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huk.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骗心 作者:奉壹 文案: 把他真心骗来,转头贱卖 “你连信息素都是假的。” 人人都说,宋医生新交的男友有点狐狸相。 好吧,宋清远承认,对方偶尔看起来是有点狡猾,可他却打心底觉得程重安是只可爱又黏人的家猫。 直到后来,他被这只本性暴露的狐狸狠狠挠了一爪,生活和工作全部陷入混乱,直坠而下。 宋清远这才迟钝地发现,原来自己一直被对方耍得团团乱转。 身份是假的,工作是假的,年龄是假的,甚至连信息素也是假的。 他本以为是缘分到了,爱情甜蜜绵长,没想到竟是一滴裹蜜的砒霜,程重安费心设局作庄,看自己在他织就的网里小丑般横扑乱撞。 ○宋清远x程重(chóng)安 AlphaxOmega ○温柔医生x桃色俱乐部骗子 1 第1章 目标 灯光明亮的地铁站,随着嘟一声长音提示,几扇玻璃门刷地向两侧打开,一时间人头攒动,四散至各个方向。 这种鱼龙混杂、人流量巨大的地方,实在是太适合做点地下买卖了。 在行车值班员和监控看不到的死角处,面容清秀的Omega男生微笑着拦住了一名打扮精致的白领。 “小姐姐可以拿着看看,我前天刚在专卖店买的,十成新,还没戴过。”男生边说边递出一只红丝绒小盒,神情恳切,“我刚才一看到你就觉得这颗金红玉髓太配你了,你是不是经常练天鹅颈啊?脖子和锁骨都太漂亮了。” “哎?也,也没有吧。”女白领难掩欣喜地拨了拨头发,目光好不容易从亮闪闪的钻石上挪开,盯着男生饱满微翘的眼角问,“这么难抢的项链,你干吗要卖掉它啊?” “都是因为……”男生突然叹着气垂下眼睛,眉头也微微蹙起,“因为我女朋友劈腿了,给她准备的这个生日礼物没来得及送出去,现在留着也是伤心。” 一张满带脆弱感的Omega的脸,再配上那副欲说还休的失落神情,真是楚楚可怜。 果不其然,白领露出一副看淋雨小狗狗的表情,又低头看看项链,咬牙道:“六千还是有点贵,能再便宜五百的话我就买了。” 男生闻言,眸光微闪,狡黠的神情就像假面一样倏尔浮现在眼角眉梢又迅速消散。 他故作矜持地沉默了一会,最后说:“那好吧。” 话音刚落,他变戏法般一秒掏出了手机:“小姐姐扫我?” 半分钟后,女白领小心翼翼地将那条不出半年就会生锈褪色的项链收进包包里,步伐轻快地搭上了去往地面的电梯。 程重安目送着她消失,笑眯眯地又看了一遍转账记录,刚要把手机往兜里塞,有只冰凉的手突然从后面用力捉住了他的腕:“别动,现在以诈骗罪逮捕你!” 程重安挣了一下,没挣开,屈起手指轻挠对方手心,“警察叔叔别逮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恶,我吐了!”张世宇一脸嫌恶地甩开他,忍不住大笑出声,“程重安你个大王八,一个Omega一天被绿了四五回了,这回可不止青青草原,什么伊犁呼伦贝尔都得开你头上吧?” 程重安冲他挥了挥拳头,眼里又冒出狐狸似的绿贼光,“明天该去哪一站了?新西?” “还去啊?你现在出来的频率也太高了吧,让妈妈桑知道你天天出来诓钱,她得气得头发都焦了。” “气去呗。”程重安撇了撇嘴,“本来就是焦的,一个月烫八百回,我一闻她的头发就想吃烧烤。” “正好今天赚了一大笔,”他伸手勾上张世宇的肩,搓搓大拇指比出数钱的阔气样,“走啊,哥请你吃烤肉去。” 两人就近找了家烤肉店,不停加肉加菜加饮料,一直吃到华灯初上,程重安才满足地长出一口气,仰倒在位置上摸摸肚皮:“要撑死。” “废话,四人份都进你肚子了。哎,刚没和你说,”张世宇挑挑眉,从兜里摸出个东西在他面前一晃,“其实我今天也赚了一笔,瞅瞅,最新款。” 程重安看到自己的脸从黑暗反光的屏幕上一闪而过,顿时拧眉:“你又干这事?” “我就知道你肯定这表情才没敢说的。”张世宇啧了一声,耍无赖般把偷来的手机扔在桌上,“没法啊,戒不掉,再说地铁站,那么好下手。” 话音刚落,那支手机突然在桌面上亮起来,屏幕显示“医院”来电。 两个人同时伸手,程重安恼火地瞪圆了眼睛盯着张世宇,直到他讪讪地表示投降,程重安才一把抓起手机接通电话:“喂?” “您好?”听筒里有轻微的电流响动,随后传来一道温润如玉的男声,“不好意思,您捡到的是我的手机,请问现在去取方便吗?” “啊……方便方便,”程重安不擅长应付这种礼貌的口吻,手指无意识地在皮沙发上抠了抠,“那您到雨桐街大胖炭烧这边吧。” 话还没说完,毫无防备地,程重安张嘴就“嗝”了一声。 “噗!”张世宇在对面浑身发抖地爆笑,腰都弯到桌子底下去了。 对方愣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似乎也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麻烦您等十分钟。” “该死,”程重安郁闷地放下手机,低头拍拍肚子,“你这出息劲啊!” 两人又磨蹭了一会,然后结账去店门口。程重安一边等人一边恨铁不成钢地念叨:“三天两头偷鸡摸狗,那手不干正事儿就剁了吧。” “粗鲁!”张世宇叼根牙签闲闲地仰头看天,“为了让你行善积德,我当一回梁上君子又何妨。” 程重安只差给他拱火到鼻歪嘴斜。 对方在电话里说要十分钟,可他们前脚刚站定,一辆低调的银灰色轿车紧跟着就拐过街角,缓缓停在了面前。 张世宇吹了声口哨:“车不错啊。” 轿车熄火,从驾驶座下来了一个身材修长挺拔的Alpha。 他穿着很普通的衬衫长裤,但眉宇清朗,气质格外殊人,单单往那一立,顿时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程重安看到他第一眼就觉得,电话里那种嗓音就该配这么一张脸。 男人打眼在四周扫了一下,视线甫一和程重安接触,立即像确定了什么似的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不好意思,久等了。” “没事没事,”程重安像只炸毛的野鸡见着美凤凰,别别扭扭的,“我们也刚出来。” 说着,他把手机递过去:“看看磕哪儿没。” “不用了,”男人温和地笑笑,边解锁手机边道,“手机里很多重要文件,我给您发个红包,全算心意了。” “噢?”旁边的张世宇嗅到铜臭,顿时蠢蠢欲动,“给多少?” 现在这世道,少彬彬有礼地装派头摆面子,拿钱说话才是真的。 眼看对方当真要开口报价,程重安顿时有点脸皮发烫:“没没没,我朋友开玩笑呢,谈钱就俗了,咱们都争做华城好市民嘛,互帮互助,应该的。” 他甜甜一笑,说得冠冕堂皇,完全无视张世宇在旁边瞪他要瞪出眶的眼珠子。 “那……”男人愣了愣,“如果方便的话,哪天请您吃个饭吧。” 不是看不出对方的拘谨,但他实在不习惯欠别人的,身边的同事朋友况且如此,陌生人当然更甚。 程重安忍不住眯了眯眼,心想这人真够奇怪,连手机是从哪捡到的都不问,明明是被偷了,还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为了顺利拿回手机做样子? 看对方的眼睛又不像在撒谎,墨黑的瞳仁深邃又清澈,坦坦荡荡。 很少见到这种丝毫不显得自大的Aphla。 余光扫过他身后那辆银灰色的高级轿车,程重安心思猛然一动,缓缓牵起唇角:“好啊。” 男人顿时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远山般的眉舒展开来,他从兜中抽出两张薄薄的名片:“您周末有时间就联系我。” 接过那张名片时,程重安触到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仅仅零点零几秒,皮肤微微一麻。 目送着那辆车缓缓驶出街角,程重安低头,借烧烤店的灯光仔细打量制作精良的名片,把“宋清远”三个字无声地在唇齿里滚过一遍。 他收紧手指,将名片攥出浅浅折痕。 出现了,期待已久的目标。 作者有话说: 我们的目标是:努力更新 评论多多!(????)?” 2 第2章 相亲 回到车里,宋清远随手点开短信界面,看到母亲发来的一连串信息,不由有些失笑。 他简单回复了两句,发动车子,向对方一早订好的地点驶去。 正好赶上晚高峰,七点刚过五分,赶到银辉餐厅时,宋清远一坐下便向等他许久的人道歉:“罗小姐,抱歉,路上耽误了一会。” “没关系,我也刚到。”面容姣好的Omega女性笑了笑,低下头看菜单,“前菜要什么呢?冷盘可以吗?” 宋清远颔首,“你挑就好。” 这种相亲场合早已不是第一次经历,失败的次数多了,渐渐连尴尬都忘记。 带着“可能结婚”的目的和第一次见面的人吃一餐饭,附加一场电影,与不同的人进行同样的流程。 在这种第二性别几乎决定一切的世代,好像所有人都是奔着匹配度去,相亲第一步就要把信息素契合度低的筛掉。 “宋先生,我听说你在第一医科大骨科做副主任?”把菜单交还给服务生,罗小姐看着他微笑开口。 宋清远礼貌地颔首,“是。” “怪不得我爸爸非要我来见你一次呢。”罗小姐露出些许惊叹的神情。 不到三十岁能在科室做到副主任,想必在学生时代和工作后都相当优秀。 她默不作声地细细打量男人,视线从那双清朗内敛的眼睛滑落到线条流畅的下颔,满意地翘了翘唇。 俗话说隔行如隔山,医院各科之间也是如此,罗小姐虽是心理医生,但很会找共同话题,一顿饭下来没有出现过长的沉默。 晚一些一起看电影的时候,厅内光线昏暗,她的手突然从旁边伸过来,轻轻握住宋清远的手指,然后缓缓下滑。 宋清远的身体几乎一瞬间僵硬起来,绷着一动未动,任由对方逐渐占据了他的掌心和五指。 因为信息素作祟,皮肤接触过的地方好像由浅及深烧灼了起来。 Omega的手很小,骨节纤细,皮肤触感光滑到像精致的娃娃。他一动都不敢动,片刻后,鼻尖突然嗅到了淡淡的金桔气味。 柔和的,信息素的味道,很稀薄,就好像喷了许久的香水后调,没什么攻击性。 从未遇到过这么大胆的相亲对象,除去工作外甚少和异性接触的宋清远几乎当场石化。 他性格温吞,向来不会“主动出击”,更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种场面,所以只能看着荧幕,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这样毫无进展地僵持片刻后,罗小姐轻轻地“扑哧”一声笑,那只手也随之抽离。 一直到电影结束,他们再也没有任何接触或交谈。 回去的路上仍是宋清远开车,把人送到小区门口。 对方没有要留电话号码或者联系方式的意思,这种心照不宣反而让宋清远松了口气。 下车后,罗小姐理好裙摆,提着皮包对他摆摆手:“宋先生,谢谢你今晚的时间。” 一整晚没有放出一丁点信息素试探过的男人,对她是什么想法,已经不言而喻。 况且,对方在影院的反应,让她觉得自己简直像会吃人的母兽一样。 “也谢谢你,”宋清远松一口气,温和地笑笑,“晚安。” 其实他说不出罗小姐哪里不合适,漂亮知性,进退有度,和他有不少的共同话题,况且能培养出Omega医生的家庭,涵养肯定不会差。 身家利益都能平等地摆在一张台面上,但他总觉得差了一点什么。 与旁人无关,是他自己的问题。 开车回家,洗完澡,宋清远最后确认了一下手机上没有任何紧急信息,随后把它放回茶几上,在十点前准时步入卧室睡觉。 经常有同事说他古板,活得像个老头子。 宋清远好脾气地由他们笑,其实他自己也觉得没错,因为自己每天的生活好像都是复制粘贴,四平八稳得挑不出错来。 可是……他忽然睁开眼翻了个身,想,今天的确有一点小小的插曲,中午搭地铁时掉了手机。 而他因为是平时不太重视手机的人,直到晚上才发现通讯工具丢了。 先是在科室里里外外找了一圈,怎么也回想不起最后一次使用是什么时候,才用医院的固话给自己拨去号码。 起初拨过去无数次都没有人接,他正准备打最后一次然后立刻挂失银行卡,但就是那一次接通了。 他当然怀疑过是被偷了,可是如果真的是扒手,何必再还给他? 还有那个笑眯眯的少年,面容精致,骨架纤细到一看就是Omega,偏偏饱满的眼尾又微挑着,像只狡猾伶俐的猫,让他印象深刻。 宋清远阖眼漫不经心地想着想着,渐渐陷入了浅眠。 像华城所有习惯早眠的普通人一样,他不会知道,十点刚过,盼了整个白天的黑夜遮羞布终于降临,有一家隐匿在金湾大街深处的桃色俱乐部迟迟才肯亮灯。 “深浅”两个字仿佛从沉睡的海底缓慢浮上来,二楼平白多出一艘泛着清森幽光的船,引诱各色人马涉水渡险。 所有的大城市都相似,七扭八拐的密径小巷就同人体毛细管,往往藏污纳垢却又不可或缺。 程重安他们回来得晚了一点,小偏厅的门半关着,他换了衣服走进去时,打扮雍容的女人腿上已经趴了一个男孩,而身后站的那个正在给她揉肩。 “林太太,”程重安走进去,调动脸部肌肉露出一抹甜笑,“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林玉蓉从雕着团团锦簇富贵花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眼里就像没程重安这个人似的。 她是Alpha,已婚,具体的年龄俱乐部里没人知道,但保养得当,脸看起来才三十出头。 另外两个男孩很有眼色地走出去,悄没声关上门,把私密空间留给老主顾。 “Zolva吗?”程重安面不改色,拾起桌上的火机,微微弯腰,单手为林玉蓉点燃了烟,“很香。” 最近新出的中性香烟,他们店里也刚进了一批,纯意大利货,刚燃烧时有西瓜般清新的甜味,往后细嗅却有干枯的植物荤腥气。 跳跃的火将两人的脸拢在一处暖光里,又转瞬消失了。 “懂这么多啊?”林玉蓉深吸了一口烟,终于肯把目光挪到他脸上,描红的嘴角微翘,“撒谎精,迟到成性了!” “怪我怪我,外面太好玩了嘛。”程重安笑盈盈像只猫,手上利利索索地端茶倒水点香薰,“林太太今天想干点什么?我陪您下会西洋棋怎么样?” “野心心的,别把自己玩搭进去了。”林玉蓉慵懒地吞云吐雾,闭上眼往椅背一靠,“今天没精神下棋,你给我舒舒背就行。” 3 第3章 深浅 林玉蓉宽衣解带完,身上只披着一件柔滑的奶白蚕丝纱裙,优哉游哉趴到柔软的大床上。 漆光锃亮的床头柜上摆着一排排瓶罐,程重安挽起袖子,细长的手指顺着滑过去,无比熟稔地挑出一只紫色玻璃质地的。 他拧开瓶盖,手腕慢慢倾斜,看着淡黄色的精油从林玉蓉背上弥漫开来,心里如死水般平静。 当初连字都不识几个就被妈妈桑带到店里,好不容易吃上一顿热乎乎的饭,懵懵懂懂听着劝诱就签了被掌控一辈子的卖身契,每年附加利息,赎身说得容易,一年一年拖下去,只是无尽地往店里陷。 他和张世宇是最早来店里的一批男孩,这十几年他们见到的,混得好一点能被有钱有势的Alpha买走当做金丝雀养着,混得差的,敢逃跑的,掏肠挖肚,惨死街头,但无论最后怎么消失,保险受益金通通会落入妈妈桑手里。 等程重安搓热手指,掌心开始在林玉蓉肩头施力游移时,她猛地颤了一下。 “Alpha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私的。”她把脸侧向墙壁,突兀地开口道,“Alpha必须要两个伴,床上床下各一个,身体心里各一个,吃到嘴一个,锅里还一个。” “是。”没过几分钟程重安额上已经浮上薄薄汗意,他边卖力气边嘴上抹蜜地溜须拍马,“您从大锅里选中我,是我的荣幸。” 林玉蓉笑了一下,没搭理他。 又按又洗一番流程下来,送走林玉蓉时已经过了十一点。 程重安陪了她一蛊清酒,脸颊两侧微微泛红,下楼时看得妈妈桑又恨又爱,直叫他“小桃花”,还用长长的指甲一下一下戳他脑袋:“再迟到,把你个没爹疼没娘养的小碎桃花碾成烂泥巴!” “那实在是感情好。”程重安两条胳膊交叉撑着柜台,漂亮的眼睛里像覆着一层薄冰,“现在墓地贵得很,一般人都死不起。” “瞧瞧这嘴巴厉害的,”妈妈桑回头和正在喜滋滋记账的男人说,“真想叫林太太和密斯李一样,叫他一次按两个人的份,累不死他!” 闻言,程重安的面色一下子难看起来:“小千又被她选了?” 俱乐部向来最讲究隐私,除了有特殊癖好的基本上都是一对一服务,但千月价格便宜,回回都被最末流的客人选去当牛做马。 千月来店里时整个头都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活像法老墓里的小木乃伊,除了自己名字以外什么都不记得。 他比程重安小六岁,放到外面也就是刚刚上高二的年纪,眉眼清秀得像女孩子,说话不利索,走路贴墙根,好像生来就理所应当地让人欺负,被骂了打了,光泪珠子在眼里滴溜滴溜转。 好在他抱大腿抱得比较顺利,程重安把他划到自己的领地里,一罩就是六七年。 “你以为谁都和你似的命好哇,”妈妈桑猛地一瞪,眼珠恐怖地从浓重眼影里凸出来,“长张好脸给林太太包去——喂!死小子!” 程重安转身大步流星往楼下走。 他们的“员工宿舍”在俱乐部楼下,采光极差,常常分不清白天黑夜,几乎可以算半地下,几十张铁制上下铺摆得像集体监狱。 这里的所有男孩都和老鼠一样地生活着,没有隐私,没有身份,其中甚至有一个会字正腔圆飙国骂的金发英国人。 程重安走进来的时候,有几个今晚没被选中的男生正热火朝天地围在桌边喝着啤酒打牌,见到他草草打了声招呼。 程重安直接往墙角看。千月果然坐在自己的床上,估计刚洗过澡,不知道看什么看得痴迷,两条细腿在床边垂下来晃荡。 他走过去,一伸手就把那瘦骨伶仃的脚腕圈住了。 千月吓得肝胆俱裂,和突然被老虎叼住肉的羚羊一样,用全力往回抽腿。 程重安怕他膝盖撞栏杆上,没松手,千月挣了一会才迟钝地看向程重安,可怜巴巴,一叠声喊:“哥,哥,哥哥。” “看什么呢?”程重安放开他,拉住栏杆轻巧地跳上来坐着,“这么晚了还吃饼干。” “还没刷,牙呢。”千月咧嘴笑,细细的眉毛舒展开,“在看,漫画。曲奇吃,吗?” “不了,小孩儿才爱吃甜食。” 程重安随手拾起他枕头旁边另一本小书翻了两页,看着书页上酥胸半露的粉色头发女生,忍不住啧了一声,“少跟张世宇看这些少儿不宜的东西。” 千月低下头不说话了,小口小口地吃蔓越莓曲奇,用沉默表达最弱的拒绝。 “听妈妈桑说你今晚又按了两个人。”程重安决定单刀直入,“我是不是告诉你要拒绝了?” “我,我按不好啊,就笨笨,鸟先飞。”千月有点神经质地抠着掉在腿上的饼干碎屑,“妈妈一直,说的。” “按不好也不用这么练,拿一份钱干两个人的活,干什么,施善啊?” 程重安说完才感觉自己口气重了,估计是酒意慢慢往上涌,胸口堵得发闷。 千月也明显吃了一惊,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才垂下眼睛乖乖地说:“下次我,会拒绝的。” “嗯,必须拒绝。”程重安抬手呼噜了一把他柔软的头发,撑着床跳下去,“行了,刷完牙早点睡吧,笨笨鸟。” 等洗漱过后疲惫地倒在床上,程重安一边舒展胳臂肌肉,一边盯着上铺的木板纹出神。 这床板看了快二十年,他连每个发黑的圆圈和弯曲处诡异的细纹都能描绘出来。 恶心,腻烦,厌倦……种种情绪总是在夜晚睡前汹涌而来,毫不留情地将他淹没。 程重安忽然瞥到挂在床边的外套,他一翻身,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抽出了那张名片,细细地看一遍,又看一遍,想:做医生是什么感觉? 能掏出这种东西来做自我介绍,正常地生活在阳光下,又是什么感觉? 他闭上眼睛,手搭在胸前轻轻摩挲着那张名片,指尖能摸出名片上精致的印花纹路。 那个Alpha甚至不需要做什么,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和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长相出众,背景优渥,前途光明。 几十万对他来说,肯定不是什么大钱。如果,如果他去勾引他试试…… 梦渐渐扭成了森红的漩涡,表面沸腾着一层细密泡沫。程重安屏息扎下去看,水雾散开,血汪里竟浮着一个四肢干瘦的少年。 他看清了那人的脸,浑身顿时如过电般发麻,抖着嘴唇大喊一声,伸手去抓他。 然而逆水行舟,枉费力气,程重安在剧烈的挣扎中恍惚醒了半秒,察觉自己满背黏腻冷汗。 魇渐渐散了,不知道过去多久,他再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醒来,感觉胸口像海浪涨潮一样,一阵一阵剧烈地往上翻涌。 他猛地爬起来往厕所跑,仓皇中不小心绊了一下对床的椅子,张世宇被惊醒,迷糊着翻了个身,眼都睁不开地骂:“饿死鬼投胎的暴食狂!我是不是叫你别吃那么多!药在——” 程重安已经跑了出去,他一把推开厕所门,弯腰朝马桶剧烈地呕吐。 许久,他才微喘着摸索到冲水键摁下去。 胃里空空如也的焦虑感再次翻涌上来,好像有打汁机或大齿轮在里面吱吱扭绞,让他感到强烈的不安。 程重安勉强撑住墙壁,他吐得烧心,生理性泪水顺着眼角一直流到下巴。 无论因为暴食吐过多少次,他始终无法习惯这几分钟冰火两重天的折磨。 厕所最上角有一面小而逼仄的窗户,狭窄至极,仅能透过一条长方形的鱼肚白。 不用看程重安也知道,天亮了,俱乐部的灯会全部熄掉,整间屋子拉上厚重的丝绒窗帘,‘深浅’仿佛凭空蒸发,再次沉落回深海之中。 在那一线明亮逐渐移动过来时,程重安畏惧地向后退了半步,然后才看到掉到地上那张纸。 干净的白色长方形,在晨光中几乎有点刺眼。 那是他随手放在睡衣口袋里的,宋清远的名片。 4 第4章 千月 程重安捏着抄下宋清远电话号码的纸,手指微微颤抖着把数字一个一个输入,按下拨通键。 嘟,嘟,嘟—— “喂,宋先生?”他努力平息剧烈的心跳,声音听不出丝毫破绽,“我是程重安,对,是我。不好意思打扰你,我想问问,这周六方便出来一起吃饭吗?” …… 程重安常常觉得自己有预知灾患的能力。 比如七岁多一点的时候,那个未婚先孕又毅然决然把他生下来的Omega爸爸第一次试图抛弃他,给他买了一个四不像的米奇气球,让他站在原地等。 他演得实在很好,但程重安偏偏像有预兆似的肚子发紧,他刚走没多远,程重安转身就跑到保安跟前说自己走丢了。 大概是因为头一回干这种事,那人听到广播一直在喊,终于怕了,匆匆跑回来把他领走,在回那间破平房的路上一直哭一直哭,听得程重安心慌意乱,一不注意把气球给放跑了,于是也扯着嗓子嚎啕起来。 他侥幸又在那男人身边多待了半年,一顿饥一顿饱,勉强算相依为命。 可第二次他就学聪明了,直接在程重安喝的水里掺一点安眠药,把瘦得皮包骨的他裹着小破棉被丢到了福利院门口。 天不遂人愿,程重安没能成为福利院里坚强乐观抢饭第一的三好少年,那天妈妈桑正好陪完酒吧夜场,顺手就捡到了他。 再比如,今天。 晚八点,程重安悠悠地叹着气走出地铁站。 他两手插在裤兜里,能摸到里面五六只复古限量版的Cartier打火机。 当然,只是精仿品而已,用久了不仅边角脱漆,连火都会变成风中残烛,连点小纸屑都点不着。 今天的生意不太好做,城东的地铁站站务很负责,一直在来回走动,搞得他根本没办法寻找目标。 除了卖肉卖血卖器官……就没有别的来钱快点的事情吗? 程重安边瞎琢磨边走在夜风里,路两侧的店铺灯火通明,把他的影子拉得向四面八方拉扯开,好像一只矛盾的刺猬。 他刚拖着步子走过一家香味勾人的烘焙店,兜里的手机忽然疯狂震动起来。 接起电话,张世宇的喊声直接从那边扎进程重安脑袋里。 “千月分化了!你快回来!店里差点暴乱!” 半小时后程重安匆匆踏进店门,入目便是整个大堂混乱不堪的惨况。 摔碎的花瓶、踩烂的点心、翻倒抓烂的皮沙发……哪怕窗户已经全都打开通风,可甜蜜粘稠的糖果味信息素依然滞留在每个角落。 引诱所有Alpha发疯的味道,让脑袋里盘旋了一路的问题终于尘埃落地。 有几个还没分化的男孩和Beta在大堂里收拾残局,程重安呆呆地立在那里,直到张世宇从楼下爬上来,有点不忍心地喊了他一声:“重安。” “嗯。”他什么都没问,抬头看看张世宇,表情一片空白,“挺好的,看来小千是很受欢迎的Omega。” 他慢吞吞地转身,下楼去找千月。 宿舍拐角处有一间隔出来的单人房,专门给分化期的男孩住。程重安敲了门进去,千月已经打过抑制剂,正侧躺在床上,眼都不眨地看着他走近,努力弯了一下唇角,模样很可怜。 “身上黏了吧,洗澡去,”程重安弯身拎起柜子里的盆和毛巾,“顺便给哥搓搓背。” 千月乖乖地下床跟着他走到浴室,程重安三两下脱光了,转过身帮他解睡衣扣子。 手指不经意触到胸口皮肤时,千月怕痒似的微微瑟缩,呼吸也急促起来,懵懂地抬睫看着他,一个劲叫:“哥。” “嗯。”程重安松开手,“你自己脱。” 他转身打开淋浴调温度,心里浮上一点陌生的感觉——自己昨天还当成小孩看的千月好像一夜之间就成了个男人。 他还记得千月刚来店里时就像只小狗一样,抢饭也抢不过,有次坐在他旁边,他看这小孩细胳膊细腿可怜巴巴的就给他拨了点菜,从那以后千月每次都抢他旁边的位置,晚上做了噩梦还偷偷爬到他床尾团成一团。 他想起自己分化的时候,千月才十岁出头,不知道从哪儿道听途说,回来就傻乎乎地在他腺体上狠咬了一口,还以为能帮他缓解发情热。 “以后你怎么也算个大人了,”程重安边放水边絮叨,“发情期必须好好吃药,不能和不认识的Alpha一起玩,还有……”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压抑的痛呼。 程重安猛地转身,他眼尖,一下子看到千月瘦棱棱的肩胛骨旁边一大块淤青。 千月还试图躲,结果被走过来的程重安抓住胳膊扭了过去,整片伤痕累累的脊背顿时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下。 电光火石间,程重安突然想通了一切。 千月明明还差好几个月才到十八岁,怎么会突然分化? 想都不用想,绝对是把某个“客人”惹怒了,才故意释放出大量的Alpha信息素压迫,一并引起了千月的分化期提前。 “密斯李打你了?”程重安紧咬着牙根,声音几乎要沁出血来,“是不是?” 听到那个名字,千月无法抑制地抖了一下,但还是轻轻摇头。 十五分钟后,程重安脑袋嗡嗡地立在俱乐部走廊里,脚下猩红色地毯上用金线刺绣的蟒蛇栩栩如生,鳞片浮光,仿佛在血泊中团团扭转。 他没等多久,“巫女厅”的大门打开,男生踏出来的一瞬间,程重安从黑暗处猛扑而出,狠狠把人掼到墙上,撞出嘭一声闷响。 Beta的衬衫还没扣紧,嘴唇流泻出浓郁的被占有过的信息素气味,难闻到让程重安犯恶心。 这些年俱乐部里难免擦枪走火,偶尔有这种隐秘的“生意”发生,大都是你情我愿,男孩子们也能多捞一点油水。 程重安自己不做,也向来不管闲事。可是—— 他用上全部的力气拎起对方领口抵在墙上,恶狠狠警告:“再敢动小千一次,我让你横着出去!” 商家那老头子是好色出名的,出手也阔绰,每次都起码点三个男孩作陪,但他们千不该万不该拉上小千。 “你他妈的,放手!”Beta剧烈挣扎,看向程重安的眼神又恨又妒,“真以为你来店里早就了不起啊?我告诉你吧,今晚这事第一个同意的就是妈妈桑!” 程重安胸口极速起伏着,他耳鸣了好几秒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你放屁。” “有钱不赚,怎么着,脑子有坑啊?”Beta冷笑一声,像说悄悄话一样低头凑到程重安耳边,“昨天密斯李连千月初夜的价格都谈好了,你又能怎么样?” 你能怎么样? 能怎么样? 你这个小Omega,无能又可怜的玩物? “喂!”张世宇擦着头发自顾叨叨了半天才发现程重安根本没在听他说话,忍不住喊了一嗓子,“想什么呢你又?” 已经过了半夜,雾色浓重,程重安盘腿盯着窗外仅能看到的地面,眼神沉得看不出情绪。 他沉默了半晌,突然从窗台上一跃而下,快步出了屋子。 张世宇怪叫一声,跳着脚在后面咋呼:“掏掏耳屎吧你!” 程重安回宿舍翻箱倒柜许久,好不容易从睡衣裤兜里找到了那张随手撕下的便利贴。 深吸一口气,程重安将薄薄的纸条摁在胸口三秒钟,把自己知道的各路神仙都感谢了个遍。 幸好——幸好,出于某种晦暗不明的理由,他在扔掉被厕所地面脏污到发指的名片前匆匆抄下了宋清远的电话。 …… 时间回拨至现在。 听筒那边,宋清远停下刷刷写着病历的笔,很快答道:“当然,餐馆我来订可以吗?” 居然隔了整整两周才联系他,宋清远实在有点诧异,他还以为对方已经轻描淡写地将这件事翻篇了。 “好,”程重安松了口气,尘埃落定般,用很轻的声音说,“到时候见。”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面啦 5 第5章 乖乖牌 到约好那天,程重安早早起床洗漱,熨衬衫,有条不紊地用发胶简单弄了下造型,往身上喷信息素阻隔剂,期间张世宇一直在旁边大摇其头:“值当的吗?” “都是为了自己,有什么值不值的? ”程重安轻轻吸了口气,努力朝镜子里的自己提起一个标准的微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能捞多少还说不准呢。” 他说的是实话,当初收下宋清远名片的时候已经动机不纯,小千的事不过是个催化剂。 镜子里年轻的Omega眼角饱满,微微上翘,眼眸一眯,活像只狡猾的狐狸。 “其实,”张世宇皱了皱眉,“如果你开口求,林小姐肯定愿意买下你。” “然后呢?”程重安静静地从镜子里望向他,“从一个笼子飞到另一个大点的笼子里?” 张世宇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了一会,“我就一个条件,你不要变成下一个田青龙。” “别提龙哥。”程重安的嘴唇微微失了血色,“你知道我不会的,这不是逃跑。” 他们很少有这么认真的谈话,出门时张世宇已经完全换了副脸色,一路笑嘻嘻地把他送到楼上:“安哥放心飞,跳宋仙人个大的!” 程重安特意提前了三十分钟到达约定地点,是在市里一家日料店,店面在街口拐角处,原木招牌很简朴,掩映在繁密的乔木树叶下,有点大隐于市的意思。 然而走进店里又是另一番景象。 店内部设计得很雅致,厅正中间种了一株樱花,旁边有假山和淙淙流水,惊鹿嗒嗒作响,作隔断垂挂的绸帘上都印着云清月圆图和梅花纹。 他报出宋清远的名字,穿府绸短衫的服务生便把他领到了二楼靠窗的位置。 眼下刚过六点,天边正卷着桃色的晚霞,程重安百无聊赖地喝了两杯大麦茶,静静地等待着。 其实在联系宋清远之前,他第一个想到的人是林玉蓉。 作为他唯一能接触到的有权有势的Alpha,林玉蓉这两年来对他有着谜一般的喜爱,不仅出手阔绰,要求的工作内容也很简单,无非是下棋按摩陪酒那一套流程。 大概只是因为脸长得对胃口吧。 俱乐部指名的册子上都附有照片,而因为空虚感来到这里的人,无非也是追寻些肤浅的东西。 从小就听过许多夸赞自己长相的话,他从Omega父亲那里得到了双眼皮和高鼻梁,嘴唇大概是遗传自从没见过的野爹,偏薄,不笑就是一副阴沉的样子。 那天晚上,林玉蓉的烟燃到一半时程重安才开的口。 彼时他们中间浮动着缭绕的烟雾,林玉蓉盯着他好长时间没说话,然后伸出一只手指点了点身后的烟灰缸。 程重安起身将烟灰缸拿过来,她的烟头也随之挪近,悬而未决地浮在他手背上方,滚烫的烟灰将落未落。 直到那点灼灼的微火将程重安指尖都映亮了,他还是相当镇定地举着瓷烟灰缸,一动不动。 “哼。”林玉蓉终于开口,同时移开手指将烟灰准确抖进缸里,“我可以帮你治治那个密斯李,不过买下一个人?重安,那个人如果是你,我还可能会掂量掂量。” 程重安轻声道,“谢谢林小姐。”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还没有自不量力到让林玉蓉出手买下千月,只要那个密斯李无法得逞就行,如果能让她尝点苦头当然更好。 从小在‘深浅’长大,说到底,他性格还是挺恶劣。 离约定时间还差十分钟时,程重安眼睛突然一亮。 默不作声地,程重安从楼上盯着那辆银灰色的轿车缓缓停在店门前。 宋清远下车落锁,没急着往店里走,弯腰扶起旁边几辆歪倒的共享单车,有条不紊地把它们挪出停车位,一一排好。 程重安两只手背交叉抵着下巴,从头到尾看在眼里。 很快,宋清远被服务生引着走进来,他含笑对程重安微微颔首,坐下后问他:“感觉这家店怎么样?” “太……”程重安舔了一下嘴唇,还是选择实话实说,“太正式了。” 平时他出来也只是去大排档烧烤店之类的地方解解馋,这种高档又安静的店根本没来过,手脚都有点不知道怎么摆。 “不会。”宋清远随手打开菜单,声音低醇,“你放心,这里菜品味道相当好。” 他今天穿了一件珠灰色的衬衫,没打领带,前两颗纽扣散开,若隐若现的锁骨在衣料下舒展,模样有些疏懒,非常好看。 拿菜单的手指也很修长,白皙如玉,指节有力,十个指甲全带健康的小月牙儿。 程重安边暗自打量他边在脑袋打小算盘,根本没留心听宋清远跟他说了什么。 “程重安?” 他一惊,从菜单里猛地拔起头,张嘴“啊”了一声,半秒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样子估计够白痴。 “有没有吃了会过敏的海鲜?” “没有。”程重安别扭了一下,“我什么都能吃。” 他假模假样地跟着低头浏览菜单,不看还好,一看直接被价格震惊了,光一小块海胆豆腐居然就要上百,这是什么天上有地下无的豆腐,吃了难道能升仙? 好在宋清远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主动推荐着菜品,问一个点一个,程重安根本不管听没听懂,一律都是小鸡啄米,点头点头。 他介绍餐点的时候用语简练而清晰,丝毫不会让人觉得是在显摆。 虽然暂时能坐在一个桌上,但完完全全就是和自己不同世界的人。 相当优秀的Alpha,斯文有教养,从头到脚散发着温润的气质,无论做什么都饶有余裕。 等服务生收走菜单,隔间里只留下他们两人相对,程重安多少有些不自在,只好垂下眼睛不停抿茶,很快嘘溜嘘溜喝空了一杯。 “上次我就想问了,”宋清远唇角依然带着淡淡的笑意,他提起青瓷碎纹茶壶给他续茶,“你还是学生吗?” “不是。”程重安感觉自己的嘴比脑袋还快,“我都工作三四年了。” 去掉过去当小偷和跑腿那些,正式开始做所谓“按摩牛郎”是从四年前开始的,为此甚至还去学了点西洋棋和浮皮潦草的英文。 平常把骗人当家常便饭的程重安竟然有一点点心虚,一与对方的目光相触就忍不住眨眼。 工作三年,那应该要比自己小四岁左右,二十四五。 宋清远在心里简单计算了一下,闲聊着继续道:“在做什么工作?” “嗯?”程重安的表情彻底空白了一瞬,慌乱中瞥到窗外不远处一栋高楼上的字,“我是做广告……那个,广告传媒的。” 完蛋,来之前没想好设定,宋清远再问下去他要露馅了。 程重安心一横,在宋清远下一个问题抛出来之前主动出击:“宋先生,你现在单身吗?” 宋清远一愣,抬头望进他直白到不能再直的眼神里,又想起自己连战连败相亲战绩,无奈地笑着坦白:“是。” 好耶,有钱又长得帅的单身贵族Alpha,好一条大肥鱼! 程重安高兴得眉眼弯弯:“是很难有配得上宋医生的人吧。” 话音刚落,隔间的布帘突然被掀开,戴着一顶青色小圆帽的厨师推着小车走进隔间,他朝宋清远露出个笑容,语气熟稔:“宋医生,带朋友来尝尝?” 宋清远颔首,“好久没来了。阿姨最近怎么样?” 提起母亲,中年男人呵呵一笑:“多亏了您,早就能下地了,前两天非闹着要去跳广场舞呢。” 简单寒暄过后,他着手在两人面前处理食材。 这种餐厅程重安真是第一次来,厨师拿刀刃片金枪鱼时他看得目不转睛。 那薄而透光的一片玉色鱼肉随后被裹进舍利和鱼肝之间,程重安学着宋清远的样子直接用手拿起来,咬一口下去,满嘴鲜香。 再夹一筷子圆口杯里的酒渍牡丹虾,肉质细腻,弹糯无比,好吃得程重安忍不住悄悄拿脚尖点地——他错了,虽然这菜又少又贵,但吃了可能真会升仙。 宋清远注意到他这小动作和满足的神情,有点好笑,不去打扰他享受,随口同师傅闲谈:“今天的鲣鱼味道好。” “现在都换野生了,熟人介绍制轻松许多,早上可以深渍。”师傅边团手卷边答。 程重安在旁边嘴就没停过,但一直竖耳朵听着。可能是吃东西之后血液光往胃里走,忘了考虑别的,餐桌上的气氛逐渐变得自然起来。 甜点端上的时候,程重安突然开口问:“宋医生,你喜欢猫还是狗?” 妈妈桑把A指南第一条:找出共同爱好,拓展对话。 这话题起得有点突兀,待宋清远低头一看,不由失笑:原来装巴斯克芝士蛋糕的碟子上印着一只圆圆的黄色柴犬头,还乐颠颠地吐着舌。 “我是犬派。”宋清远认真地思考后才回答,“喜欢大狗,萨摩耶或者金毛那种。” 啊?他可是喜欢猫多一点。程重撇撇嘴,勺了满满一大口蛋糕,感慨:“好少女。” “不,倒也不是……”被小自己好几岁的人这么直白评判,宋清远顿时有点耳廓发烫,“因为皮毛柔软的动物摸起来手感很好。” “是啊,”程重安笑眯眯地重复,“那不就是很少女嘛。” 宋清远举手表示投降,好脾气地笑了笑。 程重安看了他片刻才低下头,把甜点一勺勺蚕食干净。 好在这餐饭下来他心情很平静,胃竟然意外顺从,没让暴食欲跳出来作祟。 “程重安,你这边,”宋清远突然开口,抬手点了点唇角,“沾到了。” 除了病人,宋清远平时很少接触到这个年龄段的Omega,因此越看越感觉他有些未脱的孩子气。 “是吗。” 程重安应着,直勾勾盯住对方,伸出舌尖缓慢舔了一下唇,把故意沾留的奶油卷回去。 宋清远怔了几秒,有点狼狈地错开视线,伸手去按服务铃。 噢—— 程重安眯眯眼,心想,真是从没见过的、礼貌的乖乖牌Alpha啊。 其实他刚才完全可以再做得色气一点,把从店里学到的那些东西展示出冰山一角给宋清远看看,但是他有点担心把人给吓跑了。 说出来还挺好笑,是‘Omega’吓‘Alpha’。 服务员很快进来结账,程重安伸手点点没吃完的凯撒沙拉和白烤鳗鱼,“剩下的这些帮我们打包吧。” 服务生明显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先生,我们这里不提供外带的。” “那也太浪费了,”程重安脸上心疼的神色不是装的,“你帮忙找个塑料袋呢?” 其实他还可以吃,但是宋清远早就停筷子了,他才不要给对方留下“胃口像恐龙的Omega”印象——跟没吃过好东西似的。 宋清远在一旁,看到服务生满脸尴尬,忍不住微微勾唇笑起来。 他开始觉得,这个直来直去的男生有点好玩。 作者有话说: 心动不如行动 6 第6章 按摩 出门时,程重安拎着一只装满打包食物的小竹筐,服务员费了老大功夫才找到的——看在宋清远是老熟客的面子上。 宋清远身高腿长,比他走快几步,绅士地伸手帮他推门,微微勾起唇角笑道:“这次不打嗝了。” 他他他,果然还记着头一回打电话时候的事! 程重安大窘,溜圆了眼睛回答:“那次是个意外!” 宋清远嘴角笑的弧度更明显了一些。 两人并肩走到车边,宋清远翻腕看看表,温声道:“我一会还要回医院值班,来不及送你回家了。” “不用不用。”程重安连连摆手,“谢谢你今晚请我吃饭。” 就此作别,宋清远拉开车门,后面忽然传来一声喊:“宋医生——” 本来是今天第一次用的称呼,程重安已经叫得相当顺口。 宋清远循声转过头,一只手搭在车门上。 “宋医生!”程重安隔着几步距离喊他,眉眼弯弯,尾音上扬,“我们能做朋友吗?” 橙红暮色温柔地从他脚下延展,把人拉出一条细细长长的影子,刚好抵达对方鞋尖。 晚风蓬在侧脸,顺带吹起衣角,宋清远望着他,忽然怔了一怔。 他想起刚刚在餐桌上Omega有条不紊进食的样子,腮帮子一鼓一鼓,全身心投入食物,认真得像某种小动物。 忍不住牵起唇角,他点头道:“当然。” 几步之外,程重安脸上浮起一抹开心的神色,又元气十足地举起胳膊朝他挥了挥:“那下次再一起出来!” 直到宋清远也有点生疏地抬手回应,他才肯转过身。 视线刚一隔断,程重安脸上的笑容便一点点褪去。 他边走边用食指和中指夹出藏在袖中的东西,灵活地翻转了两下——一张崭新的白色花底纹名片,刚才趁宋清远不注意偷来的。 他不仅是个骗子,还是个小贼。 ‘深浅’没找到人脉做大以前,他和张世宇几个人都是干点小偷小摸的事情,哪怕这些年手生了,但对毫无防备的人下手不若囊中取物。 一边走,程重安一边将雪白的名片不停在手指间转动着,思绪纷乱。 刚刚宋清远结账的时候他留心瞥到了单子,两个人吃四位数的一顿饭,实在太夸张了。 实话说,今天进行得非常顺利,也如愿以偿地和宋清远约好再见面。 基于现在的了解,从各种意义上来说,宋清远绝对会是一个完美的目标。无论是职业,财力,长相,还有那种几乎让人无法相信是Alpha的温和气质,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 混着人流挤入地铁,程重安忍不住叹了口气,仰头看着微微晃动的吊环想,宋清远身边大概不缺追求者吧。 他能排上号吗? 回到‘深浅’时还早,俱乐部没开张,但吧台亮了灯,有个穿砍袖的高大男人正靠在那抽烟,闻声扭头看他,薄而锋利的嘴唇一翘:“哟,花魁回来了。” 程重安额角狠狠抽了一下,“罗哥。” 妈妈桑同这片的黑帮来往密切,罗敬和稳坐第二把交椅,每个月都亲自来店里查账拿钱,没人敢得罪他。 “手里提的什么?” 程重老老实实地走过去把小竹篮放桌上,掀开盖子让他看。 他原本想带回来给张世宇和小千尝尝的,但颠簸了一路,里面的食物已经有点不新鲜了,沙拉和鳗鱼看起来都蔫巴巴的。 罗敬和不屑地吐了口烟,居高临下睨着他,“攀高枝儿了啊。” 不等程重安接话,他已经不耐烦起来:“行了,等你等了一下午,赶紧开个房给我按按肩膀。” 在二楼找了个接待客人的屋子,程重安看着罗敬和进门就随手把衣服一扯,赤着满身的腱子肉走过来,眉心跳了又跳,终于还是忍住没开口。 罗敬和很流氓地朝他晃晃胯:“怎么样,大吧?” “……”程重安面无表情,“非要说的话,比林小姐小一点。” “这是还没起来!”罗敬和大吼。 “是是是,”程重安按了按耳朵,“没关系,作为一个Beta你已经很不错了。” 罗敬和后背纹着大片栩栩如生的猛虎,还有花纹繁密的莲花和牡丹,甚至还有罗汉,跟块人皮画布一样。 程重安慢慢把罗敬和紧张的背肌推开。 他最羡慕的就是Beta。 Beta就像无机质的人类,因为没什么味道,也不会被信息素干扰。哪怕此时此刻他在这个密闭的房间里就地发|情,罗敬和也不会感知到一丝一毫他的信息素,多潇洒。 在脊椎两侧从颈到腰用指节按摩时,罗敬和挺了一下,舒服得爆粗口:“妈/的,真爽。” 他爽了,程重安累得不轻。 因为常年锻炼,罗敬和身上的肉都非常紧实,才进行到第三个环节,程重安额头上已经布满细汗。 罗敬和突然悠悠地开口:“这店里就你按得卖力。喂,小花魁,等你被逼到卖屁股了,要不要我救你出去啊?” 手腕猛地一错,程重安抬睫,强自镇定道:“怎么帮?” “简单,拿筷子把你那俩眼珠子戳瞎了,再给你开个Omega盲人按摩店呗。” 罗敬和说完,自己哈哈大笑。 程重安则自嘲地垂下眼,继续给他捋脖子后面两根大筋。 好不容易伺候完这个阎魔王,程重安已经累得浑身是汗。他正准备下楼回宿舍冲个澡,却被拐角没关紧的休息室门吸引了视线。 这个屋子很少有人用,只有—— 等看清屋里的人是谁,程重安瞳孔猛地一缩,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 几秒钟后,程重安伸手无声地合上门,转身下楼。 凌晨下班,男孩子们陆陆续续地回到宿舍,张世宇洗完澡出来,一脸餍足的神情:“这回真撸爽了。” 留着紫色狼尾的男生从旁边经过,幽幽吐槽:“你不是天天都打。” 男生长了张女相,右手比别人多一根指头,因为做饭好吃,不知道谁先起的头,大家都叫他仙女教母。 张世宇一脚踹人屁股上:“今天不一样!” 他们没什么发泄的途径,发情期就吃抑制剂,忍不住也只能趁着冲澡在浴室隔间里DIY。 毫无来由地,程重安突然想起宋清远那双修长有力的手。 他也会做这种事情吗,用那五根修长漂亮的手指,握手术刀的手指,握住那处上下活动,直到低沉地喘息着彻底释放出来? 他实在有点无法想象那副场景,赶紧甩了甩头,问张世宇:“你和刘先生他女儿交往?” 闻言,张世宇登时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下午的时候,我看到你们在休息室接吻。” 刘先生是‘深浅’的常客,做证券交易,前不久和妻子离婚,随后便堂而皇之地带上高中的女儿出入这种场所。 平常他在楼上左拥右抱,女儿就在楼下一个房间写作业,程重安根本没察觉张世宇什么时候和她谈上的。 “巧了,本来想今天和你说的。算是交往吧,”张世宇无所谓地耸耸肩,对着镜子往脸上敷面膜,“她就一小孩。” “你喜欢她?” “还成,有钱就行呗。”张世宇弄好了脸,走过来往程重安腿上一歪,“甭说我了,你今天跟那个宋医生怎么样?” “挺顺利。”程重安抱着膝盖说。 “哎,真的,那人一看就很好骗,你直接把他勾引到店里买下你算了。” “……你在说什么?”程重安用看傻子的眼神低头看了看他,“他那种人,要是知道我是做这个的,绝对会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到时候直接游戏结束。” “哎哟这话说的,你是干吗的啊?”张世宇绷着脸贱笑,“不就是纯洁地给男女老少捏捏肉松松筋吗。” 程重安叹了口气:“我和他说我是做广告传媒的。” “好家伙,”张世宇朝他竖起大拇指,那意思是你牛掰,“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现在我还不够了解他。”程重安无意识地屈指轻点着膝盖,“要先观察观察。” 两人说话时,千月正好拿着一本初中英文课本和那个英国男孩从旁边走过去,程重安扭头盯了一下他脖颈后的信息素阻隔贴,轻轻抿唇。 忽然想起什么,他突地跳下床,几步走到长桌前。 下午带回来的那个小竹筐完全被遗忘了,还依原样摆在那儿,掀起盖子,里面已经闷出淡淡的腥臭。 程重安沉默了一会,捻起一片变干的鳗鱼塞到嘴里,慢吞吞地嚼了咽下去。 汁水丧失,鱼肉像蜡做的,味道完全失真,可他仍然伸要手拿第二块。 张世宇已经从后面走过来,刚嗅到味儿就重重拧起了眉:“怎么那么饥不择食啊?别吃了。” 他揭下面膜,顺手把一整个小筐全扫进垃圾桶里,程重安没拦。 7 第7章 跟踪 上午九点,医院骨科科室人满为患,打石膏的、推轮椅的、脖子上戴固定器的,竖胳膊支棱腿,场面难免有点混乱。 突地,问诊室里横空爆出一声怒吼:“行了!我们不做了!” 雷霆万钧,震得外面所有人全停了动作往那个方向看。 问诊室的门被用力拉开,一个剃着圆寸,虎头豹眼的中年男人火急火燎地推着轮椅出来,上面坐的大概是他老婆,头垂得很低,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等等!” 穿白大褂的医生疾步追出来,赶在两人出科室前一把抓住了轮椅扶手,“您妻子小腿的骨瘤已经转为恶性了,再拖下去很可能就要面临截肢!” 宋清远! 暗戳戳挤在角落长椅的程重安哗地展开报纸,把自己严严实实挡在印着股票新闻的头版后面,只敢露出半边脸偷看。 工作中的宋清远戴着一副窄框银边眼镜,白大褂袖子挽起两褶,露出手腕,一线淡青血管游走在手背上,整个人干练而性感,好看到程重安简直不舍得眨眼。 肤浅就肤浅吧,完全是他的菜啊! “滚你大爷的,吓唬谁呢!想让我老婆扒光了给你们这些男的随便摸啊?”中年男人狰狞着狠啐了一口,“门儿都没有!我说了,除非全换成女医生,要不我们不做了!” 一来一回,其他人大概猜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有低低的议论声响起来,刺着轮椅上像木偶一样的女人动了动,脖子又往下弯,头几乎垂到胸口。 “我再给您解释一遍,”宋清远额角青筋轻跳,明显在强忍怒气,声音很低沉,“骨科活重,女大夫少,这点哪怕您换到别的医院也是一样。您已经签过手术知情同意书,就代表授予了我们做手术的权利,现在……” “去你妈的死骗子!那玩意那么多字,谁仔细看啊!”男人打断他,唾沫四溅地大吼。 好脏。程重安在后面看着,忍不住嫌恶地拧眉。 为什么不是这种蛮不讲理的人得病赶紧死掉呢?他有点恶毒地想。 哪怕脾气再好,对这种满口问候家属的人也摆不出好脸色来。 唇角的弧度逐渐抿成一线,宋清远松开了握住轮椅的手,目光冷凝:“人命关天的事,您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妻子,又拒绝手术让她继续受罪,那来医院到底是为了什么?” “关你屁事!我就不让男、医、生给治!”男人越发咬牙切齿,双颊赤红。 “哎呀,小年轻,你听我说,”旁边有个白发的老奶奶忍不住开口,“到时候上了手术台,布一蒙,谁管你是男娃子还是女娃子噢!” 其他人也跟着附言:“对嘛,治病重要!” 混乱中,轮椅上的女人突然抬起两只手紧捂住脸,悲切地哭了起来。 旁边一个护士见状,赶忙上前好声好气地劝着,好不容易把人又拉回了诊室,这一场闹剧堪堪结束。 宋清远在原地静静立了几秒,也转身跟着进去了。 程重安这才敢把报纸拿下来,听到旁边一个女孩子很激动地说:“宋医生太帅了呜呜呜,怎么办,我不想出院了!” “我也是!”她朋友亮着星星眼附和,“真想让他再给我做一次手术啊!” “那那那倒大可不必,宋医生的号可不容易排!” 程重安转头看着两个女生嘻嘻哈哈闹成一团,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地想,原来宋清远在病患之间这么有名气啊。 不过也是,光瞧那张脸就够吸引人了。 这样想着,却总有种自己的宝贝“大鱼”早就被其他人觊觎之感。 宋清远整个上午一直在看诊,病人进出不停,等得程重安哈欠连天,泪眼朦胧。 本来都快结束了,结果又有人赶来苦求加号,护士进去问了问宋清远,出来就给加上了。 好不容易熬到吃午饭,程重安使劲捶着麻了的腿,一路尾随宋清远坐电梯下楼。 本来以为对方会很讲究地去饭店之类的地方,结果宋清远只是到一楼拐弯进了医院食堂,跟别人一样要十块一份的员工餐。 程重安着急忙慌地随便点了两个菜,压低帽檐,一溜偷偷摸到宋清远后面的位置。 他看着宋清远挽袖拆开一次性筷子,摩擦了几下去掉细刺放在一边,有条不紊地先喝了两口汤,然后才开始夹菜。 刚吃了两口,不远处有人喊他:“宋副!” 一男一女端着餐盘往这边靠近,程重安认出了那个胖胖的护士长,她一坐下就说:“刚还和陈主任说上午的事儿呢,人类文明进步道阻且长呀。” 宋清远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才说:“最后同意继续手术就好。” “他老婆一个劲哭,怎么也不说话,急死个人!要我说,生个病到医院一趟,真是最能看清一个人什么样!” 眼看护士长越来越激动,大有要长篇大论一番的趋势,宋清远连忙说:“陈主任,昨天你带实习生上手术台了?” “你快别提了。”另一个主任满面愁容,拿筷子头挠了挠头顶地中海之间的广阔区域,“昨天规培的有个Omega还想来骨科,我让他剪个克氏针都废了老鼻子劲儿,也就是缝合还不错。” 程重安在后面听到这番话,捏着筷子的手指指尖不由微微泛白。 他垂下眼,定定凝视着盘子里一只蜷曲的红色虾仁。 有什么好奇怪的呢——社会鄙视链的底端不就是他们么?哪怕是努力考学到与Alpha平等地位的那些Omega,想必也都在接受着不同程度的不公待遇。 正自嘲,宋清远温淡的声音从身后再次响起:“咱们科太剽悍了,Omega想留骨科的话可以先做关节镜试试。” 现在从医的Omega越来越多,但大都坐研究室,像他们科这种需要拿刀动斧的几乎个个都是体格壮实的Beta和Alpha。 但如果有心,定下来慢慢发展也不是不行。宋清远想了想,又说:“我最近有个滑膜炎的病人,你可以把他调到我这边,看看他有没有兴趣。” 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免费摆脱一个麻烦,陈主任乐意得不得了,连连点头。 连程重安都忍不住回头看了宋清远一眼,胸口莫名有点酸酸涩涩的热。 善良过头了吧?他想,连这种事都往身上揽。 吃完饭,从食堂往回走的路上有一段楼梯,午后燥热的风掠起宋清远的大褂,程重安走在后面,忽然闻到一丝非常淡的木调味,说是洗衣液的留香,也不太像。 他有意再细闻,然而刚一凑近,宋清远便似有察觉地顿了顿步子。虽然他没回头看,但还是吓得程重安一缩,不敢再冒险。 两人前脚刚回科室,陈主任后脚就把那个Omega实习生赶了过来。 刚毕业的男生,明显有些束手束脚怯怯的,做什么都要先问两句。 下午工作开始前,程重安先去拍了一份贴在墙上的科室值班表,回来之后就靠着椅子发呆,不知不觉困了个盹儿,中间被哭个不停的小朋友吵醒,过了一会,他看到那小孩拿着一根棒棒糖,喜笑颜开地给他爸爸妈妈抱出来了。 宋医生真是……老少通吃啊。 七点多宋清远才从诊室里出来,随手拿过实习生写的病历表翻了两页看,头也不抬道:“症状和体征,是不是都写反了?” “啊!”Omega的脸一下子涨红了,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立刻改!” “不确定的再问问小崔。明天上午要给七号床的病人做关节镜,你也一起来。” Omega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掩不住欣喜地眼睛放大,又很快转成担忧的神色:“我从来没做过……” “不影响。”宋清远合上病历还给他,淡淡一笑,“医生就是不断积累经验的职业。 ” 这下不只实习生Omega,连程重安也忍不住盯着他看,直到宋清远转身才匆忙低头,把整个人挡在快被翻烂的报纸后面,做贼心虚地呼吸快了好几拍。 好在宋清远并没有注意他,只是拿了钥匙打卡下班。 两人一前一后下楼出大门,程重安目送着宋清远往停车场走,赶忙火烧屁股地飞跑到门口跳上一辆出租,连声催促:“师傅,快点快点,就跟着那辆银色的车!” “急什么急,”师傅咂舌,“想开快就加钱。” 程重安立刻闭嘴往椅背一靠,双眼紧紧盯着宋清远的车屁股。 车牌号他都能背下来了。 师傅踩下油门,扶着着方向盘唱曲儿似的自言自语:“晚高峰,懂不!加钱也跑不快。” 在路上折腾了将近半小时,程重安一开始还看宋清远的车,到后来眼都不眨地盯着计价表,满脸麻木。 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看他那表情,挺警惕地问:“小伙子,你钱够吧?” “……”程重安肉痛地想,够不够得看宋医生啊。 好在没多久车子就拐进一个高档小区,出租不能进,程重安交了钱跳下车,相当机灵地跟着一个接孩子放学的家长蹭门禁卡进去了。 小区里特别安静,中间有一片文化石的壁面喷泉,水波粼粼泛光,底部亮灯的池子里养着许多色彩斑斓的进口鱼。 两条腿肯定跑不过四个轮子,好在每栋楼都是单配地下停车场的,程重安眼看那道银灰色滑入车库,等了一会,仰起头循着楼层徐徐看过去。 住户不多,程重安很轻易便找到了那间突然亮起光的屋子。 一、三、五……八楼,东侧。 程重安立在一棵巨大云杉的影子下,晚风吹得树叶簌簌摆动,美人蕉,晚香玉,空气尽是绵密的草木清香。 他仿佛隐匿在这钢筋水泥城市丛林中悄无声息的捕猎者,猫般浑圆的眸底卧着半弯月亮光。 程重安轻轻舔了舔嘴唇。 宋医生,我找到你啦。 作者有话说: 安安: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和我谈钱(-。-) 8 第8章 私事 墙上挂的石英钟差半个角就转到十点,妈妈桑尖锐的嚎叫从楼顶中传下来,不断刺激着耳膜。 今晚被点名的男孩子们全都打扮靓丽地围坐在大厅那一圈墨绿皮沙发上,盘旋吊灯几千片细小的菱形光投落在他们年轻而柔软的面颊上,像天使的聚会,又像草窠里一窝摇头摆尾的小蛇。 眼看表盘上那个角越来越窄,先是仙女教母和奥利弗,接着是千月,都一个接一个默不作声地将目光投向了坐在角落的程重安。 他本想装作没看到,结果被张世宇一胳膊肘顶在侧腰,疼得哼一声,只好从高脚椅跳下来往楼上走。 楼顶的争吵声却越来越大,间杂着几句方言味很重的日语,肮脏的词句在空气中四处乱溅。 到了三楼,声音已经清晰得不需要仔细听。程重安拖着脚步走到那间两开门的大卧室前面,转身往门旁的墙上一靠,闲闲地将两只手背在腰后,摸索着上面的花枝纹路。 花枝细细弯绕,就像宋清远的名片压纹一样。 “我早说过……他攀到高枝还能听你和我的?整天不知道盘算什么,现在还只是……哪天叫人把咱们一锅端了!” 男人的声音。 “王八蛋,你就是想吃又怕烫!不攀林小姐,你那个窝囊废舅舅有烟草局的闲活做?当个官才半年就得了脂肪肝!” 里面传来哗啦一声巨响,男人恼羞成怒跳脚道:“你没捞!你没捞!你改他分成,别以为我不知道!” “那也是为了养你这个小白脸!”妈妈桑撕心裂肺地大叫。 走廊里灯暗,门内夫妻俩恨不得化兽掐个你死我活,作为话题中心的程重安慢慢仰起头抿了一下嘴唇,似乎想笑,又没法透到眼底,表情空洞得像个人偶。 这回把压心底的话都扯出来了,两人呼哧呼哧对着喘了会儿气,妈妈桑又开口,语气阴狠:“密斯李本来也不阔!唧唧歪歪的,给千月再物色个新客人就是了,Omega还不好卖的?傻点也不碍事!” 喀! 程重安指尖猛一用力,墙上花茎的细细纹路顿时被他抠断了一块。他没什么表情地垂下眼看了看指甲里的白屑,终于缓步上前敲门:“妈妈桑,到点了。” 屋里一阵窸窸窣窣作响,随后才传出女人有点沙哑的声音:“都是催命鬼!你进来!” 程重安顿了顿,推门而入。 屋里不出所料一片狼籍,无从下脚。这夫妻俩本来就过得邋里邋遢,窗帘拉得密不透风,到处都扔着脏衣服和内衣,有面手持的化妆镜摔碎了,从门口到床边全是银亮亮的碎屑,大首饰盒也倾倒在旁,各色金钻堆了一地。 男人已经进了浴室,只剩妈妈桑翘着二郎腿在梳妆镜前捯饬蟠结的头发,丝绸睡衣领口大敞着,程重安立刻挪开了目光。 他才站了几秒,妈妈桑的眼刀已经甩过来:“把地上收拾了,动作快点!别叫林小姐一会来了再等你。” 程重安噢一声,蹲下来开始捡那些首饰,边捡边有些恶狠狠地想,我们辛苦赚的钱全换了这些鸽血红金戒指破胸针。 忽然,有条坠着小粒方形祖母绿钻的项链吸引了他的目光。 程重安不敢置信地仔细一看,呼吸都停了一拍—— 这是‘那个男人’的东西。 他不会认错。从他趴在那男人胸脯上吃奶开始就悬在眼前的这条绿色的小坠子,一个Alpha玩弄生活调味剂一般的Omega后留下的慰藉品,虽说微不足道,但打发一个被标记的、怀孕的、得不到婚姻保障的Omega足够了。 曾经因为怕被那个男人再次丢下,他甚至在晚上睡觉时都会徒劳地紧紧拽着这根项链。 妈妈桑明明说过,那男人抛弃他时什么都没留。 明明是他手里唯一拥有的值点小钱的东西…… 时隔很多年,程重安再次伸手紧紧攥住那条细细的链子,被那块棱角分明的小钻硌进手心,疼痛顺着皮肉和神经分明地攀爬而上。 妈妈桑没发觉他的不对劲,急慌慌出门前又催了一嘴:“麻利点!” 门关上,半晌,程重安才深吸一口气,继续俯下去收拾残局。 地上无数的碎片镜面纷纷映出他赤红的眼圈,细血丝张牙舞爪,遍布了清澈的白。 料定妈妈桑不可能发现,程重安将那条在一堆璀璨珠宝中显得极其寒酸的钻石项链塞进了口袋。 下楼时他舌根一阵泛干,久违的强烈饥饿感从身体最深处往四肢蔓延,像要吞噬一切的黑洞,又像啮齿动物磨牙的欲望。 林玉蓉来之前程重安蹲在走廊里匆匆干吃了两包方便面,速度快到没尝出味来。 之后几天,不知林玉蓉到底用的什么手段,那位密斯李再也没来过店里,但妈妈桑风驰电掣为千月找来的新客也同时登门了。 对方是一个挺平凡的Alpha,年纪三十上下,皮肤白得发青,话很少,温吞吞的,唯一的优点是在法院工作,职位很高。 千月第一次给他按摩,程重安警惕到两次进去送茶,但没出什么幺蛾子,加上后来千月提起他的语气也很愉快,程重安渐渐便放下了戒心。 另一件事反倒更让程重安烦躁——已经一周了,宋清远和他没有丝毫联系。 他使些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对方压根不上钩,他反而先急得坐不住。 眼看就快到周末,程重安焦虑到用宋清远的手机号在社交媒体上搜索,搜出来一个头像是他本人工作证照片的账号,更夸张的是,用户昵称直接是“宋清远”这个大名。 完全是老年人行为。 程重安一边吐槽,又觉得不愧是对方的风格。 他用指尖在宋清远头像上划过来划过去,慢慢移向“添加好友”的按钮。 “嚯,挺帅啊。” 张世宇突然跟鬼一样出现在他后面。咔嚓一声,程重安直接把手机锁了。 “你啊主动点,装装蠢撒撒娇,事儿不就成了?”张世宇边擦头发边往他身边蹭,“Alpha都一样的,狂妄自大。” 程重安摇头:“他不是那样的人。” 话出口他才愣了一下,赶紧掩饰性地伸腿使劲蹬张世宇肩膀:“快滚快滚,床单都给你弄湿了。” 张世宇切了声,“胳膊肘往外拐。” 不主动到底是没故事,隔天等医院下班时间一过,程重安立刻掐着点给宋清远拨去了电话。 那边接得很快,程重安心里一喜,“宋医生,是我,你忙吗?” 宋清远其实刚下手术台,精神高度紧张地站了五个多小时,正把午饭晚饭合成一顿吃,可他还是停下筷子,脾气很好地回答:“不忙。” “这样啊,”程重安用一根手指胡乱绞着窗帘穗,绕成圈又松开,“我想问你,今晚有空一起吃饭吗?” 宋清远说:“今晚不太方便。” “那太好——”程重安猛地愣了一下,脸色骤变,急得脱口而出,“为什么?” 怎么可能?他打电话就是因为知道宋清远今天不需要加班——值班表上写得清清楚楚,难道是临时出了什么情况? “一点私事。”宋清远听出他的愕然,温声道,“下次吧。” 私事? 程重安用力咬了咬嘴唇,还没说话,突然听到话筒那边有个由远及近的声音在叫宋主任,很着急地让他签一下表。 虽然只见过一次面,但程重安还是凭音色一下子辨认出了那个Omega实习生——也就是说,宋清远还在医院。 “那宋医生你先忙,”程重安边说边回身抓了外套,匆匆往外跑,“我们下次约!” 刚听到宋清远答了个“好”,程重安就挂掉电话,飞快钻进店门前一辆刚放下客人的出租车,风风火火道:“师傅,去第一医科大学附属医院!” 千月正好上楼喊他吃晚饭,两人擦肩而过,他愣了一下,撒腿要追,却被张世宇一胳膊勾回来:“别碍事,你程哥给你钓大鱼去了。” 千月挣了一下,没挣脱,只好迟钝地点点头,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看了大门好久才肯收回目光。 9 第9章 我比电影好看? 命运之神今晚似乎格外眷顾程重安,他搭的出租车刚停在医院门口,一辆银灰色的车子便徐徐从他们面前驶过去,程重安一秒都没停地双手来回狂拍司机后座:“师傅跟上跟上!” 因为宋清远,他都快赶上电视剧里的特务了。 车子左拐右拐,好在这次距离很近,宋清远很快把车泊在了一家休闲咖啡厅外面。 程重安像只耗子一样尾随他,两人一前一后进店,程重安眼看宋清远往前走,最后落座在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男人对面。 他大吃一惊。 不会吧,才一周而已,难道宋清远这么快就找到O了? 程重安顿时有点乱了阵脚,额角的薄汗都被空调风吹得凉嗖嗖的。 “先生?先生?” 他光顾盯着宋清远看,咖啡厅店员叫了他两声他才反应过来,赶忙跟着对方走到旁边的散座,随便点了一杯菜单上的饮品。 咖啡店里放着轻音乐,程重安努力往后面的装饰篱笆上靠,屏息凝神才能听到两人的对话。 “宋先生,你现在一个月工资到手有多少?” “咳……”宋清远大概在喝水,被稍微呛了一下,“平均工资吧。” “是吗,我听的可是这个数啊。” 不知道那人比了个几,宋清远只是笑了笑没作声,他又紧接着问:“喏,你住在市中区对吧,是几室几厅?” 宋清远顿了顿,“四室一厅。” “那最近有换车计划吗?” “暂时没有。” 年轻男人不是很满意地长长“嗯”了一声,“那宋先生以后打算要几个孩子?更希望是Alpha还是Omega?” 程重安被这段对话雷得外焦里嫩,正好服务生把饮品端来,他接过喝了一大口,差点直接吐出来。 他不敢置信地看了看杯子波荡的苦甘冲剂一样的颜色,逼着自己咽了下去。 所以——宋清远的所谓“私事”,就是和这个人相亲? 程重安撂下杯子抹了抹嘴,心里莫名其妙有点不是滋味。 搞没搞错,这段时间他可是从早到晚一心一意地盼着见他,虽然目的不纯就是了。 他没听到身后宋清远的回答,反倒是那个男人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还有,婚后我父母如果生病,那肯定是要去你工作的医院住的,你会愿意在那边陪夜看护吧?你知道现在那些看护根本不尽心,拿那么多钱照样偷奸耍滑。” 宋清远已经有点无力招架:“王先生……” “等等,最后一个问题,关于彩礼方面,你是怎么想的?” “……” 背后渐渐陷入一片尴尬到令人发指的寂静。 不愧是宋清远,这都能忍。 程重安在心里叹了口气,刷地站起来,拿胳膊肘撑着座位间的隔板,从天而降般在两人头顶开口道:“宋医生——好巧!” 正在相亲的Alpha和Omega吃了一惊,同时抬头看向他笑眯眯的脸。 宋清远逮到机会,默不作声把自己被Omega紧抓住的手抽了回来,好看的远山眉微微挑高:“好久不见。” 其实才四五天而已,只是他对那一次跟踪毫无察觉。 说话间那个Omega不知左拧右转在他们之间看了多少个来回,“宋先生,这是你朋友?” “嗯嗯。”宋清远还没来得及回答,程重安已经带着狡黠的笑意抢先一声,“你好你好,我是宋医生房东的儿子。” “房东?”男人惊诧地怪叫一声,嗓门挺尖,“租的房子?” “咦,宋医生没和你说?”程重安也用力把两只眼睛睁得滴溜圆和他对瞪,“还是半年租噢,毕竟市中的房子不便宜。” Omega精心做过的脸好像打翻了颜料盘,红一阵青一阵又紫一阵。 这人的确没说房子是买的!他理所当然了,以为母亲给找的结婚对象起码门当户对、有房有车、彩礼丰厚。 他窝着火,心里已经一百个看不起宋清远,态度完全冷淡下来:“看来宋医生的朋友找你有急事,我先走了,拜拜。” 拜拜,约等于再也别见! 撂下这句话,他拽着皮包快步离开。 和宋清远面面相觑了一会,程重安主动绕过去鸠占鹊巢,挺抱歉地冲宋清远吐了吐舌头:“对不起啊,我就是看你挺不自在的。回去你爸妈要说你吧?” 宋清远摇头,唇畔浮起淡淡的笑意:“无所谓。” 只是相亲对象而已,走个过场,一个月就会忘记相貌,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 况且母亲这么热衷于帮他寻找相亲对象,也不过是为了在空闲时间有个消遣。 宋清远收回思绪,主动问他:“怎么没有朋友陪你来?” “唔,”程重安正在专心研究面前咖啡杯上腻的口红印,闻言撇了撇嘴,“他们啊?都要和对象约会,我这种单身狗,和他们出来光吃粮就饱了。” 宋清远被他忿忿的神态逗笑,语气也轻松起来:“你今天穿得很简单。” 上次去吃饭时穿了一身休闲西装,今天是宽松的纯色T恤、海蓝条纹衬衫外套加短裤,脚上蹬一双运动鞋,看起来完全就是个大学生,他刚刚简直认不出。 “嗯,毕竟我不是来相亲的嘛。”程重安眉眼弯弯,伸手在漆金小托盘里挑挑拣拣拾了一块方糖剥开放嘴里,“宋医生今晚还有什么安排?” 宋清远说:“原本还订了八点的影票。” 程重安眼睛顿时一亮,活像见了鸡的狐狸:“那我陪你去看?” 没想到他张口就发出这么盛情的邀请,Alpha不由怔了一下。 程重安也立刻反应过来自己的话不妥,连忙把嘴里的糖嚼碎,慌慌张张找补道:“那个,我的意思是,正好我也比较闲,而且都买了票就不要浪费……” 他底气不足,有点不敢看宋清远的表情,机械性地又去摸糖吃,中途却被另一只手轻轻握住了腕:“一起去吧。别吃这个了,放咖啡里调味的,糖分太高。” 温热而奇妙的感觉从皮肤表面蔓延开,酥麻得像极轻的触电。 程重安傻了一秒,还没来得及仔细感受,宋清远已经很礼貌地收回了手,招来服务生结账。 起身时,程重安飞快抬起小臂嗅了一下,只闻到一缕淡到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咖啡气。 也是,宋清远一看就是每天都会好好喷抑制剂的人,怎么可能和店里那种全年发情的公狗似的Alpha一样把信息素沾得到处是。 影院离咖啡厅很近,步行也就三四分钟的距离,取票的时候程重安才明白宋清远为什么那么尴尬——他们要看的电影叫《被命运捉弄的Omega》,是最近爆火的十八|禁爱情片。 孤A寡O的,才第二次见面就一起看爱情电影……这个速度确实有点快。 转念又一想,宋清远表现得这么自然,是不是经常用这个套路跟别人相亲?难道表面纯良,其实私下里是个情场老手,吃饭看电影开房一条龙信手拈来? 程重安从鼻子里轻轻喷出一点意义不明的气声,危险地眯了眯眼。 宋清远取完票,迈着长腿回来问他:“要买可乐之类的吗?” 程重安歪了歪头,“跟宋医生一起?” “嗯?”宋清远没听明白这个荤段子,捏着两张票,神情有点茫然,“那你自己去?” Omega顿时有一种身为草食动物在逗肉食动物的感觉。 他弯弯眼睛笑出来,摇头,“还是一起吧。” 上次到影院消遣还是大前年,他和张世宇带着千月下了班偷偷溜去看凌晨场的变形金刚,回去还被妈妈桑堵着门狠狠骂了一顿。 这两年手里有了点闲钱,也可以掌控一些时间,反而再也没来过了。 电影将近两个小时,才看了一半程重安就有点犯困,他无聊地对了一会手指,余光瞥见专心凝视着屏幕的宋清远,突然恶向胆边生。 两人的饮料都放在椅子扶手左侧,宋清远大概不喜欢汽水,只在进场前喝了一口。 半明半暗的昏黑中,程重安一边看着屏幕一边相当自然地伸手拿起了那杯不属于自己的饮料。 在他悄无声息地把吸管含进嘴唇后,宋清远才反应过来不对劲。 他转头看向程重安,与其同时,荧幕上两个情到浓处的主角正紧拥在一起,环厅音响里传来甜腻的亲吻声,像柔软纤细的羽毛尖在耳朵里打着弯绕。 光线亮了一些,宋清远看到对方正毫无意识地咬着他用过的吸管,顿时感觉从脖子浮起一阵热意,直烧到耳底。 尴尬,窘迫,不知所措,混在一起陌生得分辨不出的情感,涟漪似的从胸口一层一层漫开,让心跳蓦然漏了一拍。 宋清远动了动唇,刚要说点什么,程重安却已经装不下去了,松开吸管转过头,一双漂亮的眼睛侧映着暧昧的光,笑眯眯地瞅着他。 “宋医生,”他表情狡黠,声音很轻,“我比电影好看吗?” 像猫咪一样,他鼻根聚起了一点可爱的笑纹。 宋清远怔愣片刻,轰地一声,胸口滚热。 他看看自己已经被他咬扁的塑料吸管,又扫过程重安水润的嘴唇,半晌才勉强找回声音:“……你拿错饮料了。” 大概是因为压着声音说话,有点底气不足。 “啊。”程重安顿时瞪大眼,毫不知情般转头看了一下自己椅子的扶手又转回来,无措地连声对他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你喝我的?我把吸管拿掉……” 两个人一直窸窸窣窣的,惹得前排有个人不耐烦地回身盯了他们一眼。 宋清远无声地摇了摇头示意没事,伸手接过自己的饮料放回原位,到电影结束也没再喝过。 散场灯亮起来的时候,程重安在旁边伸了个大懒腰:“这种信息素匹配的故事真是讲几百年都不过时。” 宋清远淡笑:“信息素能决定很多。” “那和动物有什么区别?”程重安挺坚决地摇头,“我不要那种恋爱。” 那个男人不就是因为信息素才和Alpha滚到一起偷情生下他,结果一天好日子也没有过。 信息素对Omega而言是绝对危险而迷人的东西。用好了可以作掌控Alpha的武器,用错了,后半辈子都要搭进去。 大荧幕上还在黑底白字滚动着赞助商,陆陆续续有观众从他们旁边走下过道,宋清远却微挑了眉,专注地看着他:“是吗。” 10 第10章 上来坐坐 电影看了个七七八八,散场时已经九点多,坐电梯下去的时一群人似乎都玩得挺累的,轿厢里很安静。 快到一楼时,电梯里突然响起诡异的咕噜声。 前面有人回过头来看,梭巡一圈没找到声源,挺不甘心地扭回去了。 程重安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结果刚出电梯,宋清远就侧头看向他:“没吃晚饭?” “嗯……饿了。”程重安跟个被戳破的气球一样,怪不好意思地抬手拍拍肚子。 他急着追宋清远,连晚饭都没有吃就跑出来了,下午起床到现在就吃了一桶爆米花,喝了杯可乐,越搞越饿。 “都这个点了,”宋清远抬碗看看表,“海底捞?” 程重安摇摇头,背着手倒走了两步,眉眼弯弯:“要不,我回请宋医生上次的饭吧?但是请不起那么贵的,宋医生别嫌弃。” 宋清远失笑,“怎么会。” 说真的,他根本没想过让程重安回请,本来就是一顿饭的事情,这样一来一回,反而没完没了了。 程重安领着他在六月末的晚风中左拐右拐,最后从一条无论看起来还是闻起来都不太妙的小巷里穿过去,视线突地豁然开朗。 这里仿佛在城市的背面,其他的地方渐次黑了,只有这一条夜市灯火通明,停满了小摊和餐车,远处还有烧烤的香味窜过来,馋得程重安口腔湿润。 “宋医生,”程重安很豪气地一挥手,大有首富阔佬的气派,“这一条街,你随便点!” 宋清远给他这架势逗笑了。 他读书时家里管得严,连和同学一起在校门口站着吃关东煮的机会都没有过,更别提这种暴露在人来人往空气中的小摊。 程重安已经兴奋地扎进了一家铺子。 宋清远在旁边等他,片刻后,嘴唇上忽然一热。他下意识往后退,程重安正兴冲冲地举着一根签子,上面串的大块大块的豆腐正散发着香臭难辨的诡异味道。 “宋医生,你尝尝这个臭豆腐,刚炸的!” “……”宋清远的额角忍不住轻微跳了跳。 但程重安笑眯眯的,满脸友好,仿佛在说“我把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拿给你了”! 不擅长拒绝的宋医生僵硬了好几秒,终于还是认输地张嘴,尽可能以最小接触面积把那块豆腐咬住了。 程重安看他跟吃什么毒药一样一脸严肃地咀嚼,憋笑憋得快要内伤,赶紧转身问老板锅包肉怎么卖。 大青瓷缸里的柠檬酸辣鸡爪,模具里来回滚到金黄的章鱼小丸子,裹甜辣酱和脆洋葱的烤冷面,末肢焦嫩的烤鱿鱼……两人几乎从街头吃到街尾,统共才花了一百来块。 路上经过一个提编织袋的老人弓着腰在大垃圾桶里翻找,宋清远将喝空的矿泉水瓶递过去,慢下程重安两步,忽然就找不见他了。 路两边有玩打枪和套圈游戏的,人群挤攘,好在宋清远身高腿长,视线扫了一圈便发现程重安站在卖霸王蟹脚的队伍里。 他看了看那边让人汗颜的长队,还是决定在原地等着就好。 看了眼手表才发现,现在竟然已经十点出头。 换做平时,这个点他早已准备入睡了。等程重安一会回来,他就准备告辞。 “宋医生!我们直接去那边,不排这个了!” 程重安突然喊他,边喊边兴奋地踮着脚冲他摆手,一不留神,险些和一个膘肥体壮的酒鬼撞在一起。 对方盯着程重安看了几秒,又回头瞅瞅宋清远,目光显然不怀好意。 算了,反正明天是周末,不用上班。 宋清远长腿一迈,几步走到了程重安旁边,很自然地挡在他面前。 酒鬼用力鼓动两下嘴,噗地低头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东倒西歪哼哼着走了。 还没走到烧烤摊,宋清远已经看到招牌上赫然印着一排加粗加红的大字:Alpha的加油站!Omega的美容院! “……” 宋清远看了看正满脸兴奋地点菜的omega,有点头痛。 点了一堆串,还是啤酒上得最快,装在大玻璃杯里,黄澄澄地冒往上白沫,程重安和他碰杯,仰头喝了一大口,凉气往五脏六腑沁,他忍不住眯着眼长叹:“好爽!” 几口猫尿下肚,酒壮人胆,程重安眼珠子亮晶晶的,滴溜转了转:“宋医生,你不喝么?” “不了。”宋清远淡淡一笑,“后天有手术。” 他的确极少喝酒,一方面出于身体健康考虑,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产生酒精戒断反应会手抖,影响职业生涯,他们科室里便有前辈因为这个原因不得不提前退休。 程重安扑哧笑出来,歪头看他,“宋医生,你果然是工作狂魔。” 宋清远一愣,“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程重安懒洋洋地抬手赶走一只小飞虫,“你连软件头像都是医生证件照哎。” 宋清远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那个是工作号。” 他想了想,拿出手机,点了两下屏幕放到他面前:“你加这个。” 他把手机放在桌上让程重安扫,伸手从塑料筷筒里抽了套一次性筷子,磨掉竹刺后先摆到程重安碟子上,又去拿自己的。 程重安探头去看屏幕,发现他的私人账号头像是个风景图,夜色里山顶上半弯月亮,诗情雅意。 片刻后,听到通过好友的叮咚一声——程重安在心里欧耶了一声,要是屁股上有根尾巴的话,他估计都得意到摇出风来了。 但俗话说得好,狗欢没好事。 酒肉入肚穿肠,凉的辣的搅在一起,顿时刺激得程重安有点反胃。他咬牙微微弓了腰,一心想赶紧缓过去这股劲儿。 他有意侧身避着点宋清远,对方却似有察觉地转头问:“你是不是胃不太好?” 程重安一惊,“你怎么知道?” “耳朵。”宋清远伸手捏起他耳廓仔细看了看,“上次我就看到了,干燥起皮,而且你的舌苔也有点发白,平时吃油腻的不会想吐?” 等等,等等! 程重安心里倒吸一口冷气,想,太近了。 耳畔几乎能感受到宋清远温热的呼吸,程重安毫不怀疑现在只需要一个侧头,他就能亲到宋清远的脸或嘴唇。 鱼好像……乖乖朝着钩子游过来了。 于是程重安忍着痛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克制地把头扭了一点弧度。 烧烤摊在头顶胡乱拉着几只电灯泡,将宋清远高挺的鼻梁在眼下打出一小片阴影,再加上他毫无掺杂的专注的目光,整个人在这种环境中仍是一种端正又内敛的好看。 程重安呆呆地盯着他,耳廓上皮肤相熨帖的触感让他想像含羞草一样怯懦地把自己缩成一团。 宋清远像是在医院问诊,看完就很自然地收了手,拉开距离才注意到他的表情,愣了一下,唇角不由起了点弧度:“喝完酒好像更有气色一点。” 这个笑太犯规了! 双颊噼里啪啦发烫,程重安感觉胃痛逐渐减缓,心里有一万个小人排成排大声尖叫,可他自己只是瞪圆了眼睛,像被锯了嘴的葫芦一样不肯吭声。 宋清远看他木木的,只当是喝迷糊了,看了看表问:“太晚了,你在哪儿住?” 程重安这回是有备而来,眼都不眨,张口就报了一个之前从房地产客人那儿听来的中档小区,自然得像说过千八百遍。 “那我载你回去。”宋清远起身道,“正好顺路。” 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八竿子打不着,哪里顺路了?程重安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你家不是在瑰竹……” 话说到一半连忙止住,好在烧烤摊人多声杂,宋清远站着没听清,他反倒把自己吓了一大跳,懊恼得想打嘴巴。 片刻后出了小巷,给风一吹酒劲就有点上头,程重安一脚深一脚浅,直到坐上了那辆银灰色轿车的副驾还感觉云里雾里的,像在做梦。 他迷瞪瞪地扭头看宋清远利落地打方向盘转弯,车子发动起来都没有声音,如丝般顺滑地融入大路。 半梦半醒中时间好像失去了维度,被宋清远摇醒的时候,安全带已经解开了。 折腾到快十二点,他的声音依然是温和的:“到了。” “噢。”程重安醒了会神又开口,声音轻轻的,问句像小蛇尾巴,“宋医生要上来坐坐吗?” 密闭的车厢里,宋清远看他的目光顿时紧了紧。 程重安则借着酒醉,大胆地和他对视。 他在赌,即使输了就会被立刻戳穿,功亏一篑。 但是坐在宋清远身边,他觉得自己像一件被熨得平整的柔软衣料,宁静,安定,平和,不必承担任何的风险。 一种非常麻痹的快乐。 沉默片刻,宋清远只当这个醉鬼在说胡话,伸长了手过去帮他推车门,“改天吧。” 于是程重安顺从地点头,迈腿下车,站在他从未来过的小区门前对他摆手:“宋医生,晚安。” 宋清远也说“晚安”,直到目送着他进了院门,才打弯离开。 耐心地等待了几分钟后,程重安从保安亭后面闪身而出,快步朝最近的地铁站跑去。 末班车要赶不及了。 他边跑边想,今晚加了宋清远的私人号,还一起看了电影,吃了饭,坐了他的副驾…… 脑袋里好像都被轻盈剔透的酒精泡泡塞满了,心情漫无目的地雀跃起来。 最后还好没错过末班车,快凌晨一点,程重安从地下出来时天边轰隆作响,黑云滚滚,是要下雷阵雨的预兆。 这么一声震得天地间嗡嗡作响,也把程重安惊得回神失措起来。 钓者无心,今晚到底是哪只鱼,朝着谁的钩子游了? 程重安勉强清醒几分,连忙伸手用力拍拍自己的脸,顶着夹杂厚重雨点的浓风快步走进灯火通明的金湾大街。 他必须快一点行动了。 作者有话说: ?评论摩多摩多plz? 11 第11章 赌局 周五快下班的时候,宋清远接到了父亲打来的视频电话。 他边往衣架挂白大褂边接起来,画面甫一连接,宋志然就很高兴地把黎安的风景拍给他看,“儿子,给你瞧瞧,这晚山走云的,多漂亮!” “你这个人!让你别打别打,儿子还没下班呢!” “没事妈,就下了。这云真好看,”宋清远转身倚在办公桌旁,唇角含笑,“你俩没累着吧?” 大学暑假放得早,教授阅完卷子就没什么事了,他提早给父母报了个口碑不错的旅游团去放松放松,看样子二老玩得还挺尽兴。 “哪这么娇弱?”宋志然笑着把镜头移向妻子,“你妈刚刚非要摘那个木棉花,我不让摘,在这儿生闷气呢。” “你还恶人先告状,儿子我跟你说,你爸非说摘树枝子上的花是逼人失身,你听听,说的什么话!” 宋清远一笑。 六月的黎安是万里晴空,华城却正好进入雨季。 挂断电话时他从窗口望出去,铅灰浓重的云蔓延到天边很远的地方,银丝细雨织成一张密密的网,把整座城市笼罩在闷而湿润的空气里。 这段时间都是一天多云连着一天大雨,说是多云,往往捱到下午却又哗啦一声下了起来,没有准头。 刚来科室的实习生忘了带伞,宋清远将自己备在办公室的一把借给了他,冒着雨去停车场开车。 医院里人满为患,这个点,送饭的、下班来看病人的、刚要离开就被雨困住的,地板上尽是滴答答的伞和水脚印。 头顶有一群小飞虫晕头撞向地在灯罩上拼命乱扑,好像也因为这场雨迷失了。 宋清远说了一路的“借过”,好不容易挤出人堆,右侧忽然传来巨大的引擎轰鸣声,紧接是尖叫,许多人在大声惊呼。 “撞人了撞人了!” “停车!哎!” 宋清远还没反应过来,一辆非常扎眼的小型轻摩托倏而从眼前一闪而过。 车手的整张脸被头盔挡风镜遮得严严实实,只有后面露出一截浅紫色的发尾。他扭头从护目镜后面仔细扫过宋清远一眼,短暂的几秒,随后将车把拧到了底,疾驰而过。 车子没有挂牌。 一种奇怪的感觉突然漫上宋清远心头,可他没有细想,转身快步向人群围成圈的地方走去。 所有人都在围观,不敢贸然上前帮忙。 凭借身高优势,宋清远还没走近就看到有人动弹不得地摔倒在地。 大雨倾盆,那人几乎浑身湿透,薄薄的短袖贴在脊背上,凸出肩胛骨的形状。 男性Omega。 一秒都不需要的判断。学生时代看过又画过成千上万次的骨架图,不同于人高马大的Alpha和普遍中等身材的Beta,Omega的骨架总是精致到像艺术品。 “麻烦让让,”宋清远提醒后面挡得最严实的一个男人,“我是医生。” 闻言,人群主动向两边散开。 宋清远走进了雨里。 一步又一步,鞋底的积水荡开层层涟漪,随着距离缩短,宋清远愈发觉得那个清瘦的背影眼熟起来。 那人慢慢抬起脸,露出了一双被雨水打湿的浅棕色漂亮眼眸。宋清远心底最后一点不确定也消散了。 “程重安?”他诧异地朝对方伸出手,“能站吗?” 无遮无蔽的天空下,水汽铺天盖地潮卷而来,Omega的眼睫上都落着滚圆的细小雨珠。 程重安努力试着想要爬起来,可左脚才一触地便疼得浑身发抖。他忍不住低呼一声,摇摇头:“不行,崴到了。” 大雨滂沱,宋清远犹豫几秒便蹲下来,说了声“抱歉”,伸出胳膊穿过他的膝弯,将湿淋淋的Omega打橫抱了起来。 宋清远没走远,就近将人放在门廊的长椅上,蹲下来伸手在他左脚脚腕处捏了捏,“痛的话就说痛。” “嗯。”程重安乖乖点头。 手指沿着外踝硬骨捏了一圈,程重安都只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一声不吭。 “没骨折,”初步判断后,宋清远松了口气,“但马上就要肿了。” “那怎么办?”程重安很无助地抬头看他,“一会还要坐地铁。” 他浑身湿漉漉的,眼睛又大,扮起可怜来活像只被主人抛弃在大雨里的小狗,谁看了都要良心不安。 宋清远沉默了一会:“家里有人能照顾你吗?” “没有。我……”程重安把头垂下去了,手指来回绞着滴水的衣角,“我自己住,家人都在其他的城市。” 话音落下后没有任何回应,廊内廊外只剩仓促的雨声。 宋清远立在他面前,微微蹙着眉。 崴脚远不到住院的程度,而且他们医院床位一直很紧张,许多科室走廊里都挤着移动病床。 他可以把人带回家,但是……不合适。理智和教养都在警告他,一个Alpha带单身Omega回家的行为有多么暧昧。 廊外斜刺里刮来一阵寒风,程重安顿时感觉水汽往骨缝里渗凉,忍不住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攥紧拳。 他不能输,自己争强斗狠开的赌局,他不愿意输—— “宋医生。” 手腕倏尔一紧,宋清远垂眼便看到程重安落满雨水的脸,仿佛脆弱的玻璃制品,唇角却带着讨好的笑,“你看,我有伞。” 宋清远下意识顺着他指尖看过去,他肩上背的挎包里果然斜插着一把格子伞。 我对你也有一点用处的,所以帮帮我吧,是这个意思吗? 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放着他不管,没必要继续犹豫不决。 宋清远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终于缴械投降:“你不嫌弃的话……” “不嫌弃!”程重安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像被扔在纸壳子里的狗狗终于找到主人,“谢谢你宋医生!” 那目光滚烫,宋清远顿时感觉有点无法招架,轻咳了一声转过身去,“我背你到车上。” 真是温柔啊。 程重安想,明明放任不管就好的,偏要纵容自己这种讹人一样顺杆爬的行为。 他盯着Alpha宽阔的后背,忍不住咽了咽嗓子:“不要了吧,会把你弄脏的。” 他身上湿淋淋的,全是雨水泥水,连自己都嫌弃。 “没事。”宋清远头也没回,“快点,再吹风要感冒了。” 像只小猴一样四爪并用在宋清远背上着陆时,程重安要努力抿住嘴角一点得逞的笑意。 宋清远的手伸过来,轻轻扶在他大腿上稳了一下身形,然后很快绅士地移到脚踝位置,再也没乱碰。 走出回廊,程重安麻溜殷勤地撑开雨伞,用一圆阴影将宋清远和自己在雨里分隔出来。 一个静谧而亲昵的小小空间。 宋清远走得很稳,程重安靠在他背上,忽然发现他耳朵后面有一对平行的浅色小痣,忍不住伸出食指轻轻摸了摸。 宋清远很敏感地侧头,“痒。” “宋医生,”程重安笑眯眯地凑近他肩头,“你听说过一句话吗?” “什么?” “两个人第一次遇见是偶然,第二次是必然,”程重安在他面前竖起泡得发皱的手指,“第三次就是命中注定了。” 烂俗到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话,被他说得格外认真,听得宋清远怔了一怔。 仔细想想,从捡到手机、相亲被撞见、到今天遇到被摩托撞伤的程重安,一切的确都很巧合,冥冥之中仿佛有股力量将他们往一处凑。 在宋清远想到那个词的时候,程重安已经抢先说了出来:“是缘分吧?” 星座,缘分,命运,他向来不信这一套。可是莫名地,宋清远并不想打击他。 他温淡地笑了一笑,“或许吧。” 从裤兜里拿出车钥匙,还有几步远他就摁开了锁,先绕向副驾。 如果这真的是所谓“缘分”的话,他并不觉得反感。 格子伞在手里轻快地滴溜溜转了一圈,水珠成了银串向四面八方甩出去,程重安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忍不住翘起唇角,又悄悄凑近他脖颈仔细嗅了嗅。 信息素被阻隔剂严密压制住了,除了一点残留的淡淡消毒水味,什么都没有。 不过没关系,他迟早会闻到的。 作者有话说: 安安:汪汪,狗勾要被带回家!(?? ω ??) 宋医生:不行。 安安(耷拉耳朵):汪呜…狗狗给你叼拖鞋,别不要狗狗呜 宋医生:…… 宋医生:不用叼拖鞋也…不,等等,我的意思是…算了,好吧 12 第12章 勾引 晚高峰,雨越下越大,整个天幕就像一块巨大的灰铁往地面沉。 六月份的梅雨天,车里却打着暖风,玻璃上水雾朦胧,浮生幻梦一般。 车开上大路宋清远才想起来问他:“怎么来了医院,身体不舒服?” “不是,来见客户的。”程重安裹着一条绒毛毯子坐在副驾,撒谎撒得脸不红心不跳,“你们医院的宣传栏要换广告牌了。” 宋清远不清楚企划部的这些事情,毫不怀疑地点点头,“刚才那辆摩托是黑车,你要找人赔偿的话,到时候我让保安部给你调监控。” “不用!”程重安飞快回答,“呃,那个,我的意思是……太麻烦你了,而且也怪我光顾着看手机,才被他撞到。” 看手机? 宋清远不由蹙了蹙眉头,“多大的人了。” 前几天科室里来了个青枝骨折的初中生,骑自行车把右脚绞进了车轮里。一问当爹的,说是边刷视频边骑车没注意,听得宋清远当场脸色就不好看。 有什么比生命还重要的事? 这么想着,总不能真像教育个初中生一样说程重安。 车子驶入小区时,程重安恰到好处地发挥演技惊叹:“原来宋医生住在瑰竹居啊。” 好像那晚跟踪宋清远的不是他是只狗一样。 “去年刚搬过来的。” 之前一直在医院附近租房住,可父母去年非要他把婚房先买下来——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他们是听了做房地产的亲戚相劝,说是房价水涨船高,早买早升值。 这一年来房价没怎么升值,倒是他妈在相亲履历上用房子狠狠把儿子升了一下值。 “好像,”程重安笑眯眯,“和我家不是很顺路哎。” 完全忘记这一茬的宋清远顿时僵了僵,强自镇定:“还好。” 程重安也点头:“还好还好。” 车子停在地下车库,熄火拔钥匙的时候宋清远嘱咐他:“别动。” 于是程重安收回扒拉车门的手,乖乖坐着没动,看他从前面绕到副驾,开门时一只手撑在窗框上以防他撞到:“下来我背你。” 进电梯之前,宋清远很细心地先确认了一下他的脚会不会撞到才往里迈。 程重安忍不住咬了咬嘴唇,感觉胸口像被他的动作轻柔捏了一下,阵阵酸软。 电梯里没有别人,他很自然地伸长胳膊越过宋清远肩头,一根手指勾着伞悬在数字键前面,“宋医生,你住几层?” 