顿时汗津津的。   她咽了口口水,扯着笑摇摇头。   陆云清很是高兴:“我正巧认识一个大夫,他医术高明,许多病看一眼便能知其深浅,改日我让他来替你瞧瞧吧。”   姜玖琢圆眼睁大,手上动作很快,直道这病很多年都难好,这样太麻烦了。   只是陆云清很认真地在看,也没太看明白,姜玖琢求助地看向陆析钰,还怕他没看见,把刚刚的话又比划了一遍。谁知这回陆公子饭吃得极为专心,瞟了她一眼竟没说话。   桌下,姜玖琢轻轻踢了他一脚。   陆析钰置若罔闻,夹起面前的炒山药:“这个不错,挺好吃的。”   “……”   姜玖琢硬着头皮,又踢了一脚。   陆析钰又指了指那道茶油美人米炒芦笋尖:“阿琢,这个也不错。”   “……”   菜个个都不错,反正就是不提帮她说话的事。   陆云清把他们俩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定之,别顾着自己吃,给阿琢夹菜啊,你作为男子要主动一些。”   听了这话,陆析钰反倒不动弹了,放下筷子道:“母亲您出门问问,整个掖都可能都没有比我更主动的人了。” 第33章 不苦 伸出手抱了抱他。   此言一出, 姜玖琢有点坐立难安。   倒也没说错……有时候她都分不清到底是谁跟着谁。   而且就昨晚上,他明明自己病着,还给自己削了桃子。   啊。   姜玖琢这才想起, 那个桃子本来是为了感谢陆析钰要削给他吃的,但最后好像全都到她肚子里了。   可是还不是他先……昨日旖旎再现,姜玖琢更加无所适从。   瞧见小姑娘如坐针毡的样子, 陆云清给陆析钰一个眼神:“你主动点是吃了什么大亏了?”   “是, 不吃亏, ”陆析钰话里有话, “主动点当然不亏,亏是吃在别的地方……”   他话说到一半止住了声。   只见身旁的人突然站了起来。   陆析钰顺着她的起势抬眼,那涨红脸的模样似是下一刻就要生气,他嗓子很自主地提前痒了起来。   可还没咳出声,身边的人就已经伸长了手, 越过他眼前——够向桌子中央的那盅当归生姜羊肉汤。   此道药膳,温中补虚, 兼补兼温。   汤本清淡,但姜玖琢还是撇了油, 特意没舀羊肉。   盛了一小碗后, 把碗轻轻地放到了他的面前。   陆析钰一愣,垂眼停顿半分。   “给我的?”他笑问。   姜玖琢撇开眼没理, 明知故问。   没得到回应,他那半真半假绷着的脸却化成了懒洋洋的笑意:“还记得我不吃肉?”   不依不饶的, 姜玖琢被他问得不好意思,干脆隔着衣料强硬地捧起陆析钰的手,贴上汤碗。   指尖碰到那碗温热氤氲的清汤,陆析钰勾起的嘴角弧度更大, 端起汤碗喝了一口,把那些吃亏的话都一并咽了回去。   见状,陆云清掩着嘴笑出了声。   姜玖琢有些慌乱地回头,恍然想起自己嫁进了亲王府,方才的行为在长辈看来定是显得太出格了。   陆云清扶着袖子给她夹菜,眉眼带笑:“你还没嫁进来之前,我偶听人说姜家二小姐个子娇小、脾气却凶,你倒真是能治住定之。”   姜玖琢听不出这是好话还是坏话,有点紧张地踢了一脚陆析钰。   踢完才想起来,这个人踢不动。   她刚要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浑水摸鱼,却听边上人又有了反应:“所谓相由心生,阿琢这样可爱的,就算脾气再凶,又能凶到哪里去?”   陆析钰手指摸过碗沿,对上她的眼,笑道,“外头那些人都是眼神差了些。”   陆云清本就没想说什么,听罢笑着带过了这篇,连着请大夫的事也忘到了脑后。   姜玖琢低头默默地夹起碗里的菜吃,发现他的油腔滑调有的时候着实格外管用。   她低头夹了一口、又夹了一口、再夹了一口……却不知怎么,升起了嘴角。   她听惯了别人说她不好惹,就算在家也总被说没有女子的样,她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   可今日她头一回被别人直白的夸,来来回回的夸,她也没想到,她会这么高兴。   陆云清替她夹的菜被她几口吃完,没几筷子,碗里便空空如也。   ***   吃到一半,安亲王身子不适,陆云清提前离了席。   屋里只剩两个人,姜玖琢夹起一块肉,有些心不在焉。   陆析钰瞥见她神色,勺子一下一下搅动着碗里的汤,缓缓道:“我在府里躺了半天,精神也养得差不多了。”   闻言,姜玖琢转头看他手臂,早上去买的药,她也亲眼看他用上了。   她又转回头,一安静下来,便再次发起了呆。   直到陆析钰继续刚才的话:“所以你快些吃,吃完随我去刑部。”   姜玖琢手微颤,肉从筷子间滑下。   刑部,文宇关押的地方。   ***   走下石梯,便是刑部大牢。   陆析钰合上扇子,轻轻一指,便有狱卒惟命是听地将长长暗道中的小窗一扇扇推开。   空气从外面灌了进来,壁上烛火随之跳跃闪烁,阴风吹动森森路,却也一并消去了姜玖琢丝丝缕缕的不适。   姜玖琢跟在陆析钰后面,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陆析钰和顾易以外的官场人有接触。   要见人比想象中要容易,刑部的人对他很客气,一切都很顺利。   望着陆析钰瘦挺的背脊,姜玖琢忍不住想,她好像从来都不了解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初见他时,只知道他风流、不正经、还有病弱,集齐了她最不喜欢的特征。   可慢慢地,发现他也不是看上去那么风流。   或者说,他的风流,不是她讨厌的那种。   而今天在刑部,她又见到了他正经的样子,那是和往常都不一样的感觉,周身散着若有似无的冷意。   唯有那如瀑黑发衬托下的惨白脸庞、瘦到仿若能见骨的纤细手腕让人相信,他的病弱是真的。   铁锁和牢门的敲打声打断姜玖琢的神思,她顿住步子,不敢再往下走。   她木然地望向牢中身穿囚衣的人,对上那双空洞中透着绝望的双眼。   陆析钰听不见身后动静,亦没喊她,先行走了进去。   文宇的眼神从姜玖琢身上移开,与来人打招呼:“久闻世子之名,终于得以一见。”   陆析钰拿出一如既往的纨绔做派:“哪里,陆某才是久闻文公子之名,在知道任慈每月杀一人的情况下,借此手法浑水摸鱼地杀了任慈,佩服、佩服。查到任慈的时候,陆某差点都要怀疑他是畏罪自杀了。”   “更别提最后还能狠心把一个那么相信你的人推进那鬼地方。”他特意在最后补了一句。   姜玖琢今日没有佩剑,抠着手指看了陆析钰一眼。   文宇笑了笑:“世子说笑了,我做的事,世子不都查出来了。”   陆析钰毫不谦虚地点点头,对一个在牢中的人问道,“有幸把文公子送进来,在这里可都还习惯?”   文宇并不恼怒他若有似无的嘲笑,他走到牢中央的桌边,不修边幅地坐下:“没什么不习惯的,第二次进来了,一切都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没能亲手杀了任慈身边的那条狗。”   姜玖琢心里一紧,迟迟没有踏进牢中。   恶人活了那么久,理当得到惩治的,她不明白,自己是不是错了,又或者是文大哥错了,又或是很久之前没能拨乱反正的人的错。   牢门与牢中短短几步的距离无限延长,还没走,便觉得好远。   在这牢中,只有一人很是满意这距离。   陆析钰慢悠悠地走到文宇身边,弯下腰来,用扇子隔开姜玖琢的视线:“陆某替文公子断了他两根手指,文公子想的话,我也能把他带来,给你一个杀他的机会。”   在文宇的耳边,陆析钰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文宇抬眼看向直起身的人,不屑地笑了一声:“凭什么?世子想从我这个一无所有的人身上得到什么?”   陆析钰掀了衣襟在桌边坐下:“也没什么,我只想知道,任慈和十年前峪谷关那场大战有什么关系?”   文宇突然皱眉:“峪谷关?”   姜玖琢猛然抓住衣摆,紧张起来。   峪谷关大战?   十年前,峪谷关前有逆党、后有内患,是大周存在至今最惨烈的一场战役,虽然最后赢了,却成了人人都不堪再提的过去。   祖父说过,那一年的大周,一蹶不振的人太多了。   可他怎么会在这时提起这场战役?   文宇问出了姜玖琢心中所想:“你为何会觉得任慈和峪谷关之战有关?”   这么两个问题一出,陆析钰便能判定文宇并不知晓其中内情,自己拿出了文宇最在意的筹码,他没有道理在此时装傻充愣。   他既不知,陆析钰无意多说:“文公子自己想吧。”   文宇一心杀任慈,根本不会在意任慈杀了谁。   可此时提到峪谷关,把那三人的名字在心中一过,他倏地站了起来:“当年云逸城守城兵、当年长峪城的县丞、和当年……长云双城的第一雄关峪谷关的农都尉。”   陆析钰没理,走到姜玖琢身边:“你可有话想与他说?”   姜玖琢僵硬地站在那里,她一直当任慈和这些人是有私仇,却没想过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可容不得她多想,姜玖琢终于走进牢中,走到了文宇的面前。   这一次,她手上的每一个动作都无比缓慢,生怕文宇会漏掉半个字似的。   自从知道她哑病好了后,文宇很久没读她的手语了,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他一字一字地译出她的动作:“我收回那夜、说的、所有话。”   姜玖琢放下手,用力抿了抿唇。   她以为自己有很多话想要问文大哥,可到了最后,她还是不忍心问。   小小的个子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姜玖琢忍住情绪背过身,影子由长渐短、由短渐长。   文宇盯着那离了光便不见了的影子,叫住了她,“玖琢,我永远不会承认自己的错。”   姜玖琢走至牢外,身子一颤,回头。   文宇看着她道:“我这一生只爱过小敏一个人,我这个人没什么抱负,后来每一步都是小敏在我身后推着我,可有天我回头时,却再也找不到那个背后的人,那我……凭什么不能为了她做出一点豁出去的事?”   姜玖琢握紧了双手,眼眶鼻尖酸涩不已。   此时此刻,说什么好像都不合时宜。   陆析钰瞥到她红透的眼眶,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文宇一步步朝她走去,伸出手。   陆析钰蹙眉,微微侧身,挡住她一半的身影。   文宇笑了笑,收回想要拍拍她头的那只手,说道:“但你也没有错,玖琢,错的是这个世道。”   错的不是旁人,错的是这个无人拨乱反正的世道。   所以以恶制恶的他,又有什么错?   陆析钰缓缓抬眼,与文宇的目光在半空有一瞬的停留。   良久,文宇退回了牢中,摩靡着脸侧的疤缓缓说道:“世子那么想知道任慈到底和当年的事有什么关系,何不亲去小佛城看看?我进不去,世子总是能进去的。”   ***   从刑部回府的路与平时沿着流光河那条路不一样。   姜玖琢和陆析钰走在一条僻静的小道上,花水楼、著风楼、一切繁华都浮在天边,只能看到远处亮着的顶楼。   陆析钰很少见人的情绪那么好看透,开心、害羞、生气、还有她现在的低落。   他望了周遭一圈,主动挑了个话头:“你可知花水楼因何而建?”   姜玖琢回神,用手语答他,原是国宴之所。   但何时建成的,又是因何而建,她好像很少听人提起过。   陆析钰垂下眼,面上看不出喜怒,淡声说道:“峪谷关之战死伤无数,血流漂杵,而花水楼便是那战之后建成的,先皇说希望站在花水楼高高的楼顶上就能瞧见归家的兵将,可是你猜他有一日带着人爬上花水楼顶的时候怎么样了——?”   前半段还是正正经经的,到了最后一句时,他忽然莫测地凑近了些,把尾音放得又轻又慢,吊足了人的胃口。   姜玖琢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那个皇帝啊,上楼的时候滑了一跤,差点没把半条命给跌没了!”陆析钰说着,放纵地笑了起来,“阿琢,你说好笑不好笑?”   “……”   姜玖琢这才反应过来,略带犹疑地看向他,莫非是在逗她笑?   陆析钰对上她黑黝黝的瞳:“不好笑吗?”   姜玖琢没点头,也没摇头。   心里想得却是,不好笑,真的很不好笑。   尤其是在僻静的街上议论先皇的丑事,而且这丑事听上去还很荒唐,她合理怀疑这就是陆析钰瞎编的。   说无聊笑话的人还津津有味地回味着他的故事,姜玖琢却忽然吸了吸鼻子。   药味。   一抬头,亲王府就在前面。   恍然间,姜玖琢这才明白过来一到亲王府就生出的怪异感出自哪里。   嫁进府的那日,还没进到亲王府她就闻到很重的药味,遇上陆云清后这味道更加浓重,反倒是进了新房,药味是最淡的。   这也是为何她昨晚能敏锐地闻出那血腥味的原因。   但很快她就从陆析钰那里得到了解释。   陆析钰见她翕动鼻尖,侧头问:“闻不惯亲王府的药味?”   姜玖琢点头,指指他,又摇头。   亲王府的药味很重,但他待的地方,似乎并没有很重的药味。   陆析钰不以为意:“所以我总爱在著风楼不务正业,当归、生姜、山药……亲王府一年到头吃的都是药膳,这吃久了人身上也都是药味了,我实在是吃厌了,便好心把药膳都留给了病得我那病得更重的父亲。”   待在府里就已经就被熏了一身药味,再这么吃,跟真成了个病人似的。   说着说着,陆析钰也觉得没意思,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一个装病、一个装哑,演得是出互相诓骗。   “阿琢,”陆析钰转头,“世人多喜欢戴着面具,有的面具是为了活着能轻松一点,而有的面具只是为了前者的头两个字。”   ——活着。   姜玖琢秀眉蹙起,不懂他为何说起这个。   陆析钰不解释,顺着问下去:“万一有天你发现我其实是个身子挺好的人,你会怎么样?”   姜玖琢转头,比了个“挺好”的手势。   陆析钰挑眉,有点意外这个答案,甚至起了反思自己的意思。   只不过很快,就见她面无表情地比划了一句——“这样我狠狠打你一顿也不会觉得愧疚。”   姜玖琢认真的表情很好地震慑住了陆析钰。这么一比较,陆析钰有一瞬产生了自己很温柔的错觉。   沉默半晌,他到底没忍住笑出声,笑着笑着又咳喘起来,微微驼背拍了拍心口:“我是说‘万一’,‘万一’而已。”   姜玖琢没理他,思路清奇地开始思考,如果她装哑被发现了怎么办?要不也让他打一顿?   陆析钰还在颇为委屈地感叹:“其实我也不想一年之中,半年都是病的。可身不由己之事众多,没几个能逃得过,真是让人苦恼啊……”   说话人拖腔带调,像在说玩笑话,姜玖琢不自觉慢了步子,垂眸去想,还有点像在对她解释什么。   想得过于专心,两人走至亲王府门口,姜玖琢一个没察觉,撞在了陆析钰的后背上。   她捂着脑门踉跄后退,仰头。   清月之下,陆析钰渡着银辉,缓缓转过身来,笑道:“阿琢,众生皆苦,谁能自渡。”   那笑,似带着涩。   这大概是姜玖琢看过,陆析钰最认真的样子,认真地笑,认真地说话,认真地告诉她——众生皆苦,无人能自渡。   可没人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便听过这句话了。   患了哑病之后的一段时间,她因为说不出话而害怕,可大哥那句永远哑下去始终在她脑中挥散不去。   后来每每太医来诊治时,她都会窝在床角,自暴自弃地用手指在床上画两个字:不要。   那时母亲和父亲又急又气,却什么办法都没有,没人能救得起一个不想好的人。   直到祖父风尘仆仆地归来,又在几日后再次匆匆带兵出城前,不放心地问了她一句:“那我们琢丫头想要什么?”   那晚她始终没有给祖父回答,因为她哭了,哭得那么无依无靠,她想要和睦美满,想要开开心心。可最后,她却只是在宣纸歪歪扭扭地写下:为什么这些事都落在了玖琢的头上?玖琢难受。   还记得祖父什么都没说,只是做了此生唯一一次违反军令的行为,未作通报将自己偷偷带入了军中。   祖父的部下忠诚无比,心照不宣地没问其中缘由,一路都将她保护地很好。   她不过在营中待了几日,就被祖父安排送回将军府,只是走前,祖父带她去看了伤兵营里的那些哀嚎不断的人。   “玖琢,祖父没什么能为你做的,也没本事治好你的哑病,唯有带你来看看这里。”   “他们中最小的不过十二岁,他不想当兵,却为了给重病的祖母治病不得不入了营,年纪最大的五十岁了,他的三个孩子都死在战场上,现在只剩他一个了,还有他……”   “玖琢,这世上之人,不过是各有各的苦。”   从那之后她好像就开始好好吃药了。   而那晚的月亮,也和今日一样亮。   盯着空中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姜玖琢不放弃地想,如果真的像祖父说的那样众生皆苦,那她希望自己和大家都能少苦一点。   再低头时,陆析钰又像以前那样不正经地笑了起来,轻声细语地问:“在想什么?”   夜风扬起眼前人垂下的黑发,姜玖琢却觉得,这道身影如此寂寥,好似本不属于这世间之人。   幽幽药香中,她往前一步,伸出手抱了抱他。   很轻很软,一瞬即离,却是她第一次主动。   陆析钰抬起的手悬在半空,僵在了原地。 第34章 回门 “让他们好好嫉妒嫉妒。”……   啪嗒、啪嗒, 一滴雨落在眼睫上,执扇之人恍然回神。   怀里那点儿温度,风一吹都散了。   陆析钰愣愣地抬着一只手, 看着空无一人的石板路,又扭过头,看向消失在亲王府中的人。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他缓缓放下手, 无奈地摇头低喃:“跑得可真快……这还该怎么生气……”   却在跨进府门时, 对上了一人温柔的笑眼。   陆析钰:“母亲。”   陆云清打着伞从拐角处走出:“我看今晚要下雨, 猜你们快要回来了,便想着出来等一会儿。结果一抬头,就看见阿琢跑进去了。”   陆析钰接过伞,装作镇定:“母亲都看见了?孩儿还是第一次从她那儿讨到好。”   陆云清随他一道往里,没接他的话头, 反而问道:“定之,阿琢是个好姑娘吧?”   陆析钰指腹轻磨伞柄, 没答话。   可笑不正经的话张口就来,真挚的话倒变得难以启齿。   陆云清全神贯注地在想自己的事:“我过几日还是去找找六清大夫, 让他替阿琢看看, 倒不是我介意阿琢能不能说话,但想到阿琢总是被别人说, 心里一定很不舒服吧。”   陆析钰呛了一下,忙道:“母亲不必费心了, 阿琢她也不想麻烦你。”   陆云清立刻变了脸:“我是不必费心,这些都应该是你费心的事情,你这人平日里不着调过了头,见到姑娘都能笑两下, 怎得今天活像个木头?”   “我……”陆析钰欲言又止。   “你自个儿病不是真的,”陆云清压低声音,“你就不把人家的病当病了?”   “我……”   这回陆析钰话没说完,陆云清便带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摇摇头,径直离开。   最后只剩陆析钰一人留在原地扶额苦笑。   正是因为他也是个装病的,他最知道——给装病的人请大夫,有多么令人讨厌。   ***   不过还好,隔日就是姜玖琢归宁的日子。   一早,陆云清喊来陆析钰和姜玖琢,一时没来得及操心请大夫的事。   屋内,大箱子和小箱子叠了一室。   姜玖琢扫了一眼几乎无处落脚的屋子,把手伸到陆析钰的背后,在陆云清看不见的地方扯了扯他的衣裳。   陆析钰感觉到扯动,歪头笑:“怎么了,站不住想要我抱你吗?”   说着,他煞有其事地收起扇子,空出两只手。   “……!”姜玖琢更用劲扯了一下,直把陆析钰扯得往后仰。   虽说她昨日晚上看他好像挺难受的,豁出去抱了他一下,果不其然,就陆美人向来自得的样子,也不会多在意。   这会儿不就是拿出来笑她出格!   陆云清见了,制止了陆析钰的胡闹,会意地转向姜玖琢:“女子回门都是要备礼的,你放心,不止这些,还有门外的。”   姜玖琢顺着陆云清所指看去,目之所及处就是两大箱绫罗绸缎,玉如意一对,跟别提府外此起彼伏的嘶鸣声,怕是还有几十匹马。   “……”姜玖琢是真急了。   她不是嫌少,是觉得太多了!   归宁哪需要备这么多礼,按道理意思一下即可,现如今备的礼都快赶上娶她时送的聘礼了。   正想着该怎么说时,陆析钰先一步道:“这点礼是有点少,显不出我纨绔的身份。”   姜玖琢:“?”   陆析钰:“我突然想起府上还有别的东西,要不我让人再备点?”   姜玖琢手还在陆析钰腰上,那团衣裳已经被她揉得不成样子了。   她咬牙对他比划了两个字——够了。   够了,别再说了。   陆云清问:“和你说了什么?”   陆析钰笑笑:“阿琢说礼够了,不用再加了。”   听罢,陆云清点点头:“那就好。”   姜玖琢对上陆云清和蔼的笑眼,手还揪着陆析钰的后襟,脸上却憨态地弯了弯唇角。   “阿琢啊,”陆析钰手背到身后,抓下了她的,“我还要陪你一道回去的,你把我衣裳抓坏了,到时候别人要怎么看我们?”   这一句倒是提醒姜玖琢了。   她松开手没理陆析钰话里有话的调戏,两根手指捏起自己身上的浅黄色襦裙。   对姜玖琢来说,这一身已经是她嫁入亲王府之后稍有注意后的打扮,可归宁这日,配上这一室的厚礼,又显得这身不够妥帖正式了。   姜玖琢低头斟酌了一下,比划着问陆析钰:我是不是该去换身衣裳?   陆析钰把玩着扇子上的玉佩,嘴贱地道:“换什么,换一身黑的便装方便保护我?”   姜玖琢尴尬地看了眼陆云清,转回头想要咬他一口。   可转念一想,以前没什么闺秀的衣装,现在她也真没有合适的裙服。   “你要真想换身更隆重的,”陆析钰开够了玩笑,挑眉道,“我倒也给你准备了。”   “……”那可真是谢谢了。   拿人家手软,姜玖琢腹诽了一句,也没说什么,转身向外走去。   但身后悠悠的声音还在继续,“但是你不想换,也可以不用换。”   姜玖琢步子一顿,半侧过身,只听那轻飘飘的话一字一字入了耳,“你这样就挺好的。”   ***   马车一路从亲王府驶向将军府,只有一条大路,从一对新人所坐和浩浩汤汤装着厚礼的车队,几乎占满了整条街道。   据说上一次有此阵仗的,除了皇帝,就还是曾经为太子的安亲王迎娶陆家大小姐的时候。   快要到时,姜玖琢不自然地捋了捋衣裳。   还是那套淡黄色襦裙。   她偏头,装作随意地瞄过陆析钰。陆析钰掀起马车侧帘,专心地往外看,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心思都放在马车外,于是她便更加肆无忌惮地盯着他,想他方才说的那些话,甚至想起了他以前的那些话。   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她似乎一直都分不清。   或许是视线过于灼热,陆析钰忽然转过头。   姜玖琢一愣,飞快地移开眼。   陆析钰笑盈盈地:“怎么了?”   姜玖琢面色镇定地摇摇头,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陆析钰似也不在意她在看什么,又一次掀开了帘子。   这一次,外面的议论声清晰地传了进来。   “这是姜家小姐吧?好大的阵仗啊!”   “现在不能叫姜二小姐了,人家是世子妃哩!嫁给了世子,哑巴都能上枝头了。”   话说得难听,也有人听不下去:“世子妃本来就是将军府的小姐,什么上枝头?”   另一人没找到附和的,嗤了一声,没再说话。   可人群中嗡嗡的议论声却不会那么轻易停止,大多都是在说姜玖琢高嫁的声音。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便是到了将军府,围观的人群依旧未散。   姜玖琢意识到方才陆析钰往外是在看什么,她自己出神,他却一定是把这些议论都听了个一字不差。   她揪了揪自己的黄色襦裙,迟迟没有下马车。   其实她早就习惯了那些乌七八糟的声音,但陆析钰不一样,生来就是皇孙,后来在众星捧月中长大,就算成为街谈巷议的对象,大抵也从来没碰到过这种不堪的话语吧。   她还在心乱时,陆析钰掀了衣襟,率先走下马车。   如她所料,他下了马车的那刻,嘁嘁喳喳顿时变了内容,嚼她舌根的话渐渐被赞叹陆析钰的声音盖过。   姜玖琢稳稳心神,掀眼看向车帘外灰硬的石板路。   雨后无光,从马车里向外看,昏昏沉沉的。   唯一的一抹亮色,就只有陆析钰银白色的衣角。   片刻后,外面的人伸进一只手。   姜玖琢怔了怔,没动。   “别让我一个病人等太久,”他顿了顿,笑问,“还是说,你不敢了?”   此言一出,姜玖琢果断地拍开了他的手,跨出马车,倔强地回望。   对上她漆黑的双眸,陆析钰含笑缓慢地收回手,突然弯下了腰。   当着众人的面,他贴近她,放肆又大胆。   嘴唇轻轻擦过她耳边,陆析钰与她说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悄悄话:“以前你是如何走的?硬着头皮走的?”   半边酥酥麻麻的,姜玖琢拗着没有躲。   是又怎么样。   硬着头皮,也是走过了。   陆析钰微微侧首,瞥过她眼底不服输的熠熠光辉。   “那现在也硬着头皮走,”陆析钰笑着直起腰,一把把人抱了起来,“偏要那些人看看,亲王府把人娶进来之后有多么宝贝——让他们好好嫉妒嫉妒。”   将军府门外,惊呼声此起彼伏。   闻声赶来的许倾和姜渊站在门口,亦讶异地张大了口。   ——看着掖都出了名的病秧子奋力抱起一个人,气喘吁吁也要抱着自家女儿跨过正门高高的门槛。   ***   依照归宁的规矩,该是当日去,当日回。   不过当晚,陆析钰突然应召入了宫。   许倾本是要让姜玖琢回去的。   可是新嫁娘一个人回去不像样子,随陆析钰一道入宫便更加不行了。想来想去,最后还是说好让陆析钰明日再来接姜玖琢。   当晚,众人都已睡下,许倾披着外衣敲响了姜玖琢的房门。   姜玖琢刚要睡,听见声响,点了灯开门。   许倾余光掠过姜玖琢挂在一旁的衣裳,犹豫了一下,问道:“在亲王府一切可好?”   灯光照亮许倾鬓角那根白发,姜玖琢多看了一眼,没有告诉她被关进密室里的事,只是点了点头。   想起早上的场景,许倾不作他想,应了一声道:“我与你爹都能看得出来,世子对你挺上心的。”   姜玖琢知道许倾在想什么。   其实她到现在才睡,也是在想这件事。   “早点睡吧,”许倾没多留,“这几日也累了,好好休息。”   姜玖琢点点头,送走了许倾。   走到床边时,她又看见了那个兔子灯,她一直都没丢,就这样挂在床头。   她摸了摸兔子耳朵,神思漂游。   陆析钰这人,虽然出格了些,但——其实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   翌日一早,花水楼,后院厢房。   蓉儿的房间被人敲响。   屋门打开,见到来人,她大吃一惊。   蓉儿急忙把姜玖琢拉了进来,关门前又仔细看了看院子里有没有旁人。   把门关严后,蓉儿紧张兮兮地提着裙摆,一瘸一拐地走来:“姜小将军,你没事吧!”   姜玖琢摇摇头,低头指她的脚踝:“你呢?”   蓉儿把桌上碍事的古筝搬开,空出地方来,讪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就是那日跑得太快扭了一下。”   顿了顿,她有点扭捏地又道,“我本来想去看看你的,但是你也知道我的身份……怕去了亲王府找你被别人看见了……不好。”   姜玖琢给她拖了凳子,直言:“没关系,自从曹崔那次之后,全掖都都知道,我们两个关系好。”   “关系好……”蓉儿怔忪地重复。   很快,她杏眼亮了起来,抓住姜玖琢的手,“你放心,你会说话的事我谁都没告诉,我嘴很严的。”   手上是姜玖琢不习惯的触感,她垂眸,手指幅度很小地动了一下,却没有挣扎,缓缓吐出了“谢谢”两个字。   蓉儿站起身:“应该是我要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早就没命了。”   姜玖琢抬头看她。   “更别提,前几日顾公子还来替我和姐姐安排过几日送我们走。”蓉儿眼眶有点红。   说着,她从自己的小盒子里拿出一根极为精美的玉簪子,双手递给姜玖琢:“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这根簪子的玉质极好,我没戴过,翻来翻去也就这根透白玉簪最适合你,送给你。”   姜玖琢接过那根簪子,盯着看了很久。   见她不说话,蓉儿急忙解释,“这是我用自己的钱买的,不是从别的人那里得来的。”   姜玖琢没听进蓉儿说什么,只是问道:“蓉儿,你知道送男子谢礼应该送什么吗?”   “男子?”蓉儿猜到了什么,狡黠地笑了,“送给世子爷吗?那肯定是香囊啊。”   姜玖琢脸唰地一红。   “不是,就……一个朋友,”姜玖琢想了想,“他帮了我大忙,我想谢谢他,但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谢,就问问你。”   “这样啊……”蓉儿若有所思,“那也好办啊,你看看他平日喜欢做什么,投其所好嘛。”   没坐多久,姜玖琢就从花水楼的后门出来了。   回府的路上,她心不在焉地想了一路,都想不出该怎么个投其所好法。   陆析钰平日喜欢做什么?   喜欢逛花楼,喜欢在奢靡的地方吃饭,这能送什么?送银子啊?   街边,几个流里流气的男子见一玲珑女子低眉沉思,看着很是温顺乖巧的样子,轻挑地吹了声口哨。   却在小人身子稍侧露出正脸时,一群人默契地装傻充愣地顾起左右。   姜玖琢狠狠瞪了那些人一眼,忽然发现不要脸也得分程度。   和陆析钰待久了,她竟然觉得病秧子平日那些做派都还好,虽然烦人得紧,但也没有这些低级的调戏和许多人嘴里的污言秽语来得让人心生厌恶。   哦对,姜玖琢一拍手掌,他还喜欢摇着扇子捉弄自己。   投其所好。   有了。   她调转方向,走回方才看到的一个玉器摊子前。   摊主一眼就认出姜玖琢是谁,见她拿起一个坠子,虽然疑惑她都嫁进亲王府了什么没有,怎么还上街看玉,但他还是堆了笑:“姜小将军不愧是见过世面的,眼光真好,这个坠子是我新得来的,您瞧这玉质,通灵剔透,一点杂质都没有!”   姜玖琢把玉放在手心里,又摸出蓉儿给她的那支簪子,仔细地比较了一番。   什么玉质她是看不出来,但是蓉儿说给她的玉簪是上好的玉制成的,这块玉坠的成色看起来和这支玉簪差不多,应该也是很好的。   “呃……”摊主也分不清她是什么意思,更加卖力地推销,“这块坠子虽然贵了些,但一定是我这里最好的一块。”   听到“最好”两个字,姜玖琢很满意地点点头。   买来给那病美人挂在扇子上,也符合他的气质。   见她点头,摊主喜笑颜开,一早就做成了一笔大生意,谁能不高兴啊!   可他正眼巴巴地等着姜玖琢掏钱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了一个人,家仆模样,身上还有股不好闻的药味。   姜玖琢也注意到了这个人,在摊主灼热的视线下,把荷包又放了回去。   小家仆见到姜玖琢,惊喜地说道:“世子妃,小的正要去将军府找您,没想到在这里看到您了。”   姜玖琢目光落在家仆手里的信上。   那小家仆注意到她的视线,赶忙递上信,开口前却斟酌了几分,想起临走前王妃的交代——   “别说是我让你去的,一定要说是世子喊你去的。”   于是小家仆殷勤地道:“世子妃,这是世子特意让小的交给您的。”   家仆提前办完了差,便很是高兴地走了。   姜玖琢接过信,疑惑地翻转了一下,信封上什么都没写。   她好奇地拆开信,食指上还挂着刚看中的坠子。   展开信纸,只见里面写道:阿琢,专门替你约了治哑病的大夫,下午在将军府门前等你,亲自陪你同去。   姜玖琢捏着信的边边儿,就差把那一块儿揪下来了。 第35章 治病 “来,给你头上扎几针。”……   里面的字迹与陆析钰平日的字迹有些出入, 但是所写的内容完、完、全、全、可以让她忽略这些细节。   摊主卖了那么多年货,虽然姜玖琢没说话,但他直觉这生意突然有了要黄了的意思。   他试探地喊了声:“姜小将军, 那这坠子……”   话还没说完,“啪”的一声,玉坠被拍回了原位。   支起的摊子不堪大力, 前后摇摆了两下, “嘎吱嘎吱”的每一下声响——无不应和着姜玖琢的闷气。   ***   转眼就到了下午。   另一边, 陆析钰在宫中被留了一晚, 刚出宫就收到了陆云清遣人送来的消息。   陆析钰一阵头疼,叹了口气,走到一个无人拐角处:“小七。”   沙沙声响,小七从树上钻出一个头:“世子哥哥,怎么啦?”   陆析钰:“六清回来了?”   小七歪头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回来了吧, 上次还在添衣阁门口我看到一个背影,还挺像他的。”   陆析钰揉了揉太阳穴:“那你现在去找他一趟。”   ***   将军府。   听到下人来报世子已到, 许倾匆匆走出,不忘回头喊一句:“玖琢, 别愣着, 世子可是刚从宫里出来就来接你了。”   “……”姜玖琢捏着信跟上。   自打许倾知道了这事之后,一上午说叨了不知多少遍世子怎么怎么有心, 有的病宫里太医治不好,说不定真有什么藏在民间的高人, 能将这哑病治好。   让姜玖琢想推脱都没有办法。   她觉得自己真真是被陆析钰给气糊涂了,也搞不懂他都自顾不暇了怎么还有时间替她约大夫的。   直到踏出了将军府,姜玖琢还在想,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出问题的?   是从嫁去亲王府就不对了?还是从他救自己那晚开始的?   说起来那晚自己真的没说话吗?仔细一想, 自她醒来之后,三番两次被问起哑病,还真有点奇奇怪怪的。   一把合上的扇子在姜玖琢面前晃悠了两下,拉回了神游的她。   “发什么呆?招了半天手你都没看见,在想我吗?”陆析钰笑道。   “……”   见他这副不正经的样子,姜玖琢坚决地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没道理发现了她装哑还这样,这不是缺心眼吗。   许倾在一旁清了下嗓。   被骂了缺心眼的人也不知道自己被骂,闻声作揖,眼睛一眨又摆出了清风霁月的模样:“那小婿便先带阿琢走了。”   自打陆析钰上门求亲那日,许倾就把曹崔抛到了脑后,世子的家世、才情哪个不比曹崔好?无非就是外面传得风流了点,但那又怎么样?快要十八的女儿,能嫁到亲王府,是她想都没想过的。   如今还能费心替女儿治病,她无关痛痒地叮咛了几句,放心得把姜玖琢交给了陆析钰。   见许倾走开后,姜玖琢面无表情地晲了陆析钰一眼。   陆析钰一时也摸不清,探究地看她:“阿琢,你这脸色不太好啊,阴沉沉的。”   姜玖琢装了这么多年哑,从来没像这几天这样危机感这么重,就他还在那说风凉话。   今日没拿剑,顿了片刻,她板着脸,用手语给他说了个不算短的故事。   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从前在街上她遇到一条大白狗,莫名其妙被咬了一口,偏偏这大白狗咬完她还天天阴魂不散地缠着她,好不容易她觉得和这狗关系好了点,没想到冷不丁,狗又咬了她一口。   虽然大白狗这次是无意间咬的,但是她这人脾气不好,还是很生气,甚至想反咬他一口。   说完,姜玖琢绕开陆析钰,往闹街走去。   陆析钰细细品了品,赶上她:“诶阿琢,你想咬哪儿啊?狗嘴行吗?”   “……?”   他再说一遍?   ***   流光河的尽头有一家药铺,药铺的掌柜是个不爱说话的古怪老头。   姜玖琢站在外面,再三确认,这就是她最常去的那家药铺。   陆析钰朝里走:“没看错,就是这家,药铺老板是不会治病,但他的儿子会。”   见姜玖琢不动,他故意含笑催促道:“来都来了,便好好瞧瞧病。”   姜玖琢早就抱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态度,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来的是这家药铺。   而药铺老板的儿子,正是之前和沈茗月在街上碰到的那个装眼瞎的骗子道士。   药铺老板不在,只有骗子道士一个,在铺子南侧太阳底下摆了个小桌子,他靠坐在一把竹编的椅子上,脚往前一伸,手里还拿着个酒葫芦,占了好大个位子。   骗子道士今日不算命了,也不眼瞎了,穿得却还是一如既往的破破烂烂,衣服像是百来十天没洗过似的,   姜玖琢觉得给他把破蒲扇,差点儿就能当道济僧人转世了。   差距在于,道济僧人不是骗子。   骗子道士眼睛一睥,来了精神:“哟,这不是上回添衣阁门口有钱不愿意要的小傻子吗?”   陆析钰稀奇:“你们认识?”   姜玖琢皱眉,抬手就对骗子道士做了几个手势。   骗子道士没看明白,问陆析钰:“小傻子说的啥?”   陆析钰笑着道:“她说,这不是上回装眼瞎的算命骗子吗?”   道士立马整理了一下那个理不好的破衣服,变了个语调:“……你认错人了,我不是道士,是个大夫,专门治病救人,这衣服是我从别人身上扒来的。”   姜玖琢不声不响地盯着他,道士灌了口酒,扯开话题:“诶,你不是要看病吗?来来来,坐下,我看看。”   陆析钰侧身躲开道士的手:“六清,不是我,是她。”   道士不说话了,上上下下把姜玖琢看了一遍。   目光黏连又带着尖锐,像是能把人看穿似的,看了半天,他往椅子上一瘫:“她看什么病,她什么病都没有啊。”   药铺里静得只剩宣纸被风吹动的声。   姜玖琢骤然紧张起来,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莫非这人真有这么高明,看一眼就能知道?   陆析钰挑眉:“六清,没受伤,看病,看你最拿手的那个哑病。”   散得骨头都没的人坐得正了些,瞪大眼睛:“看哑病?”   “你是个哑巴!”六清指着姜玖琢大喊道。   “……”这个场景让姜玖琢想起了曾经在花水楼前遇到曹崔的画面。   闹了半天原来这道士前面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姜玖琢心里一阵无语,甚至有点怀疑王妃是被骗了。   但想想又觉得不应该,不管怎么说陆析钰还是挺聪明的,不至于不至于。   六清把陆析钰丢在了一旁,将原本要给陆析钰的竹椅子往姜玖琢那里踢了几脚:“来来来,你坐你坐,怪不得上回我和你说话你都不理我,原来是不会说话啊。”   “……”   并不是。   “她就是单纯不想理你。”陆析钰很自主地坐在姜玖琢身边,说出了她的心声。   六清也是个没皮没脸的,半点尴尬都没有,拿了块脏兮兮的抹布往小桌子上一垫:“我先把个脉。”   经历过陆析钰,姜玖琢已经摸清了这些人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性子,于是直接去柜台前拿了纸笔,写道:我练了很多年剑,很凶。   “唉哟,害怕害怕。”六清拍拍胸口,转眼就换了块儿干净的脉枕。   陆析钰用扇子挡脸,默念“很凶”二字,很给面子地忍住了笑。   姜玖又看了眼六清,才把手放上去。   饶是知道方才只是闹了场误会,但此时此刻她额上还是沁出了汗,盯着自己手腕再度紧张起来。   就在六清准备下手时,陆析钰:“等会儿。”   姜玖琢屏着的一口气突然就松了一半。   陆析钰掏出一块帕子,慢条斯理地折好,铺在她的手腕上:“六清,讲究些。”   姜玖琢这才注意到六清又不要命地拿起了那块破抹布,她转而又瞟了眼手帕,说来陆美人不愧是陆美人,这帕子比她娘让她带的还要精细……   六清嗤了声,终于伸出了把脉的魔爪。   过了会儿,也不知道他把出了什么,就摇头晃脑地站起身来:“你哑了多久了?”   姜玖琢镇定地比了个“十”。   事到如今慌也没用,看这个道士不靠谱的样子也没王妃说得那么神,那只要她不说话,就没人看得出她其实不是个哑巴。   “十年了?”六清摸摸下巴,“那你吃的药里都有哪几味?”   陆析钰支着头,不声不响地做起了合格的看戏人。   可姜玖琢却没有犹豫,淡定提笔。   见她下笔如有神,陆析钰很惊讶:“这你都背得出?”   姜玖琢看他一眼,低头写了两张纸,一张给陆析钰,另一张推给了六清。   第一张写着背不出,第二张写着忘记了。   “……”   陆析钰也没料到她那么坦诚,抓住了死穴:“吃了那么多年一点都不记得?”   姜玖琢却是理所当然地点头,又提笔写下:换了新药方,前些天去追蓉儿为了留记号全洒在路上了,当然不记得。   陆析钰哑然,失去了逗弄人的乐趣。   六清却站了起来,神神叨叨地念:“不行,不行,这药不行啊。”   陆析钰和姜玖琢对视一眼,齐齐看向六清,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直到见到他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皮卷,展开后,一排针灸针高矮不一、整齐罗列。   六清又把皮卷卷起来,坐回破竹椅子上,对姜玖琢露出了一个自信的笑容。   “来,给你头上扎几针,一定能好。”   姜玖琢头皮一阵发麻,针还未扎,痛感已然升起。   剑呢,今天为何没提剑。   ……   药铺中来了个抓药的,等了半天没人搭理,又灰溜溜地走了。   而角落里,剑拔弩张的氛围更浓。   六清抓着针灸皮卷,姜玖琢用陆析钰的帕子隔着抓住了六清的手,而陆析钰抓住了姜玖琢抓着别的男人的手。   三个人面面相觑,愣是没人松手。   六清挣扎道:“你放心,今天就给你治好。”   姜玖琢越抓越紧。   陆析钰似笑非笑:“六清。”   会变成这样,说实话,陆析钰始料不及。   他早已和六清认识多年,是以为了以防万一他提前让小七和六清交代过,之后带来的姑娘是装哑,随意瞧一瞧便罢了,不用太认真。   结果这道士上来就和他演,现在更是玩脱了,把针灸针都拿出来了。   六清一脸有数地胡说八道:“我懂,我们这么多年交情,你很相信我的医术,不过你催促我没用,世子你要让小傻子也相信我。”   陆析钰难得撂了脸子,对着六清一阵冷笑。   正要和这发神经的人算算,但三只手还缠在一起,陆析钰恋恋不舍地说道:“阿琢,你先松开。”   姜玖琢在边上听了半天,虽然针灸的疼和练兵时受伤的疼完全不能比,但谁没事喜欢被扎几针的,还是扎头上!   这一听陆析钰真要来说服她,不依了。   抓着六清的手没松,姜玖琢反而还腾出另一只手,一把盖在了陆析钰抓着自己的手上。   三个人四只手,以及其扭曲的方式缠在了一起。 第36章 躁动 所有虚情假意中最鲜活之人。(一……   陆析钰被她逗笑了:“阿琢, 你不是说觉得你和大白狗的关系好了点吗?这么不相信我?”   “……”姜玖琢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听出大白狗那故事说的就是他和自己的。   但从他的笑里,她很好地歪曲出另一层意思:你刚刚不是骂我是狗吗?现在怎么还抓着我不放?   片刻促狭的对视后,姜玖琢率先松了手。   六清摇头晃脑就去抓姜玖琢:“对嘛, 来……”   陆析钰下意识伸手去护,姜玖琢却已蹙眉往另一边躲过。   看着自己空空的手,陆析钰的脑子里竟全是那夜轻轻软软的拥抱。   而躲开的姜玖琢再抬眸时, 眼前是两只手, 一只纤弱, 一只捏着闪闪发光的银针。   她隔着衣裳用小臂抵回两只手, 又面不改色地退后了一点。   没料刚动,竹编椅子在地面上狠狠摩擦了一下,姜玖琢连人带椅子往反方向一倒,直撞到了陆析钰身上。   浓郁的药香在空气中急速蔓延,温暖的气息带着强硬撞动姜玖琢乱了的心跳, 这不是姜玖琢第一次被陆析钰抱住,却是最霸道的一次。   姜玖琢歪着身子呆在了他怀里。   片刻后, 她刚要发火,便见始作俑者似是被撞狠了, 侧头捂嘴咳了起来, 肩头还因为不太舒服而轻颤。   “……?”   “咳……”陆析钰借咳边遮住嘴边的笑,极为无辜地说道, “我怕你退多了倒下去,没想到撞上了。”   说着他又咳了两声, 反手把手腕放到脉枕上,顺势勾着手指敲了敲桌子:“六清,还是先给我看看吧,你觉得呢?”   最后几个字咬得出奇的重。   六清“啊”了一声, 晃了晃酒葫芦,灌了一大口哈哈笑道:“忘了忘了,今日喝了酒,不适合施针。”   说罢,他把酒葫芦一丢,行云流水地把银针插回去,卷起了皮卷,转头给陆析钰搭脉去了。   此时此刻,姜玖琢也顾不得和陆析钰纠缠方才的事,重重地松了口气。   今天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但是她越想越觉得不对,什么扎一针就能好,全是胡说八道。   不是骗子,那也是个庸医!   正当她低头要拿纸笔揭发他的时候,药铺外有人大力敲了敲门,不甚友善。   六清没好气地回:“谁啊,眼睛当油灯使的啊,里面这么多人看不见?敲什么门?”   门口的人还没说话,他身边的武生吹胡子瞪眼指着他:“大胆!这位可是尚书令之子,你怎么说话的!”   听到这个讨人厌的头衔,姜玖琢皱眉看向外面,果真是曹崔。   自打上回退了婚之后,听说曹崔在府上和他爹闹了一通又被关了好几天禁闭,怎么?放出来了?   六清一听来人身份,不知道什么时候眼睛已经闭起来了,窝在椅子里晃了晃腿:“不好意思,贫道是个瞎子,看不见啊……看不见啊……”   姜玖琢:“……”   真有他的。   说话间,曹崔一把推开武生,大摇大摆走进,也没管六清,视线在姜玖琢和陆析钰之间来回游移,最后停在了姜玖琢身上。   浅色罗裙,腰身纤细,这一身配极了那张清淡丽质的小脸。   他看了又看,和上次在添衣阁前见到的一般好看。不施粉黛就如此,若是能打扮打扮,绝对在世家女中都是出挑的。   第一次见面是他喝醉了酒看花了眼,他后来便后悔闹了那一场事,自家父亲都亲去找圣上赔礼了,没想到闹着闹着这婚还是被退了。   更遑论他一出府就听到流言皆为艳羡世子和小哑巴情感要好,是对神仙眷侣,所有人都在说姜家小姐这婚退得好,世子不知比他曹崔要好上多少倍。可他明明记得她最初看世子也没多顺眼,什么神仙眷侣?不就是为了踩他一头选了个背景更厉害的?   这要他怎么能忍!   曹崔又上前一步。   陆析钰捋平袖子站起身来,也往前走了几步:“曹公子来此,莫非是来抓药的?”   曹崔眼神黏在姜玖琢身上,心不在焉地挪了一步:“世子也在这儿呢,我能有什么事,就是有话想与姜二小姐说几句。”   陆析钰也随之侧身:“曹公子搞错了吧?”   曹崔视线被挡,收回目光:“什么?”   陆析钰:“阿琢现在是我亲王府的人,曹公子应当称呼一句世子妃。”   曹崔不耐烦,又不好发火,只好继续绕:“世子,我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就找世子妃说几句话不过分吧。”   “曹公子说得什么话,当然不过分啊,”陆析钰很有耐心,合上扇子指指曹崔站的地方,“你就在那儿说啊,我们听着呢。”   曹崔有些心气不顺。   反观另一边,姜玖琢倒是挺乐呵。   她眼珠溜溜地在两人之间转悠,只希望他们俩喜欢说话那就多说两句,反正她和曹家的这个二愣子也没话可说。   两人在面前一来一回间,装瞎的又睁开了眼,躲在后面捣了捣姜玖琢,小声问道:“喂小傻子,你可是有何恐幽闭的病症?”   姜玖琢神经又绷了起来。   六清瞟了眼陆析钰,说道:“前两日我晚上在这里乘凉睡觉,硬是被他大晚上拉起来给人配什么治恐幽闭静心神的药,今日我好好的在这里晒太阳,你瞧,又被他遮了。”   姜玖琢也没注意到六清前言不搭后语,只放空了一会儿,在纸上写道:是那个系了死结的药吗?   那晚下人来送桃子,还一道送来好几帖安神药。当时她还奇怪,像陆析钰那么细致讲究的人,是用了个新来的下人吗,买来的药系了个死结,她解了半天都没解开。   “是啊,”六清看了眼,笑眯眯地答道,“他可是系了又系,生怕药洒了。”   姜玖琢微怔,忽然低头。   一片阴影始终笼罩在她身上,长长地延至六清坐的那个角落,把他们遮的严严实实的。   从刚刚开始曹崔每挪一点,陆析钰就会不动声色地也侧一下。   姜玖琢仰起头看着那道背影,别别扭扭地摸了摸鼻尖。   曹崔还在和陆析钰搞不清楚:“听说我和世子妃退婚之前,世子您就整日和世子妃在一起,还一口一个‘阿琢’,怕不是早动了心思,这要是传开来对您名声可不好。”   “无碍,本世子名声一向不好。”陆析钰不当回事,顺带讽刺道,“是曹公子先在花水楼底下喊退婚,如今阿琢也已嫁于我,曹公子就不必管这么多了。”   “我那是因为她是个哑巴,一时冲动!她要不是个哑巴,我能那样吗!我、我一定早就……”曹崔气得丢了脑子,跟上回喝醉酒一样又喊了起来。   在场所有人皆是被吵得一怔,唯有陆析钰眼神犀利,面露寒意,没了方才对着曹崔遛人当遛鸟的闲情。   这一声甚至引来了路过行人的围观,陆析钰今日被大白狗故事里摘出的“关系好了点”而生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要不是个哑巴。   要不是个哑巴,他曹崔想怎么样?   姜玖琢看到陆析钰陡然眉眼冷下,虽不知道他怎的会被曹崔激起情绪波动,却能看出陆析钰现在的确被惹恼了。   就在他打算走近曹崔时,她没有犹豫,扯住了他的手。   陆析钰回头,笑得阴沉沉的:“嗯?”   他很不高兴。   顿了顿,姜玖琢这次没有比划,而是单手捧起他的手背,在他的手心写了四个字——我们回家。   指甲划拉在陆析钰的手心,一阵痒意顺着手中的脉络丝丝点点地漫进心里。   不是“回府”,又是“回家”。   静默中,姜玖琢等着他的回答。   陆析钰依旧在笑,那笑却好像真实了些。半晌,他泄出口气:“好吧,我听阿琢的。”   被当成透明人的曹崔一下子看呆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姜玖琢这么温柔的样子,更没想到世子这般人会对她这么言听计从。   直到陆析钰和姜玖琢与他擦肩而过,他才回神要追上去:“你们……”   “诶诶曹公子,”六清闭着眼,准确地抓住了曹崔的肩膀,“有缘相见,贫道帮您算算吧。”   曹崔甩开他:“你不是个瞎子吗,你算什么,赶紧滚。”   六清又拦住往外的曹崔:“眼瞎心不瞎嘛,贫道这么一碰,诶,就能感觉出曹公子印堂发黑,有血光之灾,曹公子,只要一个银元宝,贫道就可以替您消灾除祸啊!”   ……   过了许久,赶走不速之客的装瞎的道士又瘫回了竹编椅子里。   喝尽酒葫芦里最后一口酒,他似醉非醉地念叨起来:“吃菜不吃肉的假仙人动凡心了啊……哎哟哎哟,你小子也会动凡心啊……”   ***   陆析钰和姜玖琢出了药铺没走多久,姜玖琢就拉住了他。   刚想抬手比划,陆析钰却先一步问道:“要说的话很长吗?”   姜玖琢摇摇头,倒也没有很长。   陆析钰摊开一只手,笑盈盈地说道:“那就在这里写啊,多好,显得我与你亲近。”   姜玖琢脸一黑,倒也没避开,真依他捧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写道:得寸进尺。   陆析钰垂眸看着她写完,不气不恼,认真把手掌抬起来,像看书一样仔细辨别了一下,长长地“啊”了一声:“是不是要谢谢我刚刚帮你赶走了烂桃花?”   姜玖琢神情一滞。   陆析钰不过不要脸地随口一说,见姜玖琢真的愣了愣,然后伸出拇指弯了两下比划了一个“谢谢”后,也是一怔。   他笑笑:“总对我说谢谢都听厌了,下回换些别的说吧,换些更好听的。”   可姜玖琢还是执拗地又弯了弯拇指。   陆析钰无奈地弯弯唇角,弯下腰捉住她的眼:“还要谢什么?”   姜玖琢用手画了个圆——所有。   “还有什么?”陆析钰歪头。   姜玖琢抿抿唇,从她想说的开始,极有耐心地一句一句追溯回那些她一直未说出口的感谢——   谢谢你为我买药,谢谢你替我保守恐惧症的秘密,谢谢你赶来救我……   “可以了。”陆析钰止住她,面色不太自然。   但姜玖琢没停,执着地继续比划:还有谢谢你顾及我的心情没告诉我你怀疑的凶手。   顾及她的心情没告诉她文宇是凶手——陆析钰根本没想到她还会注意到这个。   空气轻柔地转了流动的方向,姜玖琢又一次捧起了他的手。而后写出了那句陆析钰这辈子都没想过能从别人那里听到的话:你明明很温柔。   先前的痒意再度勾心般袭来。不止如此,那点痒一点点变成了异样的躁动,陆析钰感觉有一种他从来没有意识到的情绪在不断发酵,逐渐清晰。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很多事他做起来都毫不费力,导致他根本就没放在眼里,当然其他人更不会注意。   这很正常,世人只想知道他们想知道的东西,包括他自己。   而她一一细数的那些,在他看来不过是少说了几句话,又或是多走了几步路,总之都是无人会在意的细节罢了。   可当此刻对上她莹亮的双眼时,陆析钰终于恍然,为何他会不受控制地离她越来越近,为何他会对她产生不一样的欲望,又为何最后他最念念不忘的还是那个最朴素的拥抱。   就像最初他会被那份可怕的简单所吸引一样,世间真情转眼就可成假意,假意却难能变真情,面具下是假意还是真情?   太难分清,也无须分清。   可是偏偏有这么一个人,即便她戴着面具,仍是所有虚情假意中最鲜活之人。   让人啊,无穷无限地想要靠近,给她一切她想要的。 第37章 绵软 真想听啊。(二更)   姜玖琢见陆析钰竟然发起呆来, 一头雾水地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陆析钰这才回神,低头清了清嗓。   两人站在街中央,拉米的小贩吆喝着路过, 街旁卖玉器的摊主好心地喊了一声:“你们两个,小心些。”   陆析钰拉着姜玖琢退了一步,对摊主致以友好一笑。   摊主见到两人正脸, 脖子微微往前探:“诶唷, 世子, 小姜……世子妃。”想到那日家仆对姜玖琢的称呼, 摊主急忙改了口。   听到熟悉的声音,姜玖琢回过头,顿了顿,吭下头在摊子上寻了起来。   陆析钰猫腰,靠在她头边上:“阿琢, 找什么?”   姜玖琢找得认真,手悬在摊子上点了一圈, 最后停在了一块洁白无瑕的白玉坠子上。   上次看中的谢礼,还在。   她笑眼弯起, 侧头要指给陆析钰看。   可一动, 她才发现两个人靠得那么近,唇瓣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蹭过了身旁人的侧脸。   两人呼吸都是一滞, 空气中因这出乎意料的近距离接触多了几分旖旎。   陆析钰抬手,指尖轻轻划过被她亲过的地方, 眸色深深地凝望回她。   “阿琢,你……”他喉间滚动,笑道,“你占了我的便宜, 怎么脸比我还红?”   无伤大雅的玩笑在耳边响起,姜玖琢倏地直起身,扒拉下陆析钰的手将那枚玉坠子塞给他。   而后,转身就跑。   目睹了全程的摊主望着不知何时留在摊上的银钱,眼神飘忽地开了口:“呃……小民……什么都没看见,这坠子……”   陆析钰捏着手里的玉,欲盖弥彰地轻咳两声:“钱不是给了吗?收着吧。”   摊主看着面前虚弱的人,急忙点头哈腰:“是是是……”   陆析钰展开手,细细看了眼那玉坠,而后掏出自己的扇子。   扇子上本坠着一块玉,他想也没想,果断将原先那块取了下来。   摊主瞄了一眼,又瞄了一眼,到底是没忍住:“世子真的要买小民的这块玉坠吗?”   陆析钰收起原先那块玉坠,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其实小民这块玉也是今日才得来的好玉,凑近了看都看不出一丝杂质,乃是块上好的整玉啊,”摊主把自己的玉坠子天花乱坠地夸了一番,随即讪讪地笑了,“但是吧……和世子您那块玉比起来……”   他有些难以启齿。   不为别的,他做玉器买卖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像陆析钰扇子上那样好的玉,玉质堪称上乘中的上乘。   相比之下,那他卖的这块玉简直就是……垃圾。   陆析钰挑挑眉,没等他继续往下说,突然问:“方才阿琢与我在街上比划的那些话,你可看见了?”   “看见了……”摊主不知何意,犹疑道,“只是惭愧,小民看不懂。”   陆析钰把玉挂上,道:“那你就不好奇阿琢和我说了什么?”   摊主很给面子地应道:“不知世子妃和世子说了什么?”   陆析钰把换好坠子的扇子拿得远些,端详一番后,很是满意地笑道:“说谢谢我。”   摊主眼角挤出几条纹路,不敢问却又实在好奇:“世子,小民虽然不懂这些,但是姜二小姐左手右手和您比划了这么久,最后就说了三个字?”   陆析钰煞有介事地点头:“嗯,剩下的,说了你也不懂。”   “……?”   “所以呢,”陆析钰展开扇子轻摇两下,笑道,“这块坠子的好,说了你也不会懂。”   ***   启源殿,皇后在自己的殿中绕了两圈,蹲下身子往床底探了探。   “皇后在找什么?”   李宣的声音冷不丁在背后响起,把念清皇后吓了一跳:“圣上真是的,怎么走路都没声?”   李宣上前扶起她:“皇后找得专心看不见朕,反倒恶人先告状了?”   念清皇后柔柔地笑了:“圣上恕罪,那倒是臣妾的错了。上回圣上送给臣妾的小黑猫不见了,找了好久都没找着,一时没注意。”   李宣与她一道坐下:“猫有灵性,本来那只小黑猫就爱在皇宫里乱晃,许是过几天就回来了。”   念清皇后知道昨日陆析钰进宫后,李宣就为了别的事在心烦,便拿出提前冰镇过的西瓜,递到李宣面前:“圣上尝尝。”   西瓜冰冰凉凉的,丝丝甜意在舌尖化开,李宣叉了两块吃,而后才慢慢打开话匣:“想当年,定之小的时候,朕还抱过他。谁想到再见时,每次除了公事,连句多的话都没有了。”   李宣眉头紧蹙,“昨日还要好,朕都允了他去小佛城继续查此案件了,他还与我讨价还价,非要带他那个世子妃一起去,一副朕若是不允,他就随时与皇兄回永丽城的架势。”   “世子着实是失了规矩了,”可顿了顿,念清皇后轻轻覆上李宣的手,又温声补了一句,“不过感情的事,都是细水长流的。”   李宣早习惯了有什么事都来找念清皇后聊一聊,感受着手上的温度,他叹了口气:“如今只有皇后与朕最亲近了。皇后,你说朕当年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念清皇后手下不自觉一紧。   李宣还在独自言说,似乎是想要一个答案,又好像只是想要有个倾听的人。   “皇兄与朕乃一母所生的亲兄弟,少时,所有好的皇兄都留给朕,所有朕犯的错都有皇兄替朕解决,那时朕最信任的人不是父皇、不是母后,而是朕的那位皇兄。”   “可谁想到皇兄什么都让着朕,让到最后竟成了皇位。”   念清皇后倏地抽出手,起身要跪。   此乃宫中无人敢提的事,就连李宣与她说起时,也从来没有明说过。   李觅自小身体不好,人吃成了药罐子,病却越来越严重。后来平元皇帝一道圣旨,废了李觅,立李宣成了新太子。   为了这件事,李觅病情加重,李宣为了他的这个亲哥和平元父皇大闹了一场。   也就是李宣这么一闹,反倒让整件事一发不可收拾。平元皇帝竟以养病之由,直接将刚被废的太子封了亲王,然后把人遣去了荒芜一片的永丽城。   春去冬来,李宣似乎永远都解不开这个结。念清皇后虽然知道,却从来没有听他将此事说出口,今日,是第一回 。   李宣按下念清皇后:“皇后别紧张,朕不过是想找人聊聊。”   她坐回原位,身板却直:“臣妾说句大不敬的话,先皇容不得皇威受到一丁点挑战,说废太子便废太子,所有决定都是先皇一人所做,圣上又何错之有。”   李宣和先皇之间的感情早因这件事被磨得不剩几多,到了此时,唯有那点坐在高位上的寂寞是真的。   他叹道:“可皇兄到底和朕是生疏了。”   念清皇后认识李宣时,他尚未登基。   其中细节,那几年她也从李宣那里听过些许,便问道:“可安亲王向来心宽,真正搬去永丽城后,还和圣上有信笺往来,怎会后来全无联系,断了音讯。”   李宣沉默不语。   彻底断绝信笺,好像是峪谷关大战之后。   登基时,听人来报安亲王病重难归时,他便私以为皇室中人的亲情与皇权中间终究有道槛,谁都跨不过。   可现在想来,莫非是那些年,还发生过什么他不知道的?   念清皇后安抚:“臣妾还是那句话,感情这事,得一点一点来。上回臣妾便觉得,这世子看世子妃的眼神啊——的确不一样。”   李宣沉沉地“嗯”了一声,她说得隐晦,他作为皇帝却一听就懂。   言外之意是,有的小要求,答应便答应了罢。   ***   夜幕降临。   “喵——”   一声绵长的猫叫响起,亲王府的转角处多了一只小黑猫,小舌头正在舔爪子。   陆析钰顾念着姜玖琢没有恢复好元气,找了个由头,依旧没有回两人的新房睡。   只不过他躺在床上,许久也没睡着。   过了会儿,他索性掀了被子,起身推开了窗。   院子里空空的,小七不知道去哪里玩了,正要关窗,视野之中意外地多了只小黑猫,踱步走到月下。   陆析钰摸了摸下巴,看看那只小猫,又抬头望月。   月不似想的这么圆,银辉越过窗扉淡淡地洒下,照在桌上那把雪白扇子上。   陆析钰拿起手边的扇子,顺手拿起竖着的一支毛笔,低眉想了想。   笔沾了墨,在扇面的左下角点出一个圆,再添几笔,一只小小的黑猫成形。   他轻吹扇面,见墨迹已干,摸着下面垂荡的玉坠弯起了唇。   亏了,不该捉弄她的。   如果早点告诉她自己已经知道了她是装哑,这样今日,就能听到她亲口说出那些话了。   ——真想听啊。   犹记得她说话的声音,比猫儿更绵软。 第38章 戳穿 “阿琢,你会说话吧?”……   晴空万里, 姜玖琢一睁眼,便被清晨射进的阳光晃了眼。   她皱眉,手臂挡在眼前, 遮了个严严实实。   