宋清远回答:“八层。” 他不知道程重安同时在身后用口型说出了一样的答案。 虽然之前就猜宋清远的家肯定又大又高级又整洁,但是甫一开门,玄关和鞋柜的感应灯亮起,程重安还是被稍微震惊了一下。 宋清远给他拿了崭新的拖鞋,顺势检查一遍对方已经渐渐红肿的脚腕,“先到沙发上坐一会,我去拿冰袋给你冷敷。” “宋医生,”程重安突然伸手扯扯他衣袖,“我还挺湿的。” 他束手束脚地立在玄关,湿哒哒的衣服全都贴在身上,勾勒出很清晰的曲线。 包括胸前…… 宋清远飞快把视线移开,“先泡个澡吧,腿翘在外面不动就可以。” 他把人带到浴室,转身去拿一套衣服和没拆的内裤,回来时程重安已经脱掉了短袖,接过去看看,诚心问:“内裤有小一点的码吗?” 宋清远犹豫一下,选择了一个不那么伤人的说法:“抱歉。” 浴室门关上后,程重安等了片刻,把两个水龙头都拧开调到最大,然后一蹦一跳地到脏衣篓里翻出自己的手机,给仙女教母拨过去。 “喂?嗯,我在他家了,”哗啦啦的水声中,他用胳膊和侧脸夹住手机,扫过明亮镜面里完全赤|裸的自己,忍不住蹙眉,“你那鬼车把,撞得我肚子青了一大块。” 对面嘻嘻笑了几声:“不是你自己说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吗?” 程重安轻哼一声,抬手碰碰侧腹战利品一样的淤青,“嘶……反正我赌赢了。” 一切都如他们计划的一样顺利。雨天,被撞,受伤,入侵。 电话那边突然窸窸窣窣一阵响,然后仙女教母大笑道:“世宇很遗憾没看到你缠上宋医生的样子……” “谁让他不会骑车。” “喂喂!你要是有个酒驾被撞死的爹,你也看到轮子就腿发软!”张世宇不甘地在那边大叫。 程重安难得泡了一个很舒服的澡,出来时脸都是红彤彤的。他穿着宋清远一件棉质的深蓝色条纹家居服,理所当然大一个号,袖子往上挽了两圈。 他揪起领口闻了闻,有清香的柔顺剂味道,从衣物附着到他皮肤上。 回到客厅时厨房里有油烟机的声响,大概是宋清远在做饭。程重安没打扰他,一步一蹦地观察着整个屋子。 壁灯已经被打开,整间屋子非常亮堂。小跃层的客厅设计,东侧是一整面开阔的落地窗,原木家具,大理石材质的电视墙在吊灯下熠熠生光,还有—— 吧嗒吧嗒,程重安像跳跳虎一样蹦到两个大柜子前面,相当惊奇地盯着里面的积木玩具。 每个立柜里都有三层大空间,还装饰了背景灯,每个空间里的积木主题都不一样。 它们不是零散的部分,而是一整片街市或地点,各色打扮的小人要么在街上站着,要么在咖啡馆里举着小茶杯,要么在市场里挑挑拣拣,十分精致。 看得出玩具主人相当爱护它们,拼好的积木都用亚克力盒子罩着以防落灰。 要是程重安对乐高有多一点点了解的话,他就会知道这分别是绿色杂货铺、欧洲市场、转角咖啡店等等超级限量版的街景,两个柜子里的东西加起来都能换一块浪琴表了。 宋清远端了一碟蒜蓉虾尾出来,发现他正趴在柜子上仔细看,忽然有点尴尬:“洗完就去沙发上坐着冰敷吧。” 他性格比较闷,从小就对其他同龄alpha最喜欢的手枪或者电动汽车那些玩具不感兴趣,偏爱玩拼图和积木,放寒暑假时能一个人花一整天在这上面,工作之后也能没戒掉。 他妈之前来送东西的时候看到了,说幼稚,每回都让他赶紧挪到书房去。可宋清远感觉放书房一看就会分心,所以一直搁置着没动。 “宋医生。”程重安突然表情很严肃地扭过头说,“我好喜欢你的房子,可以请你搬出去让我住吗?” 宋清远愣了几秒,唇畔浮起浅浅的弧度,也玩笑道:“那要问问我以后的伴侣才行。” 闻言,程重安有点沮丧地蹦了几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原来是婚房啊。” “嗯。”宋清远不欲多谈,修长温暖的手指已经握住他脚腕,“这样会痛吗?” 程重安抖了一下,抓紧衣角:“不痛。” 冰袋的凉意很快隔着一层毛巾从皮肤透进来,程重安抿抿嘴唇,盯着宋清远的脸不肯转移视线。 在他面前,程重安有时会觉得自己像个精致的易碎品,需要、能够被珍而重之地对待。 “怎么?”宋清远熟稔地将冰袋固定好,抬眼时恰巧撞上他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不由一怔。 “没有啊,”程重安眉眼一弯,“宋医生,你对我真好。” 好到让他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这种偷来的善意。 之前也不是没见识过程重安炙热的狗狗眼攻势,但宋清远还是头一回感到这么暧昧。 心跳莫名有些加快,陌生的感觉。 可能是距离太近,或者是程重安今天下午说的那些话,再或许是,家里第一次有Omega来…… “程重安。”宋清远缓缓抽身,镇定道,“你的信息素散出来了。” 空气里若有若无的,被雨打湿的浅浅花香,不知何时已经在沙发四周流动,连他都愕然于自己的毫无防备,不知道已经吸进去多少。 “啊,对不起。”程重安用手背挡住微红的脸,声音仿佛因为羞耻而低下去,“怎么回事,可能太舒服了,就……” 对异性释放信息素这种事,完全是和孔雀开屏求偶是差不多的性质。 信息素难免引起轻微的生理反应,宋清远耳根下也有点发热,弯腰拿了一个靠垫给他垫腿,“先休息一会吧,饭做好我叫你。” 他转身往厨房走,程重安等了一会,猛地支起身子,很不甘心地咬了咬嘴唇。 没错,他是故意的。 虽然他确定宋清远刚才也有片刻的情动,但如果再继续下去……按照对方的性格,大概他会被宋清远礼貌地“请”出去。 不能着急。程重安心里想着,又难掩焦躁地抠了抠皮沙发。 晚饭宋清远做得简单而色香味俱全,两素一荤,还熬了很有营养的南瓜小米粥。 很难想象才短短半个月,程重安已经从日料店登堂入室,四平八稳地和宋清远坐在客厅的桌子上吃饭。 饭后宋清远冲了个澡,他们又一起看电视,程重安手里捧着温热的菊叶青茶杯,两人用的是一对,恍惚间有种细水长流的安稳。 屏幕里的明星在做小游戏,嘻嘻哈哈闹着,可程重安明显感觉到宋清远并不怎么感兴趣,只是出于要陪客人的礼节才一直坐着没动。 但是没有关系,只要宋清远不开口,他能这样坐到天荒地老。 主持人在问一个Alpha男星:“小夏知道第三性别之后是什么想法?” “嗯……”帅气的Alpha摸了摸下巴,“说有种人上人的感觉,会不会被打?” 几个嘉宾都笑了起来。 程重安悄悄翻了半个白眼,转头看宋清远,“宋医生,你们Alpha分化都这么高兴吗?” “还好。”宋清远左手搭在膝盖上,语气平静,“之前有点期待,知道检测结果之后就没什么感觉了。” “检测?” 程重安脸上是显而易见的茫然,弄得宋清远也愣了一下,解释道:“就是高二做的那个。” 虽然大家都是成年时才分化,但如今科技手段已经十分发达,教育部规定了所有学校都要在学生十六岁,也就是血液中能检测到分化因子时就统一化验,以便学校和家长到时候能顺利应对发情期。 “噢,对对,那个啊……”程重安结结巴巴地应着,努力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拍了拍腿,“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才不是没反应过来。 因为他没上过高中,所以完全没有这种认知。 程重安永远忘不了自己分化的那个晚上,自己被妈妈桑和她男人用力摁在地上注射冰冷的抑制剂,从来没经历过的情热一瞬间铺天盖地下来要把他碾碎,众目睽睽下分化成Omega的羞耻感几乎驱逐了一切理智。 原来不是所有人都毫无防备地就分化吗? 如果他有正常的家庭,那么他也可以顺利求学,了解到必须的生理知识。如果。 他的笑容到最后实在有点勉强,宋清远看在眼里,忍不住微微皱起眉:“怎么了?” 程重垂下头安静地摇了摇,再抬起脸时,眼底泛出一层浅浅的水光。 “脚好痛。”他小声说。 “这么难受?”宋清远弯身向他靠近,“我看看。” “骗你的,宋医生。”程重安瑟缩了一下,有点突兀地,声音颤抖起来,“只是……好久没人这样陪着我了,一直一个人待在华城,很孤独。” 落地窗外一片黑暗,雨还没停,淅淅沥沥,轻轻打着玻璃,划出一道又一道斜丝。然而屋子里是温暖的,干燥的,安心的。 程重安眨了眨眼,泪水无声无息顺着脸颊滑下来。 多愁善感的小病号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鼻尖和眼尾也染着悲伤的浅红。 “宋医生,”因为哭过,他的声音带着轻轻的沙哑,“你对我真好。” 那是一双鹿的眼睛。纤长睫毛下是纯净无害的浅色瞳仁,半分杂质也没有,仿佛从出生起只映过蓊郁的森林和湛蓝天空,而现在,宋清远在里面看到的是自己的倒影。 刹那间,心口仿佛突然崩开一道细细的缝。 或许是处于保护弱者的本能,宋清远还未多想,手已经搭上Omega单薄的肩头。 一会晴天一会阴雨,完全是小孩子脾气,可是,他丝毫不觉得讨厌。 随着身体靠近,程重安也驯服地仰起下巴去看他。 仓促中,宋清远察觉到脸颊一刹那柔软的,微凉的触感,可紧接着程重安就像失控般撑着他的大腿微微跪起身子,莽撞地将嘴唇撞了过来。 只是短短一分钟内的事情,顺水推舟般,他们在家中的沙发上接吻了。 那甚至算不上一个吻,太过青涩,只是程重安像小狗小猫一样用舌头黏黏糊糊地舔他的嘴唇。但这对空窗期太久的宋清远来说简直像沉寂的死火山轰然爆发,胸口滚热到让人几乎无法忍受,他忍耐到呼吸都错了几拍,整个人僵住,手扶在Omega腰间,不敢再轻易乱动。 好在程重安只反复折腾了一会便化成春水软下来,气喘吁吁地把脸埋在他胸前,小声说:“对不起。” 繁密的雨声中,宋清远没回答,但也没有要推开他的意思。 程重安暂时无法去窥探他的反应——刚才的感觉就像触电一样,Alpha的信息素从嘴唇蔓延而入,麻得他脑袋都不会转弯了,整个人处于当机状态。 这就是和Alpha亲嘴的感觉啊。 程重安迷蒙地揪着他的衣服想,是不是演得太入戏,连自己都快要分不出几分真几分假了。 作者有话说: 自己把自己亲迷糊了就是说() 13 第13章 烂透了 “程重安?程重安,醒醒。” 还没睁眼就听到电话铃哇啦哇啦地大叫,程重安抓了抓头发,烦躁地嘟囔了一声,迷迷糊糊伸手去摸。 半路,有人好心地给他塞进了手里。 半梦半醒地,程重安接起电话:“喂……” “死鬼!”张世宇在那边抓狂大叫,“你怎么还不回来?林小姐不是约的今天下午吗!” 程重安腾地从床上坐起来,两眼瞪得跟铜铃一样和站在床侧的宋清远对视片刻,终于还魂:“我马上回去!” 挂断电话,宋清远问他:“加班?” 程重安呆呆地看着他上下点头,因为没睡醒,像个动作凝滞的小机器人。 昨晚,昨晚他们接吻了…… 宋清远表示明白,“脚能受得了吗?” “没关系,”程重安把伤脚伸出被子转了转,“只有一丢丢疼了。” 冷敷到位,脚踝完全消肿了,况且他当时也留了心眼,摔倒时用包垫着作缓冲,明面上演得过去就行。 “少走路,回去如果出淤血了就热敷一下。早饭是三明治和牛奶,可以吗?”宋清远温声问。 早饭? 程重安下意识感觉这是一个很遥远的词,大概要追溯到和‘那个男人’住在小平房时,用水煮个大白菜就糙米馒头。 “嗯?” “……我不吃了。”程重安忍痛说。 他真的很急。 宋清远顿了顿,表情毫无变化地回答好,把他洗干净叠齐的衣服放在床头,转身出了门。 看他的样子平静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仿佛昨天那个吻根本不算什么。 程重安想着,气恼地捶了一拳被子。 换好衣服,他到玄关去穿鞋,客厅里还残留着早饭的香气,有烤土司甜甜的味道。 他穿鞋时感觉宋清远的目光似乎凝在自己背上,本来鞋带就是一团死扣,结果越紧张越弄不开,程重安窘到鼻尖上都沁出细细的汗,一心想着丢脸死了。 实在不忍再看Omega手忙脚乱下去,宋清远好笑地轻叹了口气:“我来。” 他蹲下帮他把纠缠一团的鞋带打散重系,语气平和地问:“程重安,你喜欢我吗?” 他好像讨论今天是不是要下雨一样自然,话却有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 “啊?”程重安被超出意料的直白问题弄懵了,“我,我……” 明明知道应该立刻给出确定答案,但他盯着宋清远拿惯手术刀的漂亮手指在鞋带间飞舞,直到把蝴蝶结缓缓系紧,最后也没能挤出个句子来。 喜欢吗?不喜欢吗?如果只是很享受待在他身边的感觉,也算得上喜欢吗? “这么说可能很卑鄙,但我这个人既无趣,也没什么长处,更无法随意保证什么。”宋清远打断他,淡淡贬低着自己,“如果以后你不想再联系,昨晚的事我会当作没有发生过。” 昨天那个吻或许是氛围导致的意外,但躺下后那股陌生而强烈的欲|望再度来袭,他脑海里完全空白,一瞬间竟想起程重安的脸。 朋友与伴侣的界限很危险,可以瞬间模糊或清晰,而他太慢热,空窗期又太久,还没有做好回应程重安的准备。 都是成年人了,没有犹豫不决还占着的道理。 “嗯……我做不到。”程重安说。 宋清远愣了愣,“什么?” 程重安笨拙地用膝盖顶了顶宋清远的膝盖,很认真地说,“不联系的话,我会想你的。” 意思是,他不放弃? 宋清远怔怔地看着他。 “抱歉宋医生,我现在必须去上班啦。”程重安抬手指挂钟,冲他眨眨眼,“晚点我一定会联系你的。” 心口酸软得快要伪装不下去,他起身开门,逃一般离开了宋清远的房子。 这是第一次,有Alpha干净得让他感觉自惭形秽。 他能听明白宋清远委婉的拒绝,一脚踢了个软钉子,但是,但是,为了钱,他绝对不能放弃。 拿甜言蜜语,费尽力气放长线钓着宋清远,不正面回答问题的他真是烂透了。 “搞没搞错,只是打个啵?”张世宇大叫,“你们也太他娘的纯情了!” 这种事情只会在老少皆宜的纯爱电视剧里出现吧?单身又湿身的Omega雨夜借宿Alpha家中,然后接吻,灯一黑,屏幕再亮起来就是第二天了。 关键程重安这个“灯一黑”,还真就是关着灯蒙头大睡了一觉的意思。 “……” “Sorry,你继续说。” “没办法。”程重安支着下巴叹气,“我越主动往前,他反而退得越快。” 他正等林小姐来,张世宇不依不饶地跟上楼,非逼着他立刻把昨晚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讲清楚,然而事实就是并没有什么好讲的。 张世宇靠了一声,“他下面不会是和妙脆角一样小吧。” 程重安扑哧笑出来。 “那个,”张世宇打量一圈四周,凑近他比划着小声问,“装上了吗?” 程重安抿了抿嘴唇,缓缓点头。 昨晚宋清远饭后去冲澡时,他一蹦一跳地溜进主卧把三个针孔蓝牙摄像头安好了,一个在书架顶层底,一个在挂字的镶边侧面,一个在床头衔接的内陷处。 都是非常隐秘的位置,摄像头自带极小的电池,到时候遥控开机才会启动。 “那就行,”张世宇松了口气,“起码不是白费功夫。” 到最后他们的计划……只成功了一半,他的那个吻还差点起到反效果。 身侧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程重安转头一看,是千月贴着墙往这边走过来。 他胳膊上挂着一件大号男士衬衫,乖乖朝他们喊:“哥,世宇哥。” 程重安盯了一眼衬衫,问:“干吗去?” 千月眼神往虚空飘,“孙先生的衣服,弄上,弄上咖啡渍了,我去帮他洗一下。” 孙先生,那个在法院工作的人?看起来慢条斯理的,还会犯这种错误。 程重安心里有点狐疑。 可这时几步之外的店门突然向内折转,准确无误地将一片有棱有角的方形阳光反射到墙面上来,晃得他眼前一花。 咯噔咯噔,是六厘米高跟鞋敲打大理石花纹地面的声响,眼看妈妈桑已经亦步亦趋迎着林玉蓉走进了大厅,程重安只好匆匆点头,“你让张世宇和你一块。” 千月顿时紧张地揪紧了衬衫,“不,不,不用……” “拉倒吧,我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张世宇脚底抹油要溜,“又不是小孩儿了,洗衣服还得我看着啊。” 程重安已经没工夫再处理这边了,他微笑着走上前为林玉蓉引路:“林小姐,还是去魔女厅?” 林玉蓉随手把几十万的皮包扔给他提,是默认的意思。 两人刚往铺着地毯的楼梯上走了两步,林玉蓉忽然声音冷冷地问:“你腿怎么了?” 哪怕已经处理过,刚崴的脚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就恢复如常,程重安故意走得慢些保持平衡,可还是被林玉蓉识破了。 被她用目光冷冷盯凝着,程重安受伤的右腿顿时有点发麻,“不小心摔到了。” 林玉蓉一下子拔高声音:“谁允许了?!” 她一双眼仿佛长了两排尖牙,牢牢地衔着程重安。 程重安瞥见妈妈桑正躲地在楼梯口往上看,好像准备随时冲上来斡旋一番。 “抱歉,林小姐。”他轻声说,“我保证不会耽误工作。” “算了。”林玉蓉剥掉两只丝绸手套,“既然你脚坏了,那就去去巫女厅玩人偶游戏。” 程重安应了一声,慢慢低下头,嘴角不由轻抽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大噶的评论是我的动力! 14 第14章 镜子 宋清远没想到程重安说的‘晚点联系’会这么快。 电话里对方轻快的语气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没有接吻,没有被婉拒,恰到好处地维持在朋友界限,只是像撒娇一样嘟囔说“鞋子洗不干净,要买新的”,话锋一转,约他去新开的商圈逛街。 “好。”宋清远停住翻书页的手指,“把位置发过来,我去接你。” “不,不不用了,我们直接在那见就好!” 开玩笑,难道让宋清远来深浅接他吗? 听着对面一连串急促的拒绝,宋清远屈指敲了敲书页,不自觉蹙了眉,“脚不痛了?” 前天晚上又喊疼又流眼泪的,怎么一天都老实不住? “嗯嗯,多亏宋医生,”程重安立刻狂拍马屁,“现在已经全好了!” 挂电话的时候,张世宇晾完衣服,正在旁边满脸戏谑地盯着他:“笑得和破柿子开花一样。” 不用他说,程重安也在玻璃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眉目全都舒展开,乐得像二傻子。 他赶紧抬手像揉面团一样使劲揉自己的脸,边揉边喃喃自语:“怎么这样啊。” 像那种对着Alpha谄媚的白痴Omega一样。 新商圈离深浅有三十多分钟车程,出门之前,程重安正在屋里喷信息素阻隔剂,千月忽然匆匆地跑进来,表情特别紧张,一只手捂着长长的带线电话筒,“林小姐叫哥,哥接电话。” 程重安接起来,林玉蓉大概是在车里,有清晰悠扬的小提琴音乐声。她说:“我昨天把烟盒落下了,你找找,然后打个车,给我送到碧湾路高迪餐厅前面。” “……林小姐,”程重安用力咬了咬嘴唇,“我现在有事要出门,您看,我找到之后让蔡蔡给您拿过去好吗?” 蔡蔡就是那天跪在地上为林玉蓉捶腿的男孩。 对面沉默了几秒,紧接着,林玉蓉用不带感情的声音说:“你是越来越野了。” “程重安。”她一字一顿,刀锋割冰般说,“我是给你打的电话。” ‘你’字被咬得很重,说完,她一秒也没停留地撂断了电话。 程重安立在原地好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气,把话筒塞回千月手里,转身便往楼上跑。 巫女厅暂时没客人,程重安急得满头大汗,又翻又掀,花了十几分钟才终于在火炉和巨大人偶的夹缝里找到了那只薄薄的花团烟盒。 抬头看看表,距离他和宋清远约定的时间只剩不多不少一小时了。 他还要先去碧湾路。 屋里又热又闷,程重安感觉有股无名火在胸口腾腾乱烧,连带胃里一阵熟悉的收绞感,想要吃东西的欲|望猛然膨胀,几乎占据了整个大脑。 往店外跑时,张世宇的喊声也追在后面:“今天一定早点回来!” 周末下午,购物广场人流如织,铜像旁的喷泉徐徐吐着水流,宋清远坐在长椅上等人,有几只胆大的灰白色鸟在他脚下翘头立着,不时用喙理理羽毛。 距他们约好的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多分钟,程重安没来任何短信或者电话,宋清远正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放鸽子了,不远处突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边跑边喊:“宋医生!抱歉抱歉!” 程重安头上翘起来一绺头发,跟着一蹦一蹦地到了面前。 “没事,你别跑。”宋清远站起来制止他,距离近了才看到Omega白皙的额头和鼻尖都浮着层薄汗,“怎么热成这样?” 说着,从裤兜里抽出纸巾给他,没成想程重安直接就着他的手凑上来擦,像只花脸小猫调皮地乱蹭。 “打的车熄火了,我只能坐公交过来。” 这话当然是假的,程重安最后还是自己伸手把纸抓住了,“今天三十多度!宋医生怎么不进去等?” 宋清远淡淡一笑:“我不怕热。” 他夏天很少开空调,在外面坐了这么久也觉得还好。 程重安用手背碰了碰他的小臂,果然是温凉的,顿时一脸羡慕:“真好啊。” 他最受不了热,而且很讨厌出汗,夏天出门对他来说和酷刑没什么区别。 宋清远忽然注意到他指尖一抹亮色,有点诧异地挑了挑眉:“指甲油?” “啊,这个。”程重安有点不好意思,屈起手指给他看了一下,“是……办公室同事捣乱涂的。” 前天晚上林小姐把他当成个活洋娃娃,又给他化妆做头发又给他涂指甲。 Omega十个圆润的指甲上都涂着浅浅的粉指甲油,还画了小兔、格子、蝴蝶结之类的卡通装饰,因为手指纤细,竟然也不觉得多么突兀。 于是宋清远微微笑起来,真心实意道:“很可爱。” 之前听朋友说起过现在新媒体一类的公司工作氛围都很轻松,员工也年轻有活力,果然。 程重安呆了呆,然后脸红了,“谢谢。” 他还以为宋清远会觉得很“娘”很“O”,因为连他自己都谈不上喜欢。但是没有,宋清远就那样自然而然地淡淡笑着,说他可爱。 奇怪,那天林玉蓉怎么夸他漂亮好看他都毫无感触,可宋清远一句话就让他心情好了起来。 像接受到阳光的向日葵一样,程重安神清气爽地仰起了头。 对宋清远来说,和男性朋友一起逛商场还是第一次。 陪程重安买鞋很顺利,他只在对方选择困难症爆发时提供了“圆鞋带容易散”的意见就顺利结束了。 随后他们在某家轻奢店各自挑了衣服,当他看到程重安一脸淡定地跟在后面步入同间更衣室时,他猜自己的表情应该有点凝固。 “宋医生,你不介意吧?”程重安一只手已经抓住了衣服下摆,坦坦荡荡的样子,“只剩这个试衣间了,我们快点试完去逛别的店。” 很正当的理由——都是男人,况且试衣间很大,拒绝的话似乎很矫情。 宋清远无话可说,他从没见过这么大胆的Omega,只好低低嗯了一声,赶在程重安脱掉衣服前主动转过身去,却愕然发现四面都是镜子,他这么一抬头,正好把Omega的脊背从头看到了尾。 有点清瘦的,比起男人更偏向少年那一方的上身,窄窄的腰,脊骨两侧有浅窝,向后拽衣服时肩胛骨凸起来。 只有几秒,那件短袖已经彻底落下去遮住程重安的上半身。宋清远反应慢半拍地移开目光,这才发现镜子里有一双笑吟吟的眼睛,不知也盯着他瞧了多久。 两人各自对着面前的镜子,看的却都是对方。 认识到这个事实,宋清远蓦然有点失了方寸。不知怎么,他忽然回想起那天在昏暗的影院,程重安凑近他,轻声问他“我比电影好看吗?” 但这回程重安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低下头理了一下领子。 他暗自祈祷刚刚宋清远没有看到他肚子上的淤青。因为没有及时做处理已经发紫了,很丑的一大块。 最后两人各买一件衬衫,淡色绣花和波浪条纹,标签位置相同,款式怎么看都有点情侣的样子,搞得柜台小姐很不确定:“两位是一起结账吗?” 宋清远有点尴尬地说“不是”,程重安却笑得眉眼弯弯。 之后又去专门的袜子店逛了逛,宋清远挑了两双纯色薄袜,程重安随便掀起吊牌看看,被价格吓了一条:“你买这么贵的袜子啊。” 吊牌上全是鬼画符一样的外语,只有RMB标识后面跟着三位数字。 “我妈有这边的会员卡,让没事就多给她攒点积分……”宋清远刷着卡,也有点无奈,“过年的时候可以换限定礼品。” 实际一年为了攒积分消费的东西价值要远远超过礼品,但他妈还是最喜欢聚餐时和姐妹一起拆盲盒,为此每个月都要嘱咐他好多次。 程重安“噢”了一声,点点头,心想,真是妈妈的好大儿。 买完袜子后多少有点走累了,两人买了水边走边喝,程重安的脚其实还没好利索,他苦中作乐地幻想自己是个小美人鱼,每走一步都是刀割般的疼痛。 下楼时看到一家很大的宠物店,店门口用栅栏围了一个圈,好几只毛茸茸的小狗正在里面打滚玩耍。 宋清远见程重安中蛊似的直直走进去,不免有点好笑。 程重安不是冲着狗去的。他一溜烟走到店两侧的玻璃橱柜旁,盯着确定了一下,然后双眼放光地回头对他说:“是豹猫!” 宋清远也提着购物袋走过去,和他肩并肩看着橱窗里那只一脸神气趴着的小猫。 小猫身上遍布褐斑点环,眼睛发蓝,果然像豹子一样。 这只猫看起来还没断奶几天,但是相当活泼,见人多了就爬起来,撅着小屁/股舒展腰背,用两只爪子欻欻歘地卖力挠玻璃。 “怎么办怎么办!”程重安完全被吸引了,一脸如饥似渴的痴汉表情,“好想买,我最喜欢豹猫了!” 他忍不住把两只手贴在玻璃上,犯傻地学那只豹猫抓玻璃。 “为什么不养一只?”宋清远问,他知道他是独居。 程重安撇了撇嘴:“太贵啦。” 猫咪有了玩伴,越发兴奋,一人一猫干脆逮着玻璃挠个没完没了。 宋清远看着,忍不住微微笑起来,下意识地掏出手机将这一幕定格。 奇怪……他分明更喜欢犬类的。 作者有话说: ?^???^? 15 第15章 告白 提着大包小袋走出商场时已经晚霞漫天,广场上亮了灯,有几个小孩子在放风筝,细线牵着,一拽一拽,长长的鱼形就从天上来回穿梭。 程重安边走边仰头看,到路口被宋清远温声提醒:“信号灯。” “嗯。”他连忙止住步子,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我知道的。” 其实是不知道——好像有点兴奋过度,得意忘形了。 等红灯的间隙宋清远接了个电话,程重安有点无聊,低头把购物袋全都转移到一只手上,拿空着的那只手手背贴了贴发热的脸颊。 才贴了几秒,手上突然一轻,是宋清远把他的袋子接了过去。 程重安一惊,连忙扭头看他:“我自己能拿……” 宋清远边接着电话边对他轻轻摇头,示意没事。 逆着光,夕阳将Alpha的侧脸勾勒出明暗剪影,从额头往下是高挺的鼻,薄薄的嘴唇,一寸一寸,好看到摄人心魄。 红灯转绿,两人穿过马路往停车场走,宋清远的电话还没打完,程重安百无聊赖,抬脚用力踹飞了一粒小石子。 啪! 那么清脆的响声,连程重安自己都吃了一惊,往前一看才发现,根本不是他踢的石子声响。 林荫道前面有几个打扮得流里流气的青年,看体型大概都是Beta,他们正围着一个坐在地上的大爷,那大爷还对着他们连连鞠躬作揖:“谢谢,谢谢,贵人们一辈子好命,修子修孙……” 土气的方言惹得几个青年哈哈大笑,有一个人趁机又往大爷身前的大铁缸里投了一枚小石子。 啪! 就是这个声音,大爷又是一阵感恩戴德。 程重安这才看出大爷是个盲人,他立在原地,不自觉握紧了双拳。 明明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看到这种人渣仍然火冒三丈。 “程重安?” 宋清远挂断电话才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回身叫他。 那几个人已经闹够了,勾肩搭背地朝他们这边走来。 程重安一直没动,直到个子最高的那个人经过他身边时,他突然横空踢出一脚将那人狠狠绊了一跤,害得对方像只青蛙一样大叫着蹦起来,四肢失调地扑倒在地。 程重安嘴角翘了一翘,毫不恋战地转身要走,青蛙小弟们却一拥而上,把去路堵得严严实实。 “找死吗你?”一个黄发青蛙叫嚣。 程重安“嗯”了一声,两只手懒洋洋垂在腿边,表情好像在说:那又怎么样。 几步之外,宋清远皱了一下眉。 黄发青蛙还没被哪个Omega这么挑衅过,因为下不了台而火冒三丈,扭头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几步逼近程重安,举起拳头就狠狠挥下去! “操!怎么,怎么回事?” 空气微微颤动起来,只差戏剧般的几厘米,黄发青蛙被强大的信息素压迫到浑身发软,胳膊抖得活像根面条。 面前的Omega目光轻飘飘越过他扫向后面,忽然咬了咬嘴唇,难以抑制地露出兴奋又得意的表情。 于是黄发青蛙也又惊又惧地扭头看去。 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立在路灯下,宋清远脸上一贯的的温柔平和不再,眼角眉梢淬着森森冷意。 空气中充斥着浓郁的木调香气,信息素浓度太高了,程重安只吸了几口就感觉浑身发烫,双腿间立刻要起反应,赶忙狼狈地往下揪住短袖遮挡。 终于闻到了,宋清远信息素的味道。 好像立在广袤无边的森林中,风过一片松涛,蕴着无限的力量。 而向来好脾气的宋清远,竟然冷声冲那群人道:“滚。” 他太破例了,无论是在大街上和陌生人用这种方式起争执,抑或释放威慑信息素压迫别人,都远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等那群人连滚带爬地离开,宋清远立刻把所有信息素收敛得一丝不剩,走近了问程重安:“没事吗?” 程重安双颊潮红地摇摇头。 或许是出于Alpha天生对Omega这种繁衍者的保护性,“帮程重安”在那一刻是大脑的最高指令,近乎本能,直接逾越了冷静以后才想到的这一切。 他看着他,沉默了一会,低声道:“你不该那么做,很危险。” 程重安脐下三寸胀痛得要命,脸上笑却眯眯的,坦然道:“宋医生在这里我才敢嘛,还好英雄救美了,谢谢你。” 拜托,能闻到宋清远的信息素,就算那一拳真打到他脸上也无所谓! 程重安这么想着,一只手背到身后握成拳,用力到指甲都陷进肉里。 脑子快要被Alpha信息素麻痹了,如果不这样忍耐,他怕自己张口就要宋清远操他。 尤其是……宋清远脸上第一回出现这种严肃而冷静的神色,好像下一秒就要作为长辈教训他一顿,让他腰都开始发软。 然而宋清远只是不置可否地说:“等我一下。” 他转身向坐在路边的大爷走去,一言不发地蹲下将那些石子都从大铁缸里捡出来,然后将一张红钞卷着和几枚硬币放了进去。 程重安紧紧夹着腿,几乎有点欲哭无泪了。 世界上为什么会真的有这种Alpha?把Omega勾得欲/火焚身,然后又晾在一边去做那么干净那么善良的事,让他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好龌龊。 胯/下热情的反应直到十分钟后才彻底被放置平息下去,彼时程重安已经坐在银灰色轿车的副驾,往他所谓的“家”去——那个扯淡的中档小区。 车里空气有点闷,他几次想开个话头,宋清远答得都不咸不淡。 于是程重安也不说话了,拿额角抵着窗玻璃悄悄看他,一脸强忍的委屈巴巴的表情。 宋清远开过两个路口,终于忍不住在诡异的寂静中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程重安扁了扁嘴:“你在生气吗?”顿了顿,“因为我?” 没了“宋医生”的前称,话就完全变了个味道,软绵绵得像年下男友在耍无赖撒娇。 可惜宋清远从不在原则问题上得过且过,他向左打方向盘转过路口,线条流畅的下颔微微绷紧,“你太不把自己的安全当回事了。” 当时的情况,如果他再晚行动几秒,那一拳必然会打到程重安脸上。 只是想一想那个画面,他心底突然就浮上若有若无的烦躁。 路见不平愿意帮忙固然好,但要面临安全问题就不值得,更何况与那种人争执毫无意义,根本没必要挑衅。 “我当一回事的。”程重安把头支棱起来看着他,认真道,“但是有你在那里,我就不怕了。” 说他是个丧失理智的脑残赌徒也无所谓,他百分之二百相信宋清远会救他。 已经到了小区门口,宋清远刹车,扭头看到他的神情,不由怔了怔。 车厢是无意形成的私密二人空间,因此程重安的眼睛里只有自己的倒影,想必自己也是一样。 “宋医生,你那天问的问题我有答案了。”程重安凝视着他,一点点靠近,“没错,我喜欢你。” “你愿意和我试一试吗?不依附信息素,从命运和缘分开始的恋爱。” 同那晚一样,Omega柔软的嘴唇几乎要触到他下巴,一只手也已经轻轻落在他手腕。 命运,缘分。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提起这两个词了,从相遇开始的一系列巧合,是写进剧本都会有点离奇的安排。 宋清远迟疑了片刻,微微后退拉开距离,仍然说:“抱歉。” 过了一拍即合不合便散的时候,每投入一段感情都需要尽力,才认识半个月就交往,对他来说实在太快。 不能否认他对程重安有好感,但那也仅限于朋友以上,恋人以下的位置。 他清楚自己的生活规律到无趣,社交圈狭小,还极其慢热,无法保证和对方的感情频率保持一致。 宋清远想抽身,程重安却不让,把他的手抓得很紧。 短短两天,这是他第二次被拒绝了,但程重安没有一点沮丧的意思,反而微笑着晃一晃指间温热的手掌,“宋医生,如果我说我愿意等,没结果也无所谓的话,可以不要赶我走吗?” Omega纤细的手指轻轻触碰着掌心,一阵麻意。 宋清远放任了他的举动,困惑地微蹙眉头:“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执着?” 他自认并不是多么有魅力的Alpha,无论相貌工作还是家境,胜之于他的比比皆是。 “理由啊,”程重安有点苦恼似的歪头想了想,忽然耸耸肩,“喜欢要什么理由呢,你是Alpha我是Omega,我单身,你找不到合适的伴侣,我很有耐心愿意等,而你也不讨厌我。” 宋清远竟然一条都无法否认。 作者有话说: 安安:我笨口拙舌,只是心疼giegie啊 16 第16章 抢票 搭地铁回深浅时已经八点多,几个男孩子正跑上跑下地准备开店,张世宇和千月左等右等可算把他盼回来了,立马一左一右架着他进了休息室,直奔阳台。 “不是让你早点回来吗?”张世宇边说边从提的塑料袋里掏出一沓厚厚的黄白铜钱。 “从黄金时代那边转车过来的,”程重安把购物袋随手扔到地上,“太远了。” “噢,”张世宇咧了咧嘴,“你那个假家。” 程重安飞快看了千月一眼,好在千月根本没注意听,正背对着他们蹲在那里,把他扔乱的袋子一只一只扶起来整理好。 说到底,他不想让千月知道这种黑暗又无聊的事。 张世宇把一刀烧纸分成七份,刚拿出打火机,又回身对千月伸手:“绿豆酥呢?” 千月赶紧去里面茶几上端来了一碟点心,还有一碟青色的脆苹果,都是那人爱吃的。 盘子摆好了,啪嗒一声,火苗从纸钱一角一蹿,嘶嘶地吞噬着粗糙的黄色纸面,烟徐徐飘起来,有一股寺庙里的味道,沉甸甸的香气。 “青龙哥,这都十六年了。”张世宇清清嗓子冲那团火说,“我们过得都还行,你别惦记啊,领了钱多吃点好的,你那时候不是觉得人家开敞篷车的特别帅吗,你买它七辆换着开,不重样儿,副驾带俩清汤挂面的姑娘……” 他看了程重安一眼,闭嘴了。 “龙哥,”程重安沉默了好久才开口,“龙哥,我这人,你知道,一直挺没出息的,还老干那种不上台面的事,但这次我不在乎了。当年你拿命去换的东西,我未必不敢,哥,你懂我的,对不对。” 没人再开口,白烟里,跳跃的火光把三个人的脸映得一片暗红。 这么静静待了一会,千月的客人来了,妈妈桑在楼下扯着嗓子喊,吓得千月猛一哆嗦。 程重安抬起手给他呼噜毛:“快去吧。” 千月细声细气地“嗯”了声,站起来一溜烟跑走了,没忘把门关严实。 “罗敬和今天下午来过。”张世宇被烟熏得有点儿难受,抬起手用力搓了搓脸,“我帮你问了,那个药。” “怎么样?”程重安紧张地抬起头,“要等很长时间吗?” “那倒不是,他说黑市交易量很小,一个月左右就能配出来,但是有点麻烦。” “麻烦?” “要宋清远的信息素液。” 噗的一声,最后一点火星在纸钱的灰烬里扑腾了几下,彻底熄灭了。 程重安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什么?” 那款被行内人称作“无痕”和“放纵”的春/药,和市面上流通的催/情产品都不同,最大的好处就在于不会留下任何证据。 没有残留物,无法查验,它单纯作用于Omega的腺体,不但会根据使用对象改变信息素使之百分百契合Alpha,还能增强信息素浓度,延长发情期。 考虑到宋清远在医院的工作,这是最保险的方式。 但他要怎么从宋清远那里取到信息素液? 张世宇看看他的表情,“你想清楚了,非要用这个药?” “没办法啊。”程重安别过脸自嘲地笑笑,“我今天又被他回绝了一次。” “直接把他打晕强上算了!”张世宇拧眉骂了一句,“罗敬和说了,那药得你亲自去找他要。” 楼下喧闹一片,已经到客人们来的时间点了,张世宇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往外走,到门口却又回过头来问:“你保证这只是为了筹逃跑的钱吧?你别是对那个姓宋的……” “我保证。” 不敢听到后半句,程重安急促地剪断他话锋。 不会的,不是那样的。 就是为了钱,他这种人,为钱生为钱死,从来没妄想过不可能得到的美好事物。 工作日,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宋清远收到了一碗拉面的照片。 他刚点开信息框,对方又发来一句:宋医生,天热也要好好吃饭哟,笑脸/调皮/。 自从上次他没有找到理由反驳程重安,这程度的交流已经变成了某种日常。 也很奇怪,工作忙的时候程重安就像有感知一样不会来打扰,不需要值班的话消息就会频繁一些,进退得当,不会让人觉得厌烦。 犹豫了片刻,宋清远还是敲下两个字回复过去,然后继续用餐。 “宋副。”护士长忽然带着一脸慈祥笑容凑过来,“你最近一直把手机带在身上呢,是不是谈对象了?” 宋清远呛了一下,赶忙去拿水杯,“没有没有。” “哎呀,你看你,这么激动。”护士长转过去吃了一口菜,“真没有?” 表情分明是不信的。 宋清远哭笑不得:“没,没。” 护士长有点失望,如包公判案般下定论:“那肯定也快了。” “……”宋清远决定还是以不变应万变。 护士长突然开始传播恋爱经,直到宋清远一碗饭见底才长舒一口气,幽幽地做个发言结尾:“你这个闷葫芦性格,你别光让人家主动,自己没事也蛄蛹蛄蛹,知道不?” 蛄蛹蛄蛹……? 宋医生愣了愣,耳根可疑地红了。 午休时工作人员基本上都待在休息室,喝着咖啡聊聊天打发三十分钟。宋清远带着实习生去巡了几个重症病房,回来时他们正在讨论一个展出。 “你要是能抢到卖我一张,说好了?” “我抢到就当黄牛了,你买得起吗?” 小护士们挤在门口叽叽喳喳地闹着,其中一个抬头看到宋清远,赶紧用手理了理帽子,有点害羞地笑:“宋副。” 宋清远颔首,温和地笑笑,“在说什么?” “我们说周六那个广告展呢。” “广告展?”宋清远边应着边走到饮水机边兑温水。 “嗯嗯,星悦广场那边有一个广告博物馆,把国内国外很多有意思的广告都搬过去展览,票很难抢呢。” 心念电转,宋清远突然想到,程重安是做广告业的。 他大概会对这个很感兴趣吧? 蛄蛹蛄蛹。 他们之间的关系的确一直是程重安主动,可是,他们并没有在交往。 蛄蛹蛄蛹。 ……是不是该他还一次? “那个票,”鬼使神差地,宋清远转身问小护士,“要在哪里抢?” 小护士惊奇地咦了一声,和同事对视一眼,结结巴巴道:“我,我把网址发给您吧!” 网上有不少教人抢票的教程,等下班回到家,宋清远很认真地参考了几篇,然后设好23:55分的闹铃,打开电脑和手机,静静坐在沙发上看着书等待。 期间手机响了一次,程重安发来消息跟他说“好梦”。 从一开始的陌生和尴尬,到现在宋清远也逐渐习惯了回一句“晚安”、“你也是”。 他不知道程重安的工作时间才刚刚开始,程重安也不清楚他今晚还没有准备进入规律的睡眠。 墙上挂钟咔嚓咔嚓走着,宋清远一本心理学的书看了一半,手机闹铃终于响起来。 他第一次抢票,精神紧绷得好像在等一百米发令枪。 倒计时变成六个零的瞬间,宋清远立马一刻不停来回点击刷新和抢票。 宋清远发誓,自己在医院模拟机上练习手术时动作都没这么利落过。 不知道这么点了多久,屏幕忽然一暗,猛地跳出“已购票”三个字。 再一刷新,就提示展出门票已售罄。 感觉挺漫长的过程,其实不过才一分钟多一点。 宋清远怔了几秒,突然松开手机,在高度的精神紧绷后支着额头失语闷笑。 他到底在干什么?像十几岁的小男生熬夜抢演唱会门票一样紧张,完全失了分寸。 但是……宋清远阖着眼勾了勾唇,想,程重安大概会很惊喜吧。 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不自觉又拿起手机点开相册,指尖在Omega对着猫咪笑盈盈的脸上停顿了几秒,宋清远才恍然回神,关掉它起身回屋。 作者有话说: 感谢评论!感谢@冰淇淋y和@青天白羊的鱼粮,Thanks?(?ω?)? 17 第17章 气球 “他约我,他主动约我的!” 张世宇哗啦吐出一口泡沫,关掉水龙头,很痛苦地支着洗漱台回头看他:“知道了师傅,别念了!” 程重安从起床看到消息就开始给他循环广播,半小时了,还捧着手机叨叨个没完。 也就这时候还像个Omega。 张世宇一边想着,往外走时抬手使劲乱揉他的头发:“恭喜恭喜,猎物马上入套了。” 闻言,程重安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片刻后又更夸张地提起唇角:“是啊。” 他高兴的就是这个。 “咦,你不介意?”张世宇把十根水淋淋的手指伸到他面前,“湿的噢。” 程重安立马恼火地给他来了一套少年拳。 宋清远的短信只写了时间和地点,程重安下午到星悦广场的时候还不知道具体要做什么,但当他看到不远处广告展的巨幅广告时,顿时有点不妙的感觉。 不会的,不会的,他自我安慰着,掩耳盗铃地故意背过身去不看。 很难得,这次宋清远居然迟到了几分钟。 他明显是匆匆赶过来,塞在裤腰中的衬衫下摆都有些乱了,眼镜也忘记摘,很抱歉地解释说上午有一场临时手术。 时隔五天再见到宋清远,他简直是有点贪婪地在用目光来回扫描对方,“什么手术?” 宋清远犹豫了一下,“你不会想知道的。” 程重安双眼亮晶晶的:“和你有关的事我都想知道。” 宋清远实在无法应付这种甜腻的话术,耳根微微燥热,“是台截肢手术。” 面粉厂的工人操作机器时把胳膊绞了进去,送到医院的时候因为失血过多已经晕厥,情况危急到险些没控制住。 现在闭一闭眼,视网膜上好像还残留着大片殷红的血迹。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截下来的——”程重安猛然打住,看看他,小声说,“可以问吗?” 宋清远嗯了一声,不需要听下去就回答他:“会单独火葬的。” “这样啊。”程重安眨了眨眼。 “不说这些了。”宋清远从口袋里拿出两张崭新的门票,“没说来干吗,想给你个惊喜。” 程重安啊了一声,僵硬地低下头,看着那张颇具设计感的广告展门票。 惊喜……不如说是惊吓。 “听同事说很有意思,”宋清远有点不自然地说,“我想你可能会感兴趣。” “是啊,应该很有意思。”程重安傻笑,大脑一片空白地伸手接过票,“谢谢你。” 他觉得自己这会儿就跟“滥竽充数”里面那个南郭先生被单独揪出来吹笛子一样,窘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了。 两个人入馆时门口摆着很多世界广告之父的大型立牌,宋清远认出其中一个,纯粹闲聊地同程重安交谈:“做巧克力豆广告那位?” 程重安茫然地跟着看了一眼。他连自己亲爹都不知道是谁,哪认识什么广告之父,只能焦灼地胡乱点头。 又往前走了几步,宋清远忽然淡淡笑着回头说:“想起来了,‘只溶于口,不溶于手’,那个巧克力豆的广告。” 程重安呆呆地嗯了一声,盯着宋清远形状好看的薄唇,觉得这句广告词还挺色的。 展出场馆非常大,程重安心惊胆战,就怕一不小心露了马脚。好在宋清远后来也没再问别的,只是不紧不慢地踱步陪着他看展品。 有些广告真的挺有意思,水泥公司的广告,水泥画成了穿山甲的壳;口香糖的广告,把人的舌头做成一条臭鱼;清洁湿巾的广告,强大到可以擦掉纹身…… 在一个眼镜的广告前,程重安研究了很久。 整片背景都是很模糊的落日,扭曲着血红一片,很像深浅巫女厅里挂的那副壁画。桥上还站着一个人,衣服打扮全都看不分明,只有镜片的位置显出无比清晰的男人的脸,他在捂着脸尖叫。 “《呐喊》。”宋清远也觉得这个广告很有创意,“戴这个眼镜都能看到五官了。” 程重安其实看过他提的这幅世界名画,但是对不上号,过一会儿偷偷拿手机查了查才恍然大悟。 旁边还并列放着望远镜的广告,画面做得很夸张,通过望远镜甚至可以清楚看到流星滑过时携带的碎石。 程重安看了一会说:“我还没见过流星呢。” 宋清远侧过头看着他:“见到了想做什么?” 程重安毫不犹豫:“许愿要一个亿。” 太认真的表情反而更显得像在开玩笑,宋清远勾唇:“挺实在的。” 程重安嘿嘿一笑:“谁不喜欢钱呀。” 还没等宋清远说什么,程重安又退回来笑眯眯地抱住他小臂,仰起脸道:“当然,比起钱我还是更喜欢宋医生。” 大庭广众之下,宋清远很快感觉有点脸热,忍不住轻咳一声,用不伤人的力度缓缓将手臂抽了回来,心里却莫名在想——别把我和钱比吧。 逛完展之后还不到晚饭时间点,他们沿着街边慢慢走了一会,恰好经过一家正在办庆典的珠宝店,门前排队排得挺长。 程重安踮起脚看了看,发现是在免费给情侣发会带光的心形气球,上面印着品牌的标识。 完全是免费的广告宣传。 这么想着,一旁的宋清远却误解了他的举动:“想要吗?” 滴溜溜滴溜溜,程重安的狐狸眼顿时又转了起来,立刻回身甜甜一笑:“嗯!” 五分钟后,被两个店员和程重安盯着的宋清远发誓,他要是知道必须通过接吻证明情侣关系,他绝对、绝对不会没事找事地主动提出这个问题。 宋清远额角轻抽,微微低头对程重安道:“要不……” 他买一个别的气球送他好了。 程重安单纯地眨巴眨巴眼:“嗯?” “我不知道是这样……”宋清远百口莫辩。 两人僵持了得有足足一分钟,后面等的人都不耐烦了,店员忍不住探头看着他们,非常疑惑地催促:“二位?” “不好意思啊,”程重安说,“我男朋友比较害羞。” 话音刚落,他忽然踮起脚,轻而飞快地在宋清远唇角贴了几秒,不带什么情绪,蜻蜓点水,一丝涟漪都没泛起。 像闹着玩,过家家一样的吻。 噗! 店员摁下操作键,旁边的机器吐出好多细卷的彩条和小亮片,洋洋洒洒落了他们一身。 宋清远甚至都没反应过来,程重安已经退回原位,扭头问店员:“可以了吗?” 顺利得到了气球。 过马路时,宋清远看着一手拿气球,明显心情很好的程重安,嘴唇动了动,没说什么。 破窗效应一样,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显得越发自然,虽然根本都算不上真正而激烈的接吻,但他心脏依旧不听话地跳得飞快。 在停车场分开的时候,程重安坚持不要他送,可宋清远刚坐进车里,他忽然走上前敲敲玻璃。 宋清远放下车窗,注意到他领口上还别着一枚没拂掉的小亮片,便伸手帮他摘了下来。 程重安接过来看看,是枚心形的。 他微微弯着腰,一手压住车窗,一手举着气球说:“宋医生,下周六是我生日。” 宋清远看着他。 “我在豪庭订了位置,你可以来吗?”程重安抿了抿唇,直白道,“我希望你来。” 下周六,他要值班。 心里另一个声音说:你可以和同事调班。 “宋医生,”见他犹豫,程重安突然伸手将那枚心形的贴纸粘到了他胸前,“我等你。” 好像怕他拒绝似的,程重安说完就飞快倒退了几步,隔着一段距离朝宋清远摆手:“再见!” 车子开出去十几米,宋清远从后视镜里看,Omega还站在原地没动,地上斜着细细的一条影子,那只气球亮得像一圆月。 温热的夜风吹进来,路灯把他胸前那枚小小的红心贴纸照得一闪一闪,宋清远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刚才被亲过的唇角,一阵没来由的悸动。 目送车子转弯,程重安长长出了一口气,刚要转身往地铁站走,旁边忽然窜出来一个学生打扮的少年拦住他,张口就问:“你的气球卖吗?” 程重安上下打量他一眼,挑眉:“你买这个干吗?” 少年一路跟踪他们过来,有点脸红地梗着脖子说:“我女朋友喜欢这个牌子,她去上补习班了过不来,我买个送给她。” 买不起昂贵的珠宝,买一只气球还是可以的。 挺纯情的,像初恋电影里的情节。 程重安想了想,“你出价多少?” 少年咬咬牙:“一百,可以吗?” 一百块钱,买这么一个撑不了几天的破气球,完全是白痴吧。 程重安面无表情地捏着连接气球的细杆转了两转,片刻后,微微笑起来:“好啊。” 反正他讨厌气球,况且也带不上地铁。 作者有话说: 谢谢@****@青天白羊的鱼粮,谢谢评论呜呜呜,鞠躬! 18 第18章 生日快乐 “程先生,老大在办事儿,麻烦你等一会。” 穿砍袖的男人将粗壮胳膊往他身前一横,程重安没吭声,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这是罗敬和在市郊的一栋私人别墅,从深浅坐地铁过来要倒三四趟,还得爬山。 光明的地方按法行事,黑暗的地方用阴谋和力量说话,到处都有规则,但跟罗敬和没有道理可以讲。 明明约好了五点,他按时到达,又白白等了一个多小时罗敬和才肯让小弟放他进去。 程重安窝着火沿旋转楼梯往上走,二楼最大的那间主卧大敞着双开门,有陌生男人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你干吗啊?别进来了!” “再来一次。”罗敬和的语气很强硬。 “来什么来,你都让人上楼了,啊!”那男人挣扎着抬头,视线冷不丁和门口的程重安撞在一处,顿时惊呼出声。 程重安定定望着罗敬和的脸:“能谈了吗?” 罗敬和坐在沙发上也盯着他,突然提腰狠狠往上耸了一下,那个男人顿时叫出声来,脚尖点在地上抽搐般瑟瑟发抖。 程重安恨恨地咬紧牙关,转身就走。 “怎么这么经不起逗啊小花魁?”罗敬和大笑,懒洋洋地把身上那人推开了,“去吧。” 程重安背对着门说:“你把裤子穿上。” “装什么纯,”罗敬和不耐烦,“免费给你看过多少回了。” 陌生男人胡乱把衣服套上就迅速离开了,程重安回头一瞟,罗敬和果然没动,好整以暇地大刺刺敞着腿坐在那。 他恼火地随便捡了条毛巾扔在他两腿中间,好脾气全给磨没了:“我来拿针剂。” 罗敬和像看傻子似的瞟了他一眼,“我知道。” 相对沉默了一会,他伸长手去小几上摸烟,“是谁?” “所有来买药的人都得和罗哥说明这些吗?” 咔哒一声,幽蓝火苗一亮,淡淡的烟草气顿时驱散开一室欢/爱后的味道。 隔着烟雾,Omega一双眼睛亮得有股倔劲,罗敬和出神地看了会儿,忍不住嗤笑一声,“小屁孩。” 他起身,赤身裸体走过去哗啦一声推开窗户,“人家不稀罕你还上赶着送屁股,有这么贱?” 郊外的晚风凶猛扑了进来。 到底年纪轻,程重安被他三言两语说得脸色发白,勉强提起唇角:“和你无关……” “我说。”罗敬和打断他,一弹烟灰,狭长的眼眸冷冷瞥过来,“你喜欢他吧。” 那如箭的眼神仿佛从前胸直穿到背后,程重安被狠狠钉在原地,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紧到发涩的声音:“罗哥,你别开玩笑了。” 声音仿佛在求饶。 “算了,怎么都是你的事。”罗敬和捻灭烟,起身走到墙角一只黑色保险柜前,嘀嘀嘀地输入密码,掏出一小包东西指给他看,“腺体麻痹剂,这个跟碘伏棉棒一样,折一下就可以用。这是体液针,不用我教你怎么做吧?取到后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带过来。” 程重安点头,伸手接过来仔细看了看。 因为是某种意义上的作案工具,药剂和针的体积都非常小,一套装在塑封的小袋子里,操作起来不会很困难。 离开之前,罗敬和突然说:“别插太深,Alpha会废掉的。” 程重安转身,认真地回答:“谢谢,好冷。” 罗敬和哼笑一声,不置可否地看着窗外,侧脸冷峻得宛如石雕,毫无感情。 下山有很长一段路,好在这会儿太阳已经往西坠了大半,不至于和来时一样爬得浑身大汗。 程重安刚走下一个大坡,后面忽然缓缓驶来一辆黑色宾利,刚才拦在门前的那个粗胳膊探头出来说:“程先生上车吧,大哥让我把你送到地铁站口。” 程重安没跟他客气。 回到深浅的地下宿舍,程重安又累又热,偏偏张世宇霸占了他的床,跷着腿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程重安推了推他:“起开。” 张世宇“哟”了一声,“东西拿到了?” “嗯,”程重安不想多说,“让我躺会。” 张世宇刚要翻个身,一个东西突然从他裤兜里掉了出来,四四方方的小包装,正好落在两人眼前。 “……”程重安慢慢抬头,目光如炬地看向他,“你,做了?” “喂喂喂!”张世宇被他盯得起鸡皮疙瘩,“声明!这是我们共同的意愿啊,既不是我强迫的也没用迷药。” “你闭嘴!”程重安用力把他摁倒,劈头盖脸奉上一顿暴躁的印第安击打,“她是高三生!你简直禽兽不如!” 张世宇哀嚎:“那也是成年了!啊啊喂!有保护措施怎么就禽兽了!” 程重安打累了,松开他,呼哧呼哧喘着说:“你又不是真心的,别这么耍人家小姑娘。” 被好兄弟横刺里扎了一下,张世宇也有点冒火了:“你有资格对我说这吗?至少我不是直奔着人钱包去的!” 两人僵硬地对视片刻,程重安忽然全身脱力般转过去慢慢坐下,清瘦的脊背微微弓着。 “我的。”张世宇叹气,伸手捏了捏他肩膀,“不该那么说,这俩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程重安摇头:“没事,你说得对。” 他弯下腰一边解鞋带一边说:“周六晚上我要去见宋清远,顺利的话应该能取到信息素液。” 张世宇拖腔拉调地噢了一声,“你都多久没去卖过货了?” 之前明明隔三差五就要去地铁站几趟,但自从认识宋清远以后,他像完全忘记这回事了一样。 程重安顿了顿,“抱着西瓜,捡不了芝麻了。” 说实话,现在光是一边钓着宋清远一边应付林玉蓉就已经让他精疲力尽,根本没工夫想其他的。 转眼便是周六。 宋清远提前两天询问科室里的同事能不能和他调班,对方的惊讶明显大过于其他情绪:“你这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啊!” 谁不知道他们宋副主任是年年全勤,从不私下和人换班调假的人?业绩水平又出色,每次医院里评先进,骨伤科宋副只要在名单上,别人直接免谈。 难得被宋大主任拜托,同事答应得相当痛快。 剩下的就是准备生日礼物了,认识的时间虽然短,宋清远反而没在这个问题上花太长时间。 他起初以为豪庭是个西餐厅一类的地方,驱车赶到后才发现一楼有很大的舞池,来的人也基本上是二十出头的年轻顾客。 程重安没有告诉他在哪里见,他环顾四周看了看,发现二楼都是清一色单独的包厢,刚要迈步往上走,却被旁边一个兔女郎打扮的人拦住了。 兔女郎搔首弄姿,巧笑情兮:“帅哥,加个联系方式?” “不了。”宋清远淡淡拒绝,抽身要走。 兔女郎立刻伸手挎住他臂弯,见他是真没兴趣,连忙嗲声撒娇道:“帅哥,其实我是男孩子啦,加我一下加我一下,又不会掉块肉嘛!” 原来是兔男郎。 他力气很大,宋清远被拽得忍不住蹙了蹙眉,刚要用劲,一只手忽然伸过来,在兔男郎细皮嫩肉的大胳膊上狠狠掐了一下。 “啊!你干什么呀!” 兔男郎花容失色,声音粗犷得像杀猪汉。 程重安趁机像抢夺战利品般把宋清远往身后一拉,赶苍蝇似的朝他挥了两下:“走开走开,谁给你的勇气在这玩兔子逗老鹰?” 兔男郎嘤嘤嘤地揉着手瞪他,一脸茫然。 程重安眉眼一弯,好心告知歇后语谜底:“找死啦。” 常识之一,公兔全年发情,持久力还很差的。 几个看客稀稀落落地小声笑起来,兔男郎恼恨至极地瞪他一眼,跺着高跟鞋快步走开了。 程重安也一扬下巴,得意洋洋地转身。 宋清远立在比他高一级的台阶上,正微微低头看着他,眉目舒朗,唇畔含着温和的笑意。 见他望过来,他便开口道:“程重安,生日快乐。” 见面的第一句话,是祝福。 刚才程重安充满保护欲的动作实在太可爱,让他不自觉就笑起来。 程重安傻傻地仰头看着他,脸红了:“宋医生……” 简直要被美貌冲昏理智。 程重安领他去订好的包厢,房间装扮得像情侣烛光晚餐一样,银刀银叉闪闪发光,桌上还摆着鲜艳欲滴的玫瑰,高脚圆杯中晃荡着红酒,气氛旖旎。 宋清远没说什么,甫一落座,服务生便端上了八寸的蛋糕,上面简单插了一根最普通的彩色蜡烛。 程重安伸手去拔,宋清远赶紧拦他:“不先许愿?” 程重安愣了愣,“宋医生还信这种东西啊。” 宋清远淡淡一笑,“从小习惯了。” 每次过生日父母都会关了灯让他先许愿,然后一口气吹灭蜡烛。现在看来是孩子气,但小时候真的很相信,要是哪次没有全都吹灭还要难过一阵。 “那,我许愿……”程重安双手合十,隔着跳跃的烛火定定瞧着他,“程重安和宋清远终成眷属。” 话音落下,他呼地吹灭了蛋糕上唯一的蜡烛,留下满室沉寂。 圆桌对面,宋清远眼神微闪,片刻后终于无奈道:“说出来要不灵了。” 一语成谶的。 程重安想,本来也灵不了,今天压根不是他的生日。 气氛有点凝固,宋清远拿起塑料刀,刚准备切蛋糕,程重安突然笑眯眯地问:“宋医生,万一切开以后,里面有枚送给你的戒指怎么办?” 刀刃已经触到了顶层柔软的奶油,宋清远怔了一怔,停下动作看着他。 “其实——”程重安伸手轻轻覆在那只修长的手背上,语调上扬,一双笑弯的眼眸好似狐狸,“我也很喜欢准备惊喜的。” 他向下用力,带着宋清远切开了这只漂亮的天鹅蛋糕。 19 第19章 一手空 刀子触到盘底,绵软的海绵胚也被一分为二,蛋糕内里干干净净。 松开塑料刀把,宋清远胸口微微一滞,竟有些丝丝缕缕说不出的感觉。 程重安笑嘻嘻地把手收了回去,“宋医生是不是期待了?” “是啊,期待了。”宋清远将蛋糕分出最大的一块放到他面前,“期待出来一只30克拉的大钻戒。”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很习惯拿这种轻松的口吻回复他。 程重安低头叉了一大口蛋糕:“有的话宋医生就答应我吗?” “暂且答应吧,”宋清远挑眉,完全的玩笑话,“然后拿去换几千万。”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程重安猛地顿了一下,小叉子承受不住重量,蛋糕又掉回碟子里,摔得一塌糊涂。 要不是宋清远神色如此自然,他几乎要以为他在暗指那只气球。 为粉饰太平,程重安急慌慌地低下头去吃那块已经卖相凄惨的蛋糕。 就算有红酒相配,奶油蛋糕依然吃着吃着就腻了,何况宋清远还得开车,并不敢喝酒,只吃三分之一便停了手。 程重安吃完了自己那块,又伸手去切。起初宋清远只当对方偏爱甜食,可吃到第三块的时候,程重安几乎已经面无表情,只是麻木而机械地进食,手抬起落下,周而复始,几次之后蛋糕便所剩无多。 当他把手伸向最后一块蛋糕时,宋清远微微皱眉,终于出声阻止:“别吃了。” 好像惊醒一个正在梦游的人,程重安浑身轻颤了一下,茫然地抬头看向他,一副神游在外的样子。 Omega的嘴唇上,脸颊上,手指上,都是粗鲁进食间蹭到的奶油,只能用乱七八糟来形容。 程重安很快意识到自己刚才又进入了暴食状态,慌乱间要抬手擦脸,险些把红酒杯碰翻。 “别动。” 宋清远说着,伸长手臂,用折叠的丝巾帕一点一点帮程重安擦干净花猫似的脸:“不用逼着自己吃。” 他的声音平静又温和,像广阔海水翻起轻柔的白浪。 很奇怪,像施了魔咒一样,他话音刚落,程重安很快感觉自己刚刚还在贪婪膨胀的胃一下子畏缩起来,饱腹感也迟钝地疯涌上大脑。 鼻尖残留的最后一点奶油也被擦掉,待在对方专注的目光中,程重安像陡然暴露出软肋的小兽,简直坐立难安。 当宋清远缓和着开口征询“有没有想过去医院……”的时候,他像触电一样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边往门口走边笑道:“我们下去玩吧,舞池好像开了。 ” 不等宋清远回答,他已经仓皇地去拉把手。 包间隔音效果很好,门一开,吵闹的电子音乐登时从外喧嚣卷入。 宋清远跟着起身,有点不忍地喊他:“程重安。” 程重安置若罔闻,脚步丝毫不停。 别用那种怜悯似的眼神看他! 他没病,只是偶尔吃得很多,他控制不了而已,吐出来就好,根本不是什么大问题。 根本不是问题。 一楼的舞厅成了狂宴,灯光晃眼,宋清远追下来时正好看到程重安游鱼入海般扎进随着音乐晃动的人群中。 他站在人群中,没有跳舞,像个四面碰壁之后迷路的孩子,只是立在那里,格格不入的样子。 宋清远忽然有些心疼。 他刚要走过去,忽然看见有个男人暧昧地靠近程重安搭讪,递给他一杯酒。 程重安看了一眼,摇头。不知道那男人紧接着又说了什么,他忽然不耐烦地劈手夺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无论放在哪里,程重安都算夺目的Omega,肯定少不了追随者。 但是为什么,宋清远慢慢攥紧手指,想,他忽然觉得愤怒? 仿佛自己的东西被人染指,近似Alpha强烈的独占欲。 腿不受控制地迈出去,在理智回笼以前,宋清远已经穿过狂魔乱舞的人群,走到两人旁边。 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他只能凑近程重安的耳朵说:“太晚了,回去吧。” 从头到尾他眼里根本没有其他人,只专注地看着程重安一个。 其实程重安也只是一时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才逃跑,现在人都来追他了,他赶紧乖乖点头,把酒杯塞回给那男人,转身跟着宋清远走。 “啊?就走了?”那男人很不爽地追在后面喊了一句,“他是你老爸啊?” 一下子被升个辈分,宋清远后背顿时一僵。 男人挺心疼自己送出去的一杯好酒,原地嘟囔着骂了句,“没成年来什么Bar。” 刚走到楼梯口,程重安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让宋清远等他一会,噔噔蹬又跑上楼去。 宋清远以为他落下了东西,结果程重安很快抱着一瓶开过的红酒下来了。 他笑眯眯的,双颊酡红:“怎么说都是我生日,回去再喝一点。” 两人走出店外,夜风凉凉地蓬在脸上,程重安脚步虚浮,简直飘飘欲仙。 “宋医生,”他大舌头地追在后面说,“谢谢你今天,陪我过生日。” 被他一说,宋清远这才忽然想起一件事,回身问他:“生日礼物……” 话没能说完,因为程重安晕晕乎乎把头撞到了他胸前,像企鹅一样左摇右摆地晃了晃,“什么?” “我说,”宋清远扶着他肩膀拉开些距离,“生日礼物在家里,今天太晚了,改天再去吧。” “不不,不行,今天!就今天!”程重安醉醺醺的,还没忘反手使劲握住他的胳膊,“我要去!” 不知道那男人给他喝的到底是什么酒,车刚开上大路,本来在副驾上躺尸的程重安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要给宋清远唱首歌,不许他不听。 宋清远看这情形,他要是拒绝对方马上就得在车里上演全武行,只好无奈点头。 “我,咳,”程重安清清嗓子,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你知道,我是一个天真善良温柔的男孩——” 红灯转绿,宋清远一脚踩下油门。 “我爱你,一定爱到花儿都开了鸟儿把歌唱,爱到牛郎织女为我们点头,就把这首动听的歌唱给心爱的——”程重安啪啪啪啪在宋清远肩膀上拍了几下,“Alpha!” 宋清远握紧方向盘,简直哭笑不得。 “真的希望,你能给我个机会,让我,唔,唔?呕!” 五分钟后,在路边大树底下吐个天昏地暗的程重安终于清醒了。 他得到了一个宝贵的教训:红的白的绝对不要混着喝。 “漱口。”宋清远从街边的711返回车边,把矿泉水拧开递给他,一只手帮他揪着宽大的短袖后襟,以免把衣服弄湿了,“舒服点没?” 程重安蔫蔫地吐出两口水,蹲着点点头,心想这回是完了蛋了,最狼狈的样子都被宋清远看个彻底—— 狂吃之后又狂吐的Omega,真是糟糕到不行。 夏天穿的衣服薄,他的脊骨微微凸起来,蹲在那里像个清瘦的少年。 “看病是对自己的健康负责,没什么好避讳的。”宋清远好像看出了他在想什么,面容沉静地低声道,“等有空去一趟医院看看,没人陪你的话联系我,行不行?” 程重安静静听着,鼻子突然酸得厉害。 以前比这吐得狠的也有过,照常难受完吃了药该干嘛干嘛,现在有个人陪着,泪水反倒热热的在眼里打滚,一眨就要掉出来。 程重安赶紧胡乱抹了一把,一双眼睛越发红得像兔子。他认真看了宋清远几秒,然后默不作声地用力点头。 折腾这么一趟,他彻底没了精神闹腾。 车子再次发动时,窗户敞着,程重安的额发被风吹起,他仰头看路灯像挂在天上,圆圆的,一亮一暗,他忽然又想起那只会发光的气球来。 对方提出了一百块的高价,但他最后也没有要钱,直接送给了那个学生。 程重安想他自己是够脏的,配不上什么,但如果和宋清远一起得来的那只气球恰巧能寄托一点干净的感情,他不想再玷污。 裤兜里准备好的针剂有点硌人,程重安动了动腿,暂时不愿去考虑它。 他坐在宋清远旁边,突然伸长胳膊虚拢了一下头顶的光,只有温热的晚风徐徐灌入指尖,一手空。 作者有话说: 宋医生对着镜子真实迷惑:没有那么老吧! 20 第20章 强吻 进了家门,宋清远把他上回穿的米黄色拖鞋找出来,程重安刚一弯腰,沙发后面突然蹿出个黄色物体,飞一样跑过来跳起,稳稳落在他背上。 程重安吓得差点原地跳踢踏舞,“什么东西!” “忘提醒你了,它总是这样。”宋清远连忙把那东西抱下来,“只要背对着它就跳上来。” 程重安心有余悸地转身一看,只见宋清远怀里赖着一只非常眼熟的小豹猫,那小猫好像还记得他,喵喵地大叫着冲他狂甩尾巴。 “宋医生,你说的在家里的礼物,”程重安的手抖啊抖,“不会就是它吧!” 宋清远颔首:“是它。” 他一直记得那天在商场,程重安说最喜欢豹猫时眼睛都发光,又想起他说自己住很孤独,几番思虑便驱车去买下了猫。 宠物店的人又是给他推荐猫粮猫砂又是介绍饮水机和玩具,宋清远也是第一回买宠物,被说得头晕眼花,把注意事项一一记下,猫咪用品也全都买了下来,在客厅一角堆得满满当当。 见程重安低着头一语不发,宋清远忽然有点紧张,“你不喜欢吗?” 其实不是没做过心理准备,就算程重安不要他也会养下来,他总觉得小猫的眼睛和程重安很像。 小猫感觉不安似的,喵呜叫着,一时间场面活像程重安这个负心汉要抛家弃子。 “不不不不不不,怎么可能不喜欢!”程重安一连说了六个不,呼哧呼哧喘着,手足无措,突然一下子把脸扎进了小猫毛茸茸的肚子里,“怎么办,是真的!” 小猫感觉痒痒,嗷嗷奶叫着,四爪并用把他的头脸抱住了狂舔,人吸着猫猫吸着人,只剩下负责抱猫的宋医生原地凌乱。 过了一会程重安才从狂喜中清醒,从猫肚子里拔起毛躁躁的头,眼睛亮得像里面洒了星星:“谢谢你宋医生!” “你喜欢就好,”宋清远松了口气,眉目舒展,“生日快乐。” 程重安保证自己绝对不是在计划某种阴谋,他一个冲动就控住不住地踮起脚用力抱住了宋清远,又黏糊糊地重复了一遍:“谢谢你。” 谢谢你记得。 小猫被两人挤得难受,不满地叫了一声,一蹬腿蹦了下去。 程重安柔软的脸颊紧贴着他下巴,宋清远感受到他身上的热度,怔了片刻,终于伸出手来,克制着轻轻在他背上拍了拍。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程重安把好像隐藏的脆弱一面展露了出来,抱紧他的力度好像依靠漫无边际海面上的一只独木舟。 下一秒,程重安却从他脖颈处抬起头,嘿嘿笑着盛情邀请:“宋医生,来喝酒吧。” 宋清远:“……” 他彻底确定对方是个好了伤疤就忘疼记吃不记打的性格了,刚吐了一次,转眼又开始在他家橱柜里翻找酒杯。 笨笨的,找来找去也没能找到。 宋清远叹口气走过去,抬手从他头顶的倒吊架上抽出两只细细的高脚杯:“只喝一点。” 程重安这会特别乖顺:“都听你的。” 茶几下面铺了手织地毯,两人干脆席地而坐,宋清远又利落地弄了一碟煮毛豆当下酒菜。 小猫慢吞吞地甩着尾巴走过来,在两人中间徘徊了一会,最后还是往宋清远腿边一窝,拿眼睛直直看着程重安。 “宋医生,”程重安舔了舔嘴唇,“猫能不能先养在你家里?” 带回深浅是绝无可能,不如说,这只猫大概根本不会变成他的。 宋清远一愣,“怎么?” 程重安信口胡诌:“我最近准备搬家,等安置好了再接它过去吧。” “可以是可以,你要搬家?”宋清远才听说,难免有点讶异,“用不用帮忙?” 猫暂养在这肯定没问题,房子太大,接猫回来的这两天,家里也有生气。 “不用啦,我准备找搬家公司。” 程重安说完,拿起酒瓶给他倒酒。 醇红的液体撞入杯底,由清转深,宋清远沉默地看着,随后摁住杯底晃了晃:“要搬到哪里?” “往东边搬,”程重安不假思索,“可以离宋医生近一点。” 自从表白心意,他说话越来越直筒子,常常让宋清远一时半会接不上话。 不过程重安一般也会立刻替他找台阶:“宋医生,给猫起个什么名字呢?” “你决定。”宋清远夹了一颗蚕豆,猫咪支起身子要抓,反倒被他捉住了小爪子,左右晃一晃。 程重安靠在沙发上认真地想了一会,“叫王子吧。” 宋清远嗯了一声,“行是行,但它是个女孩。” 程重安这才迟钝地看了看小猫两腿中间——果然没有蛋蛋。 “女孩叫王子也可以,对不对,王子?”程重安趴下来对着猫说。 豹猫目不转睛盯着他看了几秒,终于撇过头,懒洋洋地叫了一声。 两个人最后还是把那三分之二瓶红酒喝完了,大部分都是宋清远解决的。 这晚程重安依然睡客房,他进屋之后发现床单和被褥都换过了,不是上回那一套蓝色波纹的。 他从裤兜里拿出针剂,拆开摆好,关掉灯,盘腿坐在床上静静等待着。 床头柜上的夜光表一格一格移动过去,程重安在脑海里模拟了无数遍整个流程,直到凌晨两点,他翻身下床,光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间。 房子里漆黑一片。 他慢慢停在主卧前,压着门把手将门推开一条缝。 里面很安静,晚上喝了那么多红酒,宋清远大概早就睡熟了。 程重安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他没有急着上床,先依次在书架和对联镶边上摸索着确认了一下摄像头都还在原位,这才往床边靠近。 宋清远正侧身朝里沉睡,整个脖颈都毫无防备地露在外面。程重安紧紧盯着他的背影,极其小心且缓慢地把一只膝盖由轻到重一点一点压在床上。 跪实那一刻,床轻微地作响。程重安屏住呼吸,等了足足一分钟才敢继续动作。 腺体麻痹剂棉棒已经被攥得温热,他摸黑折断一头,用指尖确认了一下完全湿润,屏住呼吸,在宋清远脖子正后方抹了好几遍。 紧接着他抽出细针,快而准确地扎入了腺体。 “喵!” 安静的深夜里,骤然响起的猫叫简直振聋发聩,更别提王子从门口的缝隙间一溜跑进来,很激动地跳上床,疯狂在两人身边蹿来蹦去。 那一刻程重安的心脏都吊到了嗓子口,肾上腺素飙升,浑身血液仿佛凝固一般,四肢发麻。 他眼睁睁看着宋清远蹙眉翻过身来,声音还带着没睡醒的沙哑:“怎么……” 他和程重安打了个照面,话音戛然而止。 两人都僵住了,下一秒,程重安突然发疯一样俯身捧着他的脸用力亲下来,同时跨上他的腰,整个人都牢牢压住宋清远,用要融进他身体的力度和他接吻。 宋清远震惊得许久没动作,随后才伸手去推程重安。 程重安用了全部力气压着他,表面上完全投入这个吻,一只手往下摸到宋清远的裤腰,另一只手却在他枕头旁边焦急地疯狂摸索着——刚刚宋清远翻身的时候,把那根取信息素液的小针碰掉了。 王子不明所以,嗷嗷叫着绕他们走了两圈,它本来想跳到程重安背上,但是又本能地察觉有点危险。 “唔!” 作乱的手已经伸进了他睡裤,宋清远被摸得闷哼一声,处于下位,几乎要窒息。 他紧拧着眉,直接揪住了程重安的后衣领想把人扯开,却又怕弄伤他。 察觉出宋清远的意图,程重安心里一慌,突然像孤注一掷的小兽般用牙狠狠咬住了他的下唇。 浓郁的铁锈味很快从唇齿间蔓延开。 与此同时,程重安终于在床缝内侧摸到了一个冰凉的细物,他立刻把它紧紧攥在手心。 一开始的震惊过去后,宋清远猛然察觉到浑身血液都在失控地涌向下腹,他终于无法忍耐地扯住程重安的睡衣用力一拉,支起身子。 黑暗中谁都说不出话,他们面对面粗喘,好半天,程重安才慢慢地从他腰间挪下来,心脏仍旧狂跳不止。 他小声说:“对不起。” 宋清远屈指蹭掉了嘴唇沾的血,被咬破的地方一阵刺痛。他闭了闭眼,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出去。” 程重安嘴唇动了动,慌张地想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安静地爬下床,光着脚离开了卧室。 门被他轻轻阖上,许久,宋清远有点僵硬地掀开被子看了一眼,然后抬起手臂遮住脸,缓缓抽了口冷气。 21 第21章 我好高兴 第二天早上宋清远起床就发现程重安已经离开了,客房的床干干净净,被子叠得整齐,王子趴在上面团成一个毛球睡着。 他走过去轻轻摸了摸猫的脑袋,竟然有些茫然。 备好猫粮和水之后出门上班,嘴唇的伤口实在没法遮掩,一小块明显的暗红,进办公室前就被值夜班的护士长抓了个正着,向他露出欣慰的笑容。 整个上午宋清远都有点不在状态。他之前写病历都尽可能慢一点,字很清楚,这天却微微飘着,让好几个家属又跑回来问了一次。 十二点半,小护士敲门进来说:“宋副,上午的病人都看完了。” 宋清远嗯一声,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机看了看。 没有程重安的信息。 外面还坐着很多等待的患者,宋清远跟小护士说:“把下午的号提前十个吧。” 小护士一愣:“您不吃饭了?” “早上吃多了,”宋清远温和地笑笑,把手机锁屏放进抽屉里,“你们不用管我,到点去吃就行。” 小护士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出去叫号了。 没有早安午安晚安,没有任何联系,连朋友圈也不再更新,从那天起,程重安和他断了联系。 有天宋清远下班到家,发现皮沙发被王子从上到下抓得破碎不堪,四五个月的小猫精力十分旺盛,晚上把它放在客厅,它很快就学会了蹦起来开门。 王子喵喵叫着上来缠着他的脚,对自己的丰功伟绩视若无睹,只想被抱抱摸摸。 小猫懂什么呢,它只是比起磨爪板更喜欢几万块的皮革,只是喜欢你回家时蹭你一身毛,让你沾满它的气味,把下巴伸出来让你摸,再讨几颗冻干而已。 只是因为喜欢你。 宋清远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将猫抱起来,单臂搂着去开罐头。 王子很高兴地大声呼噜,用脑袋蹭他,又伸出刺拉拉的小舌头在他嘴巴上舔了两下,正好舔在刚结疤的地方,有一种酥痒的疼。 宋清远侧了侧头,忍不住低笑:“怎么跟你主人一个样。” 话出口,自己先愣住了。 王子眨着蓝色的眼睛,努力抻长脖子往他手中的罐头看,意思是快点开啊! 宋清远拉罐头盖时手指贴在边缘上,稍没留神便被锋利的铁边划了一道口子,几秒之后,血迅速从伤口涌出来。 他皱了皱眉,把罐头倒进猫碗里,起身去洗手间冲手。 清水经过伤口流下去,在池子里变成淡淡的红。 宋清远抬起头看着镜子里明显不在状态的自己,忽然觉得烦闷。 到底是什么意思?深夜爬上床强吻他,一句“对不起”之后一走了之,没有任何解释,把他当作了什么? 就算不想和他联系,王子又怎么说? 这几天只要一闲下来,他整个人都无法控制地想着程重安。 抽屉里妥帖收着他那天落下的雨伞,在路上看到和他相似的人会下意识追两步,甚至会在开会时不自觉用指尖摩挲唇上的伤口。 为什么让人难做? 为什么让人……牵肠挂肚。 宋清远坐在沙发上想了许久,终于斟酌着,慢慢给程重安发了一条信息:最近忙吗? 上一次对话的日期停留在六天前,是程重安给他发的豪庭地址。 信息刚发出去,宋清远正准备放下手机去清理一下猫砂,程重安突然直接拨回了电话。 一接起来,那边就软软地喊:“宋医生。” 宋清远还有点反应不过来:“……你好。” 才听到他的声音,宋清远心底的一角就像纸张遇了水,不受控制地软下来,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下意识拿出了在医院看诊时的语气。 “我最近有点忙,那个,一开始找好的房子吹了,现在在找新的呢。” “怎么会吹了?”宋清远蹙眉。 他察觉程重安的声音好像有点虚弱,换气时轻微地喘。 程重安说:“房东不许养宠物,就退掉了。” 闻言宋清远下意识看了看坐在纸瓦楞窝上的王子。它正优雅地翘着一条后腿,悠哉悠哉地舔肚子。 “不着急,”宋清远说,“慢慢找。” 程重安轻轻嗯一声,有点愧疚:“又要麻烦宋医生了。” “不麻烦。医院呢,去了吗?” “还没。”程重安飞快转移话题,“宋医生竟然主动给我发消息,我好高兴。” “……”宋清远有些失笑,“我这么冷漠吗。” 但仔细想想,除了广告展那一次,他的确很少主动联系程重安。 听筒那边的声音突然可怜巴巴地低下去:“我以为,你气得再也不想理我了。” 明明是你不理我吧。 宋清远刚冒出这个念头就微微一惊,忙抬手捏了捏眉心,只说:“没有,想等你忙完这阵再联系。” 他还能怎么回答?说他没有生气,只是当时太震惊了,还是说他对那个吻起了反应? 他自己都觉得不正常。 电话突然沉默下来,只有两个人轻重不一的呼吸声。宋清远静静等了一会,说:“早点休息。” 他准备挂电话了。 “等一下!”程重安突然紧张地叫,生怕他直接挂掉,“可以再说会儿话吗?” 宋清远一怔,“要说什么?” “什么都可以,宋医生今天的工作,吃了什么饭,见过什么人之类的……我都想听。” 宋清远沉默了好久,久到程重安都要以为宋清远真的不愿意搭理他了。 但宋清远忽然有点不自然地轻咳一声,讲睡前故事一样,徐徐开口道:“今天上午给一个小男孩做清创,他说自己胆子大,想亲眼看着,打完局麻之后还挺高兴的,结果刚看见手术刀就喊着不做了不做了,一动,发现腿没知觉了,坐在手术台上哇哇大哭,最后还是打了全麻才做完的。” 程重安轻声笑,“好可爱。” 王子舔完了毛,往宋清远膝上一蹦,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团起来打呼噜。 “折腾了好久。”宋清远也勾唇,心情很平和地伸手挠挠猫下巴,“上周一个牙医朋友给一个小学生拔牙,怎么劝小女孩也不愿意张嘴,我朋友就问她‘白雪公主里有几个小矮人?’小姑娘刚张嘴说了个七,牙就被拔掉了,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王子现在会自己用猫砂了,小的埋一次大的埋一次,之前刨得满地都是……” 宋清远不离不慢地讲着话,电话那头,程重安握手机的手指渐渐松开,他蜷缩在深浅半地下的单人床上,唇角还带着一点笑意,已经疲惫不堪地沉沉睡了过去。 今天是他发情期的最后一天。 上周清早从宋清远家里离开后,他紧赶慢赶地打了车去罗敬和那里送信息素液,结果刚到别墅就发情了。 比预计的日期提前好几天,大概是受之前宋清远高浓度的信息素影响。好在罗敬和的手下都是Beta,没惹出什么乱子来。 他没给罗敬和找麻烦,罗敬和却好不容易逮到他失控一次,装作好心地把抑制剂递给他,等程重安伸手又往后一闪,贱兮兮地让他考虑考虑挨日和挨针哪个舒服。 程重安当时意识都快不清醒了,浑身无力地趴在沙发上,满面潮红,恨恨咬牙道:“有什么区别!” 罗敬和反应了一会才骂他:“小比崽子!” 最后相当粗鲁地帮他扎了针,让他休息了几个小时就派车把人扔回了深浅。 程重安这些天又累又倦,回去就发起了低烧,边吃抑制剂边吃退烧药,昏昏沉沉地一直躺到今天。 他不停地做梦,梦里梦外全是几个人来回转,一会是那个男人弯腰对他说‘乖乖站在这,爸爸去给你买气球’,一会是田青龙对他挥手喊‘小安,我逃出去报警救你们’,一会是宋清远嘴唇染血,冷冰冰对他说‘出去’…… 在梦里,他每次都清楚地说他不要,他拒绝,可所有人还是无一例外地转身离开,消失在浓雾一样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今晚发情热终于轻了一些,他迷迷糊糊中被手机设置的特别提示音吵醒,电话拨通的一瞬间,程重安居然产生一种得救的感觉—— 梦里抛弃他头也不回离开的人,原来还在。 作者有话说: 宋医生:突然不气了。(本来也没多气x) 22 第22章 办公室 “这是枸杞和莪子,品质特别好,他们当地人都抢着买的,你炖汤喝的时候放点,补补身子,听见没?” “知道了妈,”宋清远接过特产一盒盒往厨房架子上摞,“你怎么这么有精神啊。” 昨晚六点多才下飞机回家,今天一大早又赶过来送东西,他迷迷瞪瞪开门的时候都没法相信他妈已经年过半百了。 “你以为我和你爹似的啊,到了哪儿倒头就睡,猪一样。”邓丽萍哼一声,伸手挎着自己儿子往沙发走,“我今天过来吧,主要还有个事得让你参谋参谋。” 宋清远眉心一跳。 两人刚走到客厅,沙发后突然猛射出一条黄影,吓得邓丽萍大叫一声,边叫边用力把皮包砸了过去。 宋清远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包的背带,可它还是在王子的小脑袋瓜上砸了一下,把它砸得往下一趴,嗷呜一声大叫,浑身奓毛。 “天哪,你哪儿弄来个猫啊!”邓丽萍惊魂未定地看宋清远把王子抱起来,“你之前不是说想养狗吗?” 他儿子一米八几的Alpha,怀里抱着那么小一只奶猫,模样真有点滑稽。 宋清远摇摇头:“朋友的,寄养一阵。” 邓丽萍凑近看了看:“还挺漂亮的,没见过这种猫。” “是豹猫。” 宋清远一手揽着王子,把小皮包递给她。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来,王子也坐,很戒备地蜷在宋清远腿上,一副一家之主傲视群雄的模样,水亮亮的湛蓝色眼睛直盯着邓丽萍看。 “我直接说了,你记得你小王阿姨吧?小学咱们两家一起去庆南旅游过,她儿子分化之后去美国念书了。就是那个爆炸头的小王阿姨?” 宋清远毫无印象。 “哎,你这记性。”邓丽萍直接打开了小皮包取出一张照片欻地比在他眼前,把王子吓了一跳,“瞧瞧,这就是她儿子。” 相片上一个穿砍袖的男生正在户外烤肉,边摆弄着一块战斧牛肉边冲镜头笑,看着挺阳光。 邓丽萍相当热情:“他儿子不是Omega吗,最近刚学成归国了,小金海龟一枚,我寻思着你俩怎么也得见一次啊,都是缘分,万一呢,是不是?” “妈……”宋清远很头痛。 哪有那么多万一,真有的话,他孩子都早抱仨了。 一大清早过来就为谈这种事,让他真的很怀疑自己在他妈心里是不是已经成了个没人要的孤寡老头。 还没等宋清远开口拒绝,飞机耳许久的王子突然忍无可忍地窜起来,用力一抓邓丽萍手里的照片,指甲哧啦在上面划出了一道白痕。 “这猫!”邓丽萍吃了一惊,连忙收回来很心疼地看了看照片,“怎么这么凶呀!” 王子得意地抖了抖胡须,表情有点狡猾的样子,一扭身把头钻进了宋清远臂弯里,拿圆滚滚的豹纹屁股冲着她。 “妈,你别给我联系相亲了。”宋清远开口,语气淡淡的,“我现在……有喜欢的人了。” 王子的尾巴忽然竖起来,在他胸前打着卷儿慢悠悠甩了两甩。 邓丽萍一看儿子的表情,立刻知道他是认真的,顿时惊得不知怎么好了:“不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已经交往了?做什么工作?你们医院的?” “不是。”宋清远避重就轻地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他还不知道,我准备过两天再和他说。” 那晚和程重安通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他自顾说着杂七杂八的事,程重安一开始还嗯嗯啊啊地回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轻轻的呼噜通过话筒传过来,让他失笑后胸口又滚起一阵暖意。 他突然清楚地意识到,几天以来的焦躁,烦闷,不在状态,这一切一切的答案就是程重安。 他想程重安了。 工作后受各种因素牵制,他总觉得对一个人动心非常难,却没想潜移默化中,已经不知不觉陷了进去。 犹豫着要怎么告诉程重安,空闲时几次拿起手机,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面对面说最妥当。 邓丽萍坐在那消化了好一会,终于说:“什么时候定下来了,赶紧领回家让我和你爸看看。” 她挺高兴,又难免有点失落,感觉儿子眼下最需要操心的事也不用她记挂了。 宋清远很沉稳地回答:“看他的想法吧。” 邓丽萍忽然想到什么,又问了一次:“这猫真不是你的?” 宋清远说:“不是。” “行吧。”邓丽萍瞥了眼客厅墙角的一堆宠物用品,有些了然地笑笑,“不早了,我走了,不耽误你上班了。” 宋清远一直把她送到电梯口,关门的时候邓丽萍朝他举了举拳头:“儿子告白加油!Fighting!我相信你噢!” 宋清远哭笑不得地冲她摆手:“路上开慢点,别跟人家上班的抢!” 周一上午例行全院开会,坐了整整两个小时,会后宋清远回科室拿饭卡,有个小护士见了他,忙跟他说:“宋副,你有客人在办公室呢。” 客人?宋清远一愣,转身往办公室走。 门打开时,坐在沙发上的人像安了弹簧一样立刻蹦起来,兴奋地喊他:“宋医生!” 程重安要是有根尾巴的话,现在要呼啦呼啦甩成大风车了。 宋清远一只手还搭在门把上,怔了半晌才找回声音:“好久不见。” 八月丰沛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把程重安身上镀了一层金边。他穿的是那日和他一起去买的衬衣,墨蓝底绣着饱满的小骨朵白花,很好看。 这段时间他大概瘦了,下巴似乎尖了一些。 “是很久,”程重安控制不住地傻笑,“都一周多了。” 说完之后他就默默立在那儿,一双眼睛却神采流转,好像无声地说,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想你…… 重复一千次。 蝉鸣悠悠,宋清远一瞬间恍了神,几乎有想开口回应的想法。他压住了那股冲动,走进办公室后随手将门掩上,语调平稳:“怎么来医院了?没上班?” “今天休息,”程重安从茶几上提起两只大饭盒,笑眯眯地说,“我就来送个爱心便当。” 宋清远定定地看着他。 “好吧,其实也是赔罪。”程重安有点不好意思地扁扁嘴,把饭盒一层一层摆出来,“那天晚上我不该偷袭宋医生。” 他说着,忽然抬头盯了一眼宋清远的嘴唇——那里已经恢复如初,疤也完全褪掉了。 被他这样一看,宋清远忽然感觉下唇有点痒意,他沉默一会,低声说:“过去了。” 本来想说“没关系”,但感觉像完全不在乎似的。 他脱下白大褂,程重安离衣架近,伸手要接,却被宋清远拒绝了:“全是细菌。” 程重安只好点头,“王子最近好吗?” “快五斤了,”宋清远拧开水龙头洗手,“每天都跑来跑去的。” “再长大一点就可以出去遛弯儿了。” 程重安的目光一直跟着他转。 办公室里开着空调,窗户都关着,诱人的饭香很快飘出来。 程重安带了三荤两素一汤,都是家常菜,蒜香排骨,秋葵炒虾仁之类,但做起来挺费心思。 宋清远坐下,尝了一筷子依然温热的菜,对他说:“很好吃。” 程重安两手捧着脸,很高兴地说:“那就好。” 这些菜都是他让仙女教母帮他做的,用洗一周衣服作交换。 宋清远被他直直盯着,忍不住抬头问他:“你不吃?” 程重安摇头,忽然想起什么,把随手摊在沙发上的一本杂志拿起来:“宋医生,我看到你的照片了。” 那是一家医学期刊五月份的样本,叫《医迅速通》,里面有个专栏采访宋清远,整整两页。 铜版纸上印着宋清远淡光流玉般的清朗面容,像写真一样,旁边用小字简单介绍了他作为第一医科大学的优秀毕业生进入工作岗位,如何如何。 宋清远没想到他居然从茶几上翻到了这本杂志,顿时放了筷子,伸手要拿回来:“别看了。” “为什么?”程重安灵活地一躲,“这么好看,我回去得买十本囤着。” 宋清远耳根发热,他本来就是内敛的性格,如果不是当时主任再三拜托,肯定做不出这种广而宣传的事。他连父母都没告诉,现在居然被程重安看到了。 程重安边躲他的手边笑着念最后一段:“……但宋医生本人的情感经历并不丰富,工作后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医院,只有本科阶段……” 宋清远彻底坐不住了。 上一秒还在好好吃着饭,下一秒两人就开始争抢那本杂志,不知怎么在沙发上缠斗起来,最后程重安简直是被宋清远半压在了沙发扶手上,拿杂志的那只手手腕也被他握着摁在头顶,一圈温暖干燥的触感。 程重安大笑着,气还没喘匀,胸口起伏地看他,睫毛落下的阴影如两把小扇。 他笑了一会,忽然用自由的那只手揽住了宋清远的脖子,渐渐安静下来。 头一点点被压低,看着程重安清亮的眸子,宋清远受到蛊惑般,丝毫没有挣扎。 薄唇已经从对方的鼻尖擦过,还在慢慢下滑。 气氛十分旖旎,程重安眨一眨眼,忽然松开了手。 那本杂志摔在地上,啪地一声响。 宋清远恍然回神,意识到这还是在办公室,生生止住动作。 “我输啦。”程重安脸上仍旧笑眯眯的,像尾鱼一样灵活地从他身下钻出来,“凶什么,不看就不看嘛。” 他刚要走开,宋清远忽然伸手握住了他的胳膊:“程重安,你周六有约吗?” “周六?” 程重安愣了一下,没记错的话,周六好像是七夕。 “嗯,”宋清远坐直身子,唇角还含着淡淡的笑,认真道:“我想约你。” 程重安的心一下子跳得飞快。他咽了咽嗓子,“约我,我可以理解为约会吗?” 宋清远想了想,“有话想和你说。” 程重安步步紧逼:“现在也可以说啊。” 其实他几乎能猜到答案了。线垂在水中太久,鱼咬饵那一瞬间是很明显的。 “六点,未央广场的喷泉前面。”宋清远缓缓松开了他的手腕,“我会等你。” 他也学会耍赖了——就像那天程重安邀请他去豪庭给他过生日一样,我等你,不来也等你,你舍得就不来。 程重安带的菜太多,宋清远没吃完,最后还是他自己做了个收尾,赶在午休结束前离开办公室。 他离开的时候挺开心地和前台几个小护士说拜拜,出了科室,一直到走廊拐弯处,忽然停下脚步。 他看着那个Omega实习生忿忿地抱着胳膊立在墙边,稍稍松了口气:“噢,是你啊。” 刚才不敲门就把办公室门推开的人。 早知道就让宋清远亲下来好了——毕竟也不是被什么大领导看见。 实习生咬牙:“你是宋副的男朋友?” 程重安笑吟吟的,不否认也不承认,抬起食指比了个“嘘”的手势,提着饭盒慢慢下楼了。 Omega实习生简直如遭雷殛。他深陷在男神竟已有主的悲伤中,满心幽怨地化作阿飘飘回了科室。 还没进门,已经听到一群小护士在叽叽喳喳。 宋清远刚出办公室就被缠上了,小护士们围着他不肯放他走,一个接一个问:“宋副,那男生是谁啊?” “长得真好看,是你表弟吗?单身吗?” “对对,我也觉得好看,像猫一样,眼睛又大,特可爱!” 实习生面色阴沉地飘到人群后面,从鼻子里切出一声:“猫?是有点狐狸相吧。” 宋清远身影挺拔,静静立在一片喧闹中,此时忽然啪地将病历本一合,随手放回护士站桌上,不疾不徐转过身对众人温和一笑:“他有喜欢的人了。” 作者有话说: 宋医生:就是我^_^ 【明天三更,感谢支持正版,长佩是唯一可以看到修改/小剧场的地方噢(●°u°●)? 】 23 第23章 梦我 七夕是正儿八经的情人节,虽然比不上二月十四号人人有闲的那个节日气氛足,但总归还是让人感觉不同平常。 程重安前一天晚上就给林玉蓉设了定时的祝福短信,第二天中午起床一看,对方收到消息,居然直接转了六千块钱过来。 他犹豫了一会,回复“谢谢林小姐”,转头就发了三千的红包在群里。 宿舍一下子热闹起来,抢红包的手机提示音一声连一声,男生全扯着嗓子在那喊“安哥发财”,“托福托福”。 张世宇被吵醒了,迷瞪瞪地搞明白状况,从上铺垂下身子来扯他头发:“你可真会来事儿啊。” 程重安笑着躲他,往后一退撞到一个人怀里,仙女教母顺势搭上他的肩膀,笑嘻嘻地对张世宇说:“提升提升你那客户管理能力吧,逢年过节发个祝福,嘴甜还有红包拿,惠而不贵啊是不是。” 张世宇哼地一声:“狗颠屁股。” 吐槽完就打开社交软件去群发祝福了,广撒网,捞一点是一点。 因为是七夕节,他们店里很多已经结婚的客人肯定是来不了,但千月的那个孙先生和搞证券的刘先生还是按时到访,程重安离开的时候,恰巧在走廊上撞见刘先生的女儿匆匆往洗手间走,腰上还围着张世宇的一件格子外套。 他心里一凛,很快,张世宇也从休息室出来了。程重安一把抓住他问:“你怎么人家了?” “紧张什么你,没事。”张世宇眼底沉沉的,看着心情不大好,“不小心把烟灰掉她裙子上了。” 程重安很狐疑地盯着他。 “行了,快找你的宋医生去吧。”张世宇说完,推开他的手也跟着进了洗手间。 程重安出了店,先搭地铁到市中心,又打了个车,一路上看见的几乎全是小情侣,有刚下班捧着花在路边等人的,满面笑容地打着电话说“你慢点,不着急”,最平凡最普通的幸福。 司机是个四十多的中年人,见程重安趴在车窗上看,很了然地开口问:“小伙子也是去约会的吧?” 程重收回目光笑了笑:“是啊。” 车内车外只隔着一层玻璃,那幸福却是离他很远很远的。他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替另一个伪装出的程重安去获取幸福。 那个父母双全、本科毕业、在广告公司就职,不用担心身负巨债的程重安。 “他”是不存在的。 程重安直觉今晚迈出这一步就再也无法回头,刀口舔蜜,明明心里清楚得像明镜一样,可下车见到宋清远的那一刻,这些想法腾地一下子消云散了。 正值傍晚时分,广场上行人熙熙攘攘,周围的高杆灯一盏盏次第亮起来,宋清远就立在荷花喷泉前,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插在长裤侧兜中,微微垂着眼,气质卓然,他也没在用手机,只是很专注地等待着。 仅仅这样在远处看着他,程重安就感觉胸口化开一片温润的热意。 他觉得自己好像在一片昏黑暗涌的海面上飞了很久很久,突然见到一座可歇脚的灯塔一样,欢欣而感激。 他向他走过去,有点急切的,到最后甚至迫不及待地跑了起来。 “宋医生!” 宋清远闻声抬头向他望过来,眼底微微一亮,笑意柔和。 程重安飞扑到他面前,还微微喘着,开口便问:“你要说什么?” 没想到他上来就直奔主题,宋清远怔了几秒,轻笑道:“我想说,你……” “我愿意!”程重安双眼亮晶晶的,根本等不及他说完,“我愿意我愿意,不管你说什么我都愿意!” 节奏全被打乱,宋清远顿时感觉自己也失了冷静,不由失笑,“先听我说完?” 程重安嗯嗯着用力点头。 “先问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当然!” “那好,”宋清远有点紧张似的,轻吸了一口气,认真而缓慢地继续说下去,“之前也说过,我是个特别沉闷无趣的人,平时没有太多娱乐活动,感情方面也比较迟钝,交往节奏非常慢,但是一旦确定关系,我就想以长久相处为目标。如果后面腻了,你随时说出来就好,可以吗?” 一番话说到末尾,程重安呆呆地看着他,简直不知道该笑还是该紧张了。 哪有人这样告白的啊?王婆卖瓜,不夸就算了,还要把瓜扔地上再踩两脚! 这么想着,心底又浮起酸酸涩涩的疼。他完全没想到宋清远会这么郑重,坦荡又踏实地将真心都拿出来给他看。 从小在灰色地带讨生活,他比谁都明白Alpha和Omega之间的感情能有多廉价,真爱更是奇货可居。 心动后再妥帖地予你心安,这样的诚意,以后他大概再也不会遇到了。 程重安已经完全不敢想以后会发生什么,否则眼下的场景会顷刻碎成一地扎人血肉的玻璃渣子。 见程重安不说话,宋清远几不可查地蹙了蹙眉,再开口时便有点艰涩:“之前……就跟你在杂志上看的一样,我本科时有过一任男朋友,谈了一个多月。” 根据之前相亲的经验,他选择坦诚将感情经历直接摊牌,不知道这会不会也成为程重安衡量的标准,但他不想隐瞒一丝一毫。 程重安听到这儿表情才有些变化,忍了一会,还是压不住地握着拳问:“发展到哪一步呢?” 他知道自己这样挺掉价,一点儿成年人的雅度和胸怀都没有,但就是憋不住。 宋清远有点窘迫地偏了偏头:“接吻。” 说实话,那时候还很稚嫩,谈的时间又短,已经过去了七八年,有意无意地,他连对方的脸都有些记不清了。 程重安清楚自己完全是小肚鸡肠,可醋坛子全掀翻了,他满心嫉妒地伸手抓住宋清远衣襟用力往下一拉,克制着飞快用牙咬了他嘴唇一下,溜圆了眼很霸道地说:“那以后都是我的。” 他长长的睫毛在宋清远脸侧擦过,又轻又痒。高大的Alpha被动地微微弯着腰,视线不自觉去追寻程重安饱满微翘的眼角,顿时感觉胸口滚烫,望着他低低“嗯”了一声。 爱就是一定程度上的占有欲,程重安立刻开心起来,又旁若无人地在刚才咬的位置轻轻舔了几下才松开他:“饿了,去吃饭吧。” 他伸手握住宋清远修长有力的掌心,熟练到像已经做过几千次几万次,丝毫不顾一向沉稳内敛的Alpha男友已经从后颈烧到了耳根。 晚一点的时候他们看了电影,理所当然满场的情侣,看到一半,宋清远忽然察觉程重安纤细的手指从他袖口钻进来,调皮地在他手腕处轻挠。 他侧脸看他一眼,发现程重安坐得很板正,非常认真地盯着荧幕。 “宋医生。”他刚要收回视线,程重安忽然头也不回地悄声说,“你心跳好快。” 他脸顿时一热,翻腕将那只作乱的手拢住了,丝毫没看到程重安得逞地翘起一边唇角。 玩到最后还是宋清远开车把他送回去的,音响里放着纯音乐,程重安忽然注意到他车钥匙上晃动着一个小小的钥匙链,红色的水滴状,积木一样,他之前都没留意。 程重安捏住看了看,好奇问他:“宋医生,这是什么?” 宋清远开着车分神看了一眼,“之前献血给的钥匙链。” 拿第三本献血书去换新时对方给的纪念奖品,他是个有东西就希望物尽其用的人,又念旧,一挂四年多了没有换过。 程重安没说话,松开钥匙链,过了一会,忽然垂着眼睛伸手在他腿上摸了摸。 前面正好是红灯,宋清远刹车,转头看看他:“困了?” “不是。”程重安声音很轻地说,“就是觉得,太喜欢你了。” 他不知道自己烧了几辈子高香才能遇到这么好的一个人,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因为骗他下几百层的地狱,只能在夹缝中饮鸩止渴地享受着短暂的快乐。 宋清远这次把车开进了小区,程重安慌乱间胡诌了一个楼号,推门下去的时候,宋清远在后面很温柔地说:“晚安。” 程重安一下子就不想走了。他又缩回车里,耍无赖地闭着眼把脸往前一送:“晚安吻。” 宋清远笑了笑,靠近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一下。 程重安刷地睁开眼,皱皱眉,很不满:“不是这个。” 宋清远勾唇,侧了头又去靠近他。车厢里太安静了,程重安也有点不安分地在找角度,一不小心两个人的鼻尖和脸颊撞在一处,宋清远终于忍不住轻笑着伸手轻轻捧住他脸颊:“好了,你别动。” 被固定了位置,程重安只能眼睁睁看着宋清远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嘴唇上传来最柔软的触感,温热,酥麻,由浅至深的浓情蜜意。 然后他的嘴唇被轻柔地打开了,那一刻程重安浑身发麻,他感觉天旋地转,舌尖被勾住时眼前一颗一颗乱滚金星,每根神经末梢都在甜美地蜷缩。 这才算是他们之间第一次真正的“接吻”。直到宋清远松开他的脸颊,程重安的舌尖还意犹未尽地微微伸出来,像只小狗,嘴唇红润,眼底一层朦朦胧胧的水光。 他实在太黏人了,又黏糊糊地凑上去抱紧了宋清远,使劲嗅宋清远身上淡淡的木质香。 明明才确定关系几个小时,程重安已经有了患得患失的感觉,恨不得把他整个人都据为己有,挂在身上贴在身上,一直不要分开才好。 又这样抱了好久,久到宋清远以为程重安都睡着了,他揽着他的腰,忍不住低声劝说:“快上去休息吧,明天还上班,我也得回去看看王子。” 程重安轻轻嗯了一声,却还是将下巴颏压在他肩头,赖着不动。宋清远耐心地等着,好半晌,他才听到程重安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宋医生,朋友之间才说晚安呢,对恋人请说‘梦我’。” 24 第24章 温柔乡 他们正式开始交往了。 宋清远要上班,程重安也必须继续伪装广告公司的小职员,所以两人还是只有周末能见面,有时候在外面吃饭,有时候在宋清远家里,每次程重安都要赖着留宿。 他很会撒娇,每次都说“再和王子玩一会,一忽忽,我保证”,和耍赖皮的小孩子一个样,磨磨蹭蹭到了十点十一点,让他一个人回家也不安全,宋清远被磨得简直没了脾气。 只要留宿,程重安必然不能老实,有时候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宋清远在旁边翻文献,程重安看电视,看着看着嘴唇就贴到了宋清远脖子上,黏黏糊糊亲个没完。 宋清远往往只说出一个“别”字就被他咬住突出的喉结,不得不仰起下巴纵容年轻的恋人继续作乱,一只手还轻轻揽着他的腰。 很快,程重安就发现他的皮肤特别容易留印子,过了一夜,白皙的脖颈后面还是淡淡泛红,因此宋清远每周一都得穿一件高领的衣服去上班。 于是到了下一周晚上他就亲得更狠,牙也上阵,宋清远察觉出他是故意的,等程重安不安分的爪子顺着衣服下摆伸进来,他忍了又忍,终于把看的书往旁边一丢,直接伸手把人从抱到自己腿上,耳根还发着红:“好了吧。” 程重安跨坐在他腰间盯着看了几秒,“宋医生,我们做吧。” 说完又不甘心地扑上来亲他下巴,手却被牢牢攥住了,找不到机会再偷袭。 宋清远轻轻松松拿一只手抓着他两个手腕,相当挫败地用另一只手把人推开一些,呼吸也变得有点急促:“不是已经谈过这个问题了吗。” 他知道现在很多情侣交往一两周就上床很正常,甚至都不需要认识,只要不去标记,擦枪走火来个一夜情也不算什么,但他实在做不到。 人不是动物,发展感情总得先慢慢接触了解,再去谈生理的欲望。 听到这话程重安才老实几分,任由他抓着自己,脸埋在他颈窝间,闷闷地噢了一声。 其实程重安至今都搞不懂为什么宋清远会喜欢他,他知道自己属于长得挺漂亮的Omega,除此之外再没什么优点,但在一起之后宋清远又不想睡他。 知道宋清远拥有轻易用欲望撕碎他的力量,他反而更忍不住去勾引他,因为程重安比谁都清楚,宋清远要的是一段干净而稳定的恋情,像他的人一样,一步一步走得稳妥,但自己等不起,也没时间和他耗。 每周末和他在一起时,程重安会提前把手机关机,忘掉一切,就像投入一个限时两天的全新人生。 他害怕罗敬和打电话来说药已经做好了,又盼着早点结束这段又甜蜜却布满阴影的感情,两种情绪整日撕扯,闹得他一旦静下来就心绪不宁。 所以宋清远的家是个避风港,也是温柔乡。在这儿他不用做溜须拍马的人,不用阿谀奉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用时刻担心触了谁的霉头,更不必警惕随时受到伤害。 这天周五晚上,程重安搭地铁到宋清远家,用指纹开了门。王子听到动静,喵一声从立柜上跳下来,直着尾巴颠颠儿跑来欢迎他。 程重安顺手把猫捞起来亲了亲脑壳,换完拖鞋才发现宋清远在家。 他连衣服都没换,倦极地侧身躺在沙发上睡着。 程重安知道他昨晚值班,今天还做了两台手术,这会儿蹲下来仔细一看,宋清远眼下都泛着浅浅的青色。 程重安把猫放开了,安静地趴下来看他,目光一路从清俊的眉宇流连到高挺的鼻梁,最后是薄薄的双唇,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要是能这样一辈子就好了。这个想法从他心底冒出来,像个流光的泡泡,飞得高一点,自己就破了。 已经初秋,外面的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快七点的时候,宋清远终于睁开眼睛,蓦然看到他,不由怔了一怔:“下班了。” “嗯。”程重安心里跳了跳,若无其事地伸手摸摸他的头,“宋医生,手术很累吧。” 宋清远还没有完全清醒,抓住他的手盖在自己眼睛上,沙哑地嗯了一声。 这职业一旦碰上连轴转的时候,真会累得脑子都发木。 “我放烟花给你看啊。”程重安像哄小孩似的开口。 他把手攥成拳,只竖大拇指,嘴里“咻”地一声,伸到高处才展开五根手指,“啪!” 宋清远淡淡笑起来,侧了侧脸,程重安心领神会地低头,和他接了一个很轻很安静的吻,直到王子又开始哧啦哧啦地挠皮沙发才分开。 分开之后宋清远感觉嘴唇上有点痒,伸手一摸,是根黄色的猫毛。 家里没什么东西吃了,他们一起去附近的菜市场买食材,这个点摊子不多,宋清远穿着一身简单的衬衣长裤,蹲下来跟一个阿姨买萝卜洋葱。 程重安看他仔细地挑拣蔬菜,难免有点出神,总觉得太自然了——在他心里,宋清远就不像会在这种地方出现的人。 宋清远一点不缺钱,但是什么臭架子都没有,不烟不酒,除了房子车子这种长期投入,其余买的用的都是中等偏上的东西,会来便宜大众的菜市场,买东西也会和人讲讲价。 他因此有点恍惚,总觉得宋清远有时候离他特别近,有时候又非常远。 买了菜回家,程重安想把菜先洗了,宋清远忽然在客厅叫他:“程重安!” 他走过去一看,王子正高高翘着屁股让宋清远拍,眼睛眯成斜飞的一条,满脸舒爽。 “可能有点发情了。”宋清远收了手,王子欲/求不满喵喵叫了一声,逮着他蹭啊蹭。 程重安惊讶:“秋天也发情吗?” 宋清远点头,站起身去洗手,“春秋两季都会。” 程重安小尾巴似的缀在他后面,巴巴地倚在门框上撒娇说:“宋医生,我也发情了。” 宋清远面不改色:“那我帮你打抑制剂。” “打抑制剂也好不了,就要宋医生的大……” 宋清远耳根一热,立刻打断:“程重安——” “到!”程重安自觉地换了个话题,“你怎么总叫我全名,像个老师。” 宋清远挤着洗手液笑:“那你肯定是我的患者。” “原来你一直这么想我的?”程重安不满地撇撇嘴,眼珠滴溜一转,“那我以后叫你老婆好了。” 宋清远完全无所谓的样子:“好。” 程重安诱导:“你该叫我什么?” 宋清远唇角一勾:“重安?” “不是!” “那,”他继续逗他,“安安?” 话音刚落,腰上忽然一紧。程重安蹦过来使劲儿搂着他,还拿脸在他背上蹭了蹭:“放过你了,就安安吧。” 安安,发音软和而亲昵,字在舌尖轻弹,比老公还好听。 宋清远发现程重安特别喜欢肢体接触,像只小树懒一样,动不动就要黏在人身上。按心理学来说,这是某种儿童自我状态的表现,极度渴望被关爱。 他本以为这个话题已经揭过,没想到过了一会程重安在厨房洗菜时突然说:“我不喜欢程重安这个名字。” 他讨厌与他那个垃圾Alpha爹有关的一切,包括他的姓。 “为什么?我觉得很好听。”宋清远利落地用刀把切得很均匀的小葱扫到案板右侧,“一重关卡一重安,你父母肯定希望你一生顺顺遂遂的,过关斩将,所向披靡。” 程重安听得一愣。 涓涓的清透水流从他指尖流下去,有那么几秒,程重安发现自己竟然对他那个Alpha爹有一点点心软。 程重安几乎在全方位入侵宋清远的生活,屋子里逐渐有越来越多他的东西,小到牙刷内裤,大到衣服背包,都是潜移默化的,宋清远手机里第一位的联系人很快就变成了他,聊天记录每天增加好几页。 他们从来没吵过架,宋清远天生的脾气好,从初识到现在整整两个月,哪怕程重安再怎么胡闹,也统共只对他冷过一次脸。 那是一个周日早上,程重安难得比他早起一次,饿得前胸贴后背,从冰箱里把前一天外卖吃剩的海鲜焗饭拿出来,准备放微波炉里热一热当早饭。 海鲜焗饭外面裹着一层锡箔纸,他一打开开关,整个微波炉突然火星直冒,狂闪电光。程重安吓了一跳,愣了好几秒之后下意识去按开关,结果被狠狠烫了一下。 等他胡乱把插座拔掉,手指上已经出了小小的泡。 与此同时,宋清远正好从主卧走过来,微微蹙着眉在问:“什么东西糊了?” 然后他就看见程重安像小狗一样举着手,脸上要哭不哭的表情:“我不是故意的……” 宋清远看了一眼灶台就明白了,直接走过去把水龙头拧到最凉,抓着他的手猛冲,声音听起来特别恨铁不成钢:“傻的是不是?这东西你也往微波炉里放?” 程重安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赶紧给他保证:“我会赔你的。” 宋清远站在他身后,突然顿了顿,声音蓦地低沉下来:“你以为我是心疼微波炉?” 他说话时胸口微微震动,贴得近,程重安能感觉出来。 还没说话,宋清远突然松开他的手,转身就出了厨房。 那天早上宋清远晾着程重安,没像往常一样给他冲他最喜欢喝的甜豆浆。那个牌子程重安特别喜欢,但泡起来挺麻烦,要先用温水再用热水,不然就结块。 一壶水烧开了要折腾十几分钟,其实程重安挺喜欢吃里面结块的小甜饼子,但他不说,他喜欢看宋清远有条不紊地凉了水拿搅拌棒给他冲。 宋清远不给他冲,他就自己泡了,腆着脸去书房找宋清远。 当时宋清远正在用电脑,程重安走过去,一连串叫:“老婆,宋医生,清远哥,远哥……” 他蹲下来,把温热的杯子放在他膝盖上,“我请你喝豆浆,你别生气了。” 起初宋清远没理他,过了一会垂眼看看,Omega臊眉耷眼地趴在那儿等他搭理,捏着杯把的指尖红通通的,还没上药。 其实微波炉压根没坏,宋清远看着他这样子,心里不是滋味,立刻检讨自己做得太过,拿来医药箱仔仔细细给人涂了烫伤膏。 晚上自己躺在床上的时候宋清远想,那豆浆还是他买的,借花献佛也没这么方便。 算了,宋清远阖上眼笑了笑。 他总是赢不过程重安的。 作者有话说: 安安:老婆!贴贴! 宋医生:嗯,贴。 安安(猴急地撕扯衣服):嗷呜!做啊! 宋医生:…… 25 第25章 老婆 九月底一天,宋清远下班提了一整盒陶瓷餐具回来,程重安正在铲猫砂,看到了还挺惊奇的:“宋医生,你收礼啦?” “没干过那亏心事,”宋清远唇角微勾,在他头上轻轻拍了一下,“买的。” 程重安顿时感觉很不妙,他撂下铲子,拿起一只有鸳鸯戏水图的碗拿指尖敲了敲,“多少钱买的?” 宋清远如实说:“九百九十八。” “哪儿买的?” “英雄路那边。”他边回答边去洗手。 程重安一下子头痛起来,“你怎么这么好骗啊!” 英雄路那边全是摆摊卖玉石和杂货家具的,东西真真假假掺着,老板也虚虚实实地诓,知点底儿的都不会在那买东西。 一千块钱,扔地上还能听点响呢,就买了这点破碗破碟子,程重安看着都肉疼。 他讲给宋清远听,宋清远只是蹙了蹙眉,说:“不能,是个老奶奶摆的摊子,几个在那挑东西的人都说挺好。” 三十六度的酷暑天,他看那奶奶给热得头晕眼花,稍微停了停车就被拦住介绍瓷碗,也没想太多就买了。 托懂不懂,实在个大头鬼。程重安敢怒不敢言地想,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实在啊。 这么贵买回来的碗碟,当天晚上两人就用它们吃了顿饭。 宋清远前几天买了一兜阳澄湖闸蟹,八九月份正好是水产最鲜肥的时候,煮出来揭开壳一看,果然个个儿肉满流黄,馋得王子也跟着在桌子底下喵喵叫。 程重安看着宋清远平时拿手术刀的手拿着小锤专心给他敲蟹腿,满心满脑想的都是,我何德何能啊。 他知道自己是彻底栽了——用心作铒的下场,有什么办法?没被爱过宠过,没被捧在手心里过的人,一被善待就容易陷进去。 饭后两人一起洗碗的时候,程重安刚要拧水龙头,忽然发现有只色彩暗沉的小壁虎趴在水槽旁边,顿时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僵化了似的大喊:“老婆!” 壁虎咕噜咕噜地翻了翻大眼睛,稳稳固守在原地。 程重安感觉自己和他对视上了,浑身的血登时凝住,他着了魔似的盯着它不敢转移视线,感觉自己的皮一寸寸离开了自己的肉。 宋清远走过来一看,“好像白天纱窗没关紧。” 他戴上刚才剥螃蟹用的一次性手套,一把将壁虎拢住,推开窗户放到了外面。 程重安很震惊:“清远同志,你信佛吗?” “安安同志,”宋清远边关纱窗边说,“我信奉人本主义。” “那拍死它就好了!” 宋清远把手套扔进垃圾桶,有点失笑:“它又不吸血不吃肉,只是不小心爬进来了而已。” 程重安难以置信地摇头:“你是沙僧转世吧,平时连蚂蚁都不踩那种。” 宋清远被他逗乐了:“可能是职业病。” 还没说完,只听水池里咔嚓一响,然后程重安转过身,面无表情地朝他举起一只掉了底儿的瓷碗:“九九八,一次性?” 宋清远彻底无言以对。 程重安睚眦必报的性格又开始冒头:“明天就去找她。” “算了,”宋清远擦完灶台,语气还是不急不躁,“都不容易。” 不容易。 拿钢丝球的手顿了顿,程重安垂着眼睛想,以后你也会因为这个理由原谅我吗? “对了,你要搬的地方找好了吗?”宋清远问着,把那只坏了的碗用胶带包好扔进垃圾桶。 “还没呢,”程重安皱了皱眉,他几乎快把撒过的这个谎忘了,“最近房子特别难找。” “不用急,可能因为最近秋招,毕业生都在找工作租房子,价格也贵。”宋清远想了想,“下周你别过来了,我开车去你家吧。” 程重安每次都得来这边都得城东城西地折腾一趟,上回挤周五晚的地铁,一双好好的白板鞋被踩得全是印子,他看着心疼。 “别了吧。”程重安手抖了一下,勉强笑道,“我家里现在……可乱了,全是纸箱子,而且我也想过来看王子。” 在一起一段时间之后,程重安发现宋清远的休闲活动真的少到发指,周末不值班就一整天赖在家里,偶尔会到家前面的商城看个电影,活动距离不超过方圆五公里。 那天他们在沙发上玩翻绳时,宋清远忽然问他:“十一假期你有安排吗?” 宅在家里,两个人什么都玩,乐高,积木,拼图,翻绳,宋清远说这都是益智而且能让手指灵活的游戏。程重安也见过他单手翻绳,什么云遮月,箭楼,七颗钻,花招很多,相当帅气。 程重安从他指间一翻,把绳接到自己手上才摇摇头,“怎么了?” 他知道林玉蓉十一要和老公一起去首都看阅兵,他应该挺清闲的。 “我准备休个年假,”宋清远又翻,温声道,“带你去松山露营,去吗?” 虽然对方没表现得无聊或提出异议,但每次约会都让程重安这样陪他待在家里,总觉得有些愧疚。 程重安果然一震,顿时兴奋起来:“当然去!” 长这么大他还从没有出过华城,什么高铁飞机都只在网上看过。 宋清远新翻出来的那个花样他不会解,盯着看了半天,干脆耍赖地扯开扔到一边,扑上去亲他:“不玩了不玩了。” 程重安简直像个接吻狂魔,宋清远猝不及防被他压倒在沙发上亲了好一会,在身体热度上来之前把人推开了,起身去厨房切水果。 一只甜瓜切了一半,放在中岛台上的手机响起来,是他妈妈打来的电话。 邓丽萍那边有隐隐的广场舞音乐声,大概刚吃完饭在小区里散步,“儿子,怎么样,事情顺利吗?” 宋清远手上动作没停,嗯了一声,“挺好的。” “听这声音,小生活很幸福呀?”邓丽萍打趣他。 一碟瓜切好了,宋清远放下刀子,闻言抬头看了看玻璃上自己微微带笑的脸,“特别。” 相过十几次失败的亲,他曾经一度以为心底那个洞永远都无法填满,原来并不是,只不过暂时没有遇到合适的人。 邓丽萍最后依然是那句:“等定下了赶紧让我俩见见,啊。” 吃完水果,宋清远去洗澡,程重安本来抱着王子在沙发上玩,等了一会,突然站起身走到里间,慢吞吞地把衣服一件一件脱掉,推开门赤脚走了进去。 浴室里水汽氤氲,镜子上都覆着一层雾。宋清远正在用淋浴洗头,丝毫没注意到他走进来。 骨科的活不轻松,做手术常常得抡锤子用电钻拧钢钉,因此他胳膊上的肌肉都有棱有角的,又不会显得粗壮,被水一淋光亮亮的,特别漂亮。 刻在基因里的本能让Omega逐渐呼吸急促,密闭空间里,程重安一步一步靠近,几近迷恋地伸手去触碰那具身体。 宋清远猛地转过身来,表情相当诧异,“安安?” 程重安的信息素已经沿着湿漉漉的墙壁蔓延开来,一丝一缕,他及可能地从腺体往外榨,可仍旧是淡淡的花香气,像路边擦肩而过都注意不到的,一小骨朵一小骨朵连串开着,不甜腻,更谈不上勾人。 他蹲了下来,嘴唇刚要凑近那个位置,下颔却被宋清远卡住了,一寸也无法再靠近。 长而翘的睫毛上沾了细细水珠,程重安脸上一片红晕,好像有点奇怪自己为什么被阻拦,仰起脸可怜巴巴地喊他:“老婆……” 只这么一声,宋清远立刻感觉自己下腹发紧,浴室里的味道愈发混乱。 “安安,别这样。”他有些难堪地抬手扯了浴巾在腰间一围,“可不可以尊重一下我的决定?” 他轻柔却不容抗拒地把人从地上拉起来,拿另一条浴巾把程重安光裸的身体牢牢包住了:“到底怎么了?你在急什么?” 那次夜里的偷袭也是,即使已经在他身边,程重安也总有一种惶惶的不安感,宋清远能够察觉到。 这绝不是用性就能粗暴解决的问题,他几次想和程重安好好谈一谈,都被对方三言两语地揭过。 程重安紧抓着干燥的浴巾,垂眼沉默了好一会儿。 有水滴顺着他线条流畅的下颔滑落,就在宋清远以为他要说出什么时,程重安突然若无其事地仰头笑道:“就急着睡你呀。” 他神情自若,眉眼弯弯,仿佛不带什么情绪,永远不会气馁,永远可以自己圆场,永远都是自得其乐的。 宋清远看着,轻轻蹙了蹙眉,想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温声道:“已经是你的了,迟早的事。” 迟早,是多迟呢?程重安任由他把自己拉过去吹头发,感受着对方修长的手指在发间轻柔穿梭,忽然有些冷漠而黯然地想,我应该等不到了。 那天晚上程重安没有留宿,在地铁站扫码的时候才发现手机没电关机了,他只能又走出去,随便进了个便利店买了瓶水,拜托收银的女生帮忙充一会电。 插上充电器几秒之后手机自动开机了,没过几秒便开始嗡嗡作响。 程重安看了眼屏幕,是张世宇的电话,他接起来:“喂?” 张世宇拨他电话一直是关机状态,来回打了上百次才通,一腔子火腾腾地乱冒:“你他妈还活着呢?别和傻逼似的整天黏在那狗医生家里了行不行!” 他声音实在太大了,收银那女生有点惊恐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刚刚手机没电了,你好好说话。”程重安脸色也不好看,他忍了忍,“到底怎么了?” “那个姓孙的要买走千月。” 说完,张世宇直接撂了电话。 26 第26章 唇印 谁都没料到那个寡言少语,阴郁苍白的孙法官会突然来这么一手。 程重安回深浅的时候,千月正抱着一本书在桌子旁边看,张世宇把他扯到旁边,低声说:“现在妈妈桑不放人,两边正商量价钱。” “妈妈桑要多少?” 张世宇比划了一个数字。 程重安嘲讽地笑了笑:“真敢张口。” “姓孙的听了,让妈妈桑把千月当时签的合约拿出来,反正最后也没谈成,不过我看那个姓孙的不会放弃。” 程重安沉默片刻,转身走到千月面前坐下,低声问:“小千,你想跟孙先生走吗?” 千月慢慢抬起头,一双褐色的眼睛秋水般柔和,踌躇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回答:“嗯。” “为什么?” “孙先生说,他说,”千月有点不安地用手指抠着硬皮书上的烫金字体,“他说会让我念书。” 张世宇抱着胳膊在后面来了一句:“他好像对千月还挺上心的。” 程重安轻轻吸了口气,“如果他是骗你的呢?” “不,不会的!”千月着急地解释,“孙先生他,答应好的事都会做,从来,从来没骗过我。” 今晚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程重安一时间感觉脑袋里乱轰轰的,好半晌看着他没说话。 千月害怕起来:“哥,你生气了?” “没有。”程重安揉揉他的头发,“早点休息吧。” 张世宇跟着他起身走出宿舍,语调吊儿郎当的:“看你这几周巴巴地往宋清远那儿跑,别还没捞到钱,千月先给买走了。” “我能怎么办?”程重安也烦躁起来,“药还没做好,我总不能现在就像只疯狗一样求宋清远上我吧?” 更耻辱的是,求了宋清远也不会做。 张世宇哇噢一声,伸手在他肩膀上捏了捏:“放松,放松,怎么和个受气儿的小媳妇似的?来来,过来看看我今天买的衣服好看么。” 他主动转移话题,程重安也没再继续谈下去,可心里的不安感却越来越强烈。 他觉得自己好像一直站在一根原本还算平稳的横木上,但如今有一边开始缓缓倾斜了,而坠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张世宇拎出来让他看的衣服是一条裙子,很精致的锦葵紫色,腰身位置掐得细细的。 程重安表情变了变,抬手按在他肩上:“朋友,虽然我很支持你,但我觉得你健壮的肱二头肌会把它撑爆的。” “滚蛋。”张世宇骂他,“这给枝雪买的,之前不是把她那裙子给烫了个洞吗。这条还行吧?大牌子啊,我挑了老久……” 程重安眯眼打量他认真的神情,半晌,慢吞吞笑了一下。 不可说,不可说。 到下周五,店里格外热闹,因为是深浅二十周年的庆祝日,大多客人都会到场,从早上开始所有男孩就在忙碌。 大堂里摆上了特别高的香槟塔,近百个晶莹剔透的杯子盛着琥珀色液体叠在一处,打开水晶吊灯,满眼金碧辉煌。 被叫出去招待客人的时候,程重安还躲在楼梯底下给宋清远发消息,和他说今天要加班,可能要很晚才能过去。 消息才发出去几分钟,宋清远就打了电话回来。 “安安,今天别搭地铁了,”他声音柔和,“把地址发我,值完班我去接你。” 说话间还有翻动纸页的声响,宋清远的声音好像有魔力,程重安听得心里柔软一片,他几乎能想象对方边说话边翻资料时微微垂着眼,笑容温煦的样子。 他不自觉握紧了手机:“你别过来了,我也不知道几点才能结束。” 宋清远简短地回答:“没事,我等你。” “林小姐来了啊!”张世宇又扯着嗓子在外面喊他。 见他不答话,宋清远的声音含了点笑:“怎么了?我不能接男朋友下班回家吗?” 张世宇冲到了楼梯口,疯狂对着他比手势,让他赶紧上来。 “不是……好吧,”程重安被催得心烦意乱,“但是真的要等很久。” 挂断电话,他胡乱找了一个金湾大街上离得比较远的写字楼地址发过去。 上楼一看,大厅里早已是衣香鬓影,一派纸醉金迷的腐烂样子。 这些年深浅名气越来越盛,上层的Alpha客人越来越多,妈妈桑的势力不断从这条街蔓延开,不止靠着这群男孩子发家致富,甚至暗交政客和黑道,从中搭线,在种种见光死的事里分一杯羹。 现在正是达官显贵彼此结识的好时候,既然能在这里遇见,就彼此拥有了一种秘而不宣的隐晦,类似于同类相护的亲昵。 林玉蓉原本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见他来了,微微仰起下巴,两片嘴唇红得像血,模样非常傲慢地伸手:“过来。” 程重走近替她倒酒,分神看到妈妈桑盛装打扮地在客人间穿梭招呼,最后停在那个孙先生面前,两人都噙着客气的笑,低低交谈着。 程重安看着,目光渐渐冷下来。 “要洒出来了。”林玉蓉瞥了一眼酒杯,突然劈手捏住他下巴,将他的脸转过来警告道,“不许瞟别的女人。” 瞟女人,谁?妈妈桑?程重安有点好笑,还是敷衍着乖乖点头。 从六点一直玩到十一点多,开酒,聊天,打牌,下赌,厅里充斥着一股醺醺然的酒气和信息素味,简直让人无法呼吸,还有的Alpha醉了,胡乱搂着男孩就开始上下其手,丝毫不顾忌场合。 这是下周假期前最后的狂欢,林玉蓉也喝了不少酒,又玩了几圈炸金花,各有输赢,尽兴了才觉得四周混乱恶心,提包要走。 程重安还在替她摸牌,赶忙起身对一桌人道了歉,陪她走到店门口。 他帮林玉蓉刷卡结账,目光扫过屏幕上今晚的账目表,不禁微微愣了一下。 林玉蓉在旁边抽烟看着,这时便伸手在他腰间揽了一下:“开了两瓶Winston,让你当了榜首,不把我送到车边不合适吧。” 距离太近,女人身上细幽的的烟味和香水气扑鼻而来,明明早就闻习惯了,他却一瞬间无法抑制地想念起宋清远沉静的木调信息素味道。 好想被宋清远紧紧搂在怀里,从头到脚都沾上他的气息。 两人出门时正好有人往里进,程重安扶着门让对方先过,抬头一看才发现是罗敬和。 “走快点行不行?”罗敬和双手插兜立在门口,不耐烦地扭头催促,“不是你他妈非要来吗?” 他身后跟着一个面容俊秀的男人,那人双眼微微垂着,眼角狭长,走路姿势非常别扭,被罗敬和吼了也没能走多快。 程重安一愣,这才发现自己上次去市郊别墅时见过这个男人,对方也看到了他,但神色平静,很难相信当时是那么狼狈难堪的一面。 四个人在门口擦肩而过,谁都没说话。 程重安一直把林玉蓉送到街对面,她那辆黑色宾利很扎眼地停在路边。还没走到车旁,司机已经急慌慌地从驾驶座跑下来去开后门。 司机是个Beta,程重安见他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只能自己半拉半抱地将林玉蓉放进了车里,刚要抽手,却被她用力一扯,半边身子倾斜,脸颊已经被用力亲了一下。 “林小姐!”程重安慌乱地支起身子。 司机还站在车外,眼睛很规矩地看着完全相反的方向。 “程重安,我买下你怎么样?”林玉蓉整个人慵懒地半瘫在皮质座椅上,一把抓住他领带,双颊酡红,“房子,车,钻石珠宝,遗产,只要你乖乖的,我什么都能给你。” 程重安被她扯得微微弯下腰,眼睛缓慢地眨了眨。 多诱人的条件,他欠深浅的一百多万可以立刻解决,甚至能直接到达普通人挣扎一辈子的终点,只需要拿出自由和尊严来交换。 “林小姐。”程重安斟酌着,“我很感激你,钱的确能绑一个人在身边,却买不到一个人的心,那样大概没什么意思。” 他轻轻把她的手拉开了。 这话对政/商联姻而且夫妻双双出轨的林玉蓉来说,简直是一个不轻不重的耳光。她顿时冷了脸,讥讽地嘲笑道:“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Omega,鼠目寸光。” 说完便一把将人推出了车,用力将门摔上。 程重安猝不及防被她推得一趔趄,沉默地站稳了,目送司机麻利地跳进驾驶位,一气呵成发动车子。 宾利吐出一大口尾气,快速驶远。 他没生气,没有什么好生气的,社会就是表面文明的动物世界,Alpha压迫或支配Omega理所应当,谁让他们从出生起牌面就不摆在一张桌上。 “安安。” 正自嘲着,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程重安的心脏突然开始狂跳,他不敢置信地转身看过去。 晕黄的路灯下,宋清远穿着一件棉质的衬衣和长裤,低头专注地看着他,表情淡淡的,唇角泛着很浅的笑意:“已经下班了吗?” 他不是给的街头写字楼的地址吗?为什么,宋清远会出现在这里? 程重安瞪圆眼睛看了他好几秒才迟钝地“嗯”了一声。 宋清远好像看出了他在想什么,解释道:“你公司前面不让随便停车,我就拐到这边来了。” 程重安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但大概没有看见他陪林玉蓉从深浅出来,他脑子转得飞快,连忙说:“好巧,我也是送客户过来的。” “是吗。”宋清远微微一笑,“真的很巧。” 话音刚落,他突然抬起右手,修长的手指从程重安颊边擦过,有一点力道的,否则弄不掉那刺眼的唇印。 程重安又不是傻子,一眼便看到了他指腹上的红色,慌张地解释:“你听我说,你先不要生气,这是客户喝醉了……” 还没说完,宋清远已经轻轻捏住他的下颔吻过来。 所有编好的谎话都被堵在嘴唇里,程重安感觉宋清远这次是难得的强硬,紧紧地逐着他的舌尖,不允许他有丝毫躲避。 一向冷静自持的宋医生好像难得失了分寸,吻得相当激烈。 宋清远……难道是在嫉妒? 想到这,程重安感觉胸口好像一阵发烫,手软脚软。意乱情迷间,他不自觉地嗯了一声,伸手搂住宋清远的脖子,讨好般将自己送上去,任由对方在他唇齿间攻掠。 一吻结束,程重安脑袋里也变成了一片空白,浑身软绵绵地靠在他胸前,急促地吸气换气。 “不需要解释,我没生气。”宋清远揽住他,在他后颈处轻轻捏了捏,语气温柔而平静,“我相信你。” 他只是吃味,占有欲作祟,本能地不喜欢程重安沾染上其他Alpha信息素的味道。 程重安挣扎着,头发微乱,从他怀里抬头去探寻他的眼神。 那一双眼睛是浓烈而沉默的,只看一眼就彻底陷了进去。 夜风轻暖,那一刻他惊恐地发现,宋清远是真的百分之百信任他。 27 第27章 炫耀 十月二号,两人如期乘飞机前往西襄。 黄金周期间,机场人流如织,秋阳透过广阔的落地玻璃投到瓷白的大理石地面,有人匆匆拖着行李箱走过,一片金波荡漾。 广播里,冰冷而优美的女声用中英两文反复播报着登机通知,程重安仰头去听,表情认真得像观察新事物的孩子。 宋清远问他:“第一次坐飞机?” 明知他没有任何轻鄙的意思,程重安还是抿抿唇,眼神飘忽地转过去看着停机坪:“不是。” 宋清远笑着捏了捏他的脖颈,什么也没说,维护他小小的面子。 登机后,宋清远让程重安坐在靠窗的位置,又伸手帮他扣好安全带。 他们的座位在中部,正好能看到圆窗外的机翼。程重安实在很难理解这么一个冰冷的机器是怎么能飞上天的,他想象了一下飞起来的感觉,似乎和悬空没有什么区别。 飞机在跑道上转圈时引擎的轰鸣声很大,宋清远忽然侧头问他:“要不要牵手?” 程重安坚决摇头。 过了一会,飞机头部逐渐倾斜,角度越来越大,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程重安乱了方寸,忍不住一把抓住宋清远搭在旁边的手。 心口好像被轻轻一撞,宋清远很快便反握住他,感觉掌中的手指纤细冰凉。 飞行高度逐渐增加,程重安忍了一会,脸色有些发白地小声对他说:“耳朵好痛。” 耳膜紧紧地往里压,好像要爆炸一样,很难受。 宋清远指了指嘴唇:“打个哈欠。” 程重安听他说话,感觉像隔着一层东西似的。他乖乖照做,果然感觉耳膜逐渐鼓胀回去,也能重新听清楚了。 两个人的手一直牵在一起,飞机飞平稳之后,空姐推着小车分发饮品,程重安下意识想把手抽回来,但宋清远不放,他就那么握着他,抬头温声对空姐说:“一杯开水一杯橙汁,谢谢。” 空姐微笑着将两只纸杯递给他:“不客气。” 宋清远转身把装橙汁的杯子分给他,程重安用另一只手接过来抿了一口,心里酸酸甜甜的。 毕竟还是第一次坐飞机,程重安拍了好多所差无几的云彩照片,吃完飞机餐之后才开始觉得困——他们坐的是十点的飞机,早上八点多他就起床了。 他拿额头抵着窗户,看外面大朵大朵洒满金粉似的柔软的云,心想,我这可是在天上睡觉哎。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过去了,有一阵飞机遇到气流颠簸,程重安的额头在窗户上蹭来蹭去,他在睡梦中蹙了蹙眉,很不舒服,可没醒过来。 于是宋清远伸手轻轻把他的头拨到自己肩上,然后继续看书。 Omega的头发很柔软,有一股幽浅的花香,轻轻蹭着他脖子。 宋清远平静地克制着将一页书看完,终于忍不住侧过脸,在他头顶轻吻了一下。 程重安是被飞机落地时的震动惊醒的,他茫然地抬起头,缓了好一会儿才看向宋清远:“这就落地了?” 他有点失落,起飞的时候太紧张了没好好看一下,降落又睡过去了。 “嗯,”宋清远笑着用手指在他嘴角抹了一下,“睡得好吗? 程重安赶紧在脸上胡乱蹭了两把,还没彻底清醒,声音软软的,“饿。” “一会放下东西就去吃饭,”宋清远又帮他理了理睡蓬的头发,“今晚爬山,多吃点。” 等出了机场,程重安发现这边空气有点潮,路两侧种的都是椰子树,风刮过来,树叶哗啦哗啦作响,好像留了薄薄一层水汽在身上。 有人在喊:“清远!这儿!” 程重安循声看过去,只见路边停着一辆崭新的路虎,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伸长胳膊冲他们招呼着。 宋清远带他走过去,两人很熟稔地展臂抱了一下就松开,宋清远笑着问:“怎么换成你来接了?” “嗐,别提了,中午和林狗打赌输了。”Alpha轻哂一声,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向程重安,“这位是?” “我男朋友,程重安。”宋清远给他俩介绍,“这是任丛阳,和我睡了四年对铺,现在做西襄登山协会的副会长,兼任正峰事务所律师。” “嗨,大好日子提那干嘛。你好你好,”任丛阳主动和程重安握手,脸上笑着,不动声色地把人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不错,你小子终于找到伴儿了啊。” 程重安笑得很乖:“任哥。” 任丛阳长得浓眉大眼,但目光相当锐利,程重安被他盯过一轮,好像见了猫的老鼠一样,无端感觉背上发寒。 再加上他握手的力道,大得程重安简直快奓毛,得咬着牙才能憋住尖叫保持微笑。 任丛阳开车载两人到酒店的路上,宋清远告诉他,今晚爬山的不只有他们俩,还有好几个宋清远的大学同学。 到达酒店后,他们把箱子交给行李员,直接去了餐厅。 聚餐的饭桌上,男男女女都有,Alpha和Beta占了大多数。 都是一年见不了几次的老朋友,互道契阔,海聊起来话题换得相当快,一会聊起上学时的某某教授,一会谈医学界的最新进展,一会又说起新近理财投资,程重安格格不入,坐在宋清远身边只顾埋头苦吃。 他自认为已经安静到可以忽略不计了,席间却有人好奇地将话题移到他身上:“清远,你对象也是医生啊?” 宋清远是他们这一届晋升最快的,不开口也有人带一嘴,怎么可能冷落了他带来的伴儿。 作为话题中心的宋清远正把一块糖醋小排夹到程重安碟子里,淡淡一笑:“不是,他做广告业的。” 程重安一口肉卡在嗓子里上下不是,只好抬起头很不自然地对一桌人笑了笑。 谁也没想到宋清远这么内敛的人会找圈外人士恋爱,一个个都挺惊奇的,有个女生先问出口:“你俩怎么认识的呀?” “安安捡到了我的手机。”宋清远唇角扬起温柔的弧度,“然后我请他吃饭,一来一回就熟了。” 有人吹了声口哨,大家纷纷开始起哄:“套路啊清远儿!” 喧闹中,程重安怔怔地侧头去看宋清远。 “安安”这样的称呼拿出来,他毫不吝啬大大方方地展示爱意。 程重安感觉胸口像被热油化了似的软塌一片,忍不住在桌下偷偷挠宋清远的大腿,但手很快被他抓住了,十指相扣,心跳顿时如擂鼓一般。 吃完饭,一行人约好晚上六点在酒店门前集合,作鸟兽散。 在上楼的电梯里,程重安一反常态的很沉默。 “没吃饱?”宋清远把他拉近自己一点,避开空调的直吹口。 “不是,”程重安舔了舔有点干燥的嘴唇,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没想到你朋友也会来。” “抱歉,这事我自作主张了。”宋清远温声说着,伸出胳膊把他揽在怀里,“难得聚一次,我想和他们炫耀一下你。” “炫耀?”顿了顿才反应过来,程重安的表情逐渐变得不可思议,他伸出根指头戳着自己,“你说谁?我?” 宋清远轻笑一声,握住那根手指,眼神专注,“不是你还能有谁?” 程重安傻了吧唧地看着他,感觉自己的脸一点一点烧了起来。 叮地一声,电梯到了十六楼,他回过神来,连忙像尾鱼一样挣脱了溜出去。 程重安咔咔地在走廊上暴走,边拿手在脸边胡乱扇着风,想,宋清远这人是怎么回事? 真的学坏了,越来越能撩了。 傍晚时出发去松山,十几个人开了四辆车,程重安还是跟宋清远坐任丛阳的车,不过不是那辆路虎了,而是一辆改装过的军绿色越野,车窗上残留着好多飞溅的泥点子。 西襄路两侧全是高大茂密的椰子树,此时日色西斜,一片橙红间外环大路开阔,车开起来,有种旧西部电影片的感觉。 后来程重安回想起这一幕,仿佛是他一辈子最平静的时刻。车窗大敞着,晚风蓬暖,收音机里有悠扬的萨克斯曲,身边坐着喜欢的人,车子也向明确的目的地驶去。 这种看似普通的幸福,是非要把一切都失去了才能体会的。 下外环高速又走一段便到松山脚下,一行人把露营工具全移动到任丛阳的越野车里,轻装上阵。 松山已经开发了很多年,不算多难爬,但是石阶又高又多,程重安是Omega,本来体质就比其他人差一些,平时又不怎么锻炼,很快就累得落在后面当吊车尾。 宋清远慢下来陪着他,时不时拧开瓶子让他补充水分,等两人慢吞吞爬到顶上的大平台,其他人都把烧烤架子搭好了。 漫天彤云把霞光筛到他们身上,簌簌如金粉一般。 “你现在……还,”程重安气喘吁吁地抓着宋清远胳膊,“还觉得我值得炫耀?” “当然。”宋清远用手背给他拭去额角湿淋淋的汗,语气平静,好像他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不是坚持到最后了吗。” “哈?”程重安扶着膝盖弯腰努力平复呼吸,完全没力气和他争嘴了,“你真的是……” 溺爱。 他忍不住想,如果以后宋清远有了孩子,肯定成个傻瓜爸爸,整天绕着孩子转那种。 作者有话说: 宋医生:?原来安安已经想着给我生宝宝了吗 28 第28章 安安,我爱你 松山地势极高,东侧垂悬滔滔飞瀑,放眼望去,满山苍翠蓊郁。日暮时分,天边卷着瑰丽的晚霞,景色是气蒸云梦般的浩荡。 平台上支起了三脚架,几个男生拉着一张“第一医科大学20XX届”的红色横幅,剩余的人各自叫着伴侣或同学,嘻嘻哈哈地站成一排。 程重安蹲着默默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继续收拾箱子里烧烤用的器材。 汽炉机子太大,任丛阳走过来调相机的时候才看见他,惊讶道:“清远的小家属,怎么还在这儿呢?快过去啊。” “不了任哥,”程重安仰头冲他笑笑,“你们都是同学,我就不掺和了,等会我帮你们拍吧。” “那不行!”任丛阳的眉毛挑起来,抬手朝旁边招呼一下,“清远!” 宋清远很快走过来,顺着任丛阳的手指方向才看见程重安蹲在烧烤架后面,顿时松了口气:“怎么在这?找你半天了。” 说着便伸手过来拉他。 “我还拍吗。”程重安有点窘迫地挣了一下,像只要被逮走的小动物似的,“我又不是你同学。” “你当然不是我同学,”宋清远抓着他的手腕把人拉起来,凑近他耳侧含笑低声道,“你不是我老公吗。” 叮咚——程重安的脑袋直接宕机,直到被宋清远牵去第一排中间位置站好,他脸上傻里傻气的笑还没收回去,几秒之后,被相机永远定格了。 夕阳完全落尽之后,一群人把炭火点起来,山风中渐渐弥漫开干燥的香气。 宋清远和几个同学在烤肉,本来程重安也黏在他旁边,可宋清远不想让他吸油烟,很快就哄着把他赶回来串肉了。 程重安和谁都不熟,自己抓了个小马扎对着宋清远的方向串里脊,没一会就串了一大盆。 任丛阳本来在越野车旁边站着和人聊天,瞥见他一个人坐在那,就和人打了个招呼,顺了一盆羊肉串子,又扯了张板凳,几步靠近他坐下来,“哎,重安,你看羊肉这么串对吗?” 程重安愣了一下,低头看他手里的串,“肉得分开点,不要全都贴一起,这样不容易熟。” 任丛阳貌似很认真地听着,这会儿点点头:“谢了,之前没串过。” “没事。”程重安冲他笑笑。 他问完了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有他们两个坐在这边,程重安实在感觉有点别扭,只好装作不经意地开口问:“任哥现在不做医生吗?” “嗯,当医生是老头子的愿望。”任丛阳低着头继续和羊肉较劲,“我被折磨五年,够够的了。” 程重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忽然抬头瞟他一眼:“你什么时候和清远在一起的?” 程重安想了想:“有一个月了。” “行啊,这小子都不告诉我,”任丛阳眯眼看了看几步外的宋清远,“亏我把他当最好的兄弟。” 突地,程重安突然闻到空气中一股近似铁锈的冰冷味道,不浓烈,但很让人难受。 他皱眉,微微撇过头去。 “噢,不好意思,我身边很少有Omega。”任丛阳回头看他一眼,把那一点阴冷的信息素收了回去,“好了,你问吧。” 程重安感觉他是故意的:“什么?” “你一个问题我一个问题,公平。” “……”程重安脸上的笑意维持不住了,他本来想说我什么时候答应了,要开口时心思却突然一转:“我听说他本科时有过一任男友,最后为什么分手了?” 任丛阳转头看他,眼神渐渐变得很锐利:“因为那男的是个人渣子。你在哪所广告公司上班?” 任丛阳面儿上是个挺能摆和气的人,说话间敷衍得滴水不漏,很不好糊弄。 “一家私企。”程重安暗抽冷气,他不断提醒自己和这男人说话时必须一直保持警惕,“为什么说他是人渣?” “人渣还用解释吗?”任丛阳冷笑,沉默了片刻才问,“你先和清远告白的?” “对。”程重安有点急迫,“说说那个人。” “这问题太大了,二换一,我再问你一个,你是真心喜欢宋清远吗?” 昏暗的光线中,程重安定定望着任丛阳那双冰冷锐利的黑色瞳仁,一字一顿道:“是的。” “……成。”任丛阳看了他很久很久,终于不疾不徐地开口,“那傻逼比我们低一届,他当时追清远追得人尽皆知,又是去教室送花又是在宿舍楼底下摆蜡烛,反正什么招都用上了,清远这人,你知道的,心软嘛,在一起之后他就光拉着清远去游戏厅和地下桌球那些地儿,有时候半夜还有陌生人给清远打电话,让他去酒吧接人。” 程重安心里突地跳了一下。 任丛阳看他一眼,讥讽地扯了扯唇角,脸色很不好看:“就是你想的那样。他让清远去给他和那些狐朋狗友付账单,那两个月宋清远的生活节奏全乱了,许多课都有缺勤记录,最后连国奖都没拿到。” 光线昏暗,程重安表情僵硬地动了动嘴唇:“那最后是……怎么分手的?” “大三时一个冬天,他找清远,打电话一直没打通,就从宿舍到教学楼一直找到二图自习室,清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你猜怎么着?”任丛阳把生肉块串到签子底,嘴角勾起一个极嘲讽的弧度,“杀千刀的玩意拿资料和书劈头盖脸扔了清远一顿,说他就是个ATM,和他在一起无聊得要死,闹得轰轰烈烈,后来听说他就是因为打一个赌才向清远告白的,清远消沉了一阵子,再也没谈过恋爱了。” 程重安听得心口像被戳了一刀似的,指甲紧紧掐进手掌,半晌没能说出话。 “行了,我也懒得问你别的,宋清远今天能把你带来,就等于让你在朋友之间立住了脚。”任丛阳把串好的串全扔进盆子里,揪了一团纸用力擦手,声音很低沉地说,“我自认是清远最好的兄弟,就算他觉得我多管闲事也无所谓,但我得先把话撂在这,宋清远没那么多心眼儿,也不精明,但好歹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也禁不住老挨刀子,他能再谈一段不容易,你得好好对他。” 程重安把这番警告一字不落地听在耳朵里,却恍若未闻,他慢慢地转过头。 几步之外,宋清远正站在对面边和朋友闲聊边烤肉,他身形挺拔,随手将抹油的刷子放下,动作间似有察觉,转头朝这边望过来,甫一和程重安对视便勾唇笑了笑,举起一根牛肉串,无声地用口型问:要吃吗? 程重安摘下一次性手套,不受控制地站起来向他走去。 宋清远一直带着笑看他,刚要把肉串递过去,程重安忽然很用力地伸出胳膊把他抱住了。 这不比两个人单独在家的时候,现在身边还有一群熟人看着,宋清远顿时有点耳根发热,抬起干净的那只手在他背上捋了捋:“饿了?” 程重安把头埋在他胸前,好半天才回答:“想你了。” 嘴唇贴在他衬衫上,声音闷闷的。 围在旁边的几个同学朝宋清远挤挤眼睛,很有眼色头地走开了。 “我不是就在这里吗,”宋清远抬手在他头上揉了揉,有点无奈的,“这么黏人啊。” 程重安顺着他的动作抬起头,讨好地蹭蹭:“你亲我一下吧。” 宋清远看着他的脸,愣了愣,然后低下头飞快啄了一下他的嘴唇,强自镇定地侧过脸去。 程重安看到任丛阳还坐在那儿一脸严肃地看着这个方向,见他望过来,便笑了笑,起身走开了。 山风清凉,松涛阵阵,没多久天就彻底黑下来,平台上扎好了大大小小七八个帐篷,他们围着一个简易大灯泡吃烤肉喝啤酒,有个扎着小马尾的男生将带的吉他拿出来,席地而坐唱歌。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一个人。” 程重安拉开一罐啤酒,刺啦一声,他赶紧把嘴唇凑上去接细密的泡沫。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忆的青春。” 渐渐地,有人跟着唱起来。 啤酒是不醉人的,可程重安靠在宋清远肩上,忽然在一片不那么整齐的歌声中恍了神。 他还从没有过这样的时刻,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也是这群人中的一个,他也是医科大毕业的学生,生活稳定,事业有成,爱人在侧…… 时间变得很长很长,厚重的一片,像温热的水从身上流过去,淙淙不见踪影。 就在这时候,宋清远转过头来,在他耳边低低地说了句什么。 周围歌声太响,程重安听得模糊,茫然地问他:“什么?” 于是宋清远又凑近一些,还是低声地重复了一遍那句话。这一次程重安紧盯着他的嘴唇,在他说完后慢慢笑了一下:“真的听不见呀。” 说完,他转过脸继续喝啤酒,唇畔还残留着一点满不在乎的笑容。 于是宋清远也没有再说下去。 其实程重安说慌,在宋清远说第一遍的时候他就听懂了,那几个字从他耳朵里滚烫地流进去,让心脏都蜷缩成一团。 他懦弱到不敢承认。 多奇怪,先出手的人是他,被吓退的也是他。 “快到时间了!”任丛阳看了眼手表,突然喊。 一群人都激动起来,纷纷喊着关灯,各自站起来找位置。 程重安问:“什么到时间了?” “流星。”宋清远翻出包里一条柔软的毛毯,打横披过他肩头,顺势亲了亲他脸颊,“注意看天上。” 南襄空气特别好,云也稀薄,夜色如海,头顶是漫天明亮变幻的星斗,这景色在高楼栉比的城市太难见到了。 程重安到现在才知道他们这一趟出来是为了看流星的。 他不清楚最近新闻上已经播过好多次“33年一次的狮子座流星雨爆发期”,而宋清远早早计划好了这一趟旅行,就因为他曾经随口说过一句没见过流星。 “宋清远,”程重安胸口沸腾起一阵灼烫的温度,声音几不可闻,“这辈子还没人这么惦记过我呢。” 一罐啤酒喝到一半,毫无预兆地,天边忽然闪过一道明亮的细光,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一道弧,刷地一下消失在山巅,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密集的流星雨落下来,好几个女生忍不住大声尖叫。 程重安也想尖叫,但他忍住了,只是在毛毯里用力握住宋清远的手,抓得紧紧的,微微颤抖。 太梦幻太美好,他简直要忘记现实的阴影如影随形潜藏在暗处。 宋清远在一片喧闹中笑着提醒他:“不许愿吗?要一个亿?” 这也是他在广告展上说过的话,程重安忽然感到一阵轻微的自我厌恶,他没回答,过了一会,问:“老婆要许什么愿?” 宋清远思考片刻,突然将被他握住的那只手举起来,郑重地在胸前紧紧合十:“我许愿,程重安和宋清远终成眷属,天长地久。” 那个脱口不灵的生日愿望,终于又被他用这种方式转圜。 夜凉如水,程重安怔怔地侧头看着宋清远高挺的鼻梁和微笑的弧度,不知怎么,忽然就后悔了。 他后悔骗宋清远了。 作者有话说: 宋医生的1些过去 29 第29章 好乖 凌晨一点,流星雨完全歇止,凉风尽情吞吐着整座松山,山里寂静得能听到细细虫鸣,偶尔还有布谷鸟的叫声。 程重安闭着眼睛裹在睡袋里,突然开口叫了一声:“老婆。” 宋清远嗯一声。 “你说王子在干吗?” 宋清远淡淡笑了一下:“肯定吃饱了在蒙头大睡。” “是噢。” 程重安勉强回应完就不说话了,他违背生物钟折腾了一天,累得下一秒就能立刻睡过去。 帐篷里安静了片刻,随后一阵嗡嗡,嗡嗡…… 程重安烦躁地往睡袋里使劲一缩,迷迷糊糊嘟囔:“有蚊子。” “是吗,”黑暗中,宋清远低低的声音轻而有磁性,他顿了顿说,“安安,你过来点。” 这只帐篷给两个男人睡也饶有余裕,再加上今晚程重安难得没闹腾,他们并没有靠得太近。 程重安依言卷着睡袋稀里糊涂往他身边滚过去,毛毛虫一样,咕噜咕噜,力道大了点,最后整个撞进宋清远怀里才刹住车。 隔着厚实的睡袋,两个人团团挤在一处。宋清远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眼底淌过脉脉的温情,连自己都没发现。 “睡吧,”他用哄小孩子一样轻柔的语调,“没蚊子了。” 介于现实和梦境的边缘,迷迷糊糊中,程重安忽然感觉后颈处传来一点温热的触感,最脆弱的腺体被轻轻吻过,酥麻得他颤了一下。 第二天早上要看日出,程重安很早就被叫醒了,人起魂不醒,软得和根面条一样。宋清远耐心地给他裹了外套,又拿热毛巾帮他擦过两把脸,半拖半抱把人拉出了帐篷。 好巧不巧,任丛阳晨正踩在他们帐篷前的一块大石头上边拉伸边喝水,他穿着一身晨跑服,整个人朝气蓬勃的,闻声回头看着他俩:“哟,睡美人还没醒呢。” 程重安忍着满肚子起床气,没什么精神地在宋清远怀里觑了他一眼,像只懒洋洋的猫。 山顶处能一眼望到最远的天际,此时刚好是旭日东升,漫天金光破开云雾,终于一鼓作气从山巅跃出来,将一排排高耸入云的树次第染上半边橙红。 天光朗朗,清凉的晨风将宋清远卫衣上的棉质抽带吹到他侧脸上,痒痒的,他忍不住抬手捉住,转头看向身边的Alpha。 宋清远本来在看日出,被他用力扯了一下系带便扭过头,纵容地笑着吻下来,很轻很快的几秒。 直到很久之后程重安都无法忘记这一幕。遗憾的是每个晴天太阳都会如约升起,那个人却早已不在身边了。 “你昨晚没睡好?”收拾帐篷的时候,任丛阳忽然问宋清远。 程重安蹲着在卷睡袋,闻言回过头去看,这才发现宋清远神色有点疲惫。 “没事。”宋清远朝他笑了笑。 一行人收起帐篷,随便拿面包牛奶填了填肚子,走小路下山,搭乘回宾馆的大巴。 车上,有个女生举着胳膊朝男朋友抱怨:“都说全是那种花腿毒蚊子吧,你看看,给我咬的!” 男人笑着哄:“别生气了,给你吹吹好吧。” 程重安听着,心思突然动了一动,侧头看向身旁。阳光正盛,宋清远阖眼眯着盹,光线在他高挺的鼻梁两侧陡然一分为二,将睫毛底下淡淡的青色衬得格外明显。 他一只手牵勾着他,唇角轻抿,毫无防备地睡着。 程重安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他伸手想把窗帘拉上,无奈宋清远肩膀压住了,一拉必然把人惊醒。程重安犹豫几秒,干脆直接用手给他遮住打在脸上的阳光。 外环高速的路少拐弯,太阳直直地照下来,程重安举一会胳膊酸了,又换成另一只手。 任丛阳本来事不关己地在旁边用手机扣字,这时忽然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把棒球帽揭下来递给他。 程重安愣了一下,接过来说:“谢谢。” 任丛阳点个头,继续回信息。 程重安转身轻轻把帽子罩在宋清远头上,趁机在他嘴角偷了个香,心情像轻盈的泡泡一样往天上飘。 回到宾馆众人自然是再去补觉,宋清远浅眠了三个多小时,醒过来是因为有个人大大方方地骑在他腰上解他裤子。 “……安安,”宋清远一把抓住了那只作乱的手,“你在干吗?” 程重安眨了眨眼:“扒光你,然后睡你。” 说完还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继续拉他裤链。 这话宋清远已经听得面不改色,当下使了点力气一扯,把人拉倒在自己胸前躺着,无奈道:“别闹了,再陪我睡会。” 他们订的是两床房,程重安这几天特别老实,没想到今天又把狐狸尾巴露了出来。 “你现在知道累啦。”程重安挣扎了两下没挣脱,趴在他身上哼哼唧唧,“昨晚光赶蚊子了是不是?” 宋清远眼睛闭着,唇角勾起一个很浅的弧度:“我刚开始没感觉,你一过来它们全跟过来了。” 程重安揪着他的衬衣扣子玩,“我皮嫩血香。” 宋清远声音里带了笑,“是。” “屁股也很嫩。” “……嗯。” “你不信?要不要摸一摸?” “……” 宋清远开始反思程重安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之后几天他们也一直在周边游玩,找小馆子吃特色菜。任丛阳是本地人,经常能带着他们七拐八弯找到藏得特别深的老店,吃了几顿就能分辨出来,和那种拿冷库肉应付批量临时客的大店的确不同。 知道他胃不太好,宋清远在饮食上管他管得很严,不让他喝冰饮,不让他吃重辣的油腻的,程重安起初是挺新奇,后来竟然有些甘之如饴。 期间好多人因为医院排班的原因先离开了,他们三个常常一起行动,程重安能感觉任丛阳明显对他没那么戒备了,有时候闹起来也会随手拍一拍他的肩。 在西南边角这样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山水之城,他度过了几近虚无的快活的五天,直到临行前一天晚上,张世宇的短信如惊雷将这一切幻象劈碎。 那条信息简略到极致,只有三个字:买走了。 晚上他们吃烤鱼,鱼都是活的,现挑现杀。任丛阳做东,选了一条五斤多重的江团鱼,刺少肉鲜,锅开后撒一把小米辣,鲜美至极。 烤炉端上来,程重安夹了一筷子鱼肉刚要往嘴里放,宋清远就从旁边用筷子轻打了他的筷子一下:“烫。” 任丛阳这几天吃他俩狗粮吃得司空见惯,玩笑道:“那你不赶紧给人吹吹。” 程重安提了提唇角,沉默地低下头扒米饭。 他不想把氛围搞糟。 渐渐地,身边的事物好像逐渐离他远去,店里喧杂的说话声愈发朦胧,大脑在直线命令他不停地夹菜,添饭,反复来回,一条五斤的鱼,其他两个人还没下几筷子,已经被他吃空了一面。 任丛阳和宋清远对视了一眼,起身道:“我去结账。” 等他离开了,宋清远这才握住程重安的手腕,“安安。” “干什么,”程重安挣了一下,“我还没吃饱。” 宋清远面不改色,很坚定地把筷子从他指间抽了出来:“你看着我。” 程重安胸口急速起伏着,他很不情愿地,像只失智的小兽那样恼怒地转过头看着他。 “你先放松,感觉一下,这里还是空的吗?”宋清远把手轻轻放在他胃部,表情和语气都很镇静,“如果真的饿,那我陪着你,你吃一口我吃一口。” 冲上头的血液在缓慢涌向胃部,程重安看着他,呼吸频率很大,身上还在发颤。 见他没有继续挣扎,宋清远稍稍松了口气,松开手牵住他,温声道:“这几天安安一次都没有暴食,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我们可以坚持到最后,就像之前爬松山那样,对不对?” 正是饭点,店内人声沸腾,程重安很茫然地看着他,许久许久,终于轻点了一下头。 宋清远凑近,嘴唇贴在他额上一吻:“好乖。” 他视线越过程重安头顶,看着任丛阳站在楼梯口冲他做了个手势,表示先下楼去开车。 回宾馆的路上程重安一直都恹恹的,一进门就冲进厕所锁上门,撑着马桶剧烈呕吐。 他再出来的时候,宋清远就坐在床边看着他,眉头微微蹙着。 程重安不愿意看到他这样,他想把那眉间的一点担忧给抚开,熨平。 他觉得宋清远理应是永远无忧无惧的,年轻英俊,前途无量,不该为了什么人这样的难过,为他便更不值得。 程重安一步一步走过去,最后在柔软的地毯上跪下来,把脸埋在宋清远膝间。 他感到宋清远修长的手指落入他发间,非常轻柔地抚摸着。 他说:“安安,你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黑暗中,程重安清晰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木香,像无数细小的荧光,在他身边忽上忽下地飘舞。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要不把实话全都说出来吧,宋清远一定不会怪他的,只要坦诚,他们或许能一起面对接下来的困难…… 可心里另一个声音说:你敢保证宋清远不会生气?他喜欢的是那个有正经工作,有正常家庭的程重安,况且,你凭什么要宋清远和你一起背负这些呢? 程重安的世界里没有光,没有快乐,只剩自由是最高价的奢侈品。 一句话在喉咙打转了千百回,他终于开口,眼泪也流下来沾湿了嘴唇:“一起工作的弟弟……辞职了。” 舌尖一片苦涩,程重安跟鸵鸟一样,将脸紧紧埋在对方膝上。 宋清远愣了一下,在他耳垂上轻轻捏了捏,“是关系很好的弟弟?” “嗯。”程重安语气重重地落下来,“和亲弟弟一样。” “安安,有句话叫‘会者定离,一期一祈’。”宋清远修长有力的手穿过他腋下,一把将人抱了起来,“人不管认识多久都会有分离的时候,况且只是不在一个公司,你们以后也可以继续见面,别太难过。” 程重安不喜欢这句话,但他知道宋清远和自己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只能沉默地点点头,闭上眼,一味搂紧了他的脖子。 两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抱了一会,直到他的呼吸完全平稳下来,宋清远才再次开口:“安安,回华城之后我陪你去医院,不能再拖了。” 程重安猛地睁开了眼睛,许久,他慢慢攥紧了拳,艰涩道:“不去你的医院。” “为什么?” 宋清远侧头想去看他的脸,程重安反而向他肩窝处埋得更深了。他闷声闷气地说:“我不想你被人议论。” 抱着他的手紧了紧,宋清远忍不住皱起眉头:“安安,你觉得我会在乎这个?” 比起他的健康,什么所谓面子名声,根本不值一提。 听到这里程重安终于肯抬起头,他通红着一双眼,轻轻地说:“我在乎。” 30 第30章 随便 那天晚上程重安是在宋清远床上睡的,隔着一床被子,对方修长结实的男性Alpha身体触手可及。 程重安很没出息地心跳失衡了大半宿,难耐到极致,最后跑去上了一个十几分钟的厕所,回来终于累得倒头睡着了。 第二天坐飞机返回华城时他还觉得很恍惚,总觉得这几天就像偷来的,没有切切实实落在记忆里。 任丛阳印好给他们的照片就在背包外层,他拿出来反反复复地看,看自己一脸痴呆傻笑,看宋清远握着他的手,身后傍晚的天空暮色万千,他们肩膀抵着肩膀,都还是年轻的脸庞,像大学里一对普通而甜蜜的情侣,谁看了都要说一句真是最好的时候。 程重安看了好久,转头对宋清远说:“照片给我吧。” 因为是情侣,任丛阳就只印了一张给他们。但这上面毕竟都是宋清远的同学,他张口要,其实是有点奇怪的。 可他就是想留下一点点东西,算是念想也好。 “好。”宋清远当然不会拒绝他,“还有电子版的,回去也发给你。” 程重安点头,宋清远忽然伸手从背包里拿出手机,摁了一下给他看。 屏幕亮了起来,照片上的两人在四四方方的屏幕中出现了,一样的笑容,一样的晚霞。 程重安唇角上翘,他掀起睫毛盯着宋清远笑:“这么喜欢我啊。” 对着恋人,宋清远一向不讳直白地承认感情。他收起手机,目光专注地回视程重安:“喜欢。” 如同交出软肋,把心底最柔软的一部分露出来给他看。 “有多喜欢?”程重安控制不住问出连自己都觉得肉麻的话。 这次宋清远没有那么快回答,他看着他思考了一会才启唇,在飞机隆隆的引擎声中缓慢而清晰地说:“想和你结婚那么多。” 完全超出意料的答案。 程重安怔住了。 他瞳孔轻轻颤着,倒映出宋清远的表情,那里面起码有八分的认真,看得程重安直觉想要退缩。 他真的害怕了。 结婚,多么遥远而珍重的事情,光是在脑袋里想想这两个字,程重安都觉得自己在玷污它。 宋清远一直注视着他,忍不住微微蹙眉,伸手想牵住他:“安安?” 温热的指尖才刚触到,程重安就猛地把手抽了回来。 他扭过头去不看宋清远,仓皇地,根本是胡言乱语地说:“太随便了吧,还没做过爱就要结婚?” 宋清远愣了几秒,忍不住低声闷笑:“那没结婚就做,是不是也很随便?” 刚才的惊涛骇浪还没平息,程重安偏着头不理他,好半天才小声哼哼:“老古董。” 宋清远的回应是淡笑着在他耳垂上轻轻捏了捏。 下飞机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接王子,小家伙这几天吃香喝辣,抱起来还沉了一点,程重安和它玩了一会,心化了似的捧着猫猫头说:“这么好看的小猫怎么就到我们家了?” 我们家,这个词让宋清远眼神柔和得一塌糊涂。 回到熟悉的城市,旅游的兴奋与疲惫渐渐远去,等程重安回到店里,千月的床铺早已清空,好像整个宿舍从那角落挖走了一块,空落得刺眼。 无力感从五脏六腑蔓延开来,有那么一个瞬间,程重安觉得他简直恨起了宋清远,可紧接着就像反噬一样,他又更加地憎恶自己。 他主动给罗敬和打电话,拨了很多次都不通,于是给他发短信,问什么时候能去拿药。 之后他又给千月发了一条短信。 不能再拖了,程重安想,他这些天的沉溺,陪宋清远玩恋爱游戏,换来的是什么? 一切都没有变好,负债按日累计,千月被买走,和林玉蓉不欢而散,只有他在自己设的局里陷得越来越深。 张世宇去和枝雨约会了,午夜回来时看他还没睡,就蹲下来在他床边小声地说:“你别太担心了,我没和你说,我之前看见过姓孙的给千月咬,那姿势,特别虔诚特别恭敬,跪着的,就像对什么神仙一样,估计是真挺喜欢他。” 程重安撑起身子,感觉胃里翻江倒海:“他们差了快二十岁!” “你怎么就知道千月不喜欢这一款呢?”张世宇说话时嘴里一股酒气,表情却很认真,“你别太保护过度,千月可能是不怎么聪明,但喜不喜欢还是分得清的。” 程重安抿紧了嘴唇。 一直清醒到凌晨四点多,罗敬和终于回了他短信,就两个字:等着。 天亮起来的时候,千月也给他回复了信息,说哥别担心,我很好。 上铺张世宇呼噜打得震天响,程重安抬起胳膊盖在眼睛上,长长地出了口气。 千月没出什么事算他唯一的安慰了,他说不出自己是庆幸,还是仓皇。 到了下一周周五,宋清远请了半天假,陪他到省精神卫生中心看病。 这天他穿了一件亚麻衬衫,栗色长裤,很随意的打扮,像要去秋游。 以往程重安一见到他就像磕了药似的,什么都忘了,今天却做不到——他从没想过自己真的会来看精神科。 他甚至什么准备都没做,医院是宋清远找的,专家号是宋清远提前挂的,他只是按照宋清远告诉他的时间过来而已。 上楼看医生的时候,程重安发现电子屏幕上的病人信息都不显示名字,只显示号码,他是36号,要等一会。 来进食障碍科的病人身材都很极端,要么很胖,要么瘦得像纸片,程重安感觉相较之下自己还算正常的。 宋清远问他:“要不要喝水?我去买。” 程重安摇了摇头,很依赖地抓紧他的手:“哪都别去。” 这么腻歪也不会延缓叫号的速度,很快就排到了36号,进诊室之前,宋清远轻轻捏了捏他的肩:“别担心。出来的时候我就坐在这等你。” 程重安一步三回头地进去之后,小护士便把门关上了。看到坐在桌子后的医生是个妆容淡雅的的女Omega,程重安稍稍松了口气。 “请坐。”女医生看了他一眼,边翻开病历边说,“平时工作很忙碌吗?或者身边有什么引起焦虑的诱因的话,可以说一下。” “没有。”程重安坐在了她对面的椅子上,心里还是有些抵触。 他看到桌子上挂着医生的吊牌,上面写着:罗禾枫,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副主任医师。 罗医生终于抬起头看着他,似乎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那先做一下量表吧。” 她递了一张纸和笔过来。 程重安打眼一扫,都是判断题,最后一个题目是:我对自己的将来抱有希望。 他花了十几分钟做完题目,罗医生仔细地看过一遍,问他:“你曾经有过极度饥饿的情况吗?或者是长时间未进食?要如实地说出来,这样我们的治疗才能有进展。” 程重安沉默地和她对视几秒,抿抿唇,“我在这里说的话不会被任何人知道,对吗?” 宋清远说得对,这是对自己的健康负责,逃避没有用处,他必须努力试着去正视疾病。 “当然,我们一定尽最大可能地保护病人隐私。”罗医生看着他,“除了你的家属。” 程重安笑了一下:“我没有家属。” 程重安就诊的时间格外长,宋清远抬碗看看表,距离他进去已经有半个多小时,许多排号比较靠后的病人见这么久不出来,都先离开去吃午饭了。 叮咚一声,电子屏幕上的号码突然跳到了37,就诊室的门也向里打开,程重安快步走了出来。 宋清远拿着一瓶矿泉水刚站起身,忽然看到他后面跟着的医生,顿时愣了愣,讶然道:“罗小姐?” 准备去一趟洗手间的罗禾枫也顿时止住了脚步,表情相当诧异:“宋先生。” 两人的神色都非常微妙,程重安立在中间看得清楚,一颗心顿时重重地沉下去。 31 第31章 安全感 “和你想的一样,神经性贪食,他的量表指数是3,属于比较严重的范围了。” 定定看着玻璃那边正在抽血的程重安,宋清远问:“成因是什么?” 罗禾枫一头波浪乌发利落地束在脑后,她抱着肩,顿了顿,飞快看他一眼:“多重心理因素。” 宋清远沉默下来。 Alpha不能进Omega专用的抽血室,他眼看程重安的血逐渐涌满了第三个针筒,不自觉蹙起眉。 “可以问问他是你什么人吗?”罗禾枫打量他一眼,笑着放下胳膊,大大方方地问出口。 宋清远嗯了一声,明明是回答她,目光却仍旧落在玻璃对面的人身上:“男朋友。” 虽然早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可这话从宋清远嘴里说出来,罗禾枫还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她实在没有想到宋清远会喜欢一个这么……这么年轻又莽撞的漂亮小男生。话又说回来,她比宋清远还要大几岁,所以才觉得更不可思议。 她很快整理好心情,微笑着说:“真没想过我们会这样遇见。” 宋清远回头看她,这才留意到自己有些失态,唇角泛起歉意而温和的笑:“挂号时我没想到是你。” 程重安也在玻璃的那一边偷偷打量他们。 身材高挑的男女并肩立在玻璃窗外,一个优雅知性,一个温润如玉,两个医生,又门当户对,他简直挑不出一点刺来。 嫉妒?他也配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流了太多血,程重安这会儿感觉自己胸口冷得像卧了一块又沉又凉的冰坨,偏偏还要自虐地扭头继续看。 “压着点棉棒,”抽血的护士察觉出他心不在焉,不耐烦地提高声音又重申一遍,“压久点啊。” 程重安赶紧伸手按住那根长长的棉棒,起身往外走。 “他有很强的不安感,你能想象吗?一个人活着,但是完全不与任何人构成紧密联系,他的“自我”是社会意识外部勉强附着的个体,一旦那根关系链条断裂了……” 罗禾枫忽然止住了话头,微微笑着看向从抽血室走出来的程重安,没有继续说下去。 宋清远转过身,看到他,眼底沉寂的神色一闪而去,表情如常地碰了碰程重安的胳膊,发现是冰凉的,便伸手握着给他暖。 Alpha的手掌很大,掌心温和而干燥,熨帖上来时,皮肤相差的温度令程重安微微一颤。 “好,那我也得回去了。”罗禾枫适时冲他们摆手告别,“一会去一楼拿药就行,再详细点的报告到时候会寄给你们,记得两周后按时复查。” 宋清远对她颔首:“谢谢。” 直到罗禾枫彻底消失在走廊拐角,程重安才有点不高兴地垂下眼问:“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棉签摁紧。”宋清远点了点他的手背提醒,“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走吧,陪你去拿药。” 等进了电梯,程重安才慢慢回过味来:“你们相过亲?” 他是多机灵的人,而宋清远的感情经历又那么单薄,稍一动脑子就想通了。 电梯里还有一个坐轮椅的年轻人,正低着头玩手机。宋清远按下一楼按钮,同时很平静地回答:“对。” “我换个医生吧。”程重安语气很认真,抬起头看他。 “没必要。”宋清远勾唇揉了揉他的头,“我挂号的时候也没想到是她,罗小姐是很有实力的心理医生,我希望你继续跟着她治疗,快点好起来。” 程重安“噢”了一声,看着反光的电梯门安静了几秒,突然对他磨磨牙:“老婆,你不要红杏出墙哟。” 宋清远笑起来,语调依然平稳:“要是出墙,你把我剪下来插在花瓶里。” 他语气有点重,听得程重安一哆嗦,赶紧伸手握紧了他:“你不会的。” 轮椅上的小哥悄悄从手机里拔出头,略带惊恐地从后面看了他俩一眼。 宋清远也察觉自己有点情绪过度,侧头在他额上轻轻亲了亲,安抚的力道。 拿完药出医院的时候,住院区前面停了一辆流动献血车,宋清远想了想,突然牵着程重安往那边走去。 “干什么?”程重安提着一兜药,表情很惊恐,“等等老婆!我不能抽了!再抽我就要精血亏虚了!” 宋清远继续拉着他走。 “老婆,别这样,我是开玩笑的,我绝对不怀疑你的忠诚!”程重安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 他活得哪有这么善良,还献血?他连自己的血型都不知道! 宋清远不容置喙地把他拉上了献血车。 “你好……麻烦先写一下表格。”门口的护士被他俩这架势弄得一愣,“一昨晚是几点睡的?” 宋清远握着程重安手腕,拿起笔熟稔地填登记表,“十点半。” 程重安声如蚊讷,“三点多吧……” “他不献。”宋清远和护士说完,转头有点严厉地看他一眼,“三点?” 程重安吓得咽了咽嗓子,蔫蔫地把头垂下去了。 护士点点头:“熬夜之后新陈代谢变慢,血液内毒素会增加,的确没办法献的。” 工作日上午人很少,血液初筛的时候护士还拿了小饼干和开水给他们,程重安的确有点饿了,坐在那咔嚓咔嚓把一盒牛乳小饼干消灭殆尽。 护士过来叫宋清远进去采血,程重安也像根小尾巴一样跟着过去,医生先给宋清远塞了一个握力球:“三百毫升,注意抽完之后不要做太剧烈的运动。” 宋清远突然对站在门口的人招手:“安安,过来。” “干吗?”程重安眼看着医生啪啪地在他手臂上绑橡皮带,很警惕地一步一挪走过去,“你害怕啦?” “是啊。”宋清远伸手揽过他的腰往身前一带,侧脸贴在他小腹上,“害怕。” 程重安的肚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虽然有点莫名,但他还是感觉到被需要,心里顿时软趴趴的,抬起手,小心翼翼摸摸宋清远的头:“呼噜呼噜毛,不怕。” 胳膊上传来清晰的刺痛,宋清远手指微动,将脸完全埋在了Omega柔软清香的薄毛针织衫里。 程重安感觉今天宋清远很奇怪。 晚上到他家的时候,宋清远正在书房用电脑,他换下鞋,逗了一会儿猫就去厨房泡茶。 入秋之后白日渐短,又下了两场雨,一天比一天冷,宋清远在家特别喜欢喝安吉白茶,茶叶是细叶一样的绿茎,起初程重安觉得又苦又涩,后来喝的次数越来越多,渐渐也习惯了。 除了喝的次数多,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赖在家里时,那个茶的味道……常常就是宋清远嘴唇的味道。 他拿紫砂壶泡了茶端到书房去,发现王子已经提前跑过来盘在书桌上了。因为最近贴秋膘,它的肚子变得软乎乎的,豹纹很富态。 程重安把托盘放在桌上,“宋副,请品茶。” 宋清远笑着松开鼠标,伸手把他拉到自己腿上坐着,将人抱得满满当当。 Alpha在他颈后轻轻出了口气,临近腺体的位置实在太敏感了,程重安顿时感觉脖子一阵酥麻。 “今天怎么了,”程重安抬手向后摸他的脸,“上班很累吗?” 宋清远嗯了一声,配合地将脸贴上他柔软的手心,眼睛微微垂着,“药吃了吗?” 程重安捏到了他的耳垂:“吃了。” 罗医生一共开了三个药,他吃完后感觉有点软绵绵轻飘飘的,好像脑袋变得核桃仁一样大小,想不了太多东西。 “我们宋医生,今天也辛苦啦。” 指尖轻轻捏着宋清远的耳垂,触感圆润而厚实,老人都说这样的人有福气。 “让你献那么多血!”程重安忽然想起来这件事,“血可是生命之源,一下子抽走那么多能不难受吗?以后不要献那么多了,听到没?” 宋清远被他教训得闷笑,转而紧了紧抱他的手,“安安,把屏幕上的邮件给我念一下吧。” “什么?”程重安愣了愣,转头去看电脑,“这个?维体峡部碎裂……” “椎,”宋清远轻声说,“椎体。” 程重安脸上顿时一热:“我看错了!”他腾地想站起来,被宋清远拦着,别扭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念下去。 王子抬头发了个哈欠,看他们几秒,又趴下去睡觉了。 邮件不长,念完之后宋清远把已经不烫嘴的茶递给他:“谢谢,休息一会眼睛舒服了很多。” 程重安直接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很警惕地问:“那个罗医生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宋清远很自然地收回手也喝了一口茶,语气不疾不徐,“安安,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少依赖你?” 程重安眼睁睁瞧着他形状好看的薄唇就贴在自己刚抿过的位置,顿时有点脸红心跳。 “是啊。”他低下头用自己穿袜子的脚一踩一浮去压宋清远的脚,随口道,“毕竟你工作能力那么强,又是个性冷淡,我根本就不重要嘛。” 宋清远沉默了片刻,突然将身侧的书桌抽屉拉开,从里面抽出一张银行卡放在程重安手里。 那是他的工资卡,卡密就写在背面。程重安看清后吓了一跳,顿时急了,像陡然接了一块滚烫的烙铁,下意识就用力塞还给他:“宋清远——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你别紧张。”宋清远连着卡一并握住他的手,声音平稳,轻而有力,“是我想给你。” 他看着Omega微微泛红的眼睛,顿了顿才郑重地说下去:“安安,你要不要……搬来和我一起住?” 总想循序渐进,总想按部就班地慢慢交往,可每天都自然而然地更喜欢程重安一些,因此很多时机似乎都不必再压抑。 虽然生涩又笨拙,但所有能给你安全感的事,我都愿意试一试。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各位的订阅/评论/打赏/海星!大鞠躬! 32 第32章 求你 接到罗敬和电话的时候,程重安正捏着那张银行卡发呆。 他没法否认自己心里有卑怯的快乐——工资卡,这么重要的东西,带着宋清远多沉的信任。 然而就像爆阳曝水,那一瞬刀尖舔蜜的甘美过去后,剩下的只是痛苦。他没办法和宋清远同居,而那晚任丛阳告诉他的事情一直像根刺一样一直扎在程重安心里,不想则已,一想带得全身都痛。 这次罗敬和难得在上午和他联系,电话接通了劈头盖脸就是一句:“麻利地过来拿药!不是叫你别他妈下床吗!” 后半句离得话筒远了点,显然不是对他说的。 不知不觉,那个惊心动魄的晚上已经过去两个月了,程重安往半山别墅群爬的时候发现原本蓊绿的树林已经转成一片金黄,风过时有叶子打着转儿飘下来,萧萧瑟瑟。 他一时间有点恍惚。 罗敬和的房间比上次来时要干净许多,床头柜上甚至开着香薰机,屋里有一股淡淡的甘菊清香。 他那张King size的床已经换了厚厚的软被,程重安进屋时下意识瞥了一眼,看到那人一头乌黑柔亮的头发散落在枕面。 “喏,”罗敬和翘着腿坐在沙发上用手机,见他来了,拿下巴往小几一指,“用的时候往腺体扎一下就行。” 程重安走过去看了看,将那只冰凉的蓝色小瓶攥在手里,问:“多少钱?” 罗敬和闻言,冷笑一声:“你知道买这药的都是什么人?想爬龙床的明星,想用美人计的政客,想通门路的商人,随便说一个身价都能压死你。” 程重安立在原地承受他突如其来的侮辱,微微抿了唇:“我有钱。” “你他……”罗敬和终于抬头看他一眼,眉头紧拧,已经不耐烦到了极致,“滚吧。” 最后程重安还是走了,在他彻底发飙之前。 房间里重新恢复寂静,只有香薰机嗡嗡运作,吐出团团絮雾。 被窝里的人一直像在沉睡一般,这时忽然开口问:“为什么要帮他?” 罗敬和没有说话,于是那人又道:“你知道那孩子想用药做什么吧。” 是个陈述句,似乎料到罗敬和不会回答,他紧接着说:“就因为他长得像你弟弟?” 利针终于不轻不重地扎到了痛点,罗敬和的眼神瞬间变得极阴狠:“闭嘴。” “不然呢。”被窝里的人动了动,发出一声轻而沙哑的讥笑,“你再往死里弄我,让我去不了医院,下不了床,躺在这里吃流食?” 闻言,罗敬和的瞳孔紧缩了一下,不过也只有一刹。 他起身走到床边,伸出结茧的手慢慢摸那人绸缎一样的头发:“你乖一点,快把身子养回来,等这次灭鼠结束,我带你去马来那边玩。” 被子里的人静静侧过脸,不再说话了。 程重安揣着那一小瓶药水,直接打车去了宋清远家。 离医院下班还有一点时间,他搂着王子在沙发上出神,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又飘起了细细的雨,一片朦胧,光线黯淡。 他没有开灯,于是家里也是一片昏暗,像落幕之后的舞台,演员因为没有观众而孤零零蜷缩在落灰的角落。 再好的戏,也有结束的时候,再美再长的梦也有坍塌的一刻。 “会者定离。”那晚宋清远的声音轻轻响在耳边。 程重安打了个颤,忽然觉得很冷。他赤脚跑进衣帽间,急切地寻找宋清远常穿的衣服,一件件仔细嗅着确认过,然后把它们全都拎出来,急躁地胡乱堆在沙发上,将自己埋得结结实实。 王子迷瞪瞪地趴起来看了他一会,也挑了件羊毛针织衫钻进去,乖乖趴在他大腿上,窝成温暖厚实的一小团。 程重安像抓住一根浮木那样,把它抱得紧紧的。 他觉得自从开始吃些药之后情绪就很不稳定,有时候平静得像死水,有时候就像现在这样,见寒作热,常常感觉很寂寞,波动得厉害。 鼻尖全是淡淡的木调香,好像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高耸的云杉和樟树,挺拔坚韧的枝干上依附着小小的花儿。 宋清远回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一人一猫团团陷在用他衣服搭成的大窝里,头顶着头呼呼大睡。 程重安热得脸颊脖颈都微微绯红了,还是一动不动地盖着他一件黑色呢子大衣。 宋清远身上带着冰冷的雨水气,他把买回来的一大兜火锅材料放在桌上,先去洗手,又到厨房洗菜,把锅子端到桌上放进底料煮,等香味散开才叫程重安起来。 “安安,”他坐在沙发边缘,用修长的手指在他脸颊蹭蹭,低声说,“起来吧,今晚吃你喜欢的部队火锅。” 锅里放上酱料,下牛肉,拉面,芝士年糕,鲜虾丸子和各种菜大锅乱炖,咸甜兼备,方便又营养,他们两个吃也刚刚好。 程重安置若罔闻地翻了个身,抱着宋清远的腰继续睡。 猫比人还要听话一点,慢吞吞地爬出来,坐在衣服堆上舔毛。 程重安里面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宽松条纹长袖,盖在身上那件大衣随着他的动作滑下去,露出他大半个肩膀和锁骨,白皙得泛出一种盈润的光。 宋清远目光微微一顿,很快移开,面不改色地帮他理了一下领口:“待会用热水洗把脸,我先去下菜了。” 程重安这时才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难得他这么老实,宋清远竟然有些不习惯。 程重安慢慢起身,趿拉着拖鞋进了洗手间。 因为刚睡醒,他脸颊和眼尾都染着一点绯红,像粉雕玉琢的漂亮娃娃。 他从镜子里看了自己一会,眼神很冷漠,像画皮里的妖怪把自己剥下来仔细审视。 然后他把手伸进裤兜拿出那瓶药水,拔开盖子,瓶口是一根细小的针。 “安安,”宋清远的声音忽然响起来,由远及近,“你要不要麻酱和香菜?” 程重安吓了一跳,慌忙把药水扣好放回兜里,“我不要!” 因为紧张,他声音绷得吓人。 宋清远已经走到洗手间门前,看着他一怔,“怎么哭了?” 程重安发觉自己的手还放在裤兜里,赶忙抽出来,用一双微微泛红的眼睛看着他。 宋清远有点讶然地走过来,伸手要将他往怀里带,“做噩梦了?” “没有。”程重安忽然感到非常疲惫,他抿唇避开宋清远的手,一字一顿说,“我想做爱。” 在洗手间明亮的灯光下,他莽撞而冒失地,一眨不眨地看着宋清远。 Alpha的脸依然是那么好看,眉宇舒朗,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模一样,眼睛微微垂下来看他,里面有温润的光,神祇一般。 被他那么注视着,程重安逐渐回过神来,觉得自己简直是莫名其妙。 他有点无力,头渐渐垂下去:“我胡说而已,对不起,可能是吃药吃的,你不用理我。” 他沮丧到把洗脸的事都忘了,刚要迈步离开,宋清远忽然牵住了他的胳膊。 然后程重安眼睁睁看着他在面前蹲下来,用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缓慢将自己裤子的系带抽开。 他的腿都在微微发抖,一部分是因为不可思议,剩下的全因为刺激。 在扯下最后一层布料的时候,宋清远倏尔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双深邃的眼睛仍是平静广袤的一片海,然而此时水面下也同样暗流涌动。 就算是给程重安十个胆子,他也从没在清醒的时候幻想过宋清远这副样子。 心理层面的刺激完全超过了生理上的,那一刻程重安克制不住地叫出来,是从鼻子和喉咙隐秘的连接处唔唔出声,像春夜里的猫咪,陌生到连自己听了都觉得不可思议。 没有精力再去想羞耻不羞耻,程重安浑身发烫,两条腿抖得像面条一样,他完全失控地反手抓住洗手台台面,整个人紧绷着向后弯过去。 他真觉得他要死了。 “等等,”程重安急喘着从牙缝里往外挤字,“等一下……” 宋清远擎着他的腰,并没有理会。 王子听到细碎的声响,在洗手间门口探头探脑地想进来,然而刚和宋清远对视一眼,顿时尾巴炸开,刷地蹿掉了。 