姜玖琢翻了个身,本想再睡会儿,却被能束暖光照得睡意全无, 在床上不乐意地挪了挪, 不情不愿地起了床。   梳洗的用具都已备好放在门外。   嫁进亲王府之前, 姜玖琢还以为陆析钰这个贵公子身边一定是被七八个侍女围着服侍的, 没想到一进府才知,他不喜旁人跟在身边的感觉,更不喜欢有人进他屋子,因而所有的东西都是备在门外。   姜玖琢耸耸肩,推开门照例自己把东西拿进来。   之前陆云清还问过她介不介意陆析钰这个古怪的习惯, 说实话,这可以说是陆析钰唯一和她古怪到一起的脾气。   别说不介意, 她简直是乐得自在。   想到之后在亲王府也能自由自在的,姜玖琢不自觉地哼起了小调, 连擦脸的动作都柔顺了许多。   把脸帕丢回水里, 她换了身衣裳,带着笑第二次推开门。   可门开到一半, 她笑容一僵。   看到门外的人笑吟吟地对她抬手——   “啪”的一声,姜玖琢反应过来的时候, 她已行云流水地将开到一半的门又关了起来。   “……”   门内门外的人都没了动静。   屋里,姜玖琢背靠着门,懊恼地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方才陆析钰一抬手晃过扇子上的玉坠,她的脑子里就闪过了昨日一侧头亲上他的画面, 然后鬼使神差地,就把门关上了。   可门关上的一瞬,她就后悔了。   陆析钰脸不红心不跳地站在外面,她反应这么大,反倒是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说不准他看见自己面红耳赤的,还会笑话说什么更……那个的都做过了,不就是亲了个脸……之类的。   于是姜玖琢深呼吸两口,背过身再次推开门。   面色平静得不能再平静。   陆析钰见门这么快又打开了,眉尾微挑:“又出来了?”   姜玖琢竭力忽略他玩味的眼神,画了扇大门的形状,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告诉他,对,出门。   陆析钰也没说什么,就只是在姜玖琢强装镇定从他面前走过时,默默地跟了上去。   姜玖琢走了两步,发觉不对,回身看向他。   陆析钰:“干嘛?”   姜玖琢比划:你干嘛?   陆析钰理所当然地答道:“我跟你一起出门。”   姜玖琢眉头一皱,又比划:你跟着我干嘛?   陆析钰好笑地环胸:“亲王的府邸,天子的大路,我明媒正娶的世子妃,怎么就不能跟了?”   姜玖琢一噎。   见她显然是不想自己跟着,陆析钰用扇子敲了下她的头:“不然你告诉我你要去哪,那我便不去了。”   姜玖琢瞪了他一眼。但听他说完最后那句,想了想,不太乐意地告诉了他:买药。   上次新配的治哑的药全洒了,虽然她不会喝,但戏总得做足。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陆析钰看着她的眼神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默了默,陆析钰话锋一转:“那我更得和你一起去了。”   姜玖琢:“?”   陆析钰用扇子掩了几声咳,眼皮微微一耷拉:“我也要去买药。”   “……”   于是这一程,就莫名其妙变成了夫妻一道出街。   自打回门那日之后,凡是两人一同出现的地方总能引来许多人驻足。流言也不知不觉从姜家高攀变成了世子费心费力给世子妃治哑。   一个姑娘抓着身旁的好友:“你看你看,世子又陪世子妃去药铺了!是真的把人放在心上啊!”   那好友是个爽朗的姑娘:“若是世子妃哑病真的好了,站在一起也挺相配的。”   零零散散的话语飘进姜玖琢的耳朵里,她不适应地舔舔唇,跨进了流光河沿岸的药铺中。   买药的过程异常顺利,装瞎的道士不在,陆析钰也没有对那些药材问东问西的,总之姜玖琢担心的都没有发生。   唯一怪异的,就是陆析钰今天的视线格外缠人。   说不清楚。   虽然他那双眼天生含情,平日里笑起来便让人想到凭栏醉卧的风流,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老觉得今日他的眼里多了点什么。   趁掌柜抓药的间隙,姜玖琢抿抿唇,余光往侧边瞄。   注意到她的视线,陆析钰缓缓掀眼,上挑的眼尾含着极为坦然的感情,无声却勾人地回望于她。   姜玖琢飞快地收回视线,心跳砰砰砰的。   又又又!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陆析钰笑:“怎么了?”   掌柜递上两人的药,姜玖琢接过药,冲他摇摇手便疾步如飞地往外走。   陆析钰没心没肺地又跟了上来,也不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问道:“阿琢,然后呢?去哪?”   “……”   听听这闲适自得的语气,分明就是一个人在府里待着闷,才非要缠上自己一同出来逛逛。   她真是被昨天的事故闹得太敏感了,才会因为人家一个眼神就变得心神不宁的。   姜玖琢努力平复自己的心跳,而后心气不顺地回头,抬手问他:你不是不喜欢有人跟在身边的感觉吗?   言外之意是,你出去游玩,我跟着你不觉得难受吗?   陆析钰长长地“嗯”了声:“确实不太喜欢。”   姜玖琢站在原地,沉默无声地向他传达:所以呢?现在是什么意思?   陆析钰对她笑笑:“可是现在不是我跟着你嘛。”   姜玖琢深吸一口气,对他不要脸的认知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偏偏说话的人一点也没觉得不对,指着流光河沿街的一家铺子道:“那家的云吞面听说很好吃,要不要试试?”   姜玖琢顺着看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几步开外两个男子入了眼……或者应该说是顾易和女扮男装的纪烟。   只见纪烟软趴趴地倒在顾易怀里,站都站不稳,顾易正手足无措的时候,一抬头也看见了他们,见着救星似的把纪烟往他们这儿扶。   人还没走到,酒味先飘过来了,走近了姜玖琢才发现纪烟的眼角红红的,显然是刚哭过。   陆析钰惊讶道:“顾公子,你胆子挺大啊?都敢灌姑娘酒了。”   姜玖琢也死死盯着顾易,把纪烟接过,将她的脑袋安置在自己肩上。   顾易苦着张脸,两只手放在耳朵边上:“天地可鉴,是这姑奶奶把我拉出来的,我见她心情不好,才陪她喝了几杯,怎么晓得她才喝了我三分之一的量,就把自己喝倒了。”   拉赫   “谁说我坏话了!”喝倒的人突然抬头。   顾易吓得一个激灵,已经准备好认错了。   没想到人家打了个酒嗝,又哭了起来:“我表舅自己没有孩子,去了小佛城之后,还惦记着给我抄过两大卷经书……你说……你说他怎么就变成这种人了……”   顾易食指放在嘴前:“嘘!你别把你爹招来了,生怕他不知道你偷看了他的案卷!”   纪烟从姜玖琢怀里摇摇摆摆地站直,指着他道:“顾易!我现在要去小佛城,我就问你,你到底能不能带我去,你不是查了那个案唔唔……”   四周来往的人不断,顾易急忙捂住她的嘴:“姑奶奶,别说了!别说了!”   陆析钰冷笑:“顾易?”   顾易赶紧澄清:“不是我,她爹是刑部尚书,那案卷上面什么没记啊!她一翻就知道。”   纪烟一个用力挣开顾易的手,又不甚清醒地转向陆析钰:“你干什么凶顾易!他这个人虽然看上去欠,为人还是很仗义的……他什么都没说……”   话音刚落,纪烟腿一软,又倒了下来。   顾易心惊肉跳地伸手去扶,绕了一圈,最后人又倒回了他的怀里。   “嗝。”还打了个酒嗝。   顾易一言难尽。   看上去欠……他都觉得自己是真欠。   “陆世子,你不是要去小佛城吗?要不你把她……”顾易讪笑。   闻言,姜玖琢看了陆析钰一眼,他要去小佛城?   “我可不行,”陆析钰悠悠打断,“人家让你陪她去。”   “……行,我不和你说,”顾易深吸一口气,转向姜玖琢,“小哑巴,你能不能替我先把她给送回去。”   顾易不说,姜玖琢自然也是要送的。   偏是这时候纪烟忽地又抬起了头,两只眼睛瞪得和铜铃似的,指着姜玖琢:“你……你怎么不说话!”   姜玖琢送出的双手僵在半空,眉心狠狠一跳。   陆析钰背手站在边上,扬眉不言。   而后很默契地,姜玖琢和陆析钰对视了一眼。这一眼,不知怎么,姜玖琢读出了一种耐人寻味的揣摩。   “哎哟,你在说什么啊……人不会说话……”顾易顾不上他们,怀里的人还在扒拉他的头发,顾易手忙脚乱地把绕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拿下来,把她扶好。   纪烟却不依不饶地指着姜玖琢:“顾易!你怎么不说话!你到底能不能带我去啊!”   喝糊涂认错人了。   姜玖琢这才迟缓地回过头,冷汗留了整个后背。   纪烟还在继续闹腾,顾易也不知是被闹的还是真喝多了,只觉得自己也有点酒气上头:“我送吧我送吧,再这样站在大街上,我大好儿郎的一世英名就要被纪家这位小姐的一身男装给折腾光了。”   姜玖琢想拦,可想到方才的乌龙,动作慢了一步。   再抬头时,又只剩她和陆析钰两人了。   ***   两人最后还是没多逛哪儿,直接打道回了府。   姜玖琢心不在焉地走进院子里,一个小东西从她脚底下跑过,她一个不注意,悬着的脚已经收不回去。   等看清那只小猫时,她抬着脚往后仰,却没控制好平衡往后跌去。   温热通过薄衫袭来,陆析钰手掌托住她的背,稳住了她。姜玖琢顺着他的力道站好,然后顺势瞥了陆析钰的神情。   无比正常,方才在街上一闪而过的揣度大抵都只是错觉。   头顶传来陆析钰调笑的声音:“想我想得路都不知道看?”   姜玖琢一噎。   这话倒也没说错,真是在想他。   正当姜玖琢不知道怎么回时,一个侍女走来:“世子,世子妃,王妃命人在你们的院里摆了菜。”特意让他们两人单独吃饭。   陆析钰也没再继续方才的话题,点点头,迈步走进。   桌上的菜都已布好,王府的院子都是精心设计过的,树下最是阴凉,此时节在院中用膳别有一番风趣。   两人坐下后,姜玖琢还记挂着纪烟方才的话,下意识又看了陆析钰一眼。   再次确认陆析钰真的没什么异样后,她暗自松了口气。这情况再多来几次,她是真要受不住了。   陆析钰舀了一口粥汤:“阿琢,你回来以后总看我做什么?莫不是对我有什么别的想法了?”   姜玖琢脸一红,抢了他的勺子,从碗底抄起厚厚一口,伸到他面前——吃还堵不住他的嘴。   米粒在勺子上堆得像山一样,陆析钰看着杵到自己面前的一勺粥,连个下嘴的地方都没有。   陆析钰面露可惜。   不过他没可惜多久,便听见院外有声音响起。   “辛苦高公公了。”是陆云清。   “不敢不敢,”高全忙道,“老奴只是替圣上来传个口谕,跑跑腿的事。”   高全跟着陆云清进了院子,微哑着道:“世子妃也在呢。”   姜玖琢才放下勺子,陆析钰已上前一步:“高公公可是来传关于小佛城的事?”   高全满脸褶子随笑而出:“是。圣上让我来知会一声,本是想让世子爷好好休息一番,但去阜城的差事交到别人手上他到底是不放心,既然世子爷执意要去,也好顺便去那长青寺拜拜,那儿的药师佛是最灵的。”   “还有这补身子的药,是圣上特意让老奴带来的。”高全对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太监挥了挥手。   两个小太监提着高高几贴药,分别交到了陆析钰和陆云清的手里,一份是给陆析钰的,一份是给安亲王的。   陆析钰掂了掂那药:“多谢圣上。”   他说得随意,并未把这好意放在心上。反是觉得好笑,皇帝真是皇帝,话说得滴水不漏。   陆云清收下:“王爷不便起身谢恩,还要麻烦公公回去替王爷谢谢圣上了。”   “王妃哪儿的话,”高全微微驼背,“话都带到了,王妃没什么事的话,老奴便不多留了。”   “高公公。”陆析钰喊住人,“圣上可还说了别的?”   高全一愣,拍了下脑袋:“诶呦瞧我这脑子,世子恕罪,圣上还说,有的事世子就自己作主吧。”   陆云清得体地微笑,往外送了两步,多看了陆析钰一眼,把空间又留给了院里的两人。   见高全走远,姜玖琢联想到顾易说的话,陆析钰是真要去小佛城。   来回加查案,至少数月啊。那是不是说明她能清净会儿了?这样几个月里她好歹不用担心自己的哑病被发现了。   陆析钰搅了搅碗里的粥,看着小姑娘一脸轻松不言而喻,是甩掉了一个大麻烦啊。   而这个大麻烦就是他自己。   他细嚼慢咽地喝了口粥,只觉十分寡淡无味。   “阿琢,”陆析钰道,“你该不会要逃吧?”   姜玖琢娇眉蹙起,逃什么?   “这案子还没结束呢,你得——跟我一起去小佛城啊。”他说道,嘴角一点点扬起。   凝望那意味不明的笑,姜玖琢诧异地指向自己,竟然要她一起去?   陆析钰静静看着她,满脸的理所当然。   半晌,姜玖琢握起拳头,飞身上了房檐。   过了会儿,她拎着小七的后领把人捉了下来。   小小的个子,两个人站在一起,年龄差了半轮,身高却是差不多。更重要的是,姜玖琢早就发现,她和小七的身手也差不多。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他陆析钰缺个保护他的人,但是他身边明明有一个这么厉害的小孩,为什么还要她四处跟着他。   小黑猫一跃上了桌子,安然地舔了舔毛,在太阳底下趴下了。   小七盯着那只猫很是头大,之前太早在人家那里露了面,这下子坏了世子哥哥的事,还不得被削了。   在陆析钰开口前,他灵活地一挣,献宝地抓住姜玖琢的袖子晃了晃:“玖琢姐姐,保护世子哥哥的事,还是得你来。你不知道,我是世子哥哥在外面偷偷养大的,平时不能抛头露面……”   “咳,咳咳……”陆析钰一口粥囫囵咽下,半口气差点没上来。   什么叫在外面偷偷养大的?说得好像他在外面养了个外室,还和人家留了个孩子。   陆析钰咬牙:“陆小七。”   小七不懂。   陆析钰微笑着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滚蛋。”   一声号令,陆小七立刻消失了。   陆析钰轻咳一声:“小七是我捡回来的小孩,平时管得少,他自己说的话自己都不知道有什么问题。”   这番解释姜玖琢很快便接受了,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个惹人误会的说话方式,在孩子小时候已经初见端倪了。   不过那个小七到底是孩子,瞎话就是没有病秧子会圆,说什么不能抛头露面,他还不是在自己面前抛头露面了?   而且退一万步说,她一个持兵器的,去什么小佛城?   陆析钰不知道姜玖琢在想什么,只是见她站在离自己一丈远的地方,像是随时准备走,又问道:“还是不去?”   姜玖琢肯定地摇摇头,不去。   陆析钰眯起那双能撬动无数姑娘心思的醉眼,手上的扇子还悠然地摇着,可姜玖琢却感觉眼前人散发出一种危险的气息。   她敏锐地察觉到,这个人生气了。   正当她想不通这是怎么了的时候,却听陆析钰突兀地说道:“阿琢,你会说话吧?”   是个问句,却带着肯定的语气。   霎时,姜玖琢整个人如同石像,还是没有温度的石像,全身都冷了下来。   陆析钰缓缓站起,走到她面前:“你会说话。”无比肯定。   姜玖琢那幼兽般的黑瞳染上无措,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   她想说服自己陆析钰一定是因为纪烟的话在诈她,可是他笃定的沉默却无比清晰地告诉她,他是真的知道了。   虽然她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短暂的静默无尽蔓延,漫长的僵持后,她第一次在陆析钰面前开口:“你……怎么知道的?”   如陆析钰所想,她的声音酥软到好像在嘴里多含一会儿就会化掉,还没开口便在不经意间散没了。   就像很久前听过的一声叹息。   “阿琢,在福明宫前,你叹过气吧?”陆析钰道,“但我想着哑巴也不是不会叹气,便没当回事。要不是在密室里救你那天,你缠在我耳边的一声声呢喃,我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我……”破碎的画面隐约闪过姜玖琢眼前。   迷迷糊糊间,她好像真的说过什么——别走,救救她。   但她一直以为那只是她噩梦的一部分。   “我……”姜玖琢人生第一次被人发现自己不是个哑巴,却哑然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阿琢,我帮你保守秘密,你陪我去小佛城,也不亏吧。”陆析钰弯了腰,抓住了她闪烁的目光,“毕竟你骗我没什么,但你先前还骗了圣上。”   他一步步走到她身后,弯身在她耳边轻轻道:“骗了圣上,可是欺君啊。”   姜玖琢睁大双眼:“你威胁我!”   她向来吃软不吃硬,这一句话,足够让这些日子里对他改了观的姜玖琢冒起三分火。   可下一刻,陆析钰却从背后单手搂紧她的腰,可怜又虚弱地软了声:“所以阿琢,别逃。” 第39章 情动 “你有没有想过,世子也许喜欢你……   从亲王府出来后, 姜玖琢直奔纪府。   纪烟房里的丫头被赶了个空,只剩下她一个人在屋子中来来回回地走,最后实在忍不住, 大喊了一声:“不行,姑奶奶找他去!”   姜玖琢眼皮一跳,拉住她:“你找他有什么用?”   纪烟不依, 在桌上重重一拍:“你就这么答应他啦!这就是威胁, 明晃晃的威胁!”   其实姜玖琢走出亲王府的时候没比纪烟好多少, 也就是面上平静, 实际上心里翻起的浪都能把陆析钰那院子给掀了。   但走到这里坐了那么大半天,她又冷静了许多。   姜玖琢把纪烟拉到凳子上,目光落在一个收拾好的包袱上,直奔主题:“你是不是要去小佛城?”   纪烟一愣,支支吾吾没说话。   姜玖琢深深叹了口气:“这么大的事你不找我商量, 找顾易商量,真有你的。”   纪烟瘪了瘪嘴:“那你肯定不让我去啊……”   姜玖琢:“我不让你去你就不去了?顾易肯定是要跟着陆析钰一起查案的, 他能顾得上你?”   提到陆析钰,姜玖琢便觉得腰间还在发烫, 脑海中再次划过他下巴靠在她肩头示弱的话语。   姜玖琢压下心里的燥意, 忍着脾气道,“去就去吧, 我和你一起,也能和你有个照应。”   可听了这话, 原本愁眉苦脸的人倒没多兴奋,反而背着手在屋子中又一次来回踱步起来。   姜玖琢对上纪烟那可以说是诡异的“审视”,云里雾里地问道:“你干嘛?”   “嗯……”纪烟坐回椅子上,神神秘秘地凑到姜玖琢面前, “玖琢,你说要去小佛城真是因为我吗?该不会是真放心不下世子吧?”   “什——”姜玖琢一脸荒唐地张大嘴。   没等她说完,纪烟脱口而出:“你该不会是真对世子动了心了?”   “我怎么可能!”姜玖琢拍桌而起。   气势很足,尾音却不知怎么抖了抖,染上了点心虚。   纪烟扑棱着眼睫仰起头,盯着姜玖琢,似是被她这么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弱弱道:“我随口说的……”   没人说话,气氛在一阵寂静中变得逐渐尴尬,手掌心的痛感后知后觉地袭来,姜玖琢一怔:“呃……”   好在纪烟很是没心没肺,很快自己说服了自己:“也是,你怎么可能喜欢世子。”   姜玖琢松了一口气。   “不过嘛,玖琢,”纪烟点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话锋一转,“你有没有想过,世子也许喜欢你?”   ***   两日后,一切准备就绪。   许倾知道姜玖琢要去出远门,特意着人去亲王府送了个口信,让姜玖琢出发前绕路来一趟将军府。   姜玖琢从马车上一下来,就看见许倾命人备了许多药在府门外等着。   许倾身边的婢女杏儿见了她,忙把药递上。   那药多到两只手才抱下,高高地堆到了姜玖琢的鼻子,她满腹狐疑,为了不让陆云清生疑,马车上早就备好了药,这药她自己就能备,母亲就特意为了这事喊她?   不过她堪堪扶稳药,许倾便解了她的疑惑。   许倾拉住姜玖琢,放低了声音:“我听说你和世子吵架了?”   “……”姜玖琢一阵无言,很是好奇她的母亲是如何连这都能听说的。   许倾满心都在这事上:“上回我就看出来了,世子哪里都让着你,能嫁给世子这样宠妻的人是多少姑娘艳羡不来的,小性子耍耍就好了,世子这么好的人要牢牢抓住,知不知道?”   姜玖琢闷闷地藏在后面,连头都不想点。   只露出两只眼睛看路都累,待到许倾说完,她便抱着药转过了身。   才动,手里一轻,药全被拿走了。   一抬头,陆析钰将药交到下人手上,放到了马车里。   姜玖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向他的背影,两日没怎么和他说话,还是觉得生气。   偏是这脾气因为纪烟那没头没脑的两句话憋在了心里,千回百转,却不知道该怎么发。   马车停当的时候,顾易也到了。他最先上了马车,可在上面等了半天,下面的两个人一直没动静,便探出头:“陆定之,小哑巴,走啊。”   陆析钰撩开衣襟跨上马车,眼神淡淡划过顾易:“早就想和你说,别叫阿琢小哑巴。”   顾易讶异:“你吃错药了?我叫了这么久,你现在突然这么说。”   陆析钰在马车里坐下,淡声:“怕你刨根问底。”   陆析钰说话轻,姜玖琢只听见顾易没有前后文的那几句,没作猜想,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掀起车帘,见顾易和陆析钰一人坐了一边。   她没犹豫,坐到了顾易那一边的里侧。   顾易见她从自己座前跨进去,往后躲了躲,面上浮出一丝不自然。   马车驶离将军府,陆析钰睨她一眼,也没说什么。   半晌,顾易拿出水囊不自在地喝了口水,道:“你们……又吵架了?”   陆析钰把那两沓药往靠外的那侧推了推,答道:“没有。”   姜玖琢没说话,瞥了一眼堆着的那些药。   她想着自己是装哑,药完全是带给别人看的,要说病,陆析钰才是真病,见状勉为其难地关心了一句:“你的药呢?”   陆析钰挑起眉,还没答话,顾易猛地被呛到了:“咳、咳咳——你、你会说话了?”   姜玖琢露出了比顾易更惊讶的表情。   她猛地转向陆析钰:“你没告诉他我是装的?”   陆析钰似笑非笑:“我谁都没说。”   姜玖琢颇感愕然。   她没想到陆析钰说的保守秘密,保守得这么彻底,竟然连顾易都没说,这样反倒……显得是她很不信任他。   再瞟一眼,他只淡淡看向窗外,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姜玖琢默然收回视线,就在她以为他大概根本不在意的时候,陆析钰面朝外面丢了一句:“圣上的药都留给父亲了,本来想经过药铺下去买,刚刚被气忘了。”   姜玖琢:“……”   忘了就忘了,和她有什么关系。   但憋了半天,她还是说道:“现在下去买也来得及。”   陆析钰回绝:“不用了,补药而已,去那里也能买。”   姜玖琢“哦”了一声。   听了半天,顾易算是听明白了,合着小哑巴是装哑。   不仅听明白,还恍然大悟,所以陆析钰刚刚才让自己别再叫她小哑巴。还有那天,他像中了蛊一样说什么“娶个小哑巴,真的挺好的”,岂不是那时候就发现了!   完了,完了完了。   车轱辘滚了一路,停了又滚,一直到出了城,都没有人再说话。   一个是平日里不正经话随口就来的人,一个是已经被揭穿的假哑巴,结果两个人谁都不说话,反倒搞得顾易成了那个最不自在的。   “那个,昨天晚上我把蓉儿和兰青安全送出城了。”顾易率先开口,想要借个有人情味的事缓和一下氛围。   陆析钰:“嗯。”   姜玖琢更为吝啬,一个字都没给。   顾易不放弃,继续没话找话:“对了,陆世子,我记得你来掖都的时候说要找一个恩人,你找着了吗?”   陆析钰依旧看着窗外:“没找到。”   倒是姜玖琢被引起点注意,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一个恩人,稍稍侧过了点身子。   似是注意到她的目光,陆析钰不着感情地补了一句:“像我这种好人不多见了,有的人,根本不把恩人放心上。”   姜玖琢听出话外之音,不是滋味地把头又别了回去。   其实她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在这段时间的相处里,陆析钰的那些好,她不可能不放在心上。对方做了这些那些,她却彻头彻尾地骗了他,他会生气简直是再正常不过了。   但她气的是,他借着这件事戏弄自己。   怪不得她总觉得他情绪不太对,后来还特意带她去针灸。他明明早就发现自己是装哑,却不戳穿,就是为了看她的笑话。   他要是真的喜欢她,她就把车上这些药全干嚼了咽下去。   马车颠了一下,缓缓停下。   纪烟是偷跑出来的,天刚亮就溜了出来,和他们约好在城外见。   马车刚停,她就敲着小腿要往里钻:“玖琢,你总算来了,站得我好累。”   但话说完,才发现这里面没她的位子。   姜玖琢和顾易坐在左边,陆析钰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中间,而右边呢,放了两大沓药。   这中间吧,也勉强能再坐一个,但是纪烟陪着姜玖琢生气,也不想和陆析钰坐。   她拍了一下顾易:“你往里坐坐。”   一共就这么点大的地方,往里能坐到哪儿去?   顾易挪了半个屁股,但也不够纪烟坐的,再挪就贴到姜玖琢身上了。   这要是别的姑娘也就算了,但顾易看看陆世子盯着他那眼神像冰锥似的,哪里敢动。   顾易如坐针毡,深感自己这次去小佛城去对了,也不知道造的什么孽,是应该去烧个高香。   而姜玖琢远比顾易对这个距离更加不适,被迫又往中间动了动。顾易一看姜玖琢动了,赶紧往里又挪了半个屁股,成功给纪烟腾出了位子。   但他这一挪,姜玖琢又不舒服了,再往里动了动。   挪到最后也不知怎么,姜玖琢还是坐到了陆析钰旁边。   ***   小佛城离掖都不远,不过两日的日程,马车已经驶到附近。   只不过这一片林子草木茂密,很是难走,一路奉命护送陆析钰前来的禁卫竟也迷了路。   一行人不得不在林中停下,禁卫诚惶诚恐,独自去前方探路。   姜玖琢去河边洗手,顾易和陆析钰也都下了马车,只有纪烟一个人在马车上。   顾易轻跃上一块石头,从怀里掏出干粮,给了陆析钰一块饼。他自己拿出一块,又把剩下的包好,打算给还在马车上的纪烟送去。   还没等他从石头上下来,纪烟倒是先过来了。   顾易擦牛皮纸上碎屑的功夫,纪烟已经越过他,直奔陆析钰而去。   “诶……”他一张口,就被淹没在纪烟脆响的声音中。   “陆世子,我憋了这么久,实在是憋不住了。”   陆析钰掀起眼皮,没应声。   纪烟一一细说:“上次你遇刺,玖琢救了你一次,后来密室里,你又救她一次,你们俩好歹也算过过命的交情了,玖琢是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吗?”   没等陆析钰回答,她越说越气愤:“你便是直接说,因为帮她保守了秘密,所以要求她陪他去小佛城,她也一样会答应你的!何必和她绕了半天弯,最后拿欺君威胁她!”   面对这连珠炮般的指责,陆析钰也没说话,定定地望着纪烟,摸不清是什么情绪。   “过过命?”他冷不丁念道,“确实是过过命,阿琢保护我可谓是尽职尽责,可一旦办完了案子,便什么关系都没有了。若是有一日我回了永丽城,大概她与我道完一声再见,真就是偷乐着再也不见了。”   陆析钰转了目光落在不远处河边蹲着的人身上,随即笑着回过头,补充道:“啊对,甚至不会开口对我说一声再见。”   纪烟头一回听陆析钰说这么多话,再听他扯到了姜玖琢装哑的事情上,一时有些语塞。   可转念一想,她又好像从陆析钰这番话中听出了一点不对劲——是在意,很浓的在意。   “所以你……该不会喜欢玖琢?”   “如果我说喜欢,那又怎么样?”   一阵沉默。   气氛微妙中,姜玖琢甩着手回来,看着对峙的两人,木然道:“怎么了?”   纪烟脸一变,龇牙笑:“嘿嘿没什么,我来拿吃的。”然后勾起姜玖琢,拿走了顾易手里的干粮,很是顺口地道了声谢。   目睹了全程的顾易拿着自己那张饼,目瞪口呆。   姜玖琢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对上了陆析钰莫测的目光,很快又赌气地转回了头。   陆析钰慢条斯理地咬了口饼,升起自嘲之意。   情绪莫名就脱离了掌控,把他想好的全都打乱,然后便陷入了这个乱七八糟的局面。   没想到千算万算,没算准自己。   ……   没过多久,探路的禁卫赶回,一行人再度启程。   过了晌午,太阳暖暖的从外照进一片光,马车碾过不太平坦的路,马车上的人随之一晃一晃的,逐渐睡意袭来。   姜玖琢竭力抑制睡意,但这几日都没有好眠,眼皮一不小心慢慢耷拉了下来。   路中间有个不小的石块,车轮轧过,带着马车重重地颠簸一记。   陆析钰亦在闭目养神,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思绪逐渐飘远之时,他陡然睁开了眼。   肩头不轻不重地落下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他缓缓垂头看去。   娇娇巧巧的人睡熟了,正安安静静地靠在他的肩上,一张白皙的瓜子脸娇憨中含着些未褪的稚气,睡着时总是乖巧得像一只被捋顺了毛的小猫,没有一点攻击性。   他深深地看了姜玖琢一眼,替她把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   光影在马车的木板上晃动,刺眼的阳光闪过,随马车转弯悄悄移到了他们这一边。   陆析钰动作轻柔地放下手,看到她不适地拧起眉。   他略感意外。   合起的扇子放在腿上,玉坠冰冰凉凉贴在手背上,他袖子下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摩靡着。   半晌,他手腕轻转,展开扇子在姜玖琢头顶挡了挡。   见肩上的人眉头舒展,陆析钰垂眼笑了笑,扇子又带着角度挪动几分,将她眼角犹在那一小片太阳一并遮住。   而后不再看她,就这么抬着手,再度闭上了眼。   顾易和纪烟睡得四仰八叉,根本没人注意到马车另一角发生了什么。   唯有那装睡的人眼睫轻颤,在一阵阵均匀的呼吸声中紧张地睁开了眼,如溪水般明亮的眸中是一圈圈水花漾开。   早在头落了肩时她就清醒了,可还未来得及睁眼,鬓角便贴上微微热意,于是在陡然加速的心跳中,她没能“醒过来”。   陆析钰仍旧抬着手。她不敢动,只敢幅度极小极小地挪动几分。   没人知道,她最讨厌被晒,战场上是一回事,下了战场,她最喜欢往阴影底下走。   可此刻晃眼的眼光不再,唯剩那洁白的扇面。   更没人知道,她在河边把纪烟和陆析钰的对话听了个全。   纪烟问他,是不是喜欢自己。   当时她腿忽地就软了,蹲在那里怎么都起不来,周遭的一切都寂静无声,只有他的回答那么的清楚,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如果我说喜欢,那又怎么样?”   她靠在他肩上,午后一片安逸,只有她乱撞的心跳突兀得过分。好像动一下就会被发现似的,姜玖琢秉住呼吸,没有表情的脸上却一点点染上大块大块的潮红。   陆析钰没有给出答案,不是吗?   可是她的脑子里只又一次响起纪烟的那句话:“玖琢,你有没有想过,世子可能喜欢你?” 第40章 夫妻 “我不是在这儿吗?怕什么。”……   姜玖琢不敢轻举妄动, 生怕他发现自己早已经醒了。可是她的目光转了又转,落在自己的手上。   方才向右倒下时,她的左手也顺着惯性晃了过来, 搭在了陆析钰的腿上。   此刻陆析钰没拿扇子的手垂着,自然地覆在她的手上。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姜玖琢心中升腾,该抽走的, 却觉得不抽走也行。   但只是一瞬间, 很快这个念头就被姜玖琢从自己脑子里强硬地逐了出去。   姜玖琢全身心都放在两手交叠处, 一厘一厘往外抽。   仿佛一个呼吸都会吵醒身旁的人, 她分神在他肩膀上挪了挪,小心地瞄了他一眼——没醒,没笑。   于是她盯回自己的手,屏住呼吸。   还差一点,一点点。   再一点点就能抽出来了。   就在她握住自己的手腕, 快要成功时,头顶响起陆析钰清润带笑的声音:“醒了?”   “……”   姜玖琢下意识抽出手直起身, 可微微一动,便倒吸一口冷气。   几绺头发不知何时缠在了陆析钰扇骨交合的地方, 扯得头皮生疼。可她面红耳赤顾不得许多, 手忙脚乱地就想把那段头发直接扯断。   陆析钰也注意到了,挑开她的手:“别拉。”随即两只手去理扇骨上缠的发。   很仔细, 很耐心,仿佛手上的是什么需要小心保护的宝贝。   姜玖琢怔了片刻, 抬手:“我自己来就行。”   陆析钰手上动作没停,一圈一圈地绕开丝丝的发,问道:“早就醒了?”   “……”姜玖琢面不改色,“刚醒。”   “是吗?”陆析钰轻飘飘地问了一句, 解开最后一快打结的发。   姜玖琢终于坐直,腰上一阵酸。她斜着眼,见他仍探究地看着她。   憋了憋,思路清奇地道:“如果你觉得亏了的话,我把我的肩膀借你靠会儿。”   “……”   “……”   两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没说出话。   半晌,陆析钰嘴角颤了颤,正色道:“嗯,原来是这么算的,那成婚那晚我亲你一下,你是不是还得还我一下?”   “……”对上陆析钰那正经中对着调戏的眼神,姜玖琢恨不得给自己来上一拳。   她到底在说什么啊!!   幸好她也没抓心挠肝太久,马车重重一晃,停了下来。禁卫中气十足的在外喊道:“世子,过了前面那个村口,就是阜城了。”   顾易和纪烟都被这一下颠醒了。   顾易打了个哈欠:“那怎么不继续走?”   禁卫:“前面一路地势时高时低,恐怕马车不好过。”   纪烟理好了头发,掀帘子跨了出去:“那还等什么,下去走呗。”   于是一行人都下了马车。   纪烟和姜玖琢走在前面,她看了一眼姜玖琢红彤彤的脸,大大咧咧地问道:“玖琢,你脸怎么这么红,马车上太热了?”   姜玖琢一噎,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脸,点头道:“对。”   陆析钰悠悠跟着后面,轻声笑了笑。   顾易看到陆析钰这么悠然自得的样儿,倒是一脸担忧地拉住了他:“你还真是一点都不担心,就快到小佛城了,小佛城的人怕沾染杀气,城门常年关着,进出都要检查,你也就罢了,小哑……咳,你的小娘子那样,怎么进得去?”   陆析钰用扇子点了他腰间匕首和臂上的环臂甲,反问:“难道你就进得去了?”   顾易无言以对。   “反正也不指望明查能查出什么,就大家都换身衣服,扮成平民百姓混进去。”陆析钰垂下手,耸肩道,“两男两女,正好两对夫妻呀!”   顾易惊得没从石头顶上掉下来:“夫、夫妻,和谁?”   陆析钰睨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你还想和谁?”   顾易喉咙口滚了滚,呵呵干笑,发现自己的确是问了句废话。   “我……”   还未开口,顾易话锋一转:“陆定之,你看那里!”   姜玖琢和纪烟走在前面听到顾易的声音,一齐抬头。   只见越过小村庄,阜城的上空升起一阵袅袅黑烟。   ***   快步走到那个村口,村子里的人都慌慌张张地四处跑,没人注意到陆析钰和姜玖琢他们这几个外来客。   连走不利索路的老婆婆都焦急地在家门口敲拐杖。   顾易走向那老婆婆:“阿姥,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那老婆婆有些耳背没听清,对着顾易大喊了一声:“什么?”   顾易更大声地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   老婆婆这才听清,答道:“阜城起火啦!”边说边挥拐杖让自家儿子端着水盆赶紧去。   顾易与身后的陆析钰对视一眼,又疑惑地转头:“阿姥,阜城起火,为何大家伙儿都这么着急啊?这又烧不到我们这儿。”   老婆婆答非所问:“哦,两个小伙儿是挺俊俏的,我们这儿啊虽然不收外人,但看你们长这么俊,想来暂时落个脚也是可以的。”   顾易才想起这老妪耳背,于是憋了口气,刚要大喊他们不落脚,一口气又不上不下地憋了回去。   只听老妪盯着远处冒烟的地方一个人絮絮叨叨:“唉,也不知道有没有烧着县衙,任家村的人可都是以前任县令安置的。”   就这一句话,片刻后,一行人在任家村落了脚。   一间小破客栈里,陆析钰最先开口:“任家村要查。”   顾易点头:“我都和村里人打听清楚了,任家村虽然叫任家村,但其实只是挂了个名,里面甚至找不到一个姓任的。这些人都是外来的流民,小佛城不收,最后被任慈安置在这里的,村里人感谢他,便起了个任家村的名。”   “但奇怪的是,”顿了顿,顾易又道,“这任家村都是任慈初上任时搞出来的,后来再有流民,任慈却又统统打发到邻县去了,所以这个任家村肯定有问题。”   纪烟插嘴道:“那小佛城呢?小佛城不去了?”   扇子被哗地摇开,陆析钰手一转,扇子便又应声合上。   摇扇之人兴致极高地笑了笑,站起身来:“要去,而且是现在就要去看看。”   任家村只是陪衬的,小佛城才是主角。这火来得如此巧妙,分明是有人慌了,急着想要销毁什么。   “那我跟你去小佛城。”纪烟立刻接话。   顾易这个人平时看着脑子少一根筋,但关键时刻却是个万事都能比别人多想一分的。他了解纪烟不饶人的脾气,想到方才她才和陆析钰起了冲突,一口否定:“不行。”   “怎么不行了?”纪烟气鼓鼓地看向顾易,“你不愿意陪我去,还打算管我是不是和别人去了?”   顾易张了张嘴,话在嘴里圆了两遍,愣是没说出口。   倒是陆析钰并不在意,说道:“有何不可?纪大小姐是任慈的表侄女,自然了解任慈的生活习性、私人习惯,查起来也方便。”   不想陆析钰此话一出,纪烟气势反而比方才弱了许多:“我……”   “她从小没出过掖都。”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姜玖琢突然开口。   自打出了掖都,除了适才在马车上,一路上她都没怎么和陆析钰说话。陆析钰转头,看向这个好不容易再一次主动开口的人。   “因为纪烟父亲和任慈的恩怨,她后来也很少和任慈有往来,你说的这些,她都不知道。”姜玖琢说道。   “所以?”陆析钰弯着眼睛,等她往下说。   “所以我陪你去,”姜玖琢顿了顿,说道,“除了你说的,我还知道他有个藏东西的地方。”   僵持了半天的事就这么敲定下来。   四个人分成了两路,顾易和纪烟留在任家村,陆析钰和姜玖琢去小佛城。   没过多久,顾易便弄来两套麻布衣裳:“那你们两个把衣裳换了再去。”   陆析钰手指头在粗糙的布料上蹭了一把,很是嫌弃。   倒是姜玖琢不讲究,闷声不响地拿起那套衣服,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换衣裳去了。   见陆析钰还站在原地,顾易悄悄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行了陆世子,你们两个一套贵、一套凶,换了才好扮成遇难夫妻啊。”   听到夫妻二字,陆析钰嗤笑一声,留下了那套布衣,随即把他和纪烟两个多余的人推出了屋子。   假扮夫妻,还真像是假扮的夫妻。   ……   一盏茶后,姜玖琢和陆析钰相继从对门的屋子里走出来。   姜玖琢瞟了陆析钰一眼,不太自然地拉了拉衣角。   两人间有一小段距离,她脚尖转了方向,刚要向外走去,却发现有点怪异的地方。   陆析钰见她走来:“怎么了?”   姜玖琢面无表情地指了指:“你的领子没理好。”   陆析钰垂眼,两根手指往外翻折两下领子,越折越凌乱。   “……”   果然是公子哥,换了身平头百姓穿的衣裳都不会穿了。   姜玖琢实在看不下去,伸出手:“不是这个样子……”   陆析钰配合着她的高度,很自主地弯下腰。   两人突然靠近,淡淡的药草气息萦绕而来,她很轻易地就替他理好了衣领,而后撞入了他专注的目光中。   专注地盯着她,分明是不可奈何而为之的事,却因他近在咫尺的直白眼神多了浓烈的拉扯。   姜玖琢被烫到似的收回手,转身向外:“走吧。”   陆析钰直起身,眼神一路跟随,抬脚跟上。   一前一后。   百无聊赖等在外面的顾易和纪烟见着两人从面前走过的侧影,来了精神。   顾易靠在墙边抱胸感叹:“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但我们陆世子这张绝世容颜啊,根本不需要衣装来衬,连我都自愧不如。”   纪烟对陆析钰憋了一肚子的意见,但就这句话,除开顾易那自恋的最后一句,她也真没有反驳的意思。   顾易说的话,姜玖琢也是认同的。   不用回头,她就记住了身后人一身方才麻布衣服走出的样子。   从见陆析钰的第一面起,姜玖琢就不喜他的风流和羸弱,但她无一刻不承认,他的确是个清隽貌美的人。   长身玉立之人便是脱了那身翩翩衣袍,依然是公子如玉,即使是最粗制滥造的料子,也掩不住他俊逸的脸庞,对白玉般的他来说,不过是多了几分仙人落凡尘的落魄罢了。可就连这点落魄,大约都成了给自卑之人接近他的理由。   他是大周唯一的世子,是在亲王妃温言细语中长大的独子,是所有女子梦寐以求的郎君,纵然纨绔无所成,也是高高在上无人敢摘的一轮月。   又何况,旁人远不知他皮囊下并非败絮。   就像以前的她也不知道一样。   姜玖琢忽然能明白过来,为何母亲让自己抓住机会。   大概母亲也知道,她只是众人眼中的小哑巴庶女,如果不是陆析钰总莫名其妙地缠着自己,她应该永远都不会和大周的世子扯上关系。   这样的人,真的会喜欢自己吗?   姜玖琢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非要说的话——不是滋味。   可跨出客栈的那一刻,身后的人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她身旁,用着那一如往常的缠绵语气:“阿琢,等等我啊。”   她一偏头,就能看见——他的笑。   小七不知从屋里的哪个角落中窜出来,看着两人走远的背影,问道:“什么叫人靠衣装马靠鞍?”   顾易一惊:“你也来了?”   小七点头:“嗯,跟了一路。”   顾易习惯了他神出鬼没,没文化地解释道:“就是好看的衣服才能显得人更好看,难看的衣服只会让人更难看,不过你世子哥哥呢是个例外,穿什么都挺能吸引小姑娘的。”   说着,他抬起下巴指了指门外那些低头害羞的女子,个个眼神飘忽,想看却不敢看,最后又忍不住看。   小七觉得自己懂了,举一反三:“那玖琢姐姐也是例外啊,你看,阿姥家的儿子躲在柴火堆后面偷瞄她呢!”   纪烟本是被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孩吓到,此时也被吸引了注意力,探头望过去。   她一脸自豪:“那是,我们玖琢多好看啊,就是总被人说凶啊、没有女子的样啊,所以她自己不觉得罢了。这么说起来,你的世子哥哥还算有点眼光。”   闻言,顾易换了个角度,仔细端详了一下姜玖琢的脸,赞同地点点头:“别说,和陆世子还有点配。”   纪烟不屑:“什么有点配?玖琢一点都不比世子差好吗!你们都没有见过她描眉化红妆的样子,她成婚那日,那眉眼——长睫扇一下就好像是在给人下勾子,无意间抿一下唇都觉得那嫣红色……”   她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孩子,顿了顿:“呃,反正就是好看,能艳压众人的好看!”   小七两眼放光:“我也想看玖琢姐姐妆饰完的样子!”   纪烟对小七很有好感,知道他大抵是顾易他们带来的人,笑眯眯地问他:“小孩,你为什么只管世子和玖琢唤哥哥姐姐?”   小七也笑嘻嘻地答:“因为我喜欢他们啊,而且我觉得世子哥哥也喜欢玖琢姐姐。”   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吗?世子哥哥才不缺什么护卫,非要玖琢姐姐跟着,这不是喜欢是什么?   纪烟听到后半句哼了一声,又指着顾易问:“那你不喜欢他吗?”   小七思考了一下,正色道:“有点儿。”   纪烟:“有点儿喜欢?”   小七:“有点儿不喜欢。”   “……”   顾易在一边听着,很想给这死孩子脑袋瓜子上来一下。   ***   通向小佛城的一条林荫小道上,树影在地上缓慢地移动,除了枝叶偶尔发出的沙沙声,只剩下肆意蔓延的静默。   闹矛盾闹了这么些天,姜玖琢终于意识到,从她和陆析钰认识起,好像一直都是他在主动。如果她不说话,他们两个人单独待在一起,只会变成现在这样——死寂一片。   这感觉很奇怪,好像是……不习惯。   姜玖琢想不通,她明明早就适应了一个人孤僻地待在一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从不习惯身边多了一个吵闹的病秧子变成了不习惯他不说话的样子。   林间路不平坦,陆析钰用扇子敲了一下正在发呆之人的头。   姜玖琢摸了摸自己的头,黑眸沉沉地看向他,又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遥遥几步处的小坑。   心里一阵烦乱,她跨过那坑,亦如往常般垂睫无言。   可纠结了许久,她还是打破了沉默道:“你不觉得你这把扇子一看就是富人家的东西吗?”   “嗯,确实有点。”陆析钰翻了翻自己的扇子,从善如流地收了起来。   可这意味不明的一声应答后,再度无人说话。   姜玖琢捏了捏耳垂,踌躇着是不是该再说些什么。   好在短暂的沉默后,陆析钰想起了一件事,先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任慈藏东西的地方?”   姜玖琢松了口气,答道:“我先前随祖父去过一次小佛城,那次祖父和我都带着剑进不去,就是任慈亲自来迎的。”   “嗯。”陆析钰应她。   “任慈有饭前沐浴礼佛的习惯,他从佛堂出来的时候,我碰巧发现的。”姜玖琢继续道。   “你现在再去小佛城,就不怕被发现?”陆析钰问道。   “都是前几年的事了,而且那时我与祖父是坐任慈的马车去的县衙,根本没什么人看见我们的脸。”看见她的人无非就是守城的士兵,不会那么巧。   陆析钰看她卸了剑的扮相只剩娇嫩,只要不将那只惯用剑的手伸出来,着实也怀疑不到她身上。   小佛城就在几步开外。   “那还剩最后一个问题。”他一直没问的问题。   “什么?”姜玖琢看他。   陆析钰眯起眼睛,语调深深地问道:“阿琢,你既然会说话,为何要装哑巴?”轻言轻语的,看着她的眼睛。   仿佛先前的问题都是顺带,而这才是他最想得到答案的问题。   姜玖琢从来没和祖父以外的人解释自己装哑巴的真正原因,就连纪烟,她也没说过。   她避重就轻地道:“因为我嫌你烦,不想和你说话。”   是搪塞,也是实话,起初她的确是那么想的。   闻言,陆析钰表情滞了一瞬,突然间就不说话了。   气氛一下子变得比刚刚更沉闷。   姜玖琢余光睨他侧脸,是从没见过的失落。她一下子又拿不准是不是自己话说得太重了。   于是她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清了清嗓道:“但是我现在习惯了,你也不用特意改。”   陆析钰不言不语地盯着她,盯得她头皮发麻。   就在姜玖琢思考着是不是要再说点什么时,他忽地笑了:“我就知道,我们阿琢和我还是很亲近的。”笑意盈盈的样子哪还有方才的半点受伤样。   姜玖琢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被他戏耍了,下意识就想摸剑。   可是摸到空空的腰间,她想起来了,为了进小佛城,换衣裳的时候把剑也一并卸下了。   小佛城城门紧闭,里面的人似乎听见了门外的闹声,城门被推开一条缝。   “你们是谁?从哪里来?”守城小卒只露出一只眼睛,警惕地问道。   虽是小卒,却未拿兵器,从陆析钰的角度看去,能看见他身旁靠在墙边的那些叉竿和飞钩都蒙了层灰。   陆析钰娴熟地收了笑意,青白着脸色停在城门外:“我们是从石河村来的,前段时间村子糟了劫,我们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全村就剩我们两个了,也不知何去何从,这位兄弟能否收留我们几天?”   见陆析钰的病容发挥了作用,姜玖琢便低着头站在那儿,听他在那里说谎不打草稿,也全然不管。   她早就领教了陆析钰编故事的本领,哪里来的石河村,她听都没听过,他无非是仗着小佛城的人常在城中,孤陋寡闻,随便扯了个地名。   小卒见他们两人处境可怜,犹豫了一下:“我叫仙朗,你直接叫我名字就好。”   “哥哥,你在和谁说话?”一道清丽的女声传来。   仙朗转头,先是接过了女子手里的食盒,絮絮叨叨了两句让她不要总这么辛苦给他送饭后,才答:“有两个外来的,家里遭了难,想进城歇个脚。”   而就在仙朗转头的间隙,姜玖琢小脸绷紧,落了些慌乱之色。   门缝因他不上心的动作而变大,露出了仙朗的半张脸,肤色是常年日晒的黝黑,棱角分明的五官很是出众,那张侧脸虽没有仙却着实有朗,俨然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太眼熟了。   这正是曾经路过小佛城时,她见到的那个守城兵——怕什么来什么。   门后的女子见他们可怜,温言让仙朗开门。   仙朗本是想再问问他们来路,但妹妹心善,再见来人一弱一娇,也都不像是打打杀杀之人,便放下食盒,回身取下门栓。   姜玖琢顾不得太多,往陆析钰那里靠了靠,陆析钰注意到她的异样,多看了她一眼。   与此同时,多看她一眼的还有仙朗。   门开了小半,内外几人的视野都开阔了许多。   就在门后的女子要将他们领进来时,仙朗突然拦住了姜玖琢。   姜玖琢面上不动如山,心却已经吊到了嗓子眼。   只见仙朗抓耳挠腮地打量了她一会儿,倏地问道:“你……这位姑娘,我们是不是见过?”   姜玖琢一颗心猛地一跳,把头埋得更低:“公子看错了。”   仙朗随着她的动作一并低头,去寻她正脸。   “你特别像我以前见过的一个人……”仙朗头直探,就差凑到她的脸上。   姜玖琢的紧张和不适混在一起,呼吸都乱了。   避无可避之时,熟悉的药草香袭来,一只温热的手覆在她的后脑上。身后人的掌根蹭着她的耳廓,将她掩面按进了怀里。   只听陆析钰把她保护好,低声在她耳边说道:“我不是在这儿吗?怕什么。” 第41章 咬她 “你欠我的那个吻,现在能还我吗……   姜玖琢本能反应地要挣脱他, 可听到耳边游刃有余的低语,竟没来由地软了力气。   陆析钰浅笑着看怀里的人,掌根蹭了蹭她的耳廓, 才对仙朗说道:“内人胆子小,仙朗公子还是不要靠得这么近了。”   仙朗的的妹妹名为仙瑶,浅衣飘飘, 清丽脱俗, 淡淡笑起来的样子是真的有几分仙气。   仙瑶从门后望向两人, 捂嘴浅笑, 对仙朗说道:“哥哥,人家名花有主了。”   被自家妹妹调侃,仙朗脸上浮上一层红云:“不要瞎说,我没有那个意思。”   仙朗想了想,上次见到的是个小将军, 当是男子,而且还是个哑巴, 怎么也不可能是同一个人,便又不好意思地直起身, 拉开了距离:“抱歉抱歉, 是我认错人了,吓到你娘子了。”   陆析钰把姜玖琢抱得更紧:“无碍, 我哄哄就好。”   明明只是互相帮助成了个婚,却被陆析钰演得像是多么恩爱的夫妻。姜玖琢在陆析钰怀里都要熟透了, 可事已至此她也不可能跳出来说什么。   她便只好配合地继续躲在他怀里,两手拽着他的衣角,点点头。   仙朗一见姜玖琢肢体如此僵硬,真的受了惊似的, 心里更加过意不去。   于是忙半开了城门把两人放进来,热情地招呼他们两个:“眼看这太阳也要下山了,两位才来应该是也没有住的地方,正好我家还有间空屋子,小是小了些,但保准干净,不嫌弃地话就住在我们那里吧。”   一听,姜玖琢挣扎着露出半张脸来:“没关系,我们可以去找客栈住。”   仙瑶却是接了她哥哥的话:“就别客气了,你们第一次来小佛城所以不知道,小佛城外来人少,客栈也少,这个时候恐怕找不到什么住的地方了。”   这事姜玖琢自然是知道的,但是客栈少不代表没有啊,再难找也比和陆析钰住一间房来得好啊!   其实自从成婚第一天后,陆析钰就一直睡在客房,没有任何更为逾矩的行为。   现在到了外面,怎得突然就又要睡在一起了!   可她回绝的话还没编完整,陆析钰一口应下,清风无愁地谢道:“二位如此善意,我们怎好意思拒绝,那便有劳了。”   答应地如此之快,连姜玖琢都没有来得及再拒绝,便已被迫跟上了拉着她手的仙瑶。   小佛城不大,进城后不过几步路,就到了仙瑶和仙朗住的地方。   到了之后,姜玖琢才知道,仙朗嘴里的“小”,真不是一般的小。   一间空屋子里,连个屏风或是隔板也没有,两个人在屋里若是想做点自己的事情,眼睛都没多余的地方给放。   最尴尬的还不是这个,最尴尬的是这个屋子里只有一张床,那床的尺寸可谓是非常的一、言、难、尽。   说它是个一人睡的床,着实宽敞过头,但要说它是个双人床,又过于挤了些,怕只能紧紧贴在一起搂腰抱腿才能堪堪睡下两个人。   仙瑶把人带到后,说要去拿床干净被褥来。   屋子里只有姜玖琢和陆析钰两个人。   姜玖琢别过头不去看那张床,转身向外:“我还是再出去看看。”   陆析钰指尖轻轻滑过桌子。   指腹相蹭,如那两兄妹所说,屋子常打扫,一点灰都摸不出。   他悠闲地往床边一坐:“这里又干净又宽敞,有什么不好?”   姜玖琢佩服极了陆析钰睁眼说瞎话的本领,一只脚已经跨了出去:“那你一个人睡这里。”   陆析钰看她一眼,便知她在想什么,说道:“阿琢,我们是真夫妻。”   姜玖琢步子一顿,又收回了脚。   “不是吗?”陆析钰笑得人畜无害,“虽然我们两个没有做过那些肌肤之亲的……唔……”   姜玖琢像风一样跑了回去,手掌牢牢地捂住了陆析钰的嘴:“你闭嘴。”   普通这个时候陆析钰大概都会听话的闭上嘴,可他却挑衅地送给她一个妖冶的眼神,不仅如此,就在姜玖琢愣神的时候,他唇齿微张——在姜玖琢指腹的软肉上咬了一口。   姜玖琢脑中就跟断了线一样,倏地松开了他,连连后退几步,捏着手涨红了脸:“你、你咬我!”   陆析钰缓慢地抿了抿唇,眼中带着□□,向她逼近:“喊什么,我不就咬了一口你的手。”   姜玖琢惊愕地抬眼,什么就“不就咬了一口”??   陆析钰眼神□□裸地,还在不停凑近,直到把她压在墙边,呼出又痒又热的气息:“我们总会回去的,你若把我丢在这里,等回了府——”   “我就咬你别处。”他哑声道。   姜玖琢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她招架不住地蜷起手指,诚实地微微打颤。   ……   直到他弯唇又道:“我没说别处是哪儿,别瞎想。”   忽然清醒过来似的,姜玖琢憋足了劲狠推了陆析钰一把。   “陆析钰!”她气急了。   “我错了。”陆析钰方一站稳,当即道。   “……”   认错态度迅速而坚决,姜玖琢一口气猛然憋在胸口,没地方出了。   陆析钰偷看了她一眼,复又恹恹地叹了一口气,继续道:“仙瑶姑娘都说了,这里难找住的地方,我身子不好,可不想在外面风餐露宿。”   “……”   这时,屋外的人又恰好抱着棉被进来。   仙瑶听声问起:“哎呀,陆公子身子不好吗?那便安心在我家多住几天好了,我家对面的张阿公就是个大夫,有什么事也方便。”   姜玖琢一个头两个大,抢先答:“这太麻烦你了……”   仙瑶看得出两个人像是高门小姐公子出身,怕是家里糟了难,所以看见两人落到如此地步还因怕麻烦人而推脱,更生怜悯。   她清浅一笑:“不麻烦的。”说完便把被子放下,抚过姜玖琢的肩膀,让她安心。   而陆析钰喘了一口,已经把床边的被子铺好,然后看起来很是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一番折腾下来,天色都已经暗了。   姜玖琢终于放弃了挣扎,叹了口气后拉过仙瑶:“仙瑶……能再给我拿一床被褥吗?”   仙瑶当她是念着自家夫君身体,也没多想便应了好。   虽嘴上没说,仙瑶迈出屋子的时候,心里却愈发艳羡起这对从刚刚开始便对彼此体贴入微的璧人。   一个知道护着胆小的娘子,一个懂得照顾体弱的夫君。   真好。   ***   夜深人静,任家村已了无光亮。   小村落的人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早早地便睡下了。   所有人都入眠之时,顾易在任家村到小佛城的必经之地晃悠了两圈,他在任家村待了一下午,没查出什么东西,便找了个空旷的地方,独自思考。   他想不明白,任慈在小佛城里的扶危济急也就算了,还特意搞了这么个任家村,到底是为什么?   正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有两个人路过这条道。   顾易看了那两人一眼,脑子有些转不过来,想着上一个问题。   倒是那两人步子一顿,鬼鬼祟祟的对视一眼。   下一刻,拔腿就跑。   顾易这会儿脑子里竟然只有一个画面,那就是被纪烟追着的自己。   他立马追了上去,边追边骂:“碰上鬼了!怪不得纪烟姑奶奶见我就追,这么大动静,不想追也要追了。”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顾易就成功地把一瘦一胖的两个人背靠背绑在了树上。   没费多大功夫,就是手心被树杈刮到了。   两人苦着脸:“大……大人,我们是去阜城救火的!”   顾易咧着嘴甩了甩手:“嗯,救火,阿姥家的儿子傍晚就回来了,你们两个救到大半夜,救火的时候顺道在里面喝了杯茶还是住了个店啊?”   “大人,我……我们……”   两人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反而是顾易自己把自己给说开窍了——对啊,从任家村到小佛城喝茶去的。   顾易眼皮子一翻,指着面前的两个人:“说说吧,师爷和你们说什么了?”   两人虽是背对着背,愣倒是一起愣的。   一个瘦高个看着机灵些,不放弃地挣那绳子:“大人您穿成这样一看就气度不凡,大人您行行好放了我们吧,我们真的是去救火的。”   大人大人,大人什么大人。   顾易抽出他那把随身带的匕首,在两人面前亮了刀刃:“我就是一没人管的小散官,有事被人使唤,没事被我爹骂,这会儿子这会儿连查个小村子都查不利索,正憋屈着呢。你们要是告诉我和师爷说了什么,我就给你们松绑,要是死不愿说,顾公子我这匕首可不知道落到哪里了。”   另一个矮胖的吓坏了,立时全给招了:“我们……我们也不知道,大人,这么些年我们什么坏事都没做过,只负责给师爷传话啊!”   “嗤。”顾易收起匕首,转身就走。   “大人!大人你别走啊!你不是说我们招了就给我们松绑吗!”矮胖个的嚎叫声在树林里回荡。   顾易越走越远,背对着他摇摇手:“你等着啊,你们给师爷传话,那还得有个给你们传话的人吧,等我把那个抓了再回来给你们松绑。”   然后把你们三个绑到一起。   快走进任家村的时候,小七从树上跳了下来,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师爷?”   顾易翻了个白眼:“我诈他们的。”   “啊?”   “我想着小佛城里多半还有个任慈的人,而且为了平日方便和任慈交流,应当是和任慈离得很近的人。”顾易摊手,“我就随便挑了一个,没想到运气挺好,挑中了。”   小七大悟:“这就叫瞎猫碰上死耗子。”   顾易猛拍一记小七的后脑勺:“你这天天世子哥哥玖琢姐姐的配对喊,怎么和我就这么没大没小呢!”   小七龇牙咧嘴地要打回去,被顾易后仰躲过:“行了啊陆小七,别闹腾了,跟我一起抓人去。”   ***   姜玖琢也搞不懂陆析钰到底是怎么想的。   明明一脸疲惫,可她出去看一眼周围环境的功夫,再回去人就已经不见了。   但她也不想管了,想着他不在也好,起码洗漱擦身都方便了许多,要是让她自己开口请他出去回避,那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指不定自己还会被他逗弄一番。   等净完身,姜玖琢把后来仙瑶拿的被褥在地上展开,三两下就在床边上打好了一个地铺。   然后不停地安慰自己,好歹也是参加过行军的人,没那么娇气,以前和大家抱着剑靠着树不也睡得好好的。   她沉默地盯着地上半晌,还是把被子再拖远了点。   不过一共就这么大点地,怎么远也远不到哪里去。   这么一些事做下来,还不见陆析钰身影,姜玖琢有些不放心,下了门闩想出去看看,但她手刚摸到门,就听外面篱笆被推开的声音。   姜玖琢心猛地一沉,手飞快地往回一缩。   脚步声愈发清晰,她莫名其妙就觉得心虚,呆了一瞬后,手忙脚乱地躺进了自己地上铺好的被窝里,作出了一幅已经睡着的模样。   才躺好,敲门声响起:“阿琢。”   姜玖琢闭紧双眼,没动。   陆析钰在外面等了等,迟迟没有动静,才轻轻推了下门。   一推,门还没锁。   姜玖琢背对着陆析钰,心跳的更快了,发现刚刚那些自我安慰的话都是假的。   行军的时候一堆穿着甲的人在开阔的环境下睡,俨然公事公办,但这次是和陆析钰两个人在这件逼冗的小屋子里共处一室睡觉,比在亲王府都要更令人紧张啊!   