程重安背对门口,对这个小插曲一无所知,他难耐地呜咽着,伸手紧紧抓住Alpha的肩膀,明明是个推拒的姿势,然而一点力道都没有,只是把那件薄绒毛衣抓得一团乱糟糟。 淡淡的花香味信息素已经溃堤而出。 “求你!” 他崩溃地扯住宋清远发尾,腰却猛地一软,整个人倒在他背上,无力地慢慢往地上滑。 宋清远单手将他稳稳兜住了,镇定地帮他把裤子穿回去,系好系带,然后才站起来打开水龙头漱口。 程重安头晕眼花地靠在他身上,耳边听着哗啦啦的水声,浑身酥麻,被冲击得完全回不过神。 经历过这样极度亢奋的时刻,宋清远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很克制地用沾着水滴的唇在他脸颊上轻轻吻了一吻,柔和得像花瓣上滚过几滴露珠。 程重安迷迷瞪瞪,伸手往他腿间试探,却被他轻松捉住,低声道:“不用。” 他就这么握着程重安的手腕,像拉一只乖驯的羊羔一样带他回到餐桌旁。 火锅里香气四溢,有几片先下好的娃娃菜都被煮烂了。 程重安拾起筷子捞,刚捞了两片,放在柜子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他居然忘记关机了,本想置之不理,但宋清远就站在柜子前面调蘸碟,顺手帮他拿了过来。 程重安只好点开短信,紧接着就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般猛地清醒过来,惊慌失措地一下子站起身,带得木椅哧啦一声响。 “对不起,”程重安苍白着脸对宋清远急促道,“公司里出了点急事,我得先走了。” 宋清远愣了一下,放下蘸碟,很快帮他从沙发一堆乱七八糟的衣服里找到了外套,“路上别急,有事打我电话。” 程重安愧疚地想说些什么,然而最终只是咬着嘴唇嗯一声,匆匆地离开了。 一声门响后,只余下满室清寂,火锅还在桌上咕嘟咕嘟冒着香气,碗碟成双成对,却没有另一人再用了。 Omega淡淡的信息素还萦绕在房间里,宋清远难免有些怔忪,他安静地在空荡的客厅中立了片刻,弯腰将喵喵叫的王子抱起来,轻轻亲了一下它的脑壳。 作者有话说: 拜托一、、海星╭?~靴靴! 33 第33章 不要去 “为什么要回来?” 看到千月的第一眼,程重安感觉脑袋一下子炸开了,两只手克制不住地在抖。 千月狼狈不堪地蜷缩在床上,一件长袖下面就是内裤,细白的手腕和脖子都泛红破了皮,听到他这句话慢慢低下头,眼泪刷地流出来了,哭得无声无息。 “你算了。”张世宇有点看不过去地拉他一把,“他还能去哪儿啊。” 程重安的胸口剧烈地起伏:“宾馆,酒店,警察局!” “没身份证,没手机也没钱,”张世宇抱着胳膊叹了口气,“昨天姓孙的喝醉了,他从门底狗洞爬出来之后一路问着跑回来的,你看他这个脚底。” 程重安看了一眼那两只血淋淋的脚,心脏闷胀得几乎要窒息。他想说“我早就说了”,他想说“你们不是都相信他吗”,然而千言万语在喉咙绕了一圈,最后只剩下一句:“姓孙的往这边走了?” 张世宇点头,“千月一来妈妈桑就打过电话了。” 程重安于是拿出手机转身往外走,脚下忽然一绊,不小心踢到了一只很沉的行李箱。他心烦意乱地低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问,迈过它走了。 张世宇目送着他消失在门外,余光瞥了一圈四周,见没人注意,飞起一脚将行李箱重新踹回了床底。 程重安给林玉蓉打电话。 自那晚不欢而散,林玉蓉来店里的次数少了很多,还总是一副懒洋洋不想搭理他的样子。 他知道自己有事钟无艳无事夏逢春的样子够恶心人的,可除了林玉蓉,他实在不知道还能求谁。 那个私人号码被他拨了又拨,一直都是忙音,到了最后,竟然提示关机。 程重安脊背溜过一阵寒意,他咬着嘴唇将通讯录翻了又翻,指尖下意识在宋清远的名字上停留了十几秒,回过神来才自嘲地使劲滑下去。 这一次界面停留在罗敬和的号码上。 人真是有劣根性的,被帮了一次,就总觉得下一回别人也理应帮自己。 被逼退到无可避让的死角,程重安静止良久,直到尝出嘴唇被咬破的铁锈味,他闭了闭眼,下定决心地摁下拨通键。 嘟嘟的等待音响了两次,随后那边传来一个陌生而低柔的声音:“程重安,你好。” 程重安皱眉,脑海空白了几秒,瞬间浮现那一枕头黑缎似的乌发,还有那张平静而隐忍的面容。 他还没开腔,男人已经自若地说下去,“敬和在洗澡,有什么事情你说,待会帮你转达。” “……不了,谢谢,”程重安很谨慎地拒绝,“我等会再联系他吧。” 他摸不准这个男人到底扮演什么样的角色,罗敬和的情人?手下?合作伙伴? 他怕一步走错,反倒害了千月和自己。 刚想要挂电话,听筒那边的男人却笑了一声,语气不疾不徐:“你的事情很急吧?等一会敬和洗完澡出来,大概就没心思理会了。” 听出他话里话外暧昧的暗示,程重安不由紧了紧手指。 冷锐的刀刃已经贴上后颈,他的确没有时间了。 他犹豫不决,电话那边的男人也不说话,耐心等待着。 “好。我想……”程重安深吸一口气,尽全力冷静下来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我求他,我求他帮忙救救千月。千月要被姓孙的客人抓走了,不管是钱还是什么,我欠他一个人情。” “我知道了。”男人声线很低,“如果那人要带千月走,你别拦,明白吗?好了,我必须先挂了。” 不等程重安开口,那边忽然传来折叠门推开的声音,随后电话立刻被掐断,只剩一片忙音。 那个男人的语气太镇定,好像冰水簌簌浇灭烈火,程重安摸不清什么滋味地在原地立了几秒,回过神来才听到千月在尖叫。 他往楼上跑,大厅乱成了一团,男孩们围成一圈看着那个男人把千月往外拖:“爸爸这次不绑你了,来,你乖乖的!” 妈妈桑就站在门口,没有人敢上去帮一帮忙。 Omega怎可能敌得过Alpha的力气,千月没来得及处理的伤脚在地上拖出两行淡淡的血迹,留下悲凉的挣扎过的证明。 程重安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看过的动物世界,狮子猛扑咬住一只跑得慢的小羚羊,其他的羚羊也都是这样远远围观着,看狮子一口一口吞咽同伴滚烫的血肉。 他忽然把什么都忘了,胸口蔓延过一寸一寸的冷。他慢慢推开身边的男孩走出去,直到停在两人面前,很麻木地对男人说:“让千月留下,我和你回去,随你怎么样。” 千月哭着摇头:“哥!” 姓孙的男人仔细打量他一眼,目光阴寒得让人骨头泛冷,他像只蛇一样嘶嘶地露齿一笑:“年纪大了点,不过……” 程重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强迫自己绷直脊背,一动不动。 “不可能!” 妈妈桑疾步走来抓住程重安的胳膊,长指甲狠狠嵌进他肉里,面上还是笑着的,可声音硬得吓人。 姓孙的用相当腻烦的眼神瞥她一眼:“我缺他?” 说完便将千月一拉,向店外大步走去。 千月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这次他不叫了,只用悲伤而柔软的目光望着程重安,像一只即将要碎掉的瓷娃娃。 下意识抬腿要追,可脑海里忽然闪现电话里那个男人说的话,程重安犹豫着犹豫着,终于还是停住了步子,咬紧牙关。 妈妈桑尖锐的指甲还嵌在他胳膊里,恨不得剜骨一般,生生的疼。 “多少钱?” 程重安突然扭头看向她,冷冷地开口问。 妈妈桑吓了一跳,惊愕道:“什么?” “我说,买我要多少钱?” 没有人见过程重安这么冷漠而恐怖的神色,Omega那张漂亮的脸上充满了蔑视般的麻木,好像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妈妈桑对上他赤红的眼睛,下意识后退一步,目光往旁边茶几上的水果刀瞥了瞥,强自镇定道:“你想干什么?” “一百万?两百万?”程重安忽然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干燥的嘴唇立时扯出道道鲜艳的血丝,“你说,我要是死了还能卖到那个价吗?” 厅里几乎能听到针落的寂静。等不到回答,他转过身,踩着千月淡淡的血渍走向楼下。 两天后。 “不要去。” 宋清远闻言将专业书挪开,低头看着他,温和而无奈地笑:“为什么?” 程重安上午去罗医生那里复诊了,现在正躺在他大腿上,把那张轻奢风格的金色结婚请柬往旁边一扔,“就是不准去!” 他真不明白那个人渣怎么还有脸给宋清远寄结婚请帖,就是认准了宋清远好脾气,不会和他计较是吗? 宋清远认真地看了他片刻,觉得大约真是吃精神类药物的原因,程重安吃药之后似乎更瘦了一点。 难免心疼地,他伸手将他一绺柔软的额发抚开:“在气什么?” 程重安轻哼一声。 他刚才简直有点发了狠,想直接撕掉那张请帖,又想起自己根本没资格装腔作势。 这件事太容易猜透,宋清远只消想了想,“从阳告诉你的?” 揣手大睡的王子忽然从胸口抬起头来打了个哈欠,程重安屈指挠挠它的下巴,不说话。 “那时候年纪都太小了,不懂事,”宋清远照猫画虎,也用指尖挠他的下巴,语气云淡风轻,“不至于计较这么多年。” “凭什么?就是幼稚,就是小肚鸡肠,就是要计较!”程重安反而被挠得火气越来越大,“你怎么一点都不记仇呢?” 宋清远被他逗笑了,“总记着那些事也太累了。” 说完全没有受伤,那是谎话。 过去这么多年,他连那个人的面容也记不太清了,却还记得分手时对方说的那些话。 不想再被伤害,不想再掏心窝之后被人不屑一顾地摔在地上,狼狈而难堪,所以度过了很长的空窗期,才终于等到了一个人。 枯燥的生活里多了期盼,常常希望星期五快一点来,甚至不止一次地幻想过钻戒和婚礼,却不好意思开口对比自己年纪还小的恋人诉说。 他总喜欢把事情做在话前。 宋清远垂下眼看着膝上的人,目光像洒落了柔和的星光,“现在有你在身边就很好了,我只想记得这些。” “你不要原谅他。”程重安和他对视了很久很久,最后说,“永远都不要原谅他。” 他的神色看起来非常难过,宋清远动动嘴唇,刚想要说什么,程重安却伸长胳膊吊住他脖子,用力地吻了上去。 唇舌交缠,身体温度逐渐上升,程重安感觉到对方温暖宽大的手掌在自己腰侧轻轻摩挲,气氛越来越旖旎,好像有些什么即将水到渠成,可下一秒,茶几上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分开时两人都微微喘着,宋清远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伸手接起来:“妈?” 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程重安看他表情越来越严肃,连忙从他腿上支起身子。 “知道了,别担心,”宋清远也抬眼看着他,神态依然沉稳,“你们先跟着救护车过去吧,我现在就出发。” 34 第34章 惩罚 宋志然讲课时突发心绞痛,被紧急送往距离最近的省属医院。 宋清远赶到时人已经进了手术室,他妈妈和小姑在外面焦灼地站着,见到他才勉强安定几分。 “我打电话拜托过同学了,放心吧。”宋清远安抚两人,“小手术,两三个小时就能结束。” “哎哟。”邓丽萍长长地吸了口气又叹出来,“今年体检医生就说你爸血管不太好,我劝着他早做,早做,非要拖!” “志然就这个脾气,非梗着。”小姑也叹气,“马上花甲之年,怎么也不愿意承认身体不行了。” 宋清远静静听完,说:“妈,你和小姑先回去收拾收拾爸的洗漱用品和衣服吧,我在这守着。” 把两人送到楼梯口,宋清远才回身坐在手术室外面的长椅上。 过了七八分钟,程重安气喘吁吁地从楼下跑过来,伸手将车钥匙交给他:“严重吗?” 他刚才让宋清远先过来,他去停车,已经是晚饭时间点,车位并不好找。 宋清远微微点了一下头,如实告诉他:“我爸血管条件不太好,只能做心脏搭桥。” 入秋后降温厉害,上了年纪的人身体本来就弱,他最近实在是疏忽了。 程重安不懂这些,他坐下来默默握紧了他的手。 宋清远很快将他反握住,骨节分明的手指绷出隐隐青色脉络。 时间一分一秒地打转,中间有护士急匆匆地跑出来,很快又拎着血袋跑进去。 程重安第一次感受到医院中白色的恐怖,刺眼冰冷的,无能为力的,沉默的凌迟。 从日暮直到天黑,手术室的门再次打开,一个医生走出来告知他们:“病人手术很顺利,但出血比较多,先在ICU观察二十四小时,危险期过去之后注意饮食低盐,不能吃炸物。”说到一半他突然看着宋清远笑了一下,“你也是医生,肯定都知道。” 宋清远伸出手紧紧和他握了一下:“谢谢您赶过来。” “没事,小阳的朋友我肯定要帮的。”站了三个多小时,大夫也难掩疲惫,说完向程重安点点头便迈步离开了。 宋清远给邓丽萍打电话,她松了一大口气,把自己知道的神仙全谢了一遍才镇定下来:“堵车堵得要命,我和你小姑买了汤记的晚饭,再十几分钟就到了哈。” “好。妈,”宋清远看了看站在一边的程重安,“你再多买一份吧。” “啊?”邓丽萍很快反应过来,“是不是你男朋友过去啦?” 宋清远嗯了一声。 邓丽萍一下子来了热情,“这孩子真好,有心了。” 宋清收了手机跟程重安说:“我妈一会送饭过来,你顺便在这儿吃吧。” “你妈?”程重安这才反应过来,脊背蹭地窜过一阵凉意,“不了不了,我,我一会还有事呢。” 拒绝得太卖力,手和头同时摇了起来。 “很急吗?”宋清远微微蹙了眉。 经历过这样一个兵荒马乱的下午,他的声音有些低哑,然而还是柔和的,“不急的话吃了再走吧,耽误不了多久。” 程重安低头躲避开他的眼神,声如蚊讷:“真的不行,老板急着要一个稿子……” 他哪有胆子见宋清远的妈妈。 之前去松山那一次不过是见见宋清远的朋友,他都感觉心惊胆战,到现在还后怕。 宋清远于是沉默下来,垂眼看着他头顶小小的发旋儿。 其实他知道程重安在撒谎,但他只当他是因为要见他妈妈而紧张。 从宋清远的角度能看到Omega两排微颤的睫毛,他心里一角不由塌陷似的软下去,想,现在的确太着急了,场合不正式,时机也不恰当。 “好好工作。”他伸手捏了捏程重安的耳垂,“路上小心,到家给我发消息。” 程重安如蒙大赦,连连点头:“会的会的!” 他转身要走,宋清远忽然从后面拉住他的胳膊,把他转个身冲着自己,低下头耐心地将他敞开的灯芯绒外套拉链对齐,仔细拉好。 金属拉链细细响着一路向上,眼看过了脖子,程重安害怕被夹到下巴的肉,顺势抬起头。 在他抬头那瞬间,猝不及防地,宋清远将拉链拉到最顶部,俯身吻了下来。 嘴唇贴上柔软的凉意,程重安脑袋里嗡地一声,仓皇间睫毛扫过对方悬直高挺的鼻梁,整个后背和腰都在发麻。 长而明亮的医院回廊,偶尔有人经过,吃惊地拿余光瞥瞥他们。 就在程重安回过神刚要热情回吻的时候,宋清远却已经镇定自若地松开了他,低声道:“晚安吻。” 程重安急促地呼吸,忍不住红着脸撇了撇嘴。 他觉得宋清远好像是故意的,类似某种软性惩罚。 坐了一个多小时地铁回到深浅,程重安推门就看到大厅中央沙发上坐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他坐姿端正,抬手漫不经心地品着一杯咖啡,听见门响,微微掀起眼皮。 程重安瞬间绷紧了脊背。 时间还早,厅里没有其他的人。十一月一号,是罗敬和收租的日子,想必他正和妈妈桑在楼上看账。 一天前,准确地说是在十几个小时以前,程重安手机上收到了一张照片,是千月躺在医院床上输液的画面。 那人发来的信息也很简短:无恙。 画面看起来像某间装修高级的私人病房,电话号码也并不是罗敬和的。 程重安其实有很多问题,一个个都冲到嘴边,但他不敢开口问。 他至今摸不准这个男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也不知道能不能随意在公开场合和他接触。 大厅里有全景摄像头。 程重安努力压下胸口那些纷杂的情绪,谨慎地选择最保险的做法,像见了个陌生客人一样往楼梯口走。 在他经过沙发那一秒,男人突然开口道:“等等。” 依然是低柔的声音,他说:“帮我续杯。” 程重安的心脏在瞬间提到了嗓子口。他转过身去,伸出微微发颤的手去接那只印有鸾尾花的小瓷杯。 指尖还没碰到那只杯子,男人突然松了手。 沙发下没有铺地毯,杯子撞在地上哗啦一声摔散开七八块碎瓷,每一片都反射着吊灯的冷光。 程重安心思微动,立刻蹲下来去拾那些碎片。 “后续有人会帮千月,等安定下来他会和你联系。这件事不要和任何人提起,”男人把碟子慢慢放回桌上,头也不抬,声音冷而轻,像细小的冰刺快速扎过来,“包括罗敬和。” “你是谁?”程重安捡起掉落在他皮鞋边的杯把。 男人平静无波地回答:“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保证他安全。” 于是程重安乖乖闭上嘴,他捡完了所有的碎片,起身为男人倒了一杯新的咖啡。 回到宿舍,程重安先把外套兜里的药水拿出来,好好地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才去找衣服换。 衣柜很小,他们都是两人用一个,程重安打开衣柜时吃了一惊,他发现张世宇那一层衣服几乎空了,只剩下一些夏天的短袖短裤。 他皱皱眉,抬头问躺在上铺的人:“你衣服怎么都没了?” “噢噢,那个,”张世宇咳了一声,“拿去干洗了,快过年了嘛。” 程重安不知道他发什么疯,边找衣服边回他一句:“过什么年?这才十一月。” “喂,看你这样,今天也没做?” 程重安把睡衣拿出来:“没有。” “你磨叽什么呢?”张世宇把头探了出来。 “他爸今天做了个手术。”程重安换完衣服往床上一倒,用胳膊压着眼睛,“现在不行,再等等。” “等什么等?程重安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啊?”张世宇实在恨铁不成钢,“我真想给你通通你那塞上的脑子!” 见程重安沉默着,他又伸出食指标着他补上一句:“这是我对你最后的忠告了啊!” 他语气有点奇怪,但程重安正深陷在混乱的情绪之中,没分神去搭理他。 作者有话说: 想要1、海星,谢谢~ 35 第35章 我是怪物吗 拈住十一月的尾巴,许多事迎头卷来,宋清远不得不三点一线地跑,家,医院,宋志然住的医院,空闲时间还得准备每年的例行考,连着两周都没能和程重安见上一面。 这周末宋清远难得休息,两人给王子预约了绝育手术,才六个多月的小猫,每晚化身狂野猫王对着月亮引吭高歌,疯翘屁屁,四处乱尿,早上刚换好床单晚上回家又是一滩湿黄,实在拖不了了。 程重安坐上副驾,随手将猫包放在腿边,车子刚开出去没多远,他忽然感觉大腿蔓延开一片湿热,还有往屁股蔓延的趋势。 他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连忙弯腰去看,王子已经放完了水,把自己在猫包角落里紧紧蜷成了一团,浑身发抖。 程重安慌张地抬头跟宋清远报告:“王子……王子尿了。” 尿的太多,连坐垫上的椅套都渗了个透,那一瞬间,程重安其实有点害怕宋清远生气。 他知道最近宋清远又忙又累,这次见面时话都很少,好不容易有一个空闲的下午还不能休息,要是他自己,肯定都已经在爆炸边缘了。 宋清远侧头看了猫包一眼,然后踩下刹车,缓缓把车子停在路边。 “你先下车,”他的声音依然温柔镇静,“我把椅套拆了。” 程重安赶紧提溜着猫包跳下去。 宋清远下车绕到副驾,有条不紊地把椅套拆下来放到后备箱,又拿湿纸巾和酒精紧急处理过,才让一人一猫再上来。 上去之前程重安小声对王子进行劝诫:“宝儿乖一点啊,你爹地最近很忙的。” 宋清远没急着发动车子,先伸手给他抽了厚厚一沓面纸:“先垫裤子里。” “啊,”程重安尴尬得脸通红,“没事的。” 他侧身把松紧裤扯开,嗅到布料上有一股淡而诡异的味道。把纸塞进去,好歹没有黏嗒嗒的感觉了。 等他提上裤子转头一看,宋清远竟然正定定看着他屁股上泅湿的那一块,他瞪大眼睛,耳根顿时开始发热。 “……老婆,”他抬手捂脸,“你的眼神很容易让我误会。” 宋清远这才迟钝地将目光移开看着他,眼底还有些未来得及收回的情绪,深深浅浅,令程重安心脏猛地一滞。 “抱歉,”宋清远轻出了口气转过身,两手紧紧握住方向盘,“这就出发。” 这段时间太忙了,自己一次都没做过,累到极致,欲望反而会走到另一面去,渴望一次极度的释放。 刚刚……他竟然在用一个Alpha最原始的目光打量程重安。无论是那白里透红的脖颈和耳垂,干净的肌肤,还有饱满挺翘的臀,都让他刹那间亢奋得有些失态。 宋清远说不清自己多久没有过这样的冲动,绝不只是出于原始的生理需求,而是情感积累到一个点上的宣泄。 母猫绝育要在小腹开口子,术后为了防止舔舐伤口必须五花大绑,头套加上手术服,王子被缠得只有四个爪子一根尾巴还勉强露在外面。 程重安把它从护士手里接过来的时候特别心疼,在猫圆滚滚的小脑袋瓜上亲了好几下,王子气麻还没过去,吐着舌头无力回应。 宋清远在旁边看着他皱脸蹙眉一脸紧张,一会小声哄王子说回去吃罐头猫条,过一会又说吹吹就不疼了,免不了有点好笑。 小护士帮着把王子放回猫包,这时忽然看了他一眼,笑呵呵地掩嘴跟程重安说:“你老公看你的眼神好甜啊。” 程重安一愣,半晌才抿了抿唇角,小声说:“谢谢。” 他想他真是个不知耻的小偷,连这个名号都要贪婪地短暂占有一下。 回去程重安主动请缨开车,宋清远也不和他抢,把副驾的座位往后调了调,一手稳着猫包,仰头小憩。 等到了小区里,才下车,王子大概攒了点力气,突然开始喵喵大叫。 程重安只当它不舒服,想赶紧去按电梯,宋清远忽然伸手拉他一下,下巴抬了抬,朝垃圾桶那边示意。 地下室灯光昏暗,程重安仔细一看,原来有只狸花在那里翻垃圾桶,半个身子都埋了进去,听到王子的叫声立刻把头抬起来,双耳直竖,很警惕地看着他们。 宋清远单手拎着猫包,转身又去开车门:“后座上有桶冻干。” 冻干拿起来哗啦作响,那只瘦猫耳朵前后摆了摆,一跃而下,犹犹豫豫地朝他们走过来。 程重安伸手要去接冻干:“我喂吧。” 宋清远看着他仰起脸伸手要东西的样子,突然做了一个自己也很意外的举动——把那桶冻干举高了一点,刚好从他指尖擦过。 程重安也愣住了,有点茫然地看着他,这次踮脚够了一下,竟然又被他躲过去。 “干吗啊。”程重安小声说。 他看着宋清远微微勾起的唇角,带着些许逗弄的意味,可那逗弄也是温柔的。 心脏突然加速撞击着胸膛。 “感觉像在逗猫,”宋清远终于笑着把冻干递还到他手中,“抱歉。” 程重安抓着小桶,胸膛里鼓噪得呼吸急促,赶紧蹲下去把冻干倒给已经等得不耐烦的狸花。 狸花猫小心翼翼地嗅了嗅,然后埋下头,吃得发出小猪叫一样的声音。 程重安蹲着它,忽然,头上多了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滑到他颈后按了按。 他还没动,就听到宋清远低声道:“安安,你说,你上辈子会不会是我捡的一只小猫?不然怎么会这么巧?” 他很少说这种话,程重安听得心口猛然一滞,却想着,那必定不可能。 他们之间只能是农夫与蛇的故事,情节残酷而尖锐,过河拆桥,恩将仇报。 “不会吧,”他拍了拍裤子站起来,笑眯眯地说,“你不是犬派吗。” “是啊。”宋清远也有点怔然地笑。 到家之后,王子似乎精疲力竭,它勉强喝了点清水,歪歪扭扭地走到自己的猫窝里,一头栽倒了。 程重安陪它一会,然后转身进了浴室。 十分钟之后,他只穿着一件长卫衣走了出来,直接往坐在沙发上的宋清远腿上一跨:“老婆,屁股洗干净了。” 宋清远正在看一份工作的排表,闻言只是嗯一声,抬手扶住他柔韧的腰。 没有得到注意,程重安不满地左右扭了扭,大声说:“请君入……唔唔唔!” 快速抬起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宋清远抬眼看他片刻,原本清浅的眸色也逐渐转深,声音稍显低沉地说:“容易感冒,快穿上裤子。” 程重安说不出话,只好无辜地眨着眼睛,慢悠悠用舌尖在他掌心舔一舔。 察觉出他勾描的图形,宋清远浑身一绷,登时感觉手心里仿佛掬了一捧火。 左一勾,右一勾,一个饱满的桃心。 程重安趁他力气松懈,一低身从他胳膊下钻过去,整个人埋进他怀里,嘴唇黏糊糊贴着宋清远的脖子,说:“来做吧。” 这是最后一次了,他对自己说。 今天,只有今天,他没有带那瓶药水来。 多甜蜜的诱惑。被Omega柔韧馨香的身子紧密贴住还能不出反应的Alpha,大概必须得去男科看看了。 黏腻流连的亲吻中,程重安忽然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揪住了他脑后的头发,明显有些不安。 宋清远轻叹一声,配合地仰起脖子,感觉对方湿热的吻从喉结一路流连到下巴和嘴唇,整个人都被程重安压进柔软的沙发深处。 那一纸排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轻飘飘掉在了地上,无人理会。 两种信息素纠缠裹挟在一起流淌出来,整个客厅都是清香的木质味道,卷着淡淡的花香。 裤子拉链被完全拉开的时候,宋清远大脑里真真切切空白了几秒,他能感受到身上的人和他一样情动而滚烫,最原始的欲望把他们紧紧胶贴着。 只要不顾一切,他就能立刻从Omega身上获得最极致最极致的感官享受。 但是—— “等等,安安!”宋清远抓住他的手腕,勉强坐起来将话说完,“我不能这么要你。” 好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程重安睁着一双湿漉漉仍旧沉浸在情|欲中的眼睛僵硬了片刻,突然,像有什么彻底碎裂了一样,程重安狠狠将他的手推开,从他身上爬下去往大步走进卧室。 他胡乱从衣柜里翻出一件之前带来的裤子穿上,路过客厅,看也不看宋清远就往大门走。 宋清远的衬衫扣子全散开着,裤子也没拉,被他简直弄得头不是头脸不是脸,一点斯文都不剩地跟在他后面:“安安,你听我说……” “宋清远。”程重安猛然剪断话锋,很艰涩地问,“我是怪物吗?是和我做一次爱就会死的怪物吗?” 他还没有穿鞋,肩膀微微发着抖,一双苍白的脚赤裸踩在地面上,非常难过地回身看着宋清远。 “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胸腔里又酸又涩,简直叫人喘不上气,程重安呼吸急促,努力把话继续说下去:“我们已经交往三个月了,我还要等你多久?” 光线稀薄的门廊里,宋清远被他失望而黯淡的表情生生钉在原地,几近哑然。 程重安也没有再看他,弯腰胡乱将鞋子穿好,摔门而出。 过了很久,宋清远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站在门边没有动,只有轻缓眨动的眼睫证明他还在正常思考。 是他做事欠妥。 宋清远想,真该早些把套子和润滑液预备好的。 36 第36章 决心 程重安头也不回,一路走出了宋清远住的小区。 华城已经入夜,四处都亮起了灯,秋末的冷风吹在脸上,像细薄的小刀。 在路口等红灯时,他把还有些发抖的双手插到外套兜里,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绷得很紧,好像折一下就要崩断似的。 为什么要拒绝我?为什么要逼我? ——我不想用那个药的。 整个脑袋都已经被这个念头塞满了,一丝空余的缝隙都没有。程重安很痛苦地用力晃了晃头,感觉自己像要疯掉一样,几乎分不清现实和虚假。 他外套没拉,里面的衣服也有些乱,旁边有个蹬小电驴的男人看他一眼,下意识把车子往另一侧靠了靠,离得他远一点儿。 程重安直接打了个车去市医院,随便在路边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小餐馆买了两份炒菜和米饭,往亮着红字的住院部走。 市医院的单人病房,说差不差,说好也好不到哪儿去,程重安推门进去的时候,张世宇哗啦一声弄掉了水杯,看清楚是他才松了口气:“你吓死我了。” 他彻底给查房的护士吓怕了,小姑娘别看都长得白白净净的,一个个说起话来可不嘴软,满口的尼古丁焦油和肺癌。 程重安面无表情地拉上门,看了看地上那滩水里泡的大半截烟,语气很是遗憾:“罗哥怎么没打断你的胳膊呢。” 房间不大,程重安把盒饭放到他面前的桌上,把窗户推开了一条缝换气。 张世宇他吃不惯医院里没滋没味的大锅饭,这会赶紧伸手拆了盒饭,狼吞虎咽吃起来。 程重安吃不下东西,就坐在旁边看着他。 罗敬和下起手来是真狠,张世宇右腿和左胳膊都打着厚重的石膏,脸上的伤也没好,鼻梁断了,其他地方青紫橙红一片,吃两口就得皱着眉哎哟一声再骂一声。 张世宇和刘枝雪的“私奔”仅仅持续了三天,就被罗敬和的人从临市高速旁一家小破旅馆逮了回来。他不肯低头,罗敬和就把他掐在地上下死劲捶,一拳一脚,直到他进气多出气少,嘴巴鼻子一块往外流血沫,才像拖死人一样将他扔进了店里。 金色的手织地毯上洇开大团的血迹,像极盛的牡丹花,花心中紧紧蜷缩的张世宇像被剥了皮的老鼠,一团血肉模糊。 彼时妈妈桑翘着腿坐在沙发上,抬手给刘先生满茶,目光却直直向僵立在人群中的他看过来,咧嘴一笑。 刘先生看了一眼倒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张世宇,这才勉强解气,就着空气里的血腥气将茶水一口饮尽。 就是因为这个Beta,他一向沉默乖巧的女儿才会离家出走,还对他说出“你不配做我爸”这种话。 Alpha高高在上,他恨不得直接一枪崩了这个一无是处、欺骗自己女儿感情、想攀高枝的Beta,如同用用皮鞋尖碾死一直蚂蚁那样。 但他忘不掉一女儿瞪着红通通的眼睛,用那么陌生而尖锐的语气说“他要是死了我也去死”的样子,和他前妻那么像,竟把他生生唬住了。 张世宇勉强捡回了一条命。 在张世宇偷偷离开之前,程重安作为他身边最亲近的人,竟然对他的计划毫不知情。 到现在他还无法相信,当时随口说着“小孩儿,玩玩”,一脸狡猾的渣男模样的张世宇,居然失心疯到了这种地步。 看来无论是Alpha,Omega还是Beta,爱情都会让人面目全非,盲目得像飞蛾扑火。 两大盒炒饭一会就被张世宇风卷残云地消灭了,他打了个嗝撂下筷子,瞥一眼满脸沉重坐在沙发上的程重安,清了清嗓子:“谈个正事儿吧。” 程重安回神看向他,“嗯。” “你准备什么时候和他做?” “……”程重安心烦意乱地皱皱眉,“我不是说了吗,他爸爸最近生病,他还在准备考试。” 张世宇哼笑一声,突然伸长脖子在他身上四周乱看。 “干什么?” “找你胳膊上的三道杠啊,”张世宇严肃道,“讲究仁义理智信的骗子队长,你以为你能骗到什么时候?” 程重安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一直憋在心底的浊气:“我们最近交往得很顺利,如果能不用那个药的话……” “打住!” 张世宇根本没耐心听下去:“你写童话故事呢?你觉得宋清远爱你是吧?成,那你敢不敢面对面告诉他,你不是在广告公司工作,你就是个给人捏肉按摩的,一天学都没上过,和他谈恋爱就是为了他的钱,你觉得之后会怎么样?他会兴高采烈地接受并且原谅你,然后和你做爱再给你一百万吗?还是给你两个大耳刮子,拧着你去警察局?Alpha是什么东西,咱们看得还不够吗?” 每一个字都狠狠地戳进胸口,万箭攒心,那么沉重的力道,让程重安根本说不出话来。 “想想你的淹没成本吧,”见他沉默,张世宇小心翼翼地扶着腰往后一靠,“再看看我,爱又能怎么样?我告诉你,折腾这一回,我可算明白了——咱们这种人就是什么也配不上。自己都活不出个样子来,没能力保护任何人,没自由没身份,谈什么爱不爱的消遣?真当自己配长个恋爱脑么。” 程重安静静听着,呼吸又轻又急。他睫毛很长,此时缓慢垂下来,在眼睑打出一排齐刷刷的阴影,微微发颤,像逆着风的蝴蝶翅膀。 他知道张世宇说的都是对的,他没法反驳。 “重安,你真别不舍得。”张世宇的态度也逐渐软化下来,轻轻叹了口气,“你以为你还能骗多久?” 用谎言织就的世界固然梦幻而美丽,可是需要一直不停地撒谎去完善它,像修补一只光滑表面无限延展的光滑的球,最后全是在消耗自己的爱与能量。 程重安坐在病房充满消毒水味道的沙发里,慢慢觉得四肢沉重得像坠了铅块,疲惫到眼皮都抬不动。 那只装载负面情绪的桶一下子倾倒,把他整颗心都淹没在了黑暗中。 原来他和那个抛弃他的男人一样,都是没出息的Omega,对一个Alpha死心塌地,腆着脸乞求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哪怕知道最后会落得一败涂地。 不该爱上宋清远的,不该遇见他,不然,心不会这么痛。 程重安这样想着,忍不住抬手紧紧捂住了脸,有滚热的东西流过指缝,烫得他肩头微微颤抖。 张世宇看他这样子也于心不忍,把头撇开了不看,靠着病床又点燃一根烟。 不知过去多久,好像一棵蓊郁的树一片片凋零了叶,只剩光秃秃的枝干,程重安感觉自己胸口空余一片麻木的冰凉,于是他最后抹了一把脸,平静地站起身往病房外走去。 张世宇默默盯着他,看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脸色苍白地扯了个笑:“对了,那个词叫‘沉没成本’。” “快滚!”张世宇拿起卫生纸扔过去。 等门关上,过了一会,他忍不住咬着烟骂:“他妈的……笑得难看死了。” 宋志然出院第二天,宋清远的例行考试也结束了。好事成双,一家人难得一起在家里吃了顿午饭,邓丽萍本来想让他住一晚上,可惜宋清远明天还要值班。 宋志然恢复得相当不错,只是在病床上干躺了大半个月,心里痒痒,午觉睡完就拉着宋清远陪他去爬小区后面的假山。 十一月底,冬意已经很浓了,空气干冷。山不高,父子俩一前一后往上爬,路程过半,宋清远的步子逐渐被压慢,他抬头看着男人冲锋衣下已经略显佝偻的身影,心里泛起一阵淡淡的悲伤。 他们在半山腰的小亭稍作休息,宋志然用保温杯喝了几口邓丽萍煮的大骨汤,忽然问:“小远,我听你妈妈说,你遇到一个很不错的男孩子?” 宋清远看着他,淡淡一笑:“是。” 宋志然高兴地连连点头:“说说看,是什么样的人?” 宋清远竟被问得微微一愣。 他想了片刻,斟酌着慢慢开口:“他比我小四岁。年轻,热情,我从没见过那么活泼又执着的男生。他会打破我给自己定的一切死板的规矩和计划,我甚至因为他和人在路上起过争执……” 不知想到了什么,宋清远忽然勾唇笑起来,“爸你能相信吗,他被我当面拒绝过两次,但最后我们还是在一起了,他说他愿意等我。” 宋志然微笑着,与儿子七分相似的眉眼攒起细细的纹路,不断点头。 “我过去一直喜欢大型犬。那次我去宠物店,导购很热情地给我介绍拉布拉多,德牧,萨摩耶,金毛,我一一看过去,品相都很好,皮毛光亮柔软,每一只都可以直接带回家,但我最后依然买了他喜欢的猫,因为我实在忘不掉他那时候高兴的样子。” 说着说着,宋清远舒朗的眼角眉梢都全都柔和起来,像轻风吹得湖面上泛起轻轻涟漪。 “爸,你知道我和你很像,做事都慢吞吞的……” “嗯?”宋志然一挑眉,“这话我可不能承认啊,我做事怎么慢了?” “研究生那会儿,妈给你写情书,”宋清远毫不留情地指出,“你一个月才憋出一封回信,不是吗?” “你说这事啊。”宋志然爽朗地哈哈一笑,并不否认,“你妈只告诉你我就回了她那一封,怎么没告诉你信的内容?我写的唯一那封就是求婚信,在那个年代还是挺大胆的!” 泛黄的陈年往事回味起来仍有甘甜,宋清远听得怔愣片刻,忍不住跟着笑出来,“爸,其实……我已经买好求婚戒指了。” 父子俩相视而笑,宋志然沉吟片刻,忽然伸手用力捏了捏他的肩,“儿子,咱们宋家的Alpha都专情,你爷爷也是,从十六岁认识你奶奶,到她心脏病过世,一辈子没有再娶。有些话只能说一次,一次就是一辈子,你一定要想好了。” 宋清远回视他已难掩苍老的双眼,郑重地点了点头。 朱红八角小亭外面,深而冷蓝的天空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北风不算很凉,山顶两片紧依的浮云渐渐被吹开,万丈金光洒下,真是冬日极好的一天。 作者有话说: 两种决?,真的快了 明天后天的事吧(#^.^#) 37 第37章 婚礼 “轻一点。” 宋清远两腿分立,低头轻轻他提醒一句。 “紧吗?”程重安咬牙切齿,“紧就对了。” 嘴上这么说着,还是很快将领带从他脖根处往外松了松。 宋清远无奈又纵容地笑——没办法,他极少穿西服,根本没有打领带的技能。 上周他们不欢而散,可程重安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依然在周五准时到他家报到,脸上一直笑眯眯的,只字不提那件事。 他忽然又有些摸不准程重安的想法了。 宋清远垂眼看着程重安,逐渐感觉心里像慢慢起了一个小口子,徐徐溢出歉疚和爱意。 程重安镇定自若,在他炙热的目光中慢吞吞给他理好了衣服,问他:“知道我为什么选这条领带吗?” “为什么?” “因为格纹滚。”程重安露出一个很瘆人的笑容。 到底是什么牛马前男友,最让他生气的是宋清远还真要去参加对方的婚礼,一句“没什么好心虚的”,堵得他直接无话可说。 宋清远抬手帮他理了理耳边的头发,牵起他的手往门外走。 婚礼在一家五星酒店举行,很阔气,直接包了整栋楼的场子。宋清远和程重安从头到脚的西服领带袖口皮鞋都是一对,A俊O靓,等到现场,立刻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在门口*份子钱时,负责做登记的男人问完名字,抬头看了宋清远一眼,伸手将他的红包原封不动退回来:“您直接进就行了,林先生吩咐过,不收您的钱。” 程重安愣了愣。 “不收的话,我们就不进去了。”宋清远很平静地回答。 后面还有许多等待的宾客,那男人很为难地看了看他,最后还是把红包往旁边一摆:“宋先生请进。” 宋清远的位置被安排在离舞台最近的一桌,全是陌生的Alpha,带伴的只有宋清远一个,大家面面相觑打个招呼,都挺尴尬。 司仪让两个新郎出场时,程重安一看那个叫林简的Omega,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那人,身高腿长,剪裁合贴的西服掐出一把蜂腰蜜臀,关键是脸也长得十分精致,简直是O中之O。 真没想到宋清远的前男友是这么个……妖精。 程重安下意识偏头去看宋清远,却发现宋清远的注意力根本不在那边,他正微侧着头,两人的视线撞在一处,宋清远缓缓勾唇对他笑起来。 程重安跟花痴似的地看着他,刚要凑上去蹭个香,宋清远忽然伸手轻轻把他扳了回去。 余光一扫,桌边的几个男人正若有若无地看他们。程重安撇了撇嘴,好嘛,不亲就不亲,他也没有当众给陌生人表演的兴趣。 新郎Alpha是个三十多的男人,相貌和林简比起来就是相形见绌了,浑身流露出暴发户的气息,肚子微鼓,挑的戒指也是很夸张的鸽子蛋,看着要把人胳膊都坠下去了。 程重安盯着那颗色泽璀璨的大钻石,“哼哼”一声。 双方互相戴好了戒指,满场喝彩和鼓掌。 接下来是新郎发言,林简说了足足二十分钟,连小学时得过市钢琴演奏一等奖的事都数算上上了,听得程重安满头金星,忍不住小声嘟囔:“这念的是婚礼发言稿还是自传啊。” 宋清远低声一笑,其实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没在林简身上落过几次,比起冗长的个人事迹发表,程重安时刻变化的表情实在有趣多了。 乐队一直拉着轻柔悠扬的曲子,宋清远看程重安因为烦躁而微微鼓起的脸颊,看着他摆弄碟子里各式各样的喜糖,看着他无聊出神地把玩手指,一颗心仿佛在温暖的春水里荡漾。 这样的场合,很容易让人想得有一辈子那么远。 扔捧花时大家表现得都很积极,聚光灯中的主角林简尽情享受着属于自己的时刻,他在一片叫声中缓缓扫视礼堂一圈,故作骄矜地定住。 完全设计好的角度和方向,程重安眼睁睁看他比划一下,用力将捧花向朝这边抛了过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着那束花,如果现在看一看林简,就能发现他的表情混杂着期待,兴奋和渴盼种种情绪。 捧花坠落处,你争我夺嘻嘻哈哈好一团混乱。终于,一只白皙纤细的手将那束捧花高高举起人堆,随后程重安艰难地起身,顶着乱七八糟的头发,甜笑着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花晃一晃:“谢谢!” 一群Alpha和Beta竟然都没能抢过他,程重安难掩得意地朝台上的林简抛了个飞吻,在一片笑声中回了位置。 而宋清远坐在位置上,从头到尾都无动于衷,只是等程重安坐回去之后帮他理了理头发和领带。 这束捧花挑的很有意思,因为是在冬天,鲜艳娇丽的花不多,他们居然用了松柏,银叶菊,鼠尾草,木质香气沁人心脾。 他贴在鼻尖仔细嗅了嗅,然后掀起眼睫,目光越过墨绿的花枝看向宋清远,“是你的味道。” “是吗。”宋清远温和地笑,“都说接到捧花的人会成为下一个新郎。” “你……”程重安呆了呆,“这是求婚吗?” 宋清远也伸手握住了那束捧花,掌心轻覆在程重安手背,眉眼深邃,“或许。” 礼堂里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气球,那么多繁杂的装饰和音乐,忽然一下子全成了高斯模糊的背景。程重安愣了片刻,猛然感觉有道冰凉的目光凝在背后,他忍不住挣了一下,小声说:“你疯啦,这是人家的婚礼。” 宋清远没再说什么,伸手将一大束捧花放到旁边的空位上。 程重安看了那捧花一会儿,有点不高兴地扭开了头。 终于开席了。 A方据说是房地产大亨,第一轮就全是硬菜,正餐吃完还有下午茶和冰激凌小蛋糕,程重安又爱又恨,抱着要把宋清远份子钱吃回来的怨念往碟子里堆菜,然后不出意料地被宋清远制止。 程重安还没来得及抗议,就听到旁边那桌一阵哄闹,原来是两个新郎一桌一桌把酒敬了过来。 宋清远恍若未闻,慢条斯理地用筷子把他碟子里的生鲜和辣菜都挑出来。 程重安也收回目光,定定地看着他动作。 “看我也没用。”宋清远察觉到他的视线,说,“胃好之前冷的辣的一律不准吃。” 程重安感觉一阵麻酥酥的感觉从指尖转到后脑勺,乖乖“噢”了一声。 再一抬头,林简挽着暴发户已经走到了他们桌前,一桌Alpha都站起来,两个新人言笑晏晏地敬过一轮,走到他们面前,林简举杯,程重安听到他低声和暴发户说:“我大一的男友。” 暴发户明显左耳听右耳出,横竖打量宋清远一眼,程序式地举杯:“感谢感谢,百忙之中抽空参加我和小简的婚礼。” 林简也笑着说:“好久不见,我就知道学长你一定会来。毕业之后还好吧?我听说你升得很快。” “谢谢,”宋清远很疏离客气,“挺好的。” 这么多年的时间就像淙淙流水一样从他们之间淌过,冲淡了年少时的一切。 林简脸上笑着,看了一眼程重安,没什么温度,“学长的男朋友?” 这第一眼,他就没把程重安正正当当放在眼里。距离近了,他脸上精致的妆在灯下泛出冷白的光。 宋清远点头,伸手将身旁的人牵住,“程重安。” 林简看一眼他们交叠的手,不咸不淡应了一声,明显毫不在意,“老李最近在搭线加国的医疗业,现在我们团队就缺几个知根知底的好医生。”他抬高下巴,略略加重了语气,“学长,拿死工资有什么意思?你来,我保证收入不止翻一番。” 搞没搞错?他还站这儿喘气呢,当着面就开始挖人墙角?程重安刚要哼哼两声,宋清远忽然伸手握住他,面不改色地微笑:“今天这么好的日子,就不谈公事了吧。” 林简还是没怎么变,字里话间斤斤计较着身家利益,一个硬币一个硬币地谋算。他听着,忽然就释怀了。 他们本来就是完全不合适的人。 一对新人在这纠缠太久了,还有大半场没敬完,暴发户本来就觉得好医生随便一抓一大把,根本没必要求这么个人,当下不耐烦起来,举杯道:“今天招待不周,还望海涵,来,敬你们一杯!” 宋清远是从来不喝酒的,跟着举起茶杯:“不好意思,我以茶代酒,下周还有手术。” “哎哎!不行,没有不好意思啊,太不给我面儿了。这不是俩人一起来的吗?才一杯,查不出来,万一查出来,我担着!” 暴发户一看就是酒场上摸爬滚打过的老油子,轻易应付不过去,场面一时间不太好看。 “你这人,”林简用带着钻戒的手打情骂俏般拍了一下暴发户肩膀,笑盈盈地瞥程重安,“学长,要不让你男朋友替一杯吧。” “也行,反正必须喝一杯才能走。”暴发户像只被捋了毛的狮子狗,“今儿这场子宝贝你面子最大。” 程重安看着这夫夫俩一唱一和,好笑地勾起唇角:“好啊。” 林简立刻抬手招来举托盘的服务生,看也不看地就拿了杯酒递给程重安。 程重安低头看了看小杯子里面透明的液体,凭味道猜八成是五粮液,头皮顿时一阵发麻。 那服务生刚才就一直站旁边,感情林简在这儿等着他呢。 “等等。” 白酒味实在太冲了,宋清远忍不住皱眉,伸手往杯口上挡,程重安却一躲,猛地仰起脖子,利利索索干了。 酒又苦又辣,跟吞了一大把烧刀子似的,偏偏程重安还能若无其事地放下酒杯笑出来:“我和清远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暴发户没咂摸出味,林简的脸一下子跌下来。 他刚要开口说什么,宋清远却揽着程重安的腰往怀里一带,脸上已经毫无笑意,目光沉沉:“够了。” 林简看着他怔了怔,表情迅速暗淡下来。 等两人走远,程重安脸上全烧起来了,一直把眼白都染红。好在他还没醉,只是紧紧抓着宋清远的手说:“我想回家。” 他们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提前离场,上了车,宋清远斜身帮他扣安全带,程重安忽然轻轻捏住了他下巴,认真地问:“你后悔没有?” “什么?” “来参加他的婚礼啊。” 宋清远沉默片刻,薄唇抿成一条线,眼尾眉梢猝然显出夹带深深隐忍的怒气:“我后悔认识他。” 他来参加婚礼,没想那么多,彼此画一个最后的句号,此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大家好聚好散。 可平时他舍不得让受一点委屈的人,竟然因为他吃这样无谓的苦,方才看着林简暗自得意的神色,他几乎失去有生以来所有的教养。 程重安于是开心地笑起来,他满面潮红,一双总是活泼上翘的眼睛此时疲倦地微微垂着:“老婆,你可真疼我。” 他呼吸间有浓郁而呛人的酒气,可宋清远毫不在意地低头轻轻吻了吻他,“睡一会吧,醒了就到家了。” “嗯。”程重安已经闭上了眼睛,小声喃喃,“要回……回我自己的家。” 宋清远心里像被轻轻一撞,说不出的有些酸涩,半晌才应声。 他把程重安送回了黄金时代,下车的时候,程重安依然有些晕晕乎乎的,可还是固执地不要他送,一边将手里那束捧花还给他。 宋清远看着他:“你拿回去就好。” “那个林简,”程重安清了清嗓子,“他还喜欢你。” 宋清远终于叹了口气,探出车窗,当着他的面将藏在捧花深处那张写着一串数字的小纸条抽出来扔掉:“安安,不需要试探我,我不喜欢他。” 见程重安垂着头半晌不说话,他又有些无可奈何地补充:“那天在医院我怎么说的?如果我‘红杏出墙’……” 话没能说完,程重安忽然冲动地扑上来吻住了他。 捧花轻轻摔落在地,带着烈酒余味的软舌勾得宋清远顿时有些乱了方寸,单手扣着他的后颈,力道克制着,几乎要把人从车窗拉进来。 一吻结束,程重安双颊酡红,单手攥着他亲自给Alpha打上的领带,紧紧盯着他:“宋清远,你明天值完班早点回家。” “还有,”他声音突然压得很轻,“今晚不准自己打。” 38 第38章 崩坏 周末傍晚,最后一层暮色暖融融流淌在大街小巷,宋清远在小区门口停下车,从路边的花铺仔细挑选了一束郁金香。 卖花的小姑娘用报纸给他包好,把花送进车窗,围巾下的脸颊被冷风吹得红通通的。 宋清远微笑道谢,升上窗子。 花束放在副驾,很快散开满车厢清甜甘冽的香气。 上楼前,宋清远将口袋里那只宝蓝色的丝绒小盒拿出来最后看了一次,神情是极清浅的柔和。 今天,是他们交往整三个月的日子,马上就要满一百天。 家门打开,满室的光亮和饭香扑鼻而来,宋清远不自觉勾起唇角,边弯腰换鞋边向屋里招呼:“安安,我买了花和——” 才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 满室静默中,趴在爬架上的王子懒洋洋一声叫唤,带着撒娇的媚意。 木地板反射出模糊的人影,宋清远微滞的视线从Omega纤细白皙的脚踝往上移动,滑过骨肉亭匀的修长双腿,然后是一褶一蓬的短裙。 程重安正笑吟吟地立在中央,浑身上下只穿着一件带百褶花边的短围裙,勉强用几根带子连接着,在光滑的细腰上松散地系成一个蝴蝶结。 淡淡的花香味信息素扑鼻蔓延开来,随着距离缩短,越来越浓郁。 “你买了花?”程重安脚步轻巧地向他靠近,“好香。” 是好香,香得几乎有些陌生,但非常吸引人。 如果说之前闻过程重安信息素的味道像夜合,络石那么清浅,那么现在就是大朵大朵蓬勃盛放的百合,风信子,热烈而香甜,邀人采撷。 宋清远想着,呼吸声逐渐粗重,他感觉自己有点失去控制力地低头向程重安靠近,却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歪头躲过。 “先等一等。” 程重安眉眼弯弯地仰起头,声音里有揶揄的意味,像在哄一只迫不及待想吃肉的大狗。 他伸出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一条细细的项链凭空从他掌心坠下来,很普通的银色链子,只有中间装饰一小颗祖母绿的方形宝石,光芒璀璨。 “三个月纪念,”程重安踮起脚为他戴在颈间,声音又轻又软,“爱你老婆。” 肢体接触到的位置瞬间酥麻,铺天盖地的花香席卷而来,像被细密的水雾笼了一身,宋清远闷哼一声,循着本能用力将他揽进怀里,嗅他颈间能让人发疯的气息,“安安……你发情了?” 一开口,声音低哑得惊人。 “是。” 在一片馥郁浓烈的花香中,程重安眨着微微上翘的眼睛,大胆地伸手捉住他的腕,引着人慢慢探向自己裙底:“所以你是想先洗手吃饭呢,还是先脱了裤子吃我呢?” 啪地一声,宋清远听到了名为理智那根弦彻底崩断的声音。 明明是在黏腻地接吻,他的外套、毛衣、长裤却莫名其妙一件一件从身上脱离,等到把人拥到床上,差不多已经是赤|裸相对。 他看着身下人发出微喘的红润嘴唇,大脑几乎一片空白。Alpha的生理本能席卷了每一个细胞,现在他只想狠狠压住程重安,完完全全地占有他,让他在身下辗转。 “真的想好了?”宋清远紧盯着他,浑身紧绷,全力克制自己不要那么像在看一只手到擒来的猎物,“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程重安没说话,他微仰下巴,挑衅般抬起脚在Alpha两腿间不轻不重地踩了踩:“你确定你不会后悔?” 宋清远无声地吸一口冷气,回身去拉床头柜的抽屉,力气再也控制不住,咣当一声,整只木抽屉都摔在了地上。 一只大盒子被他捡起来粗暴地撕破,程重安仓促间只看到上面写着“囤货装”,脑袋里一空,已经被宋清远再次摁着胸口倒回柔软的被褥间。 Alpha一手压制他,一手戴好薄薄的橡胶套。很难想象那件白色医袍下成年男人的身体是如此漂亮,屋顶吊灯将他结实修长的躯体打上一层薄光,程重安平躺着用目光一寸一寸舔舐过去,肆意欣赏造物主赐予金字塔顶端人种的极美。 宋清远单腿跪在床上,宽阔的肩膀舒展开来,锁骨间垂下那枚小小的墨色钻石,平添一种奇异的诱惑。 做完准备工作,他沉默着俯身拉开程重安掩在裙底的大腿,动作几乎算得上粗暴。 程重安咬紧嘴唇,一声不吭。他知道,这是“无痕”开始发挥效用了,宋清远会越来越疯狂,直到彻底忘记他是谁,只将他当做最柔软乖驯的道具。 他做好了承受一切疼痛的准备,两腿牢牢夹住宋清远劲瘦有力的腰。 可是下一秒,没有想象中的痛苦,他猛地一弹,身体弓成一道弯弯的桥,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承受地大叫起来。 宋清远嘴里火一般烫人,程重安控制不住地微微翻起眼睛,小腿和脚在宋清远肩头剧烈发颤。 他的反应太剧烈,宋清远虽然没问过也不在意对方是不是所谓的第一次,可程重安实在绷得太紧,让他担心他会伤到自己。 他伸手将对方揪紧被单的纤细手指一点一点攥在掌心,程重安好像失去最后一根浮木,瞬间就依赖地抓紧了他,与他十指交扣。 沉沉的木调攀缠住每一丝热烈的花香,程重安呜咽着扭过头,把脸埋在宋清远的枕头里,那木香仿佛直接飘进他脑袋里,裹在每根末梢神经上,毒|瘾般把一个名字完完整整地镌刻到血液里。 宋清远,宋清远,宋清远—— 眼前红花白花炸开一片,程重安无声尖叫,剧烈呼吸,茫然地看着宋清远擦着嘴唇直起身,手指虚软得一丁点力气都没有。 宋清远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会,那目光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占有和征服欲,看得程重安膝盖发软,只想立刻屈服。 他伸手要去关灯。 “别关!”程重安喊了一声才发现自己嘴里都是刚才没来得及咽下去的口水,险些被呛到,“我……我想看着你。” 宋清远彻底忍无可忍地俯下身来,在他耳边低声道:“痛就叫我名字。” 程重安被他紧拥入怀中,下巴抵在他肩头,瞪大眼睛,专心致志地感受全身最脆弱的地方被一寸寸闯入那种疼痛。 他要把今晚的每一秒都狠狠刻在记忆里。 他鼻息细细的,越来越急促,直到最后,宋清远停下动作,沙哑地在他耳边说了声“好乖”,他紧绷的身体才得以完全松懈。 血液滚烫,比皮肤更炙热的温度。这一刻他们如此亲密,这一刻他们如此疏离。 接下来的事就像喝酒断片一样,程重安只记得自己抓着枕头受不了地大声地叫,什么都喊了,却唯独没有喊过宋清远的名字。 他欠他的,无论宋清远给他怎样的疼,他都合该受着。 直到被带领着奔向最高处那一刻,程重安终于不受控制地浑身打摆,呜咽着小声叫出了他的名字。 宋清远依然是温柔的,温柔地弄到他哭,弄到他求饶。 酣畅淋漓的一刹那,他觉得自己的心也痛到了极致。 项链上那方细小的绿钻石随着宋清远的动作垂落在他鼻尖,程重安看了一会,几乎被它折射的光迷了眼。 他张开手臂,喘息着紧紧抱住宋清远结实有力的肩颈,在余韵中仰起头看着床头暗处那个一闪一闪的红点。 脖子弯成一个脆弱欲折的弧度,他的眼泪全部逆流到鬓角,湿湿的一片冰凉。 因为药物的作用,宋清远丝毫没有察觉。 程重安想,在这个被极致感官享受填满的晚上,他的独角戏唱到了结尾,他彻底失去了他的爱情。 后来意识总游走在清醒与昏迷的边缘,一次,程重安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宋清远腰间,被他牢牢抓着两只手腕,一次睁开眼发现自己跪在马桶盖上,最后一次睁开眼发现自己被紧顶在书架上。 他瘦,脊椎骨被木棱硌得生生的疼,只能呻吟着挣扎。 这点小小的动作竟然惹怒了Alpha,宋清远下意识判断他想要逃跑,于是更用力地用胳膊牢牢圈禁自己的猎物,同时发满含警告意味地狠狠一口咬在他锁骨处,用力到那里溢出一串血珠。 程重安又痛又累,只从唇间发出沙哑的一声惊呼,声音分明低得几不可闻,宋清远却敏感地松开了牙齿,慢慢抬起头。 他瞳孔里是一片耽溺的昏黑,薄唇沾了血,殷红一片,简直没办法辨认出平日那个斯文有礼的男人。 宋清远就这样面无表情地欣赏着程重安痛苦的神色,倏尔有些迷茫地蹙起眉心,目光移向他刚刚制造的伤口,似乎从本能中找回三分清明,犹豫着想要从Omega身上抽离。 程重安心下一慌,赶忙将腿在宋清远腰后缠得更紧一些,在Alpha耳边一连串小声哄劝:“没关系,没关系的,你看,只是破点皮而已,干/坏我也没关系,都随你高兴……” 宋清远听着,瞳孔微缩,忽然低下头,怜惜而用力地舔去那些细小的血珠。 在完全丧失理智的情况下,这动作和爱情无关,可程重安满心酸软,忍不住难耐地揉乱了他的头发。 随后,满书架大块头的医学书开始乱颤。 正面反面,侧面背面,程重安被强硬地翻过来又覆过去,两只布满吻痕的纤瘦肩头被向后牢牢扣住,濒死般的耳鸣中,他忽然感觉颈侧滚烫,木调香浓郁得织成网将他笼在其中。 程重安艰难地扭过头,发现宋清远在极度的兴奋中竟然一口咬在自己的手背上,那里早已布满齿痕,血淋淋的一片。 Alpha成结标记的本能作祟,让他必须咬破些什么才行。 明明Omega毫无防备的脆弱腺体近在咫尺,他还是没能冲破心底的束缚,始终选择发泄在自己身上。 无论再怎么粗暴地被宋清远对待,程重安都甘之如饴,可他看着那双本来温柔清澈的眼睛此时如困兽一般,刀割似的疼痛忽然从心底直冲到喉咙,眼泪不受控制地滚了出来。 他已经积重难返,一路错到最后,直至无法回头。 透过薄纱,黄昏不知何时降临了这间书房,像油画中涂抹大片黯淡的金色,那些水珠就像蒙尘的钻石在光线中夺目地闪了闪,转瞬消失不见。 “你标记我吧,宋清远。” 程重安终于抬手遮住脸,崩溃地,泣不成声地说。 他爱他到这种地步,非要报复自己不可。 作者有话说: 被掏空了uu们 39 第39章 碎了 程重安慢慢睁开眼,视线从模糊到清晰,他发现他站在一张熟悉的床边,床上趴着一个女人。 女人的后背青紫斑驳,往上到脖子,腺体处有一道深深的咬痕。 程重安不自觉伸手去摸,她一惊,别过头自嘲道:“很蠢是不是?” 程重安没有回答。他摸过很多人的背和躯干,他们,包括眼前这个女人,手感与服装店的人体模特根本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千月,千月的背像某种小动物,还有就是—— 是谁呢? 他忽然间有些恍惚,可女人已经自顾自地说下去:“Alpha之间无法标记,他就是撒疯,狂犬病……白费功夫。” “重安,你要不要试一试?”她话锋忽然一转,“咬腺体是什么感觉。” 程重安脑袋里空空的,他开口说:“我是Omega。” 话出口他才感到惊讶,这几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像一个演员背台词那么自然,他明明什么都没想。 女人用命令的语气说:“你亲亲它。” 程重安很抗拒。他僵硬了片刻,倏尔感觉有冰凉的力气压迫着他弯下腰,嘴唇不受控制地渐渐凑近对方依然红肿的腺体。 肌肤相触那一刻,女人猛地痉挛起来,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泣音。 那股压迫的信息素终于撤去,程重安得以抽身离开。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难以置信地倒退几步,用手背紧紧压着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女人剧烈地喘息着回头看他:“程重安,你过来,你不可以离开我!” 她向来高高在上的表情在脸上一片片龟裂,完美的眼妆被冲出两道刺目黑痕,“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人爱我了,我没有信仰,我也没有孩子,我的伴侣是Alpha,他在外面养了数不清的Omega,他哪里都比不上你……你来做我的孩子,做我的老公,我养你,你给我生几个小孩子,让他们都叫你爸爸,好不好?好不好?” 说到最后,声音尖利得像划过玻璃。 程重安看着床上披头散发的女人,手脚冰凉。他一步步向后退去,恐惧地摇头:“我不要!” 女人尖叫起来,用力扑倒在床上撞着头,嘶喊不止。 Alpha的信息爆炸式在密闭空间里散发,满室冰冷的腥甜。 程重安浑身发抖,他明明已经抓到了冰凉的球形门把,心里疯狂呼喊着快走,脚却像被钉在原地。 “如果不幸福的话,”他听到自己努力用颤抖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说清楚,“就不要坚持了。” 梦境终止,程重安挣扎着睁开了眼,盯着天花板急促喘息。 厚实柔软的被子被他踢到了床下,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纱,变成星星点点的金光在房间里轻柔地跳跃。 为什么会回忆起这件事呢。程重安眯了一下眼睛,慢半拍地察觉到自己后背冷汗涔涔。 林玉蓉那么高傲的女人,大概也是被逼到了悬崖边缘。发泄完那么一通,她大概再也不会去深浅了。 最后那句话既是说给林玉蓉,也是说给他自己。 程重安脑袋里混混沌沌的,他尝试着动了动,身上很清爽,大概洗过澡了,不过四肢依然酸得厉害,托Omega体质的福,屁股倒没有非常痛。 宋清远不在房间里,空气净化器靠着墙低声嗡嗡运作着,仔细闻一闻,还能嗅到四下残留的暧昧气息。 一切都结束了。 程重安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他面无表情地滚到另一边枕头上躺着,蓄了会儿力气才挣扎着坐起来,艰难地将床头柜上那件皱皱巴巴的裙子套上,挪腿下床。 不料他刚一起身,被过度使用的腰和腿就一起不听使唤,他惊慌地低叫了一声,不受控制地摔下去。 程重安迟钝地发现床边满地都是用过的套子,一个个鼓鼓囊囊打着结,淫|靡得让人脸红。 昨天要不是宋清远坚持一直用套子,他这一晚上就得…… 程重安用力摇摇头,刚要撑着地爬起来,忽然觉得有点别扭,低头一看才猛然发现左手无名指上多了一枚银亮的钻戒。 戒指款式简洁大方,一圈细钻嵌在戒环里,大小也相当合适,衬得他手指细长白皙,一看就是那人的品位,和他的为人一样,低调又内敛。 程重安呆呆地瘫坐在地上,翻过来覆过去看这枚戒指,大脑一片空白。 然想起什么,他飞快地抬手往脖子后面摸了摸,然后不敢置信地微微颤抖起来。 指尖触碰到的腺体被印上了Alpha的咬痕,依然微微肿着,彰显着对方强烈的占有欲。 他真的被宋清远标记了。 门外忽然响起轻轻的脚步声,程重安抬起头,和走进来的宋清远打了个照面。 宋清远穿着一身家居服,看到他的样子愣了愣,眸色微微转深,立刻转身打开橱柜翻找衣服:“醒了怎么不叫我?饿不饿?” 程重安身上那件情趣用的裙子早就被撕扯得不像话,现在只等于只穿了一块破破烂烂的布,腰肢大腿哪哪儿都露在外面,皮肤上全是乱七八糟的痕迹。 “好饿。”程重安被他一说才察觉,“今天周几?” 宋清远拿了一件针织毛衣和宽松的睡裤回来,蹲在地上耐心地替他换:“周四。” “周四?”程重安忍不住大叫,惊得眼睛溜圆。 他来的时候是周日,也就是说——他们昏天黑地做了整整四天? 虽然他们发情期间不用进食不用上厕所,但这也太夸张了吧,他后来几乎完全没有意识…… 那个药真的够恐怖。 程重安一开口就问:“你没上班吗?” “没有。”宋清远不打算提他们一直疯到今天早晨才结束的事情,动作轻柔地把程重安的头从毛衣领口中拯救出来,“有伴侣情热假,早上打过电话补假了。你呢,没关系吗?” “噢,我,我也一会补个假就行了。” 宋清远没有说话,程重安抬起头,发现他的眼神定定落在自己锁骨的位置。 那里有一个很明显的伤口,是被他咬破的,才刚结痂。 “啊……这个,没事的,”程重安很无所谓地说,“一点都不痛。” “抱歉,”宋清远抬手,怜惜地轻轻用指尖抚过伤疤,“以后不会了,我太乱来了。” 程重安被摸得胸口痒痒的,“不是你的错。” 宋清远唇角微抿:“我没想到……契合度会那么高。” 几乎让人发狂,忘记了一切的交|合,他永远忘不了那极致的瞬间,重重嵌入程重安身体的感觉,现在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 闻言,程重安手指僵了僵,长长的睫毛垂下去,“是啊。” 用钱和下三滥手段换来的,百分百契合。 他心虚地低下头系裤带,眼睛被左手上那点光芒一下一下地刺着。 “……那个,”穿好裤子,他深吸一口气,终于不能再装作若无其事地把手举到宋清远面前,“这是什么意思?” “你喜欢吗?”宋清远有点紧张地绷紧下颔,伸手牵住他,“我挑了很久,不知道够不够做你的求婚戒指。” 导购小姐建议他们一起去挑,可他想给程重安一个惊喜。 他在在钻玉黄金琳琅满目的店铺里挑了很久很久,几乎熬得对方不耐烦,最后才挑中了这一款简洁而精致的戒指。 付款时宋清远问导购小姐,如果对方不喜欢能否再来换,导购小姐微笑着说那样需要添钱,且寓意不太好。 他难免有些不安。 程重安听了,只是低着头,盯着那枚戒指不说话。 “安安,说实话,我根本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给你戴上戒指的了。”宋清远蹲在他面前再次开口,表情非常懊恼,“我不知道有没有强迫你,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向你道歉……” 他说着,修长的手指已经轻轻捏住了那枚圆环,试探地往外拉。 他自己的无名指上也戴着一枚一模一样的戒指,两只手放在一起就如同许诺了一辈子,美好到让人心碎。 程重安咬着嘴唇不吭声,看着戒指一点一点从他指根脱离。 见他真的默认,宋清远的表情也逐渐暗淡下来。 眼看戒环已经到了无名指的最后一截指节,程重安忽然将手指一弯,不肯让宋清远再拨。 “不是要跟我求婚吗,”程重安仰起脸冲他笑,嘴唇微微泛着白,“怎么自己先反悔了?” 宋清远怔然,“安安……” “我接受。” 程重安强忍着胸口撕裂般的疼痛,全力对他笑成最开心的眉眼弯弯的样子,“好啦,我现在太饿了,就允许你走个后门吧。” 看宋清远还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程重安抬起手,当着他的面吻了吻戒指:“别担心,我很喜欢。” 宋清远忽然扣住他的手,由浅至深吻下来,直到把他吻得无力地向后仰在床上,眼看又要擦枪走火才勉强停下。 他真的开心,声音微微沙哑着,在程重安耳边低声说:“今天是冬至,一会包饺子吃。” “嗯。”程重安也反手抱住他,脸颊红扑扑的。 他们去了客厅,一个擀皮一个包饺子,程重安手巧,什么元宝饺,梅花饺,蝴蝶饺他都包得来,献宝似的捧到宋清远面前。 宋清远含笑夸他,像夸小孩儿那样,程重安还浑然不觉,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哎,谁这么有福气娶了我呢。” 宋清远放下擀面杖,举手答到:“我。” 最后面皮多出来几张,程重安拿红糖包了,这回是心形的,一个个窝着白里通红,很好看。 饺子煮好时程重安正拿一根猫条逗王子玩,这几天他们没顾上理它,好在王子的食盒、水、猫砂盆都是通电自动的,就是有点孤独。 锅开了,他边喊“我来我来”边冲进厨房,抢着捞饺子。 冬天天黑得快,外面暮色四合,他们坐在桌边分享一锅饺子,宋清远夹起第一个咬了一口,是个白菜花生碎的,程重安看了,说:“健康长寿!” 下一个是韭菜鸡蛋馅,程重安评析:“韭菜久财!” 再吃一个,是红糖馅儿的,程重安赞道:“甜甜美美!” 宋清远挑了眉,再夹,咬进嘴里嘎嘣一声,一块钱硬币,程重安鼓掌:“财源滚滚!” 连傻子都能猜出是怎么回事了,宋清远笑起来,吃到碗底最后一个,是甜而黏的栗子馅儿,程重安这回别扭着顿了顿才说:“早……早生贵子。” 宋清远笑出声来,目光温柔。不敢与他对视,程重安有些苦涩地把头埋了下去,讷讷着没再开口。 饺子吃完,宋清远手机响了,他走到客厅去接电话,程重安发了会呆,起身先走进卧室,把那三个小摄像头回收,妥帖地放进背包内层。 然后他镇定自若地再次回到厨房,把桌上的碗筷挪到水池去洗。 打开水龙头,热水浇在手上,一瞬间有点奇异的痒。 洗了一会,忽然听到宋清远在客厅问他:“安安,你下周五晚上有时间吗?” 程重安正小心翼翼捏着滑溜溜的碗沿,下意识就回了声“有”,宋清远于是回头继续讲电话。 几分钟之后,他从沙发上起身,边往厨房走边难掩欣喜地对他说:“安安,下周五在君悦订个餐厅,去见见我父母好不好?” 啪地一声,程重安刹那间如遭雷殛,一只瓷碗就这么脱了手,在地上生生碎成几瓣凄白。 水龙头还在哗哗作响,程重安茫然地低头看着那只碗,浑身血液冰凉逆流。 宋清远从英雄路买回来那一套九百九十八的碗质量很差,绘着蟠桃琉璃枝的,金丝朱宝塔的,冬雪暮景图的,一只接一只接连都坏了。 这是最后一只,描画融融春日,一对恩爱鸳鸯交颈戏水的,也碎了。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晚了!甜完了!感觉最近状态不好,想调隔日更保证质量… 40 第40章 再见 宋清远已经走到门边,也看到了一地的碎片。 程重安刚要蹲下去捡,却被他轻轻抓住小臂:“别动了,待会我扫。” 程重安下意识就往回抽了一下胳膊,很微小的动作,却被宋清远察觉了。 “安安?”他微微弯腰和程重安平视,“怎么了?” “没事,有点累,”程重安转了一下腕挣脱他,低头把橡胶手套摘下放在碗池边,看也不看他,迈步往外走,“剩下的你洗吧。” 手心空落落的,宋清远怔怔地立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刹那间无措得简直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 他忍不住追了两步问出口:“是我太着急了吗?” 客厅灯光明亮,装乐高的橱子玻璃映出身后Alpha不安的神情,程重安只看了一眼,忽然就浑身无力,一步也迈不开了。 “安安,我已经标记了你,不想让你没名没分地待在我旁边。”宋清远走过来,从后面缓缓抱住他,力道坚决,“你也给我个名分,可以吗?” 刚被标记的Omega是最依恋自己的Alpha的,程重安的背贴在宋清远胸口,几近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淡淡的木香,一瞬间有些头晕眼花。 宋清远略略收紧了手臂,嘴唇贴着他的耳朵:“见一见他们,好不好?” 程重安被亲得浑身麻酥酥的,他脚趾都蜷缩起来,温驯地扬起了脖子让伴侣掠夺,脸上显出混杂情|欲的迷糊神色。 他勉强去扯宋清远困在自己腰上的胳膊,力道软绵绵的像兔子。 宋清远反手扣住他,还是那一句:“好不好?” “什么……”程重安呜了一声,“不准放信息素!” 耳边一声轻笑,紧接着,宋清远一字一顿地向他保证:“安安,我没有释放信息素。” 程重安彻底僵住了。 客厅里不知何时浮起清浅的花香,倚靠在一处的身体温度逐渐上升,宋清远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探入那件薄薄的针织毛衣下,克制地在他光滑的脊背上摩挲。 程重安喘息着仰起头,忽然一挣,小声说:“王子在看!” 宋清远跟着抬起头,也看到了爬架上那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他冷静地打量了一下四周,随手拾起沙发上一只会闪光的老鼠玩具:“王子!” 他一抬臂掷出很远,王子刷地像箭一样蹿了出去。 坐在宋清远腿上脱衣服的时候程重安真有点傻眼,他完全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种情况,而且说实话,他……他也很想做。 大概是因为刚被标记,他现在恨不得立刻和宋清远交融在一起,从头到脚每一寸每一毫都要贴着。 宋清远从他身后伸过手帮他解睡裤系带,鼻尖轻轻触到他的后颈,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感觉有点奇怪。 他犹豫着,开口道:“安安,你的信息素……” 似乎和他前几天闻到的不太一样,很清淡的花香,完全不到让人丧失理智的地步。 是因为发情期才那么浓郁吗? 程重安听到他说了一半的话,心口霎时一凉,像被针扎般猛地从他大腿上蹦起来:“我,我先上个厕所!” 他太得意忘形了! 程重安惶急地冲进主卧,从衣架挂的背包里摸出那瓶药水,这次控制着用量,只敢轻轻扎了一点。 药效发作得很快,他很快就能闻到自己周身渐渐变浓的气味。 再次回到客厅时,宋清远没有再纠结信息素的问题。 这一次他们都保持着清醒,宋清远有意慢慢来,程重安抱着他的脖子,感觉自己像躺在一只船上,随着湖水轻缓波荡,漫天都是亮闪闪的星子。 他们面对着面,宋清远的眼睛依然干净而清澈,让愧疚和卑怯的快活来回交叠滚烫着心口,程重安随着轻柔的起伏不自觉鼻酸眼热,他只得牢牢把脸埋进宋清远肩颈,小声地喘息。 被标记过的身体承受不了太多,程重安浑身绯红,眼神迷离,不知道过去多久,他染了细汗的大腿忽然绷紧,嗓子里发出无法抑制的细碎叫声。 宋清远却在这时停下了动作。 他抬手摸摸程重安的脸:“你还没回答我。” 程重安呆呆地“嗯?”了一声,非常茫然地又动了动腰,低头看他。 “周五见我父母,”宋清远看着他眼睛,认真地问,“好不好?” 程重安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出,顿时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 箭在弦上,他忍不住要自己动,却被宋清远摁住胯,好像小妖怎么也扑棱不出大仙的手心,程重安又恼又羞,耳根登时浮起浅浅的红:“你——你怎么这样啊!” 他眼角眉梢润着春色,气恼都被冲淡三分,反而像甘心服输的撒娇。 宋清远却含着笑看他,神情温煦如水,只是柔和中掺着少见的强硬。 他就这么看着程重安,忽然力道很小地顶了顶腰。 “啊!别这样!”程重安很崩溃地身体前倾,一口咬在他脖颈,“我答应你,好了吧!快一点!” 节奏一直不算剧烈,到最后时,宋清远仔细注意着程重安的每一寸表情。 快|感强烈而绵长,程重安的自律神经完全失控,他紧扣着自己的手,失去意识般吐出舌尖,整个人都是予取予求的模样。 明明还可以再来一次,可宋清远只是扯来毯子将人严严实实裹好,抱着他进了浴室。 第二天早上,宋清远被闹铃叫醒时,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 他起床,步出卧室门,发现王子正露出肚子懒洋洋地趴在厨房门口的架子上,看见他,耳朵直竖起来,啪嗒啪嗒甩了几下尾巴。 程重安正背对着门口,很不熟练地挥着锅铲对付两只煎蛋。他怕热油,站得离炉子足足一条胳膊远,很小心的样子。 清晨七点淡的朝阳透过百叶窗,一条一条打在他柔顺的发间,白皙的颈子上,宋清远静静倚在门框上看着他,感觉自己的心就像那枚溏化的蛋黄,松软而安宁。 他们一起吃早餐,煎蛋火腿芝士三明治配豆奶,像所有温馨甜蜜的同居情侣一样,他做饭,他收拾碗碟,然后一前一后进卫生间洗漱,换衣服准备上班。 宋清远刚打上剃须膏,程重安忽然走过来,朝他伸手:“我给你刮。” 宋清远愣了一下,点头,将刀子交给他,转身靠着洗手池微微低下头,把脸送到他面前。 他现在依然习惯用手动剃须刀,刀片锋利,刮得平整干净。程重安抬起手,细致地从脸颊一点点为他刮过去。 刮着刮着,他的目光从下到上,眷恋地寸寸扫过宋清远悬直高挺的鼻梁,舒朗挺括的眉宇,含笑的眼角,再到饱满的额头,郑重得像要在脑海里刻出一个模子来。 镜面明亮,那里面的他们真好,你侬我侬,可惜不过是镜花水月。 宋清远脸颊的泡沫渐渐消,露出形状优美的薄唇。程重安看得心里痒痒的,还没动,宋清远已经俯身轻轻在他嘴角啄了一下:“谢谢安安。” 程重安呼吸断了一拍,努力对他露出个笑来。 他上班时间比程重安早,出门时程重安一直把他送到门口。 程重安还穿着家居服,上下不搭,因为裤子是宋清远的,挽了两圈,脚上是他们之前一起买的毛绒拖鞋。 程重安笑容甜甜的,好像动漫里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小熊。他抱着王子站在玄关,一边对他摆手一边说:“老婆拜拜。” 宋清远穿好了鞋,又忍不住走近在他额角吻了吻:“晚上见。” 他发现自己完全失了沉稳,心里相当不舍。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想着再续一天假期好了。 好在他还能稳住自己,克制着关好家门,转身去按电梯。 带着愉快而轻松的心情踏入十二月干冷的清晨,宋清远抬手紧了紧围巾。他清楚今天要做一台延期的胯骨置换手术,要给实习生写评价书,晚上有一场非常重要的聚餐,一切都井然有序。 他不知道的是,门刚关上,程重安就像被抽去所有力气般缓缓蹲在地上,仿若一只断了线的人偶,把脸贴着猫咪温软而毛茸的脊背,眼泪不断涌出来,又被无声地吸去。 程重安肩头发颤,拿嘴唇挨着王子薄而脉络清晰的耳朵,不断重复着“对不起”。 他不敢说再见。随着那扇门合上,他们的故事就落下了休止符,欢乐的悲伤的尽兴的歌全都唱完,轰地一声,虚假的世界全部坍塌。 作者有话说: 安安:听说今天七夕签到有777海星。 宋医生:祝大家七夕快乐,甜甜美美。 安安:老婆,你这样要不到海星的。 宋医生:? 安安:各位漂亮妈咪,今晚一枚海星换限定香吻一枚噢!排队领取,么么么么… (被拖走) 41 第41章 谎言 程重安从瑰竹园出来,他不想走太远,直接上了小区门口的公交车。 第一批上班的人早都走了,车上还有很多空位。程重安抱着背包坐下来,冬天的阳光穿过玻璃窗倾洒在他身上,他却感觉胸口被生生地挖走了一块,遍体冰凉,浑浑噩噩。 和一溜小轿车靠在一起,公交仿佛一只巨型蜗牛,慢吞吞从早高峰的十字路口穿过,然后停在几座写字楼前的站牌。 几个人打着哈欠,提着早饭下了车。 程重安麻木地看着窗外忙碌的人们,他想,这个城市里那么多人,那么多Omega和Alpha,那么多离奇曲折的故事,他遇到宋清远,大概真要凭一点缘分吧? 这样想着,又觉得自己可恶,可恶又可笑。 正要收回目光,窗外忽然闪过一抹熟悉的身影,程重安仿佛受当头一棒,连自己在公交车上都忘了,站起来大喊一声:“师傅停车!” 刚离站不久,司机虽然有些不耐烦,可还是给他开了车门。 程重安三步并作一步,飞一样朝马路对面的咖啡馆跑过去,推门而入。 店里暖气开得很足,干燥而热烘烘的咖啡与面包香扑鼻而来。 面朝门坐的少年很快发现了他,吃惊地站起来:“哥!” 他对面的男人动了动,回过头来。 程重安几乎像只刺猬竖起了浑身的刺,他紧盯着那个眉眼锋利的陌生男人,走过去一把抓住了千月的胳膊:“跟我走。” 千月露出怯怯的表情,下意识先去看那男人。 男人露出安抚的神色,随后伸出手按住程重安的胳膊:“程重安是吧?别着急,你先坐下。” 咖啡店里人不少,他们两人站着,附近座位时不时斜来若有若无的好奇视线。 程重安看了一眼低着头不说话的千月,还是坐下了。 他面无表情地问男人:“你是谁?” “见到你我也很高兴,”男人伸出手来,“免贵姓景,景江林。” 隔着木桌,程重安只是怀疑地盯着他,于是男人笑了笑,神色自若地将手收回来。 他看起来比程重安大不了几岁,穿着很干练,程重安总感觉他眉宇间隐含锋锐的神色有些熟悉,但又说不出在哪儿见过。 千月在旁边不安地动了动,忽然小声说:“他是我的保镖。” 程重安愣了一下。 “是。”景江林挑眉,似乎有些好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于哥把他交给我了,现在我负责保护他。” 于哥?程重安微微蹙眉,“你说的是罗敬和的……” “情人。”景江林似乎很厌恶这个词,说完便像吞了条虫子一样屈指用力蹭蹭嘴唇。 服务员把他们点的东西端了上来,景江林只有一杯浓咖啡,而千月分到了一杯热牛奶和外皮酥脆的可颂堡,他拿起刀子把汉堡一分两半,推到程重安面前:“哥,你也吃。” “我吃过了,”程重安给他推回去,声调明显软下来,“你吃吧。” 千月低下头吃东西的时候,程重安才发现他下巴上多了点肉,看着圆嘟嘟的,让人想上手捏一捏。 他看出千月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入时的新款,再上手摸一摸,牛仔裤里有厚实的保暖内衣,明显有人悉心照料。 但是,未免也太细心了。 景江林把他这点动作尽收眼底,忽然淡淡一笑:“你放心吧,我是Beta,况且我还不至于对一个脑袋有问题的小孩儿出手。”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程重安始终无法完全信任眼前这个男人,他忍不住一连串问出口,“孙法官的事是怎么解决的?你们应该带千月去报警,然后找家人。” “姓孙的,戳一下脊梁骨膝盖就软了,他的惨日子搁后头呢。”景江林眼底闪过一丝狠戾,顿了顿,懒洋洋地把一双长腿交叉起来,“至于千月的事,现在还不行。” “现在不行是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就是,我们还需要千月。”男人挑高一边眉毛看向窗外,抬手抿了口咖啡,“不过有一点可以告诉你,我们已经找到千月的家人了。” 程重安诧异得半天才反应过来:“那就让他回家!” 景江林一笑,忽然对他勾了勾手指。 程重安狐疑地看着他,犹豫片刻,还是往前探了一点身子。 “知道万阳集团吗?” 程重安眨了一下眼。 万阳是做电器起家的公司,几十年间已经拓展到餐饮、房产、服务业,在商圈只手遮天,他平时常听深浅的客人提起。 下一秒,景江林在他耳边投下了重磅炸弹:“千月是万阳集团的小少爷。” 上午十点,咖啡店外走过一个背着镭射包的姑娘,光线反射得程重安眼前一花。 景江林不紧不慢地在他耳边继续说下去:“万阳集团的老董千行山,一辈子生了俩儿,大儿子是私生子,学龄才接回本家,从小不受重视。七年前,千行山大张旗鼓地包了夜行游轮给小儿子庆祝十岁生日,谁都没想到,那天晚上,小儿子竟然在广阔的珠祥江上凭空消失了。这几年千行山身体垮了,只好把死抓在手里的东西放了,让大儿子当家。你说,如果千月现在回去,卷进那一堆破事里……” 景江林唇边噙着笑,没再说下去。 千头万绪好不容易摸到了一个线头,程重安震惊地转头看着把汉堡吃得七零八落的千月,好半天才找回自己干涩的声音:“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景江林忽然笑了,他靠向沙发背,眼底神色冷冷的,“我那时是小少爷的狗。” 程重安口干舌燥,他起身去前台要一杯水。 千月一顿早餐吃得稀里糊涂,嘴唇上沾着一圈牛奶沫,景江林看到了,很自然地伸手给他拭去,不知想到什么,表情忽然变得很恶劣:“小少爷,你是不是故意的?” 千月茫然地看他,一双褐色杏眼里干干净净,只映出他的影子。 “医生也看了,药也按时吃了。”景江林用力捏捏他的下巴,“你这幅赖了吧唧的样子,让我怎么还你当时扇我的耳光?” 十点过半,三人在咖啡馆前分别,程重安存了千月现在用的手机号码,再三嘱咐过万一有情况立刻联系他,这才肯离开。 刚走出几步,程重安猛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景江林的神色熟悉了——任丛阳。 和任丛阳见第一面时他也有过这种感觉,仿佛一眼就被看到了骨肉里。 他惊疑不定地回身看去,那一高一矮两个人影迎着太阳正往反方向走,有电动车快速经过,景江林很自然地揽着千月的肩用力往内拉了拉。 年末将近,各家酒店的生意都很红火,像君悦这种口碑在外的更是早就预订到了年后,外面的电子滚屏天天都是“XXX公司年会,新年新开始,坚持两手抓……” 邓丽萍扶着宋志然下车时,抬头看了看昏暗的天幕,“哎呀”一声,“是不是要下雪了?” “有可能。”宋清远将车钥匙交给门童,“我给他打个电话。” 他在包间外给程重安拨电话,没打通,想着大概是坐地铁没信号,正巧服务生过来确认菜单,他收起手机,一个个对过去。 菜里有一道水煮鱼片,宋志然插嘴问:“用的是黑鱼白鱼?” 服务生愣了一下,不确定道:“白的吧。” “给我们换个黑鱼,过年了,白鱼白余,兆头不好嘛。”宋志然笑呵呵地指点江山。 宋清远看到他妈在旁边一脸嫌弃的样子,点点头笑起来:“那就换个黑鱼吧。” 他们约的是七点,还有半个小时。今晚天气不好,坐在屋里都能听到吱吱的风声,外面的树枝晃得很厉害,偶尔噼啪敲在窗上。 宋清远又打了一次电话,那边依然是空白的忙音,他于是编辑了一条短信过去:路上小心,要下雪。 忽然想起一件事,又发:怕你没来得及,我买了点见面礼,你到了让门童从后备箱帮你拿。 程重安一直没有回复,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七点时,服务生过来问要不要开始上菜。 桌上的一壶龙井已经添了两次水,宋清远抬头看看父母的表情,镇定道:“再等一等吧,可能路不好走。” 宋志然表情如常,邓丽萍有些不高兴,忍了忍也没说什么。 虽说时代变了,不讲那么多尊卑礼数,但是见长辈,总归只有早到没有晚到的道理。 三人又相对无言地坐了一会,宋清远借着去洗手间的空档再一次给程重安打过去电话,那边却提示已经关机。他愣了愣,心底忽然浮起一丝不安。 有点失智似的,他飞快点开软件检查实时新闻,确认没有任何地铁事故、车祸等新闻,稍稍松了口气。 可那不安依然没有消散,像在心底牢牢地打了一个结。 宋清远回到包间,面色如常地同父母解释:“他那边出了点急事,咱们吃吧,改天有时间再约。” 邓丽萍刚要说句什么,宋志然从旁边捏了她一下,“行了,让人上菜吧,改天约就改天约,多大的事儿。” 邓丽萍看了一眼宋清远,到底不忍摔儿子的面子,一顿饭吃得非常沉默。 饭后宋清远把父母送回家,看出邓丽萍不高兴,可他自己尚且如鲠在喉,也没心思再劝两句,直接驱车去了程重安的公司。 他担心程重安是出了什么事。 这大冷天的,公司门口的保安挺尽职,看宋清远不像送外卖的,立刻伸手一拦他:“工作证拿出来看看。” “不好意思,”宋清远语气很温和,“我想找个人,麻烦您帮忙联系一下。” 保安上下扫他一眼:“都下班了,你找谁啊?” “程重安,是宣传部的,重阳的重,平安的安。” 保安回去敲了两下电脑键盘,拧起眉:“没这个人啊。” 宋清远愣了愣,“怎么可能?” “哎你这小伙子,”保安被气笑了,“还问起我来了,骗你有钱挣还是怎么的?没有就是没有,我这电脑连扫地干卫生的人名都能查出来!” 时间已过八点,高高的写字楼里只有一两个窗格还亮着,宋清远回到车上,沉默地思索片刻,突然一转方向盘,再次驶上大路。 导航上显示着终点,黄金时代。 他曾经送程重安回过许多次的家,甚至能准确地报出楼牌号,只是不知道几层几户。 但是物业查完租房备案后,依然对他摇了头。老大爷好心,犹豫了一下又告诉他:“可能有的业主没告诉我们的,也说不准。” 于是宋清远耐心地将卖出去,租出去和没人住的房间都筛除,记下剩余的房号,去了12栋。 他把那些房子一间间地敲过去,好在时间还不算晚,再加上他长相和态度都不错,一路下来也没踢冷钉子。 半小时后,宋清远慢慢走出楼栋,附近一个人都没有,零下的天,北风吱溜溜吹过去,他立在原地,忽然感觉一阵冷意从四肢百骸弥漫开来,整颗心重重坠下去,砸穿肚腹,落到地底最阴冷的地方。 没有。 哪里都没有。 根本没有程重安这个人。 不知道怎么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车上,不知道怎么开回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雪,车窗上覆着毛毛的一层白,整个城市是如此漆黑而安静,默契地作初雪的幕布。 拔掉车钥匙时,宋清远才发现自己一路都没开暖气。 他麻木而混沌,抱着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希冀打开家门,咔哒一声,迎接他的只有黑暗。 阳台窗帘没有拉,楼对面的灯光洒进来,因为距离太远,变得淡白而晦暗。 王子跑过来蹭他裤脚,宋清远无力应付,他疲惫地靠在门上,几乎没法思考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窗外寒风肆虐,树影乱摆,他忽然被桌上反射的一点亮光刺痛了眼睛,仿佛凝固的眼珠微微转动起来。 他连鞋都没脱,疾步走过去,才看一眼,手指已经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才送出去不久的戒指,下面压着的是他的工资卡。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涉及到关键情节,为免起争执,再次高亮提醒一下程重安不是好人!他做的事情不对,非常不道德!做错了事情总是要还的,请确定能够接受再继续阅读,感谢! 42 第42章 威胁 早上六点,宋清远被电话吵醒,他闭着涩痛的眼接起来,还没有完全清醒,过了好一会才听出对面是谁。 “……林简。”他缓缓深吸一口气,打断对方执拗的劝说,声音沙哑得吓人,“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 说完之后他直接挂断,又躺了一会才昏昏沉沉地坐起身。 窝在他膝盖上打盹的王子被惊醒,叫了一声,跳到地板上,打着哈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宋清远垂眼看着它,忍不住低低咳嗽了两声。他昨晚穿着湿凉的裤袜在沙发上胡乱睡了几个小时,大概有些感冒,眼睑下一片疲惫的青色。 他静静坐了片刻,再次拨打那个被拒接几百次的电话,依然是冰冷的女声,提示他对方已经关机。 宋清远放下手机,进洗手间用凉水快速洗漱一番,抓起外套便向外走。 刚摸到门把手又退回来,给王子的饮水机换了新水,补了猫粮,再次出门。 要不是有王子,要不是有他扔下的戒指和银行卡,要不是玄关摆着他的绒毛拖鞋,要不是小几上还放着他吃了一半的零食…… 宋清远几乎快以为程重安这个人不过是他的一场幻想。 昨晚大雪,北风寒如冷刃,整个华城都覆着厚厚一层白被。 宋清远平静地下楼,平静地发动车子,直接开到距离最近的警局。 时间还很早,警局里除了值班的警察只有几个醉鬼,烂泥般瘫在铁椅上。 他直接走到窗口前,语气非常镇定:“我要报失踪案。” 玻璃窗后面的男警察啊正吃着包子,看都不看他:“成年人失踪超过24小时才能申报,并且只接受直系亲属报案,失踪者和你什么关系?” 宋清远顿了顿,低声道:“伴侣。” 男警察和对面桌上的女同事对视一眼,懒洋洋地把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转了转椅子:“吵架了是吧?这种失踪我们一天电话里就能接十几条,上午报警下午人就回去了,看清楚了这儿是警察局,不是婚姻调解所,啊。” 他拿起豆浆漱口,手心朝里手背朝外向宋清远摆了摆,意思是回家等着就完了。 旁边短发的女警有点看不下去,问他:“你找没找过家里,他有留纸条什么的吗?” “他留下了戒指和银行卡。” 于是女警的表情也变得为难起来——这情形,任谁看都是小情侣吵架吧,留下戒指作个威胁,表面上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实际意思是赶紧滚来找我道歉。 “要不这样吧,”女警最后说,“我先给你登记一份信息,下午找不到人你再过来。” 她推过来一张表让宋清远填,宋清远拿起笔,刚写了个名字,看到身份证号那一栏,忽然就怔住了。 外套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来,宋清远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犹豫一下,还是接通放到耳边。 对面的声音很急切,他听到一半,用力地闭了闭眼:“我马上到。” 同一时刻,铜雀街一条小巷拐角,地下三层的发发网吧里,程重安正无精打采地坐在一张露出黄色海绵的破沙发上,仙女教母在他旁边拿手机玩消消乐。 地下网吧的空气很浑浊,虽然这间所谓的“办公室”顶部有一扇高窗,可那些烟味泡面味和油垢附着在墙壁上的,经年不去。 程重安打不起精神,他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持续发着低烧。 刚被标记完就离开了宋清远,这两天必须一直吃强效抑制剂,还要忍受腺体渴望Alpha信息素的疼痛。 张世宇靠在老板椅上看他朋友处理视频,两人已经弄了一个多小时,差不多快剪完了。 他朋友戴着副大耳机,兴奋地边敲键盘边小声跟他咬耳朵:“宇哥,你朋友真棒啊我操,我看着都硬/了。” “妈的,”张世宇一巴掌呼他后脑勺上,“你是不是想死?” 他一条胳膊还吊脖子上,前几天好歹能下地走路了。 朋友嘿嘿一笑,松开鼠标:“行了,你看一遍吧,你朋友的脸绝对零出镜。” 张世宇从头到尾仔细检查了一遍,回头问程重安:“让他两小时内打钱,可以吧?” 程重安动了动,苍白着脸拿出手机,翻找之前拍下的医院值班表,确定今天上午宋清远没有例行查房,于是点点头。 “确定不会被发现吧?”张世宇咬着烟又问朋友。 “哥你放一百个心,我又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儿。”朋友转动轮椅,指了指房间里一个很像路由器的电子设备,“虚拟定位,电脑软电通话,全都查不着。” 程重安在后面默默听着,突然站了起来,声音无力到轻飘飘的:“我去吃点东西。” 仙女教母抬头看他,起身说:“我也饿了,一起。”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破破烂烂散发着诡异味道的地下,一直走进十二月上午温淡的阳光里,程重安感觉有些刺眼,抬起手想去遮,眼泪却一下子流了满脸。 仙女教母伸出胳膊把他揽到自己肩上,叹了口气:“重安,没事的,离开之后你就把这些事都忘了吧,把他的标记洗掉,疼也忍着,就当自己喝完孟婆汤投胎重生了一次,以后好好地生活。” 程重安肩膀抖得特别厉害,但一点声音都没出。他把脸压在仙女教母的羽绒服上,很快就湿热一片。 明明十几年来渴盼的自由近在咫尺,明明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明明早在迈出第一步时就知道无法回头,为什么现在还是会难过得想要死掉。 身体强烈的依赖加上愧疚让他发疯似的想去找宋清远坦白,给他下跪也好磕头也好挨巴掌也好,不要脸地求他原谅。 上午十二点四十八分,半盆切除手术完成三分之一,站了整整四个小时的宋清远走出手术室,和另一位医生接班。 这是一场延期的大手术——他因为伴侣情热用了五天的假期,而病患和家属坚持一定要等他来亲自主刀。 因为手术用时太长,需要两个医生轮班进行,所以中途有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 宋清远直接回了休息室。他终于喝上今天的第一口水,紧绷的精神逐渐松懈,于是思绪翻江倒海,再次被程重安的事情涌满。 他慢慢在沙发上坐下,疲惫地向后仰起头。 从昨晚的迷惘,担忧,惊疑,现在只剩下一片空茫茫的惶惑。 他发现自己居然不认识程重安任何一个朋友,也没有其他联系方式,有关这个人的一切都是假的,他仿佛从天而降,又悄无声息地舍身而退。 那个眉眼弯弯的Omega,蹲在大树下吐得眼泪哗哗的男生,抱着王子冲他撒娇,翻来覆去腻歪着叫他“老婆”的程重安,站在家门口对他道别的人,到底是谁? 电光火石间,宋清远忽然想起了罗禾枫。 他拿出手机,恰好嗡地一声,提示收到了一条信息。 发件人的号码是六个零。 被什么促使着,宋清远本来要点向通讯录的指尖缓缓移动,打开了那个视频。 接下来那几分钟,宋清远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你曾有过一脚踏空的感觉吗? 错了,要比那要强烈一千倍,一万倍,因为另一侧就是让人粉身碎骨的万丈深渊。好像黑暗中无数根淬着寒冰的冷针从背后刺来,悄无声息把你扎得千疮百孔,一个个细小的血洞迎着风,痛到每条骨缝里去。 仿佛有一整个世纪那么长,视频播放完,再次自动重播第二遍。 宋清远依然保持着那个坐在沙发上的姿势,如坠冰窟,僵硬而麻木地握着手机。 他断断续续地耳鸣,脑海里一片空白。 很快,一个未知号码拨来了电话。 他接起来,慢慢放到耳边。 “哎,华城大学中文系宋志然教授,教育系邓丽萍教授,是吧?”那边的男声笑嘻嘻的,“让大家观摩观摩高级教授的儿子是怎么光着屁股和公狗一样上Omega的,是不是挺有教育意义的?” “你想要什么?”宋清远从紧绷的喉咙中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 “很简单,卡号发你,”对方很干脆,“一百万,两小时内打过来,当然,欢迎你报警,只要你不怕这段视频立刻出现在华大所有的校园群和论坛里。” 宋清远一动不动,他的灵魂仿佛已经抽离。许久,他听到一个像自己又不像自己的陌生声音平静地在问:“是程重安?” 对方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笑,轻蔑地嗤了一声,直接挂断电话。 于是中断的视频继续播放,幕上晃动着男人覆一层薄汗的脸,角度刚好拍不到下面那人。 刹那间,宋清远想起许多被他随意遗漏的细节。 那股馥郁浓烈的花香,可怕的契合度,还有程重安在他身下小声说不要,不要关灯。 不要关灯,因为我想看着你。 原来如此。 心痛得好像被生生凿出一个洞,漏了风,轻轻一碰,立刻四分五裂。 宋清远很轻很长地呼吸着,忽然抬手捂住脸,胸口剧烈起伏,最后竟然忍不住低低地笑起来。 原来是为了钱。 我还当是自己做错了什么,逼得你先后退,避我如蛇蝎。 何必用这种手段,安安?只要你张口要,我有什么不舍得给? 那枚戒指哪怕你拿去抵了,虽然数目不多,却也堪够你想要的四分之一额度,何苦给我留下呢? 程重安…… “宋副!” 实习生突然推门而入,被宋清远抬脸时赤红的双眼吓了一跳,小声说:“李,李主任让您赶紧过去。” 宋清远坐着没动,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来人,好一会才理解对方的话。 对了,他还有手术。 宋清远抬头看一眼钟表,刚好一点半整。 他起身往外走,实习生见他满脸疲惫,暗自心惊,忍不住开口道:“宋副……你没事吧?还能上吗?” “能。” 宋清远只答这一个字,绷直了脊背与他擦肩而过。 “你……”才走出去几步,他忽然又回过身来看着实习生,声音沙哑得可怕:“有烟吗?” 实习生下意识啊了一声,震惊地看着他,随后忙不迭点头:“您等我去拿!” 整场手术终于在三点多结束,手术室门开时,宋清远是第一个出来的,他只和家属道了声抱歉,随后便匆匆离去。 患者母亲还以为手术失败,几乎要当场昏厥,随后才被紧接着跟出来的副手告知一切顺利。 实习生在护士站听到了消息,忍不住感慨:“太强了,宋副抽烟时手都抖成那样,还好能顺利做完。” “顺利什么呀!”负责麻醉的小护士匆匆回来,和他们小声咬耳朵,“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快收尾的时候宋副的信息素突然释放出来了,病人血压飙升,差点造成医疗事故,这事儿估计没完哎。” 一时间几个人面面相觑,脸上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43 第43章 老鼠 年末的最后一天,被停职整整一周后,宋清远递上了辞呈。 双鬓斑白的副院长放下钢笔,捏起那张薄薄的纸扫了一眼便推回去:“不同意。” 宋清远看着他:“副院,我犯了这种低级错误,没资格再待在科室。” “别当我坐在这儿就什么都不知道,应急处理不也是你亲自做的吗?”年近六十的老人忍不住激动地拍了一下桌子,“你别上纲上线,谁敢说什么?一没造成事故,二家属说了不追究责任,三只是通报批评,不在档案留记录,你——” “老师。”宋清远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地打断他,“我没法过自己这一关。” 时隔许久再被他以师相称,老教授心里一阵唏嘘,静默半晌,抬手摘下眼镜摩挲了一会镜腿,重重叹气:“再半年你就升主任了,你知不知道?谁还能一辈子不犯错?我是真替你可惜!” 十年来他亲眼看着这个才华横溢的学生毕业,入职,事业中天,一直做到如今的位置上,现在的感受不亚于眼睁睁看着一颗明星陨落。 宋清远身形挺拔地立在他桌前听完这番话,神情毫无波动。 升职对他来说本就是得之幸失之命的事,时机到了就往上走一步,该怎么工作依然怎么工作,影响不大。 老教授看他这样无水之鱼的模样,顿时一阵恼火,转念又想,要不是宋清远有这种精气神,估计也成不了现在的气候。 宋清远伸出手,将那张辞呈慢慢推回了他面前。 走出这家华城最好的医院时,枯树枝间天色暗沉,预报说今晚有雨夹雪,看样子快了。 宋清远站在路边打车,呼吸着冬天干冷的气味,两手空空一身轻。 不是下班时间点,很快就有一辆出租停在他面前。宋清远打开车门坐进暖烘烘带着皮革味的密闭空间里,忍不住想,人生真的是起起伏伏,东风且有转南时。 二十九年来,无论念书还是工作,他都没觉得有什么困难,安稳顺遂地度过,从没想过短短半个月时间,循规蹈矩的生活就能够天翻地覆。 他自己偶尔都会因为过于幸运的命数而感到惊恐,如今终于在三十岁这年迎来了重重一锤,把他砸得就地栽倒,几乎连肉带骨地寸寸碾碎。 等红灯时,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问:“小哥,你热不热?需要我调低空调不?” “谢谢,不用。” 宋清远说完,静静扭头看向了窗外。 背上闷出了一层薄汗,胸口冰凉而扎人的疼痛却更加难熬,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不知道四分五裂的心脏要多久才能愈合?几个月?几年?还是,一辈子? 因为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他觉得自己或许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这几天一闲下来就会想起他,所以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出来扔掉了,却狠不下心丢那枚戒指和项链。 房子里到处都是他留下的痕迹,看着王子会想到他,看着火锅调料包会想到他,看着和他一起用过的寝具会想到他,记忆如鸠酒砒霜,抿一口就能无情地将五脏六腑都绞成一团。 既然无法躲避,宋清远干脆冷静地去想,自虐般寻找那些染了色的胶片似的美好画面里,程重安有没有过哪怕半刻的真心。 和他吃饭的时候,对他告白的时候,叫他老婆的时候,和他站在松山山顶看日出的时候,与爱无关,他满心都想着那一百万吧。 童话里那只用心口热血浇灌夜莺的蔷薇,痴情地为爱情涸竭而死,而故事走到最后,原来少女只在乎鞋上的一枚银扣。 只能怪自己蠢,失了理智,以身喂鹰,把真心奉上任人踩踏。 到达酒吧时任丛阳正站在门口抽烟,一只手揣在兜里,没什么表情地盯着他走到面前,冷声问:“你车呢?” 他前两天刚赶回华城,这还是入冬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旁边有几个小孩蹲在路边玩雪,宋清远把他嘴里还剩一半的烟抽出来,扔在地上踩灭了。 “出息!”任丛阳恨铁不成钢,“越活越倒退,这就认栽了?” 宋清远垂下眼看着脚下的污雪,淡淡道:“我不敢赌。” 任丛阳顿时给噎了一下,“……叔叔还好吧?” 宋志然的手术是他托的人,心脏动一回刀就是一辈子的事,情绪一大就危险,更何况宋家二老的工作性质,真传出去,大概要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 他带着宋清远进了包间,将一袋厚厚的文件推过去:“来,好好看看吧。虽然有人护着查不到太多,但肯定是家只对Alpha开放的俱乐部,你猜猜看,那骗子做的有没有皮肉生意?” 包间里有一股浓郁的铁锈气,宋清远沉默着把一沓资料和照片翻过去,忽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瞳孔微微紧缩。 那张照片上,留着紫色狼尾发型的男生和程重安并肩走在一起,一只手搭在程重安的肩膀上。 他嘴唇动了动,胃里翻江倒海,控制不住扯出几秒难看至极的自嘲笑容。 不会是巧合。 多狠的诡计,多险的着棋。那天下着瓢泼大雨,他被摩托车撞到,他带他回家,他们第一次接吻。 原来揭开那层薄薄的美好,下面尽是腐烂的恶臭。算不得空手套白狼,骗人骗到这个份上,连他都情不自禁要为他的敬业鼓掌。 任丛阳本来想骂他两句,看他这样子心里也不是滋味,走过去按住他的肩,面色阴鸷:“放心,不扒下那死花蛇一层皮,我把名字倒着写!” 雨丝细细。 港口小卖部那盏幽昏的灯泡愈发显得朦胧,程重安压低了棒球帽,低声对老板道:“要个面包。” 已经过了十二点,夜里实在太冷了,一开口就吐出大团大团的白气。 “还是两块的?”老板见怪不怪,站起来给他拿面包。 程重安点了点头,付过现金,把面包严实地揣在怀里,转身再次扎入雨幕,飞奔回他暂住的破旧小旅馆。 进门时前台趴着一个姑娘,头都不抬地在看电视剧。 这家小旅馆离港口近,只需要七十块一晚,年久失修,房间里一股霉味,地板咯吱作响,小木桌桌角被蛀得坑坑洼洼。 杀死无数只肥美的蟑螂后,程重安现在唯一害怕的只有老鼠了。 离开深浅,他已经在这里住了整整一周。今晚他要搭凌晨三点的客船,和这座永动嘉年华一般的城市告别。 房间里开着空调也不暖和,程重安没有开灯,在一片黑暗中裹着羽绒服站在窗帘后面,边啃着冷硬的面包边谨慎观察窗外。 前几天出去买船票的时候,他总觉得有人在跟踪他。 肮脏的玻璃上落着细密的水丝,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从二楼望出去,港口近处泊着几艘归航的小渔船。 唯一一点亮光来自一座破旧的公共电话亭。它挨着一块摆满堆油桶,车轮和锈钢的空地,孤零零地矗立在雨中。 偶尔会有渔民或者搬货的工人进去给家人打电话,比自己花电话费要便宜一点。 再远,便是一片昏黑。 一个面包很快被他狼吞虎咽地吃完,程重安看看墙上挂的小表,已经一点多了。 他走到床边掀起床垫,从唯一带的大背包里翻了好久,掏出好多东西,才把从妈妈桑手里拿回来的合同找了出来。 那一百万,加上这些年他自己攒的六十多万,依然远够不上合同要的这个数额。 程重安还记得自己看着满脸惊怒的妈妈桑笑了笑,说:“你不是替我申报了最大额的死亡保险金吗?” “超出来的部分,就送给你买墓地好了。” 咔哒一声,程重安摁亮一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面无表情地将合同点燃。 “青龙哥。”他看着翻腾的火焰喃喃,“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烧纸了。” 今天过后,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程重安这个人。 他背着包走出旅馆时天上已经开始飘雪,巨大而密集的雪花,分明惊心动魄,有一夜间将这个城市淹没的架势,却下得无声无息。 有几个人和他一起往港口行进,海边风大雪急,大家都戴着帽子,低头快步往前走。 经过那座明亮的公共电话亭时,程重安忽然有些走不动了。 后颈处有一种灼烧般的剧烈疼痛,程重安用力咬了咬嘴唇,摇摇头,依然往前走去,可还没出十步远,他像一只扑火的飞蛾般狂奔回来,一把拉开了那座公共电话亭的玻璃门。 程重安急促地喘息着,心脏发疯似的敲打胸膛,必须要一鼓作气才能拿起话筒,把那串刻在脑海里的数字一溜按出来。 太晚了,他一定睡了。 漫长的电话等待音反复在他耳膜上敲打着,像一把钻孔的小锤。 或许过了几秒,或许是几分钟,话筒那边终于咔哒一声轻响,那人的声音传过来,温润如玉,同他们第一次通话时一模一样:“你好?” 轰隆一阵雷鸣电闪,天空仿佛被突然豁了个大口子,暴雨倾盆,哗哗冲刷着微亮的电话亭。 不远处的黑暗中,有人同时拔出了一个电话。 “老鼠出洞了。” 作者有话说: 拜托一些海星吧!(///▽///) 44 第44章 贱不贱啊 北风带着腥咸的水汽从电话亭的缝隙卷进来,轻轻吹起程重安的额发。 他才听宋清远说了两个字,浑身的骨头就像一下子全被抽掉似的,趔趄着伸手扶住了冰冷的玻璃门,顿时头晕目眩。 腺体发热得厉害,他不敢出声,只有抓着话筒的手用力到指节青白。 凌晨两点半,窗外粼粼的雨光洒满了客厅,宋清远还没完全醒酒,他有些混沌地握着手机坐在沙发上,旁边是几只搬家用的大纸箱,已经装得半满。 他听到那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胸口突然滚起热来,仿佛被吹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他动了动嘴唇:“程重安?” 程重安发着抖,从嗓子里迸出来一声近似呜咽的声响。 他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这种感觉就像是心脏被放在极寒处冻成了一个坚硬的冰疙瘩,又猛然拿滚沸的热水浇上去的痛,吱吱轻响,痒,麻,酸痛。 他听到宋清远在说话,平静得他们仿佛不过是深夜闲聊:“你在哪里?” 还没等到回答,宋清远忽然自嘲地笑了笑,“我忘了,你当然不会告诉我。” 他的笑意只维持了几秒钟便冷下来,微微侧过脸,轻声向电话问:“为什么是我?” 这句问话仿佛一个狠辣的耳光,程重安呆立在电话亭里,脸上烧起来一样的烫。 是了,打人,骂人,威逼利诱?这种事宋清远都做不出来,即便面对卑劣无耻到极点的他,宋清远也只是平淡地问,为什么是我。 而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程重安,你说话。”宋清远的声音沉了一些,他从没用这种命令般的口吻对他说过话,“到底为什么是我?” 一百万,比起向他诈骗,无论是傍大款还是找那些客人,投机取巧总要来得更快。究竟为什么选中了他,煞费苦心在他身边耗了几乎半年时间? 你是不是,也有私心在? 程重安依然沉默,温火慢熬一般,宋清远等了又等,终于无法忍受地再次问下去:“到底有多少是假的?” 酒精在腐蚀大脑,那些痛苦的碎片翻涌而上,把胸口扎得血淋淋一片。解脱也好死心也好,宋清远执着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恍惚间,不惜将自己摆在一个很低的位置上求他。 他的话对着沉默发出,又被寂静弹回来,对面的人只是呼吸短了长了,急了缓了,任由他继续演一场独角戏。 “你别不说话,安安……”宋清远仿佛被逼到了极致,他听着话筒那边瓢泼的雨声,微微抬起脸,用胳膊挡住了眼睛,声音喑哑地勉力将话说完,“安安,回来吧,你不是说喜欢我,相信我吗?我不会报警,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五分钟也好,你有什么难处,你为什么急着用钱,我都愿意听你慢慢解释。” “这样也不行的话,我现在去找你,好不好?时间,地点,都由你来定。” 他低哑而轻柔的声音就好像摆钟,一下一下,一个字一个字,频率相同地愈发用力敲打在程重安心口,最后轰然一声,只剩血肉模糊。 要我回去,回去做什么呢?程重安茫然地想,让我用什么脸面去见你? 回去叫你看到我就要噩梦不断,想起自己曾怎么被一个蝼蚁般的Omega骗得团团转吗?让你想起把真心喂了狗,爱情被金钱踏在脚底贬得一文不值吗?让你想起决心交出一生的承诺,却被弃如敝履吗? 我不该出现在你的人生里。 你康平顺途的一整个人生,因为我这个肮脏卑劣,老鼠屎一样的污点被生生分成了两截。 程重安想着想着,突然爆发出短促的笑,尖锐地带着气音。 “宋清远,你说你贱不贱啊?”他松开被咬出血的嘴唇,语调轻松地说,“这样吧,你再给我一百万,我就回去陪你一辈子,好不好?” “你问为什么是你,因为你宋清远乖,傻,钱多,是良民,好骗啊!找大鱼找好鱼,这是我们骗子的基本素养,懂吗?给点刺激你就忘了自己是谁,勾勾手指你就听话地凑过来,医科大的副主任Alpha像条狗一样被我耍着玩,这么有意思的事我为什么不做?啊,对了,你知道每次你每次拒绝做爱时那副样子有多装,多恶心吗?我忍你也忍得够久,演的时间也够长了,一百万的辛苦费,怎么想都不过分吧?” 刻薄而恶毒的话就像水一样滔滔地流泻出来,程重安也不知道这些阴狠的字句是怎么从他嘴里往外蹦的,就像被恶鬼附身,不,或许他本来就是恶鬼吧,不得好死不得转世的恶鬼。 他想说的明明不是这些。 他想说,宋清远你别生气,你不是喜欢狗吗,我下辈子投胎当人人喊打的癞皮流浪狗给你捡,你不要我我就天天在你家楼下守着,你踹我我也不走,谁敢欺负你我就咬死他,为了你死掉也没关系,只要能把欠你的全都还给你。 程重安死死看着玻璃窗上倒映出的自己,分明在大雪纷飞中顶着一张铜墙铁壁毫无表情的面孔,然而泪水已经悄无声息爬满了整张脸,一直流到羽绒服里。 他张张嘴,还要继续说下去,那边忽然传来Alpha一声压抑的,痛到极致的低吼:“够了!” 雨光中,宋清远温和的脸微微扭曲着,他痛苦地急促低喘一声,声音沙哑可怕:“程重安,你到底撒了多少谎?” 这一次,程重安没有逃避。他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回答:“从头到尾。” 听到这几个字的瞬间,如同幻视一般,无数飞花流火般的残破画面从宋清远眼前横飞过去,一幕一幕,全都是程重安。 在影院咬住他吸管的程重安,在车里对他告白的程重安,他吃巧克力条时故意咬住另一头的程重安,趴在他膝盖上哭的程重安,把他送到家门口说“早点回来”的程重安。 每一个都那么栩栩如生,每一个都如此含情脉脉。 画面翻过来也是他,笑着说“谁会不爱钱”的他,对流星许愿一百亿的他,当时只作玩笑,原来都是真的,真实到历历在目的残酷。 他爱他,换来的只有羞辱。 宋清远听到港口隆隆的鸣笛声,仿佛从深不可及的幽暗海底传来,穿透层层雨幕,奏响天地间沉重的诀别。 他忽然乱了分寸,失控地大喊:“程重安!” 贴在耳边滚烫的手机嗡地震动了一下。 宋清远脸上一片湿凉,他终于回过神,放下手木木地看了一眼屏幕。 电话不知何时早已挂断,屏幕上显示着任丛阳发来的消息,语气很急迫:打不通你电话,人要逃,抓? 胸口剧痛无比,宋清远强忍着,很慢很慢地打出字回复他。 另一边,程重安把话筒扣回原处,瞬间脱力地蹲了下来。 冰冷光亮的电话亭里,他几乎蜷成了小动物般的一团,起初只是低声地连续不停地喃喃“对不起”,过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失控地抱着头大叫起来。 他已经用光所有的力气,心脏和灵魂被血淋淋地从中撕扯为两半,永远留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即便这伤口能够被时间愈合,余生也会留着名为宋清远的淤青,轻轻碰一下都痛彻心扉。 最悲惨的结局不过如此,曾经拥有,却知道余生却再也不会有。 电话亭的门突然被用力向外打开,漫天雨雪尖啸着肆虐而入,有人一把拉起了瘫软在地的他,怒吼道:“你他妈的在干吗?!” 皮革和烟草的味道,混杂着浓烈的雨雪气被北风一股脑吹过来,程重安头昏脑胀,还没站稳怀里就被塞了一包沉甸甸的东西。 “身份证,现金,还有那个谁的信息素提取液,”罗敬和强硬地抬起程重安的脸让他听下去,“只有一点,省着点用。” 程重安摇头又点头,带着哭腔说:“谢谢,谢谢你。” 他哭得控制不住,眼尾绯红一片,睫毛也被泪水打湿得一绺一绺,好像个丢了玩具的孩子。 “哭个屁!”罗敬和用粗糙的手指胡乱给他抹去那些眼泪,怎么也擦不完,他恼火地骂了一声,“你的好日子刚开始,知不知道?” 远处黑暗中海浪翻滚,已经两点五十五分,客船鸣响了最后一次笛。 程重安愣了一下,撒腿要追,被罗敬和一把抓住又塞回了电话亭:“还想坐那船?你以为那个老女人能饶了你?” 他冷笑着轻轻拍了拍程重安的脸颊:“客船上一堆人等着要你命呢。” 程重安顿时想起前几天被跟踪的感觉,他猛地打了个寒战,惊惧后又突然冷静下来:“我还能走吗?” 他的表情那么镇定,仿佛下一秒死了也没什么好怕的。 罗敬和转身指了指一辆逐渐破开云雾的货船,“和集装箱走一条道。” 那是一艘灵便型小型货船,吃水极浅,在他们说话间已经靠紧港湾,有人从舱里走出来吸烟,甲板上亮起一盏应急小灯,照明了暗处迅疾的风雨。 程重安背上被用力推了一把,他踉跄着走出电话亭,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郑重地冲罗敬和摆摆手,一脚深一脚浅地向港口奔去。 逃吧,罗敬和看着他的背影想,逃得远远的,下半辈子好好活着。 他瞥了一眼远处油桶旁边交乱起来的那群人,不为所动地从裤兜里抖出一根烟咬上。 风太大,他一手遮着风,摁了好几次打火机都没能点起来,还是那人慢慢从后面走过来,镇定自若地为他点着了。 罗敬和吸了一口烟,转过头去看他。 风雪中,烟蒂忽明忽亮,映亮了那人雪白的脸。他一双眼睛便是一对乌黑的玻璃珠,冰封在冷水下,毫无波动。 罗敬和喜欢看他对旁人冷脸,但厌恶他对自己也摆一副死人脸,于是伸手使劲拧了一下他柔软冰冷的腮:“于易森,快他妈给爷笑一个。” 男人顿时眉心一蹙,毫不留情地拍开了他,“来了三伙人,有一伙没动手。” “哦,那老女人真是心狡。”罗敬和似乎早有预料地笑了笑,“另一伙是谁呢。” 程重安搭上了逃离华城的货船,他丝毫不知道港口上因为他起了多大的波澜。 任丛阳的人被罗敬和一群手下拦住,两拨人爆发口角后扭打成一团,随后又来了一拨妈妈桑拜托的人,而不远处的轿车中,还有人在及时报告着他已顺利登船的消息。 “知道了。” 电话那边,林玉蓉还在参加一场宴会。凌晨三点,窗外雨雪交加,她立在海滨酒楼一片香暖奢华的衣香鬓影中,若有所失地挂断了电话。 走了,走了好,省得心里总惦记。 货船的引擎隆隆作响,终于驶离港口。 船身被浪打得时仰时低,程重安坐在一堆冰冷的铁皮箱子中间抱紧了膝盖,安静地和二十三年来的所有所有告别。 他不知道任丛阳派了人来捉他,不知道宋清远回复的消息是“让他走”,也不知道半个月以来林玉蓉一直差人在暗处保护他。 风雪湍急的一夜间,这些人怎样的愤怒,怎样的痛苦,怎样的无可奈何,程重安都毫不知情,可他依然搭上这艘船,缓缓地,缓缓地驶向了命运。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orz这才算破完! 45 第45章 命运 很高很高的一幢楼,四下阒静无声,云仿佛触手可及,他立在这头,宋清远立在最那头。 宋清远的嘴唇在动,他听不清,于是着急地跑过去,一直跑到他跟前,出了满头的汗。 宋清远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睛看着他,表情冷淡极了,仿佛在看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焦急地等待着,等待着,他忽然扬唇笑了笑,说:“程重安,你去死吧。” 脚下的地板刹那间消失了,程重安猛地失重,他一声都没叫出来,身体仰倒,向着无边黑暗坠落而下—— “唔!” 明明知道是梦,程重安的腿还是猛抽了一下,痉挛地捂着疼痛的后颈呻吟惊醒。 满身湿塌塌的汗,午夜梦回间他总是做这样的梦,继而怨恨自己,恨自己因为怯懦的恐惧和愧疚把宋清远在梦里变成恶人。 腺体又在痛,习惯性的,一个月要有一大半的时间来忍受这种煎熬。 床头柜上一直开着一盏小夜灯,程重安缓了缓神,疲惫地翻个身看看表,才凌晨三点。 他上完便利店的夜班回来,只睡了一个多小时。 再睡也难了,程重安干脆爬起来,把床头柜上那本小学的英语课本抽过来翻着看。 单词表上每个单词都标注了密密麻麻的拼音,程重安从第一单元一个一个念过去,到了第三单元,终于又撑不住地趴下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六点起床洗漱上班,程重安什么都没吃,喝了口保温瓶里的水就出门赶公交了。 杨城属于二三线城市,地铁前年才开始建,他住的地方又临近郊区,只能搭公交,光到市里就要转两趟。 程重安站在挤满工人和上班族的车里,人贴着人,暖气哄哄的,拱出一股浓烈的韭菜盒子味。 挺要命的,不过生活原来就是这样,为了活下去奔波,什么都要忍耐,什么都要靠自己去挣。这三年来他住过漏水的地下室,打过日结工,胃病发烧自己住过院,被无良教育机构骗过钱,最穷最无助的时候,买一个馒头还要掰两半计划隔天吃。 多少次崩溃地感觉已经走到了极限,但他咬紧牙,无论怎样都没选择极端。 三年来他唯一哭过的一次,是因为旧手机在搬家的时候被摔碎了,里面所有的音频和消息都再也无法恢复。 他是打不死的小强,在下水道偷生的老鼠,砍断两半还要苟活的蚯蚓,因为他还欠那个人的,不能单单为了自己而活。 “宋清远”这个名字对他来说,仿佛一根看不见的线,细而结实,将他与这个世界捆在一起,多少次强拉着他回头。 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我们滑雪多快乐,我们坐在雪橇上…… 欢快热闹的圣诞歌从更衣室外传进来,程重安叹了口气,把巨大的卡通头套往头上一戴,整个人就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的麋鹿。 他在镜子前左照照又看看,摸摸头上的大角,揪揪鹿尾巴,才愣了一会,更衣室的门忽然被重重敲响:“重安,你好了没有?家长都快来了!” “来了。”程重安走过去把门打开。 装扮成圣诞老人的Beta同事抓着大白胡子从头到尾把他打量了一遍,“这不挺可爱的吗,走吧。” 程重安从头套底下挖出来的两个眼睛看他:“鹿要怎么叫?” “我怎么知道啦。” 两个人很臃肿地一步一步并肩往校门口走,路上碰到一群中班的孩子,滋儿哇乱叫地撵在他们后面追。 程重安从头到脚一身行头沉得很,他走得慢,尾巴被小孩子们使劲揪了十几下,扯得他裤子都要掉下来,还是保育员阿姨及时上来制止才幸免于难。 幼儿园为了展示节日气氛,在院子里摆了好多挂着小彩灯的圣诞树。十二月末的天,没下雪还是挺冷的,但许多孩子依然执意等在校门口,一定要和家长一起进园,小脸都被北风吹得红扑扑。 程重安和同事的任务是扮作麋鹿和圣诞老人,在门口迎接。 到外面站了一会程重安才觉得自己这身毛茸茸的衣服还挺暖和,抗风,就是头上太沉,顶久了就得用爪子撑起来一下。 同事一边欢迎家长进园一边和他咬耳朵:“别弄了,待会再让哪个小孩看到鹿头断了,成童年阴影怎么办。” 程重安有点幽怨地看回去,他刚想说要不是我剪子包袱锤输了扮鹿的就是你,忽然听到一个小姑娘在他腿边大喊:“宋清远!” 晴天霹雳一般,程重安感觉自己脑袋里都“嗡”的一声,就像被那个名字摄魂了。 回过神来才觉得自己好笑,过去这么久了还是容易听错,哪怕是在这么一个二线小城市,名字相似的人也有许多。 人的大脑好像有时候就喜欢玩这种小把戏,让你猛然发现被回忆咬了一口,再心有余悸地认清不过是幻梦。 这么想着,程重安还是忍不住转头用视线跟着那个小姑娘,看她甩着两条马尾辫很高兴地向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跑去,展开手臂,被对方轻轻松松地一把抱起来。 “不能叫长辈大名,说没说过?” 男人的声音低醇悦耳,他背一个单肩公文包,左手揽着她,右手动作熟稔地帮小孩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额发。 小姑娘哼了一声,嘟着嘴叫板:“那我还说过让你早点来呢!” 隔着几步距离,灯光下只能依稀看出那人模糊的轮廓,可四周人声依然如潮水般尽数褪去,程重安只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咚,重重地砸向胸腔。 怎么会,怎么可能呢? 三年多了,他从没奢望过再见到他,哪怕是在梦里也很清醒,因为知道自己是无法被原谅的。 可如今眼睁睁看着那人一步一步走过来,程重安几乎摇摇欲坠,下意识地想要躲避。 身边的同事很热情地招呼:“圣诞快乐!欢迎入院!” “节日快乐,”男人微微颔首,礼貌地回以笑容,“辛苦了。” 直到对方抱着小女孩走进教学楼里,程重安才弯下腰急促地呼吸了一口气,好像在海底潜了许久才探头的鲸鱼,有种劫后余生的心悸。 同事奇怪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你没事吧?” 程重安摇了摇头。 畏惧到甚至忘了自己还穿着一身搞笑的麋鹿玩偶服,不可能会被认出来的。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程重安控制不住地想,那是你的孩子吧?你已经结婚了吗?在我毫不知情的地点和时间…… 一直到活动开始的时候,程重安依然心不在焉,主持人让他和圣诞老人下舞台去发礼物,他足愣了半分钟才拖着尾巴急匆匆跟过去。 有大班的孩子嘻嘻哈哈笑闹:“鹿聋了!鹿聋了!” 红袜子里放着很多孩子很喜欢的小玩意儿,巧克力金币,打开就唱歌的贺卡,香香的小橡皮,玩具车等等,程重安一个一个发过去,躲也躲不过,很快便走到宋清远面前。 大堂里灯光明亮,这一次他终于能把人看得清清楚楚。 室内暖气充足,宋清远脱去了大衣外套,陪着小姑娘坐在板凳上。他今天穿了一件浅色针织毛衣,休闲裤的裤线如刀裁一般,下面露出一截黑袜,简练而整洁。 他瘦了一些,下颔线条流畅,两鬓也理得干脆,非要说的话,眉宇比从前更加深邃了,整个人散发出成熟男人的气韵。 程重安看得仔细,留意到他脖子上空空荡荡的,心底倏尔像一阵寒风刮过,簌簌地落下许多灰尘,又开始泛疼。 是啊,应该早就丢掉了吧,怎么可能还留着。 程重安把一只用流沙装饰的自动铅笔分给他女儿,胸口郁塞得一秒都待不下去,匆匆说了声“圣诞快乐”就要走开,没想到小女孩一把抓住了他的尾巴,大声叫道:“我不要这个!我要水晶球!” 她的声音又高又脆,程重安惊得背上一下子起了层冷汗,好像被人猛地推到聚光灯下面。 “糖糖,松手。”宋清远蹙了眉,“这不是买东西,不能挑。别人送给你礼物,你要说什么?” 小姑娘鼻孔朝天:“要说我要水晶球!” 程重安一句话都不敢说,赶紧扒开礼物袋从里面胡乱翻找,但小水晶球全送完了。 舞台上的老师刚开了PPT准备讲述圣诞节的由来,程重安站在投影仪旁边,一条圆滚滚的鹿尾巴投在大堂前面,小孩子们全都好奇地扭着头看,后勤园长在旁边冲程重安拼命打手势,让他先赶紧找个位置坐。 程重安真是骑虎难下,只好拼命把自己庞大的鹿身挤进了座位中间,一动不敢动地坐在宋清远和他女儿旁边。 小姑娘不依不饶,还伸手抓他毛茸茸的鹿背:“你是哪个老师啊?你不给我换礼物,我要和园长告状!” 程重安顶着大鹿头沉默。 “你是不是关老师?”小姑娘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伸手抓着他的鹿角使劲晃,“是不是,是不是呀!” “宋糖!”宋清远好听的声音终于沉下来,伸过手来抓住了她,不容抗拒地将小孩摁回座位上坐好,“今晚没有布丁吃了。” 话毕,他抬起头,唇边含着歉意的笑:“对不起,宋糖实在太皮了。” 他说话的方式客气又疏离,完全是对待一个陌生人。程重安心跳如擂鼓,胆怯地摇摇头又摆手,在头套里紧紧咬着嘴唇,始终一言不发。 宋糖在旁边哼了一声,气鼓鼓地抱着胳膊小声说:“关老师真的聋了。” 程重安忽然感激起这身可笑的装束,能让他距离这么近地静静坐在宋清远身边,就像做梦一样,那么不真实。 如果没有头套遮掩,他大概连远远地看他一眼都不敢。 他忍不住在心里默默重复一遍,宋糖,宋糖,这么甜的名字,应该带着你做父亲最满的祝福吧。 整场活动下来,程重安发现宋清远笑得比从前少多了,他脸上常常是一种趋近漠然的无波动的表情,可那朗如远山的眉眼对他来说依然温情而眷恋,让他舍不得移开视线。 宋清远低头对女儿说话时那种温柔的语气,专注的眼神,轻笑时眉尾向额角微微一挑,每一个细节都让程重安的灵魂颤动不已,又心碎得厉害。 纵使三年多的时间像流水般从他们中间淙淙逝去,可是扛不住,瞒不了,压不下,他依然爱他。 活动结束后,他执意将他们送出去。十几步的路,程重安一言不发,直到出了大门,宋清远蹲下来耐心地帮宋糖围好围巾,起身说:“糖糖和老师说再见。” 宋糖急着要走,看也不看他就大声重复:“老师再见!” 宋清远淡淡笑着,最后向他点了点头。 程重安也连忙点头回应。 晚北风中,他目送着一大一小手牵着手向外走,路灯下只剩一头被拉得很长很长的孤独的鹿,不用看也知道,模样很傻。 46 第46章 寂寞 宋清远这两天忙得焦头烂额。 杨城东边靠海,水汽重,入冬之后每天都结霜。路滑,伤筋动骨的人越来越多,科室里一天最多能加十几个号,从没准时下班过。 其实多出的号并不是非加不可,这家二线城市的医院工作比起之前甚至要轻松许多,实在是他太心软,见到老人或者小孩子病恹恹地在外面一直等就拉不下脸拒绝。 工作太卖力,家里的那位小公主就得发脾气。 周一的时候他本来都下班到停车场了,忽然又想起一个刚做完手术的人还没嘱咐妥当,本来不过是一通电话的事,他不放心,又紧赶慢赶跑去住院楼和病人家属说晚上睡觉时要抬高患肢,尽量促进骨痂形成。 开车去幼儿园,路上还接了他妈一个电话,说了几句又怪他跑去那么远工作,天高任鸟飞的,心野了,身边也没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听得宋清远一个头两个大。 到杨城三年多,宋清远至今没有后悔过,唯独对他们愧疚。当年他毅然决然离开华城,心烦意乱下没能给父母一个真正的交代,一切只说是工作调度。 到幼儿园时已经晚上六点多,整个学校只有一间玩具室还亮着灯,剩下宋糖在那里等着,还有一男一女两个老师。 他踏入教室时宋糖本来在摆弄一个洋娃娃,抬头看见他,小胸脯起伏了几下,也不动,只是扁着嘴使劲地瞪他。 “宋糖爸爸!”陪着她的后勤园长站起来,明显松了口气,“你终于来了,再晚会儿闭园的话只能让宋糖去保安室等了。” “不好意思,实在麻烦您了,工作结束得太晚。”宋清远很愧疚,隔了几步弯下腰对宋糖伸出手,温声道,“糖糖,来,我们回家了。” 宋糖刷地站起来,看都不看那只手,直接从他旁边跑了出去。 宋清远只好收回手,有点无奈地对园长说:“谢谢您,那我们先走了。” “好的好的,”女园长忙不迭地应,“您快去追吧。” 宋清远转身时余光瞥到角落在给玩具柜消毒的男老师,对方穿着一件米色毛衣,外面套红色的园服,头发剪得短短的,发尾发黄,明明只是一个单薄的背影,却莫名其妙让他有种熟悉的感觉。 那人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稍稍地缩了缩脖子,一副不敢乱动的模样。 宋清远顿了几秒,很快便微微皱一下眉,迈步追出去。 一直等到他的脚步声消失,蹲在角落的年轻男人才无声长舒一口气,紧绷的肩背松懈下来。他抓着抹布转过身,露出一张下巴尖尖的苍白面容。 “小安,你说这医生真是辛苦啊,”园长叉着腰转了转脖子,“宋糖她妈妈也忙得不着家,小孩儿一个人看真不行。” 程重安心头紧了紧,他斟酌着慢慢问:“宋糖她妈妈……是做什么的?” “好像是模特儿?”园长是闲聊的口气,“哎哟,满世界乱飞,你才来不久没见过也正常,我这半年也就见过一次,长得可漂亮了,和那仙女似的。” 模特吗。程重安忍不住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磨破的运动鞋尖,心想,很配他。 宋清远的人生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没什么大风大浪,年纪到了,迎娶一个令人艳羡的妻子,生一个可爱的小孩,两个人一起宠着她长大,甜甜美美。 他真心希望他过得好,至少得比他好一百倍一万倍——虽然从他的立场看,这句话很虚伪。 自从那天圣诞节重遇后,程重安一直在考虑要不要把幼儿园的工作辞掉。 说实话,他学历太低,前两年虽然半工半读念完夜校过了自考,但还是园长网开一面才让他能进这家幼儿园工作。 但继续待下去,终究有一天会和宋清远打上照面,而他绝不能再破坏宋清远的生活。 一直到下班,程重安努力了几回,还是没能对弥勒佛一样和蔼的园长张开口。 算了,还是做完这个月吧……程重安最后想,有始有终一些,不能给园长过河拆桥,自己注意点,避开宋清远接孩子的时间就好了。 转两趟公交回家已经九点多,程重安拉开厨房的灯泡给自己下了一碗清汤面,是真的纯清汤面,没有盐没有鸡蛋,无色无味,只为了填饱肚子。 小时候那个男人经常说“穷治百病”,现在他忙,又没多少闲钱买吃的,暴食症反倒自己老实了。 把热乎乎的面碗放在小茶几上,没有椅子,程重安直接抓了个靠垫搁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坐下来呼啦呼啦地吸面。 这个小区又偏又老,和大多数外地来的打工族一样,程重安租的是四十几平的独身小房子,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电有水,可以洗澡,比起他刚开始住的地下室已经像天堂一样。 吃完饭,程重安从茶几上的一板药里抠出两粒吞了,拿上一条略显破旧的围巾,锁好门到楼下骑小电驴去便利店打工。 都说晚班赚钱一老十年,偏偏程重安只做大夜班,一因为赚钱多,二是因为他晚上本来就睡不好,干脆拿睡眠时间换出点实用价值。 程重安缺钱,很缺很缺,能写在脸上的那种缺。 这三年他连衣服都很少买,曾经有个和他一起在快递站干活的小男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他,哥,你打这么多工,攒出老公本来了吗? 那时候是七月末的酷暑,汗水像小河一样一条条从程重安额头流下来,他拿手背用力擦去,只是沉默地抿唇笑笑。 挣扎了三年,其实他连一点存款都没有。 其实每个月他的几份工资加起来,完全可以在这个二线城市舒舒服服地住着,但他做不到。 三年前刚开始找工作时他还有些积习难改的惰性,后来才发现勤快麻利嘴甜的人哪里都有,要是不肯吃苦,根本赚不到钱。 他在‘深浅’里待了二十多年,甚至都没迈进过社会的大门,也没有任何能傍身的技能,脸长得漂亮,那又如何——除非继续去做些灰色区的工作。 晚上骑小电驴特别冷,程重安恨不能缩成一团,把围巾一直紧裹到鼻梁,眼睛仍然被寒风吹得发红。 到店时还不到交接时间,他下了车,第一件事就是把小电驴推到屋檐下充电。 程重安相当宝贝这辆小电驴,这是他来杨城赚钱后的第一笔大支出,攒了三个多月才一狠心咬着牙买下来,从此以后骑着它呼呼地在杨城遍地横爬。 他进店先和前台的同事打了个招呼,然后去换衣服。 摘下墨绿和白色相交的围巾,他仔细地叠好,放在橱柜一只干净的小篮子里。 过去那么久,程重安还记得当初宋清远有点别扭地将这条围巾送给他的样子。一个奔三的男人,还是个Alpha,为了恋人在工作闲暇勤勤恳恳打一个月的毛线,好像太憨,太“老婆奴”了一点。 过去这么久,程重安依然拿它当个宝贝一样,平时拿防尘袋装着,每年冬天都会拿出来用,破了就掏钱叫小店里修衣服的阿姨再勾一勾续命。 只是现在去幼儿园也不能戴了。 几分钟后,程重安穿着一身绿色制服走出来,灯光照到他胸前小小的铭牌上,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关重安”三个字。 一个男人迎面朝他走过来,程重安很客气地笑着叫了他一声:“店长。” “来了。”副店长冲他点点头。 副店长是个三十多岁的Beta,还没结婚,梳着大背头,总是穿白衬衫和毛衣背心配西装裤,啤酒肚收束不住地鼓出来。 跟过去每天晚上一样,副店长在休息区的桌子上用手机外放看电视剧,程重安打开关东煮的机器,蒸上成品包子,然后开始整理货架。 两人各做各的事,凌晨一点多,店里来了个熟客。 是个很高大的男生,程重安知道他在附近租了房子考研,每天学到这个点就会穿着睡衣棉拖下来买夜宵吃,两三次他就记得了。 程重安笑着招呼他:“还是那些?” 男生嗯了一声,羞赧地抬起手挠挠头。 “脆骨豆腐,北极翅,鱼丸……”程重安一边念着一边给他把签子拣出来,“多加汤。” 男生付了钱接过来,不敢看他似的,小声道谢。 男生离开了有一会儿,一直在摆弄手机的副店长忽然站起身,在程重安面前的货架来回转了三圈,最后停在前台,含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叫他:“重安。” 程重安正补架子上的烟,“哎”一声,转身看着他。 副店长清了清嗓子,“重安啊,那个……” 程重安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眉:“店长,有事您直接说就行。” 副店长好像从他这句话里找到了一点威势,直言坦白道:“我看时间太晚了,一会又要下雪,你不如今晚到我那住吧,近。” 程重安愣了片刻,摇头道:“谢谢您,但我明天白天还要上班。” “你这孩子,明早我开车送你去!”副店长用很亲密的语调嗔了他一句,走过来用热乎敦厚的手掌握住了他的手,“好不好?” 一阵鸡皮疙瘩几秒间就从手背传到胸前后背,程重安用了十足的定力才没有一把甩开他,只是微笑着往回抽手:“真的不用了。” 副店长有些挂不住脸了,只好说:“重安,这月底就要发年末奖金了,啊。” 在他眼里,程重安这样的Omega穷酸,廉价,没什么本事,做一小时几十块的杂活,浑身上下也就脸还看得过去,不该这么不识抬举。 可就是这么一个便宜货Omega,竟然在他的目光下渐渐失了客气的笑意,面无表情地问:“店长,请问你是在性/骚扰吗?” “什么?你他妈的别给脸——” 副店长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他忽然顺着程重安的视线抬头看了看天花板角上的联网监控,目光发狠,怒不可遏地转身离开。 等他走了之后,程重安拿柜台后面的水龙头洗了手,垂下头沉默地站了好一会儿,慢慢走到刚才摞好准备处理的过期便当旁边,挑了一盒有炸猪排的拿出来。 一双筷子,一盒餐,一杯白水,一个人。 孤独简直叫人毛骨悚然,好在程重安已经免疫。 他只是在拆一次性筷子时很难过地想,怎么会这么倒霉,连这个做了半年的工作也保不住了吗。 落地玻璃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有家的人都在安眠,整座城市被调到静音模式。 程重安埋头吃了几口油腻的饭菜,忽然忍不住想起那个人,后颈微微发热。 是惩罚吧,因为见了他而偷偷开心,活该水逆加倍。 他知道自己这是有点失控了,因为他往往会避免在负面情绪之下想起宋清远,宋清远应该存在于吉光片羽般的记忆中,明亮的未来里,唯独不在他灰暗破败的现在进行时。 深深的落寞从离开华城那日便化成一颗消化不掉的石核桃,见了宋清远,又开始不安分地在胃里翻来滚去,注定要拿一辈子来消化。 作者有话说: 后天就能见面了(大概 47 第47章 再就业 转天程重安在幼儿园和几个老师吃午饭,手机放在桌子上嗡嗡地振动,他拿起来一看,突然愣了。 在他们便利店负责通知工作的禁言群里,副店长发了两条信息,第一条:每次都偷吃店里的便当,我说过一次? 第二条:还不是看他可怜,整天和狗似的上赶着。 两条消息一上一下撂在那里,足足过了一分多钟才被撤回。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程重安还是感觉脸上滚热地发烫,像被撕掉了皮,好在这感觉也只是片刻的。 他现在练出来了。 程重安平静地把手机放回去,继续吃饭。 没关系,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又不是要一起过一辈子的人,被说几句难听的话也不会掉块肉,装作没看见就好了。 下午叫孩子们起床的时候程重安发现小班有个床位是空着的,他走过去看了看,上面写着宋糖的名字。 下铺的小男孩边穿鞋边打着哈欠和他说:“关老师,宋糖发烧了。” “这样啊。”程重安应了一声,蹲下来帮他把鞋子穿好,“宝贝,这边是左脚。” 周六早上,张世宇给他打来视频电话。 程重安这边只靠一个小太阳团在被窝里,屏幕对面却是南半球三十多度的夏天,张世宇穿着一件砍袖,露出晒成小麦色的皮肤,笑嘻嘻地坐在电脑前面冲他打招呼:“太阳晒屁股了!” “……”程重安往被子里缩了缩,困倦地闭着眼睛问他,“你今天没工作啊。” 俗话说能治得过老子的只有儿子,两年前刘枝雪高中毕业,他爹立马要把人弄出国念书去,但刘枝雪一哭二闹三绝食,后来闹得刘先生彻底怕了,只好出了钱把张世宇赎出来,打包将两人一块送到另个半球,只求眼不见心不烦,自己能多活几年多玩点小男生。 张世宇到了那边不乐意花女朋友的钱,他脑子好使,自己盯盘琢磨了几个月,又让念商科的刘枝雪帮他参谋,先拿这些年攒的钱投了小笔的期货,竟然非常顺利,随后便一头热血地扎进去研究,又咬牙投了几笔大的。 做这行本就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两年下来张世宇有赚有赔,刚好存下刘先生替他赎身的那个钱数,他直接划到对方账上全还了。 张世宇咧嘴一笑:“今天陪枝雪到海边玩,她化妆呢。我看看,一个多小时了已经,你怎么回事,不去疗养院上班?” 程重安还是困,瓮声瓮气的:“九点到就行。” “千月最近怎么样?还在治病?” “嗯,看起来恢复了很多。” 千月隔几个月便会用邮件给他传来照片,程重安简直有点不认识他了,照片里总是大洋那边A国的风景,千月完全是富家小少爷打扮,面对镜头时总微微扬着下巴,表情有点倨傲。 他写的信息也越来越有逻辑,但每次都不会谈太多,因为“景江林要检查”。 照片也是“景江林说这张好看”。 搞得程重安每次看完都有种类似于哥哥把妹妹嫁出去的感觉。 “程重安。”张世宇叫了他一声,突然严肃起来,“你瞧瞧,大家都过得挺好的,怎么就你成这样了?” “……什么啊,我哪样?”程重安抬手揉了揉眼睛,“我觉得挺好的,起码是为了自己活,也不用被别人管着。” “你那是为了自己吗?赚点钱捏手里捏出汗了都不敢花。”张世宇翻了个大白眼。 程重安知道继续和他扯皮就更絮叨了,赶紧坐起来摆摆手:“我得准备上班了,再见再见,祝你们玩得开心。” 电话挂了,程重安长出一口气,把放在被窝里暖热的衣服掏出来一件件穿上,洗漱完吃了包老坛酸菜泡面,出门去疗养院上班。 这份工作是他考下按摩师证书得到的,算是他真正拿手的事情,服务对象一般都是三四十多的中年人和老年人,眼下的市场还算供不应求,薪水丰足。 今天这个深静脉血栓的老患者马上就要出院了,还是四十多岁的女儿陪着来的。 程重安已经受雇一年多,两人相当熟,女人叫盛兰,他嘴甜,直接喊她盛姐。 程重安给她父亲按摩时,盛兰坐在沙发上同他闲聊:“小关,最近工作还好吧?” 她知道程重安过得很辛苦,一个人勤勤恳恳打好几份工,她看着他常常想到自己的儿子,都是在异乡讨生活,难免对他有些怜爱之情。 盛兰还记得有次按摩时,父亲突然在按摩床上小便失禁,她这个做亲女儿的都有些怵手,程重安反而面不改色,安慰她说是正常情况,还绞了毛巾替父亲擦洗,换掉裤子。 从那之后她就对程重安另眼相看,买点好吃的也拿来分他一份。 “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程重安抬起脸笑了笑,“不瞒你说,我最近正准备换份工作呢。” 他按得卖力,额角全是细汗,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盛兰看了,心里一软,直言道:“小关,咱也算熟人了,我不绕弯子,有个工作你听听你愿不愿意做?” “哎,您说。” 程重安很礼貌地应下来,其实并没有太期待,因为知道以他构建起的人脉所找到的工作都相差不多。 “我在茳业区做清洁的那家,你知道吧,家里就一个男人带小孩子,年末工作忙了,小孩子没人照顾,他就想着找个住家家政,活也不累,下午去幼儿园接孩子带孩子,再就是做做饭,你看你有兴趣吗?” 一听到要住在别人家里程重安就打退堂鼓,但盛兰很快比划起两根指头:“有钱人家,工资给这个数,我有把握才和你说。” 程重安拿毛巾擦汗的手猛然僵住,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出疗养院时已经晚上七点多,小北风和刀子一样欻欻地往脸上刮,程重安半张脸都缩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微微上翘的眼睛,风驰电掣骑着小电驴去便利店打工。 进门之后他面色如常地和同事打招呼,对方只是很尴尬地看了他一眼,没回答,匆匆走了。 程重安压根没放心上,该干嘛就干嘛,过了12点,副店长从休息室出来,递给他一只白信封:“明天不用来了。” 程重安早有预料,当着他的面就拆开点钱,丝毫不在意对方鄙夷的表情。 他把一沓钱点了两遍才抬起头:“少了五百块奖金。” “有一半就不错了,真是给脸不要!”副店长骂了一句脏话,“吃了一整年便当,怎么,真当有霸王餐啊?” 程重安看着他,平静地说:“我吃的是过期要扔的便当。” “不要的东西,别人扔到垃圾桶里你才能再捡出来吃,狗都明白的道理,你不知道?” 副店长轻蔑地扫他一眼,转身走进休息室,将他的衣服和包哗啦一下全拽出来。 程重安推开柜台的门飞快跟过去,可还是慢了一点,眼睁睁看着那条有点旧的围巾被衣橱锁头勾住,哧啦哧啦扯开,最后变成一堆乱七八糟的毛线。 被那么公开羞辱程重安没有生气,被拿一点点钱打发他也没有难过,但是程重安垂下眼看着满地墨绿和白相交的毛线,突然感到滚烫心肺的愤怒。 他粗重地呼吸着,抬起脸死死盯着男人,一双眼睛红得可怖。 “你他妈想干吗?”副店长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我警告你啊,你敢动我一下——” “你也配。”程重安突然平静下来,他嗤了一声,大概是觉得很好笑,嘴唇泛起一个讥讽的弧度,“我看你一眼都觉得恶心。” 他几步走过去,利落地把东西全都收进背包里,包括那一大坨毛线。 之前程重安在店里总是微微笑着的,任劳任怨,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就像团棉花,现在突然露出极恶劣的一面,副店长立在旁边,一时间竟反应不来。 程重安穿上外套,拎着包走到门口,忽然转头冷笑着对他说:“下次别坐在休息区冲前台打手枪了,还没两岁小孩大,你丢不丢人啊。” 说完也懒得看对方表情,走到外面发现那个考研生正穿着棉拖鞋立在那儿,一脸茫然地等人回去拿关东煮,程重安拎着包看了他一眼,说:“以后别吃这个了,有些都临期了还在卖。” 男生张大嘴巴,呆呆地“啊”了一声。 副店长从休息室追出来时程重安已经走到了门外,他发现自己冲小电驴的插座被人断了电,插上钥匙一看,只有两格电。 那天晚上程重安骑了一半路,推着车走了一半路,回家时已经下半夜,他累得连衣服都没脱,闷着汗,倒在床上囫囵睡了一觉。 第二天他就给盛兰发了消息,盛兰回复得很快,让他周六去面试。 虽然要失去一些私人空间很让他难受,但是程重安转念想一想,每个月能省下一大笔钱。 现在很多用人单位都不要Omega,尤其是他这种……发情期极不稳定的,每个机会都要使上全力抓住才行。 程重安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脖子后面的抑制贴,指尖停留一会,感觉好像找回了一点点力量。 周六他去面试,对方住在主城近年新兴的一片高级小区,进去之后还要自己走一段路,小区依山傍江,每栋楼之间隔着大片翠篁,景色相当好。 这边房子都是一层一户,程重安按盛兰给的电梯密码搭到六楼,已经有个小姑娘在那里等着了,见到他,啊地尖叫:“关老师!” “糖糖,谁来了?” 一道温文的声音从房子里传出,随后,那人淡淡笑着向门口走过来。 遥遥两相照面,想好的话全部卡死在喉咙里,程重安瞳孔猛地紧缩,下意识后退一步,露出被追捕的草食动物般惊惧而破碎的表情。 48 第48章 扒皮 程重安连逃跑都忘记了,腺体好像感知到Alpha的存在,又疼又热,他脑袋里完全乱成一锅粥,只想自己为什么这么蠢。 一个人带孩子,幼儿园,工作忙,是不是太过巧合。 宋糖人小鬼大,蹦上来扯住他的衣服,脆生生喊:“关老师,你来面试吗?” “不,”程重安小声说,“我,我就是……” “好了,”宋清远忽然打断他,“都进来吧。” 程重安猛地抬头,只看见对方转身时平静到毫无波动的侧脸,一颗心重重地沉下去。 这间房子有一百四十多平,大片落地玻璃窗采光极好,宽敞明亮,干净得让程重安几乎不敢下脚,他麻木地听从着宋清远的指令,换拖鞋,去会客厅,小心翼翼地坐到椅子上。 宋清远去了厨房,过了一会才出来,将一杯热茶放到他面前。 程重安低着头,看到他修长白皙的手指,霎时一阵震悚。 对方淡声道:“外套脱了吧,暖气很足。” 程重安连忙听话地拉开拉链。 他畏寒,一到冬天就穿得像熊一样,羽绒服,毛衣,保暖内衣,一件又一件,臃肿的衣服包裹着细瘦的四肢,显得下巴愈发尖瘦。 “糖糖,”宋清远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温声对站在门口的小姑娘说,“电视不看的话就关了,好吗?” 宋糖腾地蹦起来往外跑:“我还看呢!” 会客室桌上的玻璃花瓶里插着两束郁金香,刚好摆在他们中间,花开得正盛,香气幽幽。 “原来是你,”宋清远抿了口茶,恍然似地说,“圣诞节那天扮鹿的人。” 程重安呼吸急促,弧度很小地点了点头,活像锯了嘴的葫芦,一句话都不敢说。 宋清远也无意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先喝口茶暖暖。” 程重安僵硬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杯壁还是烫的,熟悉的味道在舌尖轰然炸开,淡淡的苦,回味甘甜,程重安忍不住剧烈地打了个摆子,每根手指都在哆嗦。 茶杯放回碟子里的时候,当啷一声脆响。 他就像妄图逃回洞却被揪住尾巴的蛇,被悠哉玩弄于鼓掌之中,自知只有死路一条。 宋清远不动声色地端详他,将那些瑟缩的动作尽收眼底,甚至连他毛衣袖口一根脱落的走线都看到了,忽然轻轻哂笑一声,“来面试,怎么都不看看雇主长什么样子?” 从见到他那瞬间,程重安整个人就像傻了一样,乌龟般死死缩着脖子,再也没敢抬起头看他第二遍,只露着营养不良的微微发黄的毛躁头发。 你害怕什么呢,宋清远打心底觉得好笑,你害怕我报复吗?还是怕我押着你去警局报案? 你不是最会逃跑了吗? 三年前你拿性/爱视频问我要钱的时候,没有想过这一天吧。 或者说,这又是你策划的另一个阴谋? 听到他的问话,程重安终于强忍着难堪缓慢抬起头,在灯光下露出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 宋清远眉心轻轻一跳。 瘦,真是瘦了许多,连颧骨都微微凸起,只有一双好看的眼睛依然发亮,眼尾微微上翘,隔着桌子怔怔望着他。 明明之前连看一眼都觉得心动,现在胸口却空洞得像有大风吹过,回响阵阵。 刹那间涌上的情感复杂得分辨不清,非常奇异的,第一个冒出的想法居然是:程重安,原来你还活着。 你分明好好地活着,可是三年多了,从没联系过我一次。 你怎么敢用这幅单薄消瘦的样子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你怎么敢用那种眼神看我? 仿佛你是无辜的,真心的,忏悔的。 宋清远涵养极好,这般疾风劲雨的情绪也只失控几秒便被彻底压在古井无波的眼里。 他拿起笔,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口吻:“身份证带了吗?” “……带了。”程重安立刻从外套兜里掏出身份证,忽然僵了僵,用两只手慢慢推给他。 宋清远接过来看一眼,似乎觉得好笑:“关重安。” 程重安喏喏地应了一声。 “年龄?” “二十六。” 宋清远屈指敲了敲身份证:“二十五。” 程重安才反应过来,窘迫得再也抬不起头。 宋清远似乎早有预料,毫无波动地继续问下去:“从哪个学校毕业的?” “我——”程重安用力咬了咬嘴唇,几乎见血,“我去年自考本,从S大毕业,护理专业。” 宋清远一点都不觉得惊讶。 大概是因为被那样骗过之后,这些小事根本不足挂齿吧。 “之前做什么工作?” 这间色调温馨的屋子仿佛变成了审问室,程重安渐渐感觉自己开始缺氧了,“我,我之前,给人按摩。” “是吗?我还以为你是做广告业的呢。” 宋清远语气温和,甚至是笑着点了点笔尖,“那么,之前在哪里做按摩师?” 他也的确变了,换做之前,断然不会用这种暗含机锋的口气说话。 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既然被刺穿了心脏,就不得不积年累月增砖添瓦地拿铜墙铁壁牢牢封锁住。 迟了三年的见面,程重安坐在他对面,任由他将自己一层皮一层皮地剥下去,终于露出血淋淋的肌肤内里,暴露在空气中,痛到有些麻木。 他张了张口,每一个字都说得艰涩:“在一家俱乐部。” 宋清远握笔的手指忽然微微收紧。 他想起任从阳给他看过的那些资料,蓦然有些烦躁,不愿意再问下去,转口道:“盛姨和我说,你是知根知底的人。” 即便是他,也忍不住在说到‘知根知底’这四个字时,淡漠地抬眼扫了他一下,“你和盛姨是什么关系?” 程重安一点都不敢隐瞒:“她爸爸在疗养院做按摩治疗,我是他的按摩师。” 他说完飞快地看了宋清远一眼,对方似乎不信,好看的眼睛垂着,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是吗。” “我不会再骗你!”话出口才觉得自己冲动又可笑,程重安怯懦着,紧绷的声音很快又低下来,“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我回去之后会自己跟盛姐解释,不让你为难。” “没必要,留下吧。” 程重安猛地抬起头,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不是说很缺钱吗,”宋清远冷静地回视他,话锋突然锐利起来,“工资不会少你的。况且就算这次不留下你,你还会有别的计划吧?” 程重安茫然地看了他片刻,没明白他的意思。 宋清远也看着他,笑了笑,全不及眼底,“糖糖的老师,盛姨的按摩师,我们身边还有多少人是你准备接触利用的?” 程重安感觉胸口好像被重重捶了一拳,闷痛得几乎要叫出来。 不是这样的! 如果可以,他一辈子都不会再出现在宋清远面前。 好半晌,他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没有——” “算了。” 宋清远不想听,噙着一点没有温度的笑偏过脸,倦于再看他这副仿佛受了冤枉的无辜神情。 因为被反咬过一口,他才最知道他的厉害。 心狠手辣,不择手段,视财如命,不就是他美好表皮下的真面目吗?乐于打造这种命运般的相遇,不就是他最惯用的招数? 他不会再上当。 “周一到周五,每天放学和糖糖一起回家,给她做饭,陪她玩,必须要有耐心,九点让她上床睡觉,清洁不用你做,节假日休息,一个月一万五,可以接受吗?” 程重安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鼓起全部的勇气开口:“宋清远,我求求你别这样,那一百万……” 宋清远本来在沉默地耐心听着,突然像触碰到某个禁忌一样,他手里的笔啪一声重重摔在桌上。 “原来你还记得。”那张脸上仅存的笑意终于彻底消散,连名带姓地,宋清远冷淡地叫他,“程重安,这回你打算再逃去哪里?火山岛,雅格洲,南北极?是不是打算走出这个门就立刻去办死亡证明,再消失个三年五年,回来躲得远远的,别人不提你就依然岁月静好?” 当年如果不是任丛阳再三保证亲眼看到他已经登另一艘船逃跑,他便会相信隔天警局登出的客船事故死亡名单里那个‘程重安’是真的。 愤怒吗,好笑吗,讽刺吗,失而复得吗,都不是。曾经希望他一辈子不要再出现在自己面前,可眼下宋清远只有一个想法,绝不许这个人再次泥牛入海,轻而易举地消失在自己面前。 这世界那么大,回头之间,万千人海中已经全然消失他的踪影,那半年的时间就好像一场幻梦,连痛苦都来得莫名。 气压骤降,将Omega颤抖的脊背一寸一寸压下去。 看来他还不知道……那么他也不必说了。 身家利益,新仇旧恨全都摊开细细计较,热恋时怎么能想象,他们有一天会只剩这世界上最简单的利益关系。 程重安终于失去了所有力气,声音很轻地回答:“……我不会再逃了。” “那就这样。”一锤定音,宋清远起身走到他旁边,“我不管你还想从这里得到什么,只有一点,如果你伤害无关的人,哪怕这一次闹到鱼死网破,我也在所不惜。” 他声音低沉,警告的意味很浓。 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木调清香,程重安已经分辨不出心和腺体哪个要更痛一些,他仰起脸,近乎哀求的神态:“你知道我不会……” 放在之前,宋清远见他皱眉都要心疼一下,如今却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毫无起伏:“但愿如此。” 那是看一个骗子的眼神,警惕,疏远。 他收走他只喝过一口的茶和碟子,端到碗池里。 从二十岁进入医生行业,宋清远从来不觉得能从伤害别人这件事中获得什么快感,但是今天再遇到程重安,心底一处冰封的地方突然又开始松动。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会有最寻常的情感,会恨,会想要报复,会从对方畏惧愧疚的神态里获得满足。 甚至不需要提起一百万这个数字,就能够把他伤得体无完肤。 他领着对方回到客厅时,宋糖正大咧咧地瘫坐在地毯上看电视,上面正播动物世界纪录片,一条蟒蛇紧缠在田鼠身上,她看得津津有味。 程重安忽然发现沙发角落窝着一只猫,它舔着爪子抬起头,猛然炸起浑身的毛,警惕而冰冷地看着他。 程重安一时间失了分寸,惊喜地脱口而出:“王子!” 那只体型不小的豹猫似乎有点迷惑,耳朵弹了弹,盯着他的眼神却渐渐有些软化,只是依然没有动。 程重安也只好沉默下来,难掩失落地看着它。 “不用难过,”宋清远把外套递给他,“猫儿不记三年恩,何况是没养过它们的人。” 他语气平和,却一个字一个字重重砸到程重安心里。 程重安动了动嘴唇,微微低下头,一句话都说不出。 接过羽绒服时,他们的手指微微碰到,宋清远感觉出粗糙的摩擦感,忍不住微微拢了拢眉头,视线扫过他磨破的牛仔裤角,停顿几秒,很快移开。 宋清远依然把他送到门口,帮他摁了电梯。 程重安留意到门旁的橱柜上摆着几样化妆品,他看了一眼,恍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宋清远,他已经结婚了,而他是来应聘帮忙照看他的孩子的。 他们本来就是云泥之别。 叮咚一声,电梯到了,程重安好像还在梦里似的,愣了好一会才说:“那……我走了。” 宋清远说:“再见。” 他转身离开时,宋清远一直镇定无波的目光倏尔抬起,定定扫过他脖颈后侧,确认那里贴着一张抑制贴。 那么精明狠心的人,当然不会留着标记忍受经年累月急剧发情的痛苦。 宋清远这么想着,看着电梯门关合,忍不住自嘲地勾唇。 没人知道,隔了三年多,他第一眼看到程重安活生生地站在他家门前是一种什么感受。 程重安,这次又是什么把戏?我身上还有什么是你没得到的? 既然你自己找上门来,那就好好地站在明处让我仔细看看吧,你究竟能卑劣到什么地步。 作者有话说: 钱是一定会还的 49 第49章 念旧 不管后面几天怎么纠结怎么辗转难眠,程重安还是没有违背诺言,乖乖在周末“拎包入住”了。 他没有把原来租的小狗窝退掉,想着等把债彻底还清,或者宋清远哪天厌倦了,他还是有点眼色,老老实实跑远些比较好。 宋清远开门看到他提的一小包行李,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进来吧。” 他进门时王子躺在一只沙发软垫上,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舔自己的豹纹肚皮。 换过鞋,宋清远没谈别的,先带着他往里走,把屋子一间一间认过去。他走在前面,用最简练的话介绍着,厨房,洗手间,影音室…… 两人在书房前停了一会,门半掩着,里面不断传出英语对话的声音。 “糖糖每周三次外教课,”宋清远向他轻描淡写地解释一句,“她妈妈想让她小学毕业之后到外国念书。” 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有关另一半的话,程重安的心就像被一根小针“噗”地飞戳出一个细小的洞,他垂下眼睛,闷闷地答应了一声。 那你呢,他忍不住做无谓的猜想,到时候你也会离开吗? 保姆房在走廊拐角的拐角位置,说是保姆房,其实不过是家里面积最小的一间卧室,但也比程重安租的那间房子客厅还大,书桌衣柜等一应俱全。 卧室朝阳,采光极好,还有一个带白栏杆的小阳台,夏天住起来大概很闲适。 程重安的第一个想法是——以后不用把衣服全晾在家里了,可以用阳光彻底晒干,不会总是有一种黏黏的潮湿感。 任谁看到更好的住处都会开心,更何况是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个屋檐下,程重安虽然一直沉默着不敢有所表现,眼睛却开始变得有点亮亮的,神情无法掩饰。 有什么可开心的? 宋清远一直在旁边看着他,忍不住莫名地蹙了蹙眉,转身道:“过来签合同吧。” 程重安连忙把行李包放在椅子上,追着他走过去。 会客厅桌上已经摆好了一式两份的合同,白纸黑字,最上面印着“家政服务合同”,格式非常正规。 程重安只扫过两眼就直接翻到最后找到写名字的空白处,飞快写下了“关重安”三个字,双手推回去。 “你都不仔细看一看?”话音才落,宋清远又很快说,“算了。” 程重安是什么人物,恨不能沾了毛成猴,难道还能上他的当吗,是笃定了自己不会报复。 的确,他不至于那么卑劣。 宋清远一边自嘲地想着,薄怒的神色已经归于淡漠,伸手将合同拿过来,把另一沓推给他:“这份你存好。” 程重安接过来,小心翼翼得像拿着个宝贝一样。 其实他不是没吃过签合同的亏。 那时候刚到杨城一年多,在公交牌上看到报名自考的教育机构,对方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考不过全额退款,付款后才发现其实根本没有任何课程,只是用透题代考的烂手段,他拒绝之后一分钱都没能拿回来。 但签下宋清远的合同时他还是连一秒钟思考都没有过。 这辈子他独欠宋清远的一份,别说冷脸叱骂,就算把他称斤按两卖了也是活该,他认。 那天晚饭是宋清远做的,简单的蛋包饭裹了番茄酱,味道极好。 唇舌间全是回忆的味道,三年多吃够了油腻的盒饭还有清水白面,程重安抓着勺子简直想哭,一抬头,忽然发现宋糖正歪头盯着自己看。 他吓得赶紧用手背贴了一下眼睛——还好,并没有真的流眼泪。 宋糖眯了眯眼,突然蹦下儿童椅,踮着脚凑到宋清远耳边,用手挡住嘴巴讲起了悄悄话。 不知道小姑娘说了什么,宋清远听着听着,突然隔着桌子看他一眼,然后对宋糖摇了摇头。 很明显的界限感。 父女之间的谈话与他无关,程重安只能茫然地低下头用勺子戳着米粒,忽然有点失去胃口。 饭后他刷了碗,宋清远在旁边煮牛奶,告诉他每晚都要给宋糖准备一杯,喝完再刷牙。 他边说话边挽起家居服袖口,单手将牛奶倒入张牙舞爪章鱼怪兽样的陶瓷杯里,“早上我开车送你们去学校,七点前你要准备好早饭。” 程重安连忙答应下来。 宋清远端着杯子走出厨房,脚步微停,还是回头说了一句“早点休息”。 “你也是。” 没有任何别的想法,程重安知道他这句话完全是出于礼貌。 相敬如宾,这个词的意思就是,对一些人释放感情完全是浪费。 他对他,连恨都不屑。 那晚程重安躺在陌生而柔软的大床上翻来覆去,折腾到很晚都没睡着。 他看着窗外风摇影移,很艰难地思考为什么人生会这么离奇。 几天前他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宋清远,可是现在宋清远就睡在他一墙之隔的地方。 这种相遇对宋清远来说就像看连续鬼片一样吧,《惊魂骗子》,《骗子入我家》,死灰复燃,阴魂不散。 最令人厌恶的是,他依然会恬不知耻地觉得高兴,甚至因为安心而迷迷糊糊睡去,一夜无梦无忧。 第二天和宋糖一起吃晚饭时,程重安无意间知晓了她前一夜的悄悄话内容。 宋清远提前给他发了短信说八点才能到家,程重安就把他的那份放在锅里温着,盛了两碟焗饭出来。 小姑娘放了学心情似乎就不是很好,用餐时程重安提醒她不要把青椒扔到碟子底下,宋糖突然整个木住,随后毫无预兆地爆发了。 她举起勺子用力敲打着瓷盘,像看仇人一样溜圆了眼瞪着他,大声说:“保姆!不能!上桌子吃饭!” 刺耳的噪音霹雳乓啷响彻了整个餐厅,趴在橱柜上的王子吓得“喵”一声厉叫,蹦下去飞快逃走了。 宋糖还在喊:“凭什么宋清远让你上桌!凭什么!这是我家!” 程重安怔了足足十几秒,才快步过去将她抱起:“糖糖,你听我说——” 宋糖还是个上小班的女孩子,力气敌不过,只好劈头盖脸地使劲打他。 “关老师是白痴!蠢蛋!我最讨厌吃青椒了!你去死!” 她犟劲上来了,疯狂地又打又踹,直到把程重安的脸都抓出一道血痕才呼哧呼哧喘着大气停下来,用力推开他,噔噔蹬地一溜跑回屋里。 桌上的焗饭还冒着腾腾热气,程重安静默地立了一会,走回去慢慢把桌子收拾了。 快八点的时候,宋清远到家,宋糖正坐在沙发上准时收看《动物世界》,声音调得特别大,而程重安在拿吸尘器打扫最里间的主卧,一点都没听到门响。 他清理地毯的时候不小心把床头柜上几本外文医学书碰掉了,刚要蹲下去捡,身后突然伸来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他。 吸尘器呼呼的响声中,程重安吓得叫起来,向后猛地一缩,险些摔倒。 “怕什么?”宋清远的眼神有点冷,松开他的手腕,打眼扫过床头柜附近。 程重安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在想什么,难堪至极地垂下头:“我只是在打扫……” “不需要你做清洁,以后不要随便进我的房间。”宋清远淡淡说完,目光下落,忽然皱起眉,“脸怎么了?” 灯光下,程重安右颊上横亘着一道细细的血痕,不仔细看的话很难留意到。 听到他问话,程重安好像又吓了一大跳,摆着手说:“收拾东西的时候不小心被刮了一下,没事的。” 说完了又觉得自作多情,有事没事,关别人什么事? “你……”他咽了咽嗓子,尴尬地找补,“要不要吃晚饭?” 没有等到回答,相对无言地立了一会儿,宋清远垂眼看着自己的影子笼罩在他肩头,沉默几秒,只嗯了一声,说:“你出去吧。” 程重安如蒙大赦,赶忙拖着笨重的吸尘器走出去,没忘记帮他关上门。 房间里安静下来,片刻后,宋清远缓缓吐出一口气,放松紧绷的肌肉坐到床上。 他还在。 开门时没看到程重安,突如其来的不安感竟让他有些乱了分寸,现在想想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坐了一会,忽然伸手拉开床头柜的第一层抽屉。 他收拾东西向来井井有条,物件由大到小依次排列,最外侧摆一只宝石蓝的布绒盒子。 宋清远将盒子拿起来,单手打开,里面嵌着一大一小两只戒指,还有一根细细的菱形祖母绿钻石项链,因为断裂修过一次,咬合口的位置崭新。 他出神地看了一会,咔哒合上,仍然照原样放回了抽屉最深处。 从前不觉得任丛阳说的那句话,念旧和长情或许真的能毁了一个人。 但是那么用力地去爱,在最美好的时刻被一并刺穿了柔软的心脏和坚硬的骨头,怎么可能轻易地忘记? 也在夜深人静时思考过许多次,借着黑暗蜷缩起来舔舐伤口,痛苦地扪心自问为什么是他。因为皮囊?因为新鲜和刺激感?好像是又好像都不是,终究被爱情伤得血肉模糊,再也没办法遇到新的人,于是只好用恨的底色一遍遍渲染,直到自己都忘记来时的路。 刚准备换衣服,宋清远的动作顿了顿,还是用手仔仔细细将床头检查了一遍。 50 第50章 不是我的孩子 相处几天下来,程重安发现宋糖真是个女王级别的小姑娘。 霸道,任性,时长展现极度恶劣的一面。 那天午睡的时候小班有孩子打起架来,他和值班老师匆匆跑过去,相当惊愕地看到宋糖正骑在一个小男孩身上抡拳头。 宋糖占据了绝对优势,她口齿伶俐,声音清脆得像大刀咔嚓咔嚓切萝卜:“你少管闲事!你连自己的鸡鸡都管不好!” 被她压在身下的小男孩比班里其他人都小几个月,快一个学期了还总是尿床,听到这话顿时整张脸涨得通红,嚎啕大哭。 程重安和值班老师一手一个把他们撕开,宋糖还铆足了劲使劲踢腿:“去死!去死!” 程重安已经知道这是她发火时的口头禅,只要惹宋糖生气,百分之百会听到这个词。 “宋糖——”程重安摁住她肩膀,才要说话,小姑娘已经扭头狠狠一口咬在他手上,一秒钟都没到就蹿回了自己的上铺。 程重安看看手背上半圆齿痕,再抬头看看宋糖躺在床上堪称冷酷的背影,有点无可奈何地想,为什么……宋清远的女儿和他一点也不像呢? 但是很快又觉得这样的想法可笑——是因为像妈妈吧。 等到上蹿下跳相看热闹的孩子们都安静下来,值班女老师把小男孩带到医护室里,问他:“许子凡,为什么你和宋糖打架啦?” “是宋糖先打我的!”男孩还微微抽泣着,胡乱用手背擦脸,“我就是问,她妈妈元旦会不会来,她就推我。” “噢,这样呀。”女老师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那可不可以告诉老师,你为什么突然问宋糖这个问题呢?” 小男孩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说:“因为她老是说她妈妈特别漂亮,还是模特,但我们从来没见过,祝彭和王海泽都说她是撒谎的。” 程重安就听到这里,默默转身出去了。 他和宋糖的关系也一直没有缓和,但是很快的,事情从元旦前的周五开始有了转机。 那天宋清远下班早,他们刚开始吃晚饭不久,程重安隐约听到门响,随后有人缓步向餐厅走过来,温声问:“糖糖,关老师在哪?” 程重安还没来得及动作,宋清远已经长腿一迈,走进了只有一门之隔的厨房。 “你——” 两人都愣住了,宋清远的目光很快从他脸上扫到他手里端的碗,蹙起眉:“你在吃什么?” 程重安心虚地退了半步,腰已经顶到中岛台,边徒劳地把碗往身后藏边小声说:“面条。” 宋清远没说话,慢慢走过来,不容置喙地抓住他手腕往上移,“白水面?” “给宋糖做那么多菜,你自己躲在厨房吃这个?”宋清远平静地问着,手指力道却微微加重了,目光织成密不透风的网,从上而下牢牢笼罩在他身上。 程重安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从前他们在一起,宋清远总是纵容的那一方,从没真正发过火,导致程重安现在一见到他神色稍变冷或声音变沉都心悸得不得了,浑身上下全变成软骨头。 他真怕因为自己让他不高兴,所以没办法,做惊弓之鸟,没出息也没办法。 他低下头,声音很轻地说:“我吃这个就够了。” 最近每顿都吃得太好,他三年来都没享受过的胃就有些反常,动不动地痉挛。 后颈的抑制贴从Omega稍显淡黄的发尾下露出来,宋清远感觉眼睛像被火星烫了一下,蓦然松开手,“为什么没继续吃药?” 程重安茫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药?” “吃这种没味道的东西,不是因为暴食症吗。”宋清远好看的眉头又皱起来,耐心地把话说清楚,“为什么不继续吃药,一次性治好?” 拿着那么多钱,你到底跑去干什么了? 他忍不住有些薄怒地想,买房子?投资?还是,随便挥霍? 站在我面前低着头沉默的你到底是精明还是蠢,我真看不懂。 程重安没有办法回答他这个问题。 那么贵的精神药物,他哪有闲钱买?总不能实话告诉他,自己每个月光是省下钱买标记后的特殊抑制剂就很吃力了。 相对站着,宋清远终于在他的沉默里慢慢失去了耐心。 他没法撬开程重安的嘴逼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于是只好对他这副木头人的样子无可奈何。 他从前就知道,自己永远赢不过他。 牵连到过去的事,宋清远忽然有点失控。他想抬起程重安的脸让他好好看着他回答问题,想让程重安别用这种麻木的态度敷衍他,可他最后只是说:“算了。” 宋清远转身离开的时候,程重安终于敢抬头看着他挺拔的背影,难过到心脏都蜷成小小的一团。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在心里不停重复着,走到门口的宋清远忽然转过身,吓得他差点蹦起来。 “宋糖不是我的孩子,”宋清远顿了顿,语气淡淡地投下这颗炸弹,“你不用骄纵她。” 他说完这句话,毫不停留地离开了厨房,留下程重安在原地震惊得瞠目结舌,随后被一阵狂喜席卷了全部情绪。 宋糖早就吃完了饭跑去客厅看电视,于是宋清远在餐厅里静静站了一会。 桌上的菜色诚如他所说很丰富,红烧小排,茄汁菜花,荷塘小炒,厚蛋烧,海带豆腐汤,宋糖每样都动了几筷子,还剩很多。 宋清远坐下来夹了口菜吃。 还是热的,味道很好。 刚才转身时,程重安的表情没能逃过他的眼睛。那么悲伤而复杂,好像有许多许多的话想要对他说,但是没法开口,所以满含着无力感,又掺杂着一点不舍的眷恋,非常寂寞。 他忍不住想,难道自己每次离开时,程重安在他身后都是这样的神情吗。 为什么?愧疚吗?或者,明明是最不可能的答案——对我还有感情吗? 你明明比谁都心狠。 睡觉前程重安把牛奶热好端到宋糖屋里,小姑娘正躺在床上玩iPad,见他进来,忽然把平板扔开了。 程重安把牛奶杯放在床头柜上,用哄小孩子的语气说:“早点睡觉啊。” 宋糖看着他不说话,他也没想着宋糖回应,刚要走,小姑娘忽然一伸手抓住他的衣角:“关老师,对不起。” 程重安一怔。 宋糖抬起头,眨着洋娃娃似的大眼睛,一板一眼道:“宋清……叔叔都给我讲了,我不该抓你的脸,不该使用暴力,还有,”她忽然握起小拳头,有点艰难地说,“你以后应该和我们一起在饭桌上吃饭。” 说完这些话,她紧紧地抿住嘴唇看着程重安。 “……我接受,”程重安抬手摸摸她的头,“谢谢你。” 宋糖认真地皱眉:“你该说没关系!” 程重安微笑起来:“没关系。” 宋糖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忽然爬起来,用力抱住他。 “关老师,”女孩子柔软的脸颊贴着他侧颈,说话间有甜甜的草莓牙膏味,“你闻起来好像我妈妈啊。” 程重安犹豫一下,轻轻在她背上拍了拍。 被随手扔在床上的平板收到了一条软件推送,屏幕亮起来,壁纸上的宋糖被爸爸妈妈抱在中间,一家三口笑得很开心。 程重安忽然心软得一塌糊涂。 宋糖这个小孩子,她对讨厌的东西忍耐度为零,她的东西都是高奢品牌,她嘴下不留人,她每周一到周五晚上按时按点收看动物世界和UFC格斗,周末宋清远在家时就看蜡笔小新。 粗暴而尖锐的保护壳下面,她依然是个渴望爸爸妈妈回家的“留守儿童”。 把宋糖哄睡下之后,程重安走出门,屋里很安静,主卧门下面透出一线光,宋清远大概在看书。 他轻手轻脚地走去客厅。 已经是只成年豹猫的王子正懒洋洋盘睡在自己的大窝里,听到他的脚步声,漫不经心掀开眼皮,用闪闪发亮的蓝色竖瞳盯着他看。 程重安蹲下来摸它的下巴,小声说:“王子,你还记不起我来吗?” 王子闭眼,抬起了下巴让他摸,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于是程重安也不说话了,他耐心地摸了它很久,直到腿都蹲麻了才停止,和它说:“晚安,王子。” 才说完,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可以聊聊吗?” 程重安腾地站了起来,一下子有点头晕,“当然!有,有什么事吗?” 宋清远转身朝他的房间走去。 这还是搬进来之后宋清远第一次来他的房间,虽然收拾得还算齐整,程重安还是感到有些窘迫。 宋清远等他进来就关上门,指了一下椅子:“坐。” 程重安晕晕乎乎地坐下了,宋清远随后也面对着他坐在床上。 宋清远穿着一身哑光墨绿色丝绸质地的睡衣睡裤,两条长腿并拢靠在床沿,坐下来的时候脊背很直,明明是在家里,却丝毫不见懒散。 “宋糖是我表姐的孩子。”他斟酌着,低声开口道,“她是模特,工作很忙,之前一直雇保姆看宋糖,兴起了才飞回来看看孩子。找的保姆素质不过关,总带着宋糖去麻将馆一类的地方,宋糖一年多时间里学了很多脏话,脾气也不好。” “我到杨城之后,表姐要离开很长一段时间,就把她交给了我。搬到新家,开始念幼儿园,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出发点,毕竟是孩子,只要慢慢教给她什么是正确的,总归有一天能全部改过来。” 程重安默默听着,这时才犹豫着问:“宋糖她妈妈……是因为工作离开吗?” “不是。”宋清远毫无隐瞒地回答他,“她去找宋糖爸爸了,他们前年离婚,现在表姐想要复合。” 程重安下意识问:“怎么不带着宋糖?” 夫妻之间离婚,对孩子的感情却斩不断,如果带着宋糖去,肯定更容易想起从前温馨的时候吧。 “为什么要带?”宋清远反问着,几乎是有些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那是他们的事,孩子不是拿来绑架别人的工具。” 或许是他自己也发现口气太严厉,顿了顿,宋清远站起身来,声音柔和了许多,“早点休息吧。” 刚要出门,他忽然转身,用手在程重安后颈处按了一下。程重安还没反应过来,那微凉而细长的手指已经收了回去。 “抑制贴掀角了。”宋清远平静地对他解释一句,转身离开。 那天晚上程重安睡觉时把脸埋在柔软的棉被里,久违地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只很漂亮的墨绿色蟒蛇,鳞光闪闪,眼睛是乌亮的墨黑,它从脚踝缓慢爬上来,触感清晰,滑而凉润的身子卷住他的大腿,紧紧地缠绕在他身上。 程重安浑身发热,却甘之如饴。 清晨醒来的时候,内裤已经完全湿掉了。 作者有话说: 半百章纪念(*^▽^*) 51 第51章 越界 这些天生活在一起,程重安常常能感觉出他和宋清远之间维持着一种岌岌可危的危险关系,好衣服里穿着一根银针,稍不注意就突然扎进肉里,又惊又吓,痛得心脏一紧。 有一个周末他陪宋糖坐在客厅地板上读英文绘本,书是宋糖爸爸从国外寄过来的,一整本厚重有质感的铜版纸,讲毛毛虫蜕变成蝴蝶的故事。 插画很可爱,但是翻开书的第一页程重安就有些傻眼了。 宋糖没耐心地在他怀里动了动:“关老师,你快念啊。” 身后有道微沉的目光从书中抬起,缓缓落在他背上,程重安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硬着头皮开口:“Ca,Cater……” 像观察什么有意思的情形一样,等他磕磕绊绊地念了两段音节,宋清远忽然开口道:“Caterpillar。” 他发音极好,一下子把程重安压得恨不得挖个地缝藏起来。 宋糖嘿嘿笑了,转过身喊:“叔叔,关老师不会念!这么大人都不会念,羞羞!” 程重安心虚得后背直冒冷汗,头都快低到胸口。 “不一定。”宋清远漫不经心地翻了一页书,“可能关老师只是不想让你知道他会念,考验考验你。” 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是给他找了个台阶,但做了亏心事害怕鬼敲门,程重安的后背一下子僵住了。 没有勇气回头看他的表情来确定是不是讽刺。 还有一次,宋清远晚上下班顺路买了一个M&M的小蛋糕回来给宋糖,他看到图案后惊喜过头,竟然口无遮拦地说:“之前一起去看广告展的时候也有这个,你还说了——怎么说来着,只溶于口,不溶于手,对不对?” “我不记得了。”宋清远耐心地等他说完才放下筷子,抽了纸巾擦手,神情疏淡,“那么久之前的事情。” 其实他大可以更狠一点,反问对方“你才是广告业的不是吗,怎么来问我”,那种血液迅速涌上大脑和心脏的报复快感,次数多了就让人麻痹。 