来人越走越近,在她的背后停了下来。   衣料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声,她感觉身后的人好像蹲了下来。   姜玖琢紧张得眼睫一颤一颤的,自己还没察觉。   “阿琢,你睡觉都不脱外衣的吗?”像在对她说悄悄话一般,清磁的嗓音贴着耳边,酥麻了半边脸。   “……”姜玖琢悄悄捏紧被子里的手。   “那我可以脱吗?”陆析钰一本正经地问道。   姜玖琢呼吸一滞。   陆析钰看着被子里的人从耳朵红到了整张脸,揶揄道:“阿琢,人家夫妻之间,什么没看过,什么没做过,你脸红什么?”   姜玖琢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住了。   她猛地睁开眼,翻过身子:“你再说!你再说我就……”   姜玖琢戛然而止。   平头百姓家里,油灯都是省着点的,小小的光晕怎么都晕不到地上,昏暗不明中,只有那双也陡然滞住的笑眼亮得醉人。   她没想到他离得这么近,他也没想到她会突然转回身。   漫长的沉默,漫长到姜玖琢都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陆析钰看到自己的黑发垂在她的枕头上,勾勒出她脖颈的线条愈发诱人,纤长,柔嫩,定是微微用力就能留下红痕。   他伸出手,手指划过身下人脖子上的那处软骨,柔声问道:“你就怎么?咬我吗?”   姜玖琢感受着他的触碰,抑制地咽了口口水:“我……”   可陆析钰手缓缓移到她的嘴角处,轻而易举地打断了她:“阿琢。”   随之而来的,是他眼里毫不掩饰的情|欲。   “你欠我的那个吻,现在能还我吗?” 第42章 咬他 齿痕分明。   姜玖琢只觉得被子里的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陆析钰!”   天知道她有多么气急败坏, 可是所有的气急败坏都在暗影沉下的那一刻寂静无声。   一切都融在了温热的呼吸中。   陆析钰不知何时从蹲着变成坐下,一瞬间,小小的光晕都没了, 只剩他压下的那个吻。   她神志不清地推他,他却顺势抬起手,亲昵地把她的手按在了他的胸前, 不容反抗却又温柔至极。   噗通、噗通、噗通……不是像常人那般有力的心跳, 却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可这心跳分明不是她的——是陆析钰的, 滚烫而热烈地在她的手心燎烧。   这一刻, 陆析钰所有的游刃有余都被这不比她好上半分的心跳声暴露了。覆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抓得那么紧,姜玖琢恍然发觉,他吻她时,不会笑。   只剩,无比真挚地紧张和欲|望。   她听到了更急促的心跳声, 这次好像是她自己的,竟分不清是因为羞愤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情感。鬼使神差的, 她手下软了力气。   推拒的力度一旦减弱,便成了无声的迎合。   分神的瞬间, 陆析钰撬开她的唇, 抵上她的贝齿。   姜玖琢下意识地仰头后退,可躺着的人哪有地方可退, 陆析钰追着她下巴扬起的角度,勾住了她逃跑的舌尖, 一点一点,带着她交缠。   姜玖琢觉得自己很热,被子有点盖不住。她想掀被子,可是人和手都被压着, 动弹不得。   糊里糊涂间,她才想起,明明应该先推开他的。   陆析钰耳畔全是身下人愈发紊乱的呼吸,眼里水光朦胧,像极了找不到路的可怜小兽。   他闭上眼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缓缓抬头,抽出上半身。   姜玖琢大口喘着气,别开头不去看他。   陆析钰扶额,再次回到蹲姿,拉开了点距离。   一凑近她,就会失控。场面混乱到这种程度,显得他之前那么多天不去新房的忍耐都是场笑话。   姜玖琢也不敢再这么躺着,她缓过了神,半坐起身,离得更远了点。   荒唐过后,两人皆无言。   姜玖琢想凶他,可是她没有……她心虚。   她第无数次确认,她不讨厌这个感觉,一点都不讨厌。面对陆析钰更深地探入,她甚至是——渴望的。   姜玖琢猛地摇了摇头甩开这些旖旎的想法,深呼吸两口后,看向陆析钰。   “怎么?”注意到她直白的目光,陆析钰挑眉靠近,“莫不是嫌不够……”   “还清了。”姜玖琢面无表情地打断他。   “……”   “我说还清了。”看他不应答,她又说了一遍。   “……”默了默,陆析钰呵笑出声,“好好好,还清了。”   “嗯。”姜玖琢严肃地点头,“现在可以睡觉了。”   陆析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恶趣味,已经站到一半,却在见到她一本正经的神情时,又蹲了下来。   姜玖琢:“?”   陆析钰笑了笑,慵懒的语调里带着缱绻:“那如果我再亲你一下,你是不是还得还我一个?”   “……”姜玖琢深吸一口气,“你再说一遍。”   “我说,”陆析钰不嫌事大,两只手撑在她两侧,“如果我还想做很多别的事,你是不是都得还我?”   “别的事。”姜玖琢念道。   不知为何,她今晚格外的好脾气。于是他勾唇重复:“嗯,别的事……比如上次那册秘戏图,我们可以从第一页开始学起来了。”   可话说出口,才觉超出分寸过了头。他忘了,她到底是只面皮极薄的小刺猬。   小兽被逼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下一刻,陆析钰倒吸一口冷气,吃痛地站直身子。   下巴上痛感历历,他抬手去摸,齿痕分明。   姜玖琢终于从被子里爬出来,涨红了脸,这么多天压抑着的情绪倾泻而出:“陆析钰,你这人怎么这样!”   气急的喘息尽收于陆析钰耳中,让这短短几个责备的字变了味道。   她的脖子亦泛了红,他看了一眼又移开,眸色沉沉:“我怎样了,阿琢,这次是你咬我,又不是我咬你。”被咬的地方越摸越热,一下一下,竟让人不舍得放下。   姜玖琢不知他为何这样看着自己。   却在听见他后半句话时,仰头直勾勾地迎上他的目光:“大白狗。”   陆析钰:“嗯?”   咬了人的羞臊后知后觉上来,姜玖琢尽力掩藏自己的不知所措,却难免磕绊:“讲大白狗故事那天,你,你就发现我是装哑,还故意戏弄我,看我出丑。”   陆析钰再度屈起指节,贪婪地摩靡下巴上的痕迹。   他承认刚知道她骗了他的时候,他确实生出过恶意逗弄她的心思,但那点心思,早被她自己亲手拂过,一点儿都不剩了。   至于咬人,便是旁的心思了。   陆析钰屈下一边膝,半蹲在她的被子边:“生气的话——”   “但我装哑骗你在先,就是我的错,”姜玖琢没让他说下去,她只听到“生气”两个字,“可是你再生气,总得要哄得好。”   分明越说越轻,在陆析钰听来却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他怔忪片刻,才木然问道:“你说什么?”   “我陪你来小佛城,主动和你搭话,还特意把床让给你……”姜玖琢别扭地扯着被子,豁出去般,“可是你一点都不领情,变本加厉地拿那种事戏耍我!”   被褥在地上打了滑,陆析钰只觉膝头一软,上半身往前跌去,一站一坐的两个人再一次狠狠地拉近。   姜玖琢被这又一次突然靠近吓到,蓦地没了声。   两人在晦暗中相对而坐,眼神多交错半刻,都成了不明的拉扯。   陆析钰还想俯近身,想凑到她耳边笑她,对威胁了她的人不要这么好心,是他该哄她才对。   可是再凑近一分都不行了,他想咬她,不只是手指上的软肉——脖子、下巴、耳垂,他想箍住她的手,看她在自己身下红透。   即便她现在已然红了脸。   在姜玖琢有动作前,陆析钰闭了闭眼,压抑着站了起来,坐到稍远的床上。   平稳了气息后,他轻笑着领了她所有的好,澄清道:“那次带你去看病,都是母亲的主意,我发誓那时我没想让你出丑。”   “还有,”他浅浅笑,看起来很是认真,“我再生气,也舍不得让你在别人面前出丑。”   先前的亲近与现在的和好都来得又快又突然,姜玖琢脸红心跳地别开眼,小声道:“油腔滑调。”   陆析钰不消停:“我早就不生气了,但如果你还生气的话,我也愿意让你打一顿消消气。”   “……”姜玖琢没接他的话,起身灭了油灯,很快钻回了温热的被子里,“我困了。”   一片黑暗中,陆析钰依稀能看见小人的轮廓,他温声细语地说道:“阿琢,那我可当你是不生气了。”   姜玖琢把被子拉过半张脸,闷闷地应了一声。   月色下,谁都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唯有姜玖琢那双露出的眼睛,眨巴了两下,悄悄地弯成了和月牙一样的形状。   ……   堵在心里好多天的大石头没了,那若有似无的闷意亦烟消云散,没过多久,姜玖琢便安心地闭上眼睡了。   迷迷糊糊翻身时,她好像听到有人的清浅低语。   这含着玉的声音,大概是陆析钰吧,她想。   断断续续地,他似乎带着无奈在怪她:“你这样好的女子是要被人放在手心里宠着的,所以脾气不要这么好,知不知道?”   那声音好近,仿佛就在耳朵边上,姜玖琢忍不住想,这个梦怎么如此真实。   从没人对她说过这些话。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有诸多不好,突然被人直白地夸了好,比起高兴,她竟然更加想哭。   他继续说:“下次我再惹你生气,要我怎么哄都可以,只要最后你别讨厌我,行不行?”   这次声音更近了,却也更低了,带着妥协,还带着些微不安。   啊,原来在梦里,纨绔公子是会这样放低姿态对她示好的。   那……她得答应他啊,毕竟就算只是一场梦,也不太想让这样的陆析钰得不到回应。   于是她带着鼻音,软软地“嗯”了一声。   ……   再后来,便是安然无梦。   地板没有想象中那么硬,翻身时还有轻飘飘的感觉,像浮在云上。   姜玖琢从被窝里伸出手,睡眼朦胧地伸了个懒腰,扶着床沿坐了起来。   晨光微熹,照得整个屋子都亮堂。   姜玖琢眯眼适应了一会儿,随即清醒过来。   她怎么会在床上!   姜玖琢下意识去地上找人,空空荡荡的,陆析钰不在,屋里除了她自己,没有别的人。   再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和昨日睡时一样完整。   “醒了?”陆析钰推开门。   “我怎么睡在床上?”看见来人,姜玖琢针扎一样的从床上下来。   陆析钰叹了口气:“阿琢,你鸠占鹊巢怎么好意思问我?我醒来的时候便觉得浑身疼得不行,一看才知道,我在地上,你在床上。我等啊等,等到两兄妹都出门了,你还在睡。”   姜玖琢不说话了。   她昨晚睡觉睡得死,自己是怎么爬上的床,一点记忆都没有。   可事实如此,她一睁眼就在床上睡得好好的,硬生生地把人家一个体虚病弱的给逼走了。   偏是昨晚上自己说得还特别好听,什么把床让给了他。   自打来了小佛城,陆析钰就把自己那把显眼的扇子收了起来,姜玖琢看着那个纨绔气息少了几分、眼下黑青却深了点的人,她硬着头皮走到门边,到他面前:“昨天太累了,下   次再这样,你就直接叫醒我。”   说着,她摇摇头,小声嘀咕:“不对,没有下次了,我怎么会自己爬上床……”   陆析钰又笑了起来,她看不懂他在笑什么,没有剑握,双手便不自觉扭在了一起。   半掩的木门随风变晃动了两下,陆析钰手指触到忽变的风向,忽地敛了笑。   说不清是谁的动作更快,陆析钰孱弱地向后倒去,姜玖琢熟练地上前一步接住他,隔着薄衣,她感受他腰上的热度就这样蔓延到她自己身上。   门被哗啦一声推开,谁都没被撞到。   小七却看着屋里相贴的两人,呆了一瞬,然后指着大叫:“少儿不宜!少儿不宜!”   姜玖琢被嚷得浑身发了烫,迅速推开了陆析钰。   陆析钰踉跄一步,撑住自己,睨了小七一眼:“再喊一句试试。”   小七猛地住口,后怕地咽了口口水。   姜玖琢捏着耳垂,散去全身的热意,带着点局促地问陆析钰:“你没事?”   方才一心想着爬床的事,一时大意,没防住小七的动作极快的好身手。要不是陆析钰精神不好没站稳,她歪打正着地去扶,就要被这扇门打到了。   “没事。”陆析钰站稳,理了下衣摆。   小七这才想起自己干嘛来了,颠三倒四地大喊道:“怎么没事!有事,出大事了!”   喊完往姜玖琢身后一躲,喊都喊完了,倒是记起刚刚陆析钰冷眼凶他那句。   姜玖琢汗毛竖起,脚下幅度很小地动了动。   嫌她孤僻的人这么多,自己都没和这小孩说过几句话,怎么他就这么喜欢缠着自己呢,和陆析钰一样。   陆析钰也懒得与小七说,把他从姜玖琢背后拖出来:“你怎么进来的?”   小七一听,立马抱怨道:“这个鬼地方的城墙是真高,我都翻不进来,还是等到今早一个老爷爷回城,我趁人不注意混进来的,幸亏我身手快!才没让人发现!”   “嗯,现在说事。”陆析钰不以为然,反正也是他教的。   “哦。”小七听话地站好,一字一句地交代,“就是顾易受伤了。”   陆析钰神情淡淡看不出情绪,没有太大反应,只是转身往外。   “世子哥哥!”小七叫住他,“你去哪儿啊!虽然只是小伤,但是还是要注意一下的。”   “小伤?”陆析钰顿住步子。   “嗯啊,玖琢姐姐的那个好朋友在照顾他呢。”小七眨巴两下眼睛。   陆析钰面无波澜地走出屋子,去灶房拿了个仙朗兄妹留下的包子,塞到小七手里:“边吃边说。”   小七捧着包子大为感动:“世子哥哥,你都会管我吃喝了,原来你是专门出去给我拿包子的。”   陆析钰敷衍地“嗯”了一声。   姜玖琢盯他半晌,移开,又盯上。   在掖都常有百姓说顾家公子缺心眼,不和自己的爹多在兵部历练,偏要跟着世子游手好闲,也没见世子多拿他当回事。   可刚刚,她分明看见陆析钰没往灶房的方向,他原本是要出门的。   陆析钰眼睛本来在小七身上,但被盯得久了,复又走到了厨房,把剩下的那笼包子都端了来,放在了姜玖琢面前。   白花花的包子冒着热气,直熏到了姜玖琢的脸上,她默默移开了眼。   嘴边偷偷露出个小酒窝。   相处地久了就发现,有的人即便满口假话,但也是能找到端倪的。   小七没多想,吃完一个又拿一个,这会儿开始听话地边吃边说:“就是昨天我在任家村外面遇上迷路的顾易,他让我陪他去抓一个人,月黑风高啊,地上叶片踩一脚,咔嚓咔嚓的渗人得很,我和他刚一走到阿姥家门口,背后就起了一道黑影!”   小孩说得跌宕起伏,试图营造极度恐怖的氛围。   陆析钰不愿意听他废话:“小七。”   小七撇了撇嘴,加快了语速:“就是送我们来的禁卫有问题,那个黑影就是那个禁卫,然后顾易就和他打起来了。”   陆析钰听到这个说法,一针见血地问道:“你没帮他?”   小七犹豫了一下,想想也瞒不过,就极不情愿地答:“谁叫他打了我一下,我就想先看会儿热闹再上去帮他……”   说着说着见陆析钰表情不对,他赶紧岔开话题:“我是真的要去帮他的!可谁知道玖琢姐姐那个朋友抡起屋外的棍子就砸,那我还没来得及上去,禁卫脑袋就已经被一棍子砸开花了。”   “……”   姜玖琢倒是头一回听说纪烟还有这么大的本事。   沉默了一会儿,姜玖琢有些奇怪,“那顾易是怎么受伤的?”   小七吃完最后一口包子,舔了舔嘴边的肉汁,不清不楚地说道:“啊就是,顾易在抓禁卫之前还抓了两个人,那两个人说是师爷有问题,嗯……好像就那时候被刮了手。”   姜玖琢心里一沉,头一回真的凶起了人:“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点说!”   小七懵了:“我想他不就在小佛城……”   姜玖琢噤声,也是,这就是个小孩子,她和小孩子急有什么用。   她叹了口气,转而扯着陆析钰的袖子往外。   陆析钰随她走了两步:“阿琢,去哪?”   姜玖琢气他明知故问:“县衙,抓师爷。”   陆析钰满不在乎:“他跑不掉。”   小七是这样,他竟然也是这样。   姜玖琢皱眉:“你怎么知道他跑不掉?”   在战场上战机一转眼便贻误,在这里也是一样。而且这种事越耽误越危险,他忘了上次有人要刺杀他吗?   如此想来,她竟愈发生气。   陆析钰却抽出袖子,缓缓道:“阿琢,我说了他跑不掉,因为——他已经死了。”   死人是不会跑的,姜玖琢终于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望着眼前人如此笃定,她忽然想起昨夜他一直没回来,姜玖琢匪夷所思地抬眼,心中有了个无比荒唐的想法。   “你……”   “你该不是想问,是不是我杀了小佛城的师爷?”陆析钰在她开口之前说道。   姜玖琢张了张口,那句‘是’没说出口。   他说得这样大大方方,倒显得这么想的她更加荒谬。   这屋子里除了一张床,只剩一张对镜的椅子。陆析钰笑着背过手,特意绕过了那张椅子,坐到了床边。   垂下手,似是还能触到被窝里的温度。   陆析钰略带暧昧地拍了拍床:“阿琢,我不过被你赶下床睡了一夜地板,便浑身酸疼,今早差点站都站不稳了。我这样的人,如何能杀人?”   “不过阿琢,你有一句话说得对,等不得,耽误不得。”他疲惫地往床角立柱上靠,“所以昨夜我可是连夜去县衙看了被烧掉的那间屋子,但我到的时候,师爷已经死在里面了。他大概自己都没想到,他如此谨慎,他背后的人依旧容他不得。”   小七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意思?什么谨慎?什么背后的人?”   姜玖琢垂眸想了想:“你世子哥哥的意思是,师爷和任慈是一伙的,禁卫让人告诉师爷我们要来,所以他一把火烧了以前任慈住的那间屋子,销毁了所有证据,但还是有人担心他手脚不干净,在当晚除掉了他。而这个人,就是藏在所有真相背后的人。”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对她来说也是难得。   陆析钰拍拍手,很是欣慰:“阿琢,你好聪明啊!”   姜玖琢没他那么开心。   这样的乌龙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在花水楼的那次,她也闹出过一模一样的误会。   不仅如此,这次比上次以为他风流更加过分,她给他安了个罪名。   姜玖琢都没脸站在屋里,她手指在粗布衣上蹭来蹭去,片刻的沉默后,朝外走去。   陆析钰当她气他昨夜独自前往,气息又弱了点,十足可怜:“又去哪儿啊,我昨夜留你一个人还不是怕你……”   姜玖琢脚下没停:“你少说两句,我去给你抓补气血的药。”   闻言,陆析钰坐直了些:“我坐了会儿,已经好点了。”   闻言,姜玖琢才回头:“你自己的身体什么样你自己不知道吗?”   陆析钰一噎。   他知道,他太知道了。   小七眼神在两个人中间飘来飘去,赶紧出来打圆场:“玖琢姐姐,要不还是我去吧,你也不知道要抓哪几味药,你们可以先去做别的事。”   姜玖琢从身上掏出一张纸:“从掖都走之前,恰好遇到六清,他把药方给我了。”   小七没话说了。   陆析钰嘴角抽搐,暗骂六清那狗东西。   他上次吃药都不知道多少年前了,哪来的什么鬼药方?   “我们还是先去县衙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线索,还有你说任慈藏东西的地方,也得去。今日事务繁多,药等到回来再吃吧。”陆析钰边说人已经站了起来。   可姜玖琢比他更快一步,转身离开。   离开前,认真地留下一句歉意的话:“吃完药再去也来得及,我知道你矜贵不愿意自己动手熬药,你放心,一会儿回来我亲自给你熬。” 第43章 喝药 他有病。把苦当糖吃。(一更)……   陆小七和陆析钰对视一眼, 吐了吐舌头要跑。   但他一身武功都是陆析钰教的,万万没学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地步。   小七步子刚动,脚下就空了, 他脚在半空扑腾了两下,被陆析钰提着后领拎了回来。   小七很委屈:“世子哥哥,你自己造的孽, 不能让我负责吧。”   陆析钰把他放下, 很是伤心:“我当年把你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时候, 你不是还抱着我腿说做什么都愿意吗?一会儿这药要是喝进我肚子里, 下次我就把你剁了做药引。”   “……”小七害怕地抖了抖。   仙瑶所说的张大夫就在对面,他家的药铺是小佛城最大的药铺。昨夜姜玖琢去周围探查的时候,就听见小佛城有人在说,张阿公那里找不到的药材,整个小佛城也找不出来了。   所以没过多久, 姜玖琢就买到了药回来了。   回来时,正好有一个戴着头巾的中年妇女从屋里走出, 与姜玖琢擦肩而过时还与她慈祥地笑了一下。   姜玖琢不明所以地看着那妇女的背影,提着药走进屋。   才踏进一只脚, 就见一大一小齐齐向她看来, 那目光……她莫名品出一种如临大敌的味道,尤其是小七。   姜玖琢尽力略过视线, 问道:“方才出去的是?”   小七全无回答的心思,还是陆析钰说道:“姓蔡, 来找仙瑶送荷包的。”   街坊邻里而已,姜玖琢“哦”了声,转头向外。   本来在走神的小七噌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殷勤地去接她手里的药:“玖琢姐姐你不练剑吗?我来煎药吧, 一会儿我端给世子哥哥喝。”   姜玖琢以前在校场确实每日练剑,但自从和陆析钰一起查案之后,时间就少了很多,大多都是得空了才练。   她满脑子都是小七打翻药碗的画面,不放心地晃过了他的手:“算了,还是我来吧。”   说完,没给小七争取的机会,拿着药直接去了灶房。   热气蒸腾间,药香弥漫。   削水果姜玖琢不会,但熬药这种事,她一个曾经的久病之人,可是再熟练不过了。   不过当她自信地端着那碗药回屋的时候,总觉得小七的脸色更差了。   姜玖琢把药放在桌上,用勺子搅了搅,推到了陆析钰面前。   全程小七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她的手,见状,他大喊了一声:“玖琢姐姐!你真的不练剑吗!你和我过两招吧!”   姜玖琢被喊得一颤,呆愣片刻,指着陆析钰拒绝道:“等他喝完药还要出门,晚上回来再陪你练。”   她不再看小七,转而对上陆析钰的眼,沉默着把药又推近了些。   陆析钰看着面前那碗深褐色的汤药,未喝便已闻出苦味。   装病那么久,他突然体会到了骑虎难下的滋味。看她那目光烁烁的样子,不亲眼看着他喝完怕是不会罢休了。   但若是今日喝了,恐怕接下来几日都逃不了天天被她亲自“伺候”着喝药。   热气散去,药香沉淀成更浓重的苦,陆析钰一阵反胃,忍不住要将药碗端远一点儿。   指尖堪堪碰到之时,小七以为他是要喝,又大喊了一声:“不能喝!”   这下陆析钰也被这个咋咋呼呼的小孩吓了一跳,冷笑着睥他。   小七看看陆析钰,又看看姜玖琢,非常气馁。   那他还能怎么办嘛!   “看着很烫……”小七呵呵一笑。   但没想到这一句,还真有点作用——药被姜玖琢先一步拿走了。   陆析钰边挑眉顺着她的动作看去。   姜玖琢舀了一勺放在唇边抿了一口,皱起眉头,随即搁下勺子,在碗边轻轻吹了吹。   陆析钰压下反胃,笑了笑:“阿琢,我想起一件事。”   姜玖琢又吹出几口凉气,抬眼看他。   陆析钰问道:“你说是在任慈从他住所佛堂出来的时候,看见了他藏东西的地方,那地方该不会是佛堂内间的暗门边上吧?”   姜玖琢的动作在听到陆析钰的话时停了下来:“你怎么知道?”   陆析钰顺手端起她放下的药,用勺子搅了两下,舀起一口喝:“那个地方,被烧得最惨。”   姜玖琢目光落在那根勺子上,嘴唇蠕动,似是有话要说。   但在她开口前,陆析钰便已一勺又一勺,而后就着碗将药喝尽。   她只好不自在地移开眼,说道:“那时祖父急着带兵回掖都,所以我就去找任慈要推了那顿饭,结果我去佛堂的时候他刚好出来,我没找到他,反倒意外踩到了一块松动的砖块。那砖块下面就是他藏东西的地方。但现在看来……”   线索都断了,姜玖琢没再说下去。   “但现在看来,藏的东西都被烧掉了,”陆析钰接口,话锋一转,“不过昨晚也不是全无收获。”   他拿出一张姜黄纸放在桌上。   准确的来说,是烧剩下的姜黄纸的边角,纸边都已经焦黑。   纸最左下角那块,恰好没有字,姜玖琢摸到那张纸,却是凑近了去瞧。   陆析钰点了点那块边角纸张没被烧着的部分,问道:“是不是觉得纹路很奇特?”   姜玖琢确实没见过这种纸。   “我今早去问了问仙家兄妹,”陆析钰道,“他们说,这是长青寺特有的纸。”   姜玖琢手从纸上离开,拿起空碗:“那洗掉这个,我们就去。”   陆析钰点头,喊住正要畏罪潜逃的小七:“小七,方才的话都记住了?”   小七僵着背转身:“记住了。”   陆析钰很满意:“那就回去吧,把刚刚听到的都告诉顾易,让他把禁卫看好,我们查完这里的事便回。”   小七应了一声,见他没有别的话要说,犹犹豫豫反倒不敢走了。   陆析钰慢条斯理地拨开碍事的碗,从剩下的药里抽出一帖放于鼻尖轻嗅,等他下文。   小七眼神诡异地看着自家世子哥哥:“那药引……”   陆析钰微笑:“嗯?”   小七立刻道:“没什么!世子哥哥你多喝点!”   “……”陆析钰嘴角颤了颤。   姜玖琢没再管这对活宝,端起药碗背身往灶房去,只是手指碰到那根瓷勺时,表情有点微妙的不对劲。   那个勺子,她刚刚用过了啊。   明明看到陆析钰要端碗直接喝的,她才用勺子试了温度,还特意没有放回碗里。   怎么他又拿起来用了……   但是她能说什么吗?不能,用脚想都知道,这个贵公子一定会笑她,更过分的事都做过了,还在意这?   姜玖琢喘了口气,默默告诉自己镇静,快步走开了。   ……   望着姜玖琢的背影,药里浓重的苦味从陆析钰的喉咙口缓慢地反了上来,后劲极大。   陆析钰牙齿在舌头上重重磨过,给自己倒了杯茶。   但一口下去,并未好转,反倒让那口茶也染上了苦味,像极了方才他拿起勺子喝的第一口。   有一句话叫做,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陆析钰把剩下的几帖药嫌弃地丢在桌上,觉得自己现在就是那个哑巴。   不仅哑巴,还有病。   把苦当糖吃。   ***   待一切都整理妥帖后,姜玖琢回来时,惊讶地发现小七竟然还没走。   小七瞟了屋里两人一个巴不得他走,一个理所当然觉得他要走,失落又伤心地叹了一口气。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恨恨道:“我是有正事的!这是顾易让我带给你们的,说是提前吃了可以防百毒,药效好像能有三天吧。”   闻言,陆析钰接过瓶子:“意思是吃了后,接下来三天都可以百毒不侵。”   小七点点头。   陆析钰打开瓷瓶,倒出一粒黑色的药丸,掀眼问道:“就一颗?”   小七挠挠头:“他说这药难搞,让你们看着情况吃……”   还没说完,陆析钰便把手心的药伸到了姜玖琢面前。   姜玖琢愣怔抬眼,没动。   陆析钰:“吃啊。”   姜玖琢小声问:“你不吃吗?”   陆析钰懒散地笑出了声:“这么关心我?”   姜玖琢张了张口,憋了半天,道:“关心你不好?”   “……”陆析钰被噎了一口,却吃错药似的笑得更加开心,“好,怎么不好。”   “不过我吃了许多别的药,再吃药性会犯冲,反是有害,所以这药只有你吃。”陆析钰手又抬高了点。   高高一沓药还在桌上,姜玖琢听着觉得有理,不带怀疑地吃下了那颗药。   一旁看着的小七嘴角抽了抽,默默地走了。   他这位世子哥哥平生最讨厌两件事,一是多管闲事,二是被人欺骗。就因为玖琢姐姐骗了世子哥哥的事,他和顾易还担心了半天。   现在看来——   担心个屁!   ***   小佛城不大,人也少。   每日人流聚集得最多的地方便是长青寺了。   姜玖琢上一次来小佛城就有耳闻,小佛城的人排外而封闭,唯一的信仰便是佛,他们笃信菩萨会保佑他们,在这个小城中安稳地度过这一生。   但她万万没想到,会在长青寺脚下看到这么夸张的场景。   每一级石阶上都有人,从咿呀学语的小孩到年过古稀的白头老人,便是搀扶着都要爬上那石阶的尽头,添一炷香火。   可就这么多人聚集的地方,竟幽静得没有一丝杂音,唯一能听到的便是石阶的尽头,从长青寺里传来的念经诵佛之声。所有人都虔诚地低着头,走的每一步都谨慎而肃穆,生怕会扰了佛家清净。   若是看见石阶上洒扫的僧人,他们都会主动停下避让,将手放在胸前鞠了躬,再侧身为僧人让开路。   踩在石阶的第一层上,姜玖琢作为一个不知见过多少血腥的人,置身于小佛城的百姓之中,自觉格格不入。   何况她还不是来礼佛的,是借着礼佛来查案的。   倒是陆析钰轻飘飘从她身旁走过,全然没有任何不自在的意思。   姜玖琢跟上他,用极轻的声音说道:“你不觉得有点难受吗?”   正是晌午日头最毒的时候,陆析钰不快不慢地走在姜玖琢前面一步,叹气:“我不都给你遮着太阳了?”   姜玖琢呆了一下,小声:“我不是说这个……”   陆析钰眯眼避开光,看着那高高的石阶恍然大悟:“哦,我家阿琢是担心我爬这石阶累得难受。”   “……”   纵然他们已经很小声了,这样的调笑在静谧的长青寺依旧突兀。   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听闻陆析钰之言,平和地提醒道:“两位施主既是有缘人,可去西配殿静心倾诉。”   西配殿有一座观音菩萨,常有女子去求姻缘。   从“有缘”到“静心”,短短两句话,字字都让姜玖琢很是难为情,她紧抿着唇对那僧人鞠了个躬要走,一心只想赶紧从这尴尬的场景脱身。   陆析钰却不羞不臊,笑着追问:“那可否向观音求个百年好合、阖家欢乐?”   僧人捻了捻佛珠,笑答:“心诚则灵。”   陆析钰了然地点头,正色道:“多谢小师父,那我便与内人先上去了。”尽责地把恩爱夫妻演得惟妙惟肖。   默了默,姜玖琢独自离开,不打算理他了。   偏是向上走了几步,慢了又慢,还不见身后人跟上。   一回头,前一刻还在和人乐呵呵开玩笑的公子这会儿正扶在石头上喘气,这看着是——真爬累了。   陆析钰像是早料到她会回头,一脸笑意温文无害,虚虚地伸出空着的一只手来。   指尖往她的方向动一下,多了点撒娇要人扶的意思。   姜玖琢冷眼看他,无何奈何地走下两步,咬牙道:“自己走。”   满脸不乐意,说完却没再动,倒是实实在在地在他休息完。   陆析钰吃定她会回来,本也没想真要她扶,逗过了,便很有自知之明地收回手。   不想,假意瘫软的手收到一半,掌心温意传来,小姑娘视线越过他身后时不知怎么脸色一变,及时地捞住了他的手。   陆析钰背脊略僵直,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更甚者——   下一刻,她敛眉低头,“乖巧地”轻言:“夫君,歇息好了吧,歇息好了一道上去。” 第44章 佛寺 听闻那年尸山血海。(二更主剧情……   陆析钰搭着姜玖琢的手, 从容自如忽然间就被揉了个稀碎。   “你……”   后话还没说出口,他便见姜玖琢友善的笑还挂在脸上,露出的手腕上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而她的眼神略过他, 正探向他的背后。   陆析钰方才心思全挂在姜玖琢身上,现下才沉下心神,辨认了身后的脚步声, 了然地转身。   果不其然, 几阶石梯下, 仙瑶正在往上爬。她浅笑, 与他们点头行礼。   僧人反向往下走,仙瑶看到僧人走来,优雅地弯腰再行一礼。僧人双手合十低头回礼,而后侧身从她身边绕过。   拜过僧人,仙瑶提着裙摆再行几步, 走到了陆析钰和姜玖琢身旁。   “东偏殿午时后便关了,不快点上去, 就拜不到药师佛了。”她也是常来长青寺的人,自知长青寺的规矩, 压低声音提醒了一句, 便没再多说。   “多谢。”姜玖琢很快答。   她握着陆析钰的手心慢慢沁出汗,一心只想让仙瑶快点上去。   这副着急的样子落在仙瑶的眼里成了万分体贴与心焦。她会意地向上一步:“别急, 我给你们带路。”   姜玖琢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下意识抽出手来要谢绝, 却被陆析钰一手捏住。   他使了个眼色向前面的人,用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还看着呢,娘子。”   姜玖琢全身汗毛竖起,却难得升起了强烈的胜负欲。   虽然只有一瞬间, 但她刚刚也看出来了,大周这位食尽烟火的陆世子也会有慌了神的时候。   姜玖琢扯了嘴角,只发声不动唇地对陆析钰恐吓道:“你再叫一下试试。”   陆析钰见好就收,上下唇紧紧贴在了一起,听话地对她笑了笑。   仙瑶还在回望,眼角眉梢笑意俨然是把他们当成了一对恩爱小夫妻。   “……”这手在爬上长青寺前,到底是放不开了。   真到到了长青寺前,姜玖琢反倒舒坦了很多,许是因为诵经念佛之声嗡嗡隆隆笼罩着全寺,轻易就能掩去小声说话的声音。   正殿边的一颗大榕树下,姜玖琢叫住仙瑶:“仙瑶,我们到这里就可以了。”边说边狠狠捏了一把陆析钰的手。   陆析钰本还弱弱地靠着她,猛地受力,僵硬地对仙瑶露出一个笑:“麻烦你了。”   “那我就不和你们一起过去了,”仙瑶温和地点点头,走之前还指了指前方,“东偏殿就在那里,一直走就是。”   姜玖琢目送仙瑶离开,走进正殿,消失在人来人往之中看不到身影后——丢开了陆析钰的手。   陆析钰握着自己纤细见骨的手腕轻转:“阿琢,你说你这么温柔的人,唯一的缺点就是老是嫌弃我,就不能对我再温柔一点吗……”   姜玖琢瞪了他一眼。   陆析钰话锋一转,摆出非常正经的样子:“西边和东边都有时限,我们分头先查这两个,看你想去哪个。当然,你要是想和我一起去求一个白头偕老的话……”   没等他把满嘴风流话说完,姜玖琢便已默默无言地转过身,就近去往了东偏殿。   陆析钰耸耸肩,迈着优雅的步子,往反方向而去。   长青寺着实是大,姜玖琢本就没去过几个佛寺,更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佛寺。   东偏殿看着分明就在眼前,不想也走了好一段路才到。而等她到的时候,堪堪碰上东偏殿清了人、闭了外围的大门。   姜玖琢和门前守候的僧人面面相觑半天,最后一言不发地退到了角落的一片树荫下。   一个和她一样来晚的女子还在哽咽着为自己病重的夫君同那僧人求一个通融,姜玖琢靠在树干上,远远看着,脚尖在地上不适地磨了两下。   她是在将军府长大的小姐,即便是庶女,也天生与其他女子不同。她见过生死,见过铁骨铮铮的将士血淋淋的躺在茅草铺的榻上,因为输了战役,死不瞑目。   所以她不像那些总去拜佛的世家小姐,反而很少去佛寺。她总觉得,如果老天真的有眼,如果烧香拜佛真的有用,为什么那么多好人,最后还是死了呢。   就像现在,普度众生又怎会还有什么时辰的限制,若是真的慈悲,断不会把一个乞求的人拦在门外。   姜玖琢盯着地上蠕动的蚯蚓,趁那女子还在与僧人纠缠之时,小小身影一闪,消失在角落。   她绕了两圈,果不其然,在外围找到了一个小门。   小门的墙角亦洁净得不见蛛网,想必刚有人来打扫过,姜玖琢拨弄了一下后门锁上的门锁,确定不会有人再来。   门虽被锁上,墙却不高。没费什么力气,她便翻了进去。   姜玖琢轻巧落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环视了四下无人后,悄悄推开通往殿中的侧门。   起初,长青寺的药师佛并没有名气,所以也没有放在正殿。听闻是因为有贵人来拜,这药师佛才成了大家争相来拜的大佛。可这贵人到底是谁,却没人说出个所以然来,倒更像是个唬人的传说。   侧门通往一个院落,一走进去,姜玖琢转头就看见了东偏殿中央的那尊大佛,左手持药壶,右手持印,结跏趺坐于莲花台上*。药师佛前,是香炉和烛台,燃尽的香灰满了出来,恰好烧尽最后一根香火。   殿内一个人都没有,她望背后正门处望了一眼,小心地走进殿中,忽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和香客们一起拜佛,左右都被那些老丈看着,能查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还不如这样来得方便。   姜玖琢直奔佛像后的小间,按理说那里是藏经之地。   可刚一进去,她就呆在了原地。   高高的柜子直通天花板,摆满了佛经,点一卷出来都塞不回原来的地方——太多了,根本记不住哪本摆在哪。   她全无头绪,伸手要抽出一本来,才抽出一个角,外围的大门哐啷一声,关严了。   紧接着,两个僧人往里走来。   “师弟,你可都打扫干净了?”   “师兄放心吧,一个脚印子都看不出来。”   “上回你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经书上都让蜘蛛结了网了!”   另一个小和尚支吾了一下:“那要不,我们再去看看?”   年纪大一点的那个摇摇头,随他往小间走去。   一眼望去整洁如初,年龄稍长的停在书架前仔细检查了一番,看到有本佛经摆歪了,没有多想,向里推了些许。   没找到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小和尚便嘻嘻哈哈地向外走,在他师兄面前马后炮,拍着正殿的供桌说自己打扫得多干净。   这一掌拍得供桌一晃,一个供奉的苹果滚落在地。   供桌上铺着一块长长的布拖到地上,躲在供桌下的人透过缝隙望着那个几步外的苹果,太阳穴突突地跳。   好在年纪稍长的稳重些,捡起苹果放回原位后,直接将小和尚带了出去。   等到小和尚们都走了,姜玖琢抱膝蹲在供桌下,重重地松了口气。   安下心后,她也不急着出去,反倒地上坐下,拿出从陆析钰那里拿来的姜黄纸片。   方才她和佛经上的纸张比对过,虽同是姜黄纸,颜色却有细微的差异。佛经的纸绵软色浅,像是新近誊抄的,而手上这张从任慈住所得来的纸,边缘都已泛黄,明显要更旧一点。   看来藏东西的人不相信“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一套,并没有把东西藏在香火最旺盛的东偏殿。   供桌靠着佛像下的水泥墙,全无头绪,她叹了口气,后背往墙上靠去。   这一靠,姜玖琢背上发痛,硌到了什么东西。   她警醒地摸着背转身,一把掀开布。在那布后的水泥墙上,有一个带把手的木制暗格,非常显眼。   姜玖琢拉了一下,拉不开。她低头看了一下,把手边上有个锁孔,里面有个暗扣,这是被锁牢了。   她又试了一下,仍旧没拉开。   直觉告诉她,这个暗格里面一定有什么有用的大发现,甚至有可能和手里这张纸片有联系也说不定。   姜玖琢猫着腰挪动了几步,盯着那锁上的暗格片刻,换了一只手。   ——常年握剑的右手可要比左手有力得多。   她深吸一口气,五根手指握紧那把手,一个用力,直接连门带锁给拆了下来。   四方形的小门仿若废铜烂铁,被姜玖琢扔在了脚边。   暗格里躺着本积灰的册子,不同的是,这册子是用姜黄纸装订而成的。   姜玖琢急匆匆地翻开,如愿地看到了泛黄的页边。   甚至不用往下翻,她就能知道自己找对了。   因为这第一页记录的是——前朝逆党。   “梁元朝被灭,贼子建立大周,彼时我梁元太子尚在襁褓之中,吾辈拼死救出梁元太子,待到甩开敌军,已只剩寥寥数人,不得已在这小城中停留,杀尽长青寺之人,以发扬佛法之名,封闭此城。”   姜玖琢手指点着每一个字看过去,震惊和不可思议写满了整张脸。   梁元朝已是几十年前的过去,那时梁元朝在位之人仁德济世,颇得人心,只可惜平庸无能,不善理政,早已是强弩之末。于是大周的开国皇帝,也就是先帝父亲裕康帝率千万大军一举攻城而下。   听闻那年尸山血海,不知死了多少人,不想在那种情况下,梁元太子竟活着逃了出去。   姜玖琢一页页向后翻去,后面详细地记录了梁元后人如何隐姓埋名,如何渗透入各地。   这些地方中,有小佛城、永州、南北边塞重城、长云双城,还有双城之外的峪谷关。   姜玖琢脑子里绷着的一根弦被狠狠挑动。   “吾辈之人蛰伏多年,终于在平元十二年等来了兴复梁元的绝佳时机,塞外蛮族与平元帝贼结怨闹翻,一举攻破边城,向峪谷关长驱直入。”   “太子殿下趁此时机召集散落四方的梁元子民,集结各地大军,其中永州位于峪谷关以东,最为关键,吾辈永州军只等蛮族到达后,出城与峪谷关外的大军汇合,假意助蛮族一臂之力,再于此战后坐收渔利。”   “不想蛮族无能,吾辈在永州的密探探到蛮军在永州边一小城外深夜被袭,意欲传讯于太子大势已去。然此时平元帝已察觉永州暗流涌动,永州城封,永州军死不足惜,但梁元不可无后。天可怜见,虽永州守城官誓死不从,城门终开,消息得以送出。”   “咣”地一声——   头顶与桌面发出巨响。   “啊……”姜玖琢捂着头顶,痛呼出声。   内容太过令人震撼,震撼到她已经忘记自己还在桌子底下了,猛地一个起身,毫无缓冲地撞了上去,把桌子都给撞移了位。   姜玖琢虽是被撞得眼冒金星,脑子却比谁都清楚。   任慈是梁元人,当初让人抓了小敏姐,威胁小敏的父亲开城门,就是为了传消息出去。小敏姐的父亲没有开城门,可文大哥最后带人攻城,永州逆党虽然大败,但终是把消息传了出去。   至于任慈的身份,先皇一定是不知道的。   她记得祖父说过,任慈是尚书令举荐,先皇十分信得过。即便是旁人说在永州看见了任慈手下的人,说他逼迫薛家开城门,先皇尚且要考虑此话真假,又何况是文大哥——一个抗旨不尊之人。   而任慈当年又是刑部尚书,能够全身而退,不足为奇。   可是有一点姜玖琢想不明白。   既然消息传出去了,为何当年峪谷关之战还是打起来了?陆析钰又为何会这么在意?   她继续向后翻,可一切戛然而止。   后面那几页,全被撕掉了。只剩最后一页的小字:“谨以此记,后人勿忘。”   撕掉的那几页,恐怕就是任慈藏在佛堂里的,也就是师爷烧了后都招致杀身之祸的秘密。   沉浸在这个石破天惊的记载中,姜玖琢读完才反应过来,那么这个佛寺里的人都不是原来长青寺的人,甚至可能都是梁元时的朝中人。   姜玖琢深感不能在这里继续逗留,急忙把册子放了回去。   若是这样带出去被人盯上,敌多我寡,后果不堪设想。   要赶紧去找陆析钰,出了长青寺再和他从长计议。   她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疾步向外。   没了桌布的遮盖,佛寺中燃香味复又浓重起来,姜玖琢突然停顿步子,回头看了一眼那尊药师佛。   她眨眨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多久后,东偏殿再次回到空无一人的静谧。   早已烧尽香火的香炉中,三根新烧的香青烟上冒,袅袅散于药师佛的莲花座下。 第45章 喜欢 她喜欢陆析钰,真真切切地喜欢着……   陆析钰和姜玖琢回到仙瑶仙朗家里的时候, 太阳将将落山。   陆析钰自己什么都没找到,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阿琢,你怎么从长青寺回来的一路都心事重重的?在里面待了这么久, 到底是看到了什么稀奇的?”   姜玖琢睨他:“回屋说。”   陆析钰附和:“回屋好啊。”   “……”   这一句话不知怎么被他说出了一点奇怪的味道,仿佛是姜玖琢主动邀请他回屋做点什么似的。   但姜玖琢现在也没心情和他开玩笑,推开院外篱笆门走进院子。   屋中, 姜玖琢和陆析钰说起今日在长青寺看到的册子。   陆析钰漫不经心地整理好地上铺着的被褥, 两只手交替拍了拍:“梁元逆党啊, 原来如此, 任慈怕是没少在先皇耳边吹风,那他死得不亏。”   姜玖琢抬眼,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陆析钰说这句话时,对任慈的厌恶似乎不比文大哥的少。   陆析钰背对着她蹲下:“然后呢?册子上说消息放出去之后怎么样了?”   “然后……”姜玖琢瞟了眼地上的被子, 忍着道,“后面的都被撕掉了, 多半就是被烧掉的那些。”   陆析钰沉思了一会儿,把那床被褥又往里推了推, 边推边说:“那就没办法了, 看来我们还得在小佛城多待两晚。”   姜玖琢终于忍不住了:“你能不能不要推了。”   “好。”陆析钰应道,手上又推了一下。   姜玖琢看着自己的被褥硬是被推到了陆析钰床边, 实在搞不懂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公子怎么会这么闲,进屋之后捯饬她的床铺就没停过。   她站起身, 要把地铺往回拖。   陆析钰拦下,问她:“离这么远干什么?”   姜玖琢懒得和他说,反问:“离这么近干什么?”   陆析钰挑眉:“若真如你所说,小佛城这么危险, 那自然是要离得近一些,若晚上真有什么我们也能互相有个照应。”   姜玖琢没放开抓着被褥的手:“不差这点距离。”   陆析钰叹了口气靠在自己窗边,捂住胸口:“你知道的,我尚且需要阿琢你保护,可是你昨夜睡得那么沉,爬到我床上了你自己都不知道,这离得近些,也方便我叫醒你啊。”   “……”   面对陆析钰情真意切的示弱,姜玖琢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陆析钰得逞地笑了,说回了东偏殿,“怪不得你方才在东偏殿里待了那么久。”   姜玖琢紧张起来。   看着陆析钰还在里被褥,似乎只是随意提起,她才松了口气。   她在离开东偏殿之前,倒是还做了别的事……   屋子里越待越热,她不太自在地拿手扇了扇风,也不再管地上的被子,借着透透气的缘故走出了他们两人独处的小空间。   最近和陆析钰待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不知名地躁动。   打开屋门的时候,姜玖琢正好看到仙瑶后他们一步回来。   仙瑶走进院里,也看到两人,和善地问道:“如何?两位可有求到想求的?”   “求到了。”   两人并排走出屋子,异口同声地答道。   姜玖琢和陆析钰彼此互看一眼,神情分不清是怪异更多还是探究更多。   仙瑶没有多想,只当他们这对小夫妻求到了药师佛,很替他们高兴:“太好了,没有白跑一趟。”   陆析钰得体地笑了笑,礼尚往来地问道:“不知仙瑶姑娘今日是去求什么的?可有求到?”   闻言,仙瑶摊开手,一根红绳挂着布包垂下。她答道:“过两日是哥哥的生辰,我给哥哥求了个平安符,打算偷偷放到他枕头底下去。”   说完她又俏皮地补了一句:“你们可别告诉他,帮我保密。”   陆析钰:“自然。”   姜玖琢也点点头。   仙瑶感激地弯起笑眼,便往仙朗的屋里走去。   等到仙瑶走后,陆析钰忽然侧头问道:“阿琢,你方才说求到了,是求了什么?”   姜玖琢张张嘴,话还没说出口,脸先泛了红。   话题就这么绕了回来。她在东偏殿里确实还做了别的事,比如……走到了门口又折了回去,在药师佛前上了柱香。   陆析钰摸摸下巴,回忆道:“你出来的时候我就在槐树下等你,也没见你去其他殿中啊,莫非就是在东偏殿里求的?”   怕心思被猜到似的,姜玖琢不然自然地撇撇嘴,答道:“我随口说的。”   陆析钰摇摇头,还在自顾自说:“可是东偏殿只有药师佛,你这哑病是装的,总不会给自己求这个……嗯?莫不是……”   姜玖琢不忍他追根究底,反问着打断:“那你呢?你又求到了什么?”   陆析钰一听便来了劲,勾唇问道:“你想知道吗?”   姜玖琢很想回答不想。   她也就是这么一问,以此扯开话题。   不用动脑子也知道,他又要说那套白头偕老的浑话。   可看到陆析钰神神秘秘的样子,她又陡生在意。也说不清什么时候开始,和他有关的事,她就会莫名其妙的在意。   她清清嗓,假意敷衍地“嗯”了声,算是回答他了。   陆析钰依旧笑得没个正型,偏那声音清润如珠玉:“我求了阖家欢乐,那僧人不是说了吗,心诚则灵。”   姜玖琢第一反应便是将“阖家欢乐”和“白头偕老”一样当成了戏言。   果然没什么正经话。   陆析钰却继续问道:“你不问问我是替谁求的吗?”   望向他认真的神情,姜玖琢很快回过神。安亲王病重难愈,当是替他自己家求的——这不是句玩笑。   “我……”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嗯,”他应了她的声,浅浅淡淡地说道,“替你求的。”   剩余的话语都隐去,姜玖琢怔了怔,瞪大眼睛仰头。   暮色如网,罩在她与他的身上,两个人长长的影子在地上交汇。   她落入他逆着光的眉眼中,不确定地重复:“替我求的……?”   陆析钰垂眸看她,肯定得不能更肯定。   好半晌,姜玖琢才磕磕绊绊地问道:“你怎会、怎会想到替我求、求这个?”   陆析钰无意间抬手理过额角的发,晃过一片阴影。   姜玖琢与家里人的不对劲,他不是看不出,她与姜老将军很是亲近,却和她的爹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疏远。   常说家丑不可外扬,可就姜家那点事儿,只要他有心探,总还是能打听到一些,比如姜渊和许倾之间谈不上恩怨的恩怨。   加之他曾在将军府见过许倾此人,便是不知她为何装哑,也好歹能知她怎会养成这么个沉默寡言的性子。   默了一会儿,陆析钰背过身去关方才没关好的屋门。   门锁似是除了点问题,他低头捣鼓,像在自言自语:“是啊,我怎么就给你求了这个呢?心诚则灵,本公子第一次替人求愿,这心里当是挺诚的,唉可惜了,不知下次要是想求姻缘,还能不能求得来。”   如往常一般分不清真假的话,可姜玖琢定在原地,习惯握剑的手不耐地动了动,冒出了别样的感觉。   压在心底从来没与人说过的愿望,就这样被他看了个透;一点都不真诚地嚷着心诚则灵,却刚好没让她陷入窘迫。   心跳似鼓,分明和她平日里被戏耍到恼羞成怒完全不一样。   一直以来被她刻意压制的依赖感喧嚣而上,这感觉混着愉悦,她努力地呼吸,却怎么都抑制不住。   心中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疯狂而热烈。   姜玖琢不明白,不自觉地去寻一个影子。   “陆析钰。”在她意识到之前,她便已喊了他的名字。   “嗯?”如同相处时的每一次,她看见他没有犹豫地回过头。   淡紫色的霞光穿过他的耳鬓、他的侧影,落在她的眼眶,分明是刺眼的,却惹她不可自拔地注目。   看一眼还想多一眼。   除了想要靠近,还是想要靠近。   对上他双眼的这一瞬,姜玖琢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原来一切不明情愫的来由,都是她对他动心的开端。   她一直不太明白那些复杂的情感。   可是如果这都不算喜欢,那么怎样才算喜欢呢?   她喜欢陆析钰,真真切切地喜欢着。   她不想和他,仅仅停留在扮出来的恩爱夫妻。她想与他,更近一步,还想要,更多真心。   “阿琢,发什么呆?”陆析钰在原地等着她。   姜玖琢抖了一下,轻咳一声:“我觉得,我们白吃白喝不太好,一会儿仙瑶出来了还是得打个下手。”   陆析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喊我做什么。”嘴上这么说,他却已经往灶房走去。   分辨了他的语气,姜玖琢跟上:“我去就行了,你还是休息吧。”   陆析钰停住:“你确定?”   姜玖琢差点撞上他:“?”   ……   最后仙瑶出来的时候,就看见灶房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才拿起土豆,就被另一个人接了过去。   仙瑶愣了愣,走近了些:“你们怎么……?”   姜玖琢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慢吞吞地说道:“帮忙……”   陆析钰把手里的土豆处理完,好笑道:“一个皮都削不来的人,怎么个帮忙法?”   “……”姜玖琢蔫儿了。   仙瑶目光在两人间转了转,笑出了声:“那我便不与你们客气了。”   姜玖琢想说不用客气,但实在是说不出口。   她在灶房里转了两圈,也没找到什么能让她下手的东西,她只好站在陆析钰边上,托着下巴欣赏这位贵公子的刀工。   “你怎么这么会?”姜玖琢很好奇,他一个公子哥怎么做起这些事得心应手的。   “这不是就怕遇到你这样的。”   “……”她就不该问。   仙瑶在一旁择菜,抿起嘴边的笑。   姜玖琢看着仙瑶发颤的嘴角,被臊得发热,好在仙瑶没在灶房待多久,说要去摘两根辣椒回来,便又只留了他们两人。   姜玖琢没有事可以干,便绕到了外面,两手架在木制窗台上,和陆析钰面对面错开一个位站好。   直视前方是柴火堆,可她看着看着,便不经意地偏离了视线。   安安静静的,只有陆析钰切菜的声音。   她目光落在他修长的手上,思绪又开始四处发散。   即便她明了了自己的心意,可是到现在陆析钰也没说过一句诉真情的话,可能从头到尾都只是纪烟说的那些话害得她敏感过了头。   鬼迷心窍地,她又喊出了口:“陆析钰。”   陆析钰从水里捡出洗净的红枣:“又怎么了?”明明是有些无奈的四个字,可他气息里带着笑,平白多了几分宠溺。   好像很喜欢她喊他名字似的。   姜玖琢舔舔唇,语气里有着微微干涩:“你刚刚说之后求姻缘,是指之后遇到真心喜欢的女子吗?”   捞出最后一颗枣,他的表情忽而变了变,反问:“我真心喜欢的女子?”   姜玖琢盯着那颗从他手里滑出去的枣,生出一种咬掉自己舌头的冲动。   这话听起来,太像试探了。   虽然,她就是在试探。   但他怎么看着有点生气呢?莫非是她的试探太明显了?   “我的意思是,”姜玖琢顿了顿,找补道,“虽然我们是因为别的原因才……成婚的,但毕竟我们的关系全掖都皆知,如果你和别人去求姻缘,不太好。”   听着她的话,陆析钰的表情越发诡异,一字一句地咬道:“我、和别人、求姻缘?”   “……”   怎么好像越来越不对了。 第46章 卖乖 “好像看上我了。”(二更)……   这一刻, 姜玖琢想做回她的小哑巴。   所以陆析钰到底在生什么气?   她心里隐隐有个想法,又不敢想。   直到下一刻,陆析钰向左挪了一步, 探身与她平视:“阿琢,如果我和别人求姻缘,你会吃醋吗?”   突然靠近, 视野再度变得不清晰。   姜玖琢看到他俊美的脸在眼前放大, 她别开眼, 喃喃道:“我吃不吃醋, 很重要吗?”   陆析钰弯唇:“重要。”   两人间只隔着一个窗框,姜玖琢没想到他步步紧逼,只觉若干情绪无处可躲。   憋了憋,她道:“如果我吃醋的话,那又怎么样?”   陆析钰依旧盯着姜玖琢, 点漆的眸子微微眯起,似是把姜玖琢那句话来来回回地斟酌了一番。   良久, 他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带着笑慢悠悠地退了回去。   “……”姜玖琢浑身不自在, “‘嗯’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陆析钰顺手吃了颗枣, 细嚼慢咽。   “……”姜玖琢总觉得不太对,“我刚刚的意思, 不是说我吃醋了,我只是在问, 如果我说我吃醋了,那又怎么样。”   “嗯,我知道,我知道。”陆析钰捡起碗里的枣子。   姜玖琢看着陆析钰专心去枣核的模样, 真的、完全、一点、都不像听进去的样子。   偏巧这时候仙瑶回来了。   “你们在聊什么?”   陆析钰头抬得快:“我们在说吃——”   “在说他刚吃的枣特别甜。”姜玖琢一口抢答,说完微笑转向陆析钰,“对吧?”   陆析钰:“是吗?我怎么觉得有点酸……嘶。”   姜玖琢手从窗台探入,在他手臂上扭了一把。   陆析钰把她的手握住,笑眯眯对仙瑶改了口:“我也觉得挺甜的。”   “……”   三个人的小灶饭,静了会儿,仙瑶还是没好意思让客人留下来帮忙。于是陆析钰没过多久就被仙瑶和姜玖琢赶了回去。   走前,他不忘叫姜玖琢:“阿琢,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姜玖琢才恍然想起自己本来从屋子里出来是要透透气的,怎么到了现在,反而更加脸红心跳了。   仙瑶看看姜玖琢,轻轻拉住她:“我们女子家说点小话。”   天降救星。   姜玖琢对陆析钰耸耸肩,学着他方才的样子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   “……”   小灶房又回到了两个人。   姜玖琢发现,陆析钰一走,灶房才又有了灶房朴素的感觉。刀工再好,要他一个满身贵气的在这里站了这么久也是难为他了。   她呼出口气,转身向里。   可一迈进去,就对上了仙瑶晶晶亮的眼。   姜玖琢迟疑地挠了挠眼下:“怎么了?”   仙瑶:“没什么,就是你夫君听到你吃醋,好像还挺高兴的。”   姜玖琢:“?”   见状,仙瑶过意不去地咧咧嘴:“抱歉啊,方才你们说的话我不小心听到了一点。”   姜玖琢有点懵:“从哪里……?”   “从……”仙瑶顿了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说吃醋了开始。”   姜玖琢张了张嘴,半天,嗫嚅道:“我没有吃醋,我只是那么说而已。”   “没吃醋的人才不会说‘如果吃了又怎么样’这种话,”仙瑶笑得更深,掰着指头道,“没吃醋的人会——直接、干脆地否定。”   姜玖琢愣了愣,问道:“所以,如果没有干脆地否定,就是承认了?”   话好像又绕了回来,仙瑶没多想:“对啊。”拉赫   姜玖琢犹豫了一下,支吾着开口:“那……如果有人说‘如果我喜欢她那又怎么样’,意思就是……”   仙瑶肯定地点点头:“就是喜欢啊。”   ***   仙朗结束了城门口的当值,回到家时,晚膳正好做完。   陆析钰也闻着味儿出了屋子。   仙朗和陆析钰打了招呼,便直奔灶房:“妹妹,今日做了什么这么香!”   方一推门,便差点和端着一盘掉渣烧饼的姜玖琢撞了个满怀。   姜玖琢下意识侧过身,陆析钰眼疾手快地挡了一下她的手,替她护住了烧饼。   仙瑶跟在后面走出来,嗔怪道:“哥哥,你小心点。香味可不是从我这儿来的,是陆夫人做的烧饼香,打碎了这盘你就吃不到了。”   仙朗挠挠头,带着歉意道:“不好意思啊陆夫人,我没看到。”   姜玖琢忍着满身鸡皮疙瘩受下那两句陆夫人,说道:“没关系。”   看着姜玖琢手里的烧饼,陆析钰心下好笑,挑了个不用动刀的做。   陆析钰要接她手中盘:“我来。”   姜玖琢没松手,总觉得让这个矜贵公子端菜有点奇怪。   仙瑶也说道:“都已经让两位帮了一下午忙了,陆公子你身子不好,还是歇着吧,让我哥哥来就好了。”   陆析钰没有和她客气:“无妨,仙瑶姑娘不知,以前我什么都不做,内人常嫌弃我是个吃白饭的。”   姜玖琢手一抖,差点把盘子丢出去。   她什么时候这么说过了?   陆析钰便在她发愣时接过那盘烧饼,悠悠往摆膳的桌边走去。摆完后,又进灶房把剩下的菜也一并端了出来。   仙瑶看着陆析钰来来回回,捂着嘴在姜玖琢耳边小声道:“你夫君一看就是个很宠你的人。”   如果放在以前,姜玖琢一定会十分笃定地回答:没有,完全没有,他就只是以戏弄人为乐罢了。   可话到嘴边,姜玖琢的脑子里却闪过他傍晚那明朗耀眼的笑眼。在那的笑颜后,还有他昨夜温声细语让着她的样子,和过往一次又一次替自己解围的瞬间。   姜玖琢收住了反驳的话,瞄了一眼在月下桌边就坐的人。   仔细想想,如果她作为旁观者,大概也会坚定地觉得被他照顾着的那个人,是多么地被宠爱着。   太明显了。   ——“玖琢,你有没有想过,世子可能喜欢你?”   ——“就是喜欢啊。”   大家都看出来了。   就她自己……得了便宜还卖乖。   姜玖琢手指头纠纠缠缠地在身后绕起,无意识地附和道:“他是挺好的。”   仙瑶发现了她的小眼神,露出少女羡慕的笑:“真好。”   ***   姜玖琢说话的时候,陆析钰正好扶着袖子在摆筷,不知怎么手滑了一下,筷子从里滑落,恰巧敲在碗边后弹到了桌上,声音不小。   仙朗应声看去,顺手摆好横在桌上的筷子:“听妹妹说你们下午去了长青寺,陆公子可是累了?”   闻言,陆析钰很有兴致地聊道:“不累,不如说精神头还挺好的。”   仙朗质朴,听罢笑开:“那太好了啊!许是长青寺的药师佛显灵了!”   “倒也不是,”陆析钰想了想,“主要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仙朗一听更是好奇,探身问:“什么喜事?”   “就是我以为八辈子都不会开窍的人,”陆析钰偏头看去,复又收回视线,懒散地笑道,“好像看上我了。” 第47章 别怂 “你之前按着我亲的时候,没这么……   听到叮当响声, 姜玖琢逃开了仙瑶炯炯带笑的目光,朝陆析钰走去。   就陆析钰那身子骨,本来就不得不多挂心一点。更别提昨晚他没睡好, 今日又劳心劳神地爬了长青寺查线索。   见他脱力,姜玖琢立刻上前问道:“怎么了?”   陆析钰收了话题坐好,笑盈盈地答她:“没什么。”   仙朗本是要问陆析钰什么, 见姜玖琢走近, 瞳孔震了两下, 缄口不语了。   