可还是没能说出口,大概是不想看到程重安那种表情,像被主人一脚踹出门的丧家犬,彷徨,北风里耷拉着尾巴绕几个转儿,最后也只能选择低眉顺眼地默默承受。 他用那么无波无澜的眼神,看程重安不过像一块会说会动的石头,仿佛一盆冰渣子当头灌下,程重安忍不住剧烈地打了个寒战。 其实有许多次程重安都想和他说,如果你这么讨厌我,我真的会乖乖躲到你看不见的地方,直到悄无声息地死掉。 但他知道宋清远听了这种话一定会生气,他也没有勇气开口。 到杨城这几年程重安感觉时间过得特别快,春天脱掉羽绒服,热了就换短袖短裤,叶子掉的时候再套上旧毛衣,在街上走着走着,突然有一天就开始下雪了,好像小锤当啷在脑袋上敲了一下,提醒他又过去一年。 一切都是麻木而灰白的,他如提线木偶在其间走走停停,被一根细线拉着。 但是今年的最后一天不同,他是在有点甜蜜的混乱中度过的。 幼儿园要举办早晨程重安起床时就闻到了甜甜的奶香味,走到客厅才发现宋清远已经在厨房了,见他进来就把锅铲放下,边让出位置边说:“我去叫糖糖。” 程重安接手继续煎锅里三只金黄的火腿鸡蛋吐司,翻面儿时抬头看到窗外的杉树枝压着一层亮晶晶的薄霜,新凉的空气中,一簇冰被初阳照得熠熠生光,玻璃上有小鸟的影子呼啦掠过去。 一个很好很素净的世界,缩小后可以直接放进水晶球里。 程重安呆呆看了一会,心情忽然雀跃起来。 吐司煎好了,他把三只盘端出去,宋清远忽然在宋糖屋里叫他。 他耳朵刷地一竖,转身跑过去。 屋里的窗帘还没拉开,宋清远站在床边,手里拎着件小裙子,无可奈何地看着那团蜷缩的软被,“你叫她起来。” 好不容易把宋糖拉起来,他转身找件衣服的空,又躺回去了。 程重安司空见惯地走上前,废了点功夫把宋糖乱七八糟的头从被子里扒拉出来,然后毫不客气地牢牢捏住她鼻子。 一秒,两秒,三秒……足足半分钟过去了,宋糖依然纹丝不动地靠在程重安腿上睡着。 又等了一会,宋清远刚要皱眉,只见小姑娘的嘴巴忽然翕动了两下,大叫一声,猛地坐起来。 “一分半,”程重安轻快地说,“糖糖越来越厉害了。” 宋糖的回应是爬起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今天要扎三股辫!” “你昨晚说过啦。” 阳光在地板上落下一片金黄,宋清远慢慢跟在一大一小两个人后面,看着程重安熟练地领宋糖刷牙洗脸编头发,忽然有些恍神。 好像“一家三口”这个模糊的概念,忽然毫不突兀地出现在了这个情境之下。 辫子结到最后一股,一直低着头的程重安抬起脸,猝不及防撞进他的眼睛里。 叮叮咚咚,声音穿透了时间的维度,仿佛故事最开始的部分,在明亮而宽敞的试衣镜里,他和程重安的目光撞在一起,然后属于他们的乐章愈奏愈长。 不过和其他先苦后甜的Happy Ending不同,他们的故事前篇是最美的喜乐,后篇才是满地悲凉,碎得七零八落,勉强续一段,不温不火,只因放不开手的偏执作祟。 宋清远忽然转身离开,一语未发,留下程重安茫然地站了一会,抬手摸摸后颈。 贴得很严实,为什么一直盯着看呢。 吃早饭的时候,三个人坐成三角形,宋糖把吐司吃了一半,在儿童椅上动来动去,看了一会程重安,忽然开口叫:“宋清远。” 安静。 “宋!清远!” 程重安抬起头看了一眼,宋清远正端着杯子喝水,置若罔闻。 宋糖抿抿嘴,然后一连串叫:“叔叔!叔叔!叔叔!叔叔!” “怎么了?”宋清远放下杯子打断她。 “我要问问题。” “可以。” 宋糖拖腔拉调地噢了一声,把叉子当啷扔回碟子里,直接用手抓起最后半个吐司:“你刚才为什么叫关老师‘程重安’?” “……” 寂静中,程重安的手心忽然有点冒汗。 宋清远看看那个快把头低到碟子里的人,语气平稳地说:“你听错了。” 宋糖大叫:“不可能!我听得清清楚楚!” “听到了还不起床,非要捏鼻子才行?” “……”宋糖舔了舔手指头往桌下爬,“我吃饱了。” 三个人一起去幼儿园,因为是周六,路上车不少,大人和孩子都出来玩,街边音响放着欢庆的音乐,小城市节日氛围很浓郁,有一种老式的慢节奏的快乐。 程重安默默朝窗外看了一会,忽然感觉腿上一沉,低头看看,是宋糖,小姑娘闭着眼睡着了,长长的睫毛耷拉着,腮帮子枕出圆鼓鼓的一小块肉。 “让她睡吧。”宋清远看一眼后视镜,把暖风往上调了调。 程重安点了点头,又反应过来宋清远在开车,于是连忙“嗯”了一声,轻轻把宋糖挡在脸上的头发拨开,完全没发现宋清远的目光其实一直定在他身上。 幼儿园庆祝节日的时候,为了方便管理还是按班活动的,把桌子摆成一个圆圈,让小朋友在中间唱歌或玩游戏。 他们在小班门口分开,程重安去中班帮忙分发礼物,才坐下一个多小时,宋糖忽然探头探脑地跑过来找他。 “关老师!关老师!” 程重安想,她应该可以唱女高音。 宋糖边发出高分贝的叫声边左扭右拐穿过半个教室过来拉他:“关老师快来快来!” 程重安被她拉得身子一歪,忍不住想,她以后说不定可以去打UFC。 两人从走廊一路飞奔到小班教室,一进门,教室里的家长和小孩全都回过头来,齐刷刷地盯着他们看。 立在无数视线的交汇点上,程重安感觉额头缓缓滑下了一滴巨大的冷汗。 宋糖偏偏还要语不惊人死不休,大喊一声:“我妈妈来了!” 哧啦。 宋清远表情僵硬地站在桌子中间,手里刚领到的报纸一不小心就被撕成了两半。 五分钟后,程重安和宋清远面对面站在一起,旁边还有几对夫妇,大家都被一整个班的小孩子团团围观着。 这是个爸爸妈妈一起做的游戏:一张报纸铺在地上,大家拍一次手就要把报纸折一半,看看哪对夫妇能在报纸上坚持站到最后。 宋糖占到了最好的位置,很期待地在旁边看着他们。 游戏开始前,程重安仓促地抬头看了一眼宋清远的表情——依然是淡淡的,好像和谁一起做这个游戏都没什么所谓。 拍第一次手的时候,报纸空间还算余裕,两个人维持着客气而礼貌的距离,但是拍到第三次的时候,程重安不得不靠近,鼻尖已经快贴到宋清远的毛衣上。 他嗅到清香的柔顺剂味道,顿时有些头晕目眩,差点成对眼地一个劲盯着那些平行线条看。 旁边忽然传来一声尖叫,原来是一个小女孩的妈妈差点没站稳,被丈夫眼疾手快拉了一把才免于淘汰。 折叠到第五次的时候,有两对夫妻被淘汰了,教室里的气氛越来越热烈,小孩子们都在大声给爸爸妈妈加油鼓劲,宋糖的尖叫声尤其出类拔萃。 眼下程重安只有半个前脚掌还立在报纸上,勉强空出更多的位置,几乎摇摇欲坠也不敢随意伸手去碰宋清远的身体。 悄悄看一眼他们旁边的夫妻,竟然已经甜蜜地搂在了一起。 折叠第六次之前,宋清远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忽然伸出手,在他腰间轻揽了一下:“你可以再往这边点。” 不过是刹那间的触碰,程重安却像猛地被电了一下,惊讶得浑身一软,控制不住地往前倾倒,猝不及防撞进了他胸口。 这个人是宋清远啊。 程重安满心酸软,脑海里冒出一个又一个流光溢彩的泡泡,全因他熟悉的怀抱和温度—— “很遗憾,宋糖的爸爸妈妈,淘汰!” 在宋糖失望的大叫声中,程重安站在报纸外缘,呆呆地抬头看了一眼宋清远。 对方推开他肩膀的手还悬在半空,修长的手指微微绷紧,仿佛也有些不敢置信似的,神情起伏了片刻才镇定下来,低声道:“抱歉。” 一颗心再次坠入冰窟之中,程重安感觉四肢渐渐被抽走了血,只能无力地摇摇头。 没关系,他知道宋清远不是故意的。 不过是下意识的动作,好比臭虫落在身上,违害就利,避退三舍,都是应该的。 他越界了。 作者有话说: 先进行一个大磕头的动作!or2上周真的忙炸了,每天睡五个小时感觉要猝死了!(安安:你写文时考虑过我也会猝死吗。。) 52 第52章 雇主 新年的一月份,发生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关于工资。 程重安是晚上才看到银行卡的短信提醒,他犹豫了很久去敲宋清远的门,不敢逾矩地站在线外,努力清晰地说明自己不能拿这份工资。 “没必要,”宋清远只听了一半就把视线放回书上不再看他,神色如常地说,“之前那一百万就当我买了个教训。那些钱对你来说可能很多,但比起我付出的感情不值一提。” 程重安脸上几乎有些讨好的笑脸生生被冻住了。 那些费心包装的言辞被宋清远轻描淡写地一语戳破了——想要拿工资来抵债吗?我并不稀罕,那一百万就当是掉在下水道里,脏了臭了,懒得费心去看。 钱在他们之间,真是相当敏感的字眼。 第二件事是之前程重安工作的疗养院打算出售一个空置的大外间,可以做一个专门的按摩室,这消息是盛姨告诉他的,走内部价,程重安很心动,去看了一次,条件很不错,设备也齐全,只是手头没有那么多余裕。 第三件事,家里又添了一个新“客人”。 周五晚上程重安在厨房里炖莲藕排骨汤,听到门铃响,还以为是快递员之类,匆匆在围裙上擦了手跑过去。 门一开,外面的人就大喊“糖糖”,大笑道:“又给陌生人开门!叔叔——” 两人猛然打了照面。 就像老鼠见猫,小贼遇捕头,程重安瞠目结舌,在男人骤然锐利的眼神里炸起了一身寒毛,后背都凉透了。 记忆里那股久远的可怕腥锈味一下子在空气里炸开,程重安感觉喉咙像被什么卡住,呼吸顿时变得艰难。 “好了。” 开到一半的家门忽然被一只好看的手拉开,宋清远出现在任丛阳身后,他手里还提着一只看起来很沉的包,目光淡淡扫过程重安,说:“进去吧。” “别啊,”任丛阳勾出堪称阴森的笑,“这不是老熟人吗,幸会幸会啊。” 他伸出手,程重安只得和他握了一下,短短几秒,骨头险些被全部捏碎。 拿出一双新拖鞋,转身往厨房走的时候,程重安听到他对宋清远说“你真是给我准备了个大惊喜”。 一顿晚饭吃得相当不安宁,菜刚端上桌任丛阳就阴阳怪气道:“怎么全是木头筷子,没银筷子吗?清远,你得谨慎点啊。” 宋清远喝着汤,没说话。 吃饭的时候任丛阳给宋糖剔骨头,边剔边和她说:“你看着外边是肉吧,里面的骨头一扎你一个血窟窿。” 等宋糖吃饱离桌,程重安也吃不下去了,默默地收拾空碗和筷子准备端去厨房,任丛阳还不肯放过他,冷笑着地往椅背一靠:“保姆怎么吃这么少啊?怀孕啦?准备生下来让清远当冤大头是不是?” 无论他如何冷嘲热讽,程重安都沉默地听着,丝毫没有反驳的想法。 他犯下那样的大错,宋清远身边的所有人都可以理所当然地践踏他——他们才是真正对宋清远好的人,因为心疼宋清远,所以才恨不能杀他而后快,他没资格埋怨。 “从阳,”宋清远忽然开口,“这次来准备待几天?” “啊,五天吧,下周得飞军区处理那个案子,烦得很。”任丛阳收回视线,懒洋洋地转了转脖子。 程重安进了厨房洗碗,两人转移阵地到书房去聊天,门刚关上,任丛阳就绷不住地使劲抓着宋清远来回晃:“你他妈疯了是不是,你他妈绝对疯了!你把他弄来干吗?!” 宋清远被他摇得头晕,忍不住动手扯开他胳膊:“如果我说他是自己找上门的,你信吗。” “怎么不信?”任丛阳冷笑,“蛇钻的洞蛇知道,他找你还不容易?看准了你心软,一次两次,当自己是放羊的小孩是吧?” “我和你想的一样。”宋清远面色平静,“不知道他这次又打算用什么手段。” 任丛阳忽然眯起眼睛看了他许久,慢慢哂笑着摇头:“远儿,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你啊,破绽太多,稍不注意就留了空让人往你心口窝捅刀子。这要是换了我,立马扭着他去警察局报案。” “我们之间……”宋清远轻轻蹙了蹙眉,“没那么容易算清楚。” 他骗了他的钱,他咬了他的腺体,然后程重安把影响Omega一辈子的腺体切除。 如果能那么简单地按斤按两放到天平上称算衡量,世界上就不会有爱情这么复杂的东西了。 “算了,”任丛阳烦躁地摆了摆手,“我不管你们那些破事,反正按我的准则,对待烂人,就只能用下三滥的招数。” 他真是恶心坏了程重安这个死骗子,披着张好看点的皮,内里贪财又俗气,空洞得让人反胃,不整他一下,他任丛阳的律师证都该羞愧到自燃了。 转天程重安带着宋糖放学回家,早晨离开时还窗明几净的客厅里已然变成了一个大型垃圾场:果皮,外卖盒子,膨化食品垃圾袋,饮料瓶,瓜子皮扔了一地,而罪魁祸首正裹着毯子在沙发上看电视,边吃冰激凌边悠然自得地朝宋糖招手:“糖糖来,叔叔买了你喜欢的榴莲千层,边吃边陪你看UFC。” 此话一出,宋糖立刻振臂高呼——小姑娘已经被他从国外带回来的限量名牌裙子和高级腕表折服了。 程重安赶紧先把肉化上,煮上粥,然后收拾客厅,忙得团团乱转。 晚饭他做了宋清远喜欢吃的冬笋烩肉,菜市场刚上的鲜笋,他赶早市去买的,一把带水的绿笋咔嚓咔嚓切成滚刀条,焯水勾芡,爆上姜和葱花,非常香。 宋清远有点素食主义,且偏爱应季蔬菜,这道菜还是他们最要好的时候,宋清远手把手教他做的。 很奇怪,他那时根本没有心思,分开之后却会在每年冬天都买来做。 把回忆一寸寸炖入,一次两次,一年两年,到了最后,味道已经和宋清远做出的丝毫不差。 变化总是悄无声息发生的,爱一个人,因为全心全意用自己作思念的载体,难免就渐渐活成了他的模样。 宋清远回家时,电视播着晚间新闻,桌上有他最喜欢的菜色,客厅已经整洁如新,完全看不出半小时以前这里还像一座垃圾山。 难得任丛阳没在晚饭时挑刺,吃完之后两个人带着宋糖去打羽毛球,程重安强行抱着王子亲昵了一会儿,任丛阳忽然穿着一件砍袖从阳台连着的廊门走进来,喊他:“喂,家政,哎!” 程重安松开毛茸茸软乎乎的王子,有点不情愿地起身走过去。 任丛阳用命令的口气:“我有件衣服送去干洗了,你给我拿回来。” 程重安愣了愣,“现在?” 晚上八点多,干洗店应该都关门了吧。 “不愿意去?你不是家政吗?哦,我的错,打狗还得看主人,你只能听宋清远的话是吧?要不我叫他过来?” “……”程重安抿了抿唇,感觉这种对话继续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在哪里?” “东皇区。”任丛阳咧嘴一笑,“你放心,店是二十四小时会员制,你报我的名字就行。” 东皇区,和他们在的西港区几乎是个大对角,打车来回都要一个多小时。 他动作快一点的话,正好可以赶回来哄宋糖睡觉。 程重安没再多说,从任丛阳手里拿到干洗店的名片,套好羽绒服就出了家门。 寒冬腊月天,从开着地暖热烘烘的家里走到零下七八度的北风中,街上的行人都寥寥无几,程重安跺着脚等车来,看见街对面一只瘦巴巴的小橘猫正在垃圾桶里翻吃的。 他一直默默地看着,直到小猫牢牢叼着一块剩肉,左顾右盼地飞蹿过马路才移开视线,自己都没察觉地松了口气。 干洗店真的很远,还好错过晚高峰,没用一个小时就到了。 这家叫Venus的干洗店是北欧风装修,内屋穹顶高得有点夸张,天花板上悬着巨大的羽毛灯,店门口的迎宾是一个金发外国人,一身蓝色的西服套装,带着标准的八齿微笑上前问候。 程重安报了任丛阳的名字。 “噢,任先生啊,”男人说中文时有种奇特的音调,他用碧绿的眼珠盯着他,笑了笑,“您稍等。” 程重安刷旧的运动鞋踩在门厅柔软的手织地毯上,他抬头慢慢打量着这个店,只觉得这种奢侈的装潢风格恍如隔世,厚重的丝绒窗帘,巨大的弯脚红木桌,朦胧的灯光…… “不好意思,久等了。” 程重安循声转身,下一秒,被扑面的红酒淋得从头到脸湿透。 刹那间有种窒息感,醇香的液体从他发尾滴落,顺着脸颊滑下来,又慢慢淌进脖子里,狼狈不堪。 休息区还有零零散散两三个等待取衣服的人,都惊愕地看向这边。 金发男人手持空空如也的玻璃杯,脸上依然带着相同弧度的微笑,彬彬有礼地对他说:“这就是任先生让您取的衣服。” 缓了几秒,像是好不容易重新安上电池的机器人,程重安终于慢慢动起来,他舔了舔嘴唇上的液体,抬起手背擦一把脸,不卑不亢地说:“我知道了。” “抱歉弄脏了你们的地毯。” 金发男人歪头注视着这个Omega绷直脊背转身离开,忍不住疑惑地耸了耸肩。 白白折腾了一趟,程重安整个人都疲惫不堪,回家时已经十点多,早就过了宋糖睡觉的时间点,屋子里一片寂静的黑暗。 他动作很轻地开门,换鞋,刚走进客厅,沙发旁的落地灯忽然啪地亮起来,宋清远背对着他,轻轻摸着王子的脑袋,口气平缓地问:“你去喝酒了?” 程重安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赶忙揪紧被浸湿的领口闻了闻,“不是的……” “我不想听。”宋清远倏尔抱着王子站起来,转身看着他,“今晚的事绝不许有第二次。” 光线从他高挺的鼻梁中间一分为二,他目光里仿佛掺着冰,声音很轻而很冷地说:“作为雇主,我希望你最起码能做好你的工作。” 53 第53章 让他走 一月底的一天,凌晨五点多,程重安迷迷糊糊中忽然听到屋顶天花板传来轻轻的细碎声响,本来就浅眠的他顿时惊醒过来。 他的屋子上方是一个很小的阁楼式储藏间,放一些书和杂七杂八的运动器材,平时很少有人进出。 又听了一会,那点细碎的声音逐渐变大,像有东西在在抓挠地板。程重安终于忍不住翻身而起,打开屋门往走廊尽头走去。 五点,晨光极其熹微,他一路走进仓库,看到通往阁楼的折叠梯果然被展开了,上面黑洞洞的。 寂静中,突然传来一声细弱的猫叫。 一个高大的身影随后出现在黑暗之中,顺着楼梯一步步走下来。 程重安先看到了王子一双蓝盈盈的眼睛正无辜地眨巴着,因为被扯住后颈皮,它被抻成了一长条豹纹。 任丛阳还穿着一身晨跑的运动服,随手将猫往地下一扔:“沉死了。” 王子叫了一声,速速溜之大吉,不一会客厅就传来扒猫砂的声响。 “把你吵醒了?”任丛阳看程重安一眼,拍了拍手上的灰,“还真是抱歉。” 程重安没吭声。 任丛阳懒洋洋地说:“昨天拿瑜伽球的时候偷跑进来的吧?真是随了主人,见缝插针。” “我要去准备早饭了。”程重安镇定地说完,转身就走。 “你怎么比林简还贱呢。”任丛阳看着他的背影,终于绷不住地冷笑一声,“虽然都是两只臭虫,起码那只还能在宋清远丢了工作之后主动打电话求着帮他安排安排。” 程重安的脚步生生顿住。 光线昏暗的仓库里,他慢慢回过头,不敢置信地重复:“宋清远……丢了工作?” “拜你所赐。”任丛阳面无表情地逼近,目光森冷,“在他做大手术的休息时间发视频,让他情绪失控,险些造成医疗事故。” 程重安死死盯着他的脸,用尽全力捕捉着他的每一个字眼,嘴唇终于一点点褪去了血色,几乎无法呼吸。 他曾经也想过宋清远为什么会来杨城,可从未料到是这种原因。 原来是这样。是他——是他害宋清远丢了那么好的工作,他是罪魁祸首。 任丛阳冷冷地看着他,忽然嗤笑一声:“程重安,你真是好一朵绿茶大白莲。这世界上可以有贪财的骗子,可以有好色的骗子,就是不该有你这种玩弄别人感情又拿钱的骗子——你知不知道,那一百万够你蹲六十年的监狱?” 他步步紧逼,程重安步步后退,肩膀已经碰到冰冷的墙壁。没有暖气的仓库,寒意像无数细小的蛇身顺着血管爬入心肺。 “所有词里最扯的一个就是金盆洗手,做了就是做了,一辈子也赖不掉。孙子你最好小心点,”任丛阳啪地一掌拍在程重安脸侧的墙壁上,在他耳边低沉而慢条斯理地警告,“三年前我看在清远的面子上让你逃了,不代表会再对你大发慈悲。” 他释放了出浓郁而强烈的压迫性信息素,程重安抑制不住地从喉咙里发出“喀喀”的痉挛声,还是强撑着,断断续续地问:“你说,看在他的面子上……是什么意思?” “哈!”任丛阳仰头大笑着出了口气,“怎么,你知道了会对宋清远多那么一丝丝的愧疚吗?还是说,立刻把那一百万还上啊?” 程重安额头上布满细汗,可神情依然是极度的迫切,他毫不犹豫地说:“求你。” 对于宋清远,他早已无所谓自尊与否。 任丛阳神色不明地看了他一会,终于讽刺地勾勾唇,“三年前,在华城东港,你逃跑那一晚,我早早安排了警局的朋友去逮你。他们确定完目标后,我问宋清远要不要立刻抓住你带去警局报案,你知道他回复我什么?” 他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程重安瞪大双眼,努力在黑暗中辨认他的唇形,在反应过来的刹那瞳孔紧缩,仿佛万箭穿心,大脑一片空白。 ——让他走。 他知道宋清远不会报复,他知道的,但当这个事实终于迟到三年,一丝一毫遮掩都没有地赤裸裸摆在他面前,他的心就像被刺啦作响的热油当头浇下来,烫得全是窟窿,痛得受不了。 原来一切不过是他自作聪明,以为瞒天过海,其实三年前宋清远就有机会抓住他,把他这死骗子扭送到监狱,让他剩余的人生都吃着牢饭在几平米的水泥房里度过。 是他放过了他,所以他才得以像只老鼠一样顺海逃得远远的。 而他的回报是什么呢,害了宋清远,毁了他的前程。 任丛阳近距离尽情品尝了片刻他的痛苦,直到腻烦Omega苍白而麻木的脸色,便将他一个人留在冰冷的仓库里,回屋冲澡。 整个早晨程重安都失魂落魄,脑海里好像滚动字幕一样不停重复着任丛阳告诉他的那些话。 切沙拉用的圣女果时不小心把手指划了一个口子,在冷水里冲着伤口,程重安忽然感觉嘴唇麻麻的,用手背碰了碰,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 真难相信,因为这是他三年多来第二次流眼泪。 秋冬早饭时宋清远喜欢喝一杯热茶,程重安把杯子端到他身前时,指尖那个伤口就不可避免地暴露在Alpha视线中。 一道破皮,还隐隐渗着血的伤口,让那几根纤细的手指看起来冷而脆弱,像一把细竹管,握一握都要断了似的。 程重安帮他端上茶,默默地回到旁边的位置坐下吃麦片。 宋清远单手端起茶杯,状似不经意地扫过他,看到对方略显绯红的眼尾,忍不住皱了皱眉。 肉眼可见的,程重安这几年过得明显不好,隐姓埋名,衣着朴素,如今还在给他做保姆和家政,什么委屈都得自己咽。 瘦得可怜,病猫似的不说,手破了还哭一场? 按理说他本该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可眼下宋清远只是觉得心乱。 还是小孩吗。他心想,程重安,你没有人照顾就不行,是吗? 瘦就多吃点饭,切到手就去贴创可贴,你是故意让我看到你这个样子,希望我心软,像以前一样对你,让你随便躺在我腿上撒娇,我再把荔枝一只只地剥了皮送到你嘴边吗? 不可能的,你和我都知道。 或者,你这是报复?因为我前天做出“高高在上”的雇主模样训了你几句,所以你终于忍不住脾性了? 忍不住……就算你忍不住,也不要想逃跑。 你答应过的,“我不会再逃了”,你亲口说出的诺言。 宋清远微微绷紧下颔,放下喝空的茶杯,目光从头到尾锁在程重安身上,完全没发现自己失了镇定。 转眼又过两天,宋糖快要放寒假了,人民法院发来提前开庭的通知,任丛阳必须提前出发了。 他走的那天,程重安下午带着宋糖放学回家,发现厨房里一桶白米和一桶黑米被全都搀在了一起——堪称幼稚。 煲上汤,他拿了筷子耐着性子分米,分了好久,久到宋清远都下班回家了还没弄完。 他着急忙慌地盛菜倒粥,宋清远先阻止宋糖继续看UFC这种血腥暴力节目,随后进厨房看了一眼中岛台,刚要说什么,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只好先去书房接电话。 程重安等了十分钟,见人还没出来,便去轻轻地敲了敲门。 宋清远的声音很快传出来:“进。” 程重安把门推开一条缝,小声说:“吃饭了。” 书房里只开了一盏台灯,宋清远正坐在书房的沙发上,微垂着眼睛,一手握拳抵在眉心。 程重安很熟悉他这个动作——心烦意乱的时候,或出现什么很难解决的意外时,宋清远就会像这样坐着,慢慢沉思,然后有条不紊地解决问题。 于是他没有再催促,只是安静地等着。 “是相亲。”宋清远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平静而坦然地说,“对方是省立医院院长的女儿,知书达理,文静贤惠,在大学教书。” 程重安丝毫没想到他会告诉自己这些事情,忍不住怔了一下,缓了片刻才微微低下头,轻声道:“应该很适合你。” “是吗。”宋清远看着他,淡淡地说,“那是要见一见了。” 一阵苦涩汹涌地从喉咙涌上来,让程重安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只能很努力地点了点头。 “明天买些甜点和曲奇在家里备着,”宋清远起身从他旁边走过,“听说她喜欢吃。” 等三人都坐到桌边,宋清远才想起对程重安说:“不用分剩下的米了,扔掉就行。” “不……”程重安有点慌张地放下筷子说,“很快就能分好的,没关系。” 见他固执,宋清远就没再说什么。 宋糖已经连续看了两个多小时的电视,眼睛都有点发直,她本来把脸埋在慢吞吞地吃着一片面旗子,突然毫无预兆地尖叫一声,从座位上蹦了起来。 “做什么?”饶是宋清远也沉了声音,“糖糖,你先坐下!吃饭的时候——” “我的手表丢了!”宋糖完全失控地喊起来,“我的小手表!任叔叔送我的!有珠母贝那个!” 程重安眼疾手快地将她抱起来,一手在她背后轻拍:“糖糖,嘘,你听老师说,没关系的,我们一起找一找,肯定能找到的。来,呼吸,放松,对……” 小姑娘终于稍微平静下来,可是依然喘气急促,紧紧搂着程重安的脖子不肯放手。 宋清远看着这幅场景,不知想到了什么,视线扫过宋糖空荡荡的手腕,然后缓缓定格在程重安的脸上。 作者有话说: 求海星了嘿嘿(^^) 54 第54章 破冰 “八点二十左右,再往后一点……” 保安将幼儿园门口的监控记录快速滚动一截,里面的人就像在默片中一样被拨动,程重安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忽然说:“停!” 监控年初刚换过,画面很清晰,一眼就能看出走进幼儿园门口的一大一小两人正是程重安和宋糖,宋糖耷拉着头拖着脚,完全还没睡醒的样子。 程重安仔细看了好一会,转身说:“早上就没有戴。” 宋糖自己也晕晕乎乎的,只记得最后一次看到手表是昨天下午,而今早的监控里又没有戴,那一定是在昨天晚上弄丢了。 “嗯,”宋清远站在他身后,一只手插在风衣口袋里,仿佛置身事外,从头到尾都没有看监控,只是很平静地嗯了一声,说,“走吧。” “不能走!叔叔不能走!”宋糖抱住他大腿,哇一声哭了起来,“我要我的表!给我找回来!” 宋清远弯下腰,轻轻松松将她抱了起来,低声道:“学校里没有怎么找?回去叔叔给你补一块。” “肯定是丢在家里了。”程重安也连忙摸着小姑娘的头安慰,“糖糖不哭啊,回去我们仔细找找,能找到的。” 宋糖瘪着嘴看他一眼,用力点点头。 程重安和保安室的大爷道了谢,三人走出幼儿园时已经快九点,晚风里卷着细小的雪花,迅疾地扑打在皮肤上,凉意往里沁。 路上宋糖累得趴在程重安腿上睡着了,几根头发被泪痕粘在颊边,脸红通通的。 宋清远朝后视镜里看了一眼,随即将暖风调高,什么都没说。 到家时程重安抱着宋糖下车,小姑娘脸颊热乎乎地贴着他脖子,他用极轻的声音对宋清远说:“回去我再找一找,可能掉到沙发缝里了。” 宋清远将车落下锁才看向他,清朗俊挺的面孔笼着一层疏离,似乎有些好笑似的,漠然勾了勾唇道:“算了。” 说完他便伸出手将宋糖接过来抱到自己身上,转身向电梯走去。 程重安在原地怔了几秒,忽然反应过来,一时间心绪纷乱到半个字都说不出口,胸口坠了沉重的铅,只凭着本能拼了命地拔腿奔跑,紧紧揪住对方风衣衣角。 宋清远被扯得脚步一顿,有些惊讶地微微皱起眉,转身看他。 “算了,那是什么意思?你——”程重安感觉鼻尖和眼底一片酸软,急喘着,仰起脸艰涩道,“你以为我偷了那块表?” 所以才会那么漠然,那么满不在乎地旁观,听信他去幼儿园调监控的建议,心里却只当是看他为了脱身像小丑似的演戏吗? 宋清远,你是……从什么时候给我判定罪行的呢? 在你这里,我连申诉的机会都没有啊。 宋清远的神情毫无波动,依然略垂着眼睛看他,薄唇在昏暗的灯光下呈现一条冷淡的直线,没有回答的意思。 “我没有,我没有偷,”程重安结结巴巴到手都开始发抖,可还是固执地拽着那片衣角,鼓起全部勇气看了看他的表情,眼前迅速被水雾充斥,“宋清远,你相信我……” 因为自己也知道在他面前没什么底气,站不住脚,所以声音小得再低一些就跟尘埃一起全落在地上,不值得别人浪费心神。 耳边血液流动隆隆作响,程重安一时间感到头晕目眩,只是想,宋清远,求求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过去我们一起一朵朵种下的花,经年累月,拔出来全是一把一把尖锐的刀子,寒刃反射出你的脸,新仇旧恨,冷漠地反复将心脏扎碎。 宋清远忽然将左手落下来,搭在他手背上。 温热的体温令程重安怔忪了片刻,可那仅仅是几秒,宋清远已经毫不留情地一根根掰开了他发颤的手指。 他们之间的距离再次变远,程重安恍神地垂下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感觉胸口痛得发麻。 “我只相信值得信的人。”宋清远眸色沉沉,也有些失了控,一字一顿道,“我是不是一开始就说过,不要动无关的人。” 空气中仿佛聚满了冰碴,尖锐得赤裸。 这一刻他们的愤怒,悲伤,痛苦都是真实的,终于脱离了其他因素,像微弱而顽强的火苗,将他们之间那层厚实的,冰冷的,客气而疏离的冰层灼开了一道细细的裂缝。 叮地一声,电梯终于到达,门向两侧打开,汹涌的风哗一声吹得衣角簌簌摆动,把程重安苦忍的眼泪也吹了出来。 冬天,冬天,两个冬天一个夏天,绿叶终究抗不过严寒,那一点温暖早已死在千里冰封下,他谁也怪不得。 程重安埋低了头,所以宋清远没有看到那些廉价的水珠。 到家将宋糖放在床上之后,宋清远便进了书房,将门闭紧。 程重安去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定定神,从玄关开始把家里一寸一寸地检查过,连仓库积灰的纸盒子都不放过,背上都被汗湿透了,依然没有找到那只表。 他又去翻了翻猫砂,然后狐疑地摸了摸王子软趴趴的肚子——自然毫无发现,王子不耐烦地扭过身子一口咬在了他手背上,留下两个圆圆的红痕。 已经快夜里十二点了,程重安心乱如麻地顺着沙发滑坐到地板上,努力回想上一次看到手表究竟是什么时候。 思来想去就是昨天吃完晚饭到宋糖去洗澡这段时间,因为他没有给宋糖摘手表的印象。 找不到要怎么办呢?把钱赔给宋清远可以吗? 疲惫让思绪像一辆快要脱轨的小车在慢吞吞向前行驶,突地,一道白光忽然横穿过他脑海。 程重安腾地站起来,外套都来不及穿便跑出门往楼下冲。 急促地左腿右腿互换在消防通道里狂奔,程重安心脏跳得仿佛要迸出胸口—— 他前几天买回来的进口甜点,有一小盒拉出来是一格一格的,昨天宋糖说像首饰箱,拿着边吃边玩很久,直到他去放热水。 今早他起床的时候点心盒已经在桌子旁边的垃圾桶里了,他没多想,以为宋糖吃完了就丢了,于是出门时直接扔了垃圾。 或许,或许……或许只是宋糖不小心碰掉了盒子,或许她忘了里面还有手表,或许她被催着洗澡就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想到这里时,程重安已经毫不犹豫地将双手插/进了今早扔垃圾袋进去的大垃圾桶。 正月寒风凛冽地拍在他背上,又从毛衣的细缝间刮进去,像小刀迅速从骨肉上削下薄薄一层皮。 提出一只臭气扑鼻的垃圾袋时,有碎掉的鸡蛋液和深色汤汁从手指上流过,程重安咬着牙忍耐,继续往下翻找,半个身子都几乎埋了进去。 他不知道,后面的大楼上,有一个挺拔的身影立在六楼落地窗边,默不作声地端详着他。 晚来风急,程重安找了很久,直到鼻子和手指都被吹僵了才找出自己今早扔的那一只垃圾袋,甚至都来不及解结,直接上手急切地撕扯开来。 好在此时已经夜阑人静,大多数人都已安眠,想想若是有陌生人看见了,一定会吓一跳,以为他是快被饿死的流浪汉。 他从垃圾中翻出那只写着英文的饼干盒,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慢慢用脏污不堪的手指拉开夹层。 因为太过紧张,呼吸仿佛都停顿了几秒,眼前被表盘反射的光照得微微一花。 一股憋着的劲到这时终于彻底用完,程重安腿软地走了几步,紧抓着那只饼干盒,无力地瘫坐在楼前台阶上,向后仰着身子,胸口剧烈起伏。 还好,还好,真的在这里。 浑身飘散着淡淡臭味的Omega用力咬紧嘴唇,这才肯对着无人旁观的黑夜露出委屈至极的表情,泪珠在好看的眼睛里左打右转,倔强地不肯落下来。 不可以再哭了,举头三尺有神明,遇到这种峰回路转的好事再哭会把福气冲走。 程重安用力吸了吸鼻子,扯长毛衣袖子干净的地方牢牢包住手,小心翼翼地将手表拿出来。 他到家之后立刻快速地冲了一个战斗澡,把脏臭的衣服全部换掉,仔细确认过身上没有一丝一毫令人反胃的气味才敢去找宋清远。 敲了几下书房的门,里面很快传来椅子滑动的声音,宋清远拉开了门。 “有事吗?” 程重安闻到了屋里和Alpha身上淡淡的茶香气,他有些惊诧宋清远这个点还在喝茶,印象里,宋清远的生活总是很健康很规律。 “手表找到了,”程重安低声说着,将那块用消毒湿巾擦过的手表递到他面前,“给你。” 宋清远看了一眼那块镶嵌着珠母贝的粉色手表,顿了顿,抬手接过。 手指擦过的瞬间,程重安冲动地动了动嘴唇,本来还想说什么,却又在最后强忍着默默吞回去。 算了。 有什么好解释呢,他是不值得相信的人,越说越显得心虚罢了。 于是千言万语都吞下去,他说:“晚安。” 转过身才走了几步,身后忽然传来对方低醇而清晰的声音:“程重安。” 宋清远收紧手指,缓缓攥紧了那块表:“抱歉,误会你。” 没出息,真是没出息透了。 程重安一边这样想,背对着宋清远,低下头看对方无意间和他连在一起的影子,用压抑着轻微哭腔的声音回答他:“没关系的。” 作者有话说: 提前祝各位读者大银中秋团圆,月饼甜甜!(*^▽^*)这几周真的没有看评论,因为我很容易被影响(没出息)非常感谢一直在追更的盆友! 55 第55章 本能 二月伊始,临近年关,宋清远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程重安每次都把饭留在电饭煲里保着温,第二天早上起来,锅碗已经空了,洗得干干净净。 整整一周,他们说的话用十根指头就能数过来,还都是关于宋糖的。 这天晚上程重安躺在床上和张世宇打视频电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篇,程重安便把最近一直在思考的租店铺的事告诉了张世宇。 他们之间熟悉得无可避讳,张世宇当即问:“差多少?” 其实他有一笔追了大半年的出口期货刚宣告失败,赔了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但有关程重安的事,他连思考都不想思考,就是乐意帮。 程重安怎么可能真开口问他借钱,只是笑笑,摇头道:“房主报的价肯定还可以压,我没有去谈。” “重安,去谈谈,”张世宇表情变得有点严肃,“万一呢。” 程重安嗯一声,垂下眼睛沉默了片刻,灯光把他长而卷的睫毛打出一片洒了簌簌金粉般的光泽,随后他抬眼刚要说些什么,突然被屏幕里的画面吓了一大跳。 “糖糖?”他诧异地叫了一声,向张世宇比了个手势挂断电话,赶忙起身走向被打开一条缝的门,“怎么了?” 小姑娘穿着毛茸茸的睡衣站在走廊里,表情有点不安的样子,答非所问道:“下雨了。” 这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多了,走廊里很安静,果然不说话便能听到雨淅淅沥沥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 程重安想了想,耐心地蹲下来:“糖糖害怕下雨打雷吗?” “怎么可能,我怎么会怕啊?”宋糖有些高傲地撇了撇嘴,“是叔叔害怕。” “叔叔?”程重安呆了几秒,“你说……宋清远?” 宋清远……会害怕打雷下雨? “下雨,叔叔就头疼,”宋糖一板一眼地跟他解释,“要躺很久,还要吃药。” 程重安忍不住微微瞠目,感觉心口仿佛被轻轻撞了一下的疼。 “我要等叔叔回来,”宋糖低着头小声说,“现在糖糖可以照顾叔叔了。” “糖糖,”程重安抿抿唇,温声哄慰道,“叔叔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先去睡觉,老师会等着叔叔回来,好好照顾他的,好吗?” 宋糖紧紧皱起小眉毛,“真的?” 程重安伸出手指:“拉钩?” 怀疑地看了他好一会,宋糖终于勉为其难地点一点头:“还要盖章。” 等把起夜的宋糖带回床上睡着,程重安就保持着清醒在屋里静静等待。 分针一大格一大格地走,窗外雨势渐急,却把程重安心底那簇纷乱的火越浇越旺。 快到十一点时,大门终于传来轻微的响动。 程重安竖起耳朵,听到宋清远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宋糖房门前逗留了片刻,最后才慢慢走向主卧。 一切都很正常,似乎没有任何不对劲,程重安的心才稍微放下一些,忽然听到隔壁“嘭”一声巨响,寂静的雨夜里,仿佛擂鼓鸣金一般。 他像踩了电门一样从椅子上蹦起来跑出去,什么规矩都忘了,门都没敲就冲进了宋清远的卧室。 眼前的一幕直接让他当场僵立住。 屋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灯,暖黄的光线在宋清远光裸的上身刻出一层极浓的光影对照,将每一块薄薄肌肉都映照得十分漂亮,凹凸有致。 他已经简单冲过澡,下身简单套着一条宽松的家居裤,也是上好的绸料,裤线晕出一条令人炫目的柔滑光彩。 程重安傻眼地立在那里看着他,微微张着嘴巴,样子很傻。 宋清远只在他闯进来时分神看了他一眼,随后便自若地将失手拉脱的抽屉装回去,淡淡开口道:“出去。” 程重安终于勉强回神:“……你还好吧?” 宋清远微微蹙眉,转身背对着他将被子展开:“出去,我要睡觉了。” “你是不是头痛?”程重安固执地问,“糖糖告诉我,一下雨你就会头疼。” “重要吗?”宋清远的眉心拧出重重的川字,“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程重安沉默了几秒,轻轻地说:“对我来说很重要。你不舒服的话,我会担心。” 宋清远平静地听着,手忽然颤了一下,随后有些自嘲地微微扯了扯唇角:“谢谢,不必了。” 拒绝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再继续下去就太伤人了。宋清远疲倦得有些支持不住,刚准备再次开口赶人,程重安忽然大着胆子靠近一步,低声问他:“你可不可以……把左手摊开?” 灯光将他们的影子照在墙上,距离那么近那么近,恍惚间仿佛触手可及。 僵持许久,宋清远轻出一口气,终于将手中那只白色的小药瓶放在床头柜上,自己也坐到床边,声音带着沙哑的无力:“可以了吗?” 身体上的疼痛让思绪和话语都变得尖锐起来。 亲眼看着自己受重创到这种地步,精神敏感到厌恶雨天,无法坐船,听不了汽笛声,甚至导致轻度神经性偏头痛,严重时不得不依赖止痛药才能安稳入眠,程重安,看到这一切,让你感到更满意吗? 余光瞥到程重安拿起那只小药瓶仔细地看着,里面的小药片不断撞击出轻轻的声响。 “程重安,你看够了吗,”宋清远感到疼痛逐渐开始向眼睛蔓延,心里不免有些烦躁,“看够了就——” 出字才出半个音,额角忽然搭上几根纤细微凉的手指。 他惊愕地睁开眼,猝不及防看到程重安泛红的眼角。那目光如此熟悉,里面仿佛滚动着极其炙热的情感,要将他灼伤。 “躺下吧,”程重安咬了咬嘴唇,毫不犹豫地在床边跪下来,“不要吃这个药,我帮你按摩,会舒服很多的。” 该拒绝的。 那团剧烈的疼痛被几根手指缓缓揉散时,宋清远意识有些模糊地想着,身体却已经背叛他,缓缓倒向了柔软而温暖的床铺。 他们之间……真不该这样的。 窗外雨声兀自淅淅沥沥,宋清远实在太难受,呼吸浅浅地半睡半醒,甚至都没有发现程重安释放出了抚慰性的Omega信息素。 很淡的花香,但的确是记忆最深处的安稳,失而复得的伴侣气息让Alpha的腺体变得柔软而安适,陷入深深的睡眠之中。 很想吻他。 等宋清远的呼吸彻底变得悠长匀净,程重安才肯收回酸涩不已的手指,跪在床边贪心地注视着对方形状漂亮的薄薄嘴唇,挣扎了许久,靠近又远离,自己对自己摇头,好像在演一出默剧。 会想吐吧,如果被他偷偷亲了。 想到这里就好像被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再也不敢造次,赶紧起身,关掉灯,灰溜溜地夹着尾巴悄声离开了。 那之后他们的关系好像又发生了一点变化,早上的时候宋清远会留下来吃饭,晚饭前会提前给他发消息,说是否在公司吃过不用给他留,甚至有一次还询问了他皮鞋搭配的意见,虽然生疏而客气,却让程重安雀跃不已。 又过了两天,周六早上宋清远忽然告诉他,给他放半天假,下午把宋糖送去她奶奶家。 “是有什么事吗?”程重安脱口问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越线了,连忙说,“对不起,你不用告诉我。” “……晚上有酒局,”宋清远忖度片刻还是直接告诉了他,“以防万一,喝醉了让宋糖看见不好。” 酒局?程重安又吃惊又无措,握紧手指想,你不是说烟酒是慢性毒药,向来不沾吗。 他不知道大城市和小城市是有区别的,更加密切的关系社会系着每一个人,哪怕宋清远找遍理由一推再推,对方仍然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尾随而来。 宋清远见他不吭声,随手抽出一条花纹简单的领带便转身向外走,“我会把姑姑的地址发给你。” 下午程重安提前把宋糖送到了她奶奶家,对方是个神情疏懒的妇人,衣着打扮十分讲究,始终和宋糖保持着半个身子的距离,牵宋糖的手也只肯牵袖子。 程重安看得有点不舒服,然而自知没身份插手,只好目送着两人消失在楼洞里,然后转身慢慢朝公交站走。 才走了一段路,积云如铅的天空忽然隆隆有声,程重安一仰头,一滴水已经啪嗒打在鼻梁上。 他眨眼的功夫,细雨逐渐密密落下,织成湿润的帘。 街上的人都跑了起来,干燥的路面很快被打成了深色,程重安也茫然地混在人流中跑起来,眼看到了回家的车站前,他忽然精神一悚,瞪大眼愣了几秒,随后毫不犹豫地顶着狂风大雨冲向对面站牌。 心脏在胸口剧烈地鼓动着,程重安清晰地感觉到衣服被雨水打湿变沉,他没有停顿,一路跑过摁响喇叭的车辆,跑过打起伞的路人,跑过这城市熟悉而陌生的十字路口。 这一天是二零一九年一月二十四号,下午五点二十五分,杨城下起暴雨,各处深深浅浅的积水很快映出一个波荡翻转的城市,一切就像被打湿的报纸一角,变得湿漉而厚重。 而程重安脚步匆匆,向着有宋清远的地方奔跑。 向着他的Alpha奔跑,曾几何时,也是一种奢侈的本能。 作者有话说: 中秋快乐!月饼甜甜! 56 第56章 挡酒 家门被拉开时,屋内外的人都微微一惊。 程重安从公交站一路跑回六楼,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宋清远很快镇定下来,目光扫过程重安被冷风吹得发红的鼻尖,又很快回到穿衣镜上,淡声道:“跑这么急做什么?” “没……”程重安咽了咽嗓子,一边偷看西装革履的Alpha,心里痒痒的,“外面,外面太冷了。” 宋清远嗯了一声,说:“帮我翻领子。” 程重安忙不迭地踮起脚帮他把领带压到衬衫下,动作间纤细的手指擦过宋清远后颈,森森如冰的凉意令对方忍不住蹙了眉。 “啊。”程重安也察觉到皮肤上那一瞬间仿佛擦过炭火般的温度,连忙收回手,讷讷道,“对不起。” 宋清远没有回应,拿起车钥匙往外走时才平静地对他说:“领到工资就去买点厚衣服穿,多大的人了,这种事还要教吗?” 手那么凉,他只消一打眼就看出对方身上那件略显破旧的羽绒服已经跑绒跑得极薄,根本抵不了什么寒意。 哪怕知道对方有可能是为了卖惨而故意这么做,他还是忍不住开口说教。 回身关门的时候,宋清远注意到程重安脸上露出了有些傻气的笑容,眼睛亮亮的,只是唇角弧度提得生疏,像小狗忘记要怎么摆尾巴,一副可怜可爱的样子。 握在把手上的五指不禁微微一顿,几秒后才稍显慌乱地用力合上门。 魂游天外地在原地甜蜜蜜地恍神了一会,程重安才猛然回魂,“啊”一声低叫,抓起门口挂的雨伞匆匆追出去。 雨势已经比他来时小了很多,像细密的花针,程重安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出单元门,正好看到宋清远的车尾从拐弯处一闪而过。 程重安狠狠拍了一下自己额头,烦自己这么不争气,宋清远只是不咸不淡说一句话,他就给脑补到迷得三道五道找不着北,把最重要的事都忘了。 要是头痛了怎么办?他想,如果喝完酒疼得受不了了怎么办? 只是想一想,程重安都觉得胸口闷闷得像压了一块石头。 他拿着伞在雨中站了一会,仿佛无处可去,任凭雨水渐渐打湿他的头发和肩膀。 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忽然出现在视线中,缓缓停在前面的单元门口。一个男人提着大包小包下了车,程重安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不顾对方的诧异飞快钻进后座对司机说:“师傅,麻烦你追前面那辆黑车!” 车子发动时程重安受惯性失控地往后一张,看到窗上蒙着一层朦胧的白雾,好像时间往前回拨了三年,他还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骗子,在夜里尾随着宋清远回瑰竹园。 原来我还是一样。程重安自嘲地勾了勾唇想,偷偷摸摸,毫无长进。 聚餐地点在临近郊区的一家私房菜馆,据说预约都排到了后年。这馆子不像馆子,整间呈三进三出小院式,纯木装修,衬着山石流泉,古色古香。 宋清远随着接待一路往里走,不禁失笑,感慨院长这次真是苦下了一番功夫调查过,专投那位所好。 梅石厅里已经坐了两个人,宋清远甫一进门,左边那位瘦瘦高高像筷子一样的男人就起身和他握手,还殷勤地倒了山参茶摆在他面前。 “宋医生,李院长,有劳您二位多等一会。”倒完茶,面相油滑的男人推了推金丝眼镜,凑近一些低声解释道,“烟草局那边聚得有点晚了,脱不开身。” 宋清远喝了口热茶,淡淡一笑:“不着急。” 坐在他身旁的院长也连连摆手道:“刘秘书,客气了啊,什么等不等的,这是我们的荣幸!” 男人笑嘻嘻地“哎”了一声,缩回位置上,继续假模假样地打字聊天。 眼下只有正对门的宾主位置还空着,除了他们用餐的这张长桌,偌大的包间里还摆着沙发和黄梨木茶几,几上有只翠玉色瓷瓶,里面插了几枝殷红的真梅,屋角燃着一截线香,像化雪时清冷的气味。 与这些摆设极不相称的是小厅顶部开着一片金碧辉煌的灯,东侧墙面还用一块一块嵌在里面的小镜子装饰,两相作用,倒映出几百个呈放射角度的房间,只看一眼就让人头晕目眩。 又过了一阵,没有人说话,外面密雨袭窗的声音便尤为明显。 宋清远不动声色地用指节压了压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起身道:“我去一下洗手间。” 他出了门,缓步向楼梯口的卫生间走,一路听到外面几个客人的欢声笑语,朦朦胧胧,被地板吸收了一部分,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他并不是真的要去洗手间,走到拐角处,便从侧兜摸出那只小小的白色药瓶。 止痛药和烟酒没多少区别,吃几次就会有依赖感,只要知道自己有办法可以规避痛苦,大概没有人会甘愿忍受。 可是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程重安的手?温暖柔软的,冰冷彻骨的,轻轻碰在额角后颈,分明是不同的力道和触感,却都让他立刻神经绷紧,见寒作热地微微战栗。 如此怔了许久,宋清远才抬手拧开瓶盖,倒出一枚圆形的药片。 耽搁得有点久,他往回走时经过一个身穿短绸衫子的服务生,他站在楼梯口,好像是挡着一个要上来的人,语气有些不耐烦的强硬:“说不出预约的厅名,我没法放您上去。” 被挡住的那个人沉默了一会才开口,声音听起来很无措,没什么底气,“我只是给他送个文件,马上就出来。” “那您说他的名字……先生?” 服务生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Alpha吓了一大跳。 “他是和我一起的,”折返回来,宋清远的目光缓缓定在那人脸上,唇角抿得平直,“过来吧。” 服务生呆了一下,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满脸带笑地连连鞠躬把两人送走,额头冒了一层冷汗——店长特意嘱咐过梅石厅来的是大客人,要是砸在他手里可毁了。 程重安急急地快步追在宋清远身后,他依然穿着最简单的短羽绒服和牛仔裤,脸色白皙,看起来就像个没毕业的大学生,也难怪服务生要拦他。 “程重安。”宋清远叫了他一声,忽然转身,一并眼疾手快地挡住他肩膀以防他撞到自己身上,“你跟踪我?” 程重安喉咙哽了一下,眼睫渐渐垂下去,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下雨了……” 被这句出乎意料的话定住片刻,宋清远轻叹一口气,再说话时,声音已经不自觉柔和许多:“先回去吧,今晚的局很重要,我不能推。” “喝酒的话头会更疼吧,”程重安鼓起勇气重新直视他,“我在车里等你,帮你按摩,好不好?我保证,我绝对不做其他——” “不需要,我有止痛药。”宋清远疏离地拒绝,眸色渐渐转深,“我找的是家政,不是私人看护,那天的事情是个意外,下次发工资时我会添一些钱作报酬。” 钱。这个字刚从他嘴里说出来程重安就感觉胸口似乎被捶了一拳,他张了张嘴,感觉舌根一阵强烈的苦涩。 他有止痛药。 他不需要你,你怎么连这点眼色都看不出呢。 程重安感觉眼底变湿了,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用最平静的声音说:“我知道了。” 两个人沿着走廊往回走,刚走到楼梯口,下面也上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那位油头滑面的秘书。 宋清远走在前面,下意识往左一晃,有个微小的遮挡动作。 秘书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少年,当即把这点小动作自然尽收眼底,白多珠小的眼睛一亮,骨碌碌一转,露出一个堪称奸猾的笑:“宋医生,这位是……?”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市长让他调查宋清远,这几个月他差点儿把宋清远的祖坟都翻个底儿朝天,结果人家的履历比他的脸还干净。 现下倒好,反倒将把柄送上门来。 宋清远微笑,镇定道:“家弟。”随后不卑不亢地对一旁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伸出手,“孙先生。” “原来是宋医生的弟弟,怎么,要走了?”孙先生很慈祥地呵呵一笑,“外面雨那么大,一起吃顿饭吧,吃完了我叫车送你们回。” 程重安盯着那人看了片刻,总觉得有些面熟,这时听得一愣,余光看到宋清远垂落在腿边的左手微微攥成了拳头,心里顿时一跳。 短短几秒,宋清远已经恢复平静:“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几个人一起走进包间时,他忽然抬手搭在程重安肩头,不动声色地将他毛衣领子整个儿翻了上去,牢牢遮住后颈的信息素阻隔贴。 程重安感觉腺体麻麻的,忍不住用力咬了一下嘴唇,小腹浮起一阵微热,敏感得惊人。 李院长听说他是宋清远的弟弟也挺吃惊,不过那点吃惊很快就转化为了对孙先生的尊敬和马屁,诸如龙*虎猛、精神矍铄、两袖清风等等赞美之词源源不绝从他嘴里像水一样流出来,而孙先生也相当适用,几杯猫尿下肚,已经开始满脸红光地微笑。 “宋医生,来,我得敬你一个,”孙先生像一只吃到蜜的狗熊一样笑着,隔桌对宋清远举起杯子,“人说治病救人,胜造七级浮屠,我们宋医生是伟大的杨城医生,一定那个,福泽绵厚,啊!” 宋清远清楚他此行的目的,知道这才是个开始,只能淡笑着起身举杯还礼,将酒一饮而尽。 但他没想到,这虽然是他今晚喝的第一杯酒,却也是最后一杯。 酒局越喝越热闹,大约过了一小时,那假笑成性的狐面秘书和李院长已经被喝倒在桌上,只剩程重安依然屹立不倒地挥着酒杯叱咤风云:“来来来,山不转水转,你不干我干,我再敬您一杯,感谢您平时照顾我,我——我哥!” “好好好,”孙先生已经晕了,红光满面,看程重安有三个重影,举杯子举得东倒西歪,还豪情万丈地回答,“你哥就是我哥,别跟我客气!都别跟我客气啊!” 程重安傻笑着抬头,不要命似的把酒当白开水,哗啦啦往喉咙里倒。 其实他早也脑袋不清楚了,全凭毅力勉强支撑着,只绷紧脑袋里最后一根弦记着一件事:帮宋清远挡酒。 不然他会犯头痛。 这一杯喝下去之后,程重安感觉自己好像吞了十万八千把烧刀子,火辣辣地把喉咙到胃全划开了。 他眼前金光闪闪,忽然被任拉了一把,忍不住猛然往后一跌,感觉坐到一个热热的柔软物体,只是晕得动弹不得。 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拿凉凉的帕子在他脸上手上擦,程重安哼哼了几声,舒服得下意识凑过去蹭,对方猛地僵了一下。 再次睁开眼睛时,他被人架着半边身子,都辨认不出自己在哪里了,脚步虚浮,浑身烧得如同跳进火堆,难受得要死。 “别,别烤我,”他紧闭眼睛胡乱喃喃着,“我没有肉,柴得要命……” 身旁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很温柔的声音:“你自己也知道?” 程重安大着舌头“咦”了一声,“你是谁啊?” “你觉得我是谁,我就是谁。” 程重安感觉这个人莫名其妙,勉强支开滚烫的眼睛一看,惊呼:“噢,是我哥!” 他傻笑不停,宋清远一手稳住他的腰,支撑着他东摇西晃的身体,缓缓问:“程重安,你知不知道今晚坐在你对面的是什么人?” “什么,什么什么银啊?”程重安仰起酡红的面颊,表情傻呆呆地思考了好一会,忽然蹦蹦跳跳地大声回答,“是臭烘烘的胖大叔,大叔,大叔唔——” 他还要继续做回声,宋清远已经眼疾手快地捂住他嘴巴,低声警告:“你想把别人吵醒吗。” 突然被闷住口鼻,程重安只觉得挺不舒服,像猫一样用力摆了两下头没甩掉,只得难耐地动动唇,哀求地看着他,一双眼睛含着些委屈的神色,亮堂堂的,清晰倒映出Alpha的影子。 楼栋大厅里很安静,空气仿佛一层薄纱,轻轻被月光吹落在他们身上,织成紧密的网。 刚安静片刻,宋清远手心忽然感受到一截湿软滚烫的东西,左勾右挑,轻轻描绘出一个简单的图形。 宋清远惊愕地猛然抽手,下一秒,就像打蛇随棍上,程重安难耐地嘤咛着扑上来,用力含住了他的嘴唇。 那根作乱的舌头色/情地反复舔舐着他的上颚,宋清远猝不及防,瞬间产生要被他活活吞吃掉的错觉。 在急促的换气与黏腻交吻声中,宋清远感受到对方带着淡淡酒气的灼热鼻息,脑袋里轰然一片。 他迟钝地意识到,程重安发情了。 57 第57章 驯服 “热,好热……” 即使在分不清东南西北的状态程重安也知道自己到了安全地带,一进家里就开始迷迷糊糊扯衣服,宋清远转身关门的空,他已经胡乱把外套扔在了一边,正坐在地上仰着身子奋力和牛仔裤作斗争。 因为醉酒,他的动作迟钝得冒傻气,就像一只被翻了个儿四肢朝天的大乌龟。 宋清远失笑地弯腰将他自己和程重安的鞋并列摆好,一抬头,猛然看见对方修长白皙的腿,随后Omega抬脚一踹,把皱巴巴的牛仔裤像废纸一样甩开。 挣脱了捆绑,程重安彻底四肢摊开,拿脸贴着温热的地板,表示满意地哼哼了两声。 他这几年瘦了太多,本来骨肉亭匀的身体现在干巴巴像吃不饱饭一样,躺在地板上细细一条,不占多少位置。 宋清远沉默地站在门口看了他片刻。 他突然想起曾经他们最要好的时候,周末晨起腻在床上,手指先勾在一起,然后程重安懒洋洋地闭着眼翻个身压上来,耳鬓厮磨,一边亲他下巴一边催他去冲甜豆浆喝,肩头还留有很浅的暧昧吻痕。 那时候也瘦,毕竟是Omega,骨架纤细,像正抽条的少年,没多少重量。 出神了片刻,直到王子从爬架上蹦下来对程重安又嗅又踩,宋清远才走过去叫他:“程重安。” 王子摇了摇尾巴从程重安背上跳开,他只是呼吸沉沉地动了动。 宋清远伸出手去,轻轻按在他颈后的抑制贴上。 他的感觉不会错——程重安在发情。 一个切除掉腺体的Omega,也会再次经历发情期吗? 从医学上来说,这是极少极少,近乎千万分之一的概率。 不可思议的想法在脑海中反复盘旋着,宋清远的指尖已经掀起那块抑制贴一角,只要继续撕下去,揭开这块脆弱的胶布,下面就是呼之欲出的真相。 他出了很多汗,浑身皮肤烧出浅浅的粉,一路染到脖子,眼下没什么自知之明地将头紧紧贴在他胳膊上,真像个小孩子。 “醒醒,”最后一秒,宋清远的手蓦然转移了方向,扳住肩头将人翻过来,“回床上睡,我给你拿抑制剂。” 程重安闷闷地“嗯”了一声,音调上扬,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他感觉脑袋后面就像有人拿着大铁棍在后脑勺用力敲打,难受得头晕眼花,连最基本的理智都不剩,费力地对焦视线看了宋清远好一会儿,唇角突然一弯,开心地喃喃:“老婆,你回来了……” 明明是在笑,他的表情却很寂寞。 宋清远仿佛猝不及防触了电,贴在他脑后的手猛地松开。 于是程重安的脸又咚一声重新砸回地上,疼得他整张脸都皱起来。 除了这个醉鬼略显沉重的呼吸声,客厅里寂静得落针可闻。 等那阵震惊过去后,宋清远迟来地感到些许愧疚——虽然他没有让他做,但程重安到底是因为他才喝成了这样,他照顾一下也是理所应当的,和一个喝醉的人有什么好计较? 定了定心神,宋清远保持着一些距离伸长胳膊,一手穿过程重安的膝盖,一手扶住腰背,果然轻得不需要费多大力气就足够抱着他起身。 温热的掌心贴住Omega瘦到凸起的脊骨,宋清远几乎被扎得发痛,心底刮过一阵冷风般的轻寒,留下许道细小的口子。 似乎怕对方从肘间漏下去,他步调放缓,不自觉地收了收胳臂,将人稳稳地搂紧在胸口。 程重安没有睡。他的确很累,雏鸟避雨般乖巧地将脸埋在宋清远胸口,嗅到他身上淡雅的木质信息素香,毫无意识地小声说:“我好想你。” 宋清远的脚步顿了顿。 走廊顶的一盏小灯把影子拉得很长,他感受到胸前薄薄的衬衫衣料逐渐变得湿热,像被烫出了小小的洞,顺着那两滴泪一寸寸滑下去,露出赤裸裸的血肉。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疑心程重安已经醒酒。 用脚尖踢开客房门,宋清远刚要把他放到床上,程重安忽然浑身发抖,毫无预兆地哭了起来,扯着他的衣服不肯放手。 “做什么?”宋清远被迫微微弯下腰,一把抓住他几乎将毛衣扯变形的手,“我去给你拿抑制剂。” “不,你别走……”程重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手刚被扯开又揽上了宋清远的脖子,孩子气的无赖。 他脑袋里一片混乱,完全依照发情期的生理本能行事——标记过他的Alpha就近在咫尺,他只想贴着靠着黏着,一秒钟都不想离开他。 距离太近,呼吸间尽是Omega身上清甜的花香,宋清远几乎能数清他的睫毛,他忍不住蹙了蹙眉头,极力忍耐着,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别任性。” 虽然已经没办法正常思考,但是下意识地,再次被他明确推开拒绝了程重安就不敢再贴上去,只是坐在床上非常难过地看着他,喉咙里吞吐着不敢让他听到的呜咽和窝囊的哀求。 家中的医药箱里常年备着抑制剂,宋清远没有让他等很久,很快就带着针剂回来,边往针筒里汲药水边对他说:“手。” 程重安没劲儿,只好跪着膝行爬到床头,泪眼朦胧地把手伸给他,像被打了一顿依然老老实实听话的小狗。 宋清远:“……” 他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只能把目光紧紧定在程重安脖子以上的位置,将针头扎进对方瘦到微微凸起的青蓝色血管中。 冰冷的液体很快顺着静脉滑入身体,程重安疲累地倒在床上呼哧呼哧喘着气,努力忍耐着并拢腿。 药效没有那么快,打完针后宋清远离开了卧室,程重安自己蜷缩在床上难耐地忍了一会,身体里像窝了一团火,浑身流汗。 是真的没法忍了,血管里有无数蚂蚁漫不经心地爬,他已经把什么什么宋清远什么雇主之类的都抛到九霄之外,就算有人在旁边看也不在乎。 他习惯把自己弄得很痛,报复性地,这几年每一次发情期都是。 大概有十几分钟那么长的时间,程重安一直麻木地重复着转螺丝的动作,仿佛自己只是一个被拧紧发条需要放光电量的机器人。 宋清远去客厅处理掉针头才回屋,一开门便愣在当场,愕然到僵硬地看他片刻,终于忍无可忍,上前抓住他的手腕,沉声喝止:“够了!” 甫一接触,程重安就控制不住地微微打摆子。 他太久太久没有和自己的Alpha接触了,这一下就像犯了瘾的病人一样,甘美得万千神经末梢都酥麻地蜷缩舒张,耳边嗡嗡作响。 这么剧烈的反应,答案几乎昭然若揭。 宋清远发现Omega颈后那块小小的抑制贴早已被汗浸湿,脱落了一大半下来,红肿的腺体露出浅浅的标记齿痕。 “……为什么?”宋清远不敢置信地,失去分寸地用力握紧他细瘦的腕,“程重安,你为什么会留着它?” 不是说恨他吗,不是精明吗,不是连在他身边待着都感到难以忍受吗? 那样冷血无情的你,为什么要留下会影响一辈子的标记? 托眼前这个人的福,宋清远感觉此生从未这么混乱过。 这个Omega,是个面目可憎的骗子,是个完全的矛盾体。他曾经做过肮脏的桃色生意,可和他在一起时却那么青涩;他拿视频来威胁他,他骗他的钱,可那时他明明哭着说很幸福;他说他从没喜欢过他,可即便最后他们闹得无法收场,他这么多年来却一直留着他的标记,把他的存在刻在身体和血液里。 程重安,这么多面而善变的你,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 我承认自己心计不足,玩不过你,所以最自私的报复不过是把你捆在身边,时不时拿往事当作利刃扎你一下,让你知道人心都是一样肉长的,把那份痛一点一点地反饲给你品尝。 到底要多久,你才能坦诚地把面具摘下来,让我看一看我从未见过的你的真面目? “痛!” 程重安的惊叫把他拉回现实,宋清远恍然回神,垂眼看了看被折磨到几乎失去尊严的Omega,对方的手腕已经被他攥出一圈红痕。 他松开桎梏,准备帮他挣脱最后一层束缚。 起初很顺利,可是程重安像是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一样仰起头呆呆看了他一会,忽然用力挣扎起来,又踢又踹,浑身发着抖大喊:“不要!我不要!” 宋清远一时竟然控制不住他:“你说什么?” “不可以做……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能,”程重安根本说不清楚自己的想法,感觉舌头好像打了个死结,急得要哭出来,“我不能和,我不能和……宋清远……” “为什么?”宋清远停止了动作,看着他问。 “为什么?因为……因为我坏透了,”程重安微微睁大了泛红的眼睛,没有眼泪流出来,只是目光变得呆滞而僵硬,“我让他难过,往他心里捅刀子,我不能再……我骗他,我什么都骗他……我不配。” 他口齿不清地断断续续说着,努力把话讲清楚,被纠葛对抗的情绪折磨到浑身滚烫。 “安安。”宋清远隐忍地绷紧下颔,英挺的侧脸轮廓仿若刀刻一般。 他低下头,嘴唇微微翕动着,低声问:“安安,我是谁?” 他们的鼻尖都快要触在一起,像一对最甜蜜亲昵的恋人。 “你是……”程重安看着他,嘴唇费力地开开合合,无意义地重复了好几次“你是”。 话已经说不下去,他喘着,迷迷糊糊中克制不住地紧紧贴着宋清远,完全分不出心思再回答他的问题。 “我不是宋清远,所以,”Alpha认真地慢慢把话说完,语气像在哄孩子,“你不用顾虑。” 程重安怔怔的,似乎还有些迷惑,阻拦他的手却慢慢没了力气。 卸掉对方心房中最沉重不堪的枷锁,宋清远修长漂亮的手指轻轻滑落下去。 一个两个,随后眼前哗啦啦迸溅出无数金色的小星星。 应该是很多很多年前,程重安头晕眼花地想,他似乎幻想过这样的画面。 最后不可抑制揪掉宋清远衬衫扣子的他,终于和四年前蜷缩在被窝里梦到宋清远的他完整重合在了一起。 是他,真的一直是他,从开始到结尾,从破碎到完整,只是被碰一碰胳膊,他就已经缴械投降。 等一切平息,抑制剂的效果已经变强许多,程重安身体里的刺激感渐渐消退,变得发虚,一阵冷一阵热。 他流了太多汗,发尾都湿了,累得像毫无防备的初生儿一般蜷缩成一团,单薄的胸口剧烈起伏着。 程重安耳鸣了很长时间。他攥着一枚光滑圆润的纽扣,感觉自己站在生与死的明暗一线之间,心脏咚咚地顶在喉咙口,灵魂轻飘飘悬起来,满腔滚热亟待宣泄。 “我,我喜欢……”他看着宋清远背对着他擦手,忍不住一阵阵打着摆子,满脸绯红地小声告白,眼泪和口水一起流出来,完全是狼狈不堪的痴态,“我一直喜欢你……” 爱慕一个人,到底需要花多久才能用真心说出来? 铁杵磨成针,水滴穿了石,绳索锯断了木头,这个问题的答案,对程重安是整整四年的跨度。 每一个时钟刻度,每一轮四季变换,每一次晴雨交加,都不能作假。 “我是谁?” 程重安眨了眨眼睛,眩晕中,鬓角浸湿了一片:“宋清远。” “安安。来,”宋清远的声音很温柔,他忽然抬起另一只干净的手轻轻捏住程重安的下巴转向自己,“看这边。” 程重安极度驯服地遵从,他的视线扫过天花板,扫过衣橱和宋清远的脸,对焦了片刻,终于看到黑洞洞的镜头。 呼吸猛然一窒。 仿佛一根钢针从头皮扎下,程重安不敢置信地动了动手指,脊背凉得发麻,喉咙中不断发出“喀喀”的声响。 “你和以前一样,”宋清远平静地说着,对准毫无防备的Omega缓缓按下拍摄键,“还是会控制不住地吐舌头。” 作者有话说: 宋医生:Surprise 58 第58章 吃定 快门咔嚓咔嚓的声音像利刃一样绞进耳朵里,程重安甚至忘记控制自己的表情,嘴唇很快没了血色,怔怔地看着他。 那样的表情,像被温柔爱抚的宠物忽然挨了主人一刀子,血肉横飞了还没反应过来。 他没有阻止宋清远,甚至没想过拉起被子遮挡,眼泪却猛地涌了出来。 “怎么,”宋清远放下手机,淡然地看着他,“原来你也会觉得难受吗?” 被最亲近的人背叛,打碎牙齿和血吞,从后招呼而来的冷刃在胸口留下一个洞,每次想起都会森森地泛寒。 这几年,他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以至于掀起伤疤还会不停往外渗血。 这个问题也同时出现在程重安脑海里。 “对不起,”程重安勉强支起身子,肩膀剧烈地抖着,“宋清远,对不起,对不起我让你变成这样……” 他不是真要乞求原谅,而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做错的事那么那么悲哀——他让一个那么善良,那么温柔,那么会爱别人的Alpha变成了这样。 恨意、怀疑、孤独,这些负面而消极的情绪宋清远从来不曾沾染,是他,把自己“那个世界”的污泥蹭到了对方身上。 听到他的话,宋清远眉头一颤,脸上冷淡的表情忽然破裂了一条缝。 “是啊……”他攥紧了手中冰凉的机器,唇畔泛起一抹自嘲的笑容,“程重安,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所以你千万不要觉得万事大吉,可以拿那笔钱随意而轻松地挥霍着活下去……” 他顿了顿,侧过脸镇定片刻,低声问:“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程重安脑袋根本转不动,浑身软绵绵的,声音很哑:“什么话?” 闻言,宋清远猛地扭过头看着他,那目光锋利得像箭一样直直扎到他脸上。 程重安突然心惊肉跳,感觉自己弄错了很重要的事情,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宋清远已经淡淡地笑了一下:“算了。” “你不要这样笑好不好。”程重安感觉心里有种破裂的痛,抬手想碰一碰对方冷嘲的唇角,却被宋清远一把抓住。 宋清远没什么情绪地垂眼,就这样握着他的手解开手机屏幕,点开相册,沉默地把刚才程重安那些不着寸缕的、露着脸的裸/照一张张删除。 程重安呆呆地任由他动作,等反应过来,手指忍不住微微蜷缩:“……没关系的。” 哪怕要面对着被疯狂传播照片的风险,哪怕是妈妈桑会顺藤摸瓜找来杀掉他,哪怕整个人生都可能毁掉,都没关系。 他本来就该在三年前被宋清远亲手送进监狱的。 “你吃定了我不会发,对吗?”宋清远非常冷静地低头看着他,“对,程重安,坦白说,有生之年我都不会拿这种东西威胁你,哪怕再被你骗走一百万也不会。但是只要刚才你能感觉到我当时千分之一的情绪,你就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明白。”程重安一点点把头垂下去,根本没有勇气再看他。 他刚才不伸手阻止,一半是因为淹过头顶的愧疚,而剩下一半是在卑鄙地期待什么呢?希望宋清远把这些照片发出去他们就两清吗?还是希望宋清远就此和他一笔勾销,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你不会明白。”宋清远平静地断言,起身走出了房间。 因为不爱,所以永远不会明白那到底是怎样一种感受。 已经过了凌晨一点,今晚发生了太多混乱的事,宋清远冲过澡,想要好好地理一理头绪。 他以为程重安切除了腺体,程重安没有。 他以为程重安恨他,程重安却说“一直喜欢他”。 他一直以为程重安拿那笔钱过得逍遥自在,程重安却又瘦又病。 两面三刀,变脸比翻书还快,从程重安那张嘴里说出来的话根本没有多少可以当真。他吃过亏,早该明白不是吗。 ——别再继续耍我了。 ——不想再继续从你那里听到真假掺半的谎言了。 宋清远有些烦躁地松开手中潮湿的毛巾,刚要关灯,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程重安逃跑了。 他承认自己是个怂包胆小鬼,恢复理智后大清早就坐第一班车逃回了家里。 到家之后他给宋清远发信息请假,删删又减减,磨蹭了足足半小时才发过去,其实只有一行很简单的字:宋先生,对不起,为避免给您造成麻烦,我想申请情热假期。 宋先生? 宋清远醒来看到讯息简直想笑——这样粉饰太平,未免太客气,“通知”的成分要远远大过于“申请”。 手机叮咚响起,程重安吓得险些没抓稳,紧张万分地点开短信,看到宋清远精简至极的回复:知道了。 他松了口气,又感觉愧疚到抬不起头。 昨天晚上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真的是疯了才会那样做,像没有理智的动物一样在宋清远面前扭来蹭去…… 程重安越想越乱,忍不住翻个身,把脸整个埋进靠垫里抓狂地大叫。 因为没有Alpha陪在身边,又不肯切除腺体,这几年他的情热期一直紊乱,每个月都要吃价格昂贵的特制药才能缓解。 他一直有乖乖吃药,昨晚大概是因为喝了酒,又有宋清远一直陪在旁边,所以他才突如其来地提前进入了情热期。 为什么,为什么腺体你这么敏感这么自觉这么主动?是,你感觉得没错,宋清远是在我旁边,时隔三年之久,但是,在旁边就代表他会和我做吗?当然不会啊! “啊啊啊啊!” 程重安沮丧至极,又捶又打正对靠垫发泄得痛快,头顶突然传来一道好奇的声音:“哥,你干什么呢?” 独居的家里忽然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程重安吓得猛然抬头,一下子撞到了正俯身的男生下巴,清清楚楚传出“咚”一声闷响。 “痛!” 男生捂着下巴倒退了两步,龇牙咧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程重安顾不得自己额头也红了一大块,赶紧站起来检查男生的伤势:“你没事吧?” “哥,你这段时间去少林寺学铁头功了啊?”高大而爽朗的男生捂着下巴咧嘴一笑,又仔细打量他一眼,“好像还长胖了。” 男生很高,是那种“一看就是Alpha”的高,他染棕色头发,穿了一件亮黄色的外套,下面是卡其裤子和板鞋,浓眉大眼,看起来也就在二十岁上下,满脸的胶原蛋白。 “少贫。”程重安看出他没事就松了口气,这才想起来训他,“我不是说过不许你自己开门吗?门铃干吗用的?” 他往下扫了一眼,立刻把藏在门外地毯下的备用钥匙从男生手中夺回,转身要去挂好。 “哎,怎么这么冷血?我受伤了噢。”年轻男生满脸笑意,忽然从后面抓住程重安胳膊,顺势弯腰将下巴垫在他肩头亲昵地蹭了蹭,语气好像在撒娇,“不是你自己拜托我来的吗?” 作者有话说: 太不容易了,今天看到57章放出来我真的泪目!( ? ^ ? ) 59 第59章 渣男 程重安被他蹭得脖子痒痒,忍无可忍,面无表情地一把推开他:“你还不是为了学分。” 听那语气,好像自己让他来是要怎么他似的,浑身起鸡皮疙瘩。 “是呀。”男生这回没再跟上来,双手插在裤兜里看着他挂钥匙,笑嘻嘻的,“有什么办法,现在社会实践学分可是很难拿的。” 程重安不咸不淡地“噢”了一声,走进卧室。 这些年Omega的权益受到越来越多社会关注,针对因各种原因被标记后没有伴侣陪伴在身边的Omega,Omega委员会制定了相当具有人文关怀的法案,不仅提供抑制剂补助金,还规定以街区为单位,符合要求者可以向街委会申请Alpha义工作为发情期抚慰者,每月一次上门服务,用安抚信息素缓和被标记的独身Omega难熬的发情期。 当初程重安在便利店边吃便当边看这条夜间新闻,他身为新闻中的主体之一,却丝毫没觉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根本无法相信,甚至觉得很可笑吧,抚慰?义工?Alpha?这几个词根本不搭边。 发情期的Omega,这不是羊入虎口是什么? Alpha抚慰者的公益海报很快遍布杨城,连程重安所居住的破旧小区里也贴了不少,每次从楼栋走过都会看到,上面写着“温暖的关怀,安心的陪伴。” 程重安本来以为根本不会有人相信这种事情,直到他吃惊地发现,他对门那位独居的女白领竟然早就预约了一名Alpha抚慰者,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两人已经发展成要结婚的关系,挨家挨户送了喜糖吃。 当初程重安搬家过来的时候她帮了不少忙,不经意间看到他脖子后面的抑制贴,大大方方地问了情况后表示“我们是一样的”。 一样被标记后没了伴侣,不过她是主动甩掉劈腿的男友。 彼时程重安接过那一袋小小的红色糖果,忍不住问:“叫一个陌生的Alpha来家里,你不害怕吗?” “完全不会噢。”眼角眉梢被喜悦点缀的女人漂亮极了,“程序很严格的,他们每次来都会在机构做好准备,信息素阻隔剂和抑制剂一个都不落。这种事就和止疼药一样,为什么要让自己忍受那种煎熬呢?本来我都想去做腺体切除的,这可是我们的福利啊。” 于是下个月发情期快要来临时,程重安终于半信半疑地打了街道的电话,提供过一些简单的材料后,对方语气温和地表示“过两天就会有人上门”。 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开门看到那么高大的一个Alpha,实在让人很难接受。 独居太久,程重安警惕得浑身奓毛,几乎瞬间就抓起了提前放在门边的铁棍,眼神冷锐。 他感到不安,濒临发情期的痛苦让他很暴躁。 那时候他的情绪极度不稳定,离开华城时罗敬和给他的那一小瓶信息素液被他珍而重之地嗅了一年,再怎么舍不得,也终于一点点蒸发殆尽了。 程重安觉得自己就像用掉最后一张牌的赌瘾者,余生茫茫,剩下一眼望不到边的苦海,只能从记忆中打捞着从前回味。 哇!”Alpha先被吓了一大跳,一边拉开安全距离一边慌张地从钱包中掏出证明,“放松,放松,我是你预约的抚慰者!” 走廊里的灯应声而亮。 隔着门上的防爆铁链,程重安看到那张看起来很正式的磁卡上写着“杨城市 Omega抚慰者义工证件”,底下还有男生的照片,旁边写着名字:田照熙。 他谨慎地对照了一下男生的脸,的确很年轻,出生日期……啊,比他小六岁。 第一次接受抚慰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田照熙的信息素味道也是木质,是那种阳光晒过的,微微燥热,夏日中绿得像打蜡一样的树木味道。 宋清远不同。他像雪山上的挺拔的松,沐着冷雪,有一种清冽的香。 醒来的时候田照熙还坐在床边,凑得特别近,夕阳如血般从他身后洒下,程重安被吓了一跳。 “宋清远是你的Alpha?”田照熙挑高眉毛,一针见血地说,“你喊着他的名字哭了。” 程重安赶紧抬手摸了摸脸,果真有点湿润。 软弱的一面被比自己年纪还小的人看到,他觉得尴尬,垂下眼语气生硬:“不关你事。” “噢。”田照熙耸了耸肩站起来,浑不在意的模样,“明天还是这个点?” 相处了一两个月下来,程重安看出对方是个挺任性的人,没什么烦恼也没什么规矩,说逃课就逃课,有时候甚至是“天气太好了上课不如骑摩托去看海”、“M记出了新品冰激凌必须要赶紧吃到”、“要把去泡男人的单身老妈抓回来”种种匪夷所思的理由。 程重安听到他讲一些大学的事情就很入迷,有时候田照熙想留下来蹭饭,就不停地说下去,一口一个“哥”地撒娇。 Omega和Alpha真是生来相配的物种,像阴阳两极嵌在一起,凹凸两部分合二为一,田照熙每个月来一次,一次持续三到五天,不需要任何发泄手段,仅仅靠药物和安抚信息素,程重安几乎就可以维持完全正常的生活。 在熟悉的木调香气中,程重安的眼皮很快开始剧烈打架,宿醉后的头痛仿佛在他后背轻轻推了一把,让他坠入梦的深渊。 田照熙懒洋洋地坐在床边看着他,片刻后,试探性地叫了声“哥”。 疲惫的Omega已经陷入睡眠,呼吸匀净,睫毛在眼睑落下细细的光线。 田照熙眨了眨眼,出神地看着他,慢慢弯下腰去。 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端,宋清远准时在八点钟醒来。 他按掉手机闹钟,看到屏幕上对方回复的消息,是欣然应允的语气。 宋清远微微松了口气。 今天是接宋糖回家的日子,简单洗漱后,宋清远烤上几片吐司,忽然看到阳台上晾着他昨晚穿的裤子。 还有床单。 都是被程重安留下痕迹的东西。 宋清远控制不住想到了小狗标记地盘的行为。 意识到自己在思考什么,他忍不住轻咳一声,转身从冰箱拿出牛油果,整齐地下刀一分为二,用勺子抹到四角焦黄的面包片上。 坐下来吃饭时,他才看到客厅桌上放着一张A4纸,旁边还有订好的收据,摆得整整齐齐。 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虽然明确说过不用这么做,但程重安每个月还是会把生活费花在哪里一笔一笔记好给他看。 吃过简单的早饭,宋清远去接宋糖。 他姑姑见到他依然是唠叨那一套,别和你表姐似的,找个Omega一定能主内才行;别和你姐似的,Omega就找国内的人就行;别和你姐似的,找个Omega生孩子不跟你姓还了得…… 宋清远余光看到宋糖出现在卧室门口,立刻出声打断:“糖糖,你的外套呢?外面很冷。” 姑姑才住了嘴。 上车的时候,宋糖问:“关老师在哪?” “他不舒服,请假回家了。” 宋糖啊一声,皱起眉:“我要去看他。” “不饿吗?”宋清远从后视镜里看看她,“糖糖,不可以爬出来,就坐儿童座椅。” 宋糖被抓了现行,只好坐回原位,有点不高兴地晃着腿:“我想关老师了。” 宋清远发动了车子,没说话。 “我想让关老师给我念故事,”宋糖喋喋不休地掰着手指头说,“让关老师教我拼手枪,让关老师陪我看蜡笔小新,让关老师给我闻我妈妈的味道……关老师生什么病了?” 前面的十字路口是红灯,宋清远缓缓踩下刹车。 “关……”宋清远顿了顿,“他感冒了。” 宋糖安静了一会,然后摆弄着外套拉链问:“那谁照顾他啊?关老师的爸爸妈妈?” 宋清远被问得哑然,眉眼一凝,微微沉下去。 红灯很快转绿,午后的车流渐渐开始滑动,宋清远却一直犹豫着,修长的食指不停敲打着方向盘,在往前行驶的瞬间,他忽然切到旁边的右转车道,拐弯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驶去。 那张简历上的地址,他在第一次看的时候就记住了。 这几年近乎被城市规划局抛弃的旧工业区,距市中心两小时以上车程,想必不会是什么好住处。 程重安正和田照熙坐在“不是什么好住处的”小区外一家羊肉粉馆子里吃午饭。 小店开了十多年了,以前都是附近的工人来吃,量很足,热气腾腾的大碗粉,精髓全在汤里,白雾里蒸出阵阵鲜香,大片的羊肉肥瘦适当,程重安饿狠了,难得胃口好,吃了大半碗,撑得坐着有点上不来气。 “哥,”田照熙抬头看他,“你饱了?” 程重安默默点头,把碗往他面前一推。 真年轻。他支着下巴看田照熙毫无芥蒂地接过碗大口吃他剩下的粉,想,饭量和牛一样大,个子又长得那么高。 结完账出门,田照熙在门口抽着烟等他,见他出来便晃了晃夹烟的手,意思是询问他要不要掐掉。 程重安摇摇头,抬手把围巾往上拉了拉。 不是宋清远送他那一条,留下味道也无所谓。 他还站在台阶上,身后的店门忽然被人从里推开,田照熙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程重安吃惊地栽下来,额头狠狠撞在他肩上。 他立刻要后退,田照熙却忽然用手压住了他的后脑勺,把他摁在肩头。 程重安挣扎不开,恼火地“喂”了一声,还是当做闹着玩的程度,声音闷在衣服里,瓮声瓮气的。 “哥,我给你承认个错误,你别生气。”田照熙在他头顶说。 不等程重安有回应,他就径自说下去:“刚刚你睡着的时候,我偷偷亲你来着。” 被他摁在怀里的程重安一下子僵住了,然后猛地挣扎起来。 田照熙似乎早有预料,一边摁住他一边继续说:“你放心啊,不是嘴巴,是眼睛,而且就一下。” “下”字刚出口,腿间就受到重重一击,田照熙闷哼一声,痛得立刻撒手,弯着腰快要哭出来:“我靠!哥你太狠了吧!” 程重安微喘着,刚要开口,目光忽然越过Alpha的肩头,一下子怔住了。 田照熙缓了一会才发现不对劲,也跟着回头看,只见几步之外站着一个面容清朗的男人。对方在Alpha中只能算是挺拔,长相也并不英俊,但气质格外殊人,眉眼渊渟岳峙一般,神色平静地看着他们这个方向。 田照熙陡然觉得自己好像矮了几寸,忍不住皱眉,在两人之间看了个来回,问程重安:“哥,你认识他?” 北风吱溜溜吹过这个逐渐被繁华都市抛弃的地区,卷起一点尘土,打着圈在地上乱转。 程重安被宋清远毫无波动的眼神钉在原地,完全没料到他会出现在这里,僵硬地动了动嘴唇,仿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半晌才轻轻叫了一声:“宋清远……” 这氛围太怪异了。 田照熙本能地觉得很膈应,好像整个世界突然只剩下了程重安和那个男人,他们互相对望着,谁都无法干涉。 “哦,”他忍不住冷笑,转头上下打量着宋清远,不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抛弃自己Omega的渣男啊。” 作者有话说: *(σˇ?)σ假期愉快??以后都22点更新噢因为到家就九点多了呜呜 60 第60章 别碰我 从没想过‘渣男’这两个字有天会和自己挂钩,宋清远被寒风微微刮冷了眉眼,他看着程重安,薄唇泛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你是这么和他说的?” “长了眼就能看出来的事,还需要他对我说?”田照熙嗤了一声,“你们这种臭虫Alpha都是一样,甜言蜜语把Omeg哄上床,爽完就扔,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这种货色——” “田照熙!”程重安大叫,着急地伸手用力扯他,“你闭嘴!” 什么啊,还心疼了?田照熙惊愕低头看他一眼,不爽到了极点——这人平时就像只兔子似的,怎么嚼他前男友两下就急得龇牙咧嘴要咬人? 这种没责任感的男的,有什么好? 程重安的力气对他来说不过是挠痒痒,他梗着脖子死活不动弹,被弄急了就反手一拽,把人扯得险些歪倒。 两人拉扯不断的小动作落在宋清远眼里,胸口仿佛呼啦啦吹过阵阵带着回声的北风,只觉得暧昧而讽刺。 他开了一个小时的车,走对角线穿过大半个杨城,心里空白一片,理智全无,只是想着程重安。 想他会不会遇到图谋不轨的Alpha,会不会在家里情热到昏迷,会不会……感到寂寞。 为什么自己会冲动到这种地步? 宋清远恍然想起三四年前的一个夏天,他也是这样隔着几步距离看着,看着程重安那么耀眼而吸引人地站在舞池里,接过其他人递的酒一饮而尽。 只要程重安想要,他身边从来不缺有权有势的Alpha,年轻的,英俊的,众星捧月般围着他团团转。 而他自始至终都等在阴影里,乖乖地,心甘情愿地被利用。 不该心动,不该招惹这个人。 要不不会痛得这么久,横亘了几轮春夏秋冬还是无法忘却。 脚下的积雪又冷又硬,零下的空气里,整个人几乎立到发木,宋清远把两只手在兜里紧握成拳,掌心被车钥匙硌得生疼。 他松开手,深深呼吸了一口冰凉湿润的空气,转身离开。 街对面的轿车里,宋糖正趴在玻璃上全神贯注地往这边看,一张小脸被挤得扁扁的。 该找什么理由应付拷问?宋清远边哭笑不得地向她走去边在心里叹着气。 就在这时候,宋糖忽然跪了起来,抬手用力拍了拍玻璃。 宋清远看着她,下一秒,猝不及防地,他的胳膊被向后一拉,程重安无措的声音近在身侧:“宋清远,你听我解释。” 还没转过身,宋清远的眉心已经皱出浅浅川字。 他的目光在那只苍白细瘦的手上停留了几秒,随后抬眼看向那个人高马大的Alpha,对方正站在后面几步远的位置,忿忿地抬脚踹飞了一堆雪屑。 “你们一会要一起回家,对不对?”他缓缓收回视线,在程重安开口前问。 “我……”猛然收紧手指,程重安难掩惊慌地看着他。 “对,还是不对?别对我说谎。” 可能过去很久很久,程重安终于轻轻点了一下头:“他的包还在我家。” “嗯。”宋清远平静地颔首,声音依旧低沉平静,听不出丝毫起伏,“程重安,你听好,我们已经不是恋人关系了,所以烦请,不要随便碰我。” 他清楚地叙说着,用不容抗拒的力道把程重安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拉了下来。 宋清远把扯皱的袖管抻直,客气而疏离地说:“如果不麻烦的话,晚上可以给宋糖打个电话,她很担心你。那么,再见。” 程重安脸上一瞬间浮现出破碎的表情,不过他很快就镇定下来,下意识追了两步,眼睛发亮地喃喃:“撒谎……” 你明明就是为了我才来的。 你生气时浑身绷紧的那种力度,我在碰到你胳膊那瞬间就察觉了。 宋清远,你是在吃醋吗?我可不可以……这么不知好歹地幻想? 饮鸩止渴也足够快活,你大概不会知道,我很努力很努力地在克制自己跑上去从后使劲抱住你。 汽车发动时,程重安握紧自己因为低烧和轻度发情而不可抑制颤抖起来的手指,心脏滚烫地在胸腔里跳跃。 晚上程重安给宋糖打了电话,小姑娘很兴奋,还故作深沉地悄悄给他说:“关老师,你给叔叔戴绿帽子,叔叔回来之后很生气!” 程重安愣了一下,心里像被小猫尾巴扫了一下,痒痒的,“很生气吗?” “是鸭!”宋糖摇头摆尾说得煞有介事,“叔叔还说‘我不会放过他的,我要让那小子跪地求饶’!” “哈……哈,”程重安感觉额头上滑下一滴巨大的汗,“是哦。” “叔叔一个截腿!一个废肘!一个抱摔!KO!”年仅四岁的UFC忠实观众激动得手舞足蹈和空气比划了起来。 程重安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了,迷迷糊糊中好像还听到了宋清远的声音。 那天回去之后田照熙就对他开启了疯狂骚扰模式,每天都带着一堆吃的来找他道歉,如数珍宝把之前帮他修水管拧灯泡的事一件件掰扯出来,不见他松口不罢休,再三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再犯这种破坏纯洁关系的事情。 程重安铁了心不搭理他,他就整个A贴在门上胡乱地释放一通安抚性信息素,浓到简直呛鼻。 在他彻底发疯惊动邻居左邻右舍之前,程重安只好咬牙切齿地打开门,隔着防爆链严肃警告他:“下次再这样我就上报给街委,把你的学分一气扣光再让你蹲两天局子。” 认识这么久,他知道田照熙不是没有底线的人。这一次是看在他主动承认的份上,他这样认真说过,如果对方再犯,那他也不用再客气了。 田照熙如蒙大赦,欧耶一声怪叫,喜滋滋地蹦进来给他捏肩捶背,末了驴唇不对马嘴地笑嘻嘻说:“哥,我也奇怪我当时怎么就亲下去了呢,我自问也不是喜欢你啊,主要是一年多都忍过来了,唉,还是你长得太好看了。” 程重安很怀疑,自己这些年是不是因为年纪渐长也变得心软了。 姑且不说他真的原谅了田照熙那个几乎可以算作性骚扰的行为,主要是此时此刻,他怎么没在对方提议他去拍乳贴广告时一个巴掌甩过去? “你说什么?”程重安啪地放下杯子,隔着饭桌盯住他,一字一顿凶狠地问。 “咦?哥,没什么好生气的啊。”田照熙也有些吃惊地放下筷子,“现在有很多孕O都需要这个产品,不仅是出于卫生考虑,更是为了自己的身体健康着想,我不觉得这些需要避讳。” 程重安被他说得着实愣了一下。 他从来没思考过这种问题——这也无可厚非,毕竟他身边从没有过孕Omega,不清楚这部分群体敏感到连平时穿衣服都是一种折磨。 “哥,你不是很缺钱?广告费给的很丰厚哟,还是我想起你才跟舍友提了一嘴,要不这个模特的职位早给人抢走了。” 田照熙渐渐收起了平时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脸上是公事公办的严肃神色:“你放心,是我舍友为了他对象开的公司,虽然是玩票性质,但绝对正规,他爹亲自入股,产品是高端定位,材料也都是进口货,我相信产品上市后一定能帮到很多Omega。” 或许是对方的眼神太坚定,程重安竟然觉得自己有点犹豫。 田照熙见状,竖起手指说:“一次拍摄给这个数。” 程重安的眼睛猛然亮起来。 他缺钱,很缺。 但乳贴这个东西被自己的同类广泛需要,和自己脱了衣服让别人拍……这还是两回事。 程重安依然觉得不安,他不断用指尖轻轻挠着杯把,过了片刻才低声说:“我考虑考虑。” 田照熙根本没当回事一样,嗯了一声,埋头呼噜呼噜地喝下第五碗南瓜粥。 