姜玖琢狐疑地看了仙朗一眼, 问陆析钰:“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仙朗坐立难安起来:“没什么!”抱着宁拆一座庙不拆一双人的想法,仙朗抢答道。   见仙朗这么大反应,陆析钰才觉自己方才说的话确实是有点惹人误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又看上了别的人。   姜玖琢听仙朗遮遮掩掩的, 看向陆析钰的目光反倒多了更多好奇。   不想陆析钰没答她话,转而迎上她视线问道:“阿琢, 那你与仙瑶方才又在说什么?”   姜玖琢没想到这边又问了回来,强作镇定地搪塞道:“没说什么。”   陆析钰紧追不舍:“没说什么是什么?”   姜玖琢打发不掉他, 微红了脸驳他:“就是些姑娘家的小话, 你一个男子怎么如此八卦。”   陆析钰也不恼,惋惜道:“是吗?我还以为是在夸我呢。”   “……”   要说起来的话, 确实是。   眼见仙瑶收拾完灶房要过来,姜玖琢急忙夹了一块烧饼到陆析钰面前的碗里:“吃饭。”   潜台词是——闭嘴。   陆析钰看着自己碗里她亲手夹的烧饼, 从善如流地拿起筷子,说吃就吃了起来。   仙朗和仙瑶相继落座。   客人先动筷实在是有些无礼,姜玖琢一心让陆析钰闭嘴,等主人来了才有些尴尬。   倒是陆析钰那个没心没肺的, 满足地吃完了碗里的,又伸筷子夹了一块:“阿琢,你做的这个也太好吃了。”   平日里挺优雅的人吧,这两块饼吃出了一种风卷残云之势,没来由的多了点“谁都别和我抢”的意味。   姜玖琢在他们的注目下生硬地笑了笑,把她做的饼往仙家兄妹面前推了点。   好在仙家兄妹也都是不拘束于太多规矩的人,仙朗更是大大咧咧不甚在意,在姜玖琢的“邀请”下拿手抓了一块。   “没想到陆夫人的厨艺这么好!”仙朗大赞,又夹起面前的排骨,“这些都是你做的吗?”   姜玖琢很实诚:“我……只会做这个,剩下的是仙瑶做的。”   仙朗被排骨噎了一下,好不容易咽下后,干笑两声:“能把一样东西做精也很厉害了。”   仙瑶在桌底下踢了自己哥哥一脚,扯开话题道:“你特意学了这个,莫不是有什么故事?”   姜玖琢见她眼神游移在陆析钰和自己之间,就明白仙瑶大概是误会这饼是她特地为陆析钰学的。   她扯了扯嘴角,没想好怎么回答。   行军常带穿孔烧饼做干粮,小时候第一次跟着祖父,她怎么都吃不惯那干巴巴的东西,祖父便涂了层过了肉油的酱料,骗她说那是掉渣烧饼,不一样。等她回去之后发现被骗了,才专门学了怎么做掉渣烧饼。   但肯定不能和仙瑶说行军的事啊。   旁人当她是不好意思,陆析钰却从她那表情中看出了一些七七八八,替她回答:“是我爱吃,缠着她做的。”说着,又夹了一块。   姜玖琢一个愣神。   愣神的除了她,还有仙朗。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听明白陆析钰说的那个“看上他的人”是谁。   仙朗看着碗里咬了一半的饼,很想把刚刚吃下去的另一半吐出来。   姜玖琢却是瞄了一眼仙朗:“不好吃?”   方才陆析钰说爱吃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果不好吃的话,也太丢人了……   仙朗尴尬地笑笑:“没有没有,我……”   他顿了顿,没说出后半句——不好意思和你夫君抢。   姜玖琢对上他古怪的神情:“?”   倒是陆析钰非常自在地吃着自己的,浑然不觉桌上因他而起的飘忽氛围。   还是姜玖琢皮笑肉不笑地给了他一眼,他才把话头接到了自己这里:“对了仙朗公子,明日要进出城是不是更麻烦了?”   仙朗注意力被吸引,不明所以:“陆公子何出此言?”   陆析钰摆出一脸无辜:“奇怪,难道是我听错了吗?我以为出了这么大的事,进出会管得更严一点。”   仙朗吐出嘴里的骨头,好奇更甚:“什么大事?我怎么没听说?”   仙瑶与他面面相觑,显然也不太清楚。   陆析钰一顿饭光顾着吃饼,别的什么都没吃,竟然已经七分饱。   他便放下筷子问道:“不是听说师爷死了吗?”   此言一出,仙瑶和仙朗皆是一惊,一同抬起头。   仙朗更为激动一些:“你说谢师爷死了?消息确切吗?”   陆析钰答道:“我也是今天与内人回来的路上碰到县衙的人才听说的,说是过度劳累昏倒在案桌上。我还以为消息早就传开了,这么一看,怕是县令新上任就出了这么大的事,被他给压下来了吧。”   姜玖琢观察着陆析钰的神色,夹了口菜。   “完全没听说,”仙朗怔怔地,“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陆析钰搭腔:“谢师爷可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你们好像很难接受。”   姜玖琢低头默默吃菜,听出了其中试探。   仙氏兄妹都是单纯不留心眼的人,闻言,仙瑶很快便接过仙朗的话头答:“谢师爷在阜城待了这么些年,我们都将谢师爷当做唯一的师爷,谁能想到近来又是任县令调职,又是谢师爷过世……城中老人一个个都走了。”   “老人?”陆析钰顺着问,“是指那些年龄大的人?”   仙瑶迟疑了一下:“可以这么理解。”   陆析钰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因为这段小意外,一顿饭的后半大家都吃得心不在焉。   唯有始作俑者全然不察,倒了杯茶陪着姜玖琢慢慢坐到吃完,然后再很自觉地帮她一道收了碗筷,酒足饭饱后优雅地出去买了袋饴糖回来。   屋里,姜玖琢正在捣鼓陆析钰不忍多看那几帖药。   见他回来,她略带严肃地对他招招手。   陆析钰迈进门,弯下腰凑到她嘴边:“嗯?”   姜玖琢嘴唇动了动:“倒也不用……这么近。”   “哦。”陆析钰欣赏着她的表情,乖顺地直起身。   姜玖琢目光慌乱地从他起身时衣领内露出的白皙肌肤上移开,清清嗓:“我是想问你,刚刚有问出什么吗?”   “随便聊聊罢了,仙瑶最后说的‘老人’是个方向。”陆析钰在她身边坐下。   “你是说,小佛城的老人更有可能是梁元人。”姜玖琢说完算了算,又觉得这是句废话,“裕康帝和当今圣上在位都不到十年,改朝换代至今也就四十多年。”   “所以如果有梁元人活着,肯定是老人。”陆析钰正色道。   “……”姜玖琢闭了闭眼,忍着脾气,“那你和我说什么?”   陆析钰盯着她,盯了好一会儿,往嘴里塞了块糖,含含糊糊地笑道:“我就想和你说说话。”   “……”   姜玖琢无语扶额,沿着桌边转了个身,只给陆析钰留了个背影。   烦死了,烦死了。   这个人怎么总是这个样子!   可她一边嫌弃,手却从额头悄悄挪到嘴边。   “阿琢。”陆析钰看着她的动作,喊道。   姜玖琢没动。   “阿琢。”陆析钰不放弃地继续喊,“阿琢,阿琢。”   一声比一声黏腻,姜玖琢终于忍无可忍,低着头拿空心拳掩了掩下半张脸:“干嘛!”   她回过了身,他却忽然不说话了。   只是定定地盯着她,好一会儿,直到姜玖琢手脚都有点不知道往哪儿放的时候——   陆析钰探身而去,弯起那近乎蛊惑的眉眼,低低地笑道:“你酒窝露出来了。”   “……”   也不知道是手放得快还是嘴角下得快,姜玖琢僵硬地站好,回到了方才商量正事时严肃的模样。   “我没有。”   毫无任何说服力。   陆析钰环胸,视线从下往上,似要看破她薄透的脸皮:“怎么翻脸翻这么快,方才明明在笑——”   “我没有!”姜玖琢急了。   “好好好,没有没有,”陆析钰笑着改口,“是我眼拙,我看错了。”   “……”   姜玖琢内心是崩溃的。   自觉不能和这人继续说下去了,她自顾自低头把散开的几帖药绑好。   陆析钰默默数了数,按这个剂量,应当是早晚各服用一帖。   六清。   陆析钰微笑默念。   他舌尖滚了下糖,破罐子破摔地问道:“是不是该吃药了?”   姜玖琢:“对。”   屋子里一阵牛皮纸被抚平的声,糖被陆析钰随手放在桌上,就靠在姜玖琢的手边,她看到他伸出手又去拿糖。   姜玖琢才看一眼,陆析钰便立刻道:“阿琢,这个糖好难买,我走了好远才回来,太累了。”   “……”   姜玖琢脾他一眼,听明白了。贵公子早上被伺候得挺好,所以这些药他就不打算自己碰了。   但陆析钰一点都没不好意思,把那包饴糖又拆开,撕下一角牛皮纸,裹着一个糖块送到姜玖琢嘴边,献宝似的地问:“你要不要尝尝?”   方才怦然心跳的余韵尚在,姜玖琢压着慌张撑住桌子,想要让他别离她这么近。   可她方一张嘴,陆析钰手凑了下,糖便滑进了她的嘴里。   陆析钰指腹捻了捻她唇角粘着的糖渣:“是不是很甜?”   糖怎么可能不甜?   饴糖的甜味在舌尖疯狂蔓延,让人不自觉地去品。糖块在嘴里慢慢化软,姜玖琢感受着他的手指一点点往右挪,停在了某处。   是未化完的糖块微微凸出的地方,也是她酒窝的位置。   陆析钰:“阿琢,你只有一边有酒窝。”   “……”他今晚是和自己的酒窝杠上了吗?   姜玖琢呼吸都不顺了,可她拗着劲儿没躲,问他:“你羡慕吗?”   陆析钰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忍着笑挑挑眉,用力蹭了蹭她酒窝的位置:“羡慕。”   被蹭过的地方在发烫,进而半边脸都不能幸免。   姜玖琢尽量保持面不改色:“那我都给你摸了,有好一点吗?”   “好像没有,”陆析钰放下手,却更得寸进尺,“所以我这么羡慕,能不能让我亲一下你的酒窝?”   “……”   其实姜玖琢不懂应该怎么和喜欢的人相处。堪堪搞明白自己的心意,可是她却不懂该怎么说出口,也不懂该如何回应他。   回想一下,每每两人有什么来往,都是因为有陆析钰,因为喜欢她的那个人是陆析钰。   她做的最多的好像就是在手足无措的时候后退,一次又一次地后退。   可是她不想这样了,至少在陆析钰面前,她不想让他这么吃亏了。   沉默中,姜玖琢直直地望向他,问:“你在问我意见吗?”   陆析钰坐着,意外她没有躲。便揽着她的腰把站着的她往自己身前带了带,懒懒地仰头对她笑:“嗯。”   姜玖琢受了力,两手撑在他的肩上。   她用力抿抿唇,道:“陆析钰,你之前按着我亲的时候,没有这么怂。” 第48章 心意 “她惯会把难过一个人藏起来。”……   陆析钰嘴边的笑还在, 只是眸色暗沉沉笼了一层,碾过她的唇,再缓缓向上。   仿佛听错了般, 他问:“你说什么?”   陆析钰的手在她的腰上隐隐发热,姜玖琢觉得这真的是她的极限了。   她挣脱开他的手,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没听见……就算了。”   嘴里的饴糖还剩小小一块, 她一口咬碎, 绕开他——   没能绕开。   腰上的温度再次袭来。   耳边是他轻润带哑的声:“阿琢, 别考验我。”   下一刻, 她尚未来得及说话,强烈的气息扑面,湿湿热热的吻落下,他撬开她的唇,细碎的糖在舌尖交缠中化开。   除了甜还是甜。   汲取不够似的, 陆析钰轻捏她的下巴,更深入地尝那甜美。   直到糖渣都不见, 他才放开她。   姜玖琢脑子还有点发懵,就听陆析钰正经地澄清:“阿琢, 不能怪我, 是你说的。”   “……”   姜玖琢觉得自己先前白愧疚了,因为很明显, 陆析钰这个人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老手。   “你不是说亲、亲……”姜玖琢闭了闭眼,努力平稳呼吸。   话也说了, 亲也亲了,现在她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重重的羞臊,有的话再也说不出第二遍了。   陆析钰却是在她闭眼时又落下一吻,在她的酒窝上。   姜玖琢一颤, 猛地睁开眼,捂着嘴边:“你又干嘛!”   陆析钰笑得没皮没脸,眼里含的情却像在下钩子:“忘了,再补一个。”   姜玖琢是真的待不下去了,此一时彼一时,这间小屋子里的暗昧太浓重了。   招架不住。   嘴角却还忍不住往上翘。   但有的话,她想找个更好的机会,认认真真地告诉他。不是现在,稀里糊涂的。   这么想着,她欲盖弥彰地盖住陆析钰那双摄人的眼,趁他愣神时,掰开了腰上的手。   而后绕开他径直往门外走去,还不忘丢下一句:“这糖好甜,你、你少吃点。”   遥望姜玖琢走远的背影,陆析钰扒拉那纸袋要把剩下的糖裹好,对门口不大不小地念道:“不好吃吗?我觉得挺好吃啊。”   说着说着,笑了起来。   ***   姜玖琢走后,陆析钰起身关上门,才往床边的衣架子走。   昨晚为了让姜玖琢别太尴尬,他特意溜了一大圈,琢磨着她都收拾好了睡下才回来。   今日他故技重施,倒是忘了还要喝药这茬。   陆析钰脱下外衣理平,挂上架子,无奈地弯唇。   罢了,趁她煎药的时候换了衣裳躺上床,这时间肯定是够了。   ***   穿过灶房,后面还有一块空地。   空地处搭了个炉子,炉内火烧得正旺,姜玖琢走过去,拿起扇子对准火炉扇了两下。   早上她在灶房煎药,结果傍晚回来时,还能闻到淡淡的药味。   晚上准备晚膳时,仙瑶嘴上没说,她却察觉出仙瑶闻到药味的不适,便在用完晚膳后把火炉搬到了后片的空地处。   虽然走近了还是能闻到药草的苦味,不过四方通风,这味道持续得时间短了很多,时有时无。   如果在院子里,万万是闻不到的。   陆析钰回来前,这药就已经熬了一会儿,此时已差不多大好。   姜玖琢端起药壶,把药倒进了小碗里,倒完一抬头,正好看见仙瑶。   仙瑶从灶房的窗口探头:“这是给你夫君的药吗?”   姜玖琢硬着头皮点头,清嗓道:“本来让他自己来喝的,然后……”   被喂了颗糖就出来了,再然后……说不出口。   含着的糖早就化了,可嘴里却更甜腻了。   仙瑶拿了把小铲子,从灶房里走出来,会意地说道:“好了,我知道你心疼你夫君,趁他出门的时候你就提前把药煎上了,然后刚刚发现你夫君出门是专门为你去买饴糖的,所以呢你就更心疼他了。”   仙瑶一拍手,又开心地补了一句:“你和你夫君整日都过得蜜里调油,也太好了吧。”   对姜玖琢来说,仙瑶开口,次次都是杀人不眨眼。   说得头头是道,明明说得也不对,但很多地方又没什么大毛病。再加上一口一个“你夫君”,把姜玖琢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憋了会儿,她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问起仙瑶:“你这么晚来这里是要……挖什么吗?”   “我来取酒。”仙瑶在离姜玖琢几步远的一颗树边蹲下,开始拿小铲子挖土。   没两下就挖着了,酒还半埋在土里,桂花混着酒香已经飘了出来,竟是风吹不散,姜玖琢忍不住走近了去。   “很香吧,我从我爹那里学来的,”仙瑶对她笑道,“我酿的还没他酿的一半香呢。”   这是姜玖琢第一次听到仙氏提起他们的父母,她迟疑了一下,问道:“你们的爹娘呢?”   仙瑶:“我爹很早就死了,我娘受了打击,不久后患了重病,就去找我爹了。”   说着,仙瑶把酒从土里搬出来,搬的时候不小心,一个粘连的土块落到了她的身上,她没躲开,弄脏了裙子。   放在别人身上或许只是普通的失误,可仙瑶这种做事周全又轻柔的人,很少会这样。   姜玖琢自觉问错了问题,心生歉疚,却不知如何安慰她。   倒是仙瑶豁达:“也没什么,其实我爹只带了我们几年,后来就没太多管我与哥哥了,我们俩对他好像没太多感情,这么长时间过过来也都习惯了。”   大概对姜玖琢这种总是把情感压在心里的人来说,鼻酸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这样的话,多听几遍,就能听出不太一样的味道,而姜玖琢甚至不用多听几遍。   无数次爹娘吵到天翻地覆的时候,她也曾对想要安慰她的纪烟说,没事,她都习惯了。   平静得仿佛对他们已经没有太多感情了。   可是怎么可能呢?   只有说这些话的人自己知道,她们平静的表面下全为难受痛苦,无力到无处诉说——纵然再怨恨,他们对自己的那么多好却历历在目,所以就连那点怨恨都说不出口。   最后只能揉碎了,一言不发地让那些话全烂在了自己的心里。   就像仙瑶一样。   如果真的没有感情,又怎会在取桂花酒的时候,不经意间提起自己的父亲。   姜玖琢捏紧了碗底,盯着天上一抹圆月转了转眼睛,将那点涩意憋了回去。   再低头时,她没有多说,只是夸:“桂花酒,真的很香。”   不知是因为自家酿的酒被夸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仙瑶似是欣喜的。欣喜之余,她又有些怔愣:“你没有别的什么想问我吗?”   姜玖琢轻轻摇摇头:“心事之所以是心事,便是不容轻易戳破的。”   “如果有一日说了出来,”她低下头,又极小声道,“一定要是最信任最依赖的人。”   仙瑶好像听出了什么:“那你的心事,有人诉说了吗?”   姜玖琢捏着碗的手指有点木,想起陆析钰曾问她为何装哑。   良久,她道:“我……还在想怎么和他说。”   仙瑶并不知姜玖琢说的他是谁,只抬起手中的酒安慰般示意,“后日哥哥生辰,我们一起过。”   姜玖琢心不在焉地勾勾嘴角,对仙瑶点点头。   可那笑里仍是含着点孤单,踌躇了一会儿,她将端着的药碗交到了仙瑶手上:“仙瑶,你能不能帮我送一下?”   仙瑶惊讶道:“你不回去吗?”   姜玖琢用手扇扇风,像平日一样藏起情绪:“有点热,我去外面吹会儿风。”   ***   仙瑶敲开陆析钰屋门的时候,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里衣。   看到门外的人,陆析钰拉过外衣披上,目光越过仙瑶在她身后寻了一圈:“阿琢呢?”   仙瑶把药递上:“她方才一个人出去了,让我把药带给你,陆公子趁热喝吧。”   “一个人出去了?”陆析钰接过药,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你们聊了什么?”   仙瑶也不知是哪里有不妥,想了想道:“也没聊什么啊……就聊了我父母的事,然后她叮嘱我一定看着你把药喝完就出去……”   未等她话说完,陆析钰一口闷了碗里的药,把空碗塞还给仙瑶便错身往外走。   仙瑶猜出陆析钰是要去找姜玖琢,出声提醒:“我之前问她要不要人陪时,你夫人说她没事,就只是想吹吹风。”   “她有事,”飘荡的衣角随风扬起,陆析钰单手拢住外套,头也没有回,“她惯会把难过全部一个人藏起来。”   ***   空空无人的屋顶上,叮咣一声,酒罐在瓦片上滚了滚。   姜玖琢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杯子,把空酒罐子扔得远了点,拿起另一个酒罐给自己倒了一杯。   辛辣迅速占据口腔,她咧了咧嘴,上瘾似的又灌了一杯,却没能浇灭心里烦闷的情绪。   她的心事吗?   她该怎么告诉陆析钰,她装哑就是因为她的爹娘,也是因为懦弱的自己。   在遇到陆析钰前,她用硬壳把自己武装起来,从没人能撬开。她装成哑巴逃避着不敢接触的一切,所有的悲伤、愤怒、难受……只要她不说话,便不会有人发现。   好像只要做那个把情绪都隐藏起来的人,就能变得强大、变得自如。   她从未像这些日子这样,这么害怕被一个人知道她装哑的原因。怕他知道了,就会对她失望。   “嘎吱——”   姜玖琢吓了一跳,转过身去,一把木梯子靠在了房檐边。   紧接着,是熟悉的声音:“阿琢,你可真会挑地方。”   她看着陆析钰爬上来,急忙把稳梯子:“你怎么来了!”   “我娘子不见了,可不得出来找。”他爬到上面,没皮没脸地伸出手,“阿琢,扶梯子做什么,扶我。”   姜玖琢手忙脚乱的,想骂他油腔滑调,又怕他危险,最后话还没说,手先握紧了。   陆析钰深深看她一眼,就着她的手在屋顶坐好:“可让我一顿好找。”   姜玖琢偏过头悄悄呼了两口酒气:“我很快就回去的。”   可酒气哪那么容易散,即便散了,还有一屋顶的酒罐子。他扫了一眼屋顶,盯着她红扑扑的脸:“喝酒了?”   姜玖琢知道遮掩不过去,索性点头承认。   陆析钰看她半晌,挑了个半满的酒罐子,才举起手,就被她拦下:“你不能喝。”   他笑了声:“只许州官放火?”   姜玖琢挪开眼:“你不是百姓。”   “……”   “你身体不好,不能喝。”她还是解释了句。   “我知道,逗你玩的。”陆析钰双脚盘起,披好身上的外衣,“喝了那么多酒,心情好点了吗?”   姜玖琢抱着酒的手僵了僵:“你怎么知道我心情不好。”   陆析钰说的简单:“猜的。”   但姜玖琢想想也能知道,大概就是仙瑶说了她们聊的内容,他以为自己在为家中的事难受。   她别过头,又倒了一小杯酒,却没喝。   看着杯子里的液体打着旋,没头没尾地问道:“你以前不是问过我,为什么要装哑吗?”   陆析钰也不问她为何说起这个,手撑在身侧俯视下方道:“对,不过你那次没告诉我答案。”   她心里没底,热风吹快她的心跳:“那你后来为什么不问了?”   陆析钰没看她,答得很快:“因为你不想说。”   一时没人说话。   他没注意到她的异样,笑着道:“怎么了?今天想说了?”   夜里静静的,小佛城的人灯都熄得很早。姜玖琢遥望底下间隔的光亮由明转灭,心里却被点起了一簇。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说起了这个话题。或许是落寞到极点时,竟还是被他找到了。而他坦坦荡荡的心意,就这么让她压抑在心里这么多年的症结有了个口子,让她想与他分享秘密,即便这个秘密可能会赶跑他。   但她还是想赌,赌他不会走,赌他们能靠得更近一步。   “嗯,想说了。”   陆析钰微愣。   姜玖琢喉间有点涩,醉意环绕,却觉得脑子从没有那么清楚过:“将军府除了祖父,没人知道我是装哑。”   她掌心贴着酒罐缓慢地转着,低着头一圈又一圈,复又沉默不言。   陆析钰也静静地没说话,良久,叹了口气:“阿琢,我不是非要知道,你不用勉强自己……”   “因为我是个胆小的人。”   话被打断。   姜玖琢抿直唇线,目不转睛地看着陆析钰,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重复道:“因为我是个胆小的人。”   陆析钰眸色暗下,只觉被她说话时的失落神情刺了一下。   “如果你有意打听的话应该也会听说,他们感情不好,”许是喝了酒,姜玖琢话比之前多了点,“所以我很害怕在他们面前说话,害怕他们知道了我没有哑之后,事情会变得更糟糕。”   她没再倒酒,而是就着小酒罐酌了一口,局促地又喝了一口,然后在陆析钰温存的目光下,借着酒劲将那些从未告诉别人的心里话慢慢吐露。   告诉他被锁在箱子里的过往,告诉他大哥腿上的那条疤,告诉他多年前就已康复的哑病。   她垂着眼像是在和自己说话:“或许像大哥说的那样一直哑下去,才能让大家都开心一点。然后他们就不吵了……然后我就可以在这个虚假的美好中,开心一会会儿。”   越来越轻,轻到听不见。   头顶的月触手可及,所有银辉笼罩下的人都这么渺小。   没人知道,她是自卑的。   如果可以选择,姜玖琢想,她不愿意告诉他自己是这样一个人——什么事都做不好,那么软弱和无力,那么害怕受伤害。   可陆析钰和她不一样。   他是和她完全相反的人,他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要难缠,却又那么直接、那么自信,无所顾忌般。   所以她比谁都害怕——害怕他发现她有多胆小。   注意到陆析钰久久没有说话,姜玖琢才骤然收口,略显慌张地晃了晃手里的酒。   酒罐空空,没有回响,喝完了。   连难堪都无法缓解。   姜玖琢忽觉自己不该说这么多的。   “是很傻的办法吧,但我好像……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如果我能更果断更可靠一点,说不定就会不一样了。”   陆析钰淡淡“嗯”了声,没有后文。   姜玖琢只觉这一个单字打在了她心上,她努力掩饰尴尬,自言自语道:“赌输了。”   陆析钰侧头看她:“赌什么赌输了?”   姜玖琢眼睫轻颤:“没什么。”   放眼望去,底下的最后一盏灯也灭了,漆黑一片。   姜玖琢觉得自己今夜应当是睡不着了。   陆析钰还在追问:“阿琢,你胆小,是不是因为输怕了?”   夜风吹来,初入夏的夜,不知怎么竟还有些凉。姜玖琢像被戳了一下又一下,恹恹地不想应声。   可他却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那我站在你这里,让你永远都不会输,在我面前,你可以做全天下最胆大最妄为的人。”   “阿琢,不是你的错。”   只有两个人的屋顶上,细碎的星光洒了下来,一点一点映在那双含情的眼里。而她被吸引进他眼里无尽的旋涡中,红透了双眼。 第49章 同寝 她确实被诱惑到了。   姜玖琢想, 或许从很久以前她就动心了。   曾经许宁刚来那日,他也说过,他站在自己这里。   是啊, 一个坚定地站在自己身边的人,一个能洞察自己所有心事的人,她怎么会不动心呢。   “哭什么。”陆析钰擦去她眼角的一颗泪珠。   姜玖琢手背胡乱抹了抹眼角, 心慌意乱。她好像有很多话要说, 却又因为第一次与人交心, 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急急将外衣取下, 披在他单薄的后背上:“我没哭,天色晚了,我们先回去……”   陆析钰却抓住她的手:“阿琢,我刚刚说的话你是不是没明白?”   姜玖琢一愣,喃喃道:“我明白了。”   陆析钰像没听到她说话一样:“你没明白的话我就再说一遍。”   姜玖琢全身发烫, 捂住他的嘴:“陆析钰,我说我明白了。”   陆析钰停了下来, 望着她红红的耳朵和脖子许久,拿下她的手, 勾勾唇问:“那你说, 我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姜玖琢舔舔唇角,“你自己说的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陆析钰坐得离她更近了点, 循循善诱,“你告诉我。”   “陆析钰, 你、你这是耍无赖。”姜玖琢有点结巴。   哪有人说完这些话之后就开始装大尾巴狼的!   他却承认得轻松,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我就是在耍无赖。”   大有不说就不放她走的意思。   姜玖琢本是担心他的身子不能大晚上在外头吹风,可此时此刻他蛮不讲理地抓着她,她竟也不想回去了。   压抑了很久的话, 她也不愿意等了。   “阿琢,怎么不说话——”   “我也喜欢你。”毫无征兆的,她道。   陆析钰张张嘴,没说完的话都没了声音,稍顿,他突然手掌扶住额头,低低地笑出了声。   清润,又含着分明的欣喜。   月色铺在他身上,见陆析钰一直笑却不说话,姜玖琢又有种自己是不是理解错了说错了话的感觉。   可泼出去的水,哪有收回来的道理。就算说错了,话也已经说出去了。   她便听着自己仿若要跳出来的心跳,硬着头皮又加了一句:“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吧?”   听了她的话,陆析钰嘴角还挂着浅浅笑意:“是,是这个意思。”   姜玖琢秉着的嘴角颤了颤,到底是没憋住,混着酒意也笑了开来。   “别笑了。”她拍拍屁股从屋顶上站起来,嘴角是收不住的笑意,不知道这话是在说谁,没一点说服力。   “回家了。”她背过身去,掩饰着突然表白心意后的不适应。   她照顾着陆析钰,小步走到了梯子边,正要让他先下去时,被身后的人拉住了。   “阿琢。”   她回过头。   回过头的一瞬,黑影高高的压下,一吻落在她的额头上:“再说一遍,我垂青你,许久了。”   ***   回到仙氏兄妹的住处时,仙瑶点着灯,正颇为不放心地在门口等着。   见两人并肩而回,她才松了口气。   她眼神在两人之间游移了一会儿,在姜玖琢从她身前走过时,拉住了姜玖琢。   陆析钰注意到也没说什么,先行进了屋。   等到陆析钰走进屋里,仙瑶拽住姜玖琢:“陆夫人,你可有什么事?”   姜玖琢犹豫半刻:“我……没事,我就是吹吹风。”   她记得方才和仙瑶说出去一会儿的时候,仙瑶没有这么大反应。   “你不知道,”仙瑶松开她,往里指了指,“你相公一听你一个人出去了,就问我我们方才聊了什么,我话都没说完他人就不见了,说你是不高兴了,我忐忑着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仙瑶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但说了什么,姜玖琢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虽然早猜到陆析钰一定是听仙瑶说了什么才出来找她的,但他总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从别人嘴里听到这番话,又是不一样的滋味。   特别配上是方才他那句垂青她已久,勾得她没来由地躁动。   “我没事,他就是担心我一个人不安全。”姜玖琢搪塞道。   “你们真的没事了吗?我看你们两个回来的时候,陆公子也怪怪的,你们两个人的状态有点别别扭扭的,就好像……”仙瑶歪头想了想,灵光一现,“就好像和刚表明心意的两个人似的!”   “……”姜玖琢十分肯定不能让仙瑶的思维无穷无尽地扩散下去了。   他们两个这婚本来就似真非假,再加上隐去身份住进小佛城,也经不起细说。   想了想,她只好镇定地接下仙瑶的话:“怎么可能。”   “?”   “我们天天睡在一起,今天也是,我不在他都睡不着。”   “……也有理。”   ***   进屋的时候,陆析钰披着外衣坐在床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姜玖琢瞟了他一眼,没说话。   她有点不知道该做什么,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倒水的时候是背对着他的,她像偷来了小半会儿梳理头绪的时间,动作尽量放慢,想着一会儿转过身该说点什么。   但她才抿了一小口水,就听背后的人好整以暇地重复道:“我们天天睡在一起。”   “咳……咳咳……”姜玖琢一口水差点喷出来。   身后的人丝毫不打算放过她,继续说道:“你不在我都睡不着。”   “……”这回还换了人称。   她放下杯子,回身:“你都听到了?”   陆析钰环胸看着她:“不巧,都听到了。”   姜玖琢心虚地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生怕他看出她想要炫耀的幼稚心理,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仙瑶这么问,我不好回答,所以……”   “嗯,”陆析钰应了声,站起来开始收被子,“我又没说不好,我就是觉得我们家阿琢说得实在是太对了。”   姜玖琢在原地呆滞了,半晌,上前抓住地上被卷了一半的被子,“不是,你干嘛?”   陆析钰稍稍卸了点力道,眼皮轻掀:“阿琢,你说说,我们成婚以后,有几天是睡在一起的?”   “……一天。”   “那你摸着你的良心说说,我想和我明媒正娶的妻子睡在一起,过分吗?”   “……不过分。”   陆析钰满意地点点头,弯下腰,利落地收被子。   “等一等!”姜玖琢依旧紧紧地攥着被子。   对陆析钰来说,这根本就是个无需多纠结的事,但她如果想和他多纠结一阵,他也是乐意的。于是被卷到一半的被子,再次散了开来。   一人捏着一角,颇有些好笑。   姜玖琢咽了咽口水,斟酌着措辞。   其实她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什么,真要说的话,她早就和陆析钰同床共枕过了,甚至更亲密的也做过了。   可是她内心还是觉得,他们的身份和以前不一样了。   反而很多事,她更加不好意思做了。   她往陆析钰的方向走了几步。   陆析钰挑眉,等她下文。   姜玖琢却只想先浑水摸鱼把被褥抢过来,挪动着把被子往自己身前拉:“我们不要这么快——”   话音刚落,手下的被子被往反方向狠狠一扯。   姜玖琢有点累,本就没用多大力,这一扯来得措手不及,她连人带被扑向陆析钰。   扯被子的人似是只想把她扯得更近,不想对方劲道这么小,他亦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   四目相对,被子滑落在地。   姜玖琢手撑着床,看着身下的人,只觉今晚的酒着实烈了点。不然怎么会,后劲这么大。   倒下的那瞬,腰便被他环住。   此刻他搂着她的腰,喉间滚了滚:“阿琢,可我怎么觉得,已经很慢了。”   姜玖琢喉咙有点干,顿了顿道:“我还要……适应一下我们的关系。”   “可以,”他应得快,深不见底的黑眸牢牢锁住她闪躲的眼神,“现在适应,半盏茶。”   “太短了。”她小声道。   她的发丝垂在陆析钰的耳边,他体内升起莫名的难耐,替她将发丝别到耳后,在她红透的耳廓上流连般划过:“那你要适应多久?”   姜玖琢忍不住战栗:“从……小佛城出去后。”   陆析钰气笑了:“太久了,一盏茶。”   “……”   许是喝了酒,又表明了心意,姜玖琢胆子大了点,她嫌手撑得累,弯下小臂,“陆析钰,你今天怎么总是这样。”   可姜玖琢说完,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样的姿势却让两人凑得更近,灯暗,说话的气息都染上暧昧。   “我怎样?”陆析钰问,声线暗哑。   姜玖琢心跳越跳越快,她能怎么说,说他总是耍赖总是得寸进尺?用这种勾人的眼神看她、诱惑她?   可她说不出口,她确实被诱惑到了。   “你,不讲道理。”她憋了憋,只憋出这几个字。   下一刻,腰上一紧,天旋地转。   一闭眼一睁眼,她成了那个被压在身下的人。   “阿琢,你就讲道理了?”热气扑在她耳边,陆析钰幽深的目光从她嘴唇缓缓划到她颤动的眼睫上,“要不是怕吓到你,很多事成婚那日,我就做下去了。”   “很多事……”她跟着念道。   “对,很多事。”他又压近了点,抵在她腿上的,逐渐硬了起来。 第50章 磨人 那眼神像软刀。   就算再迟钝, 姜玖琢也能听明白陆析钰在说什么了。   她的一只手腕被他握住,动弹不得。   如果有意挣脱,也不是不能挣开。可是她却无法忽视体内涌上的躁动, 她不想挣脱。   姜玖琢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到,一瞬间脸上情潮更甚。   陆析钰视线侵略地划过她蒙了层雾的眸,呼吸重了点:“阿琢, 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所以, ”姜玖琢深呼吸, 努力绷着平静的脸, “你也需要适应一下。”   “嗯?”陆析钰懒倦的语调透着多了点不明意味。   每次贴近她时,他都是这样,没了往常的游刃有余。   不知抱着什么心理,姜玖琢鬼使神差地抬起没被握住的手,学着他的模样, 蹭了蹭他滚动的喉间,扳回一城似的说道——   “毕竟把持不住的不是我。”   空气中暗涌的气氛被这一句挑衅点燃。   似是印证她的话, 陆析钰抓住她的手,眼神幽暗。姜玖琢早已脑袋昏沉找不见意识。   “阿琢。”耳边是他重重呵出的气。   她僵直了身子, 一动不敢动。只能被动地感受, 迷途小兽一般等他引导。   每一刻停顿都让情绪发酵,姜玖琢身上出了汗, 她觉得她被汗水的黏腻搞得难受得不行。   受不了这拉锯,她问:“然……然后呢?”   可不知为何, 身上人却没了动作,陆析钰松开了她的手,支起身子。   半晌,他翻身下床:“没然后了。”   身上的力道突然都没了, 姜玖琢望着空荡荡的床顶,也坐了起来。   她身上的衣裳皱得不成样子,陆析钰坐在她身旁,微微侧首,他伸手,犹豫片刻,又收回手:“衣领,没拉好。”   “……哦。”姜玖琢低头理了理,慢吞吞的。   还没从这戛然而止中回过神。   捋了又捋,褶皱还是捋不平。   姜玖琢没来由地气了起来,还不是他搞的。结果,最后,竟然,说停就停了!   默了默,她觉得有必要求证一下:“所以你,是因为嫌弃我不行,才停的吗?”   陆析钰忽地顿住,挑眉看向她。   姜玖琢被看得发毛,又有种说错话的感觉,推了他一下:“你说话。”   陆析钰却往床边一倒,扶住墙喘了起来。   姜玖琢眉心一跳,唰地站起来。   陆析钰掩过半张脸,半伸出手拦住了她,咳了两声道:“阿琢,不是我嫌弃你不行,我是怕你嫌弃我不行。”   “陆析钰!”姜玖琢却是急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你到底是不是不舒服了!”   “我没事。”陆析钰轻喘着道。   姜玖琢皱着眉头,仍是不放心。   “我真的没事了,”陆析钰对她摇摇手,缓了缓道,“毕竟我这次把持住了。”   “……”   油灯灭,一片黑暗中,姜玖琢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躺进自己的地铺里。   陆析钰只咳了两声,后来便没再其他严重的反应。手忙脚乱地照顾了他一会儿,她也放下了心。   这晚发生了太多事,夜色漫长得那么不真实。   直到此刻,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睡在被窝中,才腾出了空,一点点去回顾发生的桩桩件件。   她手盖在自己的心口上,心脏还是在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提醒着她今晚的种种,余韵未消。   姜玖琢把头闷到被子里,强硬地要让自己别再去想,可是空间越小,身上残留的淡淡药香就更加占据全身,呼吸间都全是陆析钰的身影。   她动作很大地拉下被子,在黑暗中重重地换了口气。而后,极度心虚地,侧头瞟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人。   唯恐会被发现,目光堪堪触及,她就飞快地收回视线。   等了等,床上没有任何动静,姜玖琢才再度侧过了头。陆析钰背对着她,她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他散落的黑发。   姜玖琢僵直了背脊,静悄悄地转过身,枕在自己交叠的双手上,望着床上人的背影发愣。   他们是真的互表心意了。   像做梦一样,刚意识到自己钟情于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便告诉她,他垂青她许久了。   还差点,把新婚夜没做的事给做了。   其实如果,他方才不停下来的话……她也不是不行。   但就是,她确实不会。是不是应该把那本秘戏图……找出来看看。   想着想着,姜玖琢脸又烧了起来。但到底是发生了太多事,她独自激动了一会儿,不抵睡意来势汹汹,揉了揉因困倦而睁不太开的双眼,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呼吸声逐渐均匀,良久,床上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响动。   陆析钰缓缓睁开眼,目色清明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有睡意的人。   他支着头欣赏了一会儿地上小人的睡颜,轻巧地从床上爬起,把人抱上了床。   而后就这么在床边看着她,阖眼时乖巧恬静,一点都不像放才在床上水光潋滟的眸。   那双眸,让任何男人看来都承受不住。   明明害怕,却又坚持着跟随着他,仿佛不论他要带她如何沉沦,她都愿意随他一起——无比地相信着他。   那眼神像软刀,磨在他的每一根神经上。   陆析钰理过她面颊上散乱的碎发,眼皮淡淡地垂下,接着,连眼角都耷拉下。   是旁人从没见过的失意。   寂静无光的黑暗中,他指腹蹭过她的眼角,“我该怎么告诉你我装病的原因?”   那段灰暗的过去,他该如何告诉她?他该如何告诉她,撕烂了皮子的自己烂透了——连他自己都厌恶到骨子里。   他闭上眼,青白脸色显得整个人都单薄。   不知过了多久,只剩他低落到尘埃的声音:“阿琢,我是真的害怕。”   怕你会讨厌我。   ***   不知是因为太累了,还是因为这些日子里总是惦记的事,姜玖琢这夜睡得格外不安稳。   她躺在床上,额上留下冷汗,脑子里闪过一帧一帧小时候的画面。   是峪谷关。   是祖父第一次带她上战场。   大火过后,峪谷关荒凉一片,只剩下满地满地的尸体和几天几夜都无法干涸的血迹。   伤兵营中哀嚎不断,姜玖琢站在里面,睁着又大又水灵的眼睛,内里恐惧、难过、震惊……糅杂在一道分不清楚。   她走到一个白了鬓边的老兵身边,他的腿被刺穿了,她不忍地移开眼,想问问他是不是很疼。   可几度开口却说不出话,最后只能伸出小手,安抚地摸了摸他的手。   老兵有了知觉,颤着眼皮睁开眼,见是她,忍着疼痛咧开了一个笑,用哄孩子的语气说道:“是二小姐啊……不用担心,我很坚强的。”   姜玖琢却听不得这安慰话,一听,眼睛直接就红了,开口咿咿呀呀了几声。   老兵以为她是因为说不出话而难过,哑着声道:“我啊有三个孩子,其中有一个小时候说话也说不利索,后来慢慢就好了,所以二小姐别着急,以后慢慢都会好的,就算真的说不出话也没关系,咱至少还活着,活着啊就都会好的……”   老兵说着说着也落了泪,姜玖琢哭得更加凶,她知道为什么,祖父说,他的三个孩子都死在战场上了。   伤兵营外,姜闻远抹去脸上黑灰,喊了一声:“许戈!”   姜玖琢生性聪明灵巧,军营里待了这么多天了,她已经认识了很多人,许戈是祖父的副将。   她听见祖父发号命令:“明天起不用待在这里了,琢丫头交给你了,给我把人安全送回去。”   许戈有话要说:“将军!末将怎么能……”   姜闻远似是知道他要说什么,喝道:“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唯你是问!”   许戈神情复杂,像是接下了一个天大的任务,末了只落下一个字:“是!”   走出伤兵营的时候,祖父给了她一块饼,姜玖琢饥肠辘辘,却不想吃。不是不愿吃,而是太干了。   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喝到干净的水了,她记得军营后面几里地有个没人知道的小山洞,那个山洞后面有条很清澈的小溪。   她将饼宝贝地放好,要等找到了水,再一点点慢慢吃。   于是趁大家没空管她的时候,她偷偷溜了出去。   谁知才走到山洞口,就听到一声痛苦的呜咽。姜玖琢护好怀里的饼,扑闪着眼睛小心地走了进去。   有个人!有个浑身是血的小公子!他留了好多血,像是要死了一般。   “啊……啊……”她惊恐地扶起倒在地上的他,看着他腰上不停淌血的伤,急得快要哭出来。   太长了,这么长该怎么止血,她不会。   那小公子似乎还有意识,猛地推开了她:“滚……”   姜玖琢坐在地上,看着他凹陷的脸颊,慌乱地摸出怀中的饼:“啊!”她说不出话,豆大的泪珠落在了饼上。   幸好,小公子接过了她的饼,他好像是饿极了,使劲地把饼往嘴里塞,可吃着吃着不知怎么又开始往外呕。   姜玖琢两只手一直摇,哭得更凶。   咽下去呀!吃东西才能活下去!   小公子已是虚弱无比,却因着她的动作抬起了猩红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瞻她,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在心里似的,最后竟忍着反胃,一口一口地又开始往下吃。   她终于安下心来,可小公子那淌血的伤口很快让她的心再度被揪了起来。   水,要找干净的水处理伤口。   姜玖琢顾不上身上脏兮兮的泥土,冲出了山洞,直奔后面的小溪而去。   可一切都不如她所愿,小溪的水早就不干净了,都被染红了,大片大片的鲜红色触目惊心。   “二小姐……”   有人在唤她,是许戈带人来找她了。   “二小姐……”   “阿琢……阿琢。”   姜玖琢倏地睁开眼,看见了陆析钰。   “做噩梦了?”他守着她,问道。 第51章 胎记 “阿琢,你信命吗?”(二分之一……   “我……”姜玖琢也不知道, 这算不算噩梦。   但比起这件事,迅速占据感官的,是自己身在何处。   床上, 他怀里——她的脑袋还枕在他的手臂上。   薄被哗啦掀开,她猛地坐起:“你怎么在这里?”   陆析钰跟着慢悠悠地起身,坐在她身旁, 沉默不言地掀起眼皮, 看着她。   从他的脸上, 姜玖琢读出了谴责的意味——明明是她爬上了他的床, 她倒反过来问他怎么会在这里。   “……”默了默,她道,“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怎么会在这里。”   “嗯, 这个问题很好,”陆析钰点点头, “但我觉得,应该是我问你的。”   “……”   很有道理。   但她真不知道啊!   可昨天分明是看着陆析钰睡着了, 她才慢慢睡过去, 睡前还把被子好好地在身上裹好了,怎么会又……就陆析钰这带病的身板, 总不可能是他把她拖上床的吧。   祖父曾经说过,将士之中, 曾有人睡着了还能无意识走动,醒来却全无印象,吓倒了一片人。后来去看了大夫,说是患了一种病, 叫做离魂症。   莫不是她也患上了这病?   姜玖琢盯着眼前的人,感到非常窒息。这样就显得昨晚上的折腾就非常矫情——闹了半天,还是睡到了一起。   “这可能是个,”她顿了顿,道,“适应的过程。”   陆析钰勾着嘴角,眼神里的荒唐又多了点:“所以你是在梦里改了主意,决定亲身适应一下?”   “……对。”   陆析钰笑了声。   察觉到她并不想说梦到了什么,他也没再问。   没人说话,姜玖琢揉了揉睡乱的头发,再度出神,心思又挂在了方才的梦上。   七岁那年,是她第一次被带上战场,而那场战役——便是峪谷关之战。   祖父奉命前去峪谷关时,所有将士都以为他们不过是负责去扫尾支援。   但凡是任何一场别的战役,带上她都不会是多严重的事。   可偏偏峪谷关之战,皇室最信任的燕云军叛乱,这一战——变成了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大周最惨烈的战役,也成了一点偏差都会被无限放大至预谋造反的皇室逆鳞。   这就是为何,第一次在刑部大牢中听见陆析钰提起峪谷关之战时,她会那么震惊。   因为那场大战爆发时,阴差阳错的,她也在。   知道这件事的人多为祖父的亲信,时至今日,所有人都默契地再没提过。   所以先前她一直也没和陆析钰提起这件事。至于刚刚不说,倒也不是因为她不相信他,而是……一觉醒来,同床共枕之后,说自己梦到另一个小公子……总觉得不太好。   不过若非时隔多年再梦到,她都快忘记那个满身鲜血的小公子了。   后来许戈找来,她带他去救人时,小公子已经不在那。   不知后来他怎么样了。   可有好好的活下去?   “阿琢。”陆析钰的唤声打断她的思绪。   “啊?”姜玖琢迟缓地回头。   一个没注意,鼻尖蹭过他的下巴。   陆析钰似是早就预料到了在这张小床上一动就会变成这样,笑里带着促狭:“所以你现在和我靠得这么近,是打算做什么?”   姜玖琢呆坐片刻,然后,温度慢慢升起。   哦,她还在床上呢。   本应该赶紧下床的,可她手撑在床边往后瞄了眼,又莫名地不想下床。   她第一次对人动心,做什么都有点手足无措的,她也说不清自己这情绪是不是正常,反正就是还想再多坐一会儿。   多磨会儿时间。   这么想着,她便悄悄地、幅度极小地、挪了回去:“就这么点大,退了就要掉下去了。”   陆析钰垂下眼,没说话。   姜玖琢有点紧张:“我就坐会儿,你不要瞎想。”   “瞎想——”陆析钰拖长尾音,望着那缩小的距离停顿了会儿,手指在她的脑门上轻轻点,“阿琢,我怎么觉得,是你在瞎想呢?”   小心思被无情戳穿,她装出来的平静轻易就被打破了。   “怎么回事,”他得寸进尺地埋头凑近,细看她两眼,“脸又着色了。”   姜玖琢终于猛地下了床,若不是两只手捂着脸,那架势大可以把床都给掀了。   陆析钰也不是第一次见她这样了。可见了这么多次,他还是忍不住笑。   他肩头微微颤动,带着气声:“阿琢,你可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都与我相处这么久了,脸皮还是这么薄。”   姜玖琢认真想了想,也没想明白他这话到底是在指点她还是在骂他自己。   她只知道待不住了。   毕竟依她的性子,碰上外人都放不开,真要碰上中意的人,更放不开。   跑出屋子时,她瞥了眼还懒懒散散坐在床上笑看她的陆析钰,咬牙道:“你赶紧起床,把衣裳穿好!”   但她也没想到,“穿衣裳”三个字,在陆析钰这种贵公子和她这个可以和衣而睡的人这里,是不一样的。   对她来说,披上外衣就结了。   对他来说,就寝和晨起时,里衣都是得换的。   ……   姜玖琢走到院子里的时候,仙瑶和仙朗都出门了。   灶房里照例摆着蒸好的包子。   仙瑶的确是个极为温和大方的人,留他们住,还会顺手替他们备好餐食。若是生在好人家,一定是个端方有礼的高门小姐。   姜玖琢分辨了一下,挑出流出肉油的包子,只拿了边上的素包,走出了灶房。   几步走到屋外,窗上映出屋内人的剪影,姜玖琢在外瞄了一眼,没多想,只觉站在架子边的那道影子消瘦得没比纸片生动多少。   昨晚也是,仙瑶准备的荤食他一点都没吃,小佛城的菜又做得素来清淡,他那么吃连油星子都沾不了多少。   见过挑食的,没见过这么挑的。   怎么会有人一点肉都不碰。   就连包子也只吃素的。   手里的包子在外面放了会儿,还温着。   她自己没这么讲究,却有意识地想着陆析钰,怕包子凉了,端着盘子象征性地敲了下门,没多等就推门走了进去。   门开一半,她便愣住了。   晨光漫落,陆析钰背对着她,单薄的寝衣半挂在他的肩胛,露出小半截瘦可见骨的背脊,一片雪肌之上,散落的乌发荡涤垂下,擦过脊骨,仿若珍贵瓷器,一打即碎。   陆析钰本在侧头穿衣,却没想到姜玖琢这么快就回来了,手上动作一顿,余光划过她惊慌的脸,修长的指节勾起,旁若无人地拉上换到一半的寝衣。   待到陆析钰低头去系上腰间细带,姜玖琢才堪堪找回自己一半的魂魄,迅速背过身去。   过了会儿,身后传来陆析钰的声音:“好了。”   姜玖琢僵硬回身,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索性低着头也不看他,只把手一伸递出那盘包子。   看着她这副视死如归的样子,陆析钰也不去接,调笑道:“阿琢,被看光的人是我,我还没说什么,你怎么反倒好像吃了亏的样子?”   “再说了……昨晚也不是没做过别的事。”他在她耳朵边,越念越缠绵。   “没有看光,我只看见了你的背!”闻言,姜玖琢凶巴巴地回过身,辩解道。   “哦,所以你这么生气是在为没能看到更多而感到不满。”陆析钰故意曲解。   “吃东西!”姜玖琢索性拿起一个包子,递到他面前。   陆析钰倒是不说话了,把手往身后一背,弯腰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谢谢我们家阿琢。”   “……”姜玖琢嘴角颤了颤。   又想打人,又想笑。   陆析钰也没再逗她,回过身去取挂着的外衣。   抬手时,他的袖子顺着手臂滑到了臂弯处。   姜玖琢放下他咬了一口的包子,随意一瞥,一个不小心,包子落了地。   陆析钰斜眼看地,对上她目光时便明白了。取下外衣后,他很自然地垂下手,任袖子遮住。   可姜玖琢还是看见了。   方才他的小臂露在外面,一览无余。   内侧有一个奇怪的伤疤,在他光洁的手臂上显得很突兀。不像刀疤,但一时又分辨不出是什么疤。   姜玖琢垂眸,又抬眼,盯他片刻没说话。   很想问,但不知道该不该问。   陆析钰从来都受不了她克制目光里遮掩不住的关心,多看两眼心就会软下来。   比如现在。   他慢慢走到床边,掀开被子坐好,无奈开口:“如果我说这是胎记,你信吗?”   姜玖琢很实诚地摇头。   胎记不会那么丑。   这块疤,更像是凭空多长出来的一块肉。   ***   任家村,小客栈里。   “嘶……!您轻点行不行?”顾易夸张地喊道。   纪烟瞥他一眼,拿麻布绕了几圈,重重地在他手上系了个蝴蝶结。   顾易疼得龇牙咧嘴的,抓着自己的手往后缩,无语地接受了那个姑娘家家的结。   纪烟在收拾桌上的麻布和药膏,顾易起身踢了一脚那个被五花大绑丢在角落里的禁卫,没得到任何反应。   这人被纪烟一棍子下去,自己药都换了第二次了,他竟是一天都没醒过来。   顾易后怕地叹道:“纪大小姐,你可真够狠的,一棍子说来就来也不怕砸中我。”   收东西的声音哐啷响,纪烟气不打一处来:“那我看你袖子上都是血还能不管你?谁知道这是树枝划的!本小姐真是脑子坏了才大晚上在外面等你。”   他诧异地回头:“你专门在外面等我的?”   纪烟:“那不然呢?”   顾易警惕地倒退一步:“你等我干吗?我最近可没惹你。”   “……”纪烟太阳穴突突的跳,默了默,她尽量平心静气地回答,“有的人去替世子办事,半夜都没回来,我是怕你不安全才在外面等你的。”   一个关心打得顾易措手不及。   顾易这个人,亲娘一把他生下来就撒手人寰了,从小除了那个只会骂他的爹就没被人管过,更别提有人在外面特意等他的滋味,从来都没尝过。   半晌,他木然地站正:“谢谢。”   顾易一认真,纪烟也浑身不自在:“……不用谢。”   “我还以为你挺讨厌我的。”顾易瞟她,不太确定地说道。   “嘁,倒也没有,”纪烟撅撅嘴,话锋一转,“本小姐脾气不好我自己也知道,能忍受得住的人不多,你算一个,而且你这个人呢,也就是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其实优点还是很多的,比如很仗义。”   等了等,纪烟没继续说。   “没啦?”顾易也不是第一次听到纪烟夸他仗义了,“这个上次你喝醉酒就说过了。”   “是吗?”纪烟记不清了,伸出手,动起指头数,“喏,那还有刚刚说的脾气好、负责,哦对,还有查案很认真。”   被这么一句接一句的夸,顾易那扬起的嘴角直咧到耳廓,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下不来了。   “啧啧啧,瞧给你嘚瑟的。”   纪烟夸完才想到自己本来是在生气的,瘪着嘴抱住药箱,自顾自踮脚把药箱放回架子上。   顾易连忙三步并做两步走过去,一个抬手帮她把药箱推了上去,还不忘继续乐:“认真倒也谈不上,我嘛,本身就挺喜欢做这些事,动脑动手,才能体现顾公子我的才华。”   “……”   典型的说他胖他就喘。   纪烟走回桌边倒水,边不客气地回:“你意思是你轻轻松松就能做成这些事了?那你慢慢查不行吗,非要大半夜出去为你那陆世子卖命?”   这话也不知道戳到了顾易的哪根神经,方才还在得意洋洋的人突然偃旗息鼓,欲言又止。   纪烟背对着顾易,听他不说话,便继续道:“说起来,你也是掖都名气不小的公子哥,就你这自视甚高的样儿,怎么就这么心甘情愿替他做事了?”   一口气说完,纪烟还真有些渴。可等她灌完一杯水,身后的人还是没有反应,她这才奇怪转身,见顾易竟在愣神。   没好好听她说话!   纪烟正要发作,顾易却开口了:“因为我不好意思。”   纪烟斜他一眼:“你还会不好意思啊。”   沉默了一会儿,顾易抬起手,指着自己的手臂内侧说道:“你见过有人对自己下手的吗?”   纪烟忽然被他严肃到,木然问:“什么叫……对自己下手?”   “我见过,”顾易说道,“是真狠,狠得我不好意思懈怠,又他妈让我不得不心甘情愿地服他。”   ***   小佛城,仙氏的家里。   狭窄的小屋子里容不下秘密,日头慢慢转了角度,照不及暗角的床榻。   阴影下,陆析钰笑着移开眼:“就知道你不信。”   姜玖琢哑然。   “阿琢,你信命吗?”陆析钰问。   “不信。”她答。   陆析钰笑意更深,似乎很喜欢这个答案。   “大家都觉得,我生来尊贵,彼时父亲没有被废,母亲是功臣之后,我生下来便是皇长孙,注定了日后会继承皇位,”陆析钰如她所愿,再度撩起袖子显露出那道疤,“所以就连我的胎记,都是龙的模样。”   姜玖琢多看了两眼那块略丑陋的疤,怎么都没法将它与龙的模样联系起来。   “他们觉得,这就是命,好命。”陆析钰语气里似带不屑。   姜玖琢望着他:“你觉得不好?”   陆析钰没答,反问:“外界都道我父亲与圣上这对亲兄弟关系极近,那都是百姓不知其中事,但你是姜老将军的孙女,总是知道些内情的吧?”   默了默,姜玖琢点头:“当今圣上登基时,安亲王没有回掖都,他们说,是因为当年的太子之位……”   她注意着陆析钰的神色,没有继续说出去。   这个话题太过敏感,不仅是议论皇室,更是在议论陆析钰的父亲李觅,最重要的是,这是桩丑事。   陆析钰却不甚在意:“他们说,我父亲被废太子后,三日不食也没能换回太子之位,最后身子垮了,还和当今圣上兄弟阋墙。”   疯了。   姜玖琢冲上去捂住陆析钰的嘴:“你在说什么!这话被别人听到是可以要你命的!”   陆析钰没动,静默中,他沉沉地笑了起来。   温热的气息扑在姜玖琢的手心,她气道:“你笑什么?”   陆析钰拉下她的手,指尖若有似无地蹭过她的手背。   “我笑你聪明,”他直勾勾地看着她,“当年,我就是说了这样的话。”   “什么……意思……”姜玖琢怔在原地,喃喃道。   “我闯了先皇大殿,告诉我那位皇爷爷,流言如此,请他为我父亲做主。”陆析钰挑眉,“你说得很对,果然是此话一出,要我命的人就来了。”   那稀松平常的语气,仿佛找他要命的是正常的,不要他命的才是傻子。   姜玖琢骤然滞住呼吸。   陆析钰留恋地松开她,勾起指节敲她额头:“这么紧张做什么,我这不是还好好地在这儿。”   姜玖琢注意力全在他身上,反摁回他的手,板着脸问道:“然后呢?”   陆析钰目光落在自己被紧紧抓住的手腕上,目光中似是愉悦。   他勾唇继续:“本就有人谣传,此流言是我父亲传出,意图逼迫先皇收回成命。而我去这么一搅和,那些平日里把我当做宝贝一样讨好的人全都变了个脸,牢牢抓住了这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陆析钰笑里多了点嘲讽,指着自己手臂内侧:“说我小小年纪敢如此大逆不道,是仗着手臂上的龙纹胎记,笃信天命加身,便不将真龙放在眼里了。”   冷汗顺着脊骨淌下,姜玖琢一念心惊,一念回神,不可能,先皇怎么可能被轻易挑拨呢。   安亲王被废太子,举国轰动,姜玖琢记得那年她五岁。   那么陆析钰,也不过八岁。   她放开陆析钰,手不自觉握成拳:“先皇不会信,你是他的亲孙。”像在叙述,更像在说服自己。   陆析钰笑出声来,压低声音缓缓道:“那是你不够了解先皇这个人。”   她看向他,一眨不眨。   而后,听他一字一句道:“你可知先皇的这个位子,是靠杀兄弑父坐上的。”   呼啸的风突至,破旧的窗禁不住吹,哐啷一声打在墙上。   杀兄弑父,得国不正。先皇如此坐上皇位,午夜梦回时会否担心同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到了这个时候,姜玖琢倏地明白了陆析钰未答的问题。   他怎么可能觉得这是好命呢。   得意时,众人皆言龙形胎记是尊荣天授,可落迫时,却成了置他于死地的证据,这样的好命未免太过讽刺。   姜玖琢艰难地开口:“那后来你……”她好像知道了,又不敢确认。   “没怎么样,”陆析钰坐在床边,上半身笼在暗影里,如同话家常般说道,“不过就是那日恰巧得人赠我匕首,我便拔出匕首,当着他们的面把这块胎记给剜了。”   说罢,他不在意般甩了衣袖。   姜玖琢忽然有点站不稳,眼前天旋地转,她好似能看见他白净的寝衣下一片血肉模糊。   鲜血淋淋处,硬生生被挖掉了一块肉。   陆析钰却浑不在意,没心没肺地大笑:“阿琢你不知道,那时他们的脸色有多难看,说书先生都说不出在现场看到的万分之一精彩——”   陆析钰的声音戛然而止。   背后的薄被被她粗鲁地拉起,兜头罩住了他的上半身,直拉到围住他的大半张脸,姜玖琢亦未作罢。   因着动作幅度太大,她半个身子都倒在他身上。她死死扯住被子的两角,忍不住颤栗,而他手扶住她腰时,颤抖更甚。   她恍然想起,曾经他对她说,众生皆苦。   他问她,谁能自渡。   彼时她尚且不了解他。而今她第一次知道,眼前这个给了她诸多光亮的人,慢慢拉她出泥潭的人,也是从泥潭里走过的。   四目相对,两人近得只差一个吻。   于是她便颤颤巍巍地隔着被子,吻在陆析钰总是弯起的唇角位置。   而后红着眼告诉他:“别笑——”   “不想笑的时候就不要笑。” 第52章 恩人 “你骂人怎么也这么好听呢。”(……   姜玖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多么抖。   她只是单纯地不想看到他笑, 不想看到他把伤害就这么平平无奇地咽下去。   “你明明不开心,为什么要笑。”姜玖琢嗓子发疼。   陆析钰听出她盖不住的涩意,却沉溺于她天生绵软的嗓音。   这句话像是被施了法术, 陆析钰眼角那些虚假的笑意真的突然就不见了。她的水眸近在咫尺,他望向她的眼底,吸进去似的移不开眼。   这一眼对视和往日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没有亦真亦假, 不掺杂一丝虚情假意, 真情在这个瞬间穿肠而过, 灼痛陆析钰的五脏六腑, 撕裂了他残破的面具。   他喉结滚动,下一刻,接过她手里的被子,打开,合拢——卷着被子把她一同裹了进来。   然后在融融暖意中, 双手抱住了她。   药味侵略地压下,温度并传到姜玖琢的身上脸上。隔着薄薄的寝衣, 几近肌肤相贴。   陆析钰将她抱得更紧,头抵在她的肩上, 唤她:“阿琢, 从那之后我就跟着母亲姓陆了。”   姜玖琢任由他抱着:“你是……在那时候改姓的。”   陆析钰应答:“对,我还发誓, 永远不会靠近那皇位半步。”   他在她耳边闷闷地道:“所有人都觉得我拥有很多东西,可这些东西不都是好的, 不是吗?”   姜玖琢不知该怎么回答,她也曾是他口中“所有人”中的一个。   她只是从被子里困难地抽出手,绕到他身后轻轻拍了两下,不善言辞地安慰:“皇位, 也没什么好的。”   陆析钰闭上眼,索取更多她的体温:“嗯。”   皇位?他从一开始就不稀罕。   这天底下的诸多虚幻缥缈的事物都糟人争抢,真正生动的却被人忽视。   他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   身上被子围了两圈,没过多久姜玖琢就被捂出了一层薄汗,有些难受地动了动。   “陆析钰……”她推搡着道。   “别动。”陆析钰像抱着一个宝贝一样,不打算松开她。   但姜玖琢太怕热了,越待越受不住,难耐地扭动了一下。   感受到她不适的小动作,陆析钰故意放低语调,作出一副可怜的样子:“你知道吗?这件事之后,我们就被赶去了永丽城,离开了长大的地方,母亲又整日照顾父亲,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声音有气无力的,戳到姜玖琢软绵绵的心里,果然,她再度垂下手来,任由他连着被子把她这一大团又拉近了些。   两个人就这样谁也不动,谁也不说话。   安静得让人沉下心来的晨间,她下巴磕在他的肩上,呢喃道:“那你再后来,交到朋友了吗?”   “是有一个,”陆析钰想了想答道,“可惜后来他在石河村糟了劫,我们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全村就剩我们两个了,也不知何去何从……”   初听到石河村时,姜玖琢觉得有点耳熟,再到后来听见陆析钰说只剩他们两个的时候,她登时就忆起来了。   这不就是他骗仙朗要进小佛城的时候胡编乱造的说辞吗!   所有温情在此刻烟消云散,姜玖琢猛地推开陆析钰,咬牙切齿地扒拉开身上的被子:“混蛋陆析钰,我信你个鬼!”   陆析钰侧头躲过丢来的被子,意犹未尽地笑了:“阿琢,你骂人怎么也这么好听呢。”   “……”   ***   掖都,启源殿。   一个宫女端茶匆匆要进,被人拦下。   高全小声斥责:“不懂规矩!圣上今晚是要宿在皇后娘娘这里了,主子不宣,哪里轮得到你伺候!”   念清皇后的贴身宫女罗织从寝宫里退出来,方一出来便见此场景。   罗织摇了摇头,将那宫女遣走:“圣上不喜和娘娘两人的时候被别人打扰,永宁宫近来人多,明日你不用来了。”   那面容姣好的宫女眼角噙着泪,低着头羞愧地离开了。   宫中谁不知世隆皇帝眼里只有念清皇后一人,偏就还是有不死心的想要找准机会往李宣跟前凑。   殿中,李宣听到外面隐约传来的声,冷哼了一声。   念清皇后亲自给李宣倒茶:“谁惹圣上生气了?臣妾替圣上教训他去。”   李宣好笑地看她:“皇后脾气可是出了名的好,还会教训人?”   念清皇后在李宣身边坐下,听出了李宣话中调侃:“臣妾要替圣上分忧,圣上反倒拿臣妾开玩笑。”   李宣:“那朕若说惹我生气的正是皇后,皇后又该如何?”   念清皇后一脸疑惑:“臣妾?”   李宣叹了口气:“皇后宫里的人都和你一样,脾气好得很,朕早就说过,再有刚刚外面那样的宫女,直接发落了便可,不杀鸡儆猴,就总有这样的人会来招惹你。”   “招惹臣妾?”念清皇后吹凉了茶,递给李宣道,“分明是来招惹圣上的。”   李宣连着念清皇后的手裹住茶杯:“那皇后这意思可是怪朕了?”   念清皇后没答,状似娇气道:“烫。”   闻言,李宣立刻松开了手,仔细地低头察看。念清皇后看着他的样子,不自主地笑出了声。   李宣回神,不气反笑:“皇后是在逗朕?”   “臣妾不敢,”念清皇后抽出手,在李宣的额头上轻描,“只是见圣上这些日子总是愁眉不展的,现下笑起来才顺眼了许多。”   李宣松弛了全身,闭上眼任由皇后在他眉间描摹。   “还是那些事,皇兄回来之后,过去的谣言又传起来了。”他叹道。   “圣上,有的事已经发生了。”念清皇后知他所想。   “皇后,”李宣突然睁开眼,抓住她的手,“当年朕放出那谣言时,没想过会变成那个样子。”   不过一瞬,念清皇后的手腕便泛了红。可她只是任由李宣抓着,一句痛都没喊。   “是朕想将事情闹大,是朕想要用兄弟阋墙去逼迫先皇!”李宣情绪有些不稳,“可朕怎么也没想过定之会先我一步闯入大殿,时至今日,谣言早已不是谣言,是朕亲手让它变成了事实。”   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念清皇后问道:“圣上觉得安亲王知道这件事吗?”   一言道破症结所在。   李宣恍然抽神,他心疼地放开念清皇后的手,将额头抵在她的手背上:“朕也不知,淳淳。”   他喊她小字,满是缱绻。   这是念清皇后最喜欢听他喊的称呼,也是她爱李宣的原因。   帝王无情,可李宣有。   在子民面前,他治天下、收人心,带领大周走向极盛之世的野心全天下人皆知。可她自年少陪在他身边,却看遍了他的所有脆弱。   他在她面前,与寻常人无异。   “圣上如果那么在意的话,就去见见安亲王吧,”念清皇后抽出一只手,轻轻抚上李宣的脸庞,“安亲王毕竟是圣上唯一的亲兄弟。”   “见见吗……”李宣低语,“容朕再想想罢。”   ***   另一边,陆析钰扯着被子把姜玖琢拉了回来,指腹碾过她的眼角:“好了,脾气又回来了,眼泪收一收。”   别说,姜玖琢的郁闷情绪还真的被他方才那一闹打消掉大半。但先前有泪珠子蓄在眼睛里,眼睛一眨还是掉下一大颗,砸在陆析钰的手背上。   两个人都低头,姜玖琢反应更快一点,在他的手背上用力抹了抹。   泪珠被抹去,只隐隐剩一道未干的水痕。   陆析钰依旧低着头,奇异的感觉盘旋而上。   从来对他笑的姑娘千千万,为他哭的姑娘他却没碰上过几个姜玖琢是一个。   而很多年前,还遇到过一个。   姜玖琢见陆析钰一直出神,抽出身来,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我没哭了。”   可他还是垂眸发愣。   是她没擦干净?要不再擦擦?   想着,她便伸出手去,却被陆析钰一把握住:“阿琢,你是装哑吧。”   姜玖琢有点莫名其妙,不懂这多久前就算清楚的事,他怎么突然又算起旧账了。   “我……是啊……”但他既然问了,她也只能硬着头皮答。   “从一开始就是装哑?还是真的哑过?”他继续问。   这倒是姜玖琢没和他说过的。按理说,普通人都会默认一直是装哑,想不来问这个问题。   问题不难答,但实在是来得很突然,她疑惑:“你怎么想到问这个?”   陆析钰走到她身边,勾起方才没来得及穿的外衣,一边神情松散地道:“你记不记得我以前说要找一个恩人?”   姜玖琢不用仔细回忆,就知道他说的是哪一个。来小佛城的那个路上,顾易提起过,说他在找一个恩人。   其实她还一直挺在意的……是老是少,是男是女……   “是有这么回事。”姜玖琢不明所以,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颇觉不是滋味。   可陆析钰穿衣时的目光却完完全全挂在了她身上,像找到猎物一般,在她身上一寸一寸划过:“我忘记告诉你了,我要找的那个恩人——她也不会说话。” 第53章 气闷 “我哪能和你那个恩人比。”(二……   姜玖琢手一抖, 差点又一个包子掉了地。   她消化了一下陆析钰说的话,难以置信地重复道:“你有个恩人,现在还没找到, 但也不会说话……”   一种强烈的、奇异的感觉涌上。有一个十分荒唐的想法从她的脑海中闪过。   荒唐至极,却让她怎么都抹不去。   姜玖琢胡乱地咽下嘴里甚至没嚼烂的包子:“咳……我还没问过,你这个恩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始至终, 陆析钰的眼神就没从她的身上移开, 听到她这么说, 盯得更紧:“十年前在峪谷关,有过一面之缘。”   咯噔一声,姜玖琢听到自己重重的心跳声。   十年前在峪谷关——峪谷关之战。   一面之缘。   一个不会说话的人。   面前的人和梦里的小公子没有一丝一毫相似,却莫名重合了。   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她几乎可以确认——   “所以, ”姜玖琢心跳急速加快,呼吸都有些滞住, “你觉得我是那个恩人?”   说出这话后,一直紧盯她的人这才淡淡移开眼, 卖关子似的沉默片刻, 答道:“你不是。”   姜玖琢一愣。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好像是那种陡生出来的天定缘分又被人给拆了。   “为什么?”她追问。   像是在回忆, 陆析钰想了想后弯下腰,视线与她平齐:“阿琢, 其实我第一次见你时就觉得你这双眼睛很像她,还都不会说话。”   姜玖琢颤颤嘴角:“但你后来发现我是装哑。”   “也不止,”陆析钰耸肩,“实际很久之前我就让顾易查过你, 我在峪谷关被救的那日,文太医还到将军府出了诊,记录的是为将军府二小姐治哑病。”   姜玖琢一听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样一看,他在峪谷关遇到恩人的那天,她则在掖都的将军府,怎么想都不会是同一个人。   但她狂跳的心却没有因此而停歇。因为她知道,那个诊治记录是假的——是祖父请文太医伪造的。怕的就是之后有一日会发生现在这种状况。   陆析钰见她若有所思,被勾起了兴致:“还是说,我们阿琢一开始确实不会说话,这记录也都是骗人的?”   一句玩笑话罢了。   姜玖琢拿起包子咬了一口,却颇为心气不平。她觉得陆析钰着实是聪明,一踩就能踩准,但踩得这么准,还不是没认出她。   虽然人长大都变了样,她也没认出陆析钰,但想想他方才那自信地说出“你不是”的样子,她就很气闷。   “没有,”姜玖琢咽下包子,赌气道,“我觉得你说得很对,我哪能和你那个恩人比。”   陆析钰听明白了,乐道:“我说我家阿琢怎么脸色不太对,这是又吃醋了?”   “……”这很诡异,姜玖琢突然觉得真相更加不好说出口了。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承认她在吃自己的醋的,绝对会被陆析钰笑大半年。   陆析钰探着她的脸色,也不逗她了:“当时大家都是小孩子,之所以寻,也只是还欠声谢罢了。”   姜玖琢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睨他一眼:“哦。”   “真的,”陆析钰以为她不信,找补道,“我早都记不清那小孩长得什么样了,都没你一半可爱。”   “……”   哦。   ***   仙瑶回来的时候,破天荒的看见平时被人照顾着的病公子正蹲在小灶房里,自己熬药。   高挑的人蹲下身,模样还怪好笑的。   仙瑶走上前与他打招呼:“陆公子,这是……?”   陆析钰笑得不羁:“今天好像惹内人不高兴了,没人管了。”但病还装着,药又不能不喝。   仙瑶多看了一眼他的笑颜:“但陆公子看着好像……还挺高兴的?”   陆析钰想到姜玖琢摆着脸的样儿,没脸没皮地:“是吗?那可能是内人吃醋的模样太可爱了。”   “……”仙瑶不知道该说什么,干笑一声,转身欲走。   陆析钰却闻到她带进来的香火味,多问了一句:“仙瑶姑娘这是又去长青寺了?”   仙瑶转头,局促地拍拍身上似是想散散味道:“啊对。”   陆析钰笑笑:“仙瑶姑娘总是去长青寺?”   仙瑶摇摇头:“也没有,除去上次,我只是偶尔陪张阿公去,他腿脚不便,一个人让人不太放心。”   “这样,”陆析钰顿了顿,“那日看长青寺的一个僧人下阶梯时还侧身给你让了位,陆某还当是那里的人认得你了。”   仙瑶微愣,回忆了一下:“有吗?”   药烧开,陆析钰站起身揭开瓦盖,没再纠结:“也可能是陆某看错了。”   仙瑶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聊了几句后便进了屋。   等人走后,陆析钰收回视线,端着手里的药抿了一口留下药香,随后洗洗脸磨了会儿时间后,把那熬好的药全给倒了。   ***   第二日,当姜玖琢在床上醒过来时,她已经能做到波澜不惊了。   原来适应就是这么适应的。   曾听祖父说过,将士之中,曾有人睡着了还能无意识走动,醒来却全无印象,吓倒了一片人。后来去看了大夫,说是患了一种病,叫做离魂症。   莫不是她也患上了这病?   扶额半晌,姜玖琢打算先下床再说。   她小心翼翼地扒开陆析钰缠在她身上的手,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下来。瞄了眼地上,被褥还留着躺过人的痕迹。   姜玖琢本想跨过去,却鬼使神差回身蹲到了床边。   近距离地望着陆析钰睡着的侧脸,好到完美的皮相与骨相,心跳再次噗通噗通不听话起来。   昨天她和陆析钰闹了一天的别扭,也没等他,很早就钻进地铺了。   也不是她想闹别扭,主要是她确实觉得,这档子陆析钰说什么话都不是很好听。   而且,她自己又不好说什么。   姜玖琢现在只想赶紧在小佛城把要查的查清楚,或许有时间的话同仙氏兄妹一起吃个饭告个别,然后赶紧走。   可是陆析钰这些天待在这里也不出门,能查出什么?他好像在等什么时机,等什么呢?   想不明白,姜玖琢也不打算想了。又看了陆析钰一眼,她摸着微微发烫的耳后,慌乱地要站起。   却在站起前,眼前人纤长的睫毛轻颤。   下一刻,四目相对,陆析钰眼里蕴着早就藏好的笑意:“阿琢,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偷看的人被抓了个现行。   姜玖琢呆滞片刻,拉开了一点距离,面不改色地说道:“我在钻研,到底要睡得多沉才能有人爬上床都不知道。”   陆析钰不慌不忙地,丝毫不觉得有问题:“那你看出什么了?”   “……”罢了。   姜玖琢站起身要走,可刚动又蹲了回去,神情怪异地将视线停在了陆析钰脸上。   天色微明,淡淡的日光照进窗扉,落在他半边脸上。   夜里昏暗不清,看人都带着点模糊,不比,屋中一亮堂,照得人气色格外地好。   格外地好。   陆析钰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怎么了?”   姜玖琢黑黝黝的眼睛看穿他一般:“你的脸色,今早异常的好。”   陆析钰微怔,勾起指节蹭过昨晚洗净的脸。   六清制的面脂,别的没什么,就是敷完能让人脸上血色全无,洗完脸后都还能保持一晚上看不出破绽。   但此刻他突然意识到问题所在,昨晚他用的水是仙氏兄妹新从后山清泉取的,而清泉水洗脸远比井水要干净——   足够化掉残留的面脂。   无言相对中,姜玖琢迟疑地伸出手,一点点靠近那张白净中竟还透着红润的脸颊。   越来越近。   手指离陆析钰的脸不过分寸,将碰未碰之时——   被他握住。   陆析钰垂眸作出半困倦样,“毕竟有你为我亲手熬药,这大概就是心意若灵,人亦无恙。”   姜玖琢收回手,人却还蹲着。   这种话就如同在说求神拜佛可治百病,对她来说和鬼话无异。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陆析钰的脸,越看越觉得他今日的脸色好得出奇,哪有半点平日里的病弱模样。   陆析钰看出没唬过她,侧首状似无意地拨过发丝,令其垂下遮住半边脸。   而后他轻咳一声:“六清这方子确实是好,阿琢,你要不找找药方,拿来我也看看。”   陆析钰本意想支开她,好趁她不注意涂一层面脂,却不想姜玖琢没动,直接从身上摸出一张药方子来。   “……”陆析钰吃了瘪,问道,“你怎么还随身带着这个?”   姜玖琢睨他一眼,沉默地把药方子往他眼前伸。拉赫   陆析钰不得已接过药方。   药方是六清开的,上面确实有几味补气血的药,再掺了几种名贵药材,就给这么拼凑出一个药方来了。   他仔细看过,大为感叹:“这药确实不错啊,没想到这小佛城的药师连这种药都能搞到,阿琢,你觉得他医术如何,要不我去找他看看身上的病?”   姜玖琢抬眼:“身上?”   “对啊,”陆析钰作势要掀胸前寝衣,“就你昨天推我一掌,别是都有乌青了,你要不要看看……唔。”   姜玖琢拉起被子,无情地捂住了陆析钰的整张脸。   她什么时候推过他!   ***   晌午。   仙瑶自小和仙朗自小相依为命,仙朗作为哥哥,做着守城官的职,日日风吹日晒。   仙瑶体恤仙朗辛苦,因此每年仙朗的生日都会提前招呼邻里邻外和关系好的,喊他们当天一道为仙朗过生辰。   忙活了一天后,仙瑶回来的路上敲响了最后一家门:“张阿公。”   “来了。”张阿公很快打开门。   张阿公名为张泰,是小佛城里有名的大夫,因识得天下药而颇有盛名。   他年纪虽大,腰背却挺,又身形精瘦,不苟言笑的样子让人不自觉肃然,和那些开医馆的江湖郎中看上去完全不同,也因此有些人私底下都有点怕他。   仙瑶与张泉住得近,关系也近,并不怕他,反而觉得他还挺好说话。   “张阿公,今日是哥哥生日,大家都来,您一会儿有空就一起来吧。”   张泰略做沉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过了会儿问道:“你们家里最近住了别处来的人?”   “啊,对。是对新婚的小夫妻,他们家乡遭了难,无处可去,我便让他们在我这里先住几日。她丈夫患病在身,我看那位公子面色实在是差,就和他们说可以来您这里瞧瞧。”   张泰不喜陌生人,是小佛城里最老派的人,仙瑶便多解释了几句。   张泰还是一张硬邦邦的脸:“那小女子来我这里抓药,药方子上好几味名贵药,可一点都不像遭了难的人,昨天下午还带着方子说要再开几贴药。”   仙瑶温和一笑:“听他们举止谈吐应当是富贵人家出身,也不奇怪。”   张泰微昂着头,并未接话。   自视甚高的清贫之人对富贵人家向来没什么好感,仙瑶也不多说,只是走前又问了一嘴:“那您晚上来吗?”   稍顿,张泰答:“自当会去的。”   ***   仙瑶回家的时候,姜玖琢正在灶房,把留在桌上的蔬果都洗净了。   陆析钰站在旁边,拿起姜玖琢搁在一旁土豆,娴熟地削了起来。   “哎呀,我来吧,”仙瑶拉上外围的篱笆门,匆匆走去,“陆公子你别忙了,一会儿你夫人该心疼你了。”   “没事仙瑶,”姜玖琢先一步说道,“削皮是他的强项。”   陆析钰手上动作没停,对仙瑶答道:“对,而且在家里内人不会削皮,都是我弄好喂她的。” 说完还含笑看了一眼姜玖琢,极度暧昧不清。   姜玖琢差点把水滋啦到自己脸上。   她在说上次削桃子,他也在说上次削桃子,怎么话说出口就是天壤之别呢?   仙瑶捂嘴笑了笑,退出了灶房:“那就麻烦你们了,我去把买回来的剪纸画贴上。”   姜玖琢洗完最后一个土豆,便擦干了手也走了过去。她看着仙瑶买回来的许多红纸花,忍不住问:“仙瑶,你们小生辰都这么过吗?”   除了给老人做寿,她很少看见有人会这么认真对待小生辰,一般这种都是打个鸡蛋吃碗面的事。   仙瑶在门边比划着手里的剪纸,答道:“其实也不是,只我是邻里看我和哥哥两人早就没了爹娘,便格外关照我们,小生辰也会一起来吃个饭热闹热闹,至于贴这纸花,是爹娘以前留下来的习惯。”   姜玖琢点点头,也拿起一张剪纸画走向另一边。   灶房里,陆析钰一手削着土豆,两只眼睛还离不开姜玖琢,隔着窗台凑热闹地喊道:“阿琢,低了。”   姜玖琢扭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头比对仙瑶那里。   低了吗?   她往上挪了一点。   “还是低。”陆析钰继续说。   姜玖琢踮起脚,费劲地往上探。   “阿琢,你这眼睛不好啊,”陆析钰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她身后,指着另一扇门上的剪纸笑道,“你看看,还差一点。”   身高摆在那里,就姜玖琢这小身板子,这回手伸得再长都够不到了。   姜玖琢倔强地试了试,果真是贴不到。   于是脚踩平,揭下剪纸,塞到陆析钰怀里:“你来。”   一气呵成,两人皆是一愣。   陆析钰没反应过来,姜玖琢更没反应过来。   太自然了,自然得这样的动作仿佛发生过千百遍,她做不到的小事,就丢给他做。   亲密又依赖。   姜玖琢抿唇,有点尴尬。   倒是陆析钰捋平剪纸,走到她边上:“好,我来。”   姜玖琢往边上移了一小步,看着高挑的他不甚费力地贴上那剪纸画。   “好了。”他也看她。   “哦。”姜玖琢立刻移开视线,往后退了一步,作势去端详那纸花贴得如何。   心里却跟打鼓似的,昨天那点小别扭的心思说没就没了。   只不过她看了又看,总觉得——   “这和我最开始高度不是一样的吗?”   陆析钰走到她边上,也和她一样向后仰去,瞧了半天,不清不楚地说道:“是吗?”   “……”姜玖琢默了默,“你故意的?”   “有吗?”陆析钰笑问。   “……”她算是看出来了,就是跟这儿逗她玩的。   姜玖琢嘴角抽了抽,下一刻,趁仙瑶回去拿剪纸,眼疾手快地弯起手肘给陆析钰的腰窝来了一下。   陆析钰慌忙后退,后怕地叹道:“别,我这身子骨可打不过你。”   姜玖琢压低声音:“你躲得挺快。”   陆析钰捂着心口缓了一大口气,才道:“那还是多亏内人心疼,收住了速度,你刚刚那下可比你平时拔剑慢多了。”   “你再叫。”姜玖琢目露凶光。   “不叫了,不叫了。”陆析钰憋着笑。   两人打打闹闹的时候,仙瑶都快贴完了剪纸画。   姜玖琢沉默地转过身,继续去给仙瑶帮忙。她也没多想,刚刚她没真想着打他,那下确实收住了力气。   陆析钰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拿起最后一张剪纸画。   还剩两处未贴,他很自觉地选了更高的那处,手一抬便够着了。   就在他伸手的时候,一张纸从他腰间飘落在地。   姜玖琢贴完他边上那个,看见有东西掉了,顺手捡了起来。一看,发现是早上她气急忘拿的药方子。   只是这药方子上有几味药材被圈了起来,她仔细一看,被圈起来的都是些名贵药材。   陆析钰回身,拍了拍手上沾的尘,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阿琢,还记得仙瑶说的话吗?”   姜玖琢面无表情,也不问他说的是那句话,一口答:“不记得。”   陆析钰不再开玩笑,轻轻说道:“城中的老人,一个个都走了。”   手里的药方子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姜玖琢手一紧,蓦然与他对望。   陆析钰笑着点头,手指点了两下药方子:“我们都忘了,还有一个小佛城中人人皆知的老人,就在我们身边。”   “阿琢,该收网了。” 第54章 试探 “天塌下来不是还有我在吗?”……   七月的雨说来就来, 在外的人们慌张地回到屋中,雨珠子沿着屋檐滴答滴答落到地上,由小渐大, 为这个夏日添了些突兀的冷清与寂寥。   但气氛还是在傍晚活跃了起来。   仙朗提前回到了家中,平日街坊里相处地好的都已经到了,灶房里挤了几个人, 硬是把仙瑶这个主人给挤了出来。   蔡大娘是所有人中最爱热闹的, 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 掀开眼前的瓦罐的盖子, 吆喝她身边的帮忙的阿娘来尝味道。   门外,仙朗提前回到家中,蔡大娘听到动静,从厨房里探头:“大家伙儿先坐,我们马上就好了!”   大嗓门一喊, 满院的人都能听见,连站在屋里的陆析钰也不例外。   姜玖琢和他帮了会儿忙, 回到了屋中休息。   此刻陆析钰立在门槛后,看着外面一圈圈漾开的小水塘没动, 与院里的热闹隔绝开来。   姜玖琢走上前与他并排:“你讨厌下雨?”   陆析钰悠悠答道:“倒不如说是讨厌雨水弄脏了衣裳。”   破天荒地, 姜玖琢这次没讽他金贵,而是望着外面热闹地场景, 问道:“我们一定要在今日收网?”   陆析钰:“嗯。”   姜玖琢又问:“收网之后呢?”   面对紧追不舍的问句,陆析钰没有很快回答。顿了顿, 他才侧过头,笑道:“记得我说的人性本恶吗?别总那么心软。”   人性本恶,姜玖琢在心中默念这几个字,再一次听到这四个字, 她竟有了别样的感受。   到底是从何时,他将这四个字当做自己的原则?   若他真的是那个小公子,峪谷关之战,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会那么想,是因为峪谷关之战吗?”话脱口,姜玖琢才恍然发觉自己冲动。   一滴雨打在陆析钰的眼睫上,他眼皮轻颤,似是没想到她会忽然提到峪谷关。   片刻的犹豫后,他回过头看着远方虚无缥缈地一个点,模棱两可地念道:“是——还是不是呢……”   姜玖琢觉得他好像差点就要告诉她答案,但终究是没得到答案。   他偏头,对上她的眼。   他的眼神阴鸷得一点都不像她认识的那个陆析钰。可不知为何,她从这份阴鸷中,嗅到了一丝脆弱。   像极了多年前那个吃不进东西的小公子。   让她心疼。   “那边拉住!左边怎么没人呐!”一阵吆喝声打断了姜玖琢的思绪。   为了能在外头宽敞的地方一起用晚膳,大家正在院里搭雨棚。   外头缺了个人,姜玖琢心乱如麻,想问他要不要去帮忙,来打破空气中的沉重。   可垂眼看去,他鞋跟堪堪抵住门槛,立于落不到雨的边沿处。她到底没说什么,独自走进细密的雨幕中,无言地帮院中的人拉住了左边的一个角。   姜玖琢个子小,站在最角落处,没什么人看见,她没说什么,只是在众人齐数一二三时,用力与他们一起将大棚拉了起来。   没了遮蔽,才有人注意到她,热情地与她打招呼。   支棚子的都是邻里邻外互相认识的那些人,招呼完便很自然在里头摆起了桌椅,顺便闲聊几句话个家常。唯有姜玖琢站在人群中愈发显得是个局外人,尴尬得无处落脚。   徘徊几步后,她还是从棚子里走出。   雨虽不大,却被风吹得朝人脸上飘,可方从棚中出,便是伞沿轻移。   脚步在雨水里踩出声响,有她的,还有另一个人的。蓦然抬头,她便撞入那双多情眼中,眼角眉梢复又挂上往常笑意。   陆析钰优雅地替她打上一把伞。   如同她方才默默帮忙一般,他亦一言不发。   有人从棚子中走出,看了他们两人一眼,步履匆匆地掠过。溅起的水花脏了陆析钰的裤脚,姜玖琢垂眸看去:“你……裤脚脏了。”   他低头瞥过,“嗯”了一声后淡淡移开视线,在两人的伞下对她笑道:“可我看不得你淋雨。”   嘀嗒嘀嗒的雨落在地上,亦落在心上。   良久,姜玖琢看着他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会出来?”   早就知道她在陌生人堆里待不住。   陆析钰盯着她,不答是也不答不是:“我只知道你太好了,阿琢,可你最大的缺点便是默默无言的好。”   雨越下越大,他又靠近她些许。   无人注意他们二人,他轻声继续:“不管是你方才在屋中担心他们之后该如何,还是现在你帮他们做的这些,以及除此之外的很多事——你这么好,却都没人知道。”   不知不觉间,姜玖琢发现自己竟已习惯了与他的距离,习惯了被他看穿,习惯了自己身边多了这么一个——会肆无忌惮夸她好的人。   “不亏吗?”他问。   “不亏,”她乌溜溜的双眼闪着光,而后软软地说道,“你不是知道了吗。”   打伞之人挑眉,望向她晶莹剔透的眼底,风平浪静下,是他缓缓握紧的伞柄的手。   真是,移不开眼啊。   ……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桌子菜齐了,人也到齐了。   之后仙瑶根本就没沾上手,早早地就被人按进了位子里,当然,仙朗也是。   姜玖琢刚要上前,被陆析钰拉住,拉到了人少处。   她疑惑地侧头,便听他弯腰附在她耳边:“阿琢,今天是第几天?”   “你是说我们来小佛城……”姜玖琢说着说着,忽然停下。   陆析钰知她明了,压低声音道:“第四天。”   姜玖琢娇眉蹙起,她听懂他的意思了。   距离她吃下那颗可防百毒的药,第四天了。   而药效只有三天。   陆析钰直起身:“一会儿吃东西,注意点,知道吗?”   姜玖琢面目严肃地点点头,低头琢磨了会儿,抬头:“你也是。”   陆析钰挑眉,与她对视半晌,不太正经地拍了拍她的头:“这么严肃做什么?天塌下来不是还有我在吗?”   姜玖琢面上的郁色顿时被他拍去一半,她捏捏衣角,伸出一只手,抬起,拍了拍覆在她头上的那只手。   陆析钰被她的动作逗笑,轻哂:“行了,走吧小酒鬼,我刚刚看了看,至少那桂花酒没问题。”   “……”姜玖琢涨红了脸,先前的紧张因他喊的“小酒鬼”烟消云散。   张泰是最后一个来的,他来时众人正在帮忙摆碗筷,张泰是在场年纪最大的一个,自然也没有人会让他做什么,待他坐下后大家也纷纷落了座。   蔡大娘端着最后一道菜落座,香气飘散,一个中年男子开口就夸:“蔡大娘不愧是卖香手艺人,就是到了后厨,饭菜色香也是一绝!”   仙朗心情很好,端起酒杯:“我和仙瑶小时候吃了不少蔡家饭,我敬蔡婶一杯!”   一句话后,大家都闹闹哄哄地举杯敬酒,清脆的酒杯碰撞声敲开这一顿不大不小却十分热闹的晚宴。   淡黄色的桂花浮于酒面,姜玖琢一口饮尽,犹有桂花醇香留于舌尖。桂花酒入口微辣,回味甘甜,几杯下肚更觉浓香馥郁。   她看着酒杯中晕开的旋,想着若真如仙瑶所说,倒不知她父亲酿的酒又会好喝到何种程度。   后半程姜玖琢便没怎么吃饭,酒却喝了不少,正当她默不作声又斟一杯时,话一直不太多的张泰突然举杯:“陆夫人老夫见过,那这位想必就是陆公子了。”   本就是高兴的日子,小佛城受人尊重的老人敬酒,不喝一口便显得太不给人面子。   不知是否因为陆析钰的话,姜玖琢有草木皆兵之感。张泰这一举动让她立时绷直了脑子里的一根弦,目光迅速落到了陆析钰手边的酒杯上。   好在陆析钰向来仗着自己“生病”,从不把别人的面子当面子。   当着众人,他酒杯都没碰:“我身体不好,还是不喝了。”   场面尴尬起来,仙瑶在一旁看着,想要打个圆场。但还没等她说什么,张泰却泰然道:“陆公子的酒杯中是药酒。”   蔡婶没读过什么书,但耳濡目染也知道些,吃得高兴还不忘附和:“还是张阿公想得周到,药酒有通温发散之功效,少酌可强身健体。”   陆析钰托住酒杯晃了晃,却从话里听出点别的意味。   所有人喝的都是桂花酒,唯有他杯子中被换成了药酒;在场这么多人,张泰独独敬了他一杯酒。   明目张胆地试探。   莫说不知这酒是不是有问题。   即便已经看出这酒有问题,亦不得不喝。   少许停顿后,陆析钰微笑拿起酒杯,但手堪堪抬高半分时,手中的酒杯却被人夺了去。   只见姜玖琢接过酒杯:“药酒也是酒,我替他喝。”   一旁的人还没来得及拦,她已将酒一饮而尽。 第55章 害怕 “别哭,阿琢。”(二更主剧情)……   是夜, 任家村。   顾易踢了踢屋里的禁卫:“兄弟,别装了。”   那禁卫不动。   顾易嗤笑一声:“不就被人姑娘家家抡了一棍子吗,至于吗?”   “……”   装晕的禁卫在心中破口大骂, 姑娘家家?你给来一下试试!   顾易吃准了这个禁卫是在和他装蒜,大喇喇地拖了把椅子在禁卫脚边坐下,低头感叹:“唉, 顾公子我见了这么多人, 你啊, 还真不是装得最像的那个。”   禁卫仍是不动。他心中也有数, 他们想要从自己嘴里套出秘密,必然会留住他性命。   一旦秘密说出口,人没用了,才是最危险的时候。   顾易纳闷:“真醒不过来了?”   那禁卫闭着眼,半天没等到动静, 以为自己躲过了一劫。   不想这时,纪烟进来了, 顾易和她对视一眼,努努下巴指向地上的侍卫。   小姑奶奶站在顾易身边沉默了片刻, 一句话都没说, 突然摇头晃脑地向外走去。   顾易喊住她:“你干嘛去?”   纪烟一脸正色:“他是被我砸晕的,都说以毒攻毒, 我去找棍子给他再来一下试试。”   话音刚落,禁卫猛地睁开眼, 满眼惊恐。   顾易余光瞟到:“哟,醒了。”   纪烟狡黠一笑:“你看,他还是想活命嘛!”   一唱一和,跟玩儿似的, 那禁卫只觉得自己被砸伤的后脑生疼,手脚挣扎着喊:“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们的!”   顾易一听乐了:“这话我听得可多,每个来被我抓着的人都是这么说的,你猜他们最后都怎么着了?”   禁卫发出一声轻哼,就差没说一句“他可不是被吓大的”。   倒是纪烟捧场,满脸狐疑:“怎么着了?”   顾易回过头来,表情阴沉得如同风雨欲来的天,纪烟没见过他这种样子,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   屋中陷入诡异的沉默,就连刚刚在摆脸的禁卫都集中了精神,等那不知会有多出格的答案。   沉默半晌,顾易嘴一咧:“还真没怎么着。”   纪烟一时无言,下一刻,揪着顾易耳朵闹道:“顾易,我看你就是脑子有问题,下回我再接你话我就把名字倒着写!”   “我错了我错了……”顾易捂着耳朵一个劲儿弯腰求饶,“但我也没说错啊,那后面那些人都丢给陆世子了,根本就没我的事啊!”   纪烟听了更来气,手上更用劲:“所以你提这事是想干嘛呢?”   顾易指着那个禁卫:“哎呦,您轻点儿……我这不就是为了让他珍惜我审他的时候,知道什么赶紧说,又不是人人都像我这么好,你说是吧?”   “……”   禁卫没开口,另一道声音闯了进来:“顾易,你在干嘛?”   顾易看着从窗外跳进来的人:“你还知道回来啊?”   小七从开着的窗里跳进来,腰上手上挂着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往顾易和纪烟手里随便塞了几个:“哎呀,我是小孩子,出去玩一圈还不行吗?你看我还知道给你们带礼物嘞!”   顾易捧着两个带着穗子的香包,很是无语:“你就给我带这个?我谢谢你,但我可不想从一个小屁孩手里收香包。”   小七抢走那两个香包塞到纪烟手里:“哦我给错了,其实我没给你带礼物,这个也是给纪烟姐姐的,卖给我的人把它吹得天花乱吹,我特意多买了两个。”   “……什么天花乱吹,那叫天花乱坠。”顾易懒得和这成语都没学好的小孩斗嘴,瞥了眼纪烟手里那金丝线绣的浅粉色香包,嘁了一声。   他想想还是伸手去拿:“小七,你这礼物送得不到位啊,香包的确不错,可是纪大小姐在掖都什么好的没见过,能稀罕这两个香包?”   “我怎么不喜欢,”纪烟躲过顾易的手,对小七笑嘻嘻道,“小七,好孩子啊!这是我最喜欢的颜色了!”   小七一听,站到纪烟身旁,对顾易做了个鬼脸,炫耀的味道十足。   而就在几个人嬉笑打闹的时候,墙角卖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人突然有了动静。   ——像个快死的人一样深吸了一大口气。   紧接着,那禁卫的眼珠子使劲往外瞪,仿佛呼吸不过来了般发出可怕地吸气声,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被绑着的手不住的挣扎,似想要敲打心口通气。   在场的人皆是一惊,顾易最先上前,抓住禁卫的肩:“喂!你怎么了!”   “我……我……”   “说话!”   禁卫整张脸如同揉皱的白纸,从喉咙口艰难地发出求救:“我有喘疾……救我……救……!”   话还没说完,人便已经断了气。   ***   小佛城。   仙瑶目瞪口呆,眼看着姜玖琢喝了这么多杯后,又替陆析钰将一杯酒喝到了空。   姜玖琢喝得有些猛,咳了两声。   “谁让你抢的!”没有丝毫犹豫,陆析钰已然站起身,目色阴沉得令人心颤。   “咳……”姜玖琢难耐地清嗓。   陆析钰第一反应是为她顺气,可捋她后背的手却乱了节奏。   “我没事。”姜玖琢假装挡开他的手,悄悄在他手心画了个圈。   那是他们两个人约定的暗号,并非被呛到后随口一句,而是她人真的没事。   就是普普通通的药酒,至少现在看来,她没哪里不舒服。   倒是仙瑶方才没拦下来,现在着急得很:“酒最忌讳混着喝,你先是喝了桂花酿,现在又喝了另调的药酒,现在不觉得,很快就会难受的。”   “我真的没事。”姜玖琢摇手。   “怎么没事?”陆析钰眉眼一片阴沉,声色亦冷冽。   热烈戛然而止,在座的人都看出了一些不对劲,左瞧右瞧,都道这位公子真是把自家夫人宠到了极致,多喝两杯酒就给急了眼。   蔡大娘见了赶紧打了个圆场,越过陆析钰给姜玖琢夹菜:“陆夫人快先吃点东西缓缓。”   陆析钰后退一步,只觉蔡大娘身上的油烟味混着女子身上香包的味道有种诡异的难闻,熏得他火气更甚。   “我送内人回房休息一下。”陆析钰满目阴霾,没等其他人回应,便一把拉起姜玖琢往屋内走去。   姜玖琢下意识挣开,岂料陆析钰更加用力,不容置疑地将她拉近。   滚烫的气息一瞬靠近,陆析钰搂过她,低声问:“阿琢,我说的话你都当成耳旁风吗?”   他向来善于用美色蛊惑人心,柔情蜜意的皮囊下掏不出半颗真心,可如今面对着眼前这个比起依赖他更想保护他的人,他的怒意却是实实在在的。   幸好这酒没问题,若是真下了毒,她当如何?他又当如何?   猝不及防的力道袭来,姜玖琢踉跄了一下,撞到了陆析钰的身上。她一脸懵怔,在众目睽睽之下听出了几分不对劲。   这是在暗示她吗?   所有人的眼神都挂在他们身上,再看陆析钰那阴晴不定的脸色和被扣紧的手腕,姜玖琢心里一番挣扎后,心一横眼一闭,学着醉酒不自知的人靠在他胸前:“夫君,我突然好难受啊……”   蚊子般大小的声音极轻又及清晰,还带着几分微醺后含混不清的软糯。   雨后的空气湿漉漉的,怀里的人柔软又小巧地倚在他胸前,酒气、水汽、呼吸声搅在一起扑在陆析钰的身上,霎时欲望如云般缠绕原先隐隐的怒意,更加无处发泄。   许是报应,平时说谎说多了,她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在因何生气,而他的那点心思最后也被人用谎言掩过去了。可掩就掩了罢,偏还是这种他无处发作的谎。   烦闷涌上心头,陆析钰暗了眼眸,把人搂得更紧:“进屋。”   直到将门关上,陆析钰仍是没有放开她。   姜玖琢因刚才那话万分羞赧,急急要逃,方一动就被他制止:“阿琢,窗外有影,外面都看着呢。”   她不得不随他走到床边,配合地坐在了床边。   陆析钰对上她警惕的目光,见她羞红了脸还全神贯注盯着窗外的模样,郁闷更甚:“你可真是公事公办啊。”   其实姜玖琢也没他想象的那么从容,只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心跳如擂鼓,不敢多看他一眼,所以才一直盯着窗外,装作很认真的样子。   陆析钰呵笑一声,猫腰寻她的眼:“连看都不看我……”   弯腰的一瞬间,话语陡然停止。   就在姜玖琢还未反应过来时,本还在与她玩笑的人身子不受控地前倾,直往她身上跌落。   这一刻,姜玖琢脑子一片空白,和眼前失去意识的人一样,停滞了呼吸。   出问题的……不是酒。   ***   月挂高空,外头的人三三两两的散去。   蔡大娘帮忙收拾完,擦干净了手走到了院子里,张泰还坐在棚中,见人出来,把她叫到了仙瑶和仙朗看不见的地方。   张泰背着手,老迈暗哑的声音沉淀了岁月:“事情都办好了?”   树影婆娑下,蔡大娘接下围裙,余光瞟向不远处亮着灯却没有动静的小屋,简短而利落地答:“主公放心,婆子我制的香不会出问题,进去的人没再出来,怕是一个醉了,另一个则是中了迷香晕过去了,贼国世子果真如传闻一样,不过是个风流成性的草包。”   “才娘,不要掉以轻心,”张泰回想那日清晨,“这个世子身边不是还有个小孩吗?那小孩能跟在没人发现的情况下跟着我混进阜城,非是普通人。”   “主公大可不必担心。”蔡大娘那张挂着岁月细纹的面容是旁人没见过的肃穆,换上了才娘的身份。   才娘平静道:“到底只是个孩子,后来他买了我的香包后虽没有立刻回任家村,但派出去的人跟他一路,见他只是闲逛罢了,很快就回到了任家村,香包中放了致敏的香料,想来那禁卫现在已经再也不会开口说话了。”   才娘说得笃定,张泰心中隐隐的不安却愈发严重。   在阜城蛰伏这么多年,即便是当年峪谷关之战陡生意外,他也不曾如此焦心过,因为只要根基还在,就有复国的希望。   可这些日子不知为何,从任慈被杀,到李宣派人前来阜城,再到大火之后仍被人混了进来,好像一切都在失去掌控。   才娘原是前朝宫中女官,自当年位及丞相的张泰带着太子殿下逃出时她便跟着张泰。   这些年来,一环一扣都严丝合缝,她鲜少见过张泰如此愁眉不展,顿了顿宽慰道:“主公是智谋者,没有发现那个小孩属实正常,不必过于忧心。”   “嗯。”张泰重重地应了一声,如鹰的眼神扫过院里的仙氏兄妹,最后落在那间住客的小屋中,“先去把那两个不速之客解决了吧,后续的事宫里的那位会帮我们处理的。”   希望只是他想多了,希望一切都能如他所愿,没出差错。   ***   屋里,瞬间的脱力后,姜玖琢猝不及防地被陆析钰牢牢压倒在了床上。   灼热的气息重重洒下,由急至缓,逐渐微弱了下来,慌乱和焦灼一时间如海般向她扑来。   惊雷在脑海中炸开,不是酒……是气味!   他早就发现了,所以才会在蔡大娘靠近时一把拉走了她!   “陆析钰!”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喊他名字时变了音调。   身上的人没有动静。   人在乱成一团的时候几乎都不能保持清醒,姜玖琢来不及细想,忽然眼眶就红了。   浓重的情绪如浪涛般打在她身上的每一处,不是失落,不是难受,而是害怕——害怕失去这个人,害怕极了。   “陆析钰……”眨眼间,滚烫的泪水落下,她语中染上哭腔,“你醒醒……”   可下一瞬——   “嘘,”紧闭眼的人忽然轻柔出声,“别哭,阿琢。” 第56章 旧人 八万大军葬于峪谷关,无一人生还……   姜玖琢向来擅长把所有情绪藏进心里, 任旁人说什么都面无表情,最生动就只有个恼羞成怒时的脸红样子。   所以她就不是个轻易会哭的人,不管遇上再难受的事都憋着, 哪怕红了眼,憋着憋着也把眼泪都憋回去了。   可是陆析钰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句“别哭”,竟激得姜玖琢浑身一颤, 小时候那些难过时只能自己消解情绪的日子如同昨日, 许久以来难得得到回应, 她乌眸一眨, 一大颗委屈的泪珠子就从眼角滑了下来。   陆析钰本是以防万一做戏给外面的人看,顺势死性不改地起了逗弄的心思,不曾想自己失了分寸弄哭了她,怎还装得下去?   可谁能想到他才开口说了一句,反倒把忍住没哭的人直接给闹哭了。   “阿琢, 别哭了,”他清润的嗓音像掺了水, 轻而柔,“怪我。”   “我没哭, ”姜玖琢生气地抹了眼泪, 偏过头,“是喝酒上脸, 才红了眼睛。”   陆析钰接下她明晃晃的谎话:“好,我说错了。”   姜玖琢平复了情绪, 静悄悄中只剩她吸鼻子和咬牙低语的声音:“你先起来!”   “我中了迷药,”陆析钰压在她身上,“不能起来。”   “你没中!”   “嗯,”他应道, “但是外面的人觉得我中了,得演给他们看。”   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姜玖琢被迫放下推他的手,正视他道:“你什么时候知道蔡大娘有问题的?”   “从见到她的第一面开始。”他答。   “第一面?”姜玖琢很惊讶。   陆析钰意外发觉小姑娘谈正事的时候会不自主地认真起来,没了娇羞的小刺猬好像少了许多乐趣,又令旁观者多了些不一样着迷。   “我其实在很多年前见过,她不过实在是隔了太久了,她大概早就忘记我了。”觉察到她还想再问,他散漫地笑了一下,“这事说来话长,日后下了床,与你慢慢说。”   “可你又是如何躲过蔡大娘香气中的迷药的?”问完这句,姜玖琢才后知后觉他刚刚那句变相的调戏。   “躲不过,”陆析钰挑眉,“香包中定是塞了能让人缓慢陷入昏迷的药草,她就坐在我旁边,想要下手易如反掌,自然是躲不过。只是她算错了一点,我的脉搏比常人要慢,迷药进入体内的速度也更慢,如此一来,想要在那点时间里迷倒我,自然需要比迷倒常人更大的量。”   初入小佛城那天,姜玖琢其实就偶然间发现陆析钰的心跳远比常人缓慢,因而这么稀奇的事现在听来,倒也不是很难接受。   怕时间久了会压得她难受,陆析钰半撑着身子:“所以呢,阿琢你也不用担心,即便是毒药,我死得也会比别人慢一点。”   他乌鸦嘴地解释道,绕回了没人挑明的短暂落泪。   谁能看得喜欢的姑娘哭呢。   当说回正事之外,姜玖琢终于发现两人的姿势到底暧昧成什么样子,鼻尖对鼻尖,近到能在对方的眼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陆析钰本以为会听到类似于“谁会担心你”之类的话,可等了半天,只见姜玖琢小只地往上缩了缩,与他错开后再度别过脸:“人没事就好。”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   其实也可以缩成四个字——幸好没事。   ……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空间很小,稍一挪动,虽侧开了脸,又有别处相贴。   明明是为了守株待兔,陆析钰先倒在了人家的身上,但时间一久,反倒多了些骑虎难下的意味。   有的事,他控制不住。   再看身下的人,正聚精会神地侧耳去听外面的动静,比领了命的禁卫还认真。陆析钰心下好笑,悄悄侧身调整,不动声色地离姜玖琢娇软的身躯远了点。   “张阿公没有武功,有武功的是蔡大娘,”察觉到他动来动去,她在他耳边嘱咐,“你一会儿在边上躲好,别妨碍我。”   “哦,好。”他笑眯眯的。   姜玖琢不知道他忽然在开心什么,但想想他大概是在笑她多话,他见过蔡大娘,怎么会不知道蔡大娘会武功。   “也别受伤。”她状似随意地加了一句。   陆析钰从善如流地道好,心情更佳。   这个角度一抬眼,姜玖琢便能看见陆析钰的锁骨,他莫名的笑让她更加局促,她错开视线,不适地向上动了动。   才远离又贴近,引得陆析钰压抑的一声闷哼:“阿琢。”   她直视他:“什么?”只不过刚问出口,她就唰地红了脸。   小腹有东西,咯得难受。   但显然陆析钰比她更难受。   “要不我……”姜玖琢舔舔唇,试探着问道,“我再往上挪一点?”   “别,千万别动了,”陆析钰一把按住她,看她一眼后又补了一句,“也别舔嘴唇。”   姜玖琢吐气都慢下,嘴唇轻启,合上,移开眼不说话了。只剩耳朵通通红。   酒香回转,熏得人神志不清,陆析钰深吸一口气,转过话题分散注意力,“阿琢,你喝了这么多酒,一会儿会不会打不过他们?”   “不会,”她回头答,“我酒量很好。”   姜闻远是无酒不欢之人,小时候她好奇地拿筷子沾酒喝,姜闻远也随着她高兴,从来不阻拦。后来总在校场,见多了小将喝酒,长大了每回姜闻远胜仗归来,都会和姜玖琢喝上几杯,久而久之,她的酒量就这么锻炼出来了。   先前拉她进来时,陆析钰见她额头都红了,还以为是真喝醉了。此时低头望她眼神清明,再想想上回屋顶上她喝的量,此时的确不像是喝醉了的样子。   “会上脸,但不会醉。”姜玖琢看出他在想什么,补了一句。   陆析钰点头,体内躁动异常,忍不住想摸摸她潮红的脸颊。   想着,便这么做了。   触碰到的那一刻,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碰撞,姜玖琢觉得自己的脸像被火烤过,一时间真有万千醉意涌向头顶。   刚要开口骂,突然间,两人齐齐向门外看去,随即都默契地闭上眼,回到了刚倒下时一动不动的状态。   脚步声。   仙朗从不会来屋里找他们,也不是平日仙瑶轻巧的脚步声。且这脚步声杂乱,并非只有一个人。   闭着眼即等同于陷入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陆析钰的手还在姜玖琢的脸上,床榻上的无形遐想升高了掌心烫人的温度。谁都不敢动,偏生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平添莫名的难耐,可风从被推开的门中灌进,不得不强硬的抽离出来。   灯油一点点被熬干,灰烬落在瓷盏中。   姜玖琢已分不清在因为什么紧张,强迫自己忽略身上的人,仔细侧耳分辨进来的人走到了何处。   人就快走到他们跟前。   陆析钰的手指幅度极小的动了动,在她脸上摩靡出一个圈。   不知是谁的速度更快,姜玖琢睁眼之时,陆析钰已经一个翻身起来,直奔张泰而去,抓着他站不稳似的猛撞向才娘。   才娘被从明亮处推到床边暗角,姜玖琢灵活地躲过才娘手中匕首,就算没有剑,她的身手也是极好的,又何况才娘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时机转瞬即逝,姜玖琢两指夹住尖锐的刀刃,找准才娘的手臂把匕首打下,用被褥一盖,牢牢地制住了才娘。   姜玖琢这才分下心来去看那一边,只见张泰手无缚鸡之力,被误打误撞地撞晕在了地上。   病秧子还跟个大闺女似的大惊失色状:“太险了,太险了。”   “……”   等到把屋里两个人都绑起来后,陆析钰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手,拖了把凳子在屋里坐下。   这时,从窗外又跳进来一个。   小佛城守卫严却不多,小七还得意今晚进来的格外顺利,结果一看地上绑着的人,明白了:“你们都发现了这个人了啊,那我白跑一趟了。”   陆析钰听出他话外的意思:“出什么事了?”   小七这才醒悟自己是闯了大祸,瑟缩道:“带你们来的禁卫他……他死了。”   “怎么死的?”陆析钰淡声问道。   小七这才想起来害怕,掏出买的香包:“我带了这些回去,我也……也不知道这香包会有问题,那侍卫有喘疾,味道一重,喘疾发作就、就死了。”   陆析钰长相清冷,脸上没有表情的时候疏离而漠然,如同现在一般,小七最是熟悉,这是他生气的表情。   小七自知贪玩坏事,理亏又嘴硬:“小七我脑子本来也没多好,又没爹娘教,除了动动手的功夫,那些要动脑子的我就是不行啊。”   陆析钰看着在自己边上从小跟到大的小孩子:“你的意思是怪我平时教你教得少了?”   毕竟是小孩子心性没褪,小七一肚子委屈上来了一时就下不去了,拉着脸不答话。   姜玖琢身处这一大一小之间微妙的气氛中,无暇多想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只是有点见不得小孩低头无助的表情,怪可怜的。   她上前一步,把小孩子护在身后,眉头一皱就松,给陆析钰递了个少说几句的小表情。   见状,陆析钰冷眉睨了陆小七一眼,默然收敛几分。   姜玖琢松了口气,侧头余光看小七噘着嘴亦步亦趋地走在她后面不与陆析钰对眼,就是个闹脾气要哄的小孩子。   他们说到一半的时候,张泰就醒转过来,眼前这副光景正中他下怀,从胸腔中爆发出一阵大笑。   才娘吓了一跳:“主公……”   张泰不顾旁人,独自吟诵:“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死我一人又如何,吾辈复兴故国是迟早的事!吾辈早已渗透你们大周各处,你们抓了我,剩下潜藏的人只会如野火般熊熊燃烧,直至大业终成的那日!”   他的声音饱含老者的沧桑,又如压抑许久要冲破胸膛似的,将造反的话说得这么气势如虹。   姜玖琢被张泰强烈的信念感震慑,耳膜一阵阵的不舒服,不适应地后退。   压迫之下,只有陆析钰冷笑上前,说出让所有人为之一震的话——   “可是你们梁元的太子在十年前就被人刺死在脏地上了啊。”他蹲下来,直视张泰,“缺了主的国,该怎么复?”   张泰突然没了笑意,眼眶眦裂:“大胆贼子!我梁元太子身份尊贵,怎容你随意诋毁!太子一人可抵千军万马,若非遇贼人背后偷袭,这个天下早已非是现在的天下!”   “天下?”陆析钰缓缓吐出两个字,思索片刻后,忽而浅浅地笑了,“天下自不当是现在这样的天下。”   若说先前还只是震惊,那么现在便是凉意渗入骨髓,姜玖琢紧紧地盯着他,没能移开目光。   那是姜玖琢从来没见过的笑容,眉眼皆平,唯唇边摊开几分笑意,可是却假得仿佛皮肉只是皮肉,就连嘴角的弧度都像极了一柄沾了血的刀。   张泰蹙眉,亦看着陆析钰。   陆析钰好似蹲累了,抓着张泰的袖子把人顺着梁柱一把拉了起来,才娘和张泰背对背绑着,不得不一同被拉起。   柱子和绳子的大力摩擦下,才娘手腕被磨破了皮,一练武之人尚且如此,张泰更是难忍痛处,狼狈不已的呼出声。   才娘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对陆析钰喝道:“你算什么东西!胆敢对主公无礼!”   陆析钰睥她一眼,并未搭理,反而转向张泰:“十年前,你们梁元大军闯入峪谷关,大乱之时是燕云军第一时间从永丽城赶往峪谷关,燕云军主将燕吾拼死浴血,最后血肉腐烂、死无全尸。”   一段话中,只两个字便足以让姜玖琢瞪大眼睛,死死地盯住陆析钰。   燕吾,掖都从无人敢提这个名字。   当年禁军是在一个流沙冲出的洞坑中找到燕吾的,彼时燕吾的左臂被人砍断,断面血肉模糊,满布蛆虫,除此之外身上还有深浅不一的十二道伤口,死状极为惨烈。   可燕吾不是死于敌军刀枪之下——   而是死在当年大周三皇子带领的的第一大营手中,也就是如今康平王李韵麾下的北大营。   燕吾带领的燕云军便是当年引发内乱的叛军。   燕云军八万大军全军葬于峪谷关,无一人生还。 第57章 让她 “玖琢姐姐开口,比皇帝都有用。……   不论是燕云军还是燕吾都是无人敢触碰的禁忌。   十年前峪谷关之战之所以会如此惨烈, 梁元逆党是一部分原因,更多的却是因为燕云军的叛变。   燕云军由燕吾带领,燕吾此人骁勇善战, 打从生下来第一次笑就是摸到他父亲腰间那柄剑。在他长大的十八年里,看的书皆为兵书,手中提的皆成武器, 十岁入营, 十二岁为将, 十五岁带兵在雪地中埋伏三天三夜, 吃尽苦头,却打了最漂亮的胜仗。   燕云军上下只服燕吾一人,只要燕吾一声令下,他们个个都是大周最勇猛无惧的男儿。   先帝在世时人人都说,之所以三皇子的第一大营居第一, 燕云军只居第二,无他, 惟谦让而已。   若当年燕云军没有叛变,必能横扫梁元逆党, 那么大周定不会流那么多血。   可是一切都没有如愿, 燕云军赶到峪谷关的当晚,探子送出了让大周天翻地覆的一条消息, 燕云军趁虚而入,意图谋反。   而这条消息捂得再密还是传了出去, 大周子民饱受震惊,峪谷关刚被梁元逆党攻入,又受到燕云军谋反的重击,可谓雪上加霜, 才有了后来的无人愿忆起峪谷关之变。   但姜玖琢不明白,为何陆析钰要在张泰面前提起这件事?   莫非燕云军叛乱和当年的梁元逆党有关?   陆析钰就站在张泰前,像在等一个回答,即便他没有问任何问题。   “永丽城……”一直沉默的姜玖琢突然喃喃道。   张泰和陆析钰的对话被打断,齐齐看向她。   姜玖琢瞳孔晃动,垂眸又抬眸:“燕吾怎么会从永丽城赶往峪谷关?”   她张口还想说什么,却没说下去。   “燕云军驻守掖都以西,燕吾带领燕云军前去峪谷关,怎么都不应该经过掖都。”陆析钰说出姜玖琢心中所想,“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尤其是永丽城的人。”   “甚至有了结论。”他道。   “什么……结论?”她问。   “不管圣上不许有人再提燕云军的命令下得有多死,他们到底是亲眼看见燕吾策马从永丽城出,”陆析钰惨淡地扯了嘴角,“所以除非有一天永丽城的人都变成了哑巴,否则只要你在永丽城待得够久,总能听到这么一种说法——燕吾是和梁元逆党勾结。”   永丽城太过偏远,说什么都很难传到掖都,又何况是刻意被压下的话。但姜玖琢没听说过,不代表一个在永丽城待了那么多年的人也没听过。   张泰几缕白发因今晚的打斗而散乱在外,激动过后,他回到了多年来养成的笃定与自傲之态:“勾结了又怎样,没勾结又怎样?当年没人在意真相,事到如今更不会有人在意真相。你想从老夫这里知道答案,可老夫为何要告诉你?”   陆析钰微微眯起眼,琢磨着张泰模糊不清的话语。   才娘煽风点火地冷笑道:“还是说大周世子莫非只有这点能耐,你们大周用人不善,还想要把错都推到我们梁元的身上?燕云军造反是……”   “燕云军不会造反。”陆析钰打断。   姜玖琢下意识看向他。   陆析钰向来都端着个风流又君子的模样,再不悦都是如琢如磨,在她的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打断别人的说话。   “我不必你们告诉我燕云军是不是勾结或者造反。”陆析钰步步逼近才娘,“我想知道的是——燕云军造反的消息是不是你们放出去的?”   油灯闪烁了一下,火星子跳动的瞬间,陆析钰隐去了所有的表情。   那张病态惨白的脸愈发的沉,比死人更可怕。   才娘一个年过半百的人,竟被一个年龄未到自己一半的人吓到没能说出话来。   姜玖琢亦太阳穴重重一跳。直到刚刚,她还以为自己明白了陆析钰在张泰面前提起燕云军的原因,她和才娘他们想的一样,都以为陆析钰是想确定传言的真假。   但根本不是这样,从一开始,陆析钰就相信燕吾。   可是这种相信很诡异,她甚至从来没听他提起过燕吾,他们认识吗?为何陆析钰近乎盲目地笃定燕吾是清白的,就仿佛他能知燕吾所想一般。   姜玖琢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人,她习惯了他信手拈来的优雅,总以为他冷下脸时也会摆出一副有礼的翩翩君子样,讨人厌却让人忍不住关注。   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冷,无形中将所有人推开千里。   她突然想到,那日在牢中陆析钰背对着她与文大哥说话时,他也是这番表情吗?   是不是从那时候起,他想知道的就是这件事。   “怎如此生疏?”陆析钰看着才娘紧张的样子,不知是柔和还是渗人地问道,“你方才还问我是何人,你不记得我了吗?才娘。”   他轻巧地咬过最后两个字。   才娘被直呼真实名讳,脸色突变:“你认得我?”   “我们见过啊,”他似笑非笑,“就在峪谷关。”   才娘大惊。   姜玖琢来回看了看陆析钰和才娘,想起他说曾经见过才娘,可才娘当下的样子分明是对他一点都没印象。   认不出一个人有很多种情况,可能是忘了,也可能是时间久了长着长着变了模样。   若是十年前的峪谷关之战中见过,够久了。   “燕吾死时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已看不出人形……”才娘低喃的声音拉回姜玖琢的神思。   说着说着,才娘猛然抬头。   陆析钰挑眉,等她下文。   才娘瞳孔紧缩,难以置信地问道,“该不会……燕吾没死……你就是燕吾?”   满屋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而后一阵爆笑,陆析钰拍手叫好:“我是燕吾?才娘,你可真是想象力丰富。”   姜玖琢抿紧嘴角,陆析钰那越来越难看的笑让她莫名揪心,她宁肯看他像方才一样让人害怕地冷脸。   过了会儿,陆析钰笑累了般放下手,步子漂浮地后退两步坐在凳子上,随后表情怪异地发出一句低语。   他低着头,说的话像被云裹着,雾蒙蒙的听不真切,才娘没能听清。   姜玖琢却满心在他的身上,浑身一颤。   她听见了。   他说:“若我真是燕吾,便好了。”   才娘当自己被戏弄了,恼羞成怒:“你大可不必在我和主公身上花心思,如果你觉得现如今你我都在明处,就能够从我们这里探听到什么,也天真过了头。”   陆析钰支着头,又回到了平时风轻云淡的样子,无忧无愁地说道:“是吗?我还需要从你这里探听什么?”   被如此问,反让才娘糊涂了。   “任慈是梁元后人,自永州之变后便主动降职来了小佛城,百姓只知他施粥拜佛,安置灾民,殊不知任家村与他心善毫无关系,不过是在通往小佛城的必经之路上设下一个关卡,以此为掩护来监视所有靠近的外人。”陆析钰说道。   “任慈这个人啊,次就次在胆小如鼠还心存侥幸,想来他吃斋念佛也不过是贪生怕死的作恶之人奢求菩萨保他性命罢了,”陆析钰眼里带着凉意,“心里有鬼,便是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放不下掖都那些曾经参与了峪谷关之战的内线,只可惜他不知,他踏出小佛城的那刻,注定是要还债的。”   “我还以为你能说出什么,他们的死都是必要的牺牲。”才娘哼了一声,并不为同伴的死去而有些许伤感。   伪装的热络尽数卸去,现在看来竟异常冷漠。   陆析钰冷笑出声,他耸耸肩:“看来才娘不满意,陆某还知道许多其他的,接下来说说张大人如何?”   才娘心惊:“你说什么!”   张泰不似才娘沉不住气,面容平静:“不必故弄玄虚。”   陆析钰并不恼:“那就从这帖药说起吧。”   他拆开手边的一帖药,拨了拨其中药材,“开药的人随手写了一笔野山参,可野山参年年进奉宫中,非寻常人可得。”   张泰冷眼看着陆析钰:“人人都知阜城的后山上盛产虫草,我早与这个小姑娘说了,我这里没有野山参,换成虫草也是一样的。”   姜玖琢望向陆析钰。   陆析钰安抚地对她笑,理所当然道:“张大人谨慎,自然是想到了野山参稀缺,连御医用药都要经圣上知,没有这味药无妨,若是真拿出这味药才是暴露了身份,想必也是这个时候,张大人就已经怀疑我们了。”   张泰微扬着头:“不错。”   “不仅如此,张大人又看出虫草和桂枝相冲,于是将那桂枝也给换了,医者身份扮演得极好。”陆析钰随手抓起一把药材,又如散沙似的捻去,“只是可惜啊——你将桂枝换成了当归。”   桂枝这味药,便是陆析钰拿笔圈起的。   药方子中明明开了,在那些零零散散的药材中却怎么都找不到。   张泰微张着嘴,皮包的颧骨狠狠突出,长久的呆滞后,从喉咙口发出低哑的呓语。   “学医者常用茯苓或白芍替代桂枝,会用当归替代桂枝的人少之又少,除了……梁元皇家。”   “我梁元皇帝对茯苓过敏,我本早该戒掉这个习惯,奈何小太子与皇帝血脉相连,竟也是个茯苓过敏的,”张泰深陷的眼眶中落出一道泪,忽然绝望地大声叹道,“入局太深,百密一疏……百密一疏啊!”   “主公!”才娘拼命扭头,像要唤醒张泰。   陆析钰捏起一片当归在鼻尖轻嗅,慢条斯理地继续道:“你们说说,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是今日饭桌上那些梁元人,还是大周皇宫中藏着的另一只鬼?”   事到如今,张泰才终于明白一直以来隐隐的不安源于何处。   他早该料到,废太子到底曾是太子,李觅教导出来的人又怎会真的如传闻所说,病弱风流,一无是处。   “老夫败了,败得彻底!”张泰红着眼,无望地喟叹。   “当年老夫拼死把太子秘密带出,此后便从未有半刻松懈,即使是太子死后,所有梁元暗线一朝溃散之时,也是我一人撑起大局,不想最终竟败在当归此药……讽刺,真是讽刺呵!”   张泰脸色灰白如冬天的枯草,没人能想到不到一个时辰前,他还是那个坐在桌边最受人尊敬的那一个。   往往从未有过疏漏的人,最受不得打击。   可陆析钰只是惬意地眯起眼,用最平静的语气再次问道:“所以燕吾的消息也是你们放出去的,是吗?”   姜玖琢不忍再看,默不作声地走了出去。   杀人诛心,身在其中者却全然不知。   让一个人崩溃后,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不能知道呢?   院里很是安静,仙氏兄妹倒在饭桌上,神志不清。   姜玖琢并不觉得奇怪,大抵是才娘下的手,和陆析钰中的同一种迷药。   站在门外的是顾易。   顾易见屋中终于有人出来,挥挥手:“二小姐,审完了?”   姜玖琢走上前:“你……和小七一起进来的?”   顾易打肿脸充胖子:“差不多吧,小七脚程快,我怕事情有变让他先来了,我是和小姑奶奶交到好之后才来的。”   姜玖琢听到纪烟被安置好,放下心来,才问:“你自己进来的?”   顾易这回说了实话:“废了番力气,这不是就来晚了……当然主要是和新上任的县令通了气,我这才能进来。”   姜玖琢惊讶地张口:“新上任的县令?”   “确实很难,但再难也没有圣上办不到的,”顾易拿出一道圣旨,“陆世子在半路上传信回掖都请的旨,不过路途遥远,今日才至。”   说完,他朝她身后努努下巴。   姜玖琢没有过多思考的时间,身旁很快多了一个人,是陆析钰。   不知为何,她忽然有些不敢同他说话。但沉默许久,她还是先开了口:“你猜错了。”   陆析钰不问内容,淡声道:“是吗?”   听着他模棱两可的回答,姜玖琢侧头:“如果仙瑶他们和张泰是一伙的,张泰为什么要迷晕他们?”   陆析钰却轻轻笑,问道:“如果他们不是一伙的,张泰为什么要迷晕他们?”   姜玖琢周身一颤。   是啊,以张泰的做派,大可以直接杀了他们,就像杀了禁卫和师爷那样,何必这么麻烦?   她捏紧双手,扭过了头。   七月夜风吹来,闷热得让人难受。   方才从床上匆忙起身时袖子上被勾起了线,陆析钰垂眼拉去麻布衣上的毛边,抬手指了指姜玖琢的衣裳。   才要开口,姜玖琢却好像没注意到他,越过他的手往仙氏兄妹那里走去。   陆析钰手微顿,跟上。   看着她将仙瑶扶起,他要接过人:“我来。”   姜玖琢手没松:“你打算如何?”   “绑起来,让他带回去。”陆析钰挑眉,指着顾易。   “但他们和那个人的事没有关系。”姜玖琢省去了燕吾的名字。   众人都好奇安亲王为何来到掖都,她不知道,可现在她知道了陆析钰来的目的。   明明是多了解了他一点。   明明是走近了他一步,可又好像离得更远了。   顾易在一边看着,急忙一步跨到两人中间,打哈哈般对姜玖琢道:“二小姐,他们怎么说也是前朝余党。”   “仙瑶没有做过任何害我们的事,前朝百姓都能留,为何他们不能留?”姜玖琢反驳顾易。   虽只是住了几天,可仙氏兄妹的为人,姜玖琢全都看在眼里。即便他们真的是梁元人,可他们和张泰不一样。   陆析钰又怎会不知,她还是想相信他们。   可他不信。   他推开顾易:“阿琢,不要将人想得这么好。”   姜玖琢迎着他的目光,上一次他们这般对峙不过今日下午。   她知道,她没有立场干涉这些。   是她越界了。她觉得她是陆析钰喜欢的人而不知不觉对他要求过多——没有这样的道理。   而且,她曾经亲自看到过陆析钰在峪谷关奄奄一息的样子。见过那样的他,她又怎么能忍心要他轻易放了其他人。   沉默半晌,姜玖琢静静地放下手。   顾易松了一大口气,扶起仙朗要把人抬到外面备好的马车中。   下一刻,陆析钰却抬手压下了他:“你去帮小七把里面的人带走吧。”   姜玖琢眼睫一颤。   顾易没明白,指了指仙瑶和仙朗:“那这俩呢?”   陆析钰垂下眼:“等他们醒来再说。”   ***   小七下手把张泰和才娘打晕了过去。   顾易扛着张泰从屋子里出来,路过仙朗屋子时还鬼头鬼脑地往里看。   小七狠狠拍了他一下:“你看什么呢?”   “嘶!你这个小孩下手怎么没轻没重的!”顾易嘴里嚎着,眼睛却没离开仙朗的屋子,“你世子哥哥把人锁进去了。”   “锁进去就锁进去,你怎么老是大惊小怪的?”小孩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已经不记得刚刚和陆析钰闹脾气的事。   顾易“啧”了一声:“你真的什么都不懂,你什么时候见过你世子哥哥这么心慈手软的?这两个人他……”   似是觉得自己声音太响,他看了看周围,又压低声音:“他那意思,就是打算放了他们!”   小七念着姜玖琢护着她,道:“玖琢姐姐开口,比皇帝都有用。大惊小怪!”   第二次被甩了大惊小怪四个字,顾易还是有点郁闷的,他收回视线,把张泰往马车上丢:“以后少拿圣上说事!不要命了你!”   小七没大没小地做了个鬼脸,丁点儿都没听进去。   没人注意到,才娘被押出时,那冷冷的笑里,噙着的是功亏一篑前病态的挣扎。   ……   安置好仙氏兄妹后,姜玖琢和陆析钰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姜玖琢站在空荡荡的院落中央,倒是把顾易和小七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在原地出了神。   直到背后关门声响起,她转过头去。   两人之间隔了道阴影,姜玖琢远远地望着他,觉得他生得纤长,仿佛抬手能触到夜空。   可如此郎朗玉立之人,却不止一次告诉她人性本恶。   他骄傲自信,永远相信自己的判断,不过是因为他不相信旁人。   如此算来,这大抵是他最大的让步了——对她,只对她,一次又一次让步。   屋檐下,陆析钰站在星星点点的亮光下,温凉的声音好似混着若有似无的寂寥:“那他们醒之前,我们该做点什么呢?”   姜玖琢不说话,眼神不移地盯着他。   陆析钰微愣,随即嘴角溢出淡淡的自嘲:“看来我又惹我们家阿琢生气了,怎么办,可有什么能让你原谅我的办法……”   念叨戛然而止。   在他絮絮叨叨的时候,姜玖琢一步一步踩过地上的阴影,朝他走来。   柔光下,她抱住他,头在他的胸口蹭了蹭:“没生气。”   仿佛心中褶皱忽地被人轻轻抚平,陆析钰怔住,随后伸出双手环住她,感受着胸口热度在两人间互窜。   “真没生气?”   “我没那么小气。”   陆析钰垂下眼皮,笑问:“是吗。”   姜玖琢常恨自己不会说话,所以很多时候,除了真真切切地做点什么以外,竟然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来安慰一个人。   于是她松开他,眸光闪烁,啄了啄他的下巴。   陆析钰掌心抚在她背上,转瞬的停顿后,贪婪地道:“不够。” 第58章 护她 他挥扇挡在她身前,目光陡然冷冽……   姜玖琢拉着他衣袍两边, 越攥越紧。   不够的话,那就是——她咬了咬下唇,往屋外看了一眼。   顾易和小七还没走。   可这番犹豫放在陆析钰眼里却成了无言的主动和愿意, 平添拉扯。   在姜玖琢心不在焉地回过头时,一吻落下。   这次的吻来得急,炽热加速了药香和酒香的扩散, 他没有给她反应的机会, 撬开了她的唇, 更用力摁着她靠向自己。   姜玖琢瞪大眼, 感受着他异样的占有欲,慢慢闭上了眼,安抚似的抱紧了他。大约是发觉她的靠近,她笨拙的舌尖很快被他勾住,温柔又不容拒绝, 告诉她,来了就不许逃。   “唔……”姜玖琢被亲得狠了, 喃喃道,“外面还有人……”   顾易和小七拌嘴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她本只是想亲他一下, 谁知道他这么用力……还伸舌头……万一被人看见她也不用见人了。   想着, 她迷迷糊糊地拿手敲打陆析钰。   可陆析钰只是反扣住她的手,侧过身把她挡在里面:“这样就好了。”而后不容置疑地再度压下, 舔舐她的唇瓣。   如浪如潮般的占据,直到她憋得呻|吟一声, 他才停下。   姜玖琢大大地换了两口气,满脸红潮。   陆析钰擦擦她的唇角,说着闲话:“还不会换气?以后得多练习。”   “……”姜玖琢想打死他。   才抬起手,他唇线敛了敛, 把她拥回怀里,在她耳边缱绻地吐出口气:“我没事。”   她手停在空中,半晌,回抱他,拍拍他的背。   这一夜的郁气在这么几下轻拍中悄声无息地散去大半,陆析钰闭眼沉溺:“可阿琢,你不怪我吗?”   气息浅浅的,甚至有点弱。   姜玖琢一愣,想去探他的表情。   但还未有动作,陆析钰先一步缓缓放开了她。   姜玖琢不明所以,陆析钰侧开身她才看见顾易和小七正往回走,两人都在看他们这边。   远远地对上顾易审视的视线,姜玖琢下意识抿抿嘴,站在陆析钰身边莫名心虚。   顾易还惦记着两人是不是还在吵架,毕竟又是装哑,又是刚刚那样,他不多操心操心都不行。   可不知怎么一回来,就看姜玖琢面色很不对,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二小姐,你这脸怎么这么红?该不是火气上头控制不住了?”   话音刚落,陆析钰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姜玖琢瞪了陆析钰一眼,忍住脾气回道,“……倒也不至于。”   可是顾易看着她横眉竖眼的样子,怎么想都觉得他说得没错,赶忙把陆析钰拉到边上:“我说你还笑得出来?你们俩这怨都越结越深了!”   “嗯——”陆析钰拖着长长的腔调,点头,“的确越结越深了。”   至于结的是不是怨,那就另说了。   “所以啊,你赶紧解决一下,人家好歹是你大张旗鼓娶回来的,”顾易叮嘱道,“别把事儿带回掖都,别人不知道小哑巴会说话,以为你爱而不得和人家反目成仇了,捅出去不好看!”   陆析钰浑不在意地应下:“嗯,顾公子你说得对,我知道了。”   在一旁听了个一字不落的姜玖琢:“……?”   真是挺对不起顾易的,但就是,她也不是很想解释呢。   顾易没顾上姜玖琢的视线,反倒像狗一样吸了吸鼻子:“说起来,我刚刚就想问,这里什么味道?”   这话提醒了姜玖琢,她怕晚上没时间,提前在后院熬了药。但又怕药味太重会让人不适,就摘了几朵茉莉遮挡气味。现在这说不清的味道,大概就是药味、桂花、茉莉混在一起的味道……   姜玖琢一言不发,跑去了灶房。   顾易一见,表情更加沉重地摇摇头,拉过陆析钰:“姜家娇娇本就是个脾气特别犟的人,你与她好好说说,或许她瞒着你……”   或许是觉得这么说容易点火,他换了个说辞,“……她瞒着大家也是有苦衷的。”   几天前的矛盾,在陆析钰听来就跟陈年旧事一般。   但陆析钰看着顾易郑重其事的模样,也正色道:“我问过,她说瞒着我是因为嫌我烦。”   “……!”顾易大惊,暗道不好。   正当时,他一低头看见地上的影子,回头乐呵呵地扯开话题:“二小姐回来了……”说到一半,闻着那浓浓的药味,说不下去了。   回来送药的。   “老天,互看不顺眼的人,怎么都想起来亲手熬药了……”顾易绝望地嘀咕道。   “什么?”姜玖琢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没什么。”顾易抿唇微笑。   顾易满眼写着“完了”两个字,成功让姜玖琢想到上次小七类似的眼神。她不明所以,她拿的是药,又不是毒药。   殊不知,顾易那狗鼻子闻出那药有多苦后,只觉得给没病装病的人喝这药,跟下毒有什么区别。别人不知道,他以前可是亲眼看到过陆析钰掀翻药碗的。   趁姜玖琢还没走到陆析钰面前,顾易上前一步:“我来我来。”   姜玖琢奇怪地看了眼格外积极的顾易,犹疑地把药往顾易手里递。   只不过这药还没递到顾易手里,陆析钰便亲手接了过来。   然后在顾易惊恐的视线中,一声不吭地将那碗苦得发涩的药一饮而尽,甘之如饴。   “……”顾易腿一软,踉跄地后退了一步。   “你……”顾易难以置信地张大嘴。   小七是见过这阵仗的,非常冷静:“你看,我就说你不要大惊小怪的。”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   都交代完后,顾易想起一件事,递出随身带着的包袱:“喏对了,这是你们俩的衣裳,我想着今日之后你们俩也不用再演了,就给你们带来了。”   姜玖琢接过:“谢谢。”   顾易得意地笑了笑,没说什么,复又跑回马车。过了会儿,丢出一样东西:“还有这个。”   姜玖琢本能地伸手接住。   冰冰凉凉的,拿到手上的瞬间,她就弯起了唇。   是她的剑,好多天没摸到了。   顾易就知道自己带对了,眉峰挑起,把另一只手上的扇子给陆析钰:“你的。”   姜玖琢疑惑地侧目。   给她带的是剑,但还特意给陆析钰带了扇子?   没必要吧?   再看看顾易,该干的都干完了,他也不多留,推着小七就往马车里塞。   小七被他扯得磕绊了一步:“你急什么!”   顾易声音有点飘:“这都半夜了,我们太晚不回去,到时候又有人担心了。”   小七嫌弃地接话:“你说的有人该不会是……”   顾易脸上浮起可疑的红晕,翻身上马:“赶紧走赶紧走。”   马车渐渐走远,姜玖琢僵硬地朝两人挥挥手,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呃,他说的是,纪烟吗?”   陆析钰摇开扇子:“总不能是客栈的那位老妪。”   “……”   顾易跑了,姜玖琢余光瞄他,只好对陆析钰问出心中疑问:“顾易为什么要特意把这把扇子带给你?”   陆析钰轻扇,笑悠悠道:“可能是觉得有扇子更能衬托我的身份吧。”   姜玖琢看着他优雅地摇着扇子,竟然真的觉得他贵公子的身份更生动了点。   ……见鬼了。   她举起手中的包袱:“那就顺便把衣裳也换了吧,陆世子。”   陆析钰扇子一收,勾着眼尾朝她作揖:“遵命。”   ……   一盏茶后,两人相继从房中走出。   姜玖琢看着身前的陆析钰,揪了揪袖口。   也没想到顾易这么“体贴”,来时带了那么多套衣裳,偏偏给她拿了套黑色的便服。   被许倾催了许多次换衣裳,这还是她第一次自己主动想换一套衣衫。就那种,姑娘家爱穿的……   “阿琢。”他唤她,笑着看她。   姜玖琢有一丝慌乱,以为自己小女儿家的心思又被看破了。   可他只是竖起扇子敲了一下她的头:“大家都说我穿白衣更显单薄,你会不会嫌弃我太过瘦削?”   姜玖琢哑然,顿时不知该说什么。对上他盈盈笑眼,半晌,她不太自然地说道:“你抢了我要说的话……”   陆析钰不言其他,只追问:“那你会嫌弃我吗?”   “当然不会!”姜玖琢抢道,顿了顿,很小声地,“虽然以前嫌弃过……”   “啊——”陆析钰拖长语调,“我可从来没嫌弃过,从第一面开始就没有。”   姜玖琢脸发烫,不该这么实诚的。   不过她没有后悔很久,开着玩笑的时候,两人的眉头几乎是同时皱起。   寂静的夜被银光划破。   屋顶上,大门外,后院里,一群黑衣人从四面八方破风而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姜玖琢和陆析钰围了起来。   风动,叶落,她陡然拔剑靠近陆析钰。   陆析钰环视一圈,调侃道:“阿琢,没想到才取回剑,这么快就用上了。”   很是眼熟的场景,姜玖琢不是第一次和陆析钰一起遭人行刺了。可是这次她没有一点开玩笑的心情。   交手过很多人,她不需要出招,便能看出这群人的身手在她之下。但糟糕的是,人数太多了,而且眼前这些人浑身戾气,怕是不看着他们死在这里,绝不会罢休。   “陆析钰,一会儿能跑赶紧跑,老样子,你别拖我后腿。”她作出平静的语气,仿佛和平日一样,只是普普通通的嫌弃。   陆析钰躲在她后面:“阿琢,你这么厉害,你要是跑不掉,我能跑得掉?”   姜玖琢被他的逻辑气笑了:“那我要是死了,你也不用活了?”   似是戳中了陆析钰的痛点,他忽地敛了笑,眉目沉下:“我不会让你死。”   姜玖琢被他忽然认真的语气煞住,回头看去。   可陆析钰晃着扇子,又笑了起来:“阿琢,我不会让你死的。”   让人分不清,到底是不是玩笑话。   可她有种很强烈的感觉,他是真的不会让她死,就好像他总是能提前解决很多事一般,这次他们也会化险为夷。   意识到自己若有似无的依赖,姜玖琢摇摇头,很快回身把注意力再次放在眼前的亡命徒身上。   只能搏一把了。   剑出鞘,几乎手拿武器的所有人同时出招。   虽说这些人身手在她之下,可是毕竟人数上压了她一头。为首的人最是来势汹汹,剑在手中宛如砍刀一般,重重地压下。   姜玖琢抵住剑:“你们的主子都不在这里了,你就算杀了我们也于事无补,不如束手就擒。”   为首之人听罢,大吼:“你们把小殿下如何了!”   听到“小殿下”二字,姜玖琢有一瞬的错愕。   小殿下?他在说谁?   他们听命的难道不是张泰和才娘吗?   身旁另一把剑刺来,姜玖琢猛地挑开压在肩头的剑,刺向左侧偷袭的人。而后连退两步:“什么小殿下——”   “你们要找到的人在那间屋子里,人还好好的。”陆析钰一把扶住她,在黑衣人们要发动第二波攻势时,及时出声。   在场的人,除了陆析钰,都停下了动作。   姜玖琢顺着陆析钰所指的方向看去——那是方才锁住仙瑶和仙朗的屋子。   “什么意思?你说他们是……”姜玖琢瞳孔震颤,突然明了,“仙瑶他们是先梁元太子的孩子?”   “对。”陆析钰抽出一根长带,替她帮打斗时散乱下的发绑好,“仙瑶与你说的父亲正是死在我手里。”   那群黑衣人还围着他们,警惕地提着剑,只分出三两个人去陆析钰所指的屋子去探察。   今夜所有的话都如同零散的线索在姜玖琢脑中串了起来,她僵在原地,“燕吾浴血奋战……梁元太子遭人背后偷袭……”   “是我,”陆析钰手指从她的发间穿梭而过,“是我从背后刺了梁元太子一剑,梁元太子的确骁勇善战,我赶到时燕吾和他都受了重伤,是我趁其不备,刺死了梁元太子。”   姜玖琢竟不觉得这番话难以接受,可让她骤然停止呼吸的是他的下一句——   “我明明救下了燕吾,可最后让他尸骨无存的——也是我。”   全身鲜血似是都结成了冰,姜玖琢想转身的腿僵住了。   但她甚至未来得及再问,紧接着,响破天际的一声怒吼让人从头皮麻至脚底,狂乱地敲打在她满身。   “贼人!贼人!殿下竟是死于你之手!”为首的黑衣人突然爆发出惊天的嘶吼,那怒意被他从胸腔掏出,势要把人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愤一般。   姜玖琢以为陆析钰是看出了她或许不敌这些人,才说出了这些来拖延时间,拦住这些人再次进攻。可现在她才看明白,陆析钰是为了把这些人的敌意都引到他身上。   “喂,”她握紧了剑,想要唤回那为首之人的注意力,“我们还没有打完。”   察看的人跑了回来,对为首之人低头:“小殿下们没事,只是晕过去了。”   为首者得到了片刻的慰藉,但很快猩红了眼,对姜玖琢嗤笑一声:“好一对有情人,别急,你们本来就一个都跑不掉。”   围着他们的那些人又近一步。   为首之人本性疯狂,再怎么拖延都是一样的,姜玖琢闭了闭眼,将剑插入土中,双手捏住发带,绝望而倔强地拉紧陆析钰为她发间绑好的绳结。   打不过,却也无处可退。   她的手太过用力,用力到颤抖。   可凉如水的夜色中,另一只手轻轻覆在她的手上,那温度就这么止住了她的抖。   他温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阿琢,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她怔住,一时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问题。   但陆析钰却也已经不需要她的回答,若有似无地呵笑了一声:“算了,就算你怪我,我也只能这样了。”   慢慢降下的语调,她看见他缓缓走至她的身前,白色的衣角在夜风中飘起,如白花凋落,让他嘴角的笑脆弱而卑微。   而后,他挥扇挡在她身前,目光陡然冷冽:“阿琢,躲好。” 第59章 温柔 那温暖带着痛,灼得他动弹不得。……   姜玖琢不知道自己的脖子是如何僵住的。   只知道她再抬头时, 为首之人啐了一口,提着剑直直地刺向陆析钰的面门。他只是袖袍轻拂,雪白的扇面随着他的动作连连打出几个旋, 轻而易举地引开了那把剑,而后扇沿如刀一般划破空气,生生地断了为首之人持剑的那只手。   手段残忍至极, 却丝毫不拖泥带水。姜玖琢目光木然下移, 停在地上的那只断手上。   不止是姜玖琢, 剩下的所有人都被震慑在原地。   直到惨叫刺破耳膜, 其余人被强硬地拉回神魄,提起剑不管不顾地冲向陆析钰。   姜玖琢想上去帮他,可她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怎么都抬不动。没有能让她插进去的空,而他, 也根本不需要她的帮助。   剑刃从扇骨的缝隙中钻入,逼向他的喉间, 仅仅一寸之差,可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轻扯扇柄卡住那把剑, 微微侧过身便捏着那人的脖子摔向了从另一边要突袭的人。   动作流畅得找不到一丝破绽。   和那个捂着心口咳嗽不已的人没有半分相像的地方。   隐隐有情绪跟随着陆析钰每一个动作生根发芽。姜玖琢捏紧了拳头,紧紧盯着月色下衣袍轻摆的人。   几个黑衣人节节败退, 只剩最后两个人负隅顽抗,其中一人已被陆析钰牵制住, 见气数已尽,另一人就像个拼死一搏的困兽,迎着他同伴手中被陆析钰反转向自己的剑,狠狠地压了上去, 然后在极近的距离丢出了他手里的那把剑。   即便如此,陆析钰还是轻易躲开了。   可那剑却闪着银光,画出一道笔直的线,以姜玖琢的喉咙为落点。陆析钰眉心重重一跳,倏地转身。   以姜玖琢的身手,要躲开这把剑没什么难的,可她心思全放在陆析钰身上,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剑刃已化作一个点——刺向她骤然缩紧的瞳。   啪嗒、啪嗒。   血顺着陆析钰的手腕,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剑在离姜玖琢分寸间的距离处,被他徒手握住,刀刃嵌进他的掌心,血越流越多。   锵啷一声,剑被陆析钰丢在地上,他猝然靠近:“发什么呆!”   稍响的声音,姜玖琢不自觉一抖。她没有说话,望着一地尸体,又望向陆析钰和他手中的扇子。   沉默很久后——   “你没病?”她突兀地问道。   陆析钰一怔:“我……”   直到此刻,直到她对上他犹犹豫豫的态度,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骗了她,还骗了这么久。   他不仅没病,就连这身手,都远在她之上。   即便姜玖琢不断地告诉自己,他或许不是故意的,他或许有他的苦衷,就像她曾经骗他自己是个哑巴一样。   可当过往的画面一幅幅呈现,姜玖琢觉得,她还是很生气。以前一次次为他担心的自己,还有早晚不落为他熬药的自己,活像个傻子一样。   可她最气的是,就现在,比起对陆析钰发火,她还在担心他手心的伤!   “阿琢,我……”陆析钰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上前抓她手,却又在看见自己满手血的时候,黯下眸光收回手,换另一只手要牵她,“你别不说话。”   “别动,”姜玖琢躲开他的手,指了指他脚下,“站那儿。”   陆析钰果真就听话地站在原地了。   姜玖琢心又软了。   她睨着他,嘴唇动了动,转身回屋。   可刚动,站好的人又不太平地扯住了她:“你去哪儿?”   “……”姜玖琢吐出口气,“拿药。”   “阿琢,我今晚喝过药了,”他一听,可怜巴巴地道,“但你要是还想让我喝——”   “……金疮药!”   ***   姜玖琢真的不知道陆析钰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明明都已经发现了他是装病,怎么可能给他再拿药?还有那没说完的话,就好像她要是真的想再让他喝药整他,他也可以喝。   她低头给陆析钰涂药,见他皱眉头,下意识垂眸吹了吹伤口。   皱眉的人一下便舒展开,又开始盯着她笑。   “……”姜玖琢装作视而不见,利落地替他把伤口包好。   “伤口太深了,一会儿还要再上一次药。”她道。   “一会儿你还会替我上药吗?”陆析钰笑着问。   姜玖琢深吸一口气,还是这副不正经的样子。   她把药摔在桌上:“你自己也可以上药。”说完,站起身就朝外走。   不想她方一起身,背后就响起了好大的动静。   姜玖琢应声回头,只见陆析钰跟着起身,许是起得太猛,把凳子踢翻了,是他从来不会出现的失误。   他弯腰在扶凳子,样子莫名的狼狈。   很快他直起身,目光有一瞬间的慌乱,但抬头看见她还在的时候,又微微对她笑。   可此时,她才发现他笑里蕴着的不自在。   姜玖琢忽觉不太习惯。他总是自如的,就连假笑都能控制最完美的角度,让人察觉不出。   她见过他高兴、生气、无奈,却独独没见过他慌乱。   ——“可阿琢,你不怪我吗?”   ——“就算你怪我,我也只能这样了。”   他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说出那样的话呢?   见她一直不说话,陆析钰终于褪去了那有裂痕的笑,走到她面前。他唇色有些苍白,连带着说出的话也苍白:“阿琢,你应当怪我的,我瞒着你很多事,我有很多话都说不出口——”   他滚了滚喉咙,“——在你面前的时候,最说不出口。”   两人都换回了来时穿的衣裳。   一个是一身白的风流贵公子,一个是一身黑的持剑小娘子。可当他们面对面再站在一起,早已不是最初认识的彼此,也不是最初的那种关系。   应该是这样的,却好像因今夜的事,又为两人亲密的关系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   姜玖琢仿佛站在大雾外,望不见他眼底的情绪。   却又,那么清晰。   因为她比谁都懂,面对一个人,怎么都说不出话的滋味。   是害怕啊。   他怕她会讨厌她,他怕自己知道,他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样子,他可能也无数次想说出口,可他还是害怕——他怕将最丑陋的样子展现给她之后,自己会失望。   她握着剑的手渐渐收紧。   此时此刻,她想戳破那层雾,想告诉陆析钰,很久之前他们就见过了,更想要探知,他的脆弱源于何处。   “陆析钰,你敢像我一样,把所有事都告诉我吗?”她问。   “你敢相信我吗?就像我相信你那样。”   ***   小佛城后的小山丘。   大雨冲刷过尘埃,雨后的夜色格外的亮。   山坡上踩一脚还能溢出水,陆析钰叫住了走在前头的姜玖琢:“我先上去吧。”   姜玖琢回身:“为什么?”   陆析钰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侧身先一步走到了山顶。   等到姜玖琢再往上爬的时候,她才发现最后一小段比先前的陡了些,她本是不拘小节的人,可是走前顺走了桌上留下的那点桂花酿,这下倒是不太方便了。   倒也不是她贪馋,而是手上有点东西,便不那么尴尬了。   正犹豫着要不要把桂花酿丢掉,一只手从上伸到她面前。   陆析钰笑眯眯地:“我帮你。”   姜玖琢一顿,刚要把酒递给他,便见他收回手:“酒太凉了,我不想碰。”   “……?”   陆析钰遂又在她凶巴巴的目光中伸出手,不要脸地说道:“但我可以稳住你。”   姜玖琢嘴角一颤,竟被他气得想笑,睥了他一眼后,她也不理他,环视周围后朝一棵小树下了手。   奈何她才随着迈出的那步抬手,就被陆析钰眼疾手快地握住了,她诧异抬头,撞入他促狭的眼中。   紧接着,握紧她的手突然大力地一拽——   电光火石间,天旋地转,一片混沌中只剩他眼中狡黠的笑意。   两人双双跌倒在地,那自如之人的笑意也收敛。   ——柔软唇瓣相贴,带着雨后湿漉漉的青草气息,热度就此融入夏夜的水汽之中。   耳边的蝉鸣停了,身下人的呼吸慢了,唯有头顶的月光亮堂堂的,照进陆析钰黑白分明的眼中。   加快的心跳带来灼热的温度,让姜玖琢动弹不得。那双撩人的深情眼中,只有她一个人。   情愫不合时宜地蔓延,她习惯性担心他会经不住摔,急忙要从陆析钰身上起来,却被他按住:“再等一会儿。”   姜玖琢这才想起反应过来她是瞎担心,问道:“等什么?”   陆析钰收紧双手,低低地呓语,“我怕以后就抱不到了。”   夜色沉静得让人心慌,无人说话,他便一直抱着她陷入沉默。姜玖琢以为,他是在下决心思考如何告诉她,就像她那次一样。   可良久,陆析钰些许苦涩地勾唇,却问:“我们会有以后吗?”   姜玖琢身子僵住,她从没见过他这么患得患失的模样。硬要说的话,来小佛城的第一天,在梦里倒是见过的。   她呼吸有些不畅,“会的。”   其实她早就有答案了,她希望能和这个人有很久远的以后,即便今日他什么都不告诉她。   姜玖琢刻意直视他,那么想展现她的坚定,又像极了心虚的孩子遮掩谎言。   望着她澄澈坚定的双眼,陆析钰终于沉沉地笑出声来,心里想的却是她完全没听懂他的意思,大概她说的以后只是成婚了之后的以后。   但那又如何,有这个答案便够了。   陆析钰松开她,把她扶起,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垫在地上:“所有事都告诉你,很长,会说很久。”   姜玖琢便依言在他的披风上坐下。   陆析钰靠着她也坐:“想从哪里开始听?”   姜玖琢不假思索:“你。”   陆析钰笑笑,明知故问:“想知道我什么?”   姜玖琢手一下一下揪着地上的草,想起今晚审问时他曾失魂落魄地说他情愿他是燕吾。想了想,她舍去了名字,轻轻问:“你们,是朋友吗?”   陆析钰没有直接回答,说起了另一个故事:“小时候那把匕首是顾易送我的,我剜了自己手上的胎记,先皇对我的做法龙颜大怒,却要处置送我匕首之人。”   “你没说出顾易。”她很自然地接话。   “没有,”他弯唇,“但这事没那么容易结束,那时所有人都在看戏,只有燕吾站了出来,他说,那把匕首是他送我的。”   “彼时他方战胜归来,什么赏赐都没有得到,却平白替我和顾易挨了五十大板。”陆析钰手往后撑,望着头顶近在咫尺的月亮,细声喃喃,“所以大概,在峪谷关大战之前,我们是朋友吧。”   姜玖琢看着草地,惊讶地问道:“所以你们三个人的关系很好?”可是他从来没听陆析钰提起过。   “对。”陆析钰道,“后来我去了永丽城,燕吾带领燕云军守在那附近,闲暇时便会来找我,这也就是为何峪谷关之战那日,燕吾会在永丽城的原因。原因很简单,仅仅是因为他算是我当时在永丽城唯一的朋友。”   姜玖琢也学着他的动作,后仰抬头,沉默地与他望着同一轮月。   直到这时,她的心跳都迟迟未平复,甚至越来越快。   听到身旁没有动静,陆析钰侧头:“为什么不继续问?”   姜玖琢瞄了他一眼,极小声地道:“我不想听了。”   她太不安了,她太怕陆析钰把错都归咎到他自己的身上。   陆析钰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自嘲地笑了:“是我没拦住他,我明明告诉他,未得旨意,不要私自前往,可对燕吾来说,这不是闲事,是他的使命。如果那日我能拦住燕吾,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   “我们谁都不知道峪谷关会变成那样!”姜玖琢有点着急,“而且、而且你不是救下他了吗!”   那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有,我没能救下他,”似是不堪回首,陆析钰闭上眼,“燕吾赶去后不久,便传来了燕云军造反的消息,我不相信,连夜策马去往峪谷关,彼时燕吾在那场大战中身受重伤,却还不忘要斩草除根杀死梁元太子,我为了带走燕吾,偷袭了梁元太子。”   到这里为止,都与姜玖琢知道的猜到的无异。   后来呢?   陆析钰停顿了很久很久,久到姜玖琢以为他不会再说时,他缓缓睁开眼,面色苍白得像个死人,“燕吾断了一条手臂,而我为了偷袭梁元太子也受了重伤,我们都让彼此滚蛋,却没有一个有力气动,不得已在一个沙坑里躺了三天三夜,可那三天三夜,气没有断尽,血没有流干,我们却被饥饿折磨到疯狂。”   “饥饿……”姜玖琢猛然瞪大了双眼。   那么出乎意料,但又太正常不过。   每每战争,被饿死的人不计其数。   “然后呢?”她颤声问。   “两天后,燕吾死了,”陆析钰说得那么平静,平静得仿佛不是在说与他有关的事,“我甚至不知道燕吾到底是饿死的还是重伤死的,我只记得他死的那刹那,我想的是我五天没有吃东西了。我看着燕吾的尸体,竟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话语戛然而止。恶心涌上,陆析钰突然觉得一阵反胃,捂着嘴干呕出声。   饥荒时父母为了活命吃掉孩子,将士为了生存自相残杀,一个快要饿死的人,和一个已经饿死的人。能有什么念头?   “陆析钰,别说了,”姜玖琢红着眼睛顺他的背,“别再说了。”   陆析钰因作呕感猩红了双眼,却躲开她的手,逼着自己说出口:“我那时想,如果我能食下那人肉,我就能活下去。”   “我这么想了,那个念头摧残着我的每一分意志,然后我跑了,我在沙坑里躺了五天五夜都没力气动一下,却在燕吾死后,丢下了他的尸体,硬生生一个人跑了。可阿琢,这与眼睁睁看着他尸体烂在沙坑里又有什么区别?”他不停歇,像是要诉尽自己的罪孽。   陆析钰又开始吐,却什么都没吐出来。   面前的人没了半分往日的矜贵,如同垂死的病人青白着脸色,常年不食肉而消瘦至极的背脊似能见骨,姜玖琢颤抖着抬起双手,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山洞里边吃边吐的小公子。   在她手堪堪碰到他时,他却瑟缩了一下,侧开身躲开了她。   “我一直逃到峪谷关的一处山洞,我靠在湿漉漉的石壁上,看着满地脏血,只觉得——”他眼角的情意被讽刺和厌恶代替,“太恶心了,我这样的人,太恶心了——”   “陆析钰!”   陆析钰没再说下去,就像十年前在山洞里那样,迎接他的是他未有过期盼的暖。姜玖琢死死地抱住了他,又或者说是重重地撞在了他身上,那温暖带着痛,穿过雨后的潮闷,灼得他动弹不得。   姜玖琢没能插进一句话。再开口时,尝到的全是咸咸的泪水。   “那年你只有十岁,你也差点死掉。”   “你身上有好大好大的口子,甚至因为罪恶感吃不进一点东西。”   “可你没有伤害燕吾,陆析钰,你从头到尾都没有伤害过燕吾啊。”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仿佛重复多少遍,仍是那么无力。   她想告诉他,迫切地想告诉他,在她眼里他也是特别特别温柔的一个人——   “陆析钰,不是你的错。” 第60章 撒娇 “再过来点。”   陆析钰的肩头慢慢湿润, 似有什么滚烫地化在他的心上。   感受着肩上热意,良久,他低声道:“阿琢, 你好狡猾。”   姜玖琢说到后来便觉情绪越来越浓,鼻子酸得狠了,眼泪怎么都控制不住, 她抽抽噎噎地:“我怎么……狡猾了……”   陆析钰拉开她, 捧起她的脸, 屈起手指为她擦:“明明是我该难过, 你怎么哭成这样了?”   可这眼泪根本擦不干净,甚至越擦越多。   “我忍不住……我看到你这样,我也难过……”姜玖琢说完,再也不作压抑,任由眼泪断线珠子般不停往下流。   “陆析钰……我一直没告诉你, 我就是当年那个小女孩,”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后来的每一年,我都在想那个小公子有没有活下去, 我那么希望他能活下去……结果你真的活下来了, 你明明活下来了……可是怎么能活得这么难受呢,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啊。”   从姜玖琢说出他伤口的时候, 陆析钰便知道了,她就是他要找的那个小恩人。   陆析钰眼里全是血丝:“你还是和那时候一样, 哭得很丑。”他数落着她,抹去她眼泪的指尖却那么轻柔。   她眼里盈着泪,想要开口说什么,可因为抽噎得厉害说不出来。   陆析钰抬手, 想为她顺气。   可等不及似的,姜玖琢一把抓住他的手,她努力缓过气:“陆析钰……你别信人性本恶。”   他由她抓着:“那我该信什么?”   姜玖琢看着他:“信我。”   姜玖琢闭上眼,吻上他冰凉的唇。   “从今往后,信我吧。”   山间一抹抹莹绿色的光由远及近,萤火虫如星光飞舞。   陆析钰从来都觉得,自己虚伪、自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与世间丑陋的人毫无二致。   他差劲至极——   可还是有这么一个人,毫不犹豫地抱住了他。   ***   仙朗醒来的时候,目及处漆黑一片。   他拍打几下昏沉的脑袋,眨了好几下眼,渐渐适应了黑暗。环顾周围,他才发现正在自己屋里,身边还有人均匀的呼吸声。   仙朗探头,看清是谁后拧起眉头:“妹妹!妹妹,醒醒!”   仙瑶迷迷糊糊地皱皱眉,在他大力的摇晃下慢慢睁开眼睛,找回了一点意识,糊里糊涂地环视周围:“哥哥……?”   仙朗俯身点亮桌上的油灯,光下的面色极为难看:“我们被人迷晕了。”   “什么?”仙瑶陡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因为迷药后劲未消还踉跄了一步。   仙朗扶住她:“你慢点。”   仙瑶顾不了太多,甩开手急匆匆地跑到门口,却发现门怎么都拉不开。   “哥哥,门也锁了!”她边说边继续不放弃地推门,“是张叔,一定是张叔和才娘他们做的!哥哥,你快想想办法啊!”   话音刚落,咔哒一声,屋外的门栓有了松动。   仙瑶立时噤声,倒退两步。   仙朗也听到了声音,疾步上前把仙瑶挡在了身后。   门栓卸下,亮色忽然照进屋中,仙瑶下意识眯起眼,抬手挡住刺眼的光。过了会儿,她才慢慢放下手,长身玉立之人的面貌从模糊变得清晰。   “陆公子!”仙瑶惊喜道,“太好了,你没事……”   话未说完,仙朗沉下脸瞪了她一眼。   望着陆析钰似笑非笑的表情和他身上的衣裳,仙瑶也意识到了不对,“这是怎么回事……?”   陆析钰没有说话,悠悠走进屋中。   仙朗护着仙瑶步步后退,这副戒备的样子仿佛又回到了陆析钰和姜玖琢要进小佛城的第一天。   他用质问的语气:“是你把我们迷晕了锁进来的?张阿公他们呢?”   陆析钰越走越近,一脸无辜:“迷晕你们的可不是我,陆某是看在张阿公迷晕了你们,怕你们有危险才好心把你们锁住的。”   仙朗自不会信陆析钰这冠冕堂皇的话。   他随着陆析钰逼近的步子一点点往角落退去,余光瞟到了自己放在角落的剑——在小佛城守了这么多年城,他从来没用过的剑。   陆析钰注意到仙朗的目光,亦掀眼淡漠地拂过那把剑。   随后他停在桌子边没再往前走,就着那张没被放进去的椅子万分优雅地坐了下来。   陆析钰习惯性地想整理摆缘,换下那身麻布衣服后他甚是满意,随意地勾了勾嘴角,看向仙氏兄妹:“何必这么拘束,坐下聊也未尝不可。”   仙朗依旧站在离陆析钰几步远的地方,死死盯着陆析钰。   陆析钰托住下巴,笑着思考了一下:“别紧张,真要说起来的话,其实从我进城的第一天起就觉得二位不对劲了。”   仙朗脸色又沉了一分,浓眉下的眼中写满了警戒:“你在说什么。”   陆析钰睃着仙朗被晒得黝黑的皮肤,自顾自说道,“你们两个的确没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只是仙朗公子觉得小佛城最重要的是什么?”   仙朗眉头皱得更紧,没有明白这个问题的意思。   陆析钰坐直身子,一字一句道:“是城门啊,小殿下、小公主。”   听到这个称谓,仙瑶纤细的身子一颤,双手捂住了嘴,露出的那双眼睛里不知是惊讶还是恐慌。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极有教养地抑制住了自己惊呼出声。   这是只有小佛城的老人心照不宣的事。   小佛城的人从来最担心有外人进入,守城这个差事看似是最苦最累的,但实际上却是最重要的,掌握一城命脉的不是任慈、不是师爷、更不是张泰,而是守城之人,守城——才是权力至高无上的象征。   陆析钰看向仙瑶:“仙瑶姑娘与阿琢说你们的父亲早就死了,而你们的父亲就是当年被张大人带出来的梁元太子,对吗?”   “至于这仙朗公子这看似不起眼的生辰宴,其实仿的却是皇家礼制,办宴、同庆、题词、举杯。”陆析钰继续道。   “你全都知道了,”明明也是一国太子,仙朗面容严肃时却仍带着青涩,“你要将我们怎么样?”   “怎么样?”陆析钰忽然站起身,神色莫测地向前,“你们是梁元皇室的后人,如何能留得?”   一进一退,直到仙朗被逼至墙角,退无可退。   仙朗背着手,一边侧身保护住仙瑶,一边去摸靠在墙角的佩剑。   “陆公子……哥哥……”仙瑶唤道。   “别怕。”仙朗喉结滚动,握紧剑的手生生地疼,却没有放开的余地了。   一触即发,仿佛谁先松懈谁就会先死。   可下一刻,这个漫长的对峙随着陆析钰没来由的笑毫无预兆地结束了。   “算了。”他道。   仙朗和仙瑶互相对视一眼,不知现在是何种情况。   陆析钰目光再度划过那生了锈的剑柄,豁然转身将两人抛在了身后,只留下学子般虔诚的余音:“有人教我,人心柔软。”   ……   再出门时,天边已微微泛白,这一夜,终于过去了。   门外,姜玖琢在屋檐下等他:“有人是谁?”   陆析钰偏头,定定地望着她:“就是有这么一个人。”   闻言,姜玖琢没再追问,反而低头笑了起来,额角的发垂在脸侧,鲜活灵动的小脸缀着两颗酒窝,微光下是陆析钰没见过的明快和稚气。   “阿琢,”他目光不移,宛如着迷不可自拔,“你会笑了。”   姜玖琢看着他,没有收起笑,伴着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道:“有人教我的。”   ***   在小佛城的这几日,如同一场梦。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驶离小佛城,香灰与禅静都成了天边的幻境。   姜玖琢放下帘子收回向后的视线,侧头问陆析钰:“仙瑶他们,会怎么样?”   陆析钰斜靠在马车椅背上:“新上任的县令会按律禀报的,带着我的手书。”   姜玖琢不知道他写了什么,但大概就是他都安排好了的意思。   这一夜实在是太长了,她坐在陆析钰的旁边,浓浓的困倦升起。   姜玖琢瞟了陆析钰一眼,他似乎精神还不错,正从飘起的小帘子露出的缝往外看。   她多看了一眼,有点紧张。   垂头一会儿,她还是喊道:“陆析钰。”   陆析钰很快转头:“嗯?”   姜玖琢镇定道:“你能不能过来点?”   陆析钰很乐意地往她身边挪了点。   姜玖琢看着两个人之间还剩的距离:“再过来点。”   陆析钰又靠近了一点,现下是挨着她坐的了。他以为她有话要和他说,问道:“怎么了?”   但姜玖琢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就势靠在他肩上:“累了,借你肩膀靠靠。”   说完,装作没事人一样闭上了眼。   被叫过来的人迟迟没说话,但她能感受到他侧脸擦过了她的头顶,这个角度,大概是在看她。   她想到他挑眉含笑的模样。   姜玖琢难得做这种事,心跳跟要跳出来了似的,脸上还非要装着面不改色的。   没多久,陆析钰转回头,吐出两个字:“不错。”   姜玖琢睫毛颤了颤,忍了忍,没忍住,小声问:“什么不错?”   等了等,她的头被人揉了揉,传到耳中的是他带笑的声音:“都会撒娇了。”   ……   姜玖琢觉得她生生把自己的睡意搞没了。   可现在再起来说自己睡不着了也不是个事儿,只好装着睡着的样子在陆析钰肩上靠了一会儿。   琢磨着过了一阵,她的脖子也有点酸的时候,她才皱皱眉,微微动了动。   见肩上有动静,陆析钰稍侧头:“不睡了?”   姜玖琢揉揉眼睛不和他对上眼,惺忪般点点头:“睡多了晚上睡不着。”   马车里静了一瞬,陆析钰吐字不清地道:“晚上会睡不着啊。”   勾人的语调慢慢拖长,姜玖琢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三个字被他说出来格外的暧昧。   但陆析钰的下一句证明了这不是错觉。   他勾起唇角:“那不是正好,可以做点睡不着该做的事吗?”   “……”   姜玖琢脸一阵发烫,掀开小帘不去接他的话。   看四周的环境,马车不是往任家村的方向去的。姜玖琢猜多半是顾易押着张泰他们先回去了,他们也不方便再从小佛城走,所以绕了个路。   顾易走了,那他应该会把纪烟和小七一起带走。   姜玖琢放下帘子,也没什么事,手指头无聊地描着剑柄上的纹路。   很自然地,她顺着刚刚的思路想到,那接下来这一程都会只剩她和陆析钰,用膳、住店、过夜……都只有他们两个人。   本来没什么,但偏偏陆析钰方才那句玩笑在耳边回荡。   睡不着,然后、做一点、夫妻该做的事。   陆析钰并没有察觉她的异样,反倒是姜玖琢,越想越在意,越想越紧张,甚至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   想到那晚滚烫触碰,脸颊和手都发麻。   姜玖琢眨了眨眼睛,忍不住想确认。   为了不要太明显,马车又行了一段,她才舍去了纪烟和小七的名字,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问道:“顾易是直接回去了吧?”   陆析钰没听出来,点头:“圣上会派人在半路接应,不用担心。”   姜玖琢“哦”了声:“这个我知道。”   陆析钰瞥了她一眼:“那你想问什么?”   姜玖琢表情怪怪的,出于不想暴露自己的想法,她反问道:“你觉得我想问什么?”   陆析钰便真低眉想了想,也不知想了个什么结果,突然不说话了。   姜玖琢没在意,他不追问了,正合她意。   可马车颠簸了一下,驶出好一段距离后,边上的人却冷不丁冒出一句话:“你还——”   姜玖琢看他。   “挺关心顾易的。”   “?” 第61章 诱哄 “阿琢,继续。”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 姜玖琢平静地移开眼,学着他以前的样子,长长地“啊”了一声。   陆析钰很少被人这么糊弄, 原先只是想与她开个玩笑,但见她这个反应,反倒心里有点不爽利:“‘啊’是什么意思?”   姜玖琢像没听到他说话, 自顾自念叨:“也不知道顾易到哪里了。”   这个回答无异于肯定了陆析钰瞎开的玩笑话。   陆析钰气极反笑, 捏住她两边的脸转向自己:“阿琢, 你说什么?”   姜玖琢也不挣扎, 就这么被他捏着,乌溜溜的眼盯着他。   挑战似的,一本正经地重复:“我说,也不知道顾易到哪里了。”   “……”   马车一路南下,等到过了山头, 夜色已深,遂停在了一家客栈外。   两人走进客栈, 店小二迎了上来:“两位是打尖还是……住店?”看着板脸的陆析钰和他身旁持剑的小娘子,店小二后两个字莫名弱了许多。   而且再多看两眼吧, 那公子虽然是径直坐下了, 看着不乐意和那小娘子多待,眼睛又是挂在那小娘子身上的……实在是怪。   姜玖琢忍着笑, 在另一边坐下,对小二说道:“先上三道你们这里最好的菜, 再留一间房。”   来生意了,小二也不干站着了,眉开眼笑地喊了句“得嘞”,屁颠屁颠地跑了。   “三道菜, ”陆析钰拿起手边茶壶,“一共就两个人,多的那道给顾易点的?”   “……”   四方的桌子,陆析钰占了一边,坐在凳子靠左的地方,姜玖琢坐在另一侧,往他就近的那个方向挪了挪:“你在生气吗?”   陆析钰扯扯嘴角,把倒的第一杯茶水先丢道她面前,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没有。”   姜玖琢也没想到陆析钰能被她这么给逗动了,还意外地有脾气,她憋着嘴角笑意,把他的手按下。   “你先喝。”她假装讨好地把面前的杯子推回给他。   “不用。”陆析钰睨了眼杯子,又推了回去。   “……”姜玖琢也没想到陆公子闹起脾气来还挺油盐不进。   上菜很快,两人说话时小二已经端着一盘花生牛肉汤走回。   姜玖琢看不见背后,只想着得把人哄哄才好,便站起来要接过他手里茶壶。   可刚一挪步,就听到背后惊呼一声。   小二高高举起的木盘遮挡了视线,放低了才看见面前人突然站了起来,他慌乱地去稳手中盘,然而大碗已经脱力地斜滑出去,滚烫的汤羹直溢到碗边沿,已经来不及躲闪——   陆析钰目光一瞥,从背后一把将姜玖琢拦腰拉离。   瓷碗破碎的声音响起,折扇在她的面前应声展开,挡住了大碗倾倒时溅出的汤羹,姜玖琢什么都没看清,唯剩眼前一片白,还有耳边那一句急促的低喝:“小心!”   客栈里还有其他人,从担惊受怕到满脸呆愣再到松了一口气,复又回过神去看英雄救美的人。停滞了片刻后,柜台的掌柜最先反应过来,边呵斥那小二不长眼睛,边赔着笑脸问他们可有烫着。   看着地上还在冒热气的汤水和绽开一地的碎瓷片,陆析钰表情不是很好,收扇未答。   掌柜尴尬地笑着,转头对小二喝道:“快去找东西把这里收拾了!”   小二这才停止了对陆析钰和姜玖琢鞠躬赔礼,拿了抹布弯腰擦起了被打翻的汤水扑了个湿的长凳。   折腾了一番,再好好坐下来吃饭已是半柱香之后。   陆析钰说完那句小心,又回到了一言不发的状态。   姜玖琢在桌下踢了踢他,没反应。   再踢一脚,这回陆析钰有反应了,夹起面前的素三鲜,夸道:“这个不错。”   “……”   说话和没说话一个意思。   但这场景姜玖琢倒是有点熟悉,像回到了刚嫁入亲王府,陆云清说要为她找大夫治病的时候。   那时候他大概是刚发现她装哑,她也是在桌下踢他,他却黑心眼地只顾自己轻风无愁地夹菜,完全不理他。   不过最后六清真要做点什么的时候,拦也是他拦的。   想到这里,姜玖琢没收住笑出了声。   陆析钰倒没想着她还挺开心:“笑什么?”   姜玖琢给他夹了一口菜:“我在笑,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小气。”   陆析钰冷笑一声,放下筷子:“说说,怎么小气了?是刚才没留两间房好让你和我一人一间?”   “……”姜玖琢嘴角忍不住颤。   憋了憋,还是憋不下去了。   默了片刻,她借着咀嚼嘴里的肉掩了点羞窘,含含糊糊地说道:“你可以想想,顾易在的话,房怎么分。”   安静了一瞬,陆析钰也不知道是听明白了还是没听明白,动筷再度吃了起来。   汤羹重新端上来时,店小二还有点发憷,陆析钰移了下汤到姜玖琢面前,脸色倒是好了不少。   陆析钰给姜玖琢盛了一碗,一勺子下去,几乎把所有牛肉都给了她。   这茬看似就这么被翻过去了。   直到吃了半程,陆析钰轻描淡写地说道:“顾易如果在的话,就留三间房。”   姜玖琢不明就里。   陆析钰:“你和我一间,剩下两个一人一间。”   “……”   一顿饭吃完,陆析钰明显心情又好了起来,摇着扇子往楼上走。   姜玖琢跟在后面,目光落在他那来回摇晃的雪白扇面上,心思倒是飘到了别处。   前面的人在说话,不过她也没注意听,走完最后一级木梯后:“陆析钰,你和我打一架吧。”   “?”   陆析钰刚问完她今日要不要早点睡,就听到这么一句,扇子收起:“阿琢,有这么不想与我同寝吗?”   姜玖琢“啊”了一声,回过神解释:“你扇子刚刚弄脏了吧。”   正当陆析钰以为她要说点什么温存话时,姜玖琢正色道:“你和我打一场,如果我输了,我赔一把给你。”   “……”陆析钰匪夷所思地推开房门,“先进来。”   这大概就是练武之人的通病,见到厉害的,总忍不住跃跃欲试。姜玖琢也是,进了屋还在继续说:“你的身手,绝对比和我之前交手过的任何一个人都厉害。”   “我不和你打。”陆析钰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关上门后兀自环视一圈屋内。   见还算宽敞,又笑道,“去床上打倒是可以的。”   姜玖琢还在念念不忘要挑战陆析钰,脱口而出:“去床上怎么打?”   话说出口,才觉不对。   再看过去时,陆析钰坐在床边,扇子斜斜地摆在床边,他的指尖搭在上面,一下一下地敲。随即,他戏谑的笑声响起:“你过来,我就教你。”   轰然一声,有什么东西在姜玖琢脑袋里炸开。   浅浅的气息混在里面,莫名带了点诱惑,好像是在挑衅,问她敢不敢过来,又好像是吃准了她不敢过去,与往常一般逗弄她。   甚至在姜玖琢还未挪步时,陆析钰就已经调整好了坐姿,准备站起来。   望着他的动作,鬼使神差的,她却不自觉抬脚走近了他。   视线往上,两人目光在半空相接,气氛微变。姜玖琢看见陆析钰半弯的眉眼勾动,生出若有似无的别样情绪。   离他还有几步的距离,姜玖琢停下把剑靠在墙边,弯腰时,她余光瞥到他拿起扇子的手复又放下。她脚步有点不受控制,只脑子还在强硬地给自己找靠近他的理由。   像是他真的会教她什么招式一样,她小声道:“我想看看你的扇子。”   陆析钰掀眼,也不戳穿,给她扇子的动作没有犹豫。   扇子与寻常的扇子并无二致,唯有那弧形的扇沿有一点细微的不同,姜玖琢接过扇子,摩靡着扇沿那旁人不会发现的锋利处,好像在琢磨要多深厚的内力才能将这把扇子使得像他这样利落,可打开又合上时不甚流畅的停顿却暴露了她的心不在焉。   陆析钰盯着她:“看完了?”   姜玖琢点点头,抓着扇子的手发紧。   陆析钰眸中带着点暗沉沉的笑意:“然后呢?”   然后?   姜玖琢也不知道。   由下至上的视线缓慢地掠过她全身,姜玖琢耳后不自觉发烫,她定在原地,在不断升温的暧昧中说道:“你不是说要教我……吗?”   无形的拉扯被轻易挑破。   下一刻,姜玖琢手臂受力,被陆析钰拽进了怀里,淡淡的药香混着浓烈潮湿的气息裹挟而来,所触及之处滚烫坚硬。   她下意识勾住他的脖子,眼瞳像受惊的小猫般紧攥住他的:“陆、陆析钰。”   “嗯。”陆析钰握着她挂在他颈项上的雪白小臂,带着懒倦的尾音应了她一声,而后拖着她的小臂向下,低声问,“想从哪里开始学起?”   话是姜玖琢自己说出口的,可真倒在他怀里了,最慌张的也是她。   见她不答,陆析钰带着她的手滑过他的脖子,琵琶骨,肋骨,“从这里?还是这里?”他扯着她,再往下,停住。   姜玖琢茫然抬眼。   她昏头昏脑地受着他的引导,心跳早因那硬物乱了节奏,咬着下唇做了好半天心理准备,此刻突然停下,反倒比直接的触碰更让人心悸。   客栈的隔音效果不好,依稀能听到有人从他们屋外走过的脚步声。   “我忘了,”陆析钰松开她的手,压低声音在她耳边笑道,“我们应该先从脱衣裳开始教。”   姜玖琢眼前一片空白,只剩陆析钰那张吊儿郎当的脸愈发生动。他带伤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可我受了伤,没法自己脱。”   姜玖琢想说,他一只手也能脱。   可她抿唇思考怎么说出口的时候,陆析钰已经故技重施,抓着她的手指勾住了他的外衣,魅惑地数:“第一件。”   “等、等一下……”姜玖琢受不住他的轮番挑逗,借口打断道,“这个姿势不太方便。”   不过她说的也是实话。刚刚被拽,她本能地就着陆析钰的身子侧坐在他腿上,僵坐了这么久,她的腰都有点酸。   说着,她要站起。   但陆析钰更快一步按住她,然后扶着她的腿横跨而过,替她调整了坐姿。   两手仍旧勾着他,但却成了跨坐的姿势,浓重的羞耻感后知后觉地涌上,姜玖琢红着脸微微挣扎:“陆——”   “嘘,”他声色暗哑,“手受伤了,疼。”   短短几个字被他低沉沉的说出口,就像下了蛊,姜玖琢太怕撞到他的伤口,僵直了没再动。   于是他的手攀上她的腰,把她按得更近,抱紧等她下一步的姿态没留一点后退的余地。   能感受到手指在她脊骨处催促似的轻按。   “阿琢,一。”   数数的声像施了古老术法,姜玖琢低着头,把下唇咬了又咬,在他诱哄的视线中伸出手,脱下他最外层的衣裳。   稍厚的外衣掉在床上,紧接着,中衣。   再到最后。   薄薄的一层里衣挂在他身上,姜玖琢喉咙口发干,两手攀在他肩上,局促得手都好像不是她自己的。   陆析钰眸光微敛,哑声道:“阿琢,继续。”   姜玖琢也不知为何,明明被脱了衣裳的是他,明明她还衣衫整齐地坐着,但她却觉得自己比被赤|裸|裸暴露在外还要抬不起头。   她两只手揪着他肩头的衣衫握成拳,磕磕绊绊地道:“我、我不会了。”   陆析钰没放过她,钳住她的手:“怎么不会?”   话落,姜玖琢来不及反应,手已在他衣领处。   “上次不是教过你?”   姜玖琢的呼吸乱得不成样子。   上次的记忆铺天盖地般袭来。   突然,两人同时停下。   腰上的手骤然收紧,随之而来的,是他压抑的气息,“阿琢……” 第62章 相扣 再没松下力道。   天色暗下, 屋里只一盏灯,昏黄色怎么都晕不开暗影,反倒像是带了温度, 照得两人身上都出了一层黏腻的汗。   那三个字没能让姜玖琢继续,反倒让她本就僵直的身子越来越僵硬。   她坐在他身上,得以和他平视。今日陆析钰脸上没有抹粉, 面色依旧是白皙得让诸多女子都嫉妒, 鸦羽般的长睫垂下一片阴影, 一张脸俊美得挑不出一点错处。偏是这样一个人, 敛了笑,毫不掩饰眼中的情|欲,散发出了平日藏起的侵|略|性,像要透过她的皮肤,看穿她。   而她就在这样的压迫中, 一点点软了身子,绕起那只手。   陆析钰一只手顺着她的脊背上滑, 激起一阵战栗后,停在她的后脑。   不知什么时候, 他的唇舌勾住她的, 温柔却不加克制地吻她。他的呼吸逐渐变重,指尖若有似无地碰到她的敏感的耳后, 引起她不自觉的抖。   他牵住她另一只空着的手,带着她松开手指, 再十指相扣。   砰——   屋外突兀的一声巨响,姜玖琢周身重重一颤,纠缠的舌尖不自觉一缩。   她猛地睁开眼,水光中染着几分惊吓。   隔间屋子的门被人重重关上, 连带着他们这里的屋门都摇晃两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觉察到她受了惊,陆析钰停下这个吻,把姜玖琢搂紧到身前。抱着怀里的人轻拍的时候,他才终于找回了一点神志。   荒郊野岭的破客栈里,隔音差到这个地步,平时一点动静就会被吓到的人,他竟然差点就要让她委屈了。   陆析钰深吸一口气,把她的手拨开,就着这个姿势抱起她。   姜玖琢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搞懵了,环紧他:“你怎么……”   话还没说完,她已经被陆析钰抱坐在了床上。   “教到这里,剩下的,等回去再说。”他直起身系好散乱的里衣,拿起床上外袍,抑制地滚了滚喉咙,“我出去吹吹风。”   姜玖琢瞪大了眼睛看着陆析钰,眼尾还在因为刚刚那场不算情|事的情|事发红,红里还带着点脾气。   上次是这样,这次也是这样。她真的不明白,陆析钰到底是怎么做到撩拨了她之后说停就停的。如果说上次是因为她不情不愿或者是他有别的顾虑,那这次呢?   天知道她削掉了多少脸皮做到这程度,结果她现在呼吸也不顺,全身都笼着无名的难耐,而他,就这么,又停了!   没经过思考,她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你不许跑!”   刚系好的上衣又被扯得半开,姜玖琢气焰没了一半,慌乱地捂眼:“我不是有意……”   余光来不及收住,视线从缝隙中探出去,她抬起到半空的手又木木地放下。   一道长长的伤疤映入眼帘,从陆析钰的侧腰的上半部分一直延伸,长长地拉开一道疤,被衣衫遮挡住。看一眼便能知是许多年前的伤,结痂又脱落,唯剩凸起的红痕那么刺眼,将过往血淋淋地展露。   陆析钰瞥她愣怔神色,顺着视线垂眸,微顿后拉起里衣。   不过慢了一步,姜玖琢站起来,一把拦住他的手。冰冰凉凉的小手颤抖着,覆在那道经年的伤疤上。陆析钰还没开口,一滴泪水落下,晕开在他的衣襟上。   姜玖琢想继续向下摸,被他锢住手,她便抬头,语气里是恶狠狠的心疼:“为什么不让我看?”   陆析钰抬起另一只手蹭过她的眼下,柔声,“就是怕你会这样,爱哭鬼。”   他一开口,姜玖琢眼泪落得更猛了。   分明在说他的事,分明满心都挂在他那儿,却反过来被他安慰。   “我那时候,应该带你一起走的,我就应该死拽着许戈让他把你带上,”姜玖琢吸吸鼻子,“说不定他还认识你。”   “阿琢,你那会儿才多大的小孩子,懂什么?”陆析钰揉揉她的头,“何况那时候我谁都不信,就算有人认出我,我也不会和他们走的。”   姜玖琢摸他伤疤的手极尽轻慢,像是在抚摸什么要好好珍惜的东西。摸着摸着,她的鼻子和眼睛又开始发酸:“那我也应该带上你,不该……把你丢在那里的。”   见她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要往下掉,陆析钰指腹在她手上用力蹭:“阿琢,你这样哭,会让我觉得我在欺负你。”   姜玖琢不吭声也不放手,只摇摇头。   门前杂乱的脚步声再度响起,姜玖琢不自觉手上一紧,往门外看去。脚步未有停留,渐渐远去,她才松了口气。   “阿琢,松手,”面前的人闷声叹了一口气,“你再摸下去,我真的会忍不住在这个破地方做点什么欺负人的事。”   直到这会儿,姜玖琢忽然反应过来:“你刚刚突然……那个……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嗯?”陆析钰应声,“不是。”   他笑着捏了捏她手背上的软肉,“我停下来,是怕万一有的人忍不住,声音被别人听了去。”   姜玖琢被他这么一句话闹得脸通通红,她气急瞪他,冷不防撞入他情|欲未减的眼中。   她微怔。   才发现不管是哪个原因,说到底,就是顾及她。   “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她小声道。   “我好好说你听吗?”陆析钰被她反咬,也还是笑,“那我好好说,赶紧松开我,行不行?”   入夜,客栈里窸窸窣窣的声音终于都静下,她瞟了一眼门上别处映来的光晕消失,到底还是没听他的话。   “我……忍得住声音……”轻之又轻,仿佛一分神,就会没听到她在说什么。   可陆析钰听得清清楚楚。   只一瞬的沉默,他垂下头,再不克制:“阿琢,可是你说的。”   闭上眼的前一刻,姜玖琢能看见他眼里毫不掩饰的情,然后,便是湿濡的吻,一点点深入,攻城略池,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霸道,带来无尽的酥麻。   她另一只手不自觉攀上他的后背,指节扭起他的衣裳。但很快被他诱哄着拉下,顺着手臂下来的,是她的外衣。   姜玖琢神志不清地被他“教导”着,手逐渐软下,这次却被他强硬地攥紧在手心里。圆润的肩头堪堪感受到凉意,便被他腾空抱起,卷着被子压在了床上。   袖袍一挥,跳动的灯被灭掉,屋里再无一点光,漫漫长夜却被毫无预兆地点燃。   能听到身上人低哑的嗓音压近,他探出自己的肩:“阿琢,这里留给你咬。”   姜玖琢伸手所触皆是云雾,在黑暗中嗫嚅道:“万一咬破了,要留疤了。”   闻言,陆析钰手上把她按得更近,舔|舐她的耳垂,笑意沉沉:“命都是你给的,让你咬几道疤能怎样?”   ……   姜玖琢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心甘情愿地接受另一个人。她以为自己不懂爱,也不信爱,因而对诸多事情越脸红越排斥。   可此刻她重重咬在他肩上,停止了思考,一遍遍呢喃他的名字,把所有情绪全告诉他。   只告诉他。   陆析钰扣住她的后脑,在她耳边温柔的低语,然后,在肩上的啃咬一点点减轻后,把所有的狂恣倾泻。   他的每根手指都被她绞紧在手中,欺负人似的,他也再没松下力道。   肩上的疼痛变重。   可越重,越让一切压抑的恶劣无处藏匿。每一次呜咽,都让他着迷,让他沉溺,让他想要阴沉地占有属于他的一切。   最后一场夜色压下,他咬住她最禁不得碰的耳廓。   “阿琢,命是你的,你是我的。”   无尽战栗。 第63章 独有 “你不要乱想。”   再醒来时, 已是晌午。   光满前户,亮堂堂地洒在床边的那块地上。姜玖琢眯着眼睛不甚清醒,嫌阳光太刺眼, 耷拉着眼皮转过了身。   一动,全身上下的酸痛感袭来,那处尤甚。   她顿时清醒过来, 睁大眼睛坐了起来。   环视一圈屋内, 空无一人, 陆析钰不知道去了哪里。她收回视线, 慢吞吞地掀开被子,低头只见薄薄的衣料下斑斑点点的痕迹。   有的人,一点都没收敛。   这时,背后响起门被推开又关上的声音。姜玖琢一个激灵,做贼心虚地把被子拉到上半身, 目光迅速投向门口。   陆析钰端着吃食进来,刚一放下, 就对上了床上人水灵灵的眼睛,扑闪扑闪地盯着他看。他眼中风情不藏, 肆虐地在她露在外面的手臂上流连一番。   注意到他的视线, 姜玖琢连忙把手也藏进被子,难得娇气地喊了一声:“衣裳!”   陆析钰笑了笑, 从善如流地帮她把床尾的衣服理好,递过去。   姜玖琢伸出一只手, 把衣服一件一件藏进被子下面:“我,我要穿衣裳了。”   陆析钰笑意不减,嗯了一声,人却没走。   姜玖琢眉头皱在了一起, 正想着更直白一点赶走他的时候,陆析钰忽地压下身子,笑盈盈地与她平视:“阿琢,怎么——”   “嗓子有点哑了。”   “……”   被褥下的衣裳和手指立时纠缠在了一起。他这么凑在姜玖琢面前,让她一下子思绪混乱了起来,满脑子都是那个被无限放大的“哑”字和昨晚自己说的话。   ——“我……忍得住声音。”   她到底是怎么说出那种话的!!   再来一次,她都绝对说不出口了!!   姜玖琢吞咽了好几下,尽量润湿自己发疼的喉咙:“我是因为刚刚起。”   “是吗?”陆析钰眉尾轻轻挑起,“我还以为是因为昨天晚上……”   只说到一半,他没再说下去。   却更加引人遐想。   而且姜玖琢怎么都觉得,他、就是、在说、她想的那件事!   “你不要乱想,”她欲盖弥彰地掩饰,“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眼神闪烁地与他对视,逃开,迎上,又耐不住逃开。   就在她别开眼的时候,陆析钰缓缓贴得更近,两手撑在她身侧,带着微痒的气息:“可昨天不知道是谁,伏在我耳朵边上,一遍一遍喊我的名字。”   白皙的脖子一瞬染上粉色。   “陆析钰!”她推开他。   陆析钰往后踉跄两步,又嗯了声,很是坦荡地等她下文。就差在脸上写着,他只是说了一句实话。   姜玖琢被他不要脸的调戏闹得气急,愤愤地指责道:“那都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安静了一瞬。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姜玖琢嘴唇动了动,抿直,脖子的红一直从身下皮肤蔓延到每一根手指指尖。   接着,陆析钰唇角勾起,一脸会意地笑了:“好,是我的问题。”   “……”   “我以后注意。”   “……!”   等到用午膳,又是一柱香后了。   姜玖琢满身红痕,夏天的衣服轻薄,饶是身上的能遮住,脖子上的却遮不住。   陆析钰知道她害羞,背身坐在桌边,等她换衣裳。见她很久还没好,倒也不催不急。   磨蹭了好一会儿,姜玖琢最后还是放弃了。   陆析钰侧头看到她:“穿好了?”   姜玖琢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斜过身,坐到了陆析钰的右边,正好能挡住她另一边脖子上的印记。   陆析钰目光从她细嫩的颈项上略过,没说什么,给她盛了碗汤。   经历了昨晚那一场,姜玖琢还有点说不出的别扭,折腾过后,莫名地乖巧。   她小口小口地啜着汤,偶尔瞥一眼坐在边上的陆析钰。   人家正拿着筷子帮她布菜,面上不见一丝疲惫,甚至还有春风拂面的意味,撇去那容貌带来的天生风流气质,剩下的全是优雅的谦谦君子样。   谁能想到,这么一个人,做起那种事来……那么狠。锁着她的手,一下一下,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   想着,姜玖琢全身又烧红了。   她胡乱喝了口汤,不自觉又瞟了身旁人一眼。   这一瞟,正好对上他的视线。   陆析钰把碗递到她面前:“总看我做什么?”   姜玖琢差点被呛住,咳了两声后朝他挥挥手:“没、没什么,我就是感觉,你还挺有精神。”   陆析钰听出这话里有话,嘴角上扬:“要再试试吗?”   姜玖琢猛地一噎:“青天白日的,你怎么这么流氓!我……我……”她说不出口,昨天一直到后半夜,哪还有一点力气。   “快吃。”陆析钰稍许正经了点。   他也不是没有分寸,道,“吃完再睡会儿。”   听罢,姜玖琢疑惑抬头:“我们还要在这里住一晚吗?”   陆析钰风轻云淡地喝了口水:“放心,今晚我什么都不做。”   “不是,”姜玖琢脸红道,“我以为我们要早点回去。”   昨天一路,马车的脚程很快,应当是陆析钰吩咐了车夫,打算早点回去。   陆析钰看着她眼下黑青,只道:“都已经这个时辰了,不急这么半天。”   行军路上,半天也是宝贵的。姜玖琢也大致懂陆析钰所想,虽然知道了燕吾的事和前朝逆党有关,可是这背后还有一个操控全局的,还藏在暗处。   这个局,挖得越深越危险。   “我们还是早点启程吧。”她想了想,还是道。   “也不是不行。”陆析钰见她执拗,松了口。   饭也吃得差不多了,一听他这么说,姜玖琢放下筷子,“事不宜迟”四个字已经到了嘴边。   下一刻,陆析钰淡淡地抬起手,食指指了指自己右侧的脖子:“如果你不怕这儿被别人看到的话。”   “……”   然而,便是过了一天,这显眼的痕迹并不会消掉多少。第二天姜玖琢上马车时,到底是拿手遮着的。   三日后,马车驶入掖都。   来时,一路走了许久。   但不知为何,等此时到了掖都的城门外,姜玖琢却觉得每个时辰都缩短了似的,她和陆析钰两个人的回程路,飞一般地就过去了。   她有些坐立不安地扯了扯陆析钰。   陆析钰转头看她:“怎么了?”   姜玖琢犹豫了一下:“我会说话的事,你先不要和父亲母亲讲。”   这件事陆析钰自然不会私自跟姜渊和许倾讲,所以姜玖琢话里提点他的是李觅和陆云清。   他先是应了她,而后才问:“为何?”   “我还没想好怎么说,”姜玖琢摸摸鼻尖,“我怕……他们会不高兴。”   “怕什么?”陆析钰笑道,“都娶回家了,他们不高兴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姜玖琢瞪他一眼,“他们是我们的父母亲。”   她怕他们会因此不喜欢她,会让陆析钰难做。   陆析钰微怔,听出她的小心思,垂眸握住她的手,笑道:“别怕,万一被发现了,你躲我后面就好了。”   姜玖琢低着头没吭声。   过了一会儿,酒窝深陷。   按道理从小佛城回掖都,陆析钰应该先去宫中禀报,但顾易已在几日前先行押人回来,李宣体恤陆析钰身体,便免了他当日进宫。   两人说完没过多久,自上次出门时隔小半月,回到了亲王府。   陆云清提前得知消息,算准了时辰,正等在府外。见到两人回来,立刻让人去迎。   本来就没随身带什么东西,现下下人都拿走了,姜玖琢手上除了一把剑,空落落的。不过很快就被陆析钰自然牵起,向陆云清走去。   陆云清视线从两人交合的手上划过,拿手帕掩了掩笑,佯装生气:“陆定之,回来不会传个信?要不是顾易告诉我,我都不知道。”   陆析钰这才松开姜玖琢的手,态度良好地作揖:“孩儿错了。”   陆云清指指他:“就你认错最快。”   姜玖琢偷偷笑。   确实,陆析钰就这么个人,把人惹毛了之后,认错比谁都快,看着他那样子就算想生气也生不起来了。   “阿琢。”陆云清骂完陆析钰,转过头。   姜玖琢急忙敛了笑,给陆云清行了个礼。   “他这人就是狡猾,以后他要是给你使这招,你可千万别理他。”陆云清牵起她,开始传授经验。   姜玖琢又笑了起来。   可惜,她已经上过套了,好几次。   “好了,”陆云清没再多说,“顾易和纪家小姐在里面等你们,一路你们应当也累了,进去歇歇。”   见状,两人点点头,往里走去。   下人已陆陆续续把马车上的东西都安置好,陆云清看了看,也转身要走。   刚跨过门槛,跟在后头的大丫鬟“咦”了声,从地上捡起了一封信。   “这是什么?”陆云清半侧过身子。   ……   前方,陆析钰牵着姜玖琢,漫不经心地回头望了一眼。   姜玖琢顺着他的目光一齐回头,只见陆云清已带着下人转向安亲王院子的方向。   “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好像听到了你的名字。”陆析钰答。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姜玖琢发现陆析钰耳力比常人要好得多,一点细微的声响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刚要再问什么,一道略显炸耳的声音响起。   “玖琢!”   姜玖琢把话咽下,注意力被朝她跑来的纪烟吸引,大张着手臂,一眨眼,抱了她满怀。   “想死你了!”纪烟抱着她猛蹭。   牵着的手被纪烟扯散,陆析钰挑挑眉,扯着嘴角睨了一眼姜玖琢怀里粘着的人。   跟在后头的,是闲散走来的顾易。从头到尾眼神都挂在纪烟身上,也没注意到陆析钰的神色,手一挥,没心没肺地勾住陆析钰的肩。   两人横插一脚,遂变成了陆析钰和顾易走在前面,纪烟挽着姜玖琢走在后面的阵型。   陆析钰淡淡收回往后的余光,用扇子嫌弃地挑开顾易的手:“别动我。”   顾易学着纪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话式,手再次搭上,怪里怪气道:“想死你了。”   “……”   走了两步,陆析钰温和地重复:“想死我了?”   姜玖琢臂弯被挽着,半边耳朵听见走在前面的顾易说那贱贱的话,对陆析钰又有了不一样的认识。   就他这对顾易的容忍度,难怪她每每不给他好脸色,他都能毫不介意地与她玩笑,看来完全是被锻炼出来的。   比如现在陆析钰看着顾易笑的样子,春风都比不上他的柔情——   “顾易,我看你是可以把后面两个字去掉,再说一遍。”   “……” 第64章 蛊惑 他、一定、听到了。   姜玖琢觉得应该收回她刚刚天真的想法。   嗯, 陆析钰的头果然不是谁都能摸的。也就是,她能摸一摸。   噗嗤一声,她偷偷地笑了出来。   “玖琢……玖琢!”纪烟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啊?”姜玖琢回神。   “你在笑什么?都没听我说话。”纪烟鼓起腮帮子。   几人快要走至陆析钰的院子里, 亲王府大,平时人大多聚集在安亲王的院子那里。这会儿四下无人,姜玖琢清清嗓, 故作镇定地敛起笑:“没什么。”   “嗯——?”纪烟凑近她上下端详, 满脸的严肃。   静默半晌, 纪烟突然盯着她喊了一句, “阿琢啊。”   姜玖琢没来由的心里咯噔,迅速瞄了一眼前头的人,随即竖起食指置于嘴前:“你别乱叫!”   “我怎么就乱叫啦,”纪烟不依,笑嘻嘻地, “就你那陆世子能叫,我不能叫啊?”   姜玖琢捂住她的嘴:“你还说!再说让顾易把你拖出去。”   纪烟挣开姜玖琢的手, 喘了好大一口气:“他现在才不敢了呢……诶玖琢,你和世子在小佛城都发生什么了?我看你们的样子和好了?”   总算不再闹了, 姜玖琢接下纪烟的话茬, 点头:“和好了。”   纪烟想到方才两人握着的手,缠着她:“还有呢?”   姜玖琢一愣:“还有……”   诸多荒唐的场景闪过, 她话还没说出口,脸先红了。   纪烟眼睛噌亮:“还有什么?”   憋了一大口气, 姜玖琢捏捏发烫的耳垂,慢吞吞改了口:“没了。”   纪烟当然不信,黏着她刨根问底。她躲躲闪闪,压低声音搪塞道:“是没了, 我和他一个病秧子能发生什么。”   “……”   此话一出,纪烟立刻就安分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惋惜和震撼交杂的诡异表情。   虽然制止了纪烟的追根究底,但到底是狠狠败坏了陆析钰的个人名声,特别是在经历那一晚之后,姜玖琢心中涌起了浓浓的心虚。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姜玖琢说完这句话后,好似前面的两个人也静了一瞬。   但她再抬头的时候,顾易还在和陆析钰控诉着他有多么狼心狗肺,吵吵闹闹的根本不像是能听到她们说话的样子。   “顺着张泰和才娘的那根线,各地逆党的窝都被接连端掉了。”玩笑归玩笑,顾易说起正事。   只不过陆析钰并不是很在意,神情淡淡的,“嗯”了一声。   “诶,你听我说了没?”顾易拍了陆析钰一下。   “嘶。”一直反应平平的人忽然倒吸一口凉气。   顾易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刚刚拍的地方,眉心蹙起:“你怎么了?受伤了?”   陆析钰抬手揉了一下:“有点。”   走在后面的姜玖琢听到他们说的话,抬眼看去,这一看,莫名紧张起来。陆析钰揉的那个地方,在右肩靠脖子的那块。   虽然顾易觉得自己好像没有拍到那个地方,但听这模棱两可的答案,没顾上多想:“不是,有点是受伤了还是没受伤?”   峪谷关之变后,顾易曾经去探望过,陆析钰腰上的那道血淋淋的伤,他是见过的。所以陆析钰是不是受伤这事儿,他还挺在意。   觉得说话太慢,顾易索性上手了:“你手拿开让我看看。”说着就要掀陆析钰的领子。   陆析钰身子一侧,躲开他的手:“就是破了皮。”   见他身手还很灵活,顾易稍微放下点心:“破个皮你吸什么气?搞得顾公子以为自己手劲有多大似的。”   陆析钰偏头,似笑非笑:“破得狠了,还挺痛。”   听到这说辞,姜玖琢望着他的侧脸,眨眨眼,一颗心不听话的开始乱跳。   顾易还在问:“所以陆大世子您是怎么破皮破到这里来的?”   “也没发生什么,”陆析钰余光掠过身后的人,顿了顿,轻描淡写地答,“就是被猫咬了,咬了一晚上。”   “……”   ——“我和他一个病秧子能发生什么。”   听到了。   他、一定、听到了。   ……   心不在焉地走到陆析钰的院子外,姜玖琢被纪烟松开。   “你不进去?”姜玖琢现在就是很不想让纪烟走。   “我不进去了,我得回府,”纪烟挠挠头,和她说起姑娘家的悄悄话,“先前没和我爹说一声就跑了,要不是顾易走之前背着我给我爹留了一封信,我以后怕是连门都出不了了。所以我得早点回去,在我爹面前表现得乖巧一点。”   无法拒绝的理由。   很快,四个人就只剩下三个人了。   陆析钰看着纪烟离开的背影,问顾易:“你不走?”   顾易是个缺心眼的,完全没察觉什么不妥,想着还有话要和陆析钰说,直白道:“我不走啊。”   “……”姜玖琢在心里把顾易好好地感谢了一番。   这会儿要让她和陆析钰独处,她敢肯定,先败下阵来的必然是她。   陆析钰冷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展开他那把折扇,一下一下地摇了起来。   三个人看似相安无事地走到了书房门口。   推开门,走进去,姜玖琢率先往里,很有指引性地将人带到圆桌边,拉开了两张凳子。   却在此时,陆析钰突然回过身,拦住了顾易。   顾易一脸狐疑:“怎么了?”   陆析钰问:“小七在哪儿?”   “哦,他啊,”顾易道,“你不在,他前天回来看上了著风楼旁边的一棵树,多半趴在那里晒太阳吧。”   陆析钰点头:“那你帮我去把他喊回来吧。”   “?”顾易莫名其妙,“还有两个时辰太阳下山,有什么事不能等他回来再说?”   “不到两个时辰。”姜玖琢提醒道。   “对啊对啊。”顾易附和。   陆析钰没理顾易,转头微笑着对上她的视线。   虽是被他看得一阵头皮发麻。但姜玖琢憋了憋,还是对他极尽友善地扯了个笑。   不过陆析钰没吃她这套,慢条斯理地转回头,看向顾易:“你跑一趟,我让你爹放你一月的假。”   “行,这就去。”顾易很好地向姜玖琢展现了什么叫全无原则。   屁股一转,人眨眼间就没了。   “……”   “唰啦”一声,陆析钰收起了手中的扇子,翩翩转身。   姜玖琢有点后悔这么快坐下的决定。但身为将军府的小姐,从小就没学会“认输”两个字。   兵来将挡,她默念,边念边站起身。   陆析钰视线跟着她由下往上,没有说话,看着她朝自己的方向越走越近。   两个人在屋里的方位不知不觉换了个方位。姜玖琢抽抽嘴角,分散着他的注意力:“陆析钰,你有没有读过三十六计。”   陆析钰面对她:“看过。”   “那你一定知道,里面有一计——”她退了一步,手往身后的门上挨,“——叫做走为上。”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她背过身去,一脚踏到了门口。   只不过迎接她的,是重重的关门声。   陆析钰先她一步阻断了她的路,两手分别置于她身侧,把她困在了他与门之间。他在清淡药香中欺身压下,语气万分温良:“阿琢,三十六计还有一记,叫做‘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   热气扑在她耳边,姜玖琢认命地闭了闭眼,在他留给她的逼冗狭小的空间里转了个身:“那,你还挺了解我的。”   陆析钰弯了点腰,离她更近:“嗯,但我们阿琢好像还不够了解我。”   他顿了顿,“还觉我是个病秧子,和我什么都做不了。”   “……”   姜玖琢一百个后悔。   早该知道万一被听到了,得被他抓来秋后算账。   “我那不是说给纪烟听的吗。”她示好地扯他袖子。   “是我不对,”陆析钰再贴紧一分,抬起她的下巴,亲她的脸颊,“还是我不够努力,让你有这样的错觉。”   细细密密的吻落下,从脸,到鼻尖,再到嘴唇。然后将她带到某处,拿出努力的证据一般,顶了一下。   姜玖琢又迷糊了。   他根本就没听她说!   可这种认错的说法实在是太过犯规了,和铺好了陷阱等人跳进去有什么区别。   两只手都被侵|占。他一边吻她,一边指腹摩靡她的指尖、指侧,还有上面微微的薄茧。   姜玖琢挣扎着抽离:“喘不过气了……”   吻再度压下,“那就别喘了。”   “陆、析钰……”她在他得寸进尺的亲热中含糊地喊道。   天生绵软的嗓音不管是软下声还是发起火,都在此刻染上磨人的异样情绪。   他盯着她,喉咙滚了滚,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字。   ……   整理完坐回圆桌边的时候,姜玖琢太阳穴还在突突地跳。握了这么多年剑的手,也会发了酸。   她看着正站在书架前的人,立马扭过了头。   只是这么一眼,她脑子便全是他方才喘息着在她耳边——“阿琢,换只手。”   闷闷地声音响起,姜玖琢倒在了自己的臂弯里,把脸完全埋了进去。   这么风流浪荡的话,他到底是怎么说出口的!!   而且自己还像个被蛊惑的,全然按着他说的做了。   书架前的人找到了想找的东西,在她旁边落了座。姜玖琢听到翻页的响动,好奇了一会儿,没忍住抬起头。   发现她看过来,陆析钰合上书册,推到她面前。   “有空可以多读几遍,这本书阿琢你了解得还不够……”   话还没说完,姜玖琢抄起那本孙子兵法往他背上拍。陆析钰笑着让她打了两下,才抓住她的手:“顾易回来了。”   果然话音刚落,门被哐啷推开,在大力下脆弱地晃悠。   “人给你带回来了啊。”顾易大摇大摆地走进。   姜玖琢来不及收回姿势,半个身子还压在陆析钰身上,两只手腕被他握着,明明是在打他,看着反倒像在调情。   顾易支吾了一下:“我是不是……回来得不是时候?”   小七在一边:“是的!”   各自归位。   待到四人在圆桌边坐下,陆小七还在叽叽喳喳:“顾易你真的很讨厌,我睡得好好的被你叫回来,你知道你打扰了多少人吗?”   顾易气乐了:“是我想大老远跑去叫你的吗?”   小七:“不是你难道是鬼啊?”   也搞不懂这场拌嘴怎么绊到了府里来,姜玖琢背对着院外,瞄了一眼陆析钰后,点着手指提醒小七:“是他叫你回来的。”   “……”   陆析钰兀自懒散地摇着扇子,心情甚好,倒是并不在意他们如何闹腾,却不知怎么,下一瞬他眼神忽地变凌厉,手风推开屋门:“谁。”   院中,站着的是陆云清。   “母亲?”陆析钰起身。   只见陆云清依旧端庄,却与往日有些许不同,她手中拿着一封信,微微地气喘,想是来时的脚步比平日稍快了些,让他一时没听出来。   陆云清微笑颔首,视线在屋内人中转了一圈,问道:“纪家小姐不在?”   “哦,她有事先回去了。”顾易率先道。   “这样。”陆云清应答,目光在姜玖琢身上多停留了几秒。   姜玖琢心里一紧,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而后,便听陆云清略带狐疑地问道:“但我刚刚好像听到屋里有女子在说话?”   死一般地寂静。   所谓怕什么来什么,姜玖琢的一颗心在陆云清说完最后一个字后直接悬到了喉咙口,就像失了忆,来时路上准备过的各种说辞一句都说不出了。   她甚至不知道现在应当承认还是糊弄过去。   顾易在旁看了又看,再傻也能看出来当下是何种状况,显然,他们还没把实话告诉陆云清。   这下被抓住,完了。   沉默中,陆析钰先开了口。   “刚刚——”他顿了顿,面不改色地道,“是顾易在练口技。”   “……”   空气凝固。   就在这个时候,顾易突然捏起嗓子,对着小七尖声模仿道:“是他——叫你——回来的。”   “……”   千回百转。   姜玖琢脸都绿了。 第65章 补偿 “阿琢,你该怎么补偿我?”……   太。牵。强。了。   是个正常人都不会信。   谁知陆云清脸色变了变, 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稍带严肃地看向陆析钰,“你跟我出来, 我有话同你说。”   越是平静就越是让人心慌,未知的不安向姜玖琢扑来。她眼神游移几瞬,担忧地看向陆析钰。   陆析钰起身, 笑着拍拍她:“很快回来。”   寥寥几字, 仿佛是在提前告诉她什么事都不会有, 让她放心。   “那我……”顾易看陆析钰站起身, 张了张口。   “你有什么话都与阿琢说,她会告诉我。”陆析钰自然明白顾易的意思,说罢拂袖而去。   直到屋外的人没了影,姜玖琢才收回黏在陆析钰身上的目光,就对上了顾易打量的视线。   她回望过去:“怎么了?”   顾易没答, 反问:“陆定之是把所有都告诉你了?”   姜玖琢微怔:“大概……是吧。”   顾易顺手拿起桌边的孙子兵法翻了翻,嘀咕道:“吵架还吵出这效果了……”   姜玖琢没听清他在念叨什么, 只是看到他手里的书,手心莫名又热了起来。见顾易一直没说正事, 便犹豫着开口:“要不你还是等他回来再一起说?”   “诶, ”顾易把书放下,伸手做了个“不必”的手势, “他那么相信你,我有什么好顾虑的?万一你真把他给卖了, 那也是他自作自受。”   “那不能卖。”   “?”   “他如果被卖去花水楼,会把其他姑娘的客人都抢走,”姜玖琢认真思考了一下,“这样不好。”   “……”   另一边, 陆云清把人带到了南院。   屋外除了陆云清的贴身丫鬟以外一个人都没有,本来就冷清的亲王府空荡得发荒。   陆云清脸色不太好,她五官清丽,笑起来的时候显得亲切和蔼,可一旦板起脸,多年亲王妃的庄重气质加身,便多了几分肃穆。   一封信被推到了陆析钰面前,信上只两个字——非哑。   直截了当地戳穿了姜玖琢是在装哑。   起初陆云清还半信半疑,当这是谁在拿人寻开心,可是普天之下谁敢将玩笑开到安亲王的头上?她越想越不对,便要去找人问问,谁知方一靠近门前,就真的听到了女子的声音。   这声音很灵,还带着软侬,一听就不是纪家小姐。   此时陆析钰看完了信,她见他并不惊讶,也猜到了:“你早知道阿琢是装哑?”   陆析钰弯腰行礼,作出认错的模样:“是。”   就算陆云清是个好脾气的,但想到自己被儿子和来妇蒙骗了这么久,人在气头上:“这么大的事都瞒着,你们两个,真是无法无天了!”   陆析钰没解释,只道:“是我没让阿琢说。”   简单一句维护,陆云清却误解出另一种意思:“阿琢嫁进来前,你就早知道她是装哑了?”   陆析钰眼睛都没眨,面不改色:“对。”   果然,此言一出,陆云清不知不觉把错处都算到了陆析钰头上:“你早就知道,你还不同我说!”   陆析钰修长地手指折起信纸:“这不是母亲不愿意孩儿娶一个不会说话的进家门吗。”   陆云清眉头一皱:“我什么时候说过?”   陆析钰仗着她记不清,诌道:“就上回您向我打听阿琢是不是不会说话那次。”   陆云清被他说糊涂了,伸手止住他:“好了,我叫你来也不是要同你纠缠这桩事。”   自家儿子就像个上了层油料的偶人,任谁看着都笑眯眯的,实际时间久了鲜艳的颜色褪去,就只是块没有感情的木料罢了。   这么多年来,她最担心的就是他从来没开口说过一句难受,好像发生天大的事他都能自己解决了去,可人都有心,怎么可能日日毫无波澜地笑着?直到姜玖琢嫁入了秦王府,在那个月色下,她才终于看到偶人被安上了心。   所以今日叫他来,除了弄清楚姜玖琢是真哑还是装哑之外,更重要的,是另一件事。   “你父亲那边我会去说,我们都可以不在意,但有人在意,你可懂?”   “自然是懂的,”陆析钰眯起眼,指腹在映出墨迹的纸张背面来回磨靡,露出了一个森冷的笑,“有的人,妄想动我的人了。”   ***   顾易都交代完之后便没有多留,姜玖琢不知道陆析钰什么时候回来,犹豫了一会儿后,索性回了卧房去等。   成婚用的喜被已被人换掉,床榻上铺着一床普通的被子,姜玖琢看了两眼,脉搏加快。回来的一路上再住客栈,她和陆析钰就每晚睡在一起了。不过很奇怪,后来几天他也一直没做什么。   直到今天下午……姜玖琢一阵脸热。   正当时,陆析钰后脚回来了。他一打开门就看见她站在门口:“在这儿发什么呆?”   姜玖琢眼神飘忽地支吾了一下,反问起她惦记了一下午的另一桩事:“对了,母亲找你是因为何事?”   “母亲知道了。”陆析钰没绕弯子。   方才那点放在旁的事上的心虚烟消云散,姜玖琢心下一沉:“那母亲怎么说?”   陆析钰凝神坐下。   姜玖琢视线跟着他,见他如此,惴惴道:“母亲是不是特别生气?”   “母亲倒也没说你什么,”陆析钰刻意放慢,激起人好奇心后道,“我同她说,是我不让你说的。”   他说得简略,没有后文,情绪亦平平,姜玖琢差点觉得真的没有发生什么。可是看着陆析钰那不带笑的神色,她还是不太放心:“母亲是不是说你了?”   “嗯,”陆析钰应,“狠狠骂了我一通。”   “那……”姜玖琢哑然,不知该怎么答他。明明是她的错,倒让他担了责任,才说了一个字,愧疚愈发浓重难抑。   陆析钰支棱着侧脸,目光落在被她咬得殷红的唇上,语调放得更弱了点:“阿琢,你该怎么补偿我?”   姜玖琢站在原地,踌躇半晌,转身就要出去:“我去和母亲说。”   手还没碰到门,人就被身后的人一把拉了回去。她没个准备,背对着倒退两步,就这样坐到了他的腿上。   陆析钰从背后抱住她,抿直的唇线不让人注意地弯了个钩子:“说什么,骂都被骂完了。”   姜玖琢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好问他:“那你要我怎么补偿你……”   陆析钰下巴放在她肩上,气息绵长:“你想想。”   到了这时候,姜玖琢才明白过来她是又被他戏耍了。她猛拍了一下他的大腿:“这种时候你还和我开玩笑!”   “没骗你,”陆析钰轻轻地笑,偏偏那好似含着水的声线像极了被人欺负的孩子,“母亲真的骂我了。”   脖子间被他呼出的气闹得痒,姜玖琢缩了缩稍稍离他远了些,不上他的当了。可被他软声酥得身子发了麻,姜玖琢只觉心也跟着软了,任由他抱着迟迟没起身。   温存悄声无息地蔓延,在这个唯有两人的静谧屋子里,混着昏黄的光铺在两人身上。   感受到身后起了变化,姜玖琢终于坐不住地掰陆析钰的手,一边把话题引向别的正经方向。   “对了,你不在的时候,顾易和我说他回来后一直在查送我们去小佛城的那个禁卫。”她从袖间拿出一张当值的记录。   陆析钰懒懒地应了一声,松松散散地放了点力气在她身上,刚拉开的距离再次缩没。   “他说,那个禁卫是个孤儿,没什么背景,也没什么可疑的,唯一值得注意的是送我们出城前……”脖子上忽地温度落下,她抖了抖,“尚书令进了一次宫,那次……正好是那个禁卫当值。”   陆析钰又“嗯”了一声,抽走她手里的当值记录,随意瞥了一眼后丢在了手边桌子上。   “我在和你说话……”姜玖琢的尾音有点飘。   陆析钰双手环着她腰,落在她脖子上的吻越发过分,声色含混而缱绻:“在听。”   “你没有……认真听……”润湿的吻渐渐深入,姜玖琢呼吸开始急促。   “认真听了。”他答得很快,仿佛是真的很认真。可他缓缓向上的唇却未停,吻她发间,吻她耳后。女子馨香充盈,陆析钰的手带着热度,不满足地用了力道,似要透过薄薄的衣衫往她肌肤上贴。   姜玖琢坐不下去,不再和他言说,起身要走。她力气大,从来想挣都是能挣开的,可这次才动了动,就被陆析钰更牢地锢住。   说不出用力多大的力道,柔中却带着强硬,让她没法轻易跑掉。对姜玖琢来说,虽已然知晓了陆析钰是装病,但她还是常常忘记,对他的印象停留在她一推就倒的矜贵公子形象。   她不适应这般地位转换,有点生气:“你力气怎么这么大,平时还和我装蒜。”   “力气大不大,你不是前几天就知道了吗?”他答非所问,蛊惑似地贴近她耳边。   全身陡然发烫,一句话把姜玖琢带回在客栈的那晚。   耳垂被舔|弄着含住,她招架不住,发出一声嘤咛,惹得身后的人愈发放肆,轻轻啃咬:“阿琢,我们还没有在新房的床上做过。” 第66章 琢磨 “到底是谁吃亏了——”……   风一吹, 桌上的纸张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姜玖琢忽地爆发出力气,猛地挣开了陆析钰。   坐在圆凳上的人衣衫齐整,怀中空了后, 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摆,抬起笑眼看她。   那双醉人的眸子微微上挑,其中流转的光泽隐隐勾人。姜玖琢盯着这个近来说话越来越肆无忌惮的人, 又有了初识的感觉。那会儿她觉得他是个风流公子是误会了他, 可现在看来, 根本一点都不冤枉!   “我、我要去沐浴。”她移开眼。   “行。”   “……”   本意是为了摆脱诱惑逃离此处, 但陆析钰这么利落应答反倒让她有了别样的感觉,仿佛回到了上一场的延续,沐浴是为了发生某些事提前做准备。   见状,姜玖琢捡起地上的纸,塞他怀里:“你好好看看这个!”   好在陆析钰似乎没有纠缠着继续方才那事的意思, 提起那纸往床边踱步,低眉一眼后:“便是真的和尚书令有关, 也不可能拿着这个作为证据去扳倒曹家。”   顺着他的思路,姜玖琢点点头, 跟着他一同走向里面。   陆析钰回身:“阿琢, 你不是要去沐浴?跟着我做什么?”   “……”姜玖琢指指他身后的衣柜,“是你挡着我了。”带着点指责他自作多情的意味。   “哦。”陆析钰仍笑着, 侧身给她让了位。   姜玖琢面无波澜地从他面前走过,虽是背对着他拿寝衣, 却能感受到他的视线一直跟随着自己,她瞄了眼靠在边上的床笫,翻找的动作加快了几分。   偏那寝衣也不知是谁塞的,压在了最底下, 让她找了好一阵。   就在她刚要抽出寝衣时,脚下一空,猝不及防地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陆析钰,你干嘛!”她下意识锤他。   陆析钰大步一跨,翻身把她压在床上,按住她的手:“我想了想,还是算了。”   姜玖琢:“什么算了?”   陆析钰解下床头的遮帘:“反正最后都要弄脏的,还是等等再洗吧。”   ……   天气热得人难受,一点小动作就汗涔涔一片。床幔中,陆析钰撩开姜玖琢汗湿的发,沿着耳侧下滑,轻缓得让人觉得他是在赏玩什么宝贝。   他看着她红彤彤的眼尾,指腹摩靡:“难受吗?”   姜玖琢不知道他问的难受是什么意思,被挑逗得也答不上话。   他更用力蹭过她眼角,低头亲了亲:“说好以后注意的。”   看似很体贴的话语,甚至一举一动也爱护地放慢。   “你故意的……” 她揭穿他。   “我怎么了?”他明知故问。   一瞬失神,姜玖琢还未说出话,他便在她檀口微张时吻住她,温柔折磨般扣住她的舌尖,让她只能被动地迎合。   看着那双让人横生怜爱的黑眸,陆析钰却辗转加深这个吻,把人欺负得更狠,直到看见她泪水溢至眼角,才放开她,转而吻去她的泪珠:“除了我,谁都不能动你。”   ……   过了好久,陆析钰抱着她还躺在床榻上。实在是太过闷热,就连姜玖琢这种行过军能吃苦的人都觉得身上黏腻得难受,偏偏他一直从背后环着她,一点都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她的一绺长发被他绕在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虽然他没有说什么,但姜玖琢还是察觉到他的情绪微妙的不对。   姜玖琢微侧头:“你是不是不开心?”   怕她紧张过度,陆析钰没有告诉她陆云清如何知晓她会说话的始末,但他的心里确实因为那事生了强烈的不快。   那感觉就好像是,自己护住的宝贝被别人看上了,随时会被弄坏。   “阿琢,我有点后悔了。”他道。   “什么?”听到后悔二字,姜玖琢侧身动了动。   “别动,”他抱紧她,“想什么呢。”   感受到他的滚烫,她顿时僵住,这不是才、才……!   “后悔把你卷进来了,”陆析钰顶着她,却没做什么,说话时暗哑的嗓音中带着克制,“一开始就不应该请旨的。”   姜玖琢反应了下,明白过来他所说的一开始。她捏了捏他的手指:“可以。”   “嗯?”   “知道认这个错了。”   “……”默了默,陆析钰笑出声,“你现在就这样安慰人了?”   闻言,姜玖琢点点头,这般不犹豫莫名有点恃宠而骄的意味。好像是在责怪他,却又毫不在意地原谅了他。   陆析钰不自觉把手收紧,缱绻地在她细嫩的后颈上吮了一口。   “你……干嘛!”姜玖琢身躯一颤。   “本来是有点。”他听着她气急败坏中莫名带着的娇气,又咬了一口。   姜玖琢痒得瑟缩,满心却都是他的话,她听明白了——本来是有点不开心。   “那现在呢?”她问。   “你说呢?”他靠近她,悠悠道,“和你切磋琢磨,岂有不开心的道理?”   斯文情话分外撩人,一闭眼便又是他轻缓满送的旖旎画面。姜玖琢吞咽着压抑住情绪,突然回过身。   陆析钰闷哼一声:“阿琢,你动作这么大做什么?”   姜玖琢依然不说话,盯着他的目光近乎执拗。   两人不知怎么陷入沉默,无尽拉扯。   半晌,陆析钰败下阵来,平躺着躲过了她的视线,侧头笑她:“阿琢,你说你对旁人的情绪这么敏感,怎么我之前中意你好久你都发现不了呢?”   姜玖琢脸一红:“你别绕弯子。”和他相处这么久,她怎么会看不出,他每每带着笑弯弯绕绕好半天,那便是有事瞒着她。   “告诉你就是了,”陆析钰喉结滚了滚,浅笑着移开视线,“别这样看着我,这眼神我消受不住。”   “……”姜玖琢移开眼,小声道,“你自己定力不好,与我有什么关系。”   ……   后来尽管陆析钰将一切说得十分平淡,姜玖琢还是从前言后语中猜到了个中原委。说到底,还是和她有关。   汗黏在身上,姜玖琢平躺在床上听陆析钰说,得了片刻的凉意。可等他说完,她难耐地动了动,过了会儿,不动声色地挪了过去,抱住了他。   陆析钰笑笑,学着她的语气:“可以。”   “?”   “越来越主动了。”   “……”   大概是各自躺了一会儿,两人都冷静了许多。陆析钰的手搭在她环过来的小臂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谁都没再说话。   温存柔和了夜色,让人格外安心。   仿佛什么都不做,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躺在身边,就是全天下都不喜欢自己也有了勇气面对。   “我想,”良久,姜玖琢突然开口,“告诉爹娘我装哑。”   “怎么突然想说了?”他问,“因为今天的事?”   “不是,”姜玖琢摇摇头,又道,“也有点吧……但我也一直在犹豫,以往祖父和纪烟都问过我……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陆析钰知道她没说完,静静听她说。   “这个办法不治本,可是,从来也没人教过我更好的办法。这么多年,我还是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们都不难受,但如果像今天这样——”她顿了顿,“爹娘从别人那里听到这个谎言,他们大概会更加难受。”   自觉絮絮叨叨说了很长一段,躺在身侧的人只淡淡重复:“从小就知道瞒着他们了。”   姜玖琢有点结巴:“我、我不是故意的,你觉得,我现在和他们说,还来得及吗?”   短短几句话,被说得断断续续的。   “都可以。”迎接她的,是陆析钰伸长一只手臂,绕过她的脖子下方。   姜玖琢抬起头,别扭却还是枕上他的臂弯:“什么叫都可以。”   “阿琢,别去想别人难不难受,那是他们的恩怨,”陆析钰拢紧了她,将那在他看来显得瘦小的肩头往自己身前按了按,“你自己呢?”   姜玖琢一怔。   “阿琢,你自己都没发现,”他吻上她的额头,“在小佛城,你把所有的过往都告诉了我,却从来没告诉过我,你到底有多难受。”   “阿琢,你的难受呢?”他问。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任谁听来都没什么特别的,可也就是这几个字,如同过往一人熬过的岁月被人翻了出来,所有的勇气在顷刻间分崩瓦解。   姜闻远很疼她,可就连姜闻远,也只是教会了她,在苦痛中熬过去。   可这一刻,所有少时独自咽下的,又或是说出口了却无人在意的——在陆析钰的面前,甚至不用开口。   后来,她还是没能回答陆析钰。   她埋入他的怀中,许久许久,无声地打湿了他的前襟。   ……   后半夜,可以用狼狈几个字来形容。   哭的人狼狈,哄的人更狼狈。   ……   第二日再醒来时,姜玖琢身上已换了一身干净寝衣。   她眨了眨眼,回忆了一下,昨天她哭得累了,被陆析钰哄了好久才哄睡着。   然后陆析钰不让她睡,说是还没有沐浴,但是她实在是太累了,没有理他。再然后,她就被人一把抱了进去。   姜玖琢一瞬清醒。   一旦清醒过来后,便根本无法忽视边上的视线。   逃避似的,她没转头。   但没转头不代表身旁的人不能说话。   很快,温良的声音响起:“怎么不看我?昨晚上没伺候好?”   姜玖琢猛地拉起被子盖住陆析钰的半张脸。   陆析钰悠悠扯下被褥,不放过她:“阿琢,昨晚你那么不情不愿的,让我想了一夜都没明白,我伺候你沐浴,到底是谁吃亏了——”   姜玖琢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刚要说什么,门被人敲响:“你们两个,起了吗?”   是陆云清。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没再闹。   姜玖琢立马坐了起来。   陆析钰看她一眼,先开口道:“马上就起,母亲可是有何急事?”   门外的人顿了顿,似是在措辞。半晌,却只是道:“没什么急事,就是亲家来了,是来找阿琢的。” 第67章 爆发 “想哭的话就哭。”   一炷香后, 姜玖琢走进正堂,跟在边上的,还有陆析钰。   姜玖琢也没有想过, 姜渊和许倾会突然上门。彼时两人正与陆云清闲谈,可姜玖琢一眼便能看出来,许倾脸上虽有笑意, 她的眼角却不带一点弧度, 那眼中的凌厉, 是她要爆发的前兆。   陆云清看到他们前来, 又带着笑与姜渊和许倾闲话了几句,便借着要去看看李觅先行离开了。离开前,她表情有一些担忧,看了眼陆析钰,又看了眼姜玖琢, 微微叹了口气。   人走后,许倾嘴角的弧度又下来了点, 却还是尽力绷着脸笑:“世子也在。”   陆析钰点了点头,行礼寒暄几句, 依旧站在姜玖琢旁, 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许倾见状,没有多言。默了默, 她才看向姜玖琢,突兀地问:“这几天药都有好好吃吗?”   姜玖琢一愣。   气氛不知为何很是低沉, 姜玖琢昨日都理顺的思路因为两人的突然到来而被打乱,她想说“吃了”,可点不了这个头。动了动嘴,却又说不出话来。   许倾声音高了几分:“吃了吗?”   姜渊见势不对, 上前道:“孩子面前那么不要那么蛮横。”   这一句话就像火星子,点燃了许倾:“我蛮横?之前借去给你堂哥的银子没要回来,倒是从有闲余去小佛城求签。”   一直没声响的姜玖琢猛然抬头,瞪大了双眼。   堂伯家道中落,姜玖琢不是不知道,之前就为了姜渊借了银子,许倾还和他大吵一架。可她万万没想到,堂伯一家会去了小佛城。   她不就是,刚从小佛城回来吗。   姜玖琢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当着旁人的面,姜渊的面子挂不住,压低了声音:“你休要胡搅蛮缠,就事论事便是,怎得就不能好好说话?”   “我好好说话,你怎么不问问你的好女儿,怎么不好好说话!”许倾对上她的视线,厉色上前一步,“不过也是,若不是你堂哥寄信,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这好女儿装聋作哑了这么久。”   无情戳破,让姜玖琢隐隐的猜测在此刻得到验证。   周身血液滚动翻涌着往头顶冒,在到达头顶后陡然冰冷。她看着许倾因怒意而起伏的肩头,嘴唇翕动,却慌乱得过分,哑得一个字都说不出。   无言中,陆析钰往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把姜玖琢和许倾隔开。   许倾压着脾气:“今日是我们家事,与世子无关。”   陆析钰笑了笑:“既是家事,小婿怎样也都不算是多管闲事的。”   关在府中是一回事,在外是一回事,许倾平日再怎么样到了外面都有数,可今日却终于失了控,出口愈发尖刻:“原以为世子是有分寸之人,但到底是被人众星捧月,不知深浅。”   这话说重不重,说轻不轻,明摆着是知道了陆析钰和姜玖琢一起瞒着大家。   陆析钰挑挑眉,“若是护着阿琢就算是不知深浅……”说到一半,他感觉到衣服被人扯了扯。   回头,见姜玖琢走到了他的身旁。   他视线跟随,记忆中,她总是沉默着受下许倾的话。出乎意料的是,姜玖琢低着头很久,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在所有人注视下开了口:“娘,别这么说他。”   玲珑清脆的嗓音,姜渊和许倾上一次听到的时候,已经是许多年前了。绕是来兴师问罪前早有了准备,可真的听到她说话,两人还是怔住了。   谁都没说话,姜玖琢侧首看了一眼陆析钰,又很快移开视线。她的脸难以抑制地发热,在心里绞作一团的说不出的难堪。   昨日她就想好要独自回一趟将军府,许倾发起火来的样子她见过许多次,她心里没底,可是她更不想让陆析钰经受这一遭。   但结果他还是遇上了,因为自己,因为这长久以来悬而未决的、与他毫无干系的问题。   这感觉比她自己受委屈还难受。   她依赖他,却也不会,真的什么都不做只躲在他身后。姜玖琢咬咬牙,再次转头,对他扯出一个难看的笑。   陆析钰望着她耷拉的眼角,半晌,在她开口前,拍了拍她的头,弯下腰:“谢谢阿琢替我出头,这里就留给你自己解决,行不行?”   征询似的,却给她留了无限余地。姜玖琢眉心动了动,点点头。   ……   回头看着他走后,她才深吸一口气,转向许倾和姜渊。   姜渊站在一旁,神色不比许倾好看多少。他皱着眉:“玖琢,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如果有什么苦衷,就说。”   姜玖琢不知不觉咬破了嘴唇,血腥味溢开,她抬起头。姜渊和许倾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她嗫嚅片刻,努力地想要开口告诉他们真相。可屋外黑云压下,嗓子疼得厉害,她捂着喉咙,剩下的竟全是窒息的喑哑。   “说话!”许倾没给她喘息的机会,狠狠拍了手边的桌子。   姜玖琢心下一颤,鬓边碎发落下,她将碍人的发别回耳后,放下手的时候,带动亲王府的浓烈药香,在鼻尖溢开。   总是眼角带笑的人在她脑中闪过,头顶温热的触感犹在。   终于,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姜玖琢在漫长的寂静中再度开口:“爹娘,我……没有什么苦衷,是玖琢骗了你们。”   “姜玖琢!”许倾喝道,“你再说一遍!”   姜玖琢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是玖琢做错了,我一直想告诉你们的,但没有找到机会——”   话未说完,被许倾厉声打断:“一直?你要什么机会?可是觉得我们天天围着你转很有意思?”   最后那几个字宛如一根无形的刺,绵软地扎进姜玖琢的心里。   天天围着她转。   年幼时黑暗中无人应答的无助与恐惧再次袭来。还有在她哑了以后,两人互相责怪对方没能看护好她时,浓浓的无力感。   “我没想让你们……”声音不自觉发抖,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平复了一下,“我是想要用哑病引去你们的注意力,这样你们就能少吵一点了。”   许倾一脸惊愕:“你说什么?”   “因为我害怕,我害怕你们越吵越厉害,害怕你们大打出手,害怕看到满地破碎的瓷片……”姜玖琢一鼓作气,越说越快,仿佛这些感受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有勇气说出这些话了。   直到如今,她仍然看不得姜昭腿上那条疤。可这话,她到底没说出口。   姜渊和许倾神情都滞住了。   良久,许倾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满脸荒唐:“你的意思是我们拖累你了?我把你供养到这么大,日日念着你,想着你,希望你病早点好,结果你就因为这点小事瞒了我们这么多年,还反过来都成了我们的错。”   姜玖琢:“我……”   许倾没让她说下去,手指一下下戳着她的心口,“姜玖琢,我今日便问问你,你有没有良心?”   没有很大的力气,姜玖琢却被戳得倒退两步,可她甚至不知道是被那句话刺痛了。   是这点小事?还是谁拖累了谁?   强烈的疲惫感涌上。   “玖琢,你真的太过分了,赶紧和你娘认错。”姜渊敛眉,用从来没见过的严肃语气道。   姜玖琢吸吸鼻子,明明不想哭的,明明是想好好说的。可这眼睛怎么就那么酸呢。   天色越来越阴了,许是再过不久就要下雨了,闷得让人透不过气。   终于,她没再说话,慢慢地走向姜渊和许倾。   缓缓地,她伸开双手,轻轻抱了抱他们:“你们很好,你们对我一直都很好,可我只是不喜欢你们吵架的样子罢了。爹,娘,我曾经是真的因为这件事,很难过,很难过很难过。可我,从来都没想要责怪你们。”   被抱住的两人突然都僵住了。   后来,姜玖琢先行走了出去。   记忆中,她很久没和他们说过那么长的话了。可她走出正堂的时候,却觉得脚步也好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踏出正堂时,她看见陆析钰正靠在墙边,浅浅淡淡地抬头看着天。   他手里备着一把伞,走向她,将她带向府里没人看得见的转角。   雨到底还是落了下来。   雨幕中,撑开的伞盖住两个人。   撑伞的人一下一下轻抚着怀里人的后脑:“阿琢,想哭的话就哭。”   ***   皇宫。   长长的垂帘后,一人身坐高位,质问外面的人:“是谁让你派人去小佛城刺杀的?我早就说了,以世子的本事必然会查到当年燕吾的真相,让他查便是,只有他知道了这真相,这件事才会有落幕的一天。”   曹裕盛一把年纪,腰弯得很深:“臣只让那禁卫去和梁元人通风报信,断没有违抗命令刺杀世子和世子妃的意思。至于刺杀的人,臣已查明,都是那些梁元人狗急跳了墙。”   “好,这桩事是我误会你了,”垂帘后的人声色冷漠,“那又是谁让你去亲王妃那里揭穿世子妃装哑之事的?”   冷汗从曹裕盛的额角流下,他措辞道:“臣是担心亲王府和将军府关系愈发紧密,若是能以此离间……”   “尚书令,你可是老糊涂了?”帘后之人淡淡打断,“亲王妃是何许人也,她便是看上去再和善,也是前太子安亲王看中的人,这种伎俩该如何离间?更何况,便是今日世子妃的身生父母发现了这事,最后也没有如何。依我看——”   “——是尚书令大人自己早就乱了阵脚吧。”   听来毫无情绪的话语,却字字直击要害。从婚事黄了,任慈一案牵扯出前朝逆党,再到圣上慢慢疏远,曹家岌岌可危。   自己讨不到好,好不容易知晓了这个秘密,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破了这合纵连横。   “是臣欠考虑了。”他迟迟未抬起头。   “尚书令大人记好,别再轻举妄动。”帘内人毫不留情。   曹裕盛应了一声,见未有其他吩咐,忙直起身退了出去。却在方要跨过门槛时,犹疑着转身:“那张泰和才娘……”   帘内的人纤指捏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不甚满意,像垃圾一般丢回了盘中:“他们?当年梁元人是有用,但如今圣上已经坐好了位子,燕吾的罪全数推到他们身上,接下来梁元人和我、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   此后数日,日子平静到有些寡淡。   姜玖琢觉得,不止风雨欲来前异常平静,风雨之后也是如此。   她挑起剑在院子里挥了几下,有些无味,呆了片刻,无事可干般又向后刺出一剑,落下的叶片顷刻间被斩成两半。   陆析钰侧身躲开她的剑,拍手叫好:“不愧是阿琢,厉害,厉害。”   姜玖琢一愣,显然是没注意到他在身后。   “可要比比?”陆析钰不知哪儿来的闲情逸致。   原本喊着要比试的人却兴致不高,收起了剑:“下次吧。”   他有所察觉,问道:“阿琢,怎么了?”   姜玖琢步子一顿,望向他。   自打先前把话都说出去后,她确实无事一身轻了,可过了那么多天,家里都没来点消息,她又有些闷堵。   低眉想了想,她问他:“那天我和爹娘说的话,是不是重了点?”   陆析钰反问:“你说什么了?”   姜玖琢道:“就是……”   陆析钰走上前,用扇子敲了下她的头:“我说——你说什么了就能让你爹娘觉得话太重?若是我,绝不会只说那么几句。”   “……”她撇了撇嘴,哦了一声。   身上出了汗,姜玖琢想进屋换身衣裳,离开前,她回身问道:“你刚刚是在安慰我吧?”   “嗯?”陆析钰眼皮轻掀,“是吧。”   “……”果然。   “毕竟你也知道,我没你那么温柔,”他露出一个良善的笑,“我这人好像更擅长——一句话把人堵回去。”   “……”   见姜玖琢进了屋,陆析钰嘴角噙着的笑缓缓消失,他站在屋外,复又往里看了一眼。   再回头时,院子外多了两个人。   来人是陆云清和——姜昭。   姜昭大部分时候都不在将军府,这次也是听说了家里的事,急急的从老师那里赶了回来,一路上想了许多,回来便直奔亲王府来了。   姜昭颇有文人气质,被陆云清带进后,极有礼数地为前几日的事道了歉,又为自己唐突前来打了招呼。   陆云清没有多说,只道一家人无需客气,把人带到院子外后便没有多留。   院门外只剩姜昭一人,陆析钰手持扇子,远远与人行了一礼。   姜昭稍显局促,匆忙回礼,上前后又行一礼。   然后才道:“世子,我想和妹妹说两句话。”   姜昭是姜玖琢的哥哥,辈分上大于陆析钰,可论年纪和地位,都是陆析钰要高于他,所以姜昭还是以“世子”相称。   虽姜昭客气,陆析钰却没有让开:“不知是要说什么?”   姜昭一愣,似是没想到陆析钰会如此直接的问。看这架势,似乎也不会随便放他见人。   “那日的事,我都听说了。”他斟酌片刻,开口道,“其实我只是想和妹妹聊两句,这件事她着实有些过分了,如果是那样的话她为什么不早点说——”   “因为你先说了。”陆析钰冷声打断。   姜昭终于迟钝地感受到了陆析钰不悦的情绪,对着一个比他年长不了几岁的人,却因那重重的压迫感没能说出话来。   “姜昭,你是她哥哥。”陆析钰喊了他的名字,“可你说出如果她能永远哑下去的时候,可曾想过要保护好自己的妹妹?你轻飘飘地说阿琢过分的时候,可有想过让她挡在前面拦住那两位争吵的时候,是不是过分?”   “我……”姜昭嘴唇开了又合,被那一句句话扎得无颜开口。   “若你想说的只有这些——”陆析钰没有听他吞吞吐吐,只慢条斯理地吐出三个字。   “——请回吧。” 第68章 逗猫 “就是很……心机。”(小修)……   无地自容地, 姜昭涨红了脸。   陆析钰说得没错。   姜闻远常年在战场,姜渊亦不常管府里之事,因而将军府的上上下下都由许倾操持, 自他生母凌晗死后,许倾便成了将军府里说一不二的人。   姜昭自幼丧母,虽得许倾养大, 却不是许倾亲生的。但姜玖琢不一样, 她虽是庶女, 却和许倾血缘相连, 所以比起保护妹妹,姜昭更习惯于把姜玖琢推在所有事前头。   他从内心里觉得,再怎么样,妹妹总不会是不好过的那个。   这么多年来,姜昭头一回被旁人戳穿自己这理所当然的想法。他面色一阵红一阵白, 最后只送上自己手里买的糕点:“这个劳烦世子带给妹妹,妹妹既然不得空, 我就不多打扰了,我……我下回再来。”   陆析钰没接:“这是?”   姜昭依旧抬着手:“这、这是荷花酥。”   陆析钰笑了笑, 把糕点推了回去:“我忽然想起, 阿琢最近说想吃桃花酥,大公子下回带着桃花酥来吧。”   姜昭面露难办之色, 但到底没说什么,带着荷花酥惨然离去。   见姜昭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 陆析钰余光后瞥,对着那关着的门:“都听见了。”   里面的人闷闷地“嗯”了一声。   过了会儿,门才从里面打开。姜玖琢站在他身旁,眼圈有点红, 也不知道是哭过了还是没哭过。   开口有点哑:“你干嘛让他去买桃花酥?”   这个季节桃花早谢了,哪里来的桃花酥。   阳光刺眼地落在眼睫上,陆析钰笑着挥扇替她挡住,朝院里的大树下努努下巴:“怎么了?担心他买不到桃花酥便不回来了?”陆析钰似真似假地问道。   姜玖琢扑闪长睫,跟着他走向阴凉处,没答话。   “放心吧,他是哥哥,没那么小气。”他道。   “我知道。”她小声道。   陆析钰笑着看她。   “小时候我捡回来一只猫,爹娘都不让我养,说那东西脏兮兮的,还是哥哥帮我偷偷养在了他的院子里。”她忆起从前那只小白猫。   “然后呢?”   “然后那只猫还是被娘发现了,说要丢了,我都记不清那时候我是什么表情了,”姜玖琢顿了顿,“我只记得哥哥看了我一眼,硬是抱着那只猫说他一定要养,最后生生被娘打了一顿。”   陆析钰眉尾挑起:“他倒也没我想象中性子那么软。”   姜玖琢脚一下一下踩着地上坑洼的土,画出一只小猫的形状:“哥哥他……也只是比我大两岁而已。”   默了默,陆析钰偏头:“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他刚刚说你不好,我一气之下都已经把他赶跑了。”   姜玖琢方才在门后站了很久都没出去,以陆析钰的耳力不可能不知道。顿了顿,她道:“你分明猜到了我也不是很想见哥哥。”所以才没让姜昭见她。   陆析钰拖长音调“啊”了一声:“歪打正着吧。”   “……”她才不信。   风轻柔地吹过,陆析钰手腕翻转,以扇面接下飘落的花瓣,姜玖琢的眼神跟着他的动作停留在扇面上。   这一眼,她忽然注意到什么。   扇角处有一只……猫?   陆析钰注意到她的视线,收回扇子朝着两人,问道:“我画的,是不是很可爱?”   姜玖琢点点头,是挺可爱的。   “你也喜欢猫?”她问。   陆析钰侧头,眸色如墨,笑道:“喜欢。”   细碎的光斑下,那双眸诱惑人心,笑意烫到了她的心上。分明是在说喜欢猫,可这语气这神态竟如此招人误会,稍一不设防便会被蛊惑,让人以为是在对她表白心意。   她一时忘记了该说什么,却觉得这一遭后,一上午的闷堵消散了大半。   “陆析钰。”她喊他,慢吞吞地问,“你上次说中意了我很久,所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上心的?”   天方夜谭似的,陆析钰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倒也挺好意思问的。”   “……”   姜玖琢噎了一下,找补道,“我知道,我就是问问。”   陆析钰点头,理所当然地:“那你说说,是什么时候?”   “……”没想到这个问题被这么丢了回来,姜玖琢心里没底,清了清嗓,“就是,你威胁我去小佛城的时候——吧。”   “威胁,”陆析钰含混地念了这两个字,气息悠长地哼笑道,“所以阿琢,你那会儿知道我是对你有意,这威胁就不成立了,怎么最后还是陪我去了呢?”   绕了一圈,姜玖琢差点被绕晕:“是我在问你。”   陆析钰一脸纯善,摆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姜玖琢看着他装蒜的样子,忍着打他的心:“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陆析钰不以为意,扇子轻摇慢晃:“阿琢,除了你可从来没有别的姑娘骂过我。”   看着他那多情的模样,姜玖琢满脑子都是他什么都不做就能招蜂引蝶的画面,板着脸:“那是因为她们都不知道你的真面目。”   又是一片花瓣往姜玖琢的肩头落,陆析钰微微侧身,以手中扇优雅地接住,顺着风向轻挥,将扇和花瓣一齐背手贴到身后。   而后上前一步,一只手搂住她:“我的真面目是什么样的?”   姜玖琢面不改色:“就是很……心机。”   陆析钰笑了一声,倒也不否认,只是在察觉到身前人要跑时把人揉得更紧。   姜玖琢一边被他摁紧,一边又因没站稳倒退了一步,陆析钰被她力气带着也踉跄往前。   背后是树干,陆析钰眼疾手快地收扇,一只手垫在她头后。   腰和头都被护好,没有想象中的粗糙的触感,反倒是嘴唇上突如其来的柔软。   陆析钰就着前倾的姿势,亲了她一口。   猝不及防。   陆析钰舔舔唇:“怎么一边骂我,一边亲我呢?”   “……”   他到底怎么长出这副翩翩有礼的君子样貌的!   姜玖琢面红耳赤,“你、你能不能不要青天白日就这么浪荡!”   陆析钰笑得人畜无害:“再骂两句。”   “……”   “再骂两句,我就把些都坐实了。”   很积极地,陆析钰不容置疑地再次吻上她。探入她口中,缠绵地舔过她的牙齿,带着细密痒意划过她的舌尖。   喘着气推开他的时候,姜玖琢已经完全忘记这个话题的最初是何而起的头了。   大脑因羞赧而一片空白时,一个婢女出现在院子外。   婢女知晓陆析钰的规矩,并不进来,站在院外禀报:“世子,世子妃,安亲王请你们过去。”   陆析钰问:“现在?”   姜玖琢的惊讶比他更甚,平日里安亲王睡着的时间比醒着的多,这个时辰一般都还在睡。   婢女低眉:“是。”   陆析钰应道:“知道了,这就过去。”   婢女就此告退,他转头看姜玖琢:“走吧。”   姜玖琢点点头,有点心不在焉地跟着他走了出去。不想前面的人突然刹住步子,她猝不及防地撞了上去。   她倒退两步,带着谴责意味望向陆析钰。   他揉了揉她的脑门,视线向下:“要带着剑去?”   姜玖琢顺着低头,被他一提醒,才急忙把剑放在了桌上。   放下才发现,手心全是汗。   除了成婚当日,她就再没见过安亲王了。她这几日才因为装哑的事情把府里闹得不太安宁,安亲王就突然要见他们两个,没法不让她多想。   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陆析钰牵起她的手,漫不经心地往外走去。   姜玖琢绊了一下,跟上他。   刚抬起头,就听他缓缓道:“慌什么——阿琢,你也知道我这个人矜贵,什么事都挑剔得很。”   姜玖琢一下子没明白过来。   “所以呢,如果不是我中意的人,我是不会把她娶回家的,”他顿了顿,勾起一抹慵懒的笑,“这一点,全府上下的人都知道。” 第69章 当年 “不会让人动你。”(主剧情)……   亲王府, 南院的卧房内。   陆云清吹了吹勺中汤药,叹了口气:“真的要告诉他们吗?”   靠在床边的人常年受病痛折磨,身形干瘦, 面容憔悴至极,可不难看出,清瘦五官下的天生出挑的轮廓, 是天潢贵胄之相。   陆云清将勺中药凑到他嘴边, 李觅却是直接接过她手里的碗, 忍着苦味一饮而尽。但这药像是不太管用, 堪堪喝完他便重重地咳嗽出声,皱起的眉心让他病容更甚,像是冬枝上挂着的最后一片枯叶,摇摇欲坠,随时都会飘零。   陆云清一惊, 倾身去拍他的后背。   李觅大口喘着气,拉下了她的手攥在手心, 气若游丝:“云儿,是我拖累你了。”   陆云清语气硬了点:“你再胡说!”   “当年, 我娶你做太子妃的时候, 明明是想让你做全天下最幸福的女子。”李觅虚弱地抬手,蹭蹭她的眼下, “可我没保护好你,也没保护好析钰, 还让你天天这么辛苦……咳咳……咳……”   “好了,少说两句,”陆云清眼眶倏地红了,责备道, “我什么说过辛苦了,都是你自作多情。”   李觅咳了好一阵,才缓了一口气,“我知道析钰的脾气,燕吾的事能让他记挂这么多年,若是不告诉他,他一定会继续查下去的。”   “可你我都知道,这事……不该查。”   陆云清欲言又止之时,门被敲响。   陆云清的贴身侍女站在门口,得了陆云清的眼色,将陆析钰和姜玖琢放进来。而后,碎步退出屋中。   见他们走进,李觅坐得直了些,虽然他本就坐得很为板正了。陆云清为他披上一件外衣,他就着披风抚过她的手,让她安心。   进门时,姜玖琢心中不安早已被陆析钰来时那句话抹平大半。望着屋里两人的动作,她不禁多看了两眼。   这是姜玖琢第二次见到李觅,那双如潭水般平静的眼眸仍是因常年的病痛折磨而微微耷拉着。可他的眼中却没有一丝戾气,只有满目的柔和。   她想,若安亲王身体康健,定是君子如玉。   可这样的人,又是在何种情况下,会连李宣的登基大典都没有回来掖都。   出神时,李觅轻咳两声,让两人进来坐。   刚坐下,李觅便道:“玖琢的事我听说了。”   饶是有了心里准备,姜玖琢还是心里一紧。   不想李觅很快又道:“今日我唤你们过来,是为了此事,却也不是为了此事。”   短短几句话,李觅便再度咳喘起来,那张惨白的脸毫无血色,像是只有半条命吊着的人。   “父亲!”陆析钰起身。   本还在混乱中的姜玖琢亦担忧地站起。   李觅抬手向下,让两人都坐下。   屋里只剩他气喘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李觅顺过这口气,看向陆析钰:“我知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暗中查探当年燕云军谋反的真相。”   “燕云军没有谋反。”陆析钰道。   “所以年初接到圣上旨意时,我本不打算回来,”李觅并不打算较真燕云军到底是否打算谋反,只继续说,“但我知道,即便我有千百种方法拦你,你最终总能查到的。”   陆析钰未置可否。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父亲虽然病重,但并非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这次他在小佛城查到的成果,圣上只知梁元逆党的那一半,他的父亲恐怕已经知晓了燕吾的那一半。   也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下一刻,李觅语气决绝:“现下你都查清了,我要你不要再查下去了。”   姜玖琢惊诧地抬头,口微微张着。   无人说话,陆析钰没有应答,就像没有听见般一言不发。   寂静地可怕。   李觅却早已猜到,闭上又睁开的眼似是疲累无比,抬手指了指桌上折起的信纸。   压抑的气氛中,陆析钰展开那张信纸。   从姜玖琢的角度看不清信纸上写了什么,她只能看见,陆析钰的眼神像啐了冰,信的边缘慢慢被他揉皱,而后,嗤笑着把信丢回了桌上。   也就是这时,姜玖琢才得以看到那封信。   与其说是信,倒不如说更像是密报。   上面说张泰和才娘被移交刑部后,朝中有人为当年燕吾和燕云军平反,指认是梁元逆党给燕云军扣下了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后来,曾经的三皇子康平王李韵被圣上急令召回,拿出了当年燕云军造反的种种证据,最后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递折子的是科考五次今年才中榜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那么冲动?咳咳……”   李觅捂住嘴咳嗽了好一会儿,“只是被随手拉来的出头鸟罢了。玖琢的事也好,这次的事也好,背后的人是在试探你,是在给你下马威,也是在警告你。”   “即便你们知道了真相又怎样?燕吾永远不可能沉冤昭雪,这个真相只是给你们的真相,永远都不会是天下人的真相。他们是把燕吾的罪全推给了梁元人,剩下的,一个都不会承认。先皇不会,圣上不会,当年亲手剿灭燕云军的康平王更不会。”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姜玖琢不知道陆析钰是什么心情,可她想,连她都气得发抖——   他该是,多么痛苦。   太久没有说过这么长的话,李觅的胸腔剧烈起伏着。   他喘了一大口气,良久后,说道,“定之,玖琢,燕云军有没有造反的真相,皇家人不会在意,你们明白吗?”   姜玖琢怔愣地抬眼,所有的气愤在话落的那刻化为浓浓的无力,像毒药一样麻痹了五脏六腑。   她没有想到,李觅会说出这种话。   她红着眼看向陆析钰,可他却只是淡淡问:“父亲您呢?您也不在意吗?”   一直未发一言的陆云清蹙眉,突然站起:“定之,不可以这样说话。”   “峪谷关之变时,父亲您身体还没有那么差,我离开永丽城之前,看到母亲陪您亲自出了城,你们昼夜不停地赶路,马都跑死了三匹,不就是为了回掖都说服先皇的吗?”陆析钰直视李觅,握着扇柄的手缓缓收紧,“您的病会变成现在这么严重,也是因为那次元气大伤,再也没能调理好。”   长久以来困惑着姜玖琢的疑问在这场对峙中,没头没尾地解开了。   她不止一次想过,陆析钰到底是世子,怎么会在峪谷关那么多天没人来救。   “我……不明白。”   顿时,屋内所有人都看向打破沉默的姜玖琢。   算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在李觅和陆云清面前开口说话,她本就不习惯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现下突然插话引来目光,更是坐立难安。   顶着让人头皮发麻的压力,她抿抿唇,声音很涩:“就是这样,他才最听不得父亲您这么说。”   就算没能说服先皇,可至少当时,有人能站在他那里。   心里话被人说出,陆析钰用力到泛白的指尖猛地一松,没有温度的眼里找回些许理智般,映出她模糊的影子。   陆云清深深叹了口气,按住了李觅的手,不忍他再耗费精力多说话。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陆云清回过头,替李觅开口:“我与你们的父亲不是没能说服先皇,而是根本没能见到先皇。我们到时,先皇突发恶疾,只见到了端着药从先皇寝殿出来的当今圣上。”   姜玖琢始终没听明白是什么意思。   直到李觅忽地猛咳起来,打断了陆云清。   陆云清急急地递上帕子。   “可后来父皇驾崩时,我才得到消息——”李觅接过帕子捂住嘴,强止住咳,“父皇的死因是长期余毒积压!”   “你们要知——咳……胆敢弑君的人,不会把任何人的命放在眼里!”   随着最后一句话落,一口鲜血晕开在雪白的帕子上。   ***   八月初一,窗子微亮。   自那之后几天,亲王府便因为李觅忽然加重的病忙乱了起来。但众人都知安亲王的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亦无人把这桩事和那天不知是何的谈话联系起来。   除此之外,府中一片祥和,除了小七前天夜里回来太晚被骂了一顿,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这无端平静却让姜玖琢心神不宁,这会儿天才亮就醒了过来。   翻了个身,见陆析钰已经坐起在床边。   听到身后动静,陆析钰回头:“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姜玖琢揉了揉眼睛:“你今天要去上朝了?”   其实昨日他便说了圣上给他的假结束了,而今日又是定好上朝的日子,可醒来还是想确定一遍。   陆析钰不厌其烦地应了声,替她把压着的头发理顺,才站起来穿衣。   他生得清瘦,晨起黑发散在肩后,紫色官袍穿上身后平添几分妖艳和疏离。姜玖琢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唤了他一声。   陆析钰很快回头。   “你觉得是圣上给先皇下的毒吗?”   “若是的话,倒是应了一报还一报的说法。”他系好腰间系带,缓缓道。   说话时,姜玖琢已慢吞吞坐了起来,陆析钰目光淡淡划过她的脸,弯腰吻上她的唇。起床时带着的懒倦烟消云散,她涨红了脸推他。   陆析钰吻得尽了兴,恋恋不舍地咬了咬她的唇,才退开。   “我……我还没洗漱!”   “我不嫌弃。”   “……”   “好了,”他指腹在她酒窝处蹭了蹭,“别想太多,不会让人动你。”   “那会有人动你吗?”感受着摩靡,她脱口而出。   陆析钰微怔,随即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放心,燕吾的事,我都有数的。”   说罢,他直起身。   不知为何,姜玖琢今日感觉很不好,此刻听着他的话反而心慌意乱更甚,下意识抓住了的衣摆。   对上他玩味的眼神,她有些窘迫,遂又强装镇定:“你要走了吗?”   陆析钰挑挑眉:“就这么舍不得?”   姜玖琢忍着骂他自作多情的心,喃喃道:“你要走的话,帮我把门关严,我还想再睡会儿。”   没想到是这个回答,陆析钰气笑了,“行。”   可他刚走出两步,“陆析钰。”   身前的人笑出声,肩微微颤抖着回身:“阿琢,你最近话好像变多了。”   姜玖琢张张口没发出声,半晌,道,“你开始嫌我啰嗦了。”   “……”   “你这样,很不好。”   这点小脾气全被陆析钰当成了撒娇,他被呛得还挺开心,不气不恼:“所以我们阿琢刚刚叫我是还有什么吩咐?”   姜玖琢从床上爬起来,替他腰上挂了个香包:“生辰快乐。”   陆析钰稍顿,显然是自己都忘了。   香包挂在官袍上并不太配,她后退一步上下端详,再次犹疑地伸出手:“算了,戴着这个上朝好像有点太显眼了。”   陆析钰先一步按下她的手,勾着眼尾:“显眼,那不就正好合了你心意?”   “……”   看着那个仿若在宣誓主权的香包,她捏了捏自己发烫的耳垂。本来没那心思,不过他那么惹眼,趁此机会再昭告天下一次倒也挺好。   姜玖琢:“陆析钰,还有最后一件事。”   他懒懒地掀眼,那样子就好像千百件事都能听她说。   她眼眸清澈:“你今年的生辰愿望,能不能留给我许?”   陆析钰觉得好笑:“还有这种说法?”可说完他又很快接了句,“想许什么愿?”   “我想要——”她望向他眼底,“你平平安安地回来,然后我们一起过生辰。”   “好。”   他一口应下。   温柔笑意却在转身时消失殆尽。 第70章 奔赴 “不能让你等不到我啊。”(不建……   艳阳高照, 烈日炙烤下,当值的禁卫强撑着精神,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流下, 落在滚烫的大地上,瞬时便被烤干。   百官陆陆续续都到了,禁卫刚要推上宫门, 便见一人信步行到宫外。一个稍机灵些的立马抱拳退开一步, 做了个请的手势。   陆析钰微笑颔首, 眯眼躲开刺眼的阳光, 踏入深宫高墙。   姗姗来迟,却一路畅通无阻。   极泰殿外,高全奉命打点好新进的小内侍,刚要进去,看到来人, “哎呦”一声上前。   高全佝偻着腰:“世子来了。”   陆析钰毫不遮掩:“被内人缠了会儿,来得晚了。”   此情此景, 配上他微妙的身份,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 颇有些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意味。   偏陆析钰无知无觉, 信步向里,悠闲得很。   高全跟在他斜后侧, 脚步快了些,却也快不到哪里去。走了几步后, 他道:“本以为世子今日又要告假的,老奴还是比不上世子这般沉得住气呐。”   “高公公好像不是很想见到我?”陆析钰顿了顿,余光掠过身后的人,“还是说, 不太想让我上朝。”   高全身形一僵,眼角笑纹平直。   深红色的丹墀铺于眼前,宏伟的宫殿闪着金光藏在云霄之下,终于,高全快走两步,在走进前止住了陆析钰的路。   “世子,老奴在宫里半辈子了。要说脑子肯定比不上您,可见过的人却是不少的。”   陆析钰没动,等着高全的下文。   高全托着拂尘,低眉:“这些人里有举世无双的忠臣,也有苟延残喘的小人,对他们来说,想做什么都是各有自己的追求,可到了老奴这把年纪便知——”   他顿了顿,“人活这辈子,有什么比命更重要呢?”   说完这番话后,高全迟迟没有抬起头来,倒是陆析钰哈哈笑出了声:“高公公的意思,前几日父亲也同我传达了。若对方无意取我性命,我又何必非要往那石头上撞,我看高公公倒是比我开阔得多。”   高全头虽还低着,表情却松弛许多:“世子说笑了……”   然而,陆析钰继续道:“只可惜啊,你们说的都迟了些。”   高全眉心一跳,猝然抬头。   “若是在你们说这些话之前,那背后的人已经被我挖到了明面上,”风吹起陆析钰垂下的黑发,他低下头,看着脚边蠕动的毛虫快要被烈日烤干,问,“你觉得,对方还能容下我吗?”   地上的毛虫放弃了挣扎,躯干僵直,渐渐不动。   “高公公说得不错,还有什么比命更重要的呢?”那张霜白色的脸上勾动一个无谓的笑容,“只不过在我心里,最重要的不是我自己的命。”   高全一愣:“世子的意思是……”   “劳烦高公公遣人跑一趟府上,”陆析钰没有答他,衣袂轻飘,从他身边走过,只留下淡淡余音,“今日要晚些回去了,替我认个错。”   ……   人影消失,高全怔在原处。半晌,他叫过跟在自己身边最久的小内侍:“你去把话带给世子妃……不对,带给亲王妃,现在就去!”   小内侍答了声“是”,拔腿就跑。   “回来!”高全叫住他,略一思忖又改了口,“别去亲王府了,先把这话往流光河那家传!”   说罢,急急地跟进了极泰殿。   ……   陆析钰走进时,可谓是卡准了时辰,李宣坐在龙椅上,却也不恼。   百官等他一人,可没人能说什么。事到如今,总也有些风声流了出来,多少有人听说了世子这次回掖都是替圣上暗中探察,而且还将事情办得极为妥帖。   对这个看似风流无能的世子,众人如今都得多上一百个心。   李宣见了他,一开口便是问他身体如何,可有修养好。陆析钰还是那套说辞,但李宣似乎心情不错,反而不加掩饰地笑道:“世子这次替朕解决了一桩大事,该重赏才是。”   陆析钰早料到,拱手道:“臣确实想讨个赏。”   李宣:“哦?”   陆析钰垂眸:“阿琢随我同去小佛城的路上,哑病得以根治,但臣一心查案,没顾得上禀报,还恳请圣上莫要降定之的罪。”   李宣一听,全然没将这事放在心上,挥了挥手:“此为好事啊!朕替你高兴还来不及,谈何降罪。”   朝臣哗然。   其中大多数声音是随着圣意道贺,却也不妨有几个听到些什么的老狐狸,把这桩隐瞒的秘密抓在手里想着以后用上的,此时正低着头不吭声。   甚至还有的人,今日本就打算拿这桩事做文章的。比如——曹裕盛正阴沉着脸,侧头看向陆析钰。   他亦没料到,欺君之罪这么简单就被化解了。这哑病治好治不好,全凭一张嘴,说都没处说。   只觉不止他做的一切成了笑话,活到这把年纪,连他自己都是个笑话。   陆析钰也敏锐地侧头,曹裕盛突地被抓住了目光,停了半晌,又不动声色地移开。   可这除了哑病,不还有一个装病的吗?   ***   亲王府。   刺耳的声音响起,杯子在地上碎了个干净。姜玖琢看着从自己空荡荡的手,烦躁地蹲下身。   屋门没关严,小七探了个脑袋进来:“玖琢姐姐,你怎么了?”   姜玖琢:“手滑了。”   小七“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小七,”她叫住他,“你前几天都去哪了?”   小七眼睛瞪得溜圆:“我出去玩啦。”   姜玖琢从不宽的门缝里瞥了小孩一眼,又问:“去哪儿玩了?”   “就是……”小七挠挠头,“都玩了一圈。”   姜玖琢盯他片刻,点点头,蹲在地上继续收拾。   小七见她没再追问,屁股一转,一溜烟消失在将军府的屋顶上。   小孩到底是藏不住事儿,一路翻过几棵树,在流光河沿岸的一家药铺前停了下来。   “六清!”   药铺外大树上拴着的马被小孩吼的这一嗓子吓到,马蹄不安地刨了两下土。   六清刚从马上下来,才在太阳底下闭上眼晒了没一会儿,半个人差点从摇椅上栽倒在地上。   “怎么了怎么了?”他不耐道。   小七找到救星般:“我实在憋不住了,我总觉得玖琢姐姐发现什么了!”   没头没尾,六清听得糊涂:“什么东西?发现什么了?”   “就是前几天世子哥哥回掖都之后,他从王妃屋里出来的时候,那个脸啊拉得老长,然后他就让我去跟踪尚书令,”小七手覆在六清耳边,把最后三个字压得极低,“然后我就天天跟着他啊,跟啊跟啊,跟他进了皇宫——”   六清整个人从摇椅上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就是我跟着他……唔唔!”   六清死死捂住他的嘴:“陆小七!你真是和你主子一样是个不要命的,那地方你都敢翻!”   他瞄了一眼大开的门,在小七耳边咬牙:“也亏你能活着出来!”   小七涨红了脸,重重地扒开了六清的手,大喘了一口气:“我差点就出不来了!”   六清:“什么意思?”   “我发现在背后指挥那个曹家老头的人了!”小七猛拍一阵心口,省去了不可以说的部分,继续道,“我也不知道那天是不是有人发现我了!总之我还是照常跟着尚书令,结果等前天半夜我回府的时候,带了好几个……”   他回忆他世子哥哥的说法,“好几个尾巴。”   “你说什么?”   冷汗从背脊上滑下,小七背脊猛地一颤。   听着背后的声音,他闭了闭眼,回头望着门外的人:“玖琢姐姐……”   小七背在背后的手指揉成了团,他想问她听到了多少,被她打断:“前天有人进了府,我怎么不知道?”   小七见她没有要追究之前的话,像是没听到,赶紧打哈哈:“没几个人,虽然他们杀气很重,但那天世子哥哥还是三两下就把他们解决了,你也知道嘛,他太厉害了,根本没闹出什么动静。”   说是没几个人,可是能让小七察觉不到,必然不是什么草包。闻言,六清皱眉:“他又出手了?”   姜玖琢听出一丝不对劲,方要追问,门外,又来一个。   六清“啧”了一声:“今个儿还挺热闹。”   小内侍满脸的汗,衣裳都湿在了身上,显然是匆匆跑来,上气不接下气,直奔六清:“道长,公公让小的带话……”   小内侍进了门才发现姜玖琢也在,犹犹豫豫不知道该对哪个说,又转向姜玖琢:“世子也让给世子妃带话,让小的告诉二位,说是晚上要晚点回府,让……让小的给您认个错。”   “……”   这荒唐话听来甚至有点好笑,却是真的像陆析钰的风格。   只不过同时传来的,还有另一条消息。   姜玖琢转头向外看去。   “你们听说了吗!今日早朝时好像出了大乱子啦!” 市井小民的话不知从何处来,却向来是传得最快的。   “什么大乱子?”有人应和。   “听说世子不知道说了什么,圣上龙颜大怒,把皇后娘娘传去了极泰殿,然后……”说话人瞪着眼,似是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然后也不知道因为什么,皇后娘娘好像是掩面崩溃了,当着百官的面——反过来直指世子犯了欺君大罪!”   嘈杂从耳边嗡嗡而过,姜玖琢眼神空洞,木木地问:“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   她话是问向六清的,眼神却没有焦距地停在药铺外已然没了人影的空地处。   欺君……欺君?   不可能,他的病怎么可能被发现呢。   这么多年来,他都把病藏得很好,那么游刃有余,怎么可能呢。   不过瞬时的停顿,六清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姜玖琢便已夺门而出,解下了药铺外拴在大树上的马匹,将制止的喊声全数丢在了身后。   过路人纷纷惊呼着给疾驰的马让路,哗啦的风声锋利地划过姜玖琢的耳边,她却觉得这马跑得如此慢,她明明以最快的速度在往皇宫赶了,可流逝的每一刻都漫长得恍如隔世。   什么晚点回府?   不是都答应她的愿望了吗。   怎么又骗人。   耳边所有的议论声都被无限放大,又在呼啸而过的风中消散不见。   直到嘶鸣响起,马被宫外的禁卫拦下,姜玖琢险些被猛然后仰的马匹甩了出去,她才从迷眼的风中惊醒。   拽紧缰绳,她一跃而下,横冲直撞。   “世子妃!”两个禁卫堵住她的去路。   “让开!”   清脆的喝声掷地有声,拦在她面前的禁卫纷纷怔住。   “让开!”姜玖琢再次喝道。   鸦雀无声。   如果说前一次大家都是因为她突然说话而感到惊讶,那么这一次,他们是被震慑住的。   眼前的人生得娇小白净,即便他们再怎么听说姜老将军的孙女剑术精湛,但到底在他们心里也一直只是个因沾了将军府才被夸大的女子。   可现在挺直脊背站于他们面前的人目光如炬,像极了荒野中寻得了火光的幼兽,倔强而坚定,仿佛还未动手,就已经输给了这份心性。   拉锯中,不知是谁先上前一步,一个禁卫的目光落到姜玖琢手中的剑上,回过神来:“世子妃是要无召闯宫吗!”   这句话让姜玖琢堪堪找回了一星半点的清醒。   见姜玖琢冷静了些许,禁卫趁热打铁:“世子妃如此冲动,可念及家中人……”   可没等他说完,姜玖琢利落地拔出了剑。   门外两个禁卫对视一眼,都噤了声,横眉竖起,手搭在了剑上:“世子妃!”   闹出如此动静,街上的人都看了过来,大为震惊,姜家的小哑巴竟然会说话了。更难以置信的是,好不容易会说了话,现在竟持剑在宫外,岂不是疯了!   不知隔了多久,姜玖琢都没有听到过这熟悉的议论声了。以往总是强装平静才能逼迫自己忽略的杂音,现在听来竟是毫不意,甚至觉得以前那么介意的自己有些好笑。   那时候总握着剑,仿佛没了剑,就没了安全感,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可下一刻,众目睽睽下——姜玖琢松下力气,就这么丢掉了手中的剑。   她眼瞳如水洗,一字一句平静而有力:“臣女有罪,求见圣上。”   从前她没想过有这么一日,便是丢盔弃甲,两手空空,她也能因为一个人,填了满腔的勇气。   如今,她要去见他。   不管这是谁设的局,她也想和他一样,一直一直站在他身旁。   铿锵落地,禁卫惊愕地望向那剑,又望向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一瞬间让人看到了征战多年的老将军的影子。   “属、属下去通传。”在反应过来前,那禁卫已抱拳说出了这句话。   关严的宫门被缓缓打开,视野逐渐开阔,宫墙夹着石板路映入眼帘。   姜玖琢急切地朝里望去。   而后,就这么一眼,她的勇气尽数化成了莫名其妙的委屈。   一道紫色的身影出现在拐角。   太远了,似只是条的线。但遥遥相望,宫里宫外的人都能看见彼此滞了一瞬。   跟在后头的还有其余散朝后三三两两走出的大臣,姜玖琢的眼中却只有那道走在最前的紫色身影,再也看不见其他人了。   他步子轻晃,带着懒散笑意同她招了招手。   一如往常。   身影越来越近,几步远的距离,姜玖琢却不顾阻拦,冲了过去。   撞得猛了些,陆析钰双手接住她,倒退了两步,还咳了几声。   “你……你没事……?”担忧溢满,真正见到就只剩这干巴巴的几个字。   “我能有什么事。”他垂眸,悠悠道。   “你真的没事?”看着他异常苍白的脸色,她顾不得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径自检查他全身上下,生怕在她发现不了的地方,藏着什么伤口。   “不是说好了吗?”他依旧是笑着的,轻点她皱起的眉头,“你要陪我过生辰的。”   姜玖琢鼻子一酸,方要锤他,身前的人却突然摇晃了两下。   “陆……!”   还没来得及喊出他的名字,慌乱间,陆析钰重重倒向她。耳边剩下的,是他没说完的虚弱呢喃——   “不能让你……等不到我啊……” 第71章 要哄 岁岁和年年。(一更)   半个时辰前。   念清皇后被人宣去极泰殿时, 便明了当年的事到底还是被揭开来了。   平元皇帝,也就是先皇,大抵是她见过疑心病最重的人。所以当她知晓平元皇帝开始忌惮燕云军时, 并没有一丝惊讶。   可他忌惮的又何止燕云军,一个弑兄杀父登上皇位的人,最忌惮的——分明是自己的三个儿子。   他逼走了李觅, 人人都道李宣捡了便宜, 可她知道, 自李宣成为太子起才是真正的毫无退路了, 无人庇佑,只有爬到高位这一个选择。   所有的种子从那时开始埋下。   她料定以燕吾的性格会立刻赶往峪谷关,便索性勾结梁元放出消息,果不其然平元皇帝的令下得极快——剿灭燕云军。平元皇帝根本不在意燕云军是否造反,他早就等这个除掉燕云军的时机许久了。而那时唯一能与之一战的, 只有三皇子李韵的第一大营。   紧接着,一切都明朗了不是吗?   控制住先皇, 除掉了最忠心耿耿的燕云军,还借此消耗了三皇子的第一大营。   那个她心中最有情之人, 就能坐稳位置了。   可为何, 此刻他却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   大殿之上,念清皇后从百官惊愕的目光中穿梭而过, 脚边的牡丹花随着她的沉静的每一步摇曳盛开,灿烂夺目, 最后缓缓停在了跪在地上的曹裕盛旁。   她微微侧头,陆析钰冷漠的视线与她在半空中相接,而后,她移开眼, 听见李宣问她:“皇后,你告诉朕,那些年先皇的药可都是你亲手熬的?可有经过他人之手?”   “是。”她直视他,目中一如既往的温情。   可彼时他的眼中,却只剩一片寒潭。   也是,那时她亲手为先皇熬药,曾是传到黎民百姓皆知的美谈,哪来的他人之手?   君王,终是君王。他能问她这一句,许已是多年夫妻的恩赐。   李宣深吸一口气,如鹰凛冽的双眼带来无形的压迫,似是酝酿了很久很久:“先皇是死于毒杀,你可知道?”   沉默,无尽的沉默。   一息都如此难熬,不知过了多久,“臣妾知道。”   满朝死寂,紧接着,是通天的哗然。   “念清!”李宣的手重重拍在龙椅上,“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念清皇后甚至没有挣扎,何须挣扎呢?地上跪着的人,桌上摆着的口供,不是早就证明了一切吗?   她转向陆析钰:“本宫只一件事没想明白,口供是从哪里来的?”   陆析钰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勾了勾唇:“不是口供,也不是我要来的。”   念清皱眉。   陆析钰只道:“皇后娘娘放心,梁元小公主找来的张泰亲笔,总不会有错的。”   说罢,他自顾自笑了笑。那时流萤漫天,留下仙氏兄妹时,从没想过人心柔软四个字会那么深入人心。   那笑生生地刺痛了念清,而后她看了一眼曹裕盛,竟也笑了。   “饶是本宫为这个大周皇位犯下欺君之罪,那么世子呢?世子又是因为什么犯下的欺君之罪——”念清皇后顿了顿,“世子的病,恐怕一直以来都是装的吧。”   太多秘事在今日揭晓,百官还未从上一个惊天变数中回过神,又被带入下一个。   李宣抓住龙椅的手上爆出一根根青筋,若说所爱的人和愧对之人接连的欺骗让他心寒,如今的互相撕咬便让他的恼怒达到顶峰 :“给朕再说一遍!”   可陆析钰像是早预料到了这场玉石俱焚,“是不是装病,圣上请太医看看便是。”   没料到他的反应,念清皇后和曹裕盛同时看向他。   然后,太医出列。   诊脉半晌,在所有人屏息以待中,哑声吐出几字:“世子脉象细而涩,实乃不像是装病。”   “不如说,是病根深重。”   端庄如念清,踉跄倒退。   “怎么可能……”   座上,李宣望着她,像是从来都不懂,她怎会变成那样。   ……   “传话的人多了,自然就变了样,”纪孔祥上前几步,帮姜玖琢扶起陆析钰,“哪有什么掩面崩溃,世子也根本没有欺君。”   短短走向宫门的几步路,纪孔祥已将来龙去脉说清。   姜玖琢来不及去想太医为何会诊治出陆析钰久病缠身,她扶着陆析钰另一边:“纪大人,既然没有受责罚,那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的!”   纪孔祥当她焦急乱了心神:“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定是心力交瘁才累倒的——”   话还没说完,六清驾马车停在了姜玖琢前头:“小哑巴,上来。”   看出她还想说什么,六清:“先带那小子上来,剩下的回去再说。”   ***   纪孔祥没跟上马车。   马车上,陆析钰双目紧闭靠在一隅,偶尔随着马车的摇晃身躯轻晃,可那双含光带情的眼却始没睁开,此刻他双目紧阖,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单薄得像是只剩一层皮的游魂。   姜玖琢挨着他坐,攥着他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   她强忍着情绪,嗫嚅道:“一起过生辰,结果你就打算这样和我过?你这人怎么这样……”   马车忽地颠簸打断了姜玖琢的自言自语,她一惊,急急地去扶差点倒下的人。   姜玖琢力气很大,却因为再一次突然的晃动,两手稳住他肩膀时半个身子倾倒在他身上。   外面传来六清难得正经的叮嘱:“坐稳了。”   那叮嘱没能传到姜玖琢的耳中,扑鼻的药味中,她满脑子想得都是陆析钰曾经捉弄她的话,如果他醒着的话,一定会喊她阿琢,然后问她——“你这算是投怀送抱吗?”   可是没有,久久无人应答,姜玖琢没能等到那讨人厌的调笑,小小的空间里只有他微弱得快要听不见的呼吸声。   寂寞如同凶兽,在这方天地中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她。   “啪嗒”一声,泪珠子落在了陆析钰的手背上。   “我才不原谅你……”她抹了抹通红的眼,然后伸出手指,再蹭掉他手上的眼泪。   “让别人认错,一点都没诚意。”她继续道,板着脸。   眼泪却抹不完,一眨,又是一滴。   再眨,如同断了线。   心像空了一块。   直到握着的手动了动——   喘息声忽地重了些,“真是上当……认识你那会儿没看出来……你这么爱哭……”   姜玖琢一吸鼻子,猛然仰起头。   那张脸还是一样的憔悴苍白,陆析钰缓缓睁开眼,那双向下耷拉的眸中因少了点光彩而显得疏离了些,可此刻眼里的映出她的影子却是模糊而柔和的。   姜玖琢看着醒转的人,没说出话来。   眼泪倒掉得更厉害了。   他似乎很累,要耗费很大很大的力气才能说一句话,可他看着她重重喘了一口,而后抬起手,用袖子轻柔地擦她红了的眼眶:“算了,想想你小时候也是这样……哭得脏兮兮的……”   姜玖琢眼角被擦得更红:“你到底怎么回事!”分明在怪他,声音却抑制不住地颤抖。   陆析钰袖子被打湿一片,擦不净,也不再擦了。   “我没事……是旧伤。”他直接将她拥入怀中,歇了一会儿后,“在峪谷关,除了身上那道伤……我还被追来的人喂了毒。”   姜玖琢脖颈僵直,回想起在小佛城的那个夜晚。   才娘。   是才娘。   感受到怀里人僵住的脖颈,陆析钰骨瘦嶙峋的手指在她后颈轻抚。   他脸色仍是苍白,只找回了点说话的力气:“其实没什么,只是这伤难根治,不好随意动用内力,次数多了……就会这样。”他语气轻松,仿佛没在说自己的事。   姜玖琢却忽然就明白了,为何六清会在意他前几日是不是又出手了。为何自小佛城之后他的脸色一直不是太好,这几日更甚——   “这是个局,从前日有人盯上我们时你就想好要用自己拖下皇后。”   回想起前几日和小七叮嘱了半天,陆析钰睁开眼睨着怀里人的脸色,与她开起玩笑:“阿琢,小七要是有你一半聪明就好了。”   可姜玖琢板着的脸未有丝毫松动,下一刻,挣开他:“谁准你一个人这么做了!”   陆析钰愣了一瞬,还没应答,响起她哽咽意味更浓的声音:“谁准你拿自己的性命去铺这个局了!”   陆析钰张了张口,一点点向她解释:“没有用性命,我这不是好好的在你面前吗,我为燕吾翻案了,而且我还让大家都知道了,你的哑病治好了——”   没能说下去,滚烫的泪水再次啪嗒啪嗒落在了他的膝头。   陆析钰眉心一跳,轻轻叹出一口气,改口:“不是才哄好吗?怎么又哭了?”   明明是无奈的,指腹却一下一下蹭她眼角,带着无限宠溺。却也因他缓慢轻弱的吐字,更显得人有气无力。   “你这哪里是好好的了,”说着说着,姜玖琢的尾音因哭腔变了调,“你那么聪明,什么都查到了,什么都准备好了,怎么就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呢!”   “我知道,”陆析钰再度把她按入怀中,情意缱绻,“所以啊,我该怎么告诉你呢。”   他可以等,等到过了风口浪尖,等一个绝佳的时机,再去为燕吾翻案。   可燕吾不在了,她还活着。   他没法拿她的性命去冒险,也不可能告诉她,他不仅要为燕吾翻案,还要把背后的人连根拔起。   因为如果这样的话,她一定不会像旁人一样拦住他。   而是,无畏地站在他身边,比任何人都坚定。   “用嘴告诉我,”姜玖琢不解风情地呛他,“你又不是哑巴。”   “……”   “陆析钰,”她被他按住,声音闷闷的,莫名软了下来,“不要这样,不要做两败俱伤的事,不要一个人承担,如果非要做——那就带上我。”   她知道自己根本就是在无理取闹,其实没有比当下更好的结果了。   他处理得天衣无缝。   只不过是她没法想象,万一的万一,陆析钰再也回不来的场景。   “是我不对,”他却低眉,只管顺着她揽责,“是我错了,害你担心。”   后知后觉地感到丢人,她努力止住抽噎:“你、你不要总和我认错,我已经不吃你这一套了。”   陆析钰觉得好笑:“那要怎么才能哄好你?”   姜玖琢不讲道理:“除非你现在立马就好起来。”   “……”陆析钰无奈更甚,手覆在她后脑上,“阿琢,你这是在存心为难我。”   方一说完,他突然敛眉侧头,用袖子掩面咳了起来。感受着他胸腔的振动,姜玖琢这才发现他的额头满是细细密密的汗珠渗出。   姜玖琢瞬间就改了口:“我原谅你了,你别说话了。”她吸吸鼻子,真就憋住不哭了。   “阿琢,换一个吧,”陆析钰像没听到,“就换成我明日……咳咳……陪你补过一个生辰好不好?”   这个说法,仿佛是姜玖琢要过生辰一般。但她没心思,只想让他赶紧别再说话,对他胡乱点头。   他不收敛:“下一年……咳……也一起过。”   得寸进尺:“再下一年也一起过。”   姜玖琢:“我知道了,我说了原谅你了!”   “阿琢……” 他说得断断续续的,却硬是要说完——   “往后的岁岁和年年,都一起过。”   他将下巴支在她肩上,在她耳边放低声音,“换这个,可不可以?” 第72章 被管 “你用嘴喂我。”(二更)……   “都给我闭嘴!”马车外传来六清不耐的叫喊, “调什么情,还想好就赶紧下马车!”   “……”   旖旎瞬时打破,姜玖琢被吓了一跳。往外看时, 竟不知何时到了亲王府。   不敢耽搁,姜玖琢没多说什么,率先下了马车, 伸出手要搀扶陆析钰。   有的人平时缠人得很, 今日看了一眼她的手, 倒是没扶, 自己走了下来。姜玖琢注意着陆析钰的一举一动,反而松了口气。   “还能走?”她问。   “自然能。”他答得快,稳稳站好。   倒是在一旁看着的六清没给好脸:“逞什么强?就你十年前那伤我花了多大力气才把你拉回来,药喝了整两年才调理好,被你来掖都的大半年给全给我折腾回去了。”   姜玖琢脸一黑, 听明白了。   他是怕她担心。   陆析钰掀眼看了六清,又移开目光懒懒地朝她:“我没和他折腾过。”   “……”   听着他意有所指的话, 姜玖琢嘴角一抽,板着的脸出现一丝裂痕, 憋了憋, “进屋。”   “……”   陆析钰前脚走进屋里,陆云清后脚便得到消息赶来了。   六清在里头给陆析钰诊脉, 姜玖琢等着屋外。陆云清显然是什么都知道了,满脸焦灼。   却想着不要让姜玖琢见了也跟着一道不放心, 平了平气道:“无妨,你也别太忧心,调理一段时间便好。”   姜玖琢点点头,犹豫了一下:“母亲, 我们……”   陆云清牵起她的手,摇摇头示意她不用多说:“都回来了就好,剩下的事还有我们。”   这种有人依靠的感觉,似绵绵细雨洒入心扉,姜玖琢莫名想起陆析钰方才的话,她曾经想过往后的余生该是多么漫长,可是遇到他以后的年年和岁岁,不一样了。   想着,她的眼圈又有点红。   正当时,六清推门而出,看她一眼心领神会:“诶,可以了,大白天的哭了一路,不知道的以为活见鬼了,贫道又不是治不好他。”   姜玖琢顿时情绪全收了回去,窘迫涌上。   六清全然不觉,说完掏出张药方子,“按这个吃,先吃几天再看。”   陆云清先一步接过:“我去命人熬药,阿琢,你进去看着吧。”   姜玖琢忙点点头。   才回过身,见六清也跟着要走,她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你要去哪?你不管陆析钰了吗?”   “嘿,”六清甩开她的手,“他是伤了气血,但马车上有句话还是没说错的,他没搭上自己性命,不用贫道像看孩子一样看住他。”   姜玖琢被他连珠炮似的几句话冲得一顿,再要抓人时,六清已经大摇大摆地飘到了院外,那张损嘴还在不住地念叨:“他有你管难道不够,还用得着我管?我管得着嘛我……”   “……”   换做平时,姜玖琢小脾气早就爆了,可是现下她所有心思都放在陆析钰身上,到底没再去逮六清。   不过六清也确实没骗她,这会儿进了屋,六清给陆析钰施过针后,他的脸色明显比在宫门口时好了很多。   过了这么久,姜玖琢也冷静了下来,坐到了床边。   陆析钰看着她红肿的双眼,有点心疼:“还生气吗?”   姜玖琢如实道:“有点。”   一旁的铜盆和脸帕还没撤走,本来是打来给他用的,最后也没用上。陆析钰还挺喜欢这难哄的感觉,打湿了脸帕拧干后,把她拽近了点。   “你干嘛?”   才问出口,凉意盖住眼皮,双眼被脸帕覆上,听他道:“敷一会儿。”   她被动地闭上了眼,却觉得不对劲,伸手要接:“是你受伤。”怎么她成了被照顾的那个?   “这不是哄你吗?”陆析钰抓下她的手,“你这小姑娘太凶,我只好使出浑身解数。”   什么都看不见,姜玖琢却能想象出他笑盈盈逗她的模样,有点不是滋味,她挣开他,把脸帕拉下:“算了。”   四目相对,他扬着语调:“嗯?”   她瘪瘪嘴:“你是病人,我让让你。”   没想着以前逗弄她的玩笑被翻了出来,陆析钰正经了些:“谢谢我们家阿琢。”   “……,还有。”她又道。   陆析钰等她说。   姜玖琢顿了顿,呢喃道:“我觉得可以。”   陆析钰愣了下,然后,唇边勾起一个了然的笑。   可以。   年年岁岁,都一起过生辰。   年年和岁岁,都与君相伴。   ***   后来,两个人还是没能在第二天补过上生辰。   陆析钰是很想的,但姜玖琢强硬地把他在床上按了小半月,任何要耗心神的事都不许他干。   直到又过几日,六清给陆析钰换了副药效轻了点的药,表示该让人起来走走了,姜玖琢才放了人。   当天晚上,顾易就带着好酒好菜找上了门,在府上的小亭子里摆了一桌。   恰是中秋夜,雅兴是有了,胃口却没对上。   顾易带来的菜油星子太重,陆析钰也吃不得,更别提那酒,更是沾不得。六清难得没急着走,看了一桌子菜摇摇头:“我去搞点那小子能吃的来。”   顾易喝了口酒,也是乐了,对着被姜玖琢赶到一边的人笑:“陆世子,你被看得挺严啊。”   陆析钰掀眼,也笑:“这不是挺好的吗?不过也是,这种感觉,你一个孤家寡人也不会懂。”   “……”纯属自讨没趣,顾易啧了一声,又喝一杯。   没过多久,菜没怎么动,酒倒见了底。   姜玖琢也喝了点,但大部分都被顾易喝完了。   “你这人可以啊……”顾易晕乎地眨眨眼,“知道燕吾的事没人在意,但先皇的事不可能被压下去啊!两桩事一起揭……”   他打了个酒嗝,似是被风迷了眼,在开口时眼睛都红了,“燕吾,也算能安息了。”   姜玖琢没醉,她想,可能顾易也没醉。   有的话,只有喝醉了才有勇气说。   寂静夜色中,她侧头看向陆析钰,他神色淡淡的,看着天上似乎并不那么圆的月。   没人应答,顾易喝得醉醺醺的,便大着舌头在那里自问自答:“你……你知道……陆定之这个人最惹人讨厌的地方在哪里吗?就是……他这个人太假!”   姜玖琢见顾易喝醉了口无遮拦,想把他赶进客房去。   但没等她开口,顾易便又指着陆析钰叫嚷:“所以……所以这个人有什么好,你都看不出!都是过了好久,突然一根筋抽住了才反应过来……这人原来是这么想的、做过这么多,我跟你说他这样就没劲!真他娘的没劲!”   陆析钰顾自凭栏摇着他那把扇子,任由顾易讲他的坏话——又或者是好话。   任由顾易吵闹了会儿,直到他快无意识地把脸凑到姜玖琢面前,陆析钰才走了两步,把姜玖琢拉开:“他喝醉了,你离他远点。”   姜玖琢不知道听了那些话后他在想什么,是开心还是难过。想了想,她拿着酒壶自斟一杯:“如果我也喝醉了,你要离我远点吗?”   陆析钰抽走了她手里的酒壶,气笑了:“我看你是真有点醉。”   姜玖琢见他弯唇,得逞地跟着笑。   陆析钰垂眸,看着她笑盈盈的面庞:“阿琢,我怎么觉得,你每次一喝酒就和平时不太一样呢。”   姜玖琢自己没意识:“哪里不一样?”   陆析钰靠坐在栏杆上,比她高一截,闻言,躬腰慢慢凑近:“就是看起来格外地——”   很突然地,他捏着她的下巴啄了一口,而后像没事儿人一样退开:“——没有防备。”   “……”   “你干嘛!”   顾易还在这里呢!   她脸噌地烧红了,第一反应就是回头看。   一转头,顾易正直愣愣地盯着他们这边,目不转睛。   相顾无言,姜玖琢头皮发麻,刚要说点什么缓解一下尴尬,砰——   顾易倒了。   “……”   姜玖琢觉得应该收回前言。   顾易是真醉了。   没有过多反应,陆析钰惋惜之声从背后传来,“唉,早知道他这么倒下了……”   把走神的人扯得更近,他手指顺着她脊背向上轻划慢移,诱惑意味十足:“就做点更深入的了。”   本来没醉,被陆析钰闹了这么一下,姜玖琢炸开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真的有点喝醉的感觉。   月下,陆析钰望着她似能掐出水的脸颊,妖孽似地舔舔唇角:“我去寻点醒酒汤来。”   “我没醉。”她拉住他。   “坐这儿。”他道。   “哦。”想着六清让他走动走动,姜玖琢坐下了。   陆析钰没走一会儿,六清就回来了,多半是擦身而过。   说是要找陆析钰能吃的,结果去了那么好久,他手里也就端了一盘菜。姜玖琢探头,想看看是什么菜。   不过没等她探,六清就走近了:“小哑巴。”   姜玖琢秀眉蹙起,自打顾易被陆析钰纠正了之后,好久没人这么喊她了,她不满意:“我会说话了。”   六清笑了一声:“挺有意思,瞧瞧假仙人给你宠得,以前可没见你这么有话就说。”   姜玖琢否认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可后知后觉地想了想。   嗯,好像是有点。   语塞,她转开话题,皱眉看向六清手里的菜:“白切肉?这就是你说给陆析钰吃的?”   六清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他不吃肉。”   “我知道,”六清道,“刚刚来时碰到他,已经被摆过臭脸了。”   姜玖琢觉得不能浪费,刚要接过那盘没人吃的肉,六清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句:“贫道掐指一算,觉得也不是不能让他把这肉吃了。”   姜玖琢手停住:“?”   六清渗人地笑:“贫道让他吃他不吃,不代表你让他吃他就不吃了。你就告诉他,今日他不吃,你就与他和离,你看他吃不吃。”   “……”   说完,六清把那盘肉塞到了姜玖琢僵在半空的手中,很不负责任地留下一句“一定得吃”,跑了。   姜玖琢低头,觉得六清就差在这盘肉上刻着六个大字——“你自己看着办”。   最让她窒息的是,一抬头,陆析钰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和离?”   “……”   “你试试看?”他步步逼近。   姜玖琢嘴角抽了下,双手捧起那碗肉,隔在两人中间。陆析钰这么近闻到那味道,皱了皱眉,没再上前。   得以喘息片刻,她道,“我这人光明磊落,从来不搞威胁人的手段。”   陆析钰顿了顿,听出她在骂他:“就威胁你这么一回,记这么久。”   姜玖琢当然也不是什么记仇的人,暗自腹诽记仇也不会记他的仇,只不过这么几次下来,六清的本事她也有点数。既然六清让他一定要吃,那就吃。   “你吃一块,我就不记了。”   夜色安静,只有顾易酒后的呼吸声,陆析钰是真一点都不想吃,特别还是白切肉。但小姑娘霸道、期待又带着点小心翼翼试探的眼神直往他心上踩,他是真乐得被管着。   默了会儿,陆析钰:“你喂我我就考虑一下。”   “……考虑一下?”姜玖琢发觉有希望,于是继续讨价还价,“我喂你你就吃。”   陆析钰挑眉,盯着她碗里的肉,半晌,很利落:“可以。”   姜玖琢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爽快,很是欣慰,甚至想表扬他一下。   可她刚舀起一块肉,还没来得及抬起手,就听他悠悠补了一句:“你用嘴喂我。” 第73章 信你 “皆为温柔色。”(正文完结)……   姜玖琢手一抖, 木然地抬起头,对上他目光灼灼的眼。   彼此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陆析钰率先移开眼, 非常大度地叹了声:“算了,你不愿意的话千万别勉强,不就是少吃两块肉的事情——”   “等一等!”姜玖琢放下勺子扯住他。   陆析钰慢悠悠地掀起眼皮。   默了半晌, 姜玖琢:“我没说不愿意。”   再停顿, 她道:“两块。”   陆析钰挑眉, 好笑:“这时候还不忘计较数呢。”   然而还没等他再继续说, 为了不给他讨价还价的机会,姜玖琢已经把一块肉咬在嘴里。   许是刚喝了酒,她的唇比平常显得更红润。刚生了一场大病的人,吃不得太油腻的东西,所以六清准备的白切肉看着甚至有点干巴巴的, 一点肉屑沾在她饱满的唇上。   对比之下,以及空气中飘散的酒香, 莫名地刺激人的感官,陆析钰把人拉近, 喉结滚了滚。   姜玖琢从来没做过那么羞耻的事情, 此刻叼着肉只想速战速决,见他迟迟没有动静, 她闭上眼,把头又仰得高了些。   颤动的眼睫近在咫尺, 陆析钰忽地眸色暗下,手覆上她的后颈。   囫囵吞下那块肉后,咬住了她的唇。   “唔……!”突然的痛感,姜玖琢瞪大双眼。   他趁她惊呼时缓慢探入, 轻柔又□□地吮她舌尖,放肆汲取。   前几日修养期间,她担心过头,一点擦枪走火的事都不让他做。   时隔好久的缠绵亲昵又熟悉,仿佛回到了什么都还没发生的很多天前,可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什么都结束了。   有的真相,有的人,会以另一种方式被记住。   而这个魇了陆析钰许多年的噩梦,大概终于能随着那句“燕吾,也算能安息了”被永远埋葬。   姜玖琢心一软,身子也跟着软下,不由自主地勾着舌头给他回应。   察觉她不同寻常的主动,陆析钰呼吸重了点,在她颈项上的手一下一下摩靡,带着暗沉沉的情|欲。   过了好一会儿,姜玖琢急促地喘着,从他愈发深入的亲吻里抽身:“你伤还没好……不能太……”她没好意思说下去。   他明知故问:“不能太什么?”   “……”   陆析钰笑了笑,从她始终抱紧的碗里舀起一小块肉,咬了一半:“第二块。”   然后,在姜玖琢没回过神时,他再度弯下腰,将另外半块肉喂进了她的口中。迷离中,姜玖琢也不知道后来那块肉是如何在交缠中被她用舌头推回了陆析钰口中。   只是在陆析钰直起身后,见他勾着眼尾咀嚼时,浑身发烫。   仿佛,她才是那个被吞吃入腹的。   ……   另一边六清晃荡晃荡走到将军府门外,守门的下人将他迎了出去。脚方一踏出,险些踢到什么东西。   六清歪了头,弯腰拎起那竹编的篮子,掀开盖着的麻布看了眼,还挺稀奇。   “哟,这时节还有桃花酥呢。”   一旁跟着的下人对这来路不明的东西格外警惕,躬身要接过:“小的这就扔了去。”   放眼望去,长街空旷无人,只偶尔有远处拖长的影子闪过。六清收回远眺的视线,闪过那下人的手:“扔了作甚,拿进去给你家世子和世子妃看看。”   下人莫名其妙:“看……看?”   六清把竹篮递到下人手中:“万一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呢?扔错了你可担得起?”   下人想不通这能是什么重要东西。   六清却哈哈大笑,背着手走入夜色中,悠扬道:“治病不如治心,有的人,倒是天生绝配啊……”   ***   又过小半月,转眼到了八月的最后一日。   正是最热的时候,岸边空无一人,老渔樵把茅草编的帽子盖在脸上,靠在船头睡大觉。   “老伯,可愿意送一程?”   听到生意来了,老渔樵摘下帽子,眼睛还没睁开,一声应答的吆喝已经喊出口。   只是一起身才看清,来人是个锦衣公子,还带着个小娘子。老渔樵上下打量他们一番,有些不确定:“两位贵人可是要过河去那峪谷关?”   陆析钰:“正是。”   生意来了,老渔樵没多问,把人迎上了船。   船不大,姜玖琢和陆析钰站在靠近船尾处,想到什么,他问道:“信回好了?”   姜玖琢一愣。   他口中的信是那日与桃花酥一起送进来的,压在竹篮的最底下。桃花酥必然是姜昭送来的,而信,却是姜渊和许倾的亲笔。   不久前,蓉儿和冰岚安顿好之后,给姜玖琢寄了封信,信中说了许多感谢的话,还问了她恐黑恐密闭的症状是否好转。   阴差阳错地,蓉儿把信寄到了将军府,被姜渊和许倾看到了。   两个人大概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女儿还患上了这种病症,是姜闻远百忙之中回了躺将军府听闻了来龙去脉后,说出了当年的种种。   再后来,送到亲王府的亲笔信有整整两页,如今她能原封不动地复述出来的,只有那一句“是我们没能顾上你”。   原来这么些年,只这一句,就能让她鼻酸。   碎阳划过,姜玖琢用力眨了眨眼,答他:“回完了。”   陆析钰没再说什么,摇开扇子习惯性地给她遮太阳,扇子上垂下玉佩在阳光下呈现出温润的色泽。   见状,老渔樵还是忍不住搭话道:“二位这打扮像是官家人吧,自打那件事之后,鲜少有官家人愿意去啊。”   陆析钰听着那老渔樵探问的语气,但笑不语。   倒是姜玖琢不好意思晾着人家,接话道:“为何?”   老渔樵杵着竹篙控制船行的方向,哂笑一声:“害怕啊,当年峪谷关发生那么大的事,谁不害怕被扯上啊,巴不得有多远躲多远。”   虽没有明说,姜玖琢也听得明白,老渔樵所说的是何事。顿了顿,她问:“那您天天往返峪谷关,不害怕吗?”   “嗐,”老渔樵这才回了个头,笑眼边是深深的褶皱,“我就没信过。”   一旁无言的陆析钰依旧给姜玖琢挡着太阳,只是在听到这话时稍侧身:“您没信过什么?”   “没信过燕吾将军会造反啊。”老渔樵脱口而出。   陆析钰身形微僵,老渔樵已回过头,撑着竹篙在河中划出长长的水纹:“那么多年啦,我总有种预感,有一天会有人替燕大将军伸冤的。”   两岸是青山后移,飞鸟从林中振翅而出,在天边不见。   陆析钰低下头笑了笑,没说什么。   穿过扇下阴影,姜玖琢仰头,静静地看着他。   老渔樵停了下,又絮絮叨叨:“竟然真让老夫等到了,前几日圣上昭告天下时,我家那天天骂我做梦的老婆子都蔫儿了。只是没想到啊……竟然是皇后娘娘……说来皇后娘娘的几个儿子个个早夭,这怕就是报应吧。”   姜玖琢搭了老渔樵几句,对方似是说了个够,才歇了下来。   直到快靠岸时,老渔樵转头,见两人还是一开始的姿势,道了句:“峪谷关那地方现下热得跟被烤过一样,公子这扇子,怕是一时半会儿放不下来了。”   听出话里笑意,姜玖琢脸有点热,想到他身子才调理得好了点,她扯了扯陆析钰的袖子:“我也……没那么娇气。”   陆析钰没理她,却转而回过头,对老渔樵笑:“无妨,是我想把她养得再娇气点。”   小船靠岸,老渔樵正划竹篙的动作因这话慢了分,随后胡须随老迈的笑声抖了起来。   ……   把人放下来后,老渔樵没立刻走,摘下斗笠又躺了下来。   已经走出两步,姜玖琢突然退了回去,陆析钰跟着她的动作回身,见她走到了那老渔樵边上。   “老伯。”   老渔樵听声,把脸上的斗笠拿开。   就像方才在船上从扇下默默看陆析钰时,姜玖琢侧身,指着不远处的人:“你说的那个替燕吾伸冤的人,就是他。”   老渔樵表情变了变,瞪大了眼珠。   像是怕他没听懂,姜玖琢依旧站在那儿,嗓音清脆地重复——“他,替燕吾伸冤了。”   ***   穿过一片林子,陆析钰牵着姜玖琢,沿着一条支流往深处走。   想起那个老渔樵惊慌失措的样子,姜玖琢摸了摸鼻尖:“我刚刚是不是说得太直接了?”   陆析钰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姜玖琢不假思索:“我觉得挺好。”   良久,陆析钰轻轻弯唇:“那我也觉得挺好。”   两人顺着支流,树林茂密透不进光,越往里越黑。而在那小溪的尽头,是个山洞。   十年前的同一日,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   姜玖琢以为他不会想再回来,但这次倒是陆析钰先提出要回来看看的。   但这么多年过去,此处早没了过去的踪迹,山洞也被碎石堵住了入口。   见陆析钰站在外面没有要走的意思,姜玖琢问他:“你很想进去吗?”   陆析钰摇摇头:“也还好。”   过去好像,真的就这么过去了。   沉默了会儿,他又道:“阿琢,这么一想,我命其实确实挺好的。”   姜玖琢不明所以:“什么?”   “少年时遇到一个人,她救了我的命,我只将她当成了恩人。后来又遇到一个人,她解了我的结,竟恰好——”   阴翳下,他眸光撩人,“和少年时遇上的是同一个人。”   姜玖琢撞入他的眼,依旧是那双上扬的笑眼,无声地摄人心魄。半晌,她呢喃:“你说过你不信善恶有报,也不信命。”   “但你说过,让我信你,”他笑看她,“从此,都是好命。”   记忆在这一刻扰乱心绪。   仿若回到了在小佛城的那一夜。   两个人坐在那座山丘上,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拼命忍住眼泪只为吻上他冰凉的唇,吻上那个始终站在她身边、给自己无限光亮的人,努力告诉他,她也想把他拉出阴影。   ——“从今往后,信我吧。”   那是不善言辞的她说过最胆大的话,也是那晚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可也是那个夜晚,陆析钰带着全身的热度紧紧回抱她,用最脆弱的沙哑嗓音给出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回应。   ——“阿琢,我信你。”   ——“信你喑哑无言下,亦皆为温柔色。”   那天她以为她听明白了那句话。   可今日恍然知晓,他口中的并非是信她或不信她的差别。   而是将她当成虔诚信仰,终此一生,什么都不信,唯信她一人。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hu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