还没等程重安思考出结果,他就意外撞破了一件让人崩溃的事情。 那天大概是发情期结束后恢复工作的第三个下午。一月份的天总是黑得很快,几分钟就能差出一个颜色梯度,好像上面有谁碰倒了漆桶,哗啦一下就涌满整个天空。 说起来一切都很巧,回家宋糖恰巧闹着要吃咖喱,程重安恰巧要绕路去711便利店买没有加辣的咖喱包,而宋清远也是恰巧和那个女人一起走进街对面的酒店大楼。 61 第61章 加班 天气不算好,十六楼走廊尽头的一扇窗户半开着,不断吹进杨城冬天微微携着湿润的水汽。 等待对方刷卡开门时,宋清远忽然蹙起眉,转头向回望。 一切都如常。走廊上除了他们空无一人,两排紧闭的房门延伸出去,尽头摆着大盆墨色绿植,刮着裱框油画的墙壁,都在顶灯的照耀下发出温润的光。 “怎么了?”女人推开门,疑惑地看了看他。 “没什么。” 一边这样回答着,宋清远跟在她身后进入了房间,随手合上门。 过了足足有五分钟,程重安紧绷的神经才一点点缓和下来,他动了动麻木的手指,塑料袋窸窸窣窣轻响,把绿植肥大的叶子拨得左右摇晃。 下意识地跟过来,所以呢,是要做什么?程重安用力咬了咬嘴唇,勉强才从那阵迷糊的冲动里挣脱。 对了,这个人,他迟钝地想,早已到成家的年纪了啊。 痴痴停留在原地的……只有自己而已。 那个女人看起来优雅而气质,一定很配他。 好幸福,好幸福,遇到这么好的伴侣。 满脑子充斥着那两人一高一低相伴而行的身影,程重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楼走出酒店的,好像猝不及防吞了一整个没剥皮的柠檬,心里酸得把四肢百骸的力气全都抽走了。 他才刚走到酒店外面,手机就响了起来。 是宋清远发来的短信,说今晚要加班,在外面吃,不用给他留晚饭。 风吹过大楼拐角时有可怖的声响,程重安握着手机呆呆地看了屏幕好久,然后吃力地用冻僵的手指回复一个“好”。 屏幕映出的他两眼红通通的,程重安只好把围巾拉高了一点,提着咖喱在大街上急急地走,步伐快得简直是逃。 下班的人群很快就将Omega湮没了,他穿的依然是那件黑色的羽绒服,薄薄的,穿过红绿灯口时一阵北风吹起他泛黄的发尾,背影看起来纤瘦又落寞。 “不得不说,这边空气真好。” 女人微笑着俯视楼下街口穿梭的人群,任由凉风轻轻吹起她精心打理过的卷发,丝毫不见长途跋涉后的疲惫。 “小心着凉。”宋清远的声音从后传来,温润而平静,“先喝点热茶,祛寒。” 女人依言转身,接过他递来的瓷杯。 宋清远看她坐下抿了口茶才轻声说:“罗小姐,让你跑这么远过来,实在太麻烦你了。” “不,”罗禾枫笑了笑,“这种事还是当面谈比较好。” 老实说,时隔这么久又接到宋清远的电话她的确感觉出乎意料,而对方拜托她看病人档案的事情却更让她吃惊。 罗禾枫清了清嗓子,坐正道:“宋医生,就像我在电话里说的,我不可能随意把病人的档案拿给你看。” 宋清远微微颔首:“我明白。” “没有建立社会认可的夫妻关系,就算你说你已经标记了他……”罗禾枫脸上露出有些犹豫的神情,“那也是违反保密原则的。” “当病人正在受到威胁生命的心理或生理虐待时,医生可以破格违反保密原则。”宋清远双手交叠搭在膝上,从头到尾都没改变过姿势,非常镇静,“罗医生,我大学时曾辅修过心理学。” “你说得对。”罗禾枫笑了一下,“不然我也不会坐在这里了。” 虽然很少有需要打破保密原则的情况,但这种事并不是没有发生过——一切都要以病人的生命健康为最主要前提。 “他的暴食症已经渐渐转变为厌食症,”宋清远平静地叙说着,将手机相册打开推到她面前,“你可以看出来,这几年他瘦了起码有二十斤。” 罗禾枫低头去看,仔细辨认了一会,忽然觉得心惊肉跳。 就算已经过去这几年,她经手的病人多不胜数,可她还是记得那个少年,绝不是瘦弱苍白到这种地步的Omega。 照片是从后面拍的,有点模糊,对方正站在料理台前清洗蔬菜,腰身和肩膀瘦得让整件毛衣空空荡荡的,像多买了好几个码数,非要勉强套在身上,下巴也尖得一点肉都不挂。 还有一张是被拍的人蹲在地上整理一摞书,穿的应该是睡衣,脊椎骨凸起,脖子细细瘦瘦的,贴着阻隔贴,一只手可以握住的样子,活像只病猫。 最后一张照片是视频通话中的截图,程重安阖着眼沉沉睡着,原本饱满的苹果肌已经消失不见,苍白到让人怀疑他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没有了呼吸。 “脱掉衣服以后,他的肋骨会从皮肤下支出来,清晰得可以一根一根数清楚,好像稍微用点力气就可以捏碎。” 宋清远没有看那些照片,他单是这么说着,声音渐渐有些沙哑。 罗禾枫终于忍不住惊呼:“怎么会变成这样?” 根据她的记忆,这孩子当时都快要完全治愈了,只是最后三次诊疗没有来。 “我们分开了一段时间。”宋清远简单地解释了一句,随后冷静地直视着她,一字一句郑重道,“我需要知道,程重安的过去。” 罗禾枫微微一怔,这才明显察觉他变了许多。 “我知道的其实也并不多,他说话非常谨慎,每到关键部分就会打哈哈绕过去。”罗禾枫叹了口气,抱着胳膊斟酌片刻,“好吧,你想知道哪些事情?” 她毫不怀疑再这样下去,那个Omega有一天会营养不良到器官衰竭。 宋清远屈起修长的手指,轻轻在膝盖上点了点。 他说:“所有。” 谈话持续了整整一个半小时,罗禾枫好几次都觉得眼前这个Alpha精神紧绷成了一根弦,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崩断。 四年前和四年后她同样不明白,宋清远到底为什么会栽在那样一个小孩子身上。 一直聊到九点多,她才把他送到电梯口。 并肩等着电梯从一楼上来,宋清远忽然说:“祝贺你。” 罗禾枫扭过头,看到对方的目光在自己中指的订婚戒上短暂停留,于是便大大方方笑着晃了晃:“相亲。” 这样说完才感到有些时过境迁,于是笑着打趣道:“老一辈不是有个说法叫‘冲喜’吗?你也提早安排安排,那个小朋友心情好起来,说不定会好得更快。” 宋清远微微一怔,好像全然没料到她会这么说,许久才弧度很小地笑了一笑,没有回答。 电梯已经上到13楼,稍微暂停了片刻,大概是清洁员在推车子。 “对了,”罗禾枫对着锃亮反光的电梯门理了理头发,忽然说,“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宋清远点头,看着她。 “那几张照片是从哪里来的?” 宋清远眉头轻轻一跳,随后平静如常地坦诚道:“偷拍的。” 叮咚一声,电梯到达。 “后天我开车送你去机场,”宋清远进入电梯后对她说,“给我电话。” 罗禾枫对他比了个“OK”的手势。 四年没见,这个男人……怎么说,的确是变了,似乎比之前更吸引人了? 她耸了耸肩,伸了个拦腰往回走,准备好好地睡一觉。 在下行电梯中,宋清远又翻出了那张他截图的照片。 那天晚上程重安在和宋糖打电话,打着打着就累到睡着了。 他用手指隔着冰冷的屏幕在对方颊边摸了摸,恍惚中有点错觉,仿佛第一次真正有些认识了程重安。 眼前好像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影子,几岁大的程重安,穿着脏污发臭的衣服和一只野狗抢别人扔掉的盒饭。 他简直还没有那只狗大,最后被狗狠狠一口咬在小腿上,终于摔倒在地,哇哇大哭。 他什么都不懂,只能惊恐地用很脏的小手紧紧捂住伤口,妄图不要再流那么多血出来。 电梯里的空气仿佛越来越稀薄,宋清远用力闭眼,深深吐出一口气。 无论如何……这不该是他行骗的理由,你很清楚。 路上开了十分钟的车,到车库之后又吹着风冷静了许久,回家看到程重安时,宋清远明显感到心情还是不同以往。 对方好像是特意等他,只留了玄关的灯,抱着王子蜷缩在沙发上看无声电影,占很小的一格子位置,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投在墙壁上。 听到锁响,他立刻起身和王子一起走到了门口。 “糖糖睡了?”宋清远换着鞋,尽量平静而常规地问。 “今天幼儿园里跳绳比赛,糖糖玩累了,八点多自己就睡着了。” 宋清远静静听完,嗯了一声,弯腰拍拍在他脚上打滚的王子,边脱外套边往里走。 走到主卧门口前他忽然回身,语气淡淡地问:“怎么了?” 猫跟着就罢了,某人也一直缀在他后面当小尾巴,眼看要跟着他进卧室了还不停步。 程重安很用力地看着他,好像憋了片刻才找到一句话问出来:“要不要吃点咖喱?” “不用,吃过了。”宋清远说。 他没想到程重安又飞快地追问:“吃的什么?” 宋清远忍不住低头看着他,微微挑起眉,表情好像在说——我有必要向你报告吗? 程重安在他那样的目光中难堪地立了片刻才慢慢垂下眼睛,小声说:“我知道了。” 他无意识地用手指绞着衣服,很不是滋味地心想,明明昨天才指责我和别的Alpha一起回家,结果你还不是一样,撒谎说加班结果带着女人去宾馆—— 因为实在太吃醋太难过了,他都没心思察觉这种想法是从什么角度出发的。 “冲完澡出来吃,别热过头。” 说完这句话,宋清远就进了卧室。 人都走了,程重安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啊”了一声。 二十分钟后,当宋清远带着浑身清香的水汽坐在桌边吃咖喱时,程重安在旁边和自己天人交战了好久,终于狠心一咬牙问:“你上次说要相亲的那个人……什么时候来呢?” 对宋清远这种古板又负责的人来说,已经走到这一步,订婚都快要排上行程了吧。 俗话说得好,长痛不如短痛,自个儿砍肉没别人砍得疼。 ——都是胡说八道!程重安用力克制着吸了吸鼻子,感觉眼睛酸得可怕,马上就快失控到哭出来了。 “来什么?”宋清远放下勺子看了他一眼,平淡地说,“曲奇都给糖糖吃完了。” 他抽了一张纸巾擦嘴,随后起身将碟子拿去厨房洗,就这样结束了这个折磨程重安一整晚的话题。 62 第62章 那根“绳子” 冷水哗啦一声打在皮肤上,泛起细小的水沫。 手刚洗到一半,程重安猛地转头向身后看去。 客厅里,宋清远正陪宋糖在沙发上玩乐高,低着头,一只手支在下颔角,从这个方向看过去鼻梁很挺,然而对方并没有看他。 奇怪,真的很奇怪,程重安疑惑地蹙了蹙眉,用带着水珠的手拧紧龙头,心想,最近总觉得在被人从后面注视。 晚上他们吃的披萨外送,程重安洗完了手想把盒子收掉,顺路就走到沙发旁边。 “再想想?……对,是这里。” 宋清远正低声对宋糖说着话,很温柔的语气,听得人心脏都微微蜷缩起来。 “完成了!”宋糖兴奋地叫起来,仰头看他,“叔叔,我想送给关老师。” 突然被点到名,程重安有点呆地看过去。 宋清远也移动目光看了他一眼,只有短暂的几秒,随后便如常地对宋糖笑了笑,“是你的东西,你决定。” “那送你,关老师!” 宋糖举起的手里是一朵塑料的玫瑰,墨绿色的茎,含苞的花朵,全都用细碎的零件部位拼起来,精细又复杂。 “谢谢糖糖。” 程重安蹲下与她平视着接过来,弯起眼睛对她笑。 小孩子好像总是这样,因为善恶分明,所以给一点暖意就能回报一个春天。 因为姿势原因,他几乎和宋清远的膝盖平行,一抬眼就发现对方正探究似的微微垂眼看着自己。 视线相撞的刹那,程重安心里猛地一跳,下意识想逃。 他腾地一下想站起来,结果膝盖用力撞上桌角,痛得他原地跌到,好巧不巧又坐到一块硬硬的东西,硌得他下意识叫了一声。 屁股好疼!疼死了! 程重安泪眼汪汪地翻过身摸了一下地毯,结果摸出一块不规则形状的乐高碎片。 “哈哈哈哈……” 这场短短十几秒里精彩的连环闹剧已经让宋糖笑得前摇后摆。 连宋清远都好像忍不住了,扑哧笑出声,一边说“你到底在干什么”,一边向他伸出了右手。 ——看吧,明明有什么变了。 程重安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修长的手,明明眼里还含着生理性泪水,呼吸却下意识变轻。 是梦吧?是幻觉吧?不然这个人怎么会……会对自己露出这样的笑容,还要主动拉他。 在沉默的等待中,宋清远唇角的笑意也渐渐淡去,他的的手指动了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把这心血来潮的好意收回。 程重安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说不清什么滋味,激动里甚至有点紧张,程重安没控制好力道,让宋清远忍不住轻蹙眉头,却没有真要抽回的意思。 还好先洗过了手。 手好凉,像被一把细骨头紧紧圈住了。 他们的想法完全不同。 被这样渴求般握住手,像他无数次走出手术室宣告消息时,等在门外的家属做的一样。 一瞬间,宋清远忽然想起了罗禾枫那一句“联系这个世界的绳子”。 有一点必须指出,没有他的生活,程重安看起来过得并不好。 程重安,我,是你联系这个世界的关键吗? 时间或许真的会麻痹人的意志,不知道什么时候,心底那些厚重而冰冷的戒备和怀疑渐渐融化,本能般地,他想要了解这个人。 他的童年,他的过去,是什么让他变成这样走钢丝一般生活着,不惜赔上后半生来欺骗他。 在想着这些的时候,程重安已经松开了他的手。 晚上九点多,程重安把宋糖哄睡着,走出卧室的时候宋清远还在客厅,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坐在沙发上看书。 他去泡了一杯热茶回来给他,下意识地把自己摆在一个低姿态,斟酌着小声问:“这周也不去上班吗?” 从大上个周三开始,不知遇到了什么事情,宋清远已经足足有一周多没去上班了。虽然他在家每天都很平静地规律作息,可程重安能感觉出对方一直处于相当低迷的状态中。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从没见过宋清远这个样子。 有一次他不小心撞见宋清远在阳台上打电话,明明话里话外一直在不停宽慰对方“会没事的”、“他身体本来就不差”,可是挂断之后宋清远在窗口吹了快半个小时的冷风才回屋。 好多次想问一问“发生什么事情了”,可话在嘴边怎么绕都说不出口。 是自己没有资格打听的事情。 果然,宋清远只抬手翻了一页书,淡声道:“别担心,你的工资会正常开的。” “我不是——”程重安慢慢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早点休息。” 他转身往房间走,才几步,宋清远忽然在后面低声叫他:“程重安。” “你小腿上,是不是有道疤?” 程重安微微晃了晃,回过头来看他,神色怔怔的:“什么时候……” 四下很安静,宋清远坐在灯下,而他站在黑暗里,画面一切为二,像在描摹朝圣者。 “不是很正常吗,”宋清远顿了顿,似乎是有些疲乏地伸出手抵住额角,“既然发生过关系。” 程重安呆呆地站在那里,不明白他在这时候提起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种奇怪的不安感就像面团被悄悄捂在黑暗里,不知不觉发酵得越来越大。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怎么弄伤的?”宋清远又开口问。 “……” 不想再撒谎了,可是说实话必定会牵扯出一些其他的事情。撒一个谎要用十个来圆果然是真的,漂亮的幻境戳破之后只剩他狼狈不堪地站在原地,还企图在喜欢的人面前保留几块遮羞布。 在这样的沉默里,宋清远漫不经心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王子从他腿上挪窝,“不想说就算了。” 别人说这句话可能是用激将法,但宋清远说“算了”,那就是算了的意思。 于是程重安说“晚安”,转身回屋。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宋清远依然垂眼看着书页,手指却在鼻尖轻轻蹭了一下。 刚才无意间闻到程重安身上的味道——混杂着茶香,睡衣上的味道,洗发水的淡淡香气,甚至还有草莓牙膏。 大概是宋糖那米粒小牙又啃又咬的“晚安吻”留下来的。 他闻得很仔细,甚至感到安宁。 第二天程重安起床做早餐的时候宋清远已经走了,挂车钥匙的小熊挂钩上空空如也。 他有点失落,把提早包好的馄饨拿出来给宋糖煮了,吃完热乎乎地出门。 不知不觉已经一月底,幼稚园马上就要放寒假了,小孩子们皮得厉害,才一上午程重安就抓了无数个往教室里扔雪球的,拿冰棱当剑玩的,还有妄图偷偷把雪当冰激凌吃掉的。 其中也包括宋糖——不过宋糖是怂恿别人吃雪。 等到小孩子们终于全都被叫进去上课,程重安精疲力尽地从室外回到办公室,这才看到手机上有几个二十多分钟前的未接通话。 全都是来自同一个人:宋清远。 不知怎么,程重安忽然觉得腿上没了力气,心里的不安感越来越强,他几乎不听使唤地软到在椅子上,飞快地回拨电话。 等待音一锤子一锤子敲在他耳膜上,不知道过去多久,那边终于有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声响起:“您好,这里是杨城第二人民医院,请问是宋清远的家属吗?我们看到他医疗卡上的紧急联系人是……” 后面的话程重安已经听不到了,他耳鸣得一阵头晕。 “今天上午十点二十五分,杨城二环高速发生连环车祸,视频中运输钢铁的重型卡车因为超速,在拐弯处失去平衡侧翻,后面的轿车未能及时刹车,剧烈冲撞下几辆车体均发生变形,受伤车主紧急送往最近的医院进行治疗……” 雪白的墙壁上,那台四方小电视正在不停转播着同一条新闻。 程重安冷得牙齿打颤,他只身立在喧闹的走廊里,等着护士领他去看宋清远。 他的姿势僵硬至极,手指痉挛般抽紧,牢牢握住宋清远那台磕碎屏幕的手机,仿佛握住最后一条生机。 穿着护士装的年轻女人走到他身边,轻轻碰了碰他,说:“程先生,这边。” 医院的走廊又长,又白,无尽头地蔓延一般,空气中全是消毒水的气味。 程重安感觉很混乱。他简直无法想象就在这栋白色的建筑里,有人在不停地流血,有人被手术刀切开皮肉,有人的身体里每秒都在发生病变,可是,大家为什么都那么镇定呢。 他知道自己不镇定,抖得活像犯了病,恐惧而又愤怒,想对这里的所有人大喊。 把宋清远还给我! 把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那个宋清远还给我! 他救过多少人——你们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最不该出任何意外的就是他,不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就是这间。”护士伸手拉开病房门。 这是间双人病房,为了病人能安静休息,床帘全都紧拉着。 护士刚要往里走,有另一个小护士突然走过来让她立刻去拿止血绷带,她都没来得及和程重安说一声便匆匆转身离开了。 程重安头晕目眩地走进这间一点人气儿都没有的病房,恍惚中脚像踏在沼泽里,每走一步都要费力地拔出来再放下。 “宋清远”三个字被加粗,打在一张白色小牌子上,就挂在左边病床一侧。 程重安抬手攥住了蓝底白点的床帘,紧紧地攥住,几次深呼吸后,刷地向一侧拉开。 他不敢置信地叫出声来。 床上躺的那个人可以说惨不忍睹,脸上罩着呼吸机,头、脖子都被牢牢包裹,绷带上依然有血在不断渗出来,修长的右腿也打着石膏悬挂在半空,几乎被全部扯碎又勉强拼起来一般。 这不是真的,程重安下意识地轻轻摇着头,浑身力气一下子被抽走,瘫软在冰凉的地上。 不该是这样的。 神明啊,他想,你彻底弄错了。 承受这般罪罚的应该是我,现在换回来吧,好不好? 这个人——现在躺在床上的这个人,他这辈子应该很幸福的才对啊。 作者有话说: 头很痛,睡过了orz 63 第63章 苦水 鱼的生命只不过是玻璃上金色的假象,寄存在光影之间虚无的存在。 当漂亮的透明水缸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不过是刹那间的事情,它也就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了。 极度的情感波动下,空间感和时间感都丧失,程重安被人抓住肩膀抬起头时眼前一片朦胧,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崩溃到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耳朵里仿佛塞了东西,对方的声音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程重安,你在干吗?” 这有什么重要的,我在哪里有什么重要的? 蹲了太久猛地站起来,他感觉头晕,恶心,困难而微弱地挣动了一下,下一秒,眼前的人忽然抬手在他脸上抹了两把。 动作很轻,可是很仔细地把那些稀里哗啦的眼泪擦掉了。 程重安嗅到他袖口清香的洗衣液味道,还有一点血腥气,脑袋里忽然“嗡”地一声。 “难道,那个手机号你没换过……” 站在面前的人忽然想起什么,正有些惊讶淡淡说着,程重安忽然动了动,随后猛地扑进他怀里,将宋清远撞得踉跄向后退了两步。 胳膊,腿,四肢健全,货真价实,没有问题的宋清远。 “你吓死我了!”程重安收紧双臂,浑身发抖地用尽全力抱住他,害怕到大声哭出来,“宋清远你真的吓死我了!” 宋清远下意识举起双手避免碰到他,相当愕然地看着前方,感受到胸口的衣服迅速被眼泪打湿。 病房门没有关,走廊上许多经过的人也吃惊地回过头,看着那个Omega嚎啕大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到底有多害怕,一个Omega才能用这么大的力气把Alpha抱得肋骨生疼? 因为什么都顾不上了,死而后生的感觉也不过如此。 多了不敢说,可是这一刻的程重安是真的。 鲜活的,有血有肉的,把情感剥露出来的程重安。 为了他,真真切切流这么多眼泪的程重安。 不知道怎么,宋清远心里忽然浮起一个想法——如果程重安自己走了一遭鬼门关,肯定不会这样哭。 他就像一枚硬而厚实的坚果,把生命中所有的阴翳与黑暗都封藏在内侧。 “好了。”心脏像被轻扎了一针,宋清远把手慢慢放下来,搭在程重安削瘦的肩头,低声问:“为什么要哭?” 程重安这会儿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一些,浑身一点力气都没了,虚软地把额头抵在他肩头倒气,一吸一呼,脸上麻得吓人,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宋清远平静的声音从他头顶轻轻飘落:“我死了不好吗?这样你可以了无牵挂地离开,一百万的债也顷刻烟消云散,以后你谁的也不欠,无论是结婚……” “不要说了!” 程重安粗喘着,像只奓毛的兽一样猛然仰头,一双杏眼红通通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哆嗦:“一定要这么说吗,在现在这种时候?宋清远,你要是,你要是……你要我怎么活下去啊?” 他第一次朝宋清远大吼,话说到最后又崩溃得不成声,程重安厌恶自己这个样子,扭过头粗暴地用袖子擦了一下脸,胸口剧烈起伏着:“我这种扫把星不该待在你身边的,这次你看到了吧?就是这样的,没有遇到我之前你都是一帆风顺,只有和我在一起你就不会好过,像我这种谁沾谁晦气……” 宋清远听着听着,眉头皱出一个浅浅的川字。 或许是因为车祸后的肾上腺素还没有消退,或许是他也被带动了情绪,总之他顺从身体的本能,抬手覆住了程重安的眼睛,另一只手将病房门关合。 然后他低头,堵住那双喋喋不休、不断吐出恶言恶语伤害他自己的嘴唇。 病房里终于彻底安静了。 “我什么事都没有。”拉开距离时,宋清远用安抚的语气轻声道。 从嘴唇接触到分离其实只有短短十几秒时间,但程重安感觉真的过了很久很久,恍惚中总觉得落进屋内的阳光都往西移了一大块。 是因为等这个等了很久吗,还是因为大起大落得太厉害呢。 真没出息啊。 他头晕晕地想着,然后毫无抵抗地被宋清远摁在一张小椅子上,片刻后手里又被塞了一只一次性纸杯,里面是兑好的温水。 “喝吧,补点水。” 这么说完,宋清远拿出外套里震动了很久的手机看一眼,又走出了病房。 宋清远很快就回来了,程重安看了他一眼,飞快低下头,挺别扭地小声问:“为什么这个人躺在你的床上啊。” 不然他根本不会闹出这种乌龙。 “他那张病床不能上下调动。”宋清远回答完,单手拎起椅背上的外套,“走吧,去接宋糖放学,我的车送去报修了。” “等……你真没受伤吗?”程重安急急地追在他后面。 “只擦伤了一点,没事。”宋清远摁下电梯按钮,有条不紊地在手机上打车。 看到前面的轿车横向撞过来时他反应很快,立刻就把方向盘向右打死,虽然车头撞得很厉害,好在安全气囊把他牢牢包住了,身上没伤到多少。 被急救人员抬上担架时手机从口袋里滑落,大概是哪个不知情的护士把他当做那位重伤患者,直接给程重安打了电话。 简直是一场大闹剧。 从出医院到坐上出租开上高速,宋清远一直很镇定,镇定得他们刚刚好像不是在医院接了个吻,而是刚开完什么学术会议一样。 程重安坐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看他第十八次时,宋清远忽然开口说话了。 “我并不是一帆风顺的。” 安静的车厢里,话题起得很突兀。 Alpha面色平静地看着前方不断延展的公路:“我刚出生的时候胳膊上有一块大红点,医生是血管瘤,后来打了半年的针才好。初中的时候打篮球被人踩到摔断腿,大学被当做真心话大冒险的指定对象耍,工作之后相亲没有几十次也有十几次,从没成功过。” “所以,我不是你所说的‘一帆风顺’,也不是在遇到你之后才倒霉。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会是这样,说顽固也好,不知悔改也罢,如果一切删掉从头再来,我肯定还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喜欢上你,然后被欺骗。” 出租车司机迅速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立刻闭紧微张的嘴巴。 程重安呆呆地看着他,感觉宋清远沉静的目光像凉水一样将他浸过。 这些事,他从没听他说过。 “你就是这样的人。”程重安眨了眨眼,露出愧疚而苦涩的笑,努力想要让氛围好一点,“所以才会去参加前男友的婚礼啊。” “以前有人和我说,人一生的苦水是有定数的。”宋清远侧过脸看着他,“早一点喝晚一点喝,始终都是那些量,没有人会一直苦,也没有人能一直甜。” 他说话的声音低醇,语调缓慢,程重安听得莫名很想哭,下意识感觉到这句话里藏着什么。 一些让人不敢立刻直面的东西。 所以他只好掩饰性地抛出一句“这样啊”,匆匆扭过头看着窗外闪过的枯树。 如果过去四年里有人出现告诉他,你会和宋清远再次见面,你们接吻,之后还能平静地坐在一起,程重安会觉得太扯淡了,比山无棱天地合还要扯。 可是他们现在真的能这样。经历了漫长的孤独和等待,冷战热战的拉锯,极致而虚无的生死,最终在冬天暮色四合的时候一起回家。 虽然这些什么都代表不了,可至少能在以后漫长的生命里留一点可以反复品味的糖渣。 保持着一个空座的距离,他们谁都没有主动提起那个吻,程重安疲惫不堪,眼皮打架,逐渐在温暖安静、微微摇晃的车厢里睡过去,醒来时靠着宋清远左侧的肩膀。 他惊讶地弹起来时,宋清远也睁开眼睛看着他。 “对不起……”他声音沙哑地支吾,肿着眼睛看了眼时间,睡了大概有二十分钟。 宋清远只是摇摇头,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下车时才不着痕迹地活动了一下肩膀,哪里逃得过程重安的眼睛。 一下子来了两个人迎接大小姐放学,宋糖高兴得不得了,坐在出租车上一边楼一个,晚上程重安混了几个她平时最讨厌的胡萝卜馅儿童水饺给她吃都没被发现。 等九点多把小姑娘哄睡,程重安准备去给宋清远按摩一下肩背——他一回家就提早把红花油和精油翻出来了。 他拿着两只玻璃瓶子去敲门,刚抬手就听到木板那侧宋清远压抑着怒火的声音:“……以为这样有用吗?无论停职还是威胁,我明确拒绝过就不会再变……是,当然,您是市长,只手遮天,愿意做的医生也一大把,只是不要动我的病人,我也不会为这种手术操刀!” 程重安怔怔地立了片刻消化完这段话,忽然感觉黑暗与冷意从四面吞噬而来,让人毛骨悚然。 作者有话说: 海星海星!谢谢大家 64 第64章 不怕 门被敲响时,宋清远正坐握着手机坐在椅子上,定了定情绪才开口说:“进来。” 程重安小心地走进卧室。 阳台门没有关,已经二月初,冬夜的冷风饱含雪味的萧瑟,徐徐吹进屋内。 程重安皱了皱鼻子,愕然发现空气里还掺杂些许消极的Alpha信息素气息,厚重得让他有点难过。 从生理角度来说他们依然是最亲密的人,他的情绪波动、细微的信息素变化,他总是第一个察觉出的人。 ——他是他的Alpha。 “睡觉之前我帮你按一按肩背吧,”程重安静静走到他身后,“再怎么说也是车祸……” “不需要。” “宋清远,”程重安鼓起勇气将手轻轻搭在他肩头:“我担心得根本睡不着。求求你。” 他感到掌心下对方的肩膀微微变僵硬,似乎也想起了今天他在医院时那种崩溃的样子,片刻后终于认输般叹气。 白天经历的一切已经让他很疲惫,一句话都不想多说,更无心与他争论。 贪心一次也没什么——明知这是堕落而放纵的想法,但无可着落的心脏依然软化下来,倦怠地蜷缩成一团。 他起身,什么话也没说,一枚一枚解开睡衣的扣子,趴到床上。 程重安赶紧屁颠屁颠地跑去把阳台门关严实,怕他着凉。 等回来走到晕黄的床头灯旁,程重安才看了一眼宋清远,忍不住惊呼出声。 他完全是白痴,居然真的相信了宋清远没受伤! Alpha宽阔而有力的肩背上印满了紫红色的淤血,尤其是左边肩膀,几乎看不到原来的皮肤,让人头皮发麻。 今天下午在车上,他就靠在这么一只胳膊上。 程重安不受控制地伸出手,微凉的指尖轻轻抚过那处皮肤,颤抖着。 胸口翻滚着各种情绪,到最后只剩下一种,就是愤怒。 因为知道今天的车祸是有人预谋的。 为了让宋清远做一件坏事,对方不惜拿人命做出了威胁。 我能为宋清远做什么?我能为他的未来奉献一点什么? 这个问题几乎连半秒钟都用不到就跑进程重安的脑袋里。 “觉得吓人就不要按,”宋清远仿佛快要睡过去,声音很低,“我喷过药了,不用按。” 程重安抿唇:“要按的。” 这样重的淤血,不推开怎么能行? 他心里依然冷静地思考着,手上动作不停,把红花油倒在宋清远脊背上,很卖力地为他推拿。 用手掌下部慢慢把淤积最重的地方一圈圈推散,整个过程对病人来说非常漫长且痛苦,程重安记得之前在疗养院给一个撞到肚子的中年Beta男人推黑血,对方前半段痛到涕泗横流,后半段一直哭爹喊娘。 可宋清远一声不吭。 他越是这样“无坚不摧”,程重安越觉得难受,眼底湿热得覆了一层水壳,几乎看不清那些淤血,恨不能替他哭一场。 宋清远身边总是连一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任丛阳远在千里之外,没人能陪他喝几杯酒,安静地听他叙说这种糟心的事情。 “是谁?”程重安滑腻的手紧紧贴在他后背,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宋清远动了动,调整一个姿势,可是依然闭着眼睛,并没有搭理他。 “为什么恰好是今天,又恰好是那个时间把你叫到那么远的城东去?”程重安深吸了一口气,“是谁做的?” 说出来——他无力地跪在宋清远身侧,心里疯狂地喊着——不要全都憋在心里,求你说出来! 宋清远听不到他心里的呐喊,只是呼吸匀净地趴着,仿佛睡着了,空气里的木质信息素味道却骤然变浓,让程重安很不好受。 那种若有若无的焦躁感,好像怎么都找不到巨大迷宫的出口,宋清远何曾陷入过这样狼狈不堪、无能为力的泥沼? 被Alpha的信息素影响,程重安呼吸逐渐粗重起来。 就在他以为宋清远再也不会开口时,宋清远忽然背对着他,平静地闭着眼回答:“你认识他。” “什么……” 电光火石间,程重安震惊地住了声。 他想起那一晚私人餐馆,坐在桌对面笑容慈祥的中年男人,两鬓银发,鼻子上还夹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儒雅随和。 “市长的儿子要做骨髓移植。”因为疲倦,宋清远的声音听起来低而沙哑,“上次一起吃过饭,院长私下帮他调取了全院患者登记的资料进行调查,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完美匹配的Omega——是个九岁的小姑娘,我的病人,父母都是农村人,千里迢迢跑过来给女儿治病,除了自己的名字不认多少字,对他们来说,既听话,又好操纵。 “按照国内的医疗法规定,只有我能够借手术同意书的幌子让他们签下骨髓捐献同意证明,从电子系统里走完审批程序,之后让血液科进手术室给她麻醉,抽走她的骨髓,一切都会发生在对方完全不知情的条件中。 “现在两个人的手术都被搁置下来,他们随便扯慌骗她说,做神经缝合的设备还没有到。” 程重安默默地听着,一阵恶寒中,脊背麻凉。 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权就是人的胆子,这些话真的没有说错。 原来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可以永远用一根指头碾住他们,每个人都逃不过被旁人掌控的命运。 Omega也好,Beta也好,Alpha也好,好人也算,坏人也罢,没有一个人可以顺应心意地活下去。 这个世界太脏了,好恶心。 他这样的人赖死赖活也就罢了,可宋清远为什么要经历这些?那个小孩子又做错了什么? 凭什么好人无好报,凭什么祸害臭虫遗千年,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你再说一遍?” 程重安茫然地看着宋清远皱眉回头盯着他的神色,迟钝地察觉自己的唇舌刚才完全脱离意志,自顾自地说起了话。 十几秒前,他因为在用力地咬着牙,所以嗓子里发出的声音极其怪异:“我帮你杀了他。” 随后宋清远猛地睁开了眼睛,定定地看他好半晌才皱着眉说:“你再说一遍?” “我可以杀唔唔……” 程重安的嘴巴被捏到变形了。 “程重安,你是不是觉得这世界上的法律和规则都可以任意践踏?”宋清远看着他,厉声说,杀人偿命,你想没想过?你不害怕?你不觉得自己在说疯话?” 程重安在他掌心中翕动嘴唇:“一命换一命,我不怕。” 他说话的态度那么随意,宋清远的手指猛然抽紧,用力将他掼在床上,捏住他脆弱的颈。 Omega连最轻微的挣扎都不曾有过,倔强的神色在灯下暴露无遗,嘴唇咬得要出血,唯独一双眼亮得如刀刃反光,像心甘情愿的祭品。 “你有命吗?”宋清远眼对不眨看他半晌,忽然怒极反笑,唇角勾起一个淡漠的弧度,修长的手指绷紧到骨节泛白,“你的命——你那所谓的命,早在四年前就被我买下了。” 生命无价,这根本不是会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 他面上平静无波,心脏却被愤怒与恐惧绞紧了。那一瞬间的失重感逼迫他通过更加牢固的肢体接触确认程重安的存在。 他在这里,活生生地坐在他面前,毫无努力生活下去的意志,所以说出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丝毫不顾把他从耳朵烧到心脏,一片燎黑的伤痕。 程重安终于感觉到痛,他没挣扎,只是动了动嘴唇,双眼红如滴血。 “是不是,”他躺着仰视宋清远,怔怔地说,“我们从一开始不遇见就好了?” 不要遇到,他不会尝到被人爱的滋味,不会越来越向往过正常人的生活,宋清远也不会一路跌落到杨城,遇到这种事情。 “其实最近我一直在想,宋清远,我真后悔遇到你……” 他把宋清远毁了。 明明没有哭,可是宋清远和他都清楚地听到了心脏裂纹的声响。 那是从肉体中心,灵魂背后发出的迸裂之声。 一片寂静中,只有北风刮过房屋拐角时撕心裂肺的呐喊。 “我知道了。”浑身紧绷到极致,宋清远突然松开了手,淡淡地说:“你走吧。” 好像被人突如其来地一锤敲在后脑勺,程重安猛然抬头看着他。 宋清远仿佛已经完全厌倦,背对着他重新躺下,声音里含着清晰的警告意味:“什么都不要做,程重安。” 绷紧的空气终于被彻底撕碎,稀稀落落地惨败坠落在地,无疾而终。 他们好像陷入了怪圈里,一个死循环,解不开的结,既然未得善始,自然不得善终。 …… 二月底,一场鹅毛大雪后,新年来了。 哪怕年年都是老一套,可恭喜发财依然是音响里唱了几十年都不会烂调的歌,大街小巷高挂的灯笼愈发沁出蜡汁般的红热,好像所有人都急着马不停蹄把去年翻篇。 从银行走出来,踏着嘎吱嘎吱作响的积雪在街边买了一袋糖炒栗子,程重安很小心地揣在兜里暖手,冷得不停吸鼻子。 幼儿园放假很久了,他也被辞很久了,掰着手指算一算,他已经二十天零八个小时没见过宋清远和宋糖。 算这个干什么呢,程重安飞快地迈着步子,暗自想,总有一天要增加到他自己都忘记的。 这些天他找了一个帮别人看工地的闲活,每天四点到晚九点跟一个大爷待在铁皮屋里,冷是真冷,连个插小太阳的地方都没有,胜在春节期间,能赚平日里好几倍的钱。 今天是除夕夜,连他们这种无家可归的闲人都被迫推进了节日的热闹中。 走到小区门口,发现布告栏上贴了张很大的年画,是个大胖娃娃搂着一只金色大鲤鱼,一人一鱼都大得不像话。 程重安好奇地走近了,仰起头看,呼吸间吐出团团白雾。 他自己也像一个漂亮的小冰人,皮肤瓷白,掩在羽绒服帽子的粗糙人造毛下面,只有挺翘的鼻尖被吹红了,有点可怜兮兮的样子。 他看画的时候,有只脏兮兮的小流浪狗坐在墙边儿上盯着他看。 程重安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它的存在,对视片刻,狗忽然抬起屁股走到他面前汪汪地叫了一嗓子。 程重安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一只饱满的栗子扔给他:“你也新年快乐。” 小流浪一跃而起,接得很标准。 程重安怕冷,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那只狗在原地龇牙咧嘴三两下吃完了栗子,似乎是思考了片刻,随后选择无声无息跟在他后面。 小区里空荡荡的,所有人都在家里团聚,等着看春晚吃年夜饭。 程重安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眼前忽然闪过一道黑影,吓得他啊一声,后知后觉才发现是那只小流浪狗。 打开灯,看见小流浪狗正站在客厅里疯狂抖毛,把身上沾的雪粒子甩掉。 “出去!”程重安一把拉开门,很生气地喊,“你出去!” 小流浪呜地叫了一声,耳朵耷拉下来。 程重安转身朝楼梯上扔了一个栗子,栗子叽里咕噜地从楼梯上滚下去,声音挺大。 小流浪歪了歪头,岿然不动。 “……算了。”程重安本来想抓住它,忽然又觉得同病相怜,叹了口气说,“就当是行善积德,孽缘也是缘,你和我一起过年好了。” 要是真放任这小流浪待在外面,冰天雪地,零下十几度的天,不用等新年倒计时它就该冻死了。 出租房里没安电视,程重安打开小太阳,烧上热水,把手机音量加大调到春晚直播,起身去厨房下了三十个水饺,不用醋碟,和哈喇子流成河的小流浪对半分。 才看到第二个小品,外面刚有人开始放鞭炮,家门突然被人敲响了。 很稳定的三声一组,两组一次,不轻不重。 程重安一下子就知道那是谁,脑袋里立刻变得空白一片,险些把筷子摔在地上。 作者有话说: 久违地拜托一点海星~(*^▽^*)~靴靴! 65 第65章 曲奇盒子 小出租房的暖气管道老化严重,供暖严重不足,地板更是冰冰凉,小流浪坐不住屁股,滴溜着团团追咬自己尾巴,然后突然停下来,看坐在椅子上的男人一眼。 高大的Alpha一双长腿无处安放,几乎是有些蜷缩在那张矮凳上,目光静静扫视着这间屋子。 不仅逼仄,连生活气息也很淡,四面白墙,天花板上挂着灯泡,除此之外什么装饰都没有。 他看了看小几上吃到一半的饺子,素馅的,也没有醋碟,好像就为了象征性地吃饺子才煮这么一碟敷衍了事。 再往右是一只圆形的铁盒子,比人手大不了多少,上面绘着漂亮的金色小熊,最上头用花体写着“Cookie”,是吃剩的曲奇盒。 这大概是这间小破屋里唯一勉强能称得上“享受消费”的物件,此时盒子松松地盖着,下面还垫着软布,看起来很被主人重视,半开的小口里可以依稀看到里面有一些白色的纸片。 Alpha顿了顿,伸出一只手,刚要碰到那只盒子,左侧忽然响起脚步声。 “喝茶可以吗?家里只有这个。” 程重安边说边从仅有几个平方的厨房里走出来,将仍然冒热气的杯子放到他面前,淡淡的苦涩清香立时在空气中荡开。 “谢谢。”宋清远只潦草地抿了一口就放下杯子,“事情比较急,不耽误时间了,你能不能……快点收拾一下,跟我去看看糖糖?” 家里只有一把椅子,程重安诧异地立在他面前:“糖糖怎么了?” “发烧。上午和邻居家的孩子打雪仗,今天下午就热起来了,烧得糊涂了一直哭着要爸爸妈妈,后来又找你。” 宋清远微微苦笑了一下垂下眼,修长的十指交叉搭搭在膝头,面上露出疲惫而挣扎的神情。 看着宋糖浑身滚烫迷迷糊糊喊爸爸妈妈的样子,他心里太不是滋味,更别提小姑娘一边流眼泪一边不停重复“求求你”。 他也从没带过孩子,除了喂水喂饭喂药外加陪在旁边,只剩手足无措地焦灼。 “你等我一下,十分钟,不,五分钟!” 程重安也不废话,迅速跑回房间收拾。 这么晚了,宋清远开车来接他,肯定苦做了一番思想斗争吧。 毕竟主动提出分开的那个人是宋清远,那么先回转的本来绝对应该是他。 可是他一没勇气像只丧家犬一样再巴巴地追回宋清远家里去,二是完全没想过道歉——他后来还真的去搜索过市长的信息,但是除了一些基本介绍外一无所获,更别提他想要的住址。 这么久一直都在想怎么才能补偿宋清远,想得太用力的时候,什么上刀山下火海都只觉得轻描淡写,这是小王子谋杀自己玫瑰一般可怕的罪,是要像西西弗斯一般终日承受肉身滚巨石的罪,被鹫鹰锐喙反复啮噬脏腑的罪,只因肉体上的疼痛不敌灵魂千疮百孔时千分之一。 那天终于有一个机会摆在他面前,程重安简直欣喜若狂,所以才会疯了一般冲动地对宋清远说出那种请求——如果那时宋清远能从他内心黑暗而静止的河里舀一勺,大概会被那样向死而生的深度震慑。 如果这条命有幸为宋清远交出去——对他来说,那一定属于善始善终的结局了。 程重安抓了两件换洗衣服放进书包,抬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在笑,穿衣镜中蹲在地上那个Omega唇角泛起微微的弧度,看起来沉浸在相当幸福的幻想之中。 他完全不知道,待在客厅里的宋清远在一番强烈的心理斗争后,终于伸手打开了小几上那只盒子。 小流浪冒了冒头,两只大耳朵向后倾,一脸期待。 它满心以为这个面相温和的男人会从铁盒子里掏出点零食给他吃。 随着轻轻的“咔”一声,印着可爱小熊的盖子被挪开,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毫无遮掩暴露在灯光下。 宋清远仿佛被里面一沓沓的白色刺了眼,连瞳孔都轻微收缩起来。 用皮筋捆好的发票、缴费回执单、报销单,一张旧得掉色的身份证,还有一包喝掉一半的安吉白茶,以及他们一起在山上拍的照片,被妥帖地压了膜。 宋清远拿起了最上面的一张发票。 是上个月的水电费以及煤气缴纳回执单,用量都很少,一看就是勉强维持着最低的生活限度。 直接往下翻了十几张,都是额度相似的消费。旁边还有一沓各种超市的发票,买的全是些面条豆腐青菜叶等等。 这些日常琐碎没有什么特殊,反倒是旁边一沓厚厚的、被小皮筋捆起来的发票立刻吸引了宋清远的目光。 铅字打印出的日期就在几天前,“杨城市Omega医疗中心”开的强效腺体稳定剂,大概一个月的用量,还有其他各种口服药物,一共花费六千多,报销的连一半都不到。 每一笔支出程重安整理得都很仔细,早到两年前的回执都还能找到。 自从离开华城,程重安一直在吃药,只为了保护那个已经极不稳定的、被烙下他印记的腺体。 宋清远翻着翻着,每一张纸都像把他心里的问号做一次复制然后加粗加大,大脑几乎被撑痛。 这个盒子,无数轻飘飘的纸张,装载着程重安的四年。 直到这一刻,宋清远最后的一丝疑虑才算彻底落地,相信三年后这次极度巧合的重遇不是程重安在中作祟。 那么,那些钱——程重安到底花到哪里去了? 指尖的触感有些奇怪,宋清远恍然回神,将手里那张已经微微泛黄的发票翻过面来,等看清了上面的内容,他不敢置信地抽紧手指,几欲将纸片捏碎。 空白的发票背后,密密麻麻写的全都是“宋清远”三个字。 刹那间,他心里仿佛被人挖去了一个洞,呼吸完全乱了,迟钝地将所有发票反过来一一检视。 整整三年多的发票背后,无一例外,全都是写给他的。他能看出有的字迹很用力,有的却很凌乱,有的在重复写“疼”,有的字被圆形水渍晕开了,悲伤得将纸张打皱。 宋清远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时空的黑洞里,听到过去日日夜夜里无数个孤独的程重安饱受折磨地向他呼喊。 ——这就是你说的“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吗? 宋清远胸口滚热,忍不住抬头做了一个深呼吸,随后毫不犹豫地伸手抓起那包占据铁盒四分之一位置的安吉白茶。 茶包下面,静悄悄躺着一沓薄薄的回执单,就像卧在海底的数枚珍珠。 转账的账户旁边那串号码,宋清远一眼就认了出来。 6676打头,8671结尾,这是他大学毕业后第一年走进医院,领到第一笔工资的账号。 就像从蒙灰的记忆角落里翻出暌违已久的物品,宋清远忽然联想起当初自己将那张银行卡交到程重安手上时的心情,如今却时过境迁。 他离开华城后便更换了手机号,改用了新单位分发的杨城银行卡,那张只能储蓄的借记卡也和那些粘稠黑暗的记忆一并被他忘记了。 在他毫不知情的三年多,程重安不间断地给这张卡转账,甚至有时候一个月两次。 宋清远狠狠地闭了闭眼,翻过那些写满数字的纸片,看到最后一笔转账定格在两周前,数目是三万块。 让程重安离开的时候,他给他结了两万的工资——按照市场行情的补偿价。这么说,程重安一分没用,又倒贴了一万转给他。 宋清远哑然失笑,浑身浮起一脚踏空的感觉。 这算什么?程重安,你这算什么? “我收拾好了!” 程重安背着包快步走到客厅时宋清远正站在小几旁边,闻声转头,似乎是定定地看了他一会,眼神仿佛X光:“走吧。” 怎么了?程重安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疑惑地环视了一圈小客厅,突然感觉桌上那只铁盒摆的角度有点奇怪。 小熊的头不是朝向电视吗? 他刚起了一点黄豆大的疑心又立刻自己打消:宋清远怎么可能翻他的东西啊? 两人开门往外走时小流浪突然汪汪大叫地跑过来,宋清远怕它跑出去,伸腿挡了一挡,问:“你的狗?” “不是,流浪狗。”程重安立刻说,“留它在这吧,待在外面可能会冻死。” 虽然他的房子也没有多暖和吧……好歹四面不漏风。 宋清远敏锐地察觉到他话里的意思——他觉得自己很快就会回来。 心甘情愿被利用完就乖乖离开,是吗。 “带着吧,”宋清远淡淡地说,“它上厕所会弄脏你家。” 程重安惊讶而不安地看他一眼,伸手把脏兮兮的小狗抓了起来。 小狗很乖,在宋清远难得开得飞快的车上也很乖,但是明显很不舒服,一直张着嘴伸舌头,用力喘气。 虽然宋清远并没有说什么,可程重安还是翻出自己擦脸的毛巾垫在小狗身子底下,下车时已经被它的口水弄得黏嗒嗒的。 时隔半个多月再次回到这个家,进门的一瞬间,程重安第一个想法是:真暖和啊。 地暖和空气恒温调节让整间屋子都控制在不冷不热的舒适温度,王子相当享福地盘在一只软垫上睡得正香,直到小流浪热乎乎的舌头都舔到它耳朵上才猛然惊醒,四条腿同起,一蹦三尺高,圆瞳缩成极细的蓝线。 小流浪乐呵呵地伸着舌头仰视它,努力支起身子往橱柜上靠。 程重安放下包就跟着宋清远去卧室。宋糖正蜷缩在被窝里,呼吸时发出粗重的声响,整张脸都烧得通红,毫无精神,看起来好像比平时小了一大圈。 宋清远把她额头上的凉毛巾重新拧过,再次放回去的时候宋糖醒了,她努力半睁着眼,一点力气都没有地小声叫:“叔叔……” “我在这。”宋清远轻轻把她脸上汗湿的头发拨开,“糖糖饿不饿?叔叔给你做蒸蛋吃好吗。” 宋糖呼吸声很重地闭上眼睛,意思是不要。 “老师做的吃不吃?”程重安轻声开口。 宋糖猛地睁开眼睛,神色亮了亮,是真的开心:“程老师!” 程重安笑着弯下腰,“撒一点白芝麻,一点蜂蜜?” 宋糖嗯嗯地点头。 程重安弯下腰时额头几乎要碰到宋清远的肩膀,于是宋清远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香味,大概是衣服上残留的,让人觉得平静而舒心。 为宋糖焦灼了一下午的心,渐渐像被小雨无声地浇灭了。 宋糖吃上东西,精神明显好了一些,让两个人一左一右陪着看了两集蜡笔小新,又开始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糖糖,困了就睡吧,”宋清远伸手摸摸她额头,“睡一觉就好了。” 宋糖扁了扁嘴撒娇:“要老师搂我睡……” 宋清远和程重安在她头顶对视了一眼。 程重安低头在小姑娘脸上轻轻碰一碰:“我的荣幸。” 宋清远走之前在房间里留了一盏小夜灯,宋糖还有点兴奋,就着那一点光和程重安夜聊,讲放假之后自己去滑雪之类,种种种种,噼里啪啦说了好久。 最后她忽然小声说:“最近叔叔一直不开心。”渐渐困得睁不开眼,“我也不开心。” “糖糖,睡吧。”程重安静静地看着她卷起的睫毛,伸手轻拍她的背,“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自己都察觉不到自己说话的口吻、用词和宋清远有多像。 刚过夜里十二点,卧室的门被人打开。 宋清远先走到床边确认了一下宋糖没再烧起来,随后才绕到另一边,发现Omega热得把腿伸出了被子,珊瑚绒睡裤已经卷到膝盖,露出大片盈润而白皙的皮肤。 门外走廊上的光透进来,把他小腿背面一道长约五厘米的浅浅伤痕照亮。 宋清远眸色转深,无声地看了一会,慢慢伸手握住他的脚腕,重新放回被子里。 作者有话说: 继续拜托海星啦(?′?‵?)明天见! 66 第66章 新年快乐 小流浪和王子相处得很不好。 第二天程重安一出房门就被流了满鼻子血蜷缩在门口的小流浪吓一跳。小狗可怜巴巴地呜呜叫着,直往他腿上凑。 某个罪魁祸首正端坐在走廊尽头懒洋洋地舔爪子。 “王子,”程重安伸手把狗抱了起来,“你怎么还欺负弟弟呢。” 王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调头就走。 客厅里很安静,冬阳穿过大片落地玻璃静静洒在地面上,窗明几净,像铺了一层金箔。 宋清远不在家,不知道是去了哪里,他在冰箱上留了一张纸条,笔迹流畅而漂亮:早饭在保温盒里,煲了汤。 才刚过九点,宋糖还没起,程重安独自吃了一碗莲藕玉米排骨汤,感觉身上一点点暖了起来。 吃完饭喂猫时他才发现小流浪把王子的猫粮全吃光了,甚至还用狗牙暴力开了两个罐头,猫砂盆里也有它“到此一游”的痕迹,王子嫌恶得站得远远的,满脸洋溢着士可杀不可辱之情。 “喂……”程重安蹲下来用食指弹了弹小狗额头,“你还恶犬先告状呐?” 小流浪察言观色的本事 很了得,立刻两耳一摆,趴下来盯着自己的鼻尖低低惨叫。 叮咚一声,程重安塞在睡裤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起来,提示收到短信。 在指尖碰到冰冷的机身之前,一种微沉冰凉的不安感突然袭击了他。 …… “当然,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可以为您挂失补办那张银行卡。” 银行柜台职员将宋清远的身份证从玻璃窗上半圆形的窗口推回来,用毫无感情起伏的语调补充说:“请问身份证带来了吗?” 宋清远的神情已经很平静,他沉默了片刻,简单地颔首:“我还需要一份这张卡的流水。” “好的,请稍等。” 工作日刚开门的银行,门可罗雀,一台立式空调在大厅角落卖力地吐暖风,偶或传来皮鞋在大理石地面上啪嗒啪嗒走路的声响,寂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打印机吱吱叫着吐出一条持卡人已经四年未曾使用的银行卡长单,很快就被柜台职员利落地沿锯齿撕断推过来。 宋清远直接展开,一眼看到最后的那个数目。虽然早有预料,可他的眉头还是骤然一跳,忍不住轻抽一口气。 …… 新年的第一天,程重安收到了一条空白短信。 如果是未知号码发来的,程重安或许会以为是发错了或者是谁恶作剧,然而这条短信来自一个很久之前存下的号码——于易森。 自从四年前离开华城,他们几乎再也没有过来往,千月的事他全都是从景江林那里得知,程重安甚至连他是不是还在做罗敬和的手下兼情人都不知道。 程重安感觉心里浮起一种强烈的预感,如同一脚踏空高层楼梯那样。他拿着手机犹豫了一会,不知道要不要回复。 在旁边等着吃饭的王子有点不耐烦,蹦来蹦去地在旁边蹿了几下,然后伸出爪子使劲扒拉他胳膊。 “……好啦。”程重安还是选择不回复,将手机放在旁边,拿了勺子去舀猫粮。 很久之后想起来,原来冥冥之中一切都是有迹可循,只是那时候他尚不知道这条短信意味着什么。 午后宋清远回到家,宋糖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几乎全好了,正盘腿坐在地毯上玩小狗,把小狗两只耳朵扯得像精灵。 王子悠闲地盘在饮水机上俯视着小流浪龇牙咧嘴,尾巴一扬一落,两边卷起的唇好像带着笑。 “糖糖,晚上送你去奶奶家。”宋清远蹲下来平视着她说,“给奶奶爷爷拜年,说好的,嗯?” 宋糖扁了扁嘴,头都不抬:“哦——” 程重安在旁边有些不安,身子摆了摆,刚要开口,宋清远仿佛背后长了眼,淡淡道:“你先别走,等我回来再说。” 他只好乖乖答应。 虽然他自己没什么过节的概念,但是怎么说也是大年初一,两人离开后,程重安立刻动身去附近的菜市场买了鸡鸭鱼肉和蔬菜,回来折腾了好半天做一桌饭。 没想到的是,宋清远回来的时候提了一大堆酒店外带的菜,还有宋糖奶奶自己包的大水饺。 “为什么要做饭?”宋清远身上还带着外面肃冷的寒气,进门看到他从桌头摆到桌尾的碟子,眉头轻轻拧了一下,“你已经不是这里的家政了。” 他们之间刚刚模糊的距离感一下子变得界限分明,空气化作利刃,只要碰一下就能划破皮肤。 “我……”程重安胸口痛得咬了一下嘴唇,相当无措而尴尬地在围裙上抹掉冰凉的水:“对不起,你吃你带的吧,我自己解决这些。” 宋清远察觉到自己语气太重,闭了闭眼,低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坐下吧,谢谢你。” 把外带都倒进盘子里布菜,坐下之后才哑然失笑,宋清远面前最近的两道菜是白灼虾和冬笋,而程重安面前是松鼠鱼和红糖糍粑,虽说是各自爱吃的东西,却都不是他们自己霸占的。 在刻意疏离的情景下都不会忘记你最爱吃的菜色,这样的默契,需要拿漫长的时间和爱来熬。 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两人和一猫一狗,于是各自夹菜,偶尔听到不远处烟火炸响的声音,窗户也被映得五颜六色,这样纷纷扰扰的热闹,通通与他们无关。 程重安提前倒了一瓶醇香的红酒在醒酒器里,饭桌上这样沉默,宋清远竟然也自顾喝了不少,饮到最后一杯时,他突然抬起酒杯在面前的瓷碟边上轻碰了一下,说:“程重安,新年快乐。” 顶灯柔化了宋清远的眼角眉梢,他在Alpha之中向来算不得英俊,可是胜在耐看,此时微微垂着睫,水一般的温和。 程重安疑心他喝醉了,可眼眶还是不争气地一酸,他举起杯子,小声说:“新年快乐。” 幸福到了什么地步呢,低头喝酒时,眼泪就毫无防备地落进去。 说来很怪,明明认识了这么久,这却是他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程重安做梦了。 梦里他是那只没有脚的鸟,他挣扎着飞啊飞,飞过一段风平浪静阳光普照的宁静沙滩,突然天地巨震,倾盆大雨兜头而下,狠狠将它砸进身下的巨涛之中,他的口鼻里迅速灌满了腥咸的海水,顷刻便要窒息。 他挣扎着用力挥了一下手臂,浑身湿汗地在床上醒来。 程重安脸上真的湿冷一片,他迟钝地转了转发热的眼珠,这才发现头顶的窗户没有关紧,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波纹的水光在天花板上闪烁流动,好像另一层梦境。 顿了几秒,他想起那个人,立刻下意识弹坐起来,觉得冷,可是没穿鞋子没披衣服就悄悄走出去。 宋清远的卧室门没有关严,程重安在外面站了一会,黑暗中只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索性就任性一次,他想,等明天天亮,他们可能再也不会有机会见面了。 抱着如此孤注一掷的心情,程重安伸手推开了那扇门,悄无声息地走到大床前面,赤着脚蹲下来。 宋清远呼吸匀净,侧身朝右睡着。 他睡觉的时候一直很安静,程重安知道,睡着后连姿势都不会变,所以每次窝在他怀里睡都会非常安心,知道醒来时也会被这样稳稳抱着。 还好,雨声没把他惊醒。 程重安静静地看着对方的睡脸,甚至不敢伸手触碰。 就这样看着就很好了……能一直在宋清远身边看着就很好了啊,原谅什么的,他根本不敢奢想。 才刚刚想到这里,宋清远忽然闭着眼开口道:“你要看多久?” 程重安吓得差点跳起来,结结巴巴道:“对不起……” 他刚要爬起来,宋清远忽然平静道:“我有事情问你。” 一句话而已,程重安却生生被钉在了原地。 “我一直很奇怪,你小腿后面那么大的伤疤,我怎么会根本没印象。”宋清远忽然伸手,修长的五指探过来,慢慢在黑暗中笼罩住他的脸,“程重安,那时候,你给我下药了,是不是?” 轰地一声,外面骤响的雷好像直接劈在心里。程重安被他捏住脸,跪在床角,从头到尾地发起抖来,浑身血液被冰冻住,然后迅速逆流,撞得两耳嗡嗡直响。 这些年他反复体会到撒谎是很痛苦的事情,堆雪球一样,一个大的补十个小的,最后被戳破那天会重得把自己都压死。 浪子回头,多好的美谈哪,浪子回头金不换,可是很多事在发生的那一刻,你就知道自己已经回不了头了。对程重安来说更是如此,因为根本没有被原谅的自信,所以干脆连坦白和申告都自愿放弃。 带了一点狠意,宋清远指尖的力道又重了一些,“这时候了,你还不能说实话吗?” 程重安觉得自己就像那只在冰天雪地里瑟瑟发抖的小流浪一样。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终于勉力从混沌中找回自己细弱不堪的声音:“我……” 他才开了一个话头,刺耳的电话铃忽然在黑夜之中炸响。 作者有话说: 带大家提前过年(x)继续拜托海星当压岁钱ヾ(@^▽^@)ノ(√) 67 第67章 好心人 “……我知道了,”宋清远听了两句电话就站起来换衣服,“妈你别担心,我现在开车过去……嗯,没事。” 黑暗中摸不清方位,听到对方下床拉开衣柜的声响,程重安自作主张地伸手摁亮了床头灯。 视线过了几秒才慢慢适应光线,等回过神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在盯着宋清远赤裸的脊背看。 他的脸腾地热起来。 Alpha的身体,他曾经无比熟悉每一处肌肉隆起的形状,甚至用汗湿的腿缠过、胳膊抱过、指尖挠过,疯了似的像藤蔓一样攀在宋清远身上。 他不是对做这件事有羞耻感,可无论怎么说,宋清远是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Alpha,他对性和爱的实际概念皆来自于他。 程重安垂下眼睛,慢慢撑着地板爬起来:“出什么事了吗?” “我要回华城一趟。”宋清远眨眼间已穿好全部衣服,随手抽出一件外套向外走,“我爸心脏病又犯了。” 程重安愕然地张张嘴,随后毫无犹豫地疾步追上去:“我和你一起去。” 宋清远顿时眉头一皱:“不用。” 眼看对方已经快步走到玄关,程重安急得不管不顾:“外面在下雨!” 话出口他才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仿佛是小孩子揭别人的伤疤耀武扬威被戳穿,他气势顿时矮了一大截,嗫嚅道:“我的意思是……” 我想照顾你,我想保护你,虽然不自量力,虽然恬不知耻。 宋清远看着他的脸,忽然感觉在他家那些发票上摸到的凹凸不平的字痕一直从指尖密密麻麻洇到心里。 细冷的冬雨不断打在玻璃上,发出静谧的沙沙声,家里一猫一狗分别盘在沙发两头,小流浪摆了摆耳朵,睁开眼盯着他们看。 “五分钟。”宋清远叹了口气,抬腕看看表,平静道。 程重安像脚下安了弹簧一样迅速蹦回房间里换衣服,稀里糊涂抓到什么穿什么,一分钟不到就踩着一对不匹配的袜子跑出来套鞋。 利用这点时间,宋清远把宠物的自动食盆和电水箱都填满了。 他穿鞋的时候费了点功夫,因为鞋带系了个死结,宋清远在旁边看了片刻,只是淡淡地移开目光。 大年初二,这个冷风萧萧夹着冰雨的午夜,他们一起从家里出发,驶上了回华城的路。 那座城在他们生命里烙下了疤,一个繁盛又寂寞的句号,他们的起点,他们的终点,仓促而狼狈。 这个时间路上连一辆车都看不到,程重安打方向盘上高速,车厢里静谧得能听清副驾上那人的呼吸,他心里扑通扑通跳个没完,感到轻暖的快乐,可是很快,宋清远伸手摁响了音乐。 优雅的古典纯音乐立刻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淹没了他们之间难得的沉默。 程重安忽然想起一句不知道从哪儿看来的酸话——邻海的城市总是多雨,靠近你的我总是幸福而悲伤。 “你要不要睡一会?”他从倒车镜里斜着偷看他一眼,小声说。 他清楚宋清远的生活作息一向规律,而现在早就过了他平日睡觉的时间点。想必后半夜还有的熬。 果然,宋清远这次并没有推辞,将头侧向车窗,往后挪了挪椅背,阖眼淡声道:“等会换我开。” 程重安乖乖答应下来,妥帖地把暖风调高几度,心里却想,他才不舍得叫醒宋清远来开车。 又走了大约半小时,音响里的钢琴已经变成了小提琴乐,靠近沿海的东边,雨越下越大,整座城市好像电影里与世隔绝的存在,雨刷规律地在玻璃上欻欻摇摆。 宋清远在旁边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许久未动,程重安悄悄转头看了他好几次,猜测他大概是睡着了。 于是他纠结片刻,偷偷伸手将脖子上的抑制贴撕开一角,释放出了属于Omega的安抚性信息素。 清淡的花香从车厢里弥漫开,明明闻起来软弱至极,却立刻将那一丝若无若无的泥腥雨气驱逐掉。 程重安满足地翘了翘唇,平稳地拐过一个转弯。 刚恢复直行,旁边的人忽然开口道:“程重安。” “嗯——嗯?”做贼心虚的声调。 “……看路。” “噢!”程重安汗颜地抓紧方向盘,立刻转回视线。 淡白色的路灯照亮了车窗,布满斜斜雨丝的玻璃映出宋清远内敛而清俊的眉宇。 过了片刻,他眼角眉梢的弧度逐渐柔软下来,或许是疲惫所致,仿佛是有些眷恋地,他再次在这暌违的花香里轻轻闭上眼。 这回是真的睡着了,一个梦都没有,最后是被程重安叫醒的。 车外就是华城第二人民医院的大楼,急诊两个刺红的大字穿过瓢泼大雨直直扎进人眼里,宋清远感受到它在瞳孔里灼烧的热度。 心脏科在三楼,他们赶到的时候,宋志然已经被推进手术室三个多小时,邓丽萍在外面急得脸赤白失色,熬过大半夜,脸上细细的纹路都好像刻进了皮肤里,憔悴不堪。 “妈。”宋清远伸出手按在她肩上。 见到儿子回来,邓丽萍一颗毫无着落的心总算踏实了一些,她紧绷的脊背堪堪软下来,张开手臂用力抱了抱高大的儿子,分开时才发现程重安一直站在他们后面:“你是?” “阿姨你好,我是……宋清远的朋友。”程重安僵硬地扯出一个微笑。 邓丽萍眼角通红,勉强对他笑了一下,哑声道:“谢谢你这么晚陪清远回来,还下这么大的雨……” “不,不,”程重安惊惶地连连摆手,“您千万别这么说。” 和宋清远的母亲说话,程重安感觉自己的心就像被放在火上煎烤,煎熬到蜷缩成小小的灰烬似的一团,整个人都坐立不安。 三个人刚要坐下,手术室的门忽然向两侧滑开,一个裸露着白净双臂的护士走到他们面前,声音毫无起伏地陈述道:“二次搭桥期间病人胸腔粘连,正在大出血,随时有生命危险,请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邓丽萍在见到她出来时便浑身瑟瑟发抖,此时猛然受到刺激,低叫一声,竟然直接晕了过去。 “那还站在这里等什么?”宋清远扶住母亲,用程重安从没听过的严厉声音道,“立刻去血库提血啊!不知道的话,他是O-AB型……” “您就是宋先生吧。”护士打断了他,像机器人一样平静地将一只黑色手机递到他面前,“麻烦听一下电话。” 程重安死死盯着那只漆黑的手机,感到什么预兆般,从头到脚的血液一寸寸凉了下来。 宋清远耐着性子接过来,才听了两句,面色剧变,唇边忍不住扯出冷笑:“我真没想到,孙先生这么记恨我,不惜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电话那边的男人哈哈大笑,明明是凌晨,他却精神抖擞,语气像在酒桌上说笑话一样轻松愉快:“我一早说过,这人不喜欢欠别人,宋医生送我一份礼,我必然要还一份更大的。” 宋清远闭了闭眼,咬牙极力忍耐,下颔绷出清晰的线条,“孙先生,祸不及家人,这是我父亲的命,你何必从他身上讨我的债?” “宋医生真是公正无私,父子分明,孙某甘拜下风!那你有没有想过,那也是我儿子救命的骨髓?”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嘟,嘟,嘟…… 电话那边的孙市长正在晚江酒楼陪港航局的贵宾吃饭,没有闲心听他说完,毫不留情地挂断了电话。 “好,那么您也都听到了,宋先生。”护士劈手夺回手机,漠然道,“没有上级的权限,我们不可能大半夜私自开血库。” 他当然知道,只是他从未想过孙铸兴的手会伸这么长。庞大的私权压下来,哪怕只是一根羽毛的重量,也足够让一个普通家庭立刻粉碎。 整个世界像被渐渐抽离了氧气,压迫到极致的愤怒中,宋清远感觉眼前阵阵发黑。 至亲之人生与死的一线悬崖之间,他按捺不住狠狠一拳捶上冰冷的墙壁,完全失态,如同那些医闹的患者一样大吼:“你们就不怕事后追责?!” “不怕。”护士弧度很小地笑了笑,“如果宋先生能做到的话,现在就不会拿不到血。” 她忽然叹了口气,淡淡道:“宋先生,我们也的确想帮你,可没人敢违背上头的意愿,毕竟谁走到今天都不容易,我相信你也能明白。” 培养一个医生,四年又四年,在学校里熬,进了医院继续熬,每一步都生怕踏错,良心和未来摆不到一杆秤上,绝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个外人赔上自己的余生。 这么耗下去完全没有意义。 没时间浪费了。 宋清远强迫自己立刻镇定下来,拿出手机,从通讯录里寻找能够扭转局势的熟人。 护士事不关己地说了一声“节哀”,刚要转身回手术室,一直被冷落在旁边,仿佛是局外人的程重安忽然说:“不能开血库,但是现抽的血总可以用吧。” 好像舞台的聚光灯迅速扫过去,护士惊愕地停住脚步,像刚注意到他一样。 “只是一个路过的好心过头的人碰巧愿意献一点血,”刺眼的走廊灯下,他扬起一张漂亮而凌厉的脸,冷冷地说,“这样总不会让‘上头的人’怪到你们身上吧。” 作者有话说: 我刚想起来,65章、66章我发现了大bug(有关银行卡那里,当时脑子瓦特了吧!!!)已经进行修改,建议清除缓存重新看一下 68 第68章 痛快 这场雨下得是真大啊,从杨城横跨华城,欻拉欻拉的,玻璃都要被敲碎了。 拿掉胳膊上的棉签,头晕目眩地坐下来时,程重安脑袋里只有这一个想法。过了好一会他才意识到是宋清远在旁边翻购物袋。 突地,唇上碰到了一块散发着淡淡甜味的东西,程重安没有力气,毫无抵抗地拿舌头舔进嘴里,味蕾尝到巧克力醇厚的味道,自顾自战栗起来。 宋清远给喂了糖,拿一块提早绞好的热手帕给他擦脸。程重安配合着抬头时看到对方紧抿的唇角,忍不住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角:“我没事。” 虽然身上有点冷,还一直出虚汗……但是抽走一千毫升血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难熬。 宋清远垂眼看他的手,顿了顿,程重安心里一惊,讪讪地刚要往回抽,却被他一把抓牢在手心,妥帖地放入外套口袋。 程重安不自在地猛然挣动起来,却被他轻而易举摁住:“别动。” 冒着热气的帕子轻轻从他苍白的脸上擦过去,饱满的额头,像蝴蝶翅膀一样扑棱不停的睫毛,还有微微干裂的嘴唇……宋清远仔细地一寸寸把他看过去,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他停留的时间太久了,程重安被柔软的帕子摁在眼上,嘴唇不安地动了动:“宋,宋清远……?” “嗯。”宋清远把帕子挪开了。 程重安一双好看的眼睛被热气熏得有点泛红,他看了看手术室上依然亮着的红灯,又看看走廊四周,小声问:“阿姨呢?” “还没醒,”宋清远把帕子对折,“给她安排了一个空床。” 凌晨五点多的病院,安静得听不到多少声响,一个完全洁白而孤立的世界,他们身后的窗户也被雨蒙了一层毛毛的水被。 “这段时间医院里发生了什么吗?” “谢谢。” 两个人同时开口,因为自己的问句要长一些,程重安变成了停留在尴尬里的人。 好在宋清远很快接口道:“上个月我给那个女孩做了手术。” 程重安愕然地张嘴:“所以他要报复。” 宋清远淡淡地笑了笑:“因为我打了举报电话。” 虽然不可能动摇孙市长几十年在杨城盘根错节的势力,可那通电话依然给医院带来了不小的混乱,不知道对方分身乏术地请了多少桌才摆平。 程重安默然片刻,用蜷缩在口袋里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你做得对。” 他们没有再说话了,等待的时间很难熬,程重安感觉气氛沉闷到变得粘稠。因为大雨滂沱,窗外依然是黑乎乎的一片。 大概过去了半小时左右,仿佛是受不了这样的沉默,宋清远忽然用低哑的声音道:“程重安,说点什么吧。” 程重安本来困得都快要睡过去了,就靠一根弦死绷着,一听到他说话立刻坐直,强打起精神问:“说什么?” “什么都好。”话音刚落,宋清远忽然改口,“说说你这几年是怎么过的。” 怎么过的? 程重安怔忪地思考了好一会,绞尽脑汁也没想出多少快乐的时刻。 他看着四周洁白一片的墙壁、顶灯、地板,忽然觉得此时此刻生命被剥离成一张薄而透的纸张,连一个最简单的谎言也无力掩饰。 他慢慢开始讲:“坐船来杨城的时候,大概是报应……我的钱和行李都被偷了。” 骗子——宋清远在心里说。 他至今不知道程重安究竟花那笔钱做了什么,虽然心中隐隐有一些猜测,但都绝非十拿九稳。 “刚来杨城……找工作的时候,我先看的就是按摩店,但是摸不清门道,第一次去面试,那家店面夹在一堆苍蝇馆子中间,老板是个两百多斤重的Beta,上来就脱了衣服让我给他‘实战’一下。我给他按了不到五分钟,他忽然用力拉着我压在床上,他身上的肉那么沉,那么严丝合缝地垂下来捂着我,我连气都喘不过来。” 宋清远的手指微微抽紧,程重安有所感应地轻蹭他的手背:“他撕我衣服的时候我吐了,吐得自己浑身都是,他觉得恶心,这才肯放过我。” “后来有了几个兼职,稍微稳定一点,我买了一辆小电驴上下班,挂牌那天真的超级兴奋。”程重安很快乐地微笑起来,“我一开始骑得比大妈大爷还慢,只要过马路就心惊肉跳两腿发软,有一天还因为没带头盔被交警追,罚了两百块钱——那之后我就能骑得很快了。” “我还攒了一点钱去报自考班,结果才上了两天课那家教育机构就人走楼空,报案之后也没有下文,连着一个月我都在啃馒头咸菜,真的很奇怪,居然把暴食症治好了,只要不吃味道很重的食物我就不会再犯病,不过也的确没钱买很多吃的。” 宋清远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他听不下去一般淡淡打断道:“说这些,是想让我可怜你吗?” “不是的。宋清远,你听我说这些别心烦。”程重安看着他,“在你没看到的地方我过得一点都不好,甚至可以说乱七八糟,糟糕透顶。我希望这个事实能让你痛快一些。” 不,这个事实丝毫不让我感到痛快。 宋清远静静地看着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看透他脸上厚厚的面具。 如果不是我亲眼看到那些发票和账单,你打算瞒多久?宋清远在心里无声地质问,全还完再通知我?你全身而退,我做一辈子的恶人? “程重安,你看看你自己。没有切除腺体,没做清除标记,没有社保,没有养老资金,没有未来规划。”宋清远冷静地一条一条列出来,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程重安,你打算活这十几年就够了吗?” “怎么不够呢。”程重安忽然弯起眼睛,“对于我这么卑劣的人来说,能靠着和你的记忆活上十几年已经很足够了。” 他很知足的,努力地活过每一天真正属于自己的日子,苦一点也没关系。 “程重安。”宋清远终于郑重地落锤击中问题核心,“你有没有别的事要告诉我?” 走廊里寂静得能听到石英钟滴答滴答在头顶走动。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而坦诚的对话。程重安不是什么广告公司的小职员,他也不是什么掏心掷金的冤大头,没有谁看谁的笑话,只是他和他,两个人简单地面对面坐在这里,无关过去和未来。 程重安感觉鼻尖发酸。他在宋清远的眼神漩涡中层层跌转,几近溺死,艰难地开口又语塞:“我……” 手术室刺眼的红灯熄灭了。 时机这么巧合,程重安感到庆幸又失落。 宋志然插着呼吸机被推出来,他看起来很不好,脸色灰败,胸口几不可见地微弱起伏,但是医生一再重复“手术很顺利”,连那个护士也满脸温和的笑意,仿佛刚才威胁他们的另有其人。 感觉很奇怪。程重安想,自己一部分的血在这个人身体里。 那晚他们两个人陪在邓丽萍的病房里守着,宋清远熬不住便闭眼小睡了一觉,七点多的时候他醒过来,发现肩上搭着一条厚毛毯,而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 桌上摆着热乎乎的煎饼果子和豆浆,两人份。 邓丽萍过了一会也醒了,宋清远简单给她讲了讲宋志然的情况,看母亲已经镇定下来,就披了外套出门找程重安。 外面还在下毛毛细雨,一步出医院大楼,饱含水汽的晨风就扑在脸上,沁骨的凉意。 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在车子里找到了蜷身睡着的程重安。对方戴着外套帽子,两条胳膊紧紧环在胸口,像只虾米一样。 “程重安,”宋清远伸手摁在他肩头晃了晃,“起来一起吃早饭。” 程重安才睡着半个小时,沉沉的什么也没听到。 宋清远沉默片刻,忽然屈起食指在他颈侧挠了挠,又挠了挠。 “嗯,”程重安痒得下意识侧脸夹住他手指,“别闹……” 他颈窝里的皮肤很热,宋清远被夹住手指,就势捏住他的脸颊。 程重安维持着那个姿势十几秒,然后恍然惊醒,连个过度都没有就惊愕地弹坐起来:“怎么了——是叔叔醒了吗?” “还没有,好在情况很稳定。我来叫你吃早饭。” “不不不,我不去了,我不饿,你们吃就好……”程重安慌乱地摆手。 没办法,他做贼心虚啊。要他正常地面对宋清远妈妈真的太难了,只要看到宋清远妈妈用六成相似的眉眼对他笑,听到她用温柔的声音对他说话,他心里就像有一千只蚂蚁摆动着细细的脚四处乱爬,恨不得立刻找个缝钻进地狱十八层乖乖受刑。 宋清远忽然变得很强势。 他没再重复第二遍,直接上手把人半拉半拖拉出车厢,一路拉上住院部三楼,然后一前一后走进病房。 他的手心干燥,温暖,宽大,严丝合缝地捕获住程重安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程重安仓促间抬头,视线越过Alpha肩膀,听到他用非常平静的语调对邓丽萍说:“妈,一起吃早饭吧。安安买了你喜欢的甜豆浆。” 作者有话说: 感觉快完结倒计时了哎,多多拜托海星(????) 69 第69章 因缘 芝加哥,连日暴雨,气温已经跌至零下。 墙上挂的大宽屏电视被调到静音,千月抱着膝盖坐在软得让人下陷的沙发上,听见身后的门锁一道一道被指纹解开。 金屋藏娇一样的恶趣味。 他没回头,嗅到男人带着一股浓烈的雨腥气走进屋子,几步停在他身后,俯身在他白皙的耳垂上用力吻了吻:“怎么没开灯?” 千月把头偏开,这点别扭的动作反而把对方弄笑了,他随手脱掉皮衣,撑着沙发背一翻,轻而易举地将人压在身/下。 感觉到一只冰凉大手毫不规矩地从睡衣下摸进来,千月终于气恼至极地扭头瞪他,咬牙蹦出一个字:“冷!” “是么。”景江林笑眯了狐狸眼,“那你快点让我热起来。” 刚换了没几天的沙发很快被两人作弄得一团混乱。 腻歪结束后,千月累得不行,像初生的婴儿一样只盖着一张厚毯子平躺着,喘息急促,眼神有些涣散地看着天花板。 景江林边套裤子边问他:“晚饭想吃什么?” 千月眨了眨眼,扭头看着他光裸而有力的脊背,忽然从后面伸手摊在他腿上。 景江林笑着抓住他,低头在那五根细长的手指上亲了亲。 千月痒得手指蜷缩起来:“把手机还给我。” 因为刚刚喊得太狠,这会他的声音听起来软绵绵的。 “给你包馄饨吧。” “景江林,把手机还给我。” “酸汤的?” “求求你。” “小少爷。”景江林终于似笑非笑地回头看他,抬手在他脸侧轻轻拍了拍,“别给我来这套啊。” 他的手已经热起来了,宽大而温暖,让人眷恋,可千月却感觉景江林身上那些水汽好像都跟着钻进他身体里了,冷得要命。 他没有再开口,可是景江林起身往厨房走的时候,他突然很悲伤地轻声问:“我是你报复哥哥的工具吗?” 景江林垂在两侧的手握成了拳,片刻,他嘁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说:“早知道这么麻烦,就不让你恢复记忆。” …… 大洋彼岸,在三十多个小时的昏睡后,宋志然终于悠悠转醒,脱离了生命危险。 这天恰好是雨后放晴,阳光都像被洗濯过,一家人围在床边说了几句话,宋志然明显精神不济,可还是尽力宽慰妻子。 程重安很有眼色地拿垃圾桶去倒,把空间让给他们。 倒完垃圾,他没急着回去,在下面的小院子里坐了一会。 很多病人趁着天气转晴出来散步,他刚在长椅上坐了一会,忽然听到旁边一个小姑娘在娇声娇气地喊:“爸爸大笨蛋!” 程重安转头去看,只见小姑娘披着半肩头发,另半边头发被扎成了乱七八糟炸开的麻花辫。 那个被叫“爸爸”的中年Alpha正窘迫而抱歉地笑着,笨手笨脚地努力给她扎另半侧头发。 “编的时候要拉紧才不会乱。” 眼看着对方又起了一个炸毛的开头,程重安忍不住轻声开口。 男人回头看他,感激道:“谢谢。” 这一次编的明显要比左侧好很多,Alpha本来想把另一边拆了重新扎,可是小姑娘已经不耐烦,无所谓地甩了甩头,拿着泡泡机跑去找朋友玩。 程重安和中年男人并排坐在长椅上,对方拿出一根烟,咬在嘴里没有点。 男人说:“很可爱吧,我女儿。” 程重安没想到他会对自己说话,怔了一下,点点头。 “说来真是愧疚。”男人苦涩地笑了笑,低下头,许久后再次开口,“我的Omega得了癌症,而我还没来得及学会怎么照顾女儿。几十年来光顾着挣命地挣钱,到头来连自己最重要的人都留不住。” 真的是笨蛋。 二月的阳光洋洋洒洒像碎金一样落在身上,耀眼得像冬天从没来过。 为了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世界上每时每刻发生着多少让人绝望的故事。 “还来得及。”程重安不自觉地开口回答,“用心去学的话,一定还来得及。” 后来Alpha领着女儿回去了,程重安一个人静静坐在午后的小花园里,不知怎么睡过去,梦里全是温暖的春意。 睁开眼睛时,先看到的是宋清远剃得很干净的下巴。 湛蓝如洗的碧空,冒了新芽的树枝……然后是宋清远慢慢低下来的脸。 程重安挣扎着猛坐而起,一阵头晕:“我睡了多久?” 宋清远抬腕看表:“半个多小时。” “叔叔又睡了吗?” “嗯。”宋清远淡淡地说,“精力达不到,这次得在医院调理一段时间。” 程重安默默点头。 宋清远看着他问:“饿不饿?” 这时候早就过了午饭时间点,程重安真饿了,他点头,宋清远随手将旁边放的保温饭盒递给他:“我妈包的饺子。” 程重安打开一看,盒子里有好几格不同味道的饺子,馅料饱到撑肚,热乎乎地冒着白气,旁边有一格醋碟。 他夹了一只吃,雪菜脆香,肉汁鲜美,都不知道多久没吃过这么“家”的味道了。 第二只是红糖的,宋清远忽然在一旁淡淡开口道:“甜甜美美。” 最简单的祝福,却让程重安的心脏一下子紧缩起来。 他想起很久好几年之前的一个冬至,他们坐在桌边,宋清远吃一个饺子他巴巴儿地说一句吉祥话,多讽刺。 “快吃吧。”宋清远无意给他不痛快,低头在手机上点了几下,“吃完带你去个地方。” 程重安含着饺子“唔”了一声,也不问去哪里,乖乖低头风卷残云地吃完饺子,直到最后也没敢碰一下那格看起来很美味的醋。 去的地方似乎不近,上车之后宋清远把他的手机递过来:“你落病房里了,之前有人打电话过来。” 程重安接过来一看,果然有两个千月的未接通话,他拨打回去,却发现对方已经关机了。 大概是在飞机上吧?程重安这样想着,发了个短信给他。 车子发动,随后驶上大路,向着太阳西斜的方向直行。程重安发现华城的确是个日新月异的城市,寸土寸金的商业区几乎把所有店面翻洗了一遍,不少大楼上增添了裸眼3D大屏,大幅奢侈品广告牌上的代言明星也更迭了叫不出名的新人。 曾经他也是这个纸醉金迷城市里小小的一只蚂蚁,向往着自由,期盼着生活。可是,人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从一个围城走进另一个围城,蝴蝶到死飞不过沧海,就像他永远填不满宋清远在心里留下的缺口。 兜兜转转,一载四季又一载日月,还是倒退至原点。 宋清远带他来的地方是浮乐寺,西城一座建在半山腰的寺庙,远远就能看到朱红的寺墙,宝蓝色和明黄相间的经幡在风中摇曳。 层层高大郁绿的松树间,露出俯首观音巨大的石像,风吹过时,树的影子在佛脸上轻轻摇曳,渺小得不如石佛耳垂大。 程重安只看一眼,立刻感到浑身震悚——他想是否做过坏事的人都这样,一见到一些正面的化身,就像妖怪照了照妖镜,有种被抽皮扒骨似的滚疼。 父亲再次挺过难关,宋清远来寺中一是为母亲还愿,二是祈福。 寺里香火很旺,善男信女络绎不绝,两人夹在其中,默默地按次序饮清泉、贡香、磕头。 程重安祈愿很短,许完之后就睁开眼盯着一旁的宋清远看。 哪怕是跪在蒲团上宋清远脊背也挺得很直,修长的双手合十,一种非常干净而虔诚的好看。 广阔的大庙里,木鱼清音袅袅,头顶端坐的金佛高至屋檐,有个披袈裟的小喇嘛立手走过,见程重安睁着眼,便俯身拜了一拜。 程重安惊心不止,赶忙回头,心想自己当真不该来这种地方,忍不住沾满俗尘地对宋清远发痴。 大庙外有人还帮忙看签,早闻有风评说浮乐山上解签很准,可队伍很长,宋清远无心参与,偏偏程重安走得一步三回头,下了几个台阶,宋清远终于无奈地转身开口:“问个签吧。” 程重安立刻开心起来。 一列人几乎全是情侣求姻缘的,偶或间杂几个求事业,到了程重安,慈眉善目的老人为他挂好签,一边问:“施主求什么?” 程重安想了想:“我求……运势。” 他伸手从竹筒里随便抽了一签——其实他想求婚姻,但是宋清远就在旁边,实在没法那么厚脸皮。 老人将签中红纸抽出来递给他,上面写:万般自有因果,万象皆随因缘。 “阿弥陀佛。”老人向他作揖,“施主年纪轻轻,身上却有数股恶缘未还啊。” 程重安如遭雷殛,捏着纸条的手指微微哆嗦,还没等做出反应,宋清远忽然伸手按在他后背,越过他肩头平静道:“大师,我求一则姻缘。” 他抽签时毫不犹豫,打开一看,红纸上写的是:若无浮云遮望眼,必得天心明月圆。 程重安有意偷看,宋清远却先一步将手心一合,若无其事地将纸条收回外套口袋,颔首温和道:“不劳大师费心了。” 老人也没看到他的卦,一双筋脉毕露的手合十,等二人走远才微微地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掐指为大家算一卦——今日送海星的人是【大吉】(*^▽^*) 70 第70章 上上签 下山时依然人流如织,夕阳染红半壁浮乐山,一并给观音石像镀了一层薄薄金光, 风里裹着浓郁的香火气,有点像烧柴禾的味道。程重安一只手揣在口袋里握着自己的那张纸条,犹豫了几百阶石梯,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是上上签吗?” 宋清远走在他前面半步,闻言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挑:“你很在意。” 是啊,他就是很在意…… 其实不必依靠这些迷信,凭脑子想想也知道,宋清远如果认真地想稳定下来谈婚姻,想必是分分钟的事情。 还有比提前输掉竞争入场券更悲惨的事情吗? 程重安泄气地垂下眼睛。 刚想到这,下落的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一张红色的小纸条,宋清远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给你看。” 程重安傻了几秒才接,刚要触到纸条的刹那,宋清远却忽然松开了手指。 晚来风急,在两人视线中,那张红纸很快便像赤色蜻蜓一样扑棱棱被刮到了很远的地方,最后化作一个点,彻底消失不见。 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程重安心里失落得要命,盯着纸条消失的地方不肯收回视线。 宋清远迎着这阵寒风眯了眯眼,“程重安,你希望它是上上签吗?” “我?”程重安张张嘴,然后很勉强地笑,“当然,我……当然觉得你早点安定下来比较好。” “是吗。”宋清远毫无感情的低声反问。 “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浮乐山不主姻缘,十卦八反,算不得数。” 宋清远平静地说完这番话,转而一翻腕,握住了他停留在半空的手,一根一根错开,直到掌心相贴。 啊? 程重安鼻尖被风吹得微微发红,惊愕又不知所措地望着他,像兔子被猛地揪住后颈提起来,连怎么反抗都忘了。 这是什么意思? 他晕晕乎乎地被拉着手走了一步,又一步,心脏跳得耳朵里嗡嗡作响。 很艰难地思考,带饺子还可以理解为阿姨给的“任务”,但这样是什么意思呢? 他快要恬不知耻地误会了。 车子拐过两个街口,程重安才从这种七上八下找不到北的状态中回过神,不敢置信地扭头问:“是要去瑰竹园吗?” 宋清远嗯了一声:“家里冰箱没东西,先去买点菜。想吃什么?” 程重安忽然有种强烈的坐不安稳的感觉。 等红灯转绿,隐藏在引擎声中,他怕吓到谁一样轻轻说:“我都可以。” 宋清远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听到,他利落地发动车子向前驶去,侧脸的线条流畅而英挺。 暮色四合,他们夹在下班晚高峰的车流里就像一对再普通不过的情侣,灯光像流水一样,静悄悄滑过他们的脸。 故地重游对从前要好的人来说是一种折磨,程重安一步一趋跟在推小推车的宋清远后面,走过冷藏品区,想起自己之前像猴子一样晃晃悠悠挂在宋清远脖子上撒娇要买一大桶回去挖着吃;经过生活用品区,想起自己和宋清远一起买套子,他很恶趣味地拿挂在旁边的软刺款试用品比划,对方转身就走;走到熟食区,麻辣拌窗口还是之前那个烫着金色小卷发的阿姨,她抬头看到他们,愣了一下,惊喜道:“哎呀,你们小两口好久没来啦!” “是啊,”宋清远停下推车,淡淡一笑,“之前出远门了。” 程重安鼻子一下子就酸了,以往他都会笑嘻嘻地叫对方姐,几天不见姐你又漂亮了,这粉色发卡衬你口红呀——可现在得拼了命抿住嘴唇才能不呜咽出来。 此刻他多希望那个程重安是真的——没有烦恼的小职员,快快乐乐,笑得像朵清晨七八点的小太阳花,一微笑就是爱情,一阖眼就是亲吻。 但是他不是,像一组黑桃同花顺里混进方片牌,大王炸被黑白Joker滥竽充数,一切都失了真,变了味。 他努力埋头,丝毫不敢看宋清远的表情。大概要多塞心有多塞心吧,吃了污糟东西吐不出来的感觉。 因为他是这样吃哑巴亏的好男人,被骗走钱都不会在别人面前辩解。 阿姨还在呵呵笑着打趣:“度蜜月去了吧!瞧这孩子,还跟阿姨这儿害羞……” 程重安很勉强地笑了笑,手不自觉哆嗦着,忽然被一只有力的大手再次握住。 宋清远微微扬腕,对阿姨展示这个绝对肯定性的动作,温和道:“我们得走了,您忙吧,我们不打扰了。” 最后还是买了满满两大袋子的东西,结完账程重安抢着去提,宋清远没拒绝,只是想起什么似的,语气淡淡道:“之前你提个南瓜都嫌沉。” 回忆的力量在于见缝插针,程重安顿时一僵,尴尬地讪笑说:“之前……是之前嘛。” ‘从前’,‘之前’,带有过去式的词语在他们之间都像是禁忌。 被人宠着恨不得上天那时候,现在一想就像无数个响亮的耳光。 宋清远平静地指出:“阿姨提起之前的事,你好像很难受。” “不是……”程重安动了动嘴唇,“以后……别再这样了。” “哪样?” “好像我们一切正常的样子。” 晚风不断吹起衣角,宋清远闻言转头凝视了他一会,竟然唇角微动,扯出一抹平淡的笑:“我们哪里不正常?” 程重安有种奇异的韧劲,是那种隐藏得很深的力量,哪怕在他面前已经藏到几无所剩,低得快和尘土融为一体,可是不停地折不停地折,他就会微微挣扎着反抗。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变得鲜活起来。 “不是我们不正常,是你表现得我们好像……” “那么,是我表现得不正常?” “……” 看着对方似乎想认真探讨的神情,程重安顿时陷入短暂的混乱,立刻闭上嘴。 算了,宋清远也是为了省事,毕竟根本没必要向别人解释那么多,自己被骗了之后分手也不是什么值得说出口的事情…… 钻回副驾驶,程重安把头抵在冰冷的窗玻璃上,感觉很心累,不想再开口说话,宋清远却好像突然来了兴致,相当反常地说了很多话。 “老宋这回终于准备退休了,说是为学生负责,到底还是身体扛不住。” “宋糖昨天打电话给我,哭着喊着说姑妈把她压岁钱都存银行去了。” “我让李姐每天去做清洁的时候给王子和小狗添水喂食,不用担心它们。” 这样还说自己正常吗,程重安默默听着,绷紧的神经却放松下来,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再次睁眼时是一片熟悉的白色天花板。 其实宋清远把他抱下车乘电梯时他就已经醒了,但是感觉太别扭,干脆当缩头乌龟一直装睡。 现在他能听到宋清远在客厅和厨房之间轻手轻脚穿梭的声音,在案板上切菜,开水化肉,大概是怕吵醒他,连水流都开得很细。 他曾经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了。 程重安抬起胳膊遮住眼睛,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真的,除了发情期的痛苦实在太难熬,住了二十多年地下室他一次没哭过,被骗走仅剩的钱他没想过掉眼泪,被按摩店老板猥亵还能咬着舌头硬命抵抗到最后,但是一回到‘家’,他就什么都扛不住了,只想没出息地发泄式大哭一场。 “程重安。” 沙发旁边伸来一只温暖的手,在他头上轻挠一把:“吃饭了。” 晚餐特别特别丰盛,菜品多到程重安傻眼的程度:“还有人要来吗?” “两人份。”宋清远单手解了围裙扔回原处,“不用担心,青口和蛤蜊这些都是清蒸,只放了去腥的姜。” 他抽出筷子勺子,修长的手指稍一翻转,将银光闪闪的餐具依次摆放在程重安面前。 完蛋了,太犯规了。 程重安感觉自己的胸口就像溏化一样,一戳便凹陷一块。 可是很快这点甜蜜就变成了半甜的痛苦,每次当他想放下筷子,宋清远就会头上长了眼一样脸都不抬地淡淡道:“再吃一点。” 一开始程重安感觉宋清远对他“太”上心了,后来他觉得,宋清远好像在对他上刑。 宋清远是真的觉得他胃口小到简直像蚂蚁一样,之前吃个冰激凌他稍一没看住就能不声不响塞一大桶,现在一碗米饭都好像哽喉咙口。 想狠狠治他一顿。 从没有过这么恶劣的想法,只想让他乖乖地好好吃饭,别再这么虐待自己的身体。 “你先吃。”宋清远忽然落下筷子,“我去给爸妈打个电话。” 程重安老老实实“嗯”了一声,等他一走,忙不迭将面前的菜全拨回碟子里。 担心宋清远看出来,他还很仔细地用筷子把菜弄平,显得不要那么突兀,然后就坐着等宋清远回来“检视”。 等来等去,他正看着墙上挂的一张金丝织图发呆,毫无预兆地,只听头顶啪嗒作响,灯光一闪,随即客厅陷入了一片黑暗。 咣啷一声,程重安几乎瞬间从椅子上跳起来:“宋清远?” 客厅的窗帘也被拉紧了,无边的黑寂像一个吸收所有响声和光亮的洞,没人回答他,世界好像瞬间清零,再也不存在除他之外的任何生命体。 程重安忽然就慌了,他极力克制着自己逐渐失控的心跳,手指摸索着桌子边沿,像刚学会走路一样,磕磕绊绊地往里面移动。 就在他离开桌子安全范围,手下空空如也的时候,黑暗中响起那个好听而低醇的声音,在叫他:“程重安。” 程重安像只被吓坏的小鹿,他先是猛地停在原地,然后下意识循着那个声音快步走去:“宋清远——你在哪里?停电了吗?” 仔细听的话,他的声音有点发抖。 在这个环境的限制下,他完全依赖他。不是怕黑,而是害怕宋清远消失。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嚓地一声,黑暗中窜起一红火苗,因为找了到附着物,很快便将周围事物映出一个浅浅的轮廓。 “生日快乐。” 光亮陡然让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原来宋清远就站在他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烛光蓬起,照亮了他清俊的面孔。 他手里捧着一只七寸的圆蛋糕,再次重复道:“程重安,二十七岁生日快乐。” “你……”程重安感觉自己的表情很扭曲,他实在没法控制,“你怎么知道的?” 还有——到底是什么时候买的蛋糕? 宋清远难得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用我的方法。” “那个,其实,二月八号也不是我真正的生日。”程重安有点呆又很不好意思地勾着手指,“我爸当时弄错了,晚报了两天。” “没关系,二月八号总比十月要近。这么好的日子,别说那些了。”宋清远蹙了蹙眉,平淡地结束这个话题,走到他面前说,“许愿吧。” 烛光轻轻跳跃着,他们离得近,因此影子是巨大的,额头、鼻子和嘴唇轮廓清晰地映在墙壁上,庞大到填满了整整一面墙,让程重安感觉如梦似幻。 他没什么新意,许了一个和早上完全一样的愿望,有点俗气,因为再次用到“平安喜乐”这个词。 但是程重安喜欢这种俗气,对于像大红大紫一样暄腾的、踏实的、俗不可耐的欢喜——只是在唇齿间念一遍,立刻感觉生命被幸福填塞得满满当当。 “请把我这辈子所有的福气运气都转到宋清远身上,让他一辈子平安喜乐。” 呼地一声,程重安吹灭了蜡烛,房间里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真好啊,就算近在咫尺,你也不会察觉我没忍住静静地哭了。 灯再次亮起时,手腕上多了一条温凉的东西。程重安不顾刺眼的灯光努力去看,发现那是一只颇具设计感的低奢侈品牌手表。 手表上的时间精确到了毫秒,可是年份却停留四年前,他们分开的那年。 作者有话说: 终于!!多点海星多点爱? 71 71 骗心 程重安看着流光溢彩的表盘,一时说不出话来。 “让它慢慢走吧。”宋清远拾起塑料刀子切蛋糕,淡淡道,“中间缺掉的那些时间,从现在开始,以秒为单位补上。” 手上那块表忽然变得很重,程重安结结巴巴地问:“什么意思?” 他真的被宋清远搞晕了。 虽然对方的态度也不至于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但是从下午开始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情况?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宋清远低头分好最后一块蛋糕,唇角微微上扬了一个弧度:“有这么难懂吗?还是我表现得不够明显?” 他放下刀子,两手撑着桌子回头望向程重安,目光深邃,平铺直叙道:“程重安,我原谅你做过的一切。” 这是什么感觉呢? 一块冻硬了千百日的寒冰瞬间化成春水,一扇高耸入云的紧闭铁门眨眼大开,一棵荒芜固执的铁树顷刻繁花满枝。 因为太过离奇,让人没办法相信自己的感官。 “你……”程重安用见了鬼一样的神情盯着他,许久才下意识地摇头,“别耍我了……” 是报复吗?他这样想着,肩膀耷拉下去,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配合,试图让自己不要变得太过难堪。 宋清远看他一会,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以前没发现你能笑得这么难看。” 话音刚落,他伸出手捧住程重安的脸,猝不及防地吻了下去。 不可以,不可以,但这是我的Alpha——麻痹的感觉迅速从嘴唇传上来,顺着无数细小的神经,在脑袋里轰然炸成一片。 程重安控制不住地发抖。 “这样也是耍你吗?”宋清远拉开一点距离,沉静的双眼定定望着他。 程重安感觉自己的脑袋里就像生挨了一个原子弹,所有和理性、羞耻、后悔挨边的东西都被夷为平地、寸草不生了。 他死死盯着宋清远那双变湿润的薄唇,催眠一样地想,再亲一下,再亲一下…… 啊,居然真的被亲了! 怎么会,难道被我催眠了吗?程重安不着边际地乱想,身体化成水一样,软绵绵地哼了一声,讨好般卷起舌将对方勾住,眼角眉梢流淌出无法克制的沉醉。 唇舌之间热烈的纠缠很快就争出上风,不管四年前还是四年后,程重安还是比宋清远会折腾,一被勾起来就很容易从被侵略者变成侵略者的角色。 “等等……好了。”宋清远被摁倒在椅子上之后终于有点狼狈地推开他,“不能再亲了……程重安,你到底明白没有?” 对方根本不愿分心,正微吐着舌头坐在他腿上,面色绯红,左耳朵进右耳多出地伸手去摸他胸口,整个人蛇一样滑下去,跪在他腿间。 宋清远一把抓住他拉自己裤子的手。 “不做吗?”程重安睁大眼睛从下往上看他,恍然大悟般,“你放心,我这期间没有和别人做过,绝对不脏也没有病,或者我现在跑去买套子?五分钟,不,三分钟……” “够了!”宋清远被激得猛然俯身,手还捏着他的腕,“程重安,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就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程重安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被Alpha标记过的Omega,怎么和别人做?”宋清远一字一顿地说,“在按摩店里被Beta猥亵到剧烈呕吐,那件事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不是这样的……”程重安脸上血色尽失。 “那么这里,”宋清远倏然伸手摸到他颈后的抑制贴,“究竟是为了遮挡手术后留下的疤痕,还是为了预防紊乱的发情期?程重安,不是觉得我恶心吗,为什么不洗掉标记?因为怕疼?你这样的人也会有狠不下心的时候吗?” 程重安安静地听着,克制不住在他的影子下瑟瑟发起抖来。 “我想了很久,只剩下一个答案。虽然不可思议,却是唯一的完美解。”过了很久,宋清远终于再次开口,“因为放不下,融进皮肤和血液里,没办法忘记。” 客厅里静得能听到窗外北风轻啸。 “这段时间和你相处,因为隔开距离远远地看,我才发现你的演技真的很差,无论什么情绪全都写在脸上,之前我到底为什么会上当?” 这段话宋清远几乎是心平气和地叙述,可程重安感觉他好像把刀子反反复复地拔出来又捅进自己心口,疼得有点麻木。 “后来我明白了,不是我太傻,也不是我爱得盲目,而是你根本没在演。四年前,除了你伪造的那个角色,剩余的每句话,每个亲吻,每次做-爱,你都是全情投入,用你的爱情在表演,表演给我,表演给你自己。” “你有多狠,程重安,”他动作轻柔地捏起Omega尖瘦的下巴,“你连你自己的心都骗,你骗它你不爱宋清远。” 被略显粗糙的修长手指抚过脸颊,程重安顺势仰头呆呆地看着他,像信徒仰望自己的神。 “你骗它你可以一辈子躲得远远的,可以悄悄把钱还给他看着他结婚成家;你用每个月带给你痛苦的标记骗它,骗它这个人会以另一种形式永远陪着你;你骗它你很知足,只要能和他维持着一点聊胜于无的联系就够了。” “别再骗下去了,程重安,我会心疼。” 他的声音太轻了,像一片羽毛,打着转飘落下来压在程重安心尖,破开了一层又一层的坚硬盔甲。 程重安头晕目眩了好几分钟,感觉自己好像都忘记怎么哭了,眼圈红得吓人,这时候反而却镇定下来,清了清嗓子,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冷静的成年人:“宋清远……如果是为了你爸爸的事情,不用这样的。” 宋清远一直握着他的手指忽然松开了,人也猛地站起来。 “我说到这里,你还觉得我是为了报答?”宋清远感觉不可思议又可笑,“程重安,我当然感谢你,你救的是我的亲人,但这两件事还不至于混为一谈。” 他强压着怒气说完,转身离开。 宋清远回到主卧,一时间也没精力去打扫许久未归的房间,只是背对着门口坐在床上,大概过了十几分钟心情才平静下来,又有些后悔话重了。 他想今晚把一切好好谈开,可是程重安的反应让他也乱了阵脚。 那件不堪的事就像毒刺,不仅划伤他,更深深扎在程重安心里,没人管,他自己还故意往里捅,于是经年累月地烂了疮冒了浓,一碰就痛得要命,更别提轻易地拔出来。 宋清远低叹一声,反思今晚自己实在太心急。 如果把人吓跑,真的再次逃跑——等等,客厅里怎么一点声响都没有? 胸口猛然一沉,宋清远刚要起身,屋门忽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明显顿了顿,然后变成犹犹豫豫的靠近,一步,一步,像猫科动物准备在后面袭击人。 宋清远耐心地等着,等到一双手臂从腰后缠了上来。 很轻的力道,宋清远低头确认了一下,程重安还戴着那块表,手指犹自微微发抖,好像怕他一把将他拂开,确认他没有这个意向后,才敢大着胆子再靠近一些。 “宋清远,拜托你不要生气。”程重安在他背后小小声地恳求,“我只是不敢相信,没办法相信,真的不知道怎么能相信……你真的愿意再接受我。” 宋清远要转过身去,被他惊慌地制止:“别,你回头我就没办法说下去了!” “好,我没有生气。”宋清远顺从他的意思,“你的回答是什么?” 程重安不说话,过了好久,他缓缓把脸埋在宋清远背后,瓮声瓮气地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还钱的事情。” 宋清远丝毫没想瞒他:“那天去你家看到了曲奇盒子里的账单,还有药物报销单,抱歉,我擅自偷看。” “……你永远都不需要对我道歉,无论发生了什么。”程重安用力咬了一下嘴唇,尝到血腥气,“我想告诉你的,可是像在显摆什么一样……本来就是我欠你的东西。” “那些钱,全都是你打工攒下来的?”宋清远低声问。 “嗯,做了特别多特别多特别多兼职,多到我自己都数不清了。”说到这,程重安忽然想到什么,收了收胳膊,声音也绷紧了,“我保证,每一分钱还你的钱都是干净的。” 宋清远“唔”了一声,淡淡地笑,抬起手覆住他小臂,“我相信你。” 程重安刹那间抱紧了他,失控地在他背后流出眼泪。他看着墙壁上他们的影子,感觉一生所有的颠沛流离都忽然画上休止符。 脸上滚湿一片,他知道,宋清远随口回答的“相信”虽然轻易,却绝无敷衍。 怎么会不信。宋清远也在想,今天中午看到程重安在医院花园的长椅上睡过去,他甚至失智了一样用手指确认了程重安的脊椎两侧——一左一右,两个肾,没有少。 很难想象他怎么能做到四年攒下四十多万,即使这笔钱对他这个阶层许多人人来说或许只是一笔小得不起眼的数目,饭桌上眨眼便能随意抛出的投资。 可是对程重安来说,这是以“关重安”从零开始的,完全空白的人生,没有过去,没有学历,没有人脉,没有社会经验,一天一天攒下来的钱。 虽然为了还债过得很辛苦,但他没有做傻事。 “程重安,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要骗那一百万?”宋清远侧脸望向他,终于把最后的问题抛出。 程重安定定地望着他,片刻后,跪起身在他颈后虔诚而郑重地吻了吻:“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夜还悠长,窗外如玉的月光下,柳树发了细小的芽。 度过了漫长又漫长的分离,日月交替,江河涨退,他们如同劳燕分飞又回到原地,终于重逢在第四个年头的来春日。 作者有话说: -平行万圣节世界-两个人是吸血鬼x科学怪人,程吸血鬼被死对头下了邪恶诅咒,变得不能喝血必须吃精X才会饱,这天晚上他经历着二十多年从没有过的情热,翅膀都软趴趴的伸不直了,乱七八糟飞着飞着一头扎进了科学怪人独居的黑暗森林大城堡。科学怪人Mr.宋一边彬彬有礼地为他倒热咖啡一边盘算着把它锁在实验室进行有价值的“开发”,没想到年轻吸血鬼喝完一杯咖啡就忍不住脱了裤子红着眼睛盯着他还呼呼喘气把手往裤子里伸,一脸欲求不满的表情。噢噢那好吧,送上门的虽然是只吸血鬼但是不吃也亏啊,只好把这小臭吸血鬼捆住脖子再戴上狗嘴套没日没夜地酱酱酿酿到彻底驯服呗(*^▽^*)下次更新在周五 72 第72章 恨过 晨光穿透窗帘,程重安懒了一会才迷迷瞪瞪地醒过来,习惯性地要掀被子去厕所,手指猛一触到腰上的手臂,吓得心跳差点停止。 他瞪着肿成金鱼的眼睛回头看,瞧见宋清远半张脸正埋在枕头里,呼吸匀净,作息规律的这个人一时调整不过来。 昨晚的事情逐渐回笼,天光也一层层亮起来,程重安撑着身子呆呆看了他一会,什么都没敢做,也不敢去碰他的手臂,像只泥鳅一样从床上滑了下去。 他放水之前特意把腕上那只漂亮的手表摘了下来,上完厕所仔细洗过手再戴上。 是真的,是真的,手表,还有客厅上被遗落的生日蛋糕……昨晚的一切都是真的。 宋清远安静地平视着他听完了自己那些乱七八糟、混乱而不堪、仿佛狡辩的叙述,然后展开手臂把他抱得很紧。 “很辛苦吧。”那么温柔的声音。 不辛苦……当然是骗人的。 最辛苦的不是赚钱,是这一千多天每天都很想你,很想你很想你,翻江倒海地想,孤独到骨头上好像都烙了你的名字。 知道你很温柔,很善良——可是他,就连他这种人,居然也有被原谅的资格吗。 抬手唰地一声拉开窗帘,细小的灰尘在明亮的阳光中来回翻腾,程重安只身立在明亮的落地玻璃窗前,被晃得一阵眩晕,忍不住抬手遮了遮眼。 他忽然就想起之前有一次和张世宇聊天,对方貌似不经意地调侃:“说句实话,你要不是交出真心,宋清远还能被你坑了?” 是啊,他知道的。 只是四年前的他太渴望跳出深浅,太想要为自己活着了,觉得设计宋清远是理所应当的事,就像一本书的开头和结尾都早已定好,其间任主人公再怎么互相折磨、南辕北辙,最后都要乖乖走向设定好的结局。 说到底,这就是一种劣根性,从前到现在,程重安一直认定自己配不上宋清远。 他曾经有千百次绝佳的机会说出实话,内心却判决自己配不上这样的爱情,所以干脆从一开始就将它毁坏得万劫不复。 程重安忽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不困吗?” 宋清远走到他旁边,身上传来淡淡的薄荷味,明显已经洗漱过了。 程重安有点别扭,声音很小:“……还好。” 宋清远定睛看他一眼,忍不住淡淡笑起来:“眼睛这么肿。” 他毫无预兆地把脸凑到面前,程重安吓得一阵小鹿乱撞,低低“啊”了一声,下意识要往后退,却被宋清远捉住肩膀。 “过来给你敷一下。” “不用了吧——” “这样一会怎么见家长?”宋清远的手滑下去,不容置喙地握住他手腕,“我是不在意,不过你会觉得不好意思吧。” 程重安被他拽着走了几步:“见,见家长……?” 他可没听说过这种事啊!虽然他们是有些冰释前嫌的意思,但是这个进度是不是有点超出想象了?他做不到做不到! 宋清远听不到他心里几乎几千分贝的大喊,从冰箱里拿了两把银勺,转身小心地将勺面贴上他眼皮。 凉意倏地沁入皮肤,程重安不得不闭住眼睛,睫毛在勺子下轻轻发抖:“宋清远,我还是不要去……” “不行。”宋清远语气很轻柔地打断他。 “……”程重安没想到对方会这么一刀切地拒绝他,连退路都没留,一时间呆呆地半张着嘴巴,模样很傻。 “我决定以后要强势点。”宋医生眉尾一挑,淡声道,“本着某人欺软怕硬的个性。” 程重安怯怯地辩驳“我没有”,猝不及防被他用指腹压了一下嘴唇,整张脸腾地红起来。 家里一直没有交煤气费,两个人出门吃了早餐,驱车去医院看望宋志然。 初春的天气清朗明媚,一路都是熟悉的街景,让程重安感觉特别不真实,好像昨天还在地狱看烈火炼恶鬼,今天就升上了满是光屁股小天使弹琴的天堂。 宋志然已经好转许多,两人到的时候他正倚在床头看书,丝毫看不出几天前还在ICU过鬼门关的样子。 宋清远一一给他们介绍,宋志然和邓丽萍对视一眼,微笑着朝程重安伸出一只手。 程重安下意识地在外套上蹭了一下手才和他交握。 “孩子,叔叔要好好谢谢你。” 程重安被属于长辈的宽厚温暖的掌心抓着,猛然愣了一愣。 直到这一刻他才有些具体地意识到,他的血,真的救了面前这个略显虚弱的中年男人。 等四个人坐下来,宋清远拿了一只红彤彤的苹果在床边削,同时用毫无波澜起伏的语气坦白道:“爸妈,你们看得没错,我和安安在交往,以结婚为目的的。” 这话一出,反观邓丽萍和宋志然都很镇定,反而程重安是最震惊的,血液直冲大脑,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夺门而出。 宋志然问:“几年前,你约了一起吃年末饭的人就是他吧?” 宋清远颔首:“是。” 程重安紧张地刹那抓紧膝盖。坐在对面的邓丽萍微微变了变脸,却没有开口。 “我是不知道这几年你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年轻人的事,你们要自己解决。”宋志然低低咳嗽一声,目光如炬,“但我相信你的选择。” 宋清远说“谢谢爸”,一手放下刀子握住程重安紧张到发抖的手指,另一只手将削得非常完美的苹果递出去:“妈,吃水果。” 出医院的路上,宋清远一边走一边告诉他安排:“今天下午回杨城接上糖糖,后天她爸爸妈妈就飞过去接她,之前住的房子也要找人收拾……” “宋清远。” 程重安喃喃地叫了一声,转过脸打断他:“我会把钱全部还清。” 正是医院午休的时间点,长长的连廊里只剩他们两个人,四下很安静,风吹过树枝沙沙作响,把阳光切成无数不规则的小金片。 大概有一分钟那么长的时间,宋清远平静地嗯了一声作为回答。 “拜托,实话告诉我……”程重安的话断了很久,像用尽全部力气才能把问题问出口,“这些年,你恨过我吗?” “怎么会不恨。”宋清远勾唇一笑,云淡风轻的样子,“你把我的心挖出来,横着竖着一刀刀切了,放进滚水里煮,放进油锅里煎,到现在还有余悸。” 说实话,再次见面时他的感觉就像……被毒蛇咬了一口,血肉模糊,十年八年还记着那种刺入神经的阴冷疼痛。 把他留在自己身边,看着他,偶尔梦到他,心口就像横了一根硬骨,上下不是,提醒自己过去那一回还只是痛,这一回却可能是死。 到最后这根骨头却化成一滴滚热的血水,回流到他心尖上。 恨也很好,程重安想,虽然听到心碎,可就是这些东西把我们从芸芸人海之中牵绊到一起吧。 看着他眼底化开无尽的温柔,程重安几近惶惑地问:“那……为什么会是我?” “是啊,为什么是你呢。” 阳光从玻璃窗外筛落,宋清远眯了眯眼,望向窗外连绵无尽的山峦。 也曾经在夜阑人珊时思考过许多次,舔舐着最深的伤口问自己为什么是他。因为皮囊?因为刺激感?因为是生涩的“第一次”,因为标记了他? 好像都不是,却难以忘记。被刺穿了骨头,寻不到谜底,心底打了一个结,以至于这几年遇到怎样的人都无法发展亲密关系。 宋清远想,他自己都没有察觉,自己的心一直在等他。 “这不是解数学题,我找不到答案,”宋清远偏过脸,轻描淡写道,“所以同样没有原因不爱你。” 啊,真是赖皮。 程重安想着,冲动地踮起脚吻在他唇边,整个人因为无法比拟的巨大的快乐而战栗。 “我……什么都没法给你。” “我什么都不需要,除了你的真心。” 宋清远的手指轻抚过他颈后腺体,温柔地在他耳边低声道:“安安,把杨城的事情解决一下我们就回来,重新开始。” 程重安收紧胳膊用力地抱住他,没有做声。 眼前的一切都像易碎的泡泡一样,让他不敢轻易触碰甜蜜的核心。 两人亲昵了片刻,宋清远去取车,程重安在门口等他,掏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 “喂,照熙……你上次说的那件事还作数吗?还是那个价?”程重安一口气向那边问完,毫不犹豫地说,“好,我要做。” 他还不能真正安心。他要快一点把钱还清,斩断过去那些黑暗不堪的回忆,和宋清远真正地重新开始。 作者有话说: 宝们,下周比较清闲,从周一开始应该可以多更些(笑眯眯 想搞点车尾气辣 73 第73章 老公……我 回杨城接上宋糖已经是晚上九点多,程重安这两天休息得不好,勉强和宋糖说了一会儿话,没过多久便倦极地拿额头抵着车窗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宋糖还要兴奋地讲下去,宋清远忽然趁红灯转过头来,竖起食指冲她轻轻“嘘”了一声。 宋糖扒着座位站起来看了看程重安,连忙在嘴巴上做一个拉拉链的手势。 她瞪大眼睛看着宋叔叔调高车里的暖气,看着宋叔叔偶尔含着淡淡的笑扭头看一眼关老师,看着宋叔叔停好车,俯身把关老师从副驾驶上抱出来。 “关老师,”宋糖震惊地张大嘴,“是公主!” 怀里的人轻飘飘的。宋清远知道程重安的身体一直都算不上健康,瘦得简直虚弱,像挣扎求生的植物,必须要有人珍而重之对待才可以。 地下室的光线不算明亮,低头看他的时候觉得那样熟悉,无论是睫毛的弧度还是鼻子上的小痣,竟然从来没有消失于记忆中。 恍惚间,觉得四年的时间好像从没在他们之间经过。 如果没有程重安的出现,他会是什么样子?无波无澜,在相亲过程中找一个中规中矩、门当户对的Omega,两人相敬如宾,过着平凡却实在的生活,白开水一样的人生。 电梯上的数字一格一格上升。 时至今日,宋清远终于理解相亲时总是欠缺的那一点感觉,不是缘分,也不是匹配度。 从念书到工作,二三十年来他惯于展示友善的一面,内心深处却匮乏爱人的能力,对林简也是,所以在知道“自己只是被他当白痴耍”这个事实时也没感到多么震惊或失望,甚至还因为结束那段关系后有更多时间做自己的事情而松了一口气,只是下意识逃避有目的的情感关系。 直到被程重安扎穿那一层壳,血肉模糊地重生了一次,他才知道原来宋清远也会恨,也会爱,也会可笑地用尽全力想着一个欺骗过自己的人。 程重安一直睡到十一点多才转醒,第一个感觉就是好暖和好柔软,因为他整个儿陷在主卧那张宽大的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鸭绒被。 房间里很安静,唯一的声音来自屋角的加湿器,让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 宋清远穿着睡衣坐在他旁边,正在慢慢读一本书,戴着眼镜,睫毛在挺直的鼻梁上打下斜影,样子非常好看。 安心感和暖被一起紧紧包裹着心脏和身体,这么大大方方地偷看了一会,程重安忽然把小腿伸过去,准确压住了对方修长有力的腿,脚趾不安分地动了动。 他从前就不老实,习惯对伴侣施展超出常度的亲昵和黏人,现在却表现得有点笨拙,带着小心翼翼讨好的意思,像讨食的小动物随时准备后退。 宋清远的视线还停留在书页上,却松开一只手,云淡风轻地与他十指相扣,温声道:“马上看完。” 程重安的心脏开始砰砰乱跳。 想要他。 太久没看到他为自己失控的表情了,坏心眼地希望让他失去这样的从容和风度,一次一次剧烈地迎向自己。 “别看书了。”程重安跪起身,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要不要做……” 他大着胆子翻坐到宋清远腰上,屁股靠近对方脐下三寸敏感的位置。 宋清远的眼睛从镜片后上移,忽然愣了一下,伸手在他颈侧温柔地捏了捏:“安安,这才是你的信息素。” 不是那种浓烈的、使人失去理智的张狂,而是很淡的香气,不引人注意,像窗外开的一朵小小的花,随夜风摇曳着吹进来才恍然意识到它存在。 程重安咬了咬嘴唇,愧疚而窘迫地小声说:“抱歉,杂种Omega不好闻吧……” 那个人和他生父都不是什么高贵血统,他自己更是一个劣质品,否则之前也不会用那么下作的手段。 “是吗。”宋清远蓦地打断,“我倒更喜欢这个味道。” 他唇边噙着淡淡的笑,好整以暇地看着程重安:“这一次不会让我把你弄伤了吧。” 四年前,因为那个药的效用,他们之间的情事几乎全部都是疯狂而失控的,而他甚至没有留下多少清晰的回忆,只依稀残留自己仿佛兽一样侵占对方的画面。 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程重安一下子像吃到肉的狐狸,眼睛都亮起来,黏黏糊糊地扑上去蹭他脖子,贴在他耳朵上小声说:“老公……我。” 后面请求的那个字暧昧到咬得没了声音,粗暴的用词让宋清远瞳孔猛缩一下,忍不住抬手抓住对方的腰,艰涩道:“宋糖在隔壁……” “她睡觉很沉,不会听到的。”程重安有些急躁地开始舔他的耳朵。 被他温热的唇舌胡乱啃着,那双大腿还在他腰侧轻蹭,带来陌生而熟悉的酥痒感,宋清远感觉脑袋里“轰”一声炸开了。 他是成年的Alpha男性,不是没有需求的柳下惠……他也想过他,想要他,许多次。 “等等……家里没有套。”宋清远懊恼地往后仰头,皱起眉,刚要说“下楼去买”,程重安就难以忍耐地搂住他脖子不让他抽身:“没关系,我可以吃药!” 他急切地想要确认,宋清远也需要他。 哪怕只是肉体或生理上的需要也无所谓,他必须要握住什么才行,可是,仿佛一盆冷水兜头而下,他眼睁睁看着宋清远脸上里堪堪燃起的欲/火霎时被浇灭了。 宋清远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忽然支起身子,把他从身上推开,淡淡道:“不做了,衣服穿好。” 相互熨帖在一起的温暖皮肤抽离,四肢渐渐有点发凉发麻,程重安愕然地爬起来,也不在乎大敞出一片春光的睡衣,“为什么——” “这种事不是奉献或者牺牲。”宋清远平静地看着他,“你现在的身体,每个月发情期都会紊乱,就这样你也觉得吃那种药无所谓吗?我做不到,我不觉得一时的快感值得用你的健康来换。” 他语气淡淡的,只是说出自己的想法,丝毫没有说教的意味,说完了,就伸过手替程重安把睡衣一个一个扣子系上。 程重安怔怔地低头看着他修长的指尖,干净润亮的指甲,挣扎着说:“你有没有想过……” 支支吾吾地说到一半,又张不开嘴了。 “什么?” 宋清远耐心地等了一会,程重安却摇摇头,乖乖地抱住他,仰头又在他脖子上亲了亲:“就这么定了,明天下班我去买套子,大盒的,家庭分享装!” 宋清远笑起来,摸了摸他的头:“好。” 程重安下巴垫在他肩头,在他看不见的背后轻轻垂下眼睛,掩住那些失落而迷茫的神情。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组建一个家庭? 他还是没法厚着脸皮坦然问出口,遑论,他也根本没有自信能做家长。 作者有话说: 安安:你好,我要XL号的家庭分享装。 导购:……你以为是在买薯片吗? 74 第74章 拍摄 “叔叔,你被蚊子叮了好多包。” 站在公寓前等表姐和表姐夫的时候,宋糖一脸新奇地仰头盯着宋清远脖子看。 看着男人强自镇定的表情,程重安忍不住想笑。 不远处传来低沉的引擎咆哮声,很快,一辆张扬的红色跑车急转弯停在他们面前,驾驶座的门打开,走下一个化着浓妆十分精致的女人。 二月底的天,春寒料峭,她身上穿了一件裸肩的紧身裙,肩上披着厚貂绒披风,两条长腿露到及膝的靴子,大刺刺让风吹着。 宋糖蹦起来:“妈妈!” “Baby,”女人轻佻地朝她抛个飞吻,“想我没?” 她拉开副驾门,让坐在里面的男人下车。被耀眼的女人一反衬,从副驾走出来的男人简直像白开水一样,穿着很简单的纯色系搭配,戴眼镜,肤色很白,眉眼像淡淡的铅笔描出来,清俊秀雅。 宋糖放开宋清远的手,毫不犹豫地冲上前。 男人和女人同时向她张开了手。看到身边人的动作,男人明显缩了一下,脸上刚扬起的笑僵化,然后渐渐消失,胳膊自动往下坠。 “好啦!”女人一下子就发现了他的动作,伸手把他往前一推,“你来抱!我发过誓了嘛,再也不抢你女儿了。” 男人有点不自然地抿了抿唇,别过头去:“……我没有那个意思。” 他没有自信,女儿是否会选择他。 毕竟,他没有做“妈妈”的她有钱,陪宋糖的时间也很短,当初法院将宋糖判给经济情况更佳、有精英律师作辩护的她,他负气离国,一走就快一年,现在宋糖都快与他腰齐高了。 下一秒,宋糖毫不犹豫地冲上前,猛然将他撞了一个趔趄。 爱是人世间最好的黏合剂。 程重安怔怔地看着一家三口团聚的场景,手背一热,是宋清远抓住了他的手,侧头温声道:“要不要送你?” “不要了,坐地铁很快的。” 太糟糕了,程重安想,这种下意识的自然地撒谎,从前天他结结巴巴告诉宋清远幼儿园要老师开学前先回去整理就开始了。 他真的是个本性难移的骗子。 他想起之前告诉张世宇他们已经复合的时候,对方震惊到在那边中英夹杂飙了足足一分钟脏话,最后深沉感慨:“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这么好的Alpha,我跟你说,以后好好和人家过日子吧,要不是兄弟我都想砍你。” 程重安叹了口气:宋清远要是愿意砍他就好了。 宋糖和爸爸亲昵够了,三个人准备走,小姑娘依依不舍地趴在男人肩头冲他们摆手:“叔叔拜拜,老师拜拜,结婚一定要让我做花童……” 程重安腾地有点脸红,反而宋清远淡定地冲她摆手:“会的。” 不要做这种无畏的强势啊!这么甜蜜地在心里抱怨着,程重安忍不住握紧了他的手,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他在二十分钟后走入地铁站,搭上和幼儿园方向完全相反的车。 宋清远已经在着手处理离职手续,他知道很多医院都发来了盛情的邀请,家里的邮件和电话不断。如果是华城那边的,宋清远会记下来一一考虑,再偏远的,哪怕是省会城市很不错的医院,他都会礼貌地拒绝,无意吊着对方。 程重安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地铁窗外一片昏黑,漫无目的地思考自己回华城可以找到什么样的工作。 没有好的敲门砖,没有人际网,想来想去,找家店面,开高端按摩馆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他很清楚其中利润巨大,只是费心费力,前期需要投入大成本好好运营才行。 但是没有钱,贷款?他完全是白户,没有东西可以抵押,收入也不算高,就算银行愿意贷给他,他也没自信稳赚不赔——又是一条死胡同。 这么胡思乱想着,很快就到了田照熙告诉他的地点。从下河间站下车,程重安进入一栋很高的写字楼,乘电梯到八楼。 “哥,”田照熙玩着手机在门口等他,狐狸似的眼睛笑眯起来,“快来。” 他们一路走过去,程重安看见这层有很多玻璃隔开的大房间,有的堆放杂物,有的里面摆满了桌子和电脑,有很多人在里面敲键盘、打电话,一整层都属于同一个公司。 田照熙拉着他进了挂着更衣室牌子的房间,二话不说就开始扯他上衣,从外到里地扒了羽绒服、卫衣、秋衣,程重安张开手任他作弄——反正迟早也是要脱的,没什么分别。 直到田照熙从旁边桌上拿过来一只小罐子,指尖没进去沾足了东西,然后伸手过来直接捏住他胸前的小点。 程重安瞬间心脏像过电一样,腺体疼得受不了,忍不住用力甩开他,表情警惕又凶狠:“滚开!” “哥……”田照熙摊摊手,一脸很受伤的样子,“这是工作流程,知道那些杂志上肌肉男怎么出来的吗?想拍得好看就得涂油啊。” 屋里暖气开得不够,程重安感觉有点冷,妥协地把手摊开:“我自己来。” 涂好令人感到万分羞耻的亮油,程重安这辈子第一次走进了摄影棚。 棚里有很多人,地板上拖着无数电线,连接着镁光灯、大风扇、台式电脑,田照熙大声喊了一个名字,随后许多人纷纷回过头来,程重安淹没在各式各样的视线中。 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过来,上下打量他一下,然后目光钉在他胸前看了足足一分钟,点头对田照熙道:“挺好,青春款,就要这种半熟感。” 田照熙低下头对他挤挤眼睛。 程重安很无语,感觉自己被他说得像个苹果石榴什么的。很快,两个女生走过来,拿很软的大刷子往他背上、前胸扑不知道是什么的粉。 整个拍摄过程中程重安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人偶,每半小时贴换一次不同款式的乳贴,偶尔还要披上透白的睡衣、简单的衬衫,被人摆成各种动作,镁光灯晃得他根本睁不开眼,也就无所谓被近百人盯着看了。 总而言之,拍到后来,对于自己袒露的上身直接都麻木了。 从天亮一直拍到天黑,七点多结算工资,田照熙直接把财务发来的钱转进他账号里,程重安数了一遍几个零,终于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下周见。” 田照熙目送着他消失在走廊尽头,勾着唇点开相册,看了看里面一排排还没有修过的生图,Omega有雪白而瘦削的胸肩,小巧的锁骨平展凸起,两粒色泽淡淡的红梅若隐若现在乳贴下,足够引人遐想。 里面有一张露脸的图片,大概是被摄影师叫了名字,程重安露出一脸茫然的表情,眼睛也因为强光而呈现找不到对焦点的神色,嘴唇半张,裸露上身,像迷路的精灵。 程重安对自己照片的去处毫不知情,他在便利店买了点东西,急急火火地往家赶。 八点准时到家,开门就是浓郁的饭香气,小狗汪汪大叫着冲过来蹭他小腿,暖气扑面而来,整个氛围瞬间让人踏实下来。 “辛苦了,去洗洗吧。”宋清远拿着锅铲出现在玄关尽头,温声道,“一会儿就开饭。” “Yes,sir!”程重安眼睛亮亮的,脸颊被风吹得红通通的,“我买了套子!” “……”宋清远没想到他一回来就说这个,些许僵化,无奈地回答,“好。” 他回厨房继续炒糖醋排骨,盛盘之后摆桌,等了一会,程重安还没洗完,他就先起身去收拾对方换下来的衣服。 走到浴室外,宋清远弯腰依次捡起Omega的秋衣秋裤、卫衣,隔着门问:“第一天上班怎么样?” “啊,见到了很多老师,嗯……好像新年之后都变胖了……” 在蓬蓬头淅淅沥沥的水声里,宋清远沉静地垂眼看着刚从脏衣篓里拿起来的衣服。 衣服内侧沾满了细小的亮粉,还有一股淡淡的脂粉气味。 他顿了顿,沉默地拎着衣服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说: 明天也更√ 75 第75章 指控 气氛很好。 窗帘半拉,客厅只开了落地灯,猫狗各自蜷缩睡成一团。 电影里响起了浪漫的背景乐,男主角在桥上拉住金发碧眼的女主角,大雨倾盆,她在伞下,他在雨里,忽然一阵疾风,带白色蕾丝边的小洋伞被刮飞,于是两人毫无阻碍地尽情接吻。 宋清远嘴唇上也传来一阵湿热。 某人像小狗一样蹭上来卖力地示好,柔软的发丝扫过他下巴,痒痒的。 “电视里下雨……你会头痛吗?” 宋清远哑然失笑:“不会。” 程重安像安抚一样摸了摸他的头。 本来想把只剩三分之一的电影看完,可渐渐也有些心猿意马,他什么话都没说,手扶上Omega细瘦的腰,从宽松的棉质睡衣下摆探进去。 两个人的影子很快纠缠作一处。 程重安抬起头来喘气,眼睛湿漉漉地半张着,模样很煽情,像等待着被人吞噬,毫无自觉地将腰身往前挺。 他正要低下头继续沉溺对方的接吻,宋清远的手忽然碰到了某个位置,他忍不住惊叫一声,下意识地微微瑟缩。 那里……今天被过度“使用”,破了皮,有点肿痛。 因为吃痛而瞪大的眼,猝不及防和宋清远的沉凝的目光撞在一处。 程重安有种被看穿的感觉,嘴唇动了动,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只好慌乱地把自己往他掌心里送,一边急急忙忙地想用亲吻掩盖,可是就在他凑过来的刹那,宋清远忽然侧过脸躲避,手也抽离,淡淡道:“改天吧,今天很累。” 他脸上疲惫的神情不是装出来的,眼角眉梢也残留着淡淡的倦意。 是因为工作吗?还是……因为他? 是不是他刚刚表现得太浪,太不要脸,太饥渴了? 看着对方线条明晰的侧脸,程重安感觉浑身滚烫沸腾的血液霎时冷了下来,慢慢收回揽在他脖子上的手,规规矩矩坐好。 好像……从晚饭之后他主动收拾碗筷开始,宋清远就有些不快。 这种不安感一直持续到睡觉的时候,他先洗刷完躺在床上,直挺挺地听着宋清远走过来,取了眼镜和一本书,随后床边一沉。 宋清远伸手轻轻摸了他的头,低声问:“念书给你听?” 程重安悬着的心终于一下子松下去,翻过身极度依恋地把头靠在他小腹上,闻着厚实的被子和护肤品残留的淡淡香气,闭着眼“嗯”一声。 头顶有书页翻动的声音,筛落的光线浅浅落到眼皮上,仿佛一秒钟都被抻得很长。 “……我们的天地足够广阔,地平线并非触手可及,密林和湖泊亦非近在咫尺,中间总有空地。这是我个人的一方天地,这里有属于我自己的日月群星。从未有人途经小屋,更不会有人深夜敲门,我遗世独立,好似太古之初,世界之末仅有的人类……”* 没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他才念了一段,程重安就像个孩子一样睡着了,头发乱乱的,一只手揪着他衣角,兀自打起小小的鼾声。 看着那么舒展的眉眼,谁会知道他曾经每天都在午夜时辗转难眠,几乎黑白颠倒。 宋清远念完那一页,放下书,静静地用指尖从他额头描到下巴,最后停留在那双天生微翘的嘴唇上,很久很久,他在他脸上轻轻掐一把,低声说:“这次不会放过你了。” 第二次拍摄的日期很快来到,程重安觉得这回自在了许多,因为还有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外国Omega模特一起拍摄,对方经验丰富,让他和摄影师都松了口气。 田照熙嘴贱地点评:“第一次觉得OO配也不错。” 拍完结账的时候,田照熙忽然边输密码边说:“哥,上次我就想问,你戴的这个表谁给买的?” 程重安警惕地看他一眼:“自己买的。” “是噢。”田照熙笑眯眯的,“哥既然能一下子拿出六十多万买块表,那在这里拍照片……是体验生活还是变形记啊?” 程重安心惊了一下。 这么一块表的价格,比他四年来辛辛苦苦攒来还宋清远的钱还多得多。 “二零一七年,波多菲亚和里尔多钻石的合作限量款,只在北美发售五百只。”田照熙漫不经心地抓起他手腕看了看,阴险的神色一闪而过,“那个男的有够厉害啊。” 二零一七年…… 是他们分开后的第一年。 那么,是当时就已经买好的礼物吗? 程重安感觉心里一阵强烈的酸涩,喉咙都被哽住。他无法想象宋清远当时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情买下表,刻意把时间回调一年,最后拔开旋钮,妥帖地收好。 他有想过,可能一辈子都无法送出这个礼物吗? 带着自己都说不清的情绪回到家里,连小流浪都顾不上理,程重安径直走到开着门的阳台,发现宋清远正背对他收着晾干的衣服。 他一下子从后面把人抱住。 宋清远略吃了一惊,连那惊讶也是温柔的,返手拍拍他:“回来了。” 窗外能看到万家灯火,再远一些就是高架桥上的灯光,风很凉,程重安还没脱羽绒服,更用力地把他抱紧些:“怎么连外套都不穿啊。” 宋清远淡笑着把衣服叠好,“这就回去了。今天工作顺利吗?” “超级顺利,”程重安松开手让人走回屋里,“我有话想对你说。” “我也有话想说,先吃饭。” 于是程重安把手机放在桌上,乖乖地去洗手。 他能闻到客厅里有土豆牛肉的香味,他最喜欢的一道家常菜,宋清远总会煮得很软糯,咸甜适中,绝对超级下饭…… 他疯狂分泌着口水迈出卫生间,刚到客厅,宋清远背对着他不知道在看什么,听到脚步声忽然表情冷然地转身走过来,抓住他的手腕往旁边沙发上一压,随后整个人都覆上来—— 整个过程不出十秒,天旋地转间,程重安摔进皮沙发里,他感觉到了真实的痛,四肢都被对方掌控,被Alpha挤压的重量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他惊慌地仰视宋清远面无表情的脸。 这样还是会心动,心脏拼命地在胸膛中鼓噪起来,不受控制地想要臣服。 宋清远把手机摆到他脸前。 屏幕上是一张他赤裸上身望向镜头的照片,猛一看非常暧昧,更引人遐想的是底部还歪歪斜斜写着一排红字:哥,想快点见到你哟? 那个红心刺在眼睛里,程重安脑袋里嗡地一声,与此同时,耳边听到宋清远毫不留情的指控: “骗子。” 作者有话说: *《瓦尔登湖》,周五就可以请大家吃肉串串了(#^.^#) 76 第76章 四年荤 在‘深浅’时,程重安对性有一种下意识的厌恶。 设想被Alpha占据、支配、蹂躏让他感觉屈辱,自大的Alpha 性当做权利,而Omega用它做武器——他恨这种肮脏的事。 但是宋清远不同,哪怕被下药,温柔就像他与生俱来的本性…… 啪! 想法被突兀地截断,程重安惊叫一声,猛然抬起头,像一尾鱼被凌空扔下来,肚腹柔软地落在宋清远大腿,头和脚高高扬起。 屁股后知后觉地烧起来,皮肤滚热,被大手掌掴之后整个人从天灵盖麻到了脚趾。 “等……” “别出声。” 他才说一个字,下一巴掌已经落下来,重重印在相同的位置。 程重安受不了这个,更受不了宋清远一言不发地把他摁在腿上打,他忍不住呜咽起来,抓住宋清远的衣服下摆,手指和Tun/肉一起哆嗦。 他感觉到宋清远的手指解开牛仔裤的拉链——甚至没有解开铜扣,顺着小腹下滑。 那里已经一塌糊涂,羞耻得让他抬不起头。 “你很喜欢拍别人,”宋清远语气冷淡,慢慢握住了小程程,“也喜欢被人拍,是吗?” 程重安脊背上汗毛倒竖,倒吸一口凉气:“我和他什么也没有!” “我说了不要出声。” 程重安已经分辨不出自己是因为他命令的口吻而痉挛还是他手上的动作,末梢神经被强烈地刺激,五分钟不到他就彻底弄脏了宋清远的手。 他被翻过面还在喘,脸颊烧红一片,头发和衣服乱七八糟,难以想象一刻钟之前还在为土豆牛腩流口水。 宋清远没什么表情地垂着眼看了他一会,抽来一张纸擦手。 他几乎从没对他动怒过,冷脸已经是最大程度的火气。等他把纸扔进垃圾桶,程重安刹那间撑着身子坐起来抢占主导权,他也真的成功了,虽然只有短短一分钟。 他用柔软的舌头纠缠宋清远,卖力到自己都快窒息。 这些天他终于摸透了,“吻”比“性”来说,反而更能让宋清远分心。 可惜宋清远很快皱着眉推开他要站起来,手机就摆在茶几上,好像连计较都懒得。 程重安头一回这么害怕,不管不顾地跪爬起来去搂他腰,抱他腿,没多大力气,也不敢再说话,像个小哑巴,把自己摆得很低很低。 他手腕上那只表亮闪闪的,被戴得温热,宋清远想起他们在华城和好那晚,心里忽然软榻了一角。 沉默着,他抬手握住程重安的腕,然后一点点收紧。 他可不就是这样,记吃不记打。宋清远想着,心头掠过一阵阴云,掰开他手指冷淡道:“去吃饭。” 程重安吓得要死,抓着他不肯撒手,像小兽一样刷刷攀到高大的Alpha肩头,努力在他耳边讨好。 宋清远才听了两句就转身将他摁倒在沙发上。 发展到这个地步,两人都有点丧失理智,程重安软得像化了一样,太久没弄,他在开始时难以忍受地仰起头大叫一声,依稀想起没戴套子。 可是无所谓了,他已经没心力说出来,只是意乱情迷地拼命揽住宋清远。 他感觉自己像被宋清远打乱的一千片拼图,头、身体、四肢都散了乱了,在波涛不断地重新组装。 可是很快他就想哭。 他摸宋清远的脸,宋清远避开;他抓宋清远的胳膊,宋清远就直起身子;他用腿夹宋清远,宋清远干脆用膝盖压住他,让他动弹不得。 他看出来了,宋清远就是不让他碰。从头到脚,他们接触的部位只有那里,像固定程式般圆和长方形的游戏,冷漠到不需要感情。 是惩罚。 “你别这样……”再一次被躲开亲吻时,程重安几乎崩溃,努力支起身子想要抱,“我错了,我错了,我是骗子好了吧,别这样……!” 宋清远毫不留情地将他摁倒了,像制服一个不倒翁,只需要牢牢捉住他的手腕。 “我都告诉你,真的……其实我去做乳贴模特了,”程重安抽泣,摇着头胡乱说,“对不起,我不该骗你,我想快一点还钱,我和田照熙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全招了,看不清宋清远的神色,下一秒却被更深地进入,恍惚中有捅穿的错觉,像脖子被人扼住,呼吸都断了一拍。 程重安感觉宋清远好像要把这四年都补上一样,虽然很快乐,但后来他还是忍不住地求饶,偏偏这时候宋清远愿意抱住他了,他渴望的温暖的,广阔的海一样的怀抱。 于是他轻易地放弃了停止的想法,拱起脊背浑身汗湿地贴着Alpha,崩溃地想,要死了,死在宋清远身上了。 或许是因为之前被宋清远告知过,这一次到达极致时他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失控地吐出了舌尖,眼泪爆发式地流下来。 沙发要弄脏了…… 一片黑暗中,身体瞬间有滑入母亲子宫那样的温暖感,程重安头晕目眩地睁开眼,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泡在浴缸里,后背抵着宋清远的胸口。 水很热,他忍不住呻吟一声,浑身酸软,下意识去找宋清远的手握住。 宋清远低下头亲了亲他的额角,有点愧疚的,安抚性的。 水雾蒸腾而上,谁都没说话,过了一会,程重安忽然惊叫起来,扑棱着抬起依然带戴着手表的左手,看着它稀里哗啦淌水,急急忙忙要摘掉。 “没关系,”宋清远有些好笑,从后面把他拉住,“不怕水。” 程重安这才放下心来,重新躺回去,小心翼翼用脚趾勾他的脚,声音沙哑:“你还生气吗?” “有点。” “我以后不做了……” 这话程重安其实对口不对心,那么丰厚报酬的工作,他实在有点舍不得。 宋清远闻言,抬手摸到他脖子,往后轻轻用了点力,程重安就顺着力道抬起头看着他。 “不用顾虑我,你想做就做,这份工作又不是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宋清远已经完全平静下来,疾风劲雨全数退去,顿了一下又说,“还是少和田照熙来往,做事没分寸。” 他那么内敛自持的人,话里多多少少也沾了醋意,说完稍微偏过头去,不想太失态。 程重安听得直接怔住,眼底热热的,片刻,忍不住呼出一口气,使劲亲了亲宋清远的嘴唇,腿也岔开蹭他,浪得没边地说:“还想……” 四年才盼到开一次荤,前半夜也就算打打牙祭,权作开胃了。 这次宋清远从后面缓缓进入,手臂也展开,轻轻松松搂住他,迟疑了一下,问:“能碰这里吗?” 他修长的手指在程重安胸前触了触,痒得Omega瑟缩,脸腾一下子红得像熟透的苹果:“轻……轻点的话。” 又小声画蛇添足:“拍摄的时候会打粉,看不太出来。” 对方认真地听完,嗯一声答应下来,然后动作很轻地掌控住两粒红豆小点。 第二轮和之后的第三轮都很缠绵,从浴室滚到床,外面春雨霏霏,他们在家里灯都不开地颠鸾倒凤,天快亮的时候,大床上一张被子把两个人裹成了蛹,他柔软的侧脸落在他颈窝,他的手揽在他腰上,腿勾着腿,亲密得呼吸都融在一处。 作者有话说: 不被锁大法!?( ′???` )四年才一次总得好好展开一下吧(久违地求点海星 77 第77章 东窗事发 隔天再去拍摄的时候,田照熙被程重安身上那种浓烈的信息素味道震慑到了,Alpha互斥的本能令他几欲作呕,两排白森森的牙快咬出血来:“你真的和他复合了!” 那个Alpha,看着人模狗样,绝对是故意的! 程重安正在调整胸贴,闻言抬头看他一眼,脸颊微微泛红,是沉浸在幸福里不自知的表情:“好几天了。” “哥。”田照熙很失望地说,“我在你眼里是不是什么都不算?” “照熙……其实你只是觉得我有趣,又没得到,就像一只还没到手的透明盲盒,或者这块表,”程重安把亮亮的表盘向他晃了一下,“你喜欢的Omega不是我这样子的,他应该和你差不多高,会说好几种语言,能随时订一张机票和你飞阿拉斯加看极光,新年时喝着冰啤酒和你挤在纽约广场倒计时,天暖了就去皇家大峡谷和你十指相扣蹦极。” 田照熙哑口无言。这些话都是曾经他亲口说的,没想到有一天会被程重安这么拿来用。 “你遇到我的那段时间,我过得很混乱很痛苦,没有你的话我可能没办法撑过去。”程重安笑了笑,“如果以后你有什么地方用得到我,我一定会尽全力。” 场助在喇叭里大声喊人,能说的话也都说完了,程重安等了一等,见田照熙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于是转过身。 才走了几步,听见青年带着点倔强的怒气在后面喊:“等你们结婚着我要做伴郎!互相恶心!” 程重安笑起来。 寒假不知不觉进入倒计时,三月份的第一天,程重安左脚尖踩在地上,半睁着眼看窗外微明的晨光,耳鸣持续,还没有缓过劲来。 身后脚步声渐近,一道修长的影子落在他身上,他眨了眨眼,感觉到身边的床垫下陷,是宋清远撑着床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饿不饿?” 他摇摇头,伸手拽住人的睡袍领口把脸埋进去,小腹也自觉地热起来。 太疯狂了……程重安迷迷糊糊地想,已经几天了? 因为太久没做,他的腺体本身也不稳定,那次失去理智地滚了一晚之后,他竟然没隔几天就进入了轰轰烈烈的发情期。 不是他掌控欲望,而是欲望整个儿把他吞食了。 晨起做过两次,结束后才五点多,整个城市都还沉浸在奶白色柔雾般朦胧的睡眠中,程重安也是眩晕的,没什么胃口地蜷缩在椅子上小口吃黄油吐司。 他能听到宋清远在客厅给王子和小流浪添粮的声音,听到他温柔地说“等等,一个一个来”,背景音是电视机低低的早间新闻。 他有点焦躁地抓了抓手心,想要喊宋清远快点过来。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那么脆弱,只想一直贴着他,可是他也不想让宋清远觉得他烦。 这样忍耐地等了又等,吃完两片面包,他终于忍不住站起来往客厅走,看到宋清远正背对他看着电视。 “宋清远?”他软绵绵地叫了一声。 不知是不是他看错,对方的脊背刹那间似乎僵硬了一秒,随后抬手将电视关上,转身对他露出习惯性的笑意:“要上床吗?” “就在这里——”程重安眼里浮着一层水的壳,舔了一下嘴唇,“我忍不住了。” 他知道宋清远的意思是问要不要去床上,但是他已经难以忍耐,发情期的Omega就是这样。 懒洋洋趴在沙发上的王子一直看着他们,此刻忽然竖起豹纹尾巴,轻轻抽动了两下,把想跳上来的小流浪驱逐下去。 这些天它的两个主人连大门都没出过,房子里每个角落都沾满信息素的味道,像交配期动物温暖昏暗的巢穴。 睡衣也脏了一套又一套,天冷得洗完后都来不及晾干,干脆换成掀起来就能随时随地随便做的睡袍。 真奇怪,又真自然,随便赤裸,睡觉,吃饱,做/爱,泡澡直到筋疲力尽,像梦一样。 几天过后他们暌违已久的身体已经变得相当契合,于是信息素变得锦上添花,可是今天早上有点奇怪,程重安感觉自己的Alpha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于是更卖力地动作,他反复反复地小声叫宋清远的名字,仰起脖子品生品死。 后来程重安想,如果他能不那么躁动,有机会捕捉到宋清远转身时脸上零点零一秒破碎的表情,事情的发展会不会有所不同。 下午睡醒之后他们赖在躺椅上喝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身体满足又疲倦。因为只有一张躺椅,所以程重安整个人叠在宋清远身上,脸贴着他胸口,像大号的树袋熊。 “是不是也该给园长说辞职的事情了?” 之前他们已经讨论过这件事,宋清远说离开前他们应该请李姐和园长吃一顿饭。 他们还探讨回华城之后程重安能找什么样的工作,幼师,按摩师,甚至封面模特,虽然学历不算高,但这些年履历上有不少工作经验,总归不难的。 宋清远沉默了片刻才回答:“等发情期结束吧。” 程重安“噢”一声,屈起手指挠他睡袍上的绒毛:“想玩医生play……” Alpha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程重安抬头看到他的下巴,紧绷的线条,让他本能地察觉出不安,忍不住支起身子叫他。 宋清远的目光缓缓定在他脸上,眉心还留着一个很浅的川字:“抱歉,你说什么?” 程重安怔怔地看他一会儿,“出什么事了?” “没有。”宋清远伸手捏了捏他微凉的耳垂,眼里是一片沉静的海,“明天早上我要出门一趟,你自己在家可以吗?” 程重安唇角高高扬起:“我又不是小孩。”下一秒眼尾又飞上狡黠的神色,“那今晚要把我喂饱。” 他想把刚才凝滞的气氛活跃起来,但是这一次宋清远没有任何回应。 …… 晚上“吃”得甚至有点撑了,程重安躺了好一会,慢吞吞地爬起来把手机从床底捡起来,才刚解锁屏幕,宋清远的手就从后面伸过来,不由分说道:“该睡了,我帮你拿到客厅。” 他从来不把手机带进卧室,程重安也没有什么急事,只是想刷一刷社交媒体,于是毫无抗争,等人回来就乖乖裹着被子把自己送进对方怀里,调整个舒服的位置,闭上了眼睛。 转天醒来时,日上三竿,身边的床铺已经凉透了,程重安伸手过去摸了一下,眼睛都没睁开,翻身眷恋地埋在宋清远枕头里“回笼”了一会儿才爬起来。 发情期彻底过完了。 今天天气很好,早饭吃完,程重安洗了澡,又把家里的春衣全都找出来拍拍打打晾在阳台,小流浪兴奋地跟着他跑进跑出,被王子用眼神狠狠鄙视了一番。 忙完坐在沙发上喝茶的时候,程重安看着午后阳光亮堂堂地从落地玻璃里洒进来,像耀眼无边的未来在眼前铺开。 程重安很欢喜地起身去厨房,思考晚上做什么吃。 酸汤肥牛饭应该会很好吃。程重安打开冰箱拿出牛肉化上,可是家里缺了泡菜,刚想拿手机查一查替代品,忽然发现——从今天起床开始他就没有看到自己的手机。 他急忙走到平时宋清远放手机的地方,发现那里竟然空空如也。 什么情况?他愣了愣,拿错了吗? 应该是这样,总不可能是宋清远故意拿走他的手机吧。 肚子深处隐隐出现冰凉的疼痛,那种熟悉的不安下坠感出现了,身体都忍不住蜷缩。 王子忽然“喵”地叫了一声,轻巧地蹦到桌子上,用那双蓝眼睛盯着他看。 嗯,别乱想,别瞎想……程重安这样安慰着自己,干脆决定出门去买盒泡菜。 手机没了,好在家里一直备些现金,他拿了一张二十的,匆匆出门。 春寒料峭,但天气真的很好,阳光照在身上很舒服,迎春花开成细碎的金色海洋。程重安半张脸埋在围巾里,一路沿着围墙拐过大街,远远就看到十字路口便利店的绿色招牌。 他停在路口,等待信号灯。 可以看到街对面靠窗这边货架上摆的一排排面包,干净透亮的便利店玻璃映出了商业街大楼高高悬挂的电视机画面。 “昨日高一棋议员在金湾大街某家桃色酒店暴毙事件不断发酵,据警方透露,这家名叫深浅的店涉嫌聚众赌博、M/淫、销售毒品,高某则是因为过量注射店内售出的‘漆黑天堂’导致血压急速降低,休克至死。”女主播用平稳而快速的音调一路念下去,像利刃削冰,“昨日下午警方到达深浅时,酒店内已经人去楼空,目前警方向社会公开情报,希望知情群众能够提供追查线索。酒店店主若月尤美,J国人,女性Beta,56岁;副店主刘江,男性Beta,38岁,无业者;店员程某某,男性Omega,27岁,四年前申报死亡;张某某,男性Beta,27岁……” 好像课堂上出神,猝不及防被老师点到名字,要滞缓几秒才能稀里哗啦地带着凳子站起来,北风吹过,程重安被人群裹挟着,缓缓地、僵硬地仰头望向屏幕。 都是很久之前的照片了,一张一张熟悉现在看来却显得稚嫩的脸在屏幕里闪过,看一张心上就多一块沉重的石头,最后把他压得窒息。 “脸都长得不错嘛!”旁边有个Beta两手插兜笑嘻嘻地说,“希望警察叔叔快点把他们抓来,让咱都爽一爽,活活搞死他们。” 几个男生下流地笑起来。 “真烦!”另一个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满含厌恶,“就是因为有这种人存在Omega才会被形容成菟丝花。” “哎,我昨天在网上看到有人发帖,说那个叫程什么的男生好像还骗过钱耶,虽然不知道是不是蹭热度……” “我也看到了,上热搜了,还有转账记录,感觉是真的!” “死有余辜吧?” 绿灯亮起,人们笑闹闲聊着从程重安身边经过,把他们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嚼一嚼再吐掉。 程重安一直站在原地,直到那条新闻彻底播完,街口信号灯转红又转绿,已经有人用奇怪的目光看向他。 应该立刻挡住脸,转身逃跑。 他麻木地想着,却一步都挪不动。 终于找到了,自从复合以来如影随形的不真实感究竟来自何方。 真是错得离谱,错得连神都看不下去吧。前半生一肚子坏水洒出去,居然还以为自己可以得到平凡的幸福。 来时的路曾被海水覆没,如今阳光普照,晒干白浪蓝波,再次露出一个一个清晰而不堪的脚印。 程重安的春天……不会来了。 作者有话说: 正文大概下周完结? 78 第78章 放你走? 人生的岔路口到底是从哪里开始走错了?程重安没办法分辨,被父母抛弃?选择诈骗?还是……从出生开始就错了? 但他很快就察觉到这个想法很自私,是在推卸责任。 风突然急了一阵,程重安下意识眯起眼,在早春午后的阳光里眩晕了片刻,恍惚意识到自己身前站了一个人。 对方逆着光向他伸出手,程重安仓皇要躲,却闻到他风衣袖口熟悉的淡香,四肢百骸瞬间都麻痹起来。 我最不堪的时候,为什么身边总是你呢。 被按着后颈埋入对方温暖的怀抱里时,程重安却觉得心里好像下起了瓢泼的雨,一只湿透的小狗一瘸一拐走在无边无尽的荒野中,哀哀地叫起来。 他不想去管来来往往那些目光,过了好久才听见宋清远用一直以来那样毫无波澜的、镇静的声音说:“安安,我们回家。” 他不问他为什么出门,也没有任何的惊慌,原来他昨天就知道了。 围巾被拉高了一些,正好遮挡到他眼下,手也被牵住。 一路谁都没有说话,在外人看来他们大概是再普通不过的情侣,谁会联想到新闻里那个已经宣布死亡的诈骗卖/淫犯? 直到走到小区门口,程重安忽然停住脚步,像着魔了一样小声说:“我还没买肥牛……” “我在手机上订,”宋清远说,“一会送过来,好不好?” 程重安奇怪他怎么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说的话不合时宜,愣了片刻才安静地点点头。 到家没一会外卖员就敲门了,宋清远不只买了肥牛,还买了许多别的肉、菜、速冻食品、水果,量很大,两个人差不多能吃一个月,在玄关堆得满满当当,王子和小流浪轮流跑过来检查。 宋清远把肥牛从大袋子里拿出来递给他:“稍微泡一泡。” 程重安把外套脱了站在那里,没接:“你上午去哪里了?” “去医院做最后交接。” 程重安想轻松点笑一下,但是唇角好像有千斤重:“需要去吸烟区交接吗。” 他的大衣上染着从没有过的烟草味道,才一靠近他就闻到了,陌生又略感熟悉的另一个Alpha味道。 宋清远直起身子:“……安安。” “你什么都不要为我做,”程重安失去血色的嘴唇在发颤,“真的不要。” 宋清远蹲在地上看他,眉心微蹙,犹豫着要说些什么,程重安忽然觉得特别害怕,没出息地转身就逃:“我去做饭了。” 到了厨房才发现厚重的外套还挂在手臂上,程重安倚到料理台旁边,怔怔地看着窗外湛蓝色的天空和太阳,感觉这一切忽然就像镜头拉长,流云飞鸟,直到变得很远很远,和他无关。 这种感觉就像十几岁的时候在未来路上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然后兜兜转转走来的时候一头栽了进去,连一个能怨的人都没有。 晚饭吃得很沉默,吃完之后程重安说:“我想给张世宇打个电话。” 宋清远起身把手机从早上背的公文包里拿出来递给他,然后收拾了碗筷去洗,把客厅留给他。 手机是关机状态,程重安打开之后弹了许多条同事的电话信息,还有新闻,大都有关议员死亡,还有毒品贩卖,他在其中捕捉到了熟悉的名字——罗敬和。 涉嫌运毒贩毒……毒枭……已经被捕,彻查…… 那么,多久会追查到他身上? 程重安感觉整个后背都是冰凉一片,他不敢再看了,直接找出张世宇的账号拨过去,可是打不通。 他安慰自己,张世宇在国外,不可能那么快就被查捕。 还有,新闻里并没有提到千月的名字,这代表什么? 程重安脑子里乱得不行,想起白天那些人说的话,忍不住打开社交媒体输入自己的名字,果然有三四个很火的帖子在说他诈骗的事情,把转账记录、坏掉的打火机、假项链拿去鉴定的照片都挂了出来。 底下评论什么的都有,一起痛骂骗子该死的,嘲讽楼主虚荣贪便宜活该的,出主意报警的,一个人说:人都死了,报警有什么用?另一个人回:子债父偿啊! 那些细小的箭密密麻麻射过来,很快就把他戳得破碎。 晚上程重安很久都没睡着,他背对着宋清远,闭上眼感觉黑暗里像伸出无数只手要把他拉下去。 天快亮起来的时候宋清远才轻轻撑着床转过身看他,程重安把自己圈成小小的一只虾米,睡得很不安稳,面色青白一片。 他忍不住把人揽住,轻声说:“会过去的。” 然而有些事发生了是没法轻易翻篇的,程重安起床之后渴得要命,光着脚去客厅接水,刚好听到他在阳台打电话,声音很低,只听到一句:“最坏的情况是什么?几万块……有门路联系他吗?……” 程重安面无表情地站了一会看着宋清远的背影,然后原路返回,从衣柜里翻出背包收拾东西,走来走去地把牙刷睡衣之类全扔进去。 他越收拾越焦躁,如果可以真的想直接把这个家拆了全都翻修一遍,不要留下他存在过的任何痕迹。 他在屋里来回穿梭,直到宋清远听到动静走过来,诧异地问:“在做什么?” 程重安吸了口气,刚努力在脸上挤出一点笑,对方就淡然地握着门把手自问自答:“又要从我身边逃跑吗?” “不是逃跑——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有多大?”程重安绝望地转头看着他。 “就是因为知道才会这样做。” “我根本不值得你这样!” “那由我说了算。”宋清远平静地看着他,“表面上看你已经死在四年前的船难里,只要隐姓埋名地度过这段时间,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没必要担心。” 程重安简直没法相信这是宋清远会说出来的话。 从东窗事发到现在,宋清远真是太镇定了——一个一辈子没做过任何坏事的Alpha,决心要包庇他这个罪犯。程重安感到从未有过的强烈自我厌恶感——是他把宋清远变成这样的。 他急促呼吸了片刻,最后低下头,慢慢地说:“你还记得,我们年后去乐山寺算命吗?那人说我有许多恶缘没还请,指的大概就是这些事。你看,我彻底没法逃了,不解决它们,我没有办法往前走。那么多知情的人,我不可能赌他们不会供出我来,而且这些事会永远在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人认出我,举报我,叫我怎么安心地待在你身边?难道要一辈子躲躲藏藏,不敢验指纹,不敢出国,不敢给自己的孩子登记……” 够了,话说到这里也够了,说到底被查出来只是时间问题,他找不到路继续逃了,如果是自己一个人他会赌一赌,他这个人本来就是自私自利,但他不能弄脏宋清远。 程重安抬起手背用力揉了揉眼睛,从包里摸出一张储蓄卡递给他:“里面有三十万,是我这段时间做模特赚的,密码是你的生日。你留一个银行卡号给我,等这些事情结束之后,我一定会继续还的。” 宋清远不接,看不出情绪地和他对视。他举了一会,只好把卡放到床头柜上,伸手去拿背包。 “程重安。”宋清远这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我说过放你走吗?” 79 第79章 云泥 回看三十多年的人生,宋清远自认是没有在重大选择上失误过的,大到升学工作,小到一台手术。 但是看着程重安跪在地板上呕吐的时候,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坚持了。 “对不起……”程重安察觉到脚步声,艰难地抬头看他,满脸生理性泪水,“我不是故意的。” 这是东窗事发后第六天,凌晨五点多,程重安的暴食症再次发作,茶几上堆满了撕开的零食和面包袋子,数量多得惊人。 宋清远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起床的,灯都不开就缩在沙发上吃这些膨化食品。 他沉默片刻,说没事,开了客厅的落地灯,伸手把人抱起来放在沙发上,去倒了一杯温水给他,然后拿拖把和清洁剂清理秽物,一句责备都没有。 “回华城之后去罗禾枫那里看一看吧。”宋清远用商量的语气说。 程重安呆呆地捧着那只玻璃杯,热气氤氲而上,他看着宋清远拖地,眼泪一下子掉了进去。 这算怎么回事?他想,他们躲在这里不出门,宋清远不让他看电视和新闻,也不让他随便和别人联系,他好几次试着和宋清远谈一谈,但是这一次宋清远彻底狠了心,怎么也不肯松口。 偶尔有几次他听到宋清远在和任丛阳打电话,语气沉重得让人害怕。 本来按照原本的计划,他们应该准备回华城了。 程重安不知道邓丽萍宋志然两个人有没有和宋清远联系过,也不知道宋清远是怎么向他们解释的,他不管怎么想都得出一个结论,他们完蛋了。 其实本来也不可能一直在一起的,云和泥一辈子都碰不着,他已经足够幸运了。 “我要去自首。” 这句话就像箭一样穿破了清晨暗潮汹涌的空气,程重安眼看着宋清远的后背微微僵住,鼓起勇气又重复了一次:“我必须去自首。” 停顿了十几秒,宋清远毫无变化地继续拖地,然后收拾了工具,回来亲一亲他的头发:“早饭吃不下去吧,煮小米粥放点红糖好吗?” 程重安有种溺水的感觉。 这段时间不断地踢铁板,他发现宋清远才是他们之间那个真正固执的人,无论是重遇后让他做家政还是现在,一旦拗起来简直无法正常交流。 下午的时候他们坐在客厅地上玩乐高,是宋清远很早之前订的,从国外运过来,因为太忙了一直没拆,现在终于闲到不能再闲,他们俩拼了好几个下午还没拼完。 起初还是对坐,可是一猫一狗都靠着宋清远趴,程重安看得眼红,隔一会伸手摸一把,没多久已经无意识凑到宋清远旁边。 宋清远心里软得像融化一样,低下头亲了亲他的嘴唇,然后变得有些一发不可收拾,发现自己把人压倒在地毯上时已经来不及停止,猫和狗一左一右地逃跑了。 他有点莫名急躁,又顾忌程重安胃不舒服,很克制地做了一次,结束之后程重安软绵绵地躺在他胸前喘,气匀了之后忽然扑哧笑起来。 “怎么了?”宋清远捏捏他耳垂。 “嗯……你居然也会在地上做。” 宋清远也笑,自己都说不清刚才为什么那么迫切,低声问他:“要不要去洗澡?” “你先去,”程重安闭上了眼睛,“你洗完我再去。” 宋清远让他去沙发上躺,程重安被他拉着胳膊一副赖皮相:“不行啦,现在站起来会流到地板上。” 宋清远一下子松手,耳根几不可查地泛红。 等他进屋去洗澡,程重安睁开眼,目光很凉。 他翻个了身,伸长胳膊,从茶几底摸出刚刚混乱中掉出宋清远裤袋又被他一脚踢进去的手机。 是宋清远的手机,他猜了几次密码都没猜出来,这才迟钝地想起打110并不需要解锁。 他调出紧急拨号界面,输上那三个数字,指尖悬在那个绿色的按钮上,迟迟没有按下去。 程重安觉得整个世界好像只有他的脚下在不停震动,好像下一秒就要塌陷出一个地坑,把他永久地埋在腥凉的土里。 过了好几秒他才意识到是掌心的手机在震动,来电显示是“妈妈”。 程重安鬼使神差地点了接通,邓丽萍明显很着急,一上来就说:“清远,我已经送你爸爸到二院了,刚才和你那个同学见了一面,他说这次开胸很危险,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 程重安脑袋里“嗡”的一声,像短路一样什么都无法思考,邓丽萍“喂”了好几声他才慌乱地说:“阿姨,他去洗澡了,我一会……” “给我吧。” 宋清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后,从他手里拿走手机,一边听着电话一边往卧室走。 一直到程重安去洗澡,这个电话也没有打完。 宋清远本来以为他肯定会说些什么,可是程重安一句话都没提,该吃吃该喝喝,晚上还和他一起看了一部电影,三个多小时的黑白片,之前程重安一直吐槽无聊,今晚却从头到尾认真地看完了。 上床睡觉的时候,大概是因为起得太早,宋清远感觉很疲惫,抱着程重安才躺了一会意识就开始混沌起来。 模模糊糊地,他听见程重安说:“四年前你在松山上对我说的那句话,其实我听到了,但是不敢承认。” 什么话?我爱你吗?没关系,我还可以说很多遍,说到你烦为止。 程重安的声音兀自说下去:“其实第一次你带我去吃日料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我这辈子没有碰到过你这么好的人,你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是星星那种存在,我又怕又想靠近,我知道自己要后悔,可还是失控地栽进去了。” “我没告诉你,这几天我一直在做噩梦,梦到自己被枪毙,然后你跪下来哭,梦到要债的人捅了你一刀,还梦到我在监狱里生了一个小孩,他们都不让我看……每一次我都好害怕,我不想再躲再被折磨下去了。过去二十几年我从来没有堂堂正正地活过,这次大概是让我了结一切的机会吧,不管结果如何,我都必须去承担责任。” “宋清远,虽然回复得有点晚——我也爱你,对不起骗了你。” 嘴唇上传来冰凉的感觉。 等等…… 宋清远猛地睁开眼睛。 天光大亮,身畔已经一片冰凉。 因为长时间的深度睡眠,大脑一刹那是完全空白的。 “程重安?” 他坐起身,对着虚空发出喊声,却没有任何回应。 屋里已经没有那个人的身影,宋清远把房间全部打开看了一遍,最后走到客厅,拿起昨晚看电影时喝的苏打水瓶,发现瓶底犹沾着一些没化开的白色粉末。 唑吡坦。他之前开的,下雨时头疼到无法忍受时吃的助眠药。 家里空空荡荡的,宋清远感觉自己心里也一片荒芜,他站了足足一分钟才开始换衣服,穿外套,看一眼表,时针已经过九。 匆匆忙忙往门外走的时候,宋清远打开手机检查新闻,可是才开门他就愣住了。 电梯口蹲着一个人,蜷缩得像只猫。听到声响,对方埋在胳膊里的脸抬起来,两个人对视片刻,宋清远忽然觉得浑身力气都流失了,能听到自己心脏重重敲落的声响。 “对不起,你可不可以陪我去?”程重安脸上是马上要哭出来的表情,眼尾通红,“我还是很怕。” 80 第80章 故人 大片阳光透过楼梯间窗户,洒在墙角摆放的两盆龟背竹叶子上,泛出一种油蜡蜡的光,亮得不真实。 “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你的。”宋清远闭了闭眼,走到程重安面前伸出一只手,“起来。” 程重安蹲得腿麻,被一把拉起来,直接撞到宋清远怀里,他感觉自己仿佛一下子变成了十几岁的少年,撞破南墙才找到心安处。 宋清远第一次那么用力地抱他,仿佛要嵌进身体里一样,很久很久,然后握住他的手,两人一起下楼。 早春时节阳光普照,穿羽绒服已经有些热了,路过全城公园时,程重安放下车窗,风里可以嗅到淡而清冽的花香气。 他转头看宋清远,对方穿着宝蓝色毛衣和浅灰毛呢裤,衣服边角绣着名牌标识,修长的手指握在方向盘上,干净得让他怯怯。 以后每年开花的时候,你会不会想起我? 整个三月,这样若有若无的花香气都会充斥整个城市,就像我的信息素……哪怕你只是在吹到风的一刹那想起我也足够了。 很快就到警局,宋清远停好车去抓他的手,发现他手心潮冷一片,全是汗,忍不住倾身拿额头顶住程重安的额头,低低道:“我只是不想你那么痛苦,别乱想,我不会放弃你的。” 程重安睫毛很长,几乎扫到他脸上。 “你快点回去看叔叔。”程重安没有理他说的话,眼睛垂下去,“阿姨他们肯定看到新闻了,你就告诉他们你被我骗了,别吵架。宋清远……” 顿了顿,程重安感觉一块大石头从胸口缓缓沉下去,好不容易才挤出下面的话:“你一定要幸福。” 他坚持不让宋清远和他一起进警局,独自踏入一尘不染的大厅时,程重安恍惚感觉整个世界都回荡着他的脚步声,一步,两步……深蓝和白界限分明的背景色,不能容许丝毫差错。 他坐到窗口前,笑容亲切的值班女警探头问:“请问您是有什么事情呢?” 程重安张了张嘴,脑袋里一片空白,竟然觉得不知从哪里说起,片刻之后他终于放弃:“我……我叫程重安,我来自首。” 女警用见鬼的表情瞪着他,转身在电脑上输了几个字,目光在屏幕和程重安之间来来回回辨认片刻,终于忍不住惊叫一声:“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她声音有点高,角落几个满脸横肉的大汉纷纷扭头看过来。 程重安看着她:“要在这里说吗?” “不不,你等等!”女警慌张地起身,一只手指着他,“你坐在这里别动!” 她让旁边一个实习的年轻男生看着他,自己急匆匆起身跑进里间,不多时就领了一个身材壮实的中年男人出来。 他的目光落在程重安脸上,刀子一样,瞬间让程重安想起了任丛阳。 男人只盯了他一眼就吩咐:“给华城那边打电话,先把他关审讯室,我一会过去。” 很快女警就在他手腕戴上冰凉的镣铐,那种铁质的冷意程重安一辈子都忘不掉,直往骨头里钻。 他庆幸自己昨晚已经提前把手表摘掉放在茶几上。 审讯室里连一扇窗户都没有,阴冷得像地窖一样,程重安感觉自己在发颤,已经没办法冷静地思考了。 宋清远开车走了吗?他无法抑制地反复想,他们这次是真的没有以后了吧。 “程重安,二十七岁,华城宁县人,”那个高大的男人走进来,一边翻资料一边冷声说,“回答是或否。” “是。” “知道你犯了什么罪吗?” 程重安说:“诈骗。” “其他的呢?”男人带着果不其然的表情冷笑一声,“二零零三年,也就是你八岁时便加入了若月尤美为主的M/淫团伙,这是不是事实?” “我没有卖——” “你和多少Alpha发生过关系?一次收多少钱?” 程重安被他粗暴地打断,一时间脸色微微发白。 男人重重一掌拍在桌上:“说话!” “一个都没有。” 审讯室的门咚一声被人推到墙上又反弹回来,那个熟悉的声音让程重安顿了几秒,猛然回头望去。 “干吗的!”男人恼怒地吼起来,“警局审讯室也乱闯啊?” “我?我就是他在深浅唯一的客人。”站在门口的女人毫不在乎地笑了笑,目光只停在程重安身上,红唇微动,轻哂一声,“你瘦了不少。” 程重安起身时险些撞翻椅子,四年的时间,他几乎刻意在记忆里模糊了对方的面容,那高挑的眉峰,刷得密密的睫毛,永远是香港电影里女星一样的打扮。 紧跟在她身后的女警飞快跑到男人旁边小声说了两句,那男人脸色立刻变了两变,拘谨道:“宫太太……” “你快出去行不行?”林玉蓉不耐烦地踩着高跟嗒嗒嗒走过来,“站着和个猩猩一样,碍事。” 程重安眼看男人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比信号灯还丰富,最后还是鼓着腮帮子什么也没说走出去了。 审讯室很快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不等程重安开口问,林玉蓉就点上烟悠悠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从三年前开始我一直派人调查你这只诈死的小老鼠,你这三年里每天穿什么衣服,做了什么,和谁见面,我都一清二楚。本来只是因为不甘心,但去年发生了一些事情,我顺势买房子搬到这边住,对——就在你和宋清远住的那个小区,所以刚才线人说你和宋清远到了警局,我立刻就开车赶来。” 程重安一时被震得后背发麻:“你知道宋清远……” “嗳,别紧张啊,我胜负心那么强,总得知道我输给什么样的Alpha。”林玉蓉笑起来,眼角已有细密的纹路,却比四年前要更有气质,“你不会真以为你们两个再次见面是因为什么狗屁命运吧?” 程重安完全愣住了,林玉蓉扫他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姿态放松地往后靠在椅背上抽了一口Zolva,吐出两个字:“盛兰。” “盛姐?”程重安已经找不到合适的表情,“她是你派来的人?为什么?” 林玉蓉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漫不经心道:“一年前我被查出怀孕,我又惊又怕,Alpha怎么会怀孕?后来发现是我丈夫想要一个纯正血脉的孩子。婚前说不要孩子的他变脸比翻书还要快,他觉得自己老了,宦海浮沉几十年,不舍得拱手让人,于是早早打起算盘。他疯到给枕边人下药改造身体,哪怕那个药要她的命。他不爱她,所以无所谓,甚至还以为她最终会没有办法地接受。 “但他也太不懂我了,他自私,我也不输他呀, 这些年我真是要被他逼疯了。”林玉蓉仿佛娇嗔一般,笑着在桌上弹了弹烟灰,“四月一号那天,我穿上最好看的礼服,高高兴兴地从私人医院楼梯上跳下去,那个孩子于是在我身体里就死掉了,一个纯A血脉的宫家孩子,用我的命换他的命的孩子,注定结局是你死我活,就算是我送给丈夫的离婚大礼吧。” 程重安浑身发冷,看着眼前这个精致而狠决的女人:“林太太……” “你瞧,我就喜欢你这点。”林玉蓉偏头一笑,“我才不是什么宫太太,我都离婚一年多了,还有人要这么叫,真恶心。” 程重安僵硬地闭上嘴。 林玉蓉打量着指尖燃烧的烟蒂,突然没头没尾地叹口气:“我这一年老得厉害。” “没有的事。”程重安说的是真心话。 “我是说心老了,一点都折腾不动了,以前发了太多疯。”林玉蓉叹了口气,掐灭烟,整间审讯室充斥着一股西瓜和植物衰败的气味,“现在看你就和看干儿子差不多,没激情,盼你给我生个孙子抱。” 四十多岁,世界上让她惦记的人真不多,已经上天堂的老妈算一个,死活不让她离婚的亲爹就算了,除此之外大概就是程重安,她对程重安的感觉很复杂,介于情人和孩子之间,模模糊糊。 程重安:“……”自觉这句话没办法接。 “盛兰是我安插的人没错。一开始我只是好奇那个姓宋的是不是衣冠禽兽,想抓点证据给你看看他根本不值当,后来盛兰她爸爸闹了血栓,我想到让她去你那里按摩,很容易就搭上线让你和姓宋的见一见,大概会很有趣吧?什么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场面,我可是抱着看戏的心态安排的啊,独身老女人的生活真够寂寞。”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当时松口答应的可是你自己!”说到兴奋处,林玉蓉把身子压过桌面,似笑非笑的,“不过我真没想到他这么大度,你们还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倒成了好事月老。” 她伸出一只冰凉的手摸到程重安脸上,程重安看到她手腕上戴着一串成色很好的菩提子,想起当年不欢而散的时候林玉蓉那么疯狂,心里依然隐隐后怕,下意识要避开。 “躲什么躲?你放一百个心,我现在年纪大了,阳/痿了,就是念点旧情,看你因为这点事去蹲监狱不是回事。”林玉蓉干脆把两只手都贴他脸上,紧紧地捧着,“这次的事情不好解决,知道吗?罗敬和是被‘钉子’暗算了,一整条链子给摸出来,深浅只是对外的噱头,你也不过是个小齿轮人物,多少势力卷在里面!华城马上要变天了。” 钉子——程重安刹那间想起罗敬和那个阴柔的情人,还不等他说话,审讯室外忽然一阵喧哗。 “刀下留人!律师驾到!” 随着一声大喊,审讯室的门被人一脚踹到墙上又弹回来,哀怨地吱呀乱叫。 门里门外的人一下子全愣了,被林玉蓉捧着脸的程重安先和任丛阳打了个照面,下一秒才和神情愕然的宋清远对视上。 作者有话说: 安安:怎么自个首这么热闹的吗(ΩДΩ) 81 第81章 等你 三月二十三号,程重安被杨城公安机关移交到华城,同天正午,一则爆炸性新闻蹿到了所有引擎的第一位,媒体争相报道,鲜红的标题字号硕大:失而复得!万阳集团小少爷被拐二十年后归家! 这则消息一出,政商界众人哗然,谁不知道万阳集团的老总已经病入膏肓,眼看大儿子千胜阳要上位,股东大会就在下个月,如今老总格外偏爱的小儿子归家,走向变得扑朔迷离。 然而这位小少爷回来的第一件事既不是去医院看爸爸也不是给他亲哥来个下马威,而是急火火地给所有网络媒体发送了一份大礼。 视频是他在深浅被孙明泉扯着衣服往门外拽的样子,Omega奄奄一息地挣扎,苍白流血的脚在明亮的大理石地板上留下两串可怖红痕。 前几周的高官死亡案在前,又带着时下最抓人眼球的关键词“深浅”、“万阳集团小少爷”,这则视频一经发出,许多网站几乎被疯狂涌入的用户挤爆炸。 因为视频里不仅有千月这个风光显赫的主角,以及华城高级法院的法官孙明泉,还有前不久被逮捕的犯人——程重安。 会面室里,穿着橙色囚服的程重安放下那份带着浓浓墨香味道的报纸,震惊地看向任丛阳。 “看我干吗,我哪有那么大能耐?”任丛阳掏了掏耳朵,“托人家的福,现在舆论齐刷刷往你这边倒,Omega协会和O权组织都出动了,喊着要保护你们的合法权益。” “合法权益……”程重安呆呆地重复了一遍,眼底忽然热起来。 “行了,你也别受太大影响,下周开庭还是场硬战。”任丛阳把好不容易买来的报纸往旁边一推,面无表情翻开整理好的一沓材料,“这几天宋清远为你的事把整个华城都跑遍了,我再和你说一次,现在拒绝庭外和解的人还有七名,总金额约三万,法律上属于较大金额诈骗……” “你怎么才来?” 宋清远走进监狱大厅时手里还提着一杯被人拒绝的奶茶,他环视一圈,缓步走向林玉蓉用皮包为他占的位置。 “对方临时改了地点。”宋清远平静地回答。 林玉蓉笑了一声:“让我猜猜,是从东边改到西边,让你在高速路白白多绕几十分钟?” 宋清远垂下眼睛,没说什么。 “这男人又不是之前那些善良的小姑娘,你上赶着反而更让他高兴。”林玉蓉也不恼,抱着胳膊冷冷道,“他做网红,才不在乎被骗的钱能不能要回来,就是想要热度。” 宋清远转头用沉黑的眼睛望住她:“林太太有办法吗?” 两人对视片刻,林玉蓉忽然啧舌:“宋清远,你说你贱不贱,好好的阳关道不走,非要来踏泥路。” 这话太过刺耳,宋清远听完却淡淡地笑了笑:“他也和你说过一样的话。” “哦?他这么有良心啊。”林玉蓉懒洋洋地问,“那你还不快逃?” “我的世界已完全按照有他存在的模样打造,往哪里逃都一样。” 难得听到他说这么长的话,林玉蓉下意识想摸根烟,又想起皮包已经留在外面的储物柜,焦躁了片刻才颓然哂笑:“也没什么关系,爱情不就是互相犯贱,只是看那个人值不值得。” 过了正午,太阳逐渐西斜,把人影子拉长,两人沉默了一会,宋清远忽然说:“这里一天只能会面两个人。” 林玉蓉皮笑肉不笑:“我当然知道。” 宋清远一边的眉微微挑起,温声道:“为什么你觉得安安会选你呢?” 气氛蓦地暗潮汹涌,任丛阳很会掐时间地从走廊里绕出来,冷声冷脸:“喂,他让你进去。” 被他用下巴示意的林玉蓉面带微笑,俯身理了理华贵的墨绿丝绒裙摆,不急不慢地起身,跟着狱警向里走。 “我真是仁义至尽,还给花蛇做辩护。”任丛阳长出一口气,毫无眼色地一边埋怨一边把宋清远手里的奶茶拿过来喝了一大口,“谢了,还是兄弟知道心疼人啊……就是有点凉。” 宋清远搭在膝上的右手突然抬起来,面无表情地用力捏了一下奶茶杯子。 差点被仙草冻噎死的任丛阳:“咳咳咳啊……” “为什么要见我?” “我想拜托林太太一件事。”程重安吸了口气,没时间绕弯子,“五年前,您说送我的那座房子,还作数吗?” 林玉蓉半晌没搭腔,即使是他,说完这话也自觉脸皮都烧起来。 “你不是不要吗?我送是送了,没讨回来的道理。”林玉蓉笑笑地拨弄着新做的指甲。 “我……我现在想把那座房子折三分之一现金,可以吗?” 林玉蓉略吃了一惊,随即很快笑起来:“我不会帮你的。” 程重安怔怔地看着她,用力咬一下嘴唇,眼里控制不住流泻出乞求的神色。 “你要见我就为了这件事?我不会帮你的。”林玉蓉漫不经心拨弄着手腕上的菩提子,“欠人的东西转世过来还要还,我可不想再认识你这个让人牵心挂肚的小老鼠,缠着宋清远去吧,他也是活该。” 程重安挣扎着还想说什么,头顶忽然一声刺耳的铃响,会面时间结束了。 他被两个狱警一左一右夹着回到牢房,再次离开监狱,是下周三开庭的时候。 这期间外面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Omega协会出面涉入案件,他们出资提供了律师,差点把任丛阳气个半死;千月接受了一家大电视台采访,阐述深浅是如何迫害Omega和Beta,而程重安又是如何照顾他,里面的孩子们怎样互相支撑生存,令舆论愈发倒向;被众多矛头直指的若月尤美在狱中咬舌自尽,而刘江在得知这个消息时吓得尿了一地,当即对所有罪行供认不讳…… 任丛阳心里的胜诉率水涨船高,认错态度良好、舆论支持、林玉蓉出庭作证,这些都是加分项,可是他忘记了非常关键的一环—— 除了诈骗罪,程重安与罗敬和的贩毒罪是否有关仍不明晰,出于考虑,法官最后决定择期宣判,这就意味着——程重安仍然要在监狱里关押一段时间等待最后结果。 庭审结束后,程重安走到那几个被骗钱的人面前,一个一个地向他们鞠躬道歉。他腰弯得太深太久,把他们也弄得手足无措,推拒着走掉了。 “没事,不用太担心,回去该吃吃该喝喝等着吧。”任丛阳从后面走过来,边整理着公文包对程重安说,“宋清远过来了,你还有两分钟时间。” Alpha已经快步穿过往外走的人群,停在他们面前。 才半个月,程重安就感觉宋清远瘦了很多,他想抬手摸摸对方的脸,忘记了还戴着镣铐,一时间弄得很狼狈。 宋清远毫无芥蒂,温柔地抓住他两只手贴到自己脸上,轻叹一口气,直白道:“我很想你。” 太久没有感受过对方皮肤的温度,程重安无措得手指都微微哆嗦起来。 “我……” 千言万语才起一个头,余光里忽然瞥见原告席后站的一个男人正偷偷摸摸朝这边举起相机,程重安浑身一悚,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反应能那么大,被电到一般猛然抽回手,踉踉跄跄地退出证人席。 早在今天之前,他已经做好准备接受一切审判,可他永远做不好失去宋清远的准备。 狱警紧抓住他的胳膊向外走,他听到宋清远还在叫他的名字,安安,安安……反反复复,一声比一声重,最后的句子是“我会等你。” 程重安越走越远,没有回头,不敢回头,泪如雨下。 作者有话说: 下章正文完结,会有单独的番外(千月的和于易森的)把故事补充完整 82 第82章 惊喜 “2062号程重安,会见!” 警棍在围栏上邦邦敲了两声,程重安在睁眼之前先感受到心脏不规律的加速,后颈和脊背在梦中盗汗,把监狱里统一分发的抑制贴打湿了边角。 “是谁?” “不是那个人。” 于是他爬起身往外走,嘴唇和脸颊几乎一个颜色,苍白得吓人。 看守所虽然不像监狱那么严格,但是每天每天被关在四方纸盒一样的屋子里,他渐渐失去了时间观念,胃口也越来越小,每天都在一米二的小床上蜷缩昏睡,常常在睁眼时忘记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过去多久了?这个问题刚模模糊糊地浮现,程重安抬头就看到走廊尽头的电子时钟显示红色的“四月二十号”,原来已经有一个月了。 会客室里的人已经等了很久,程重安推门进去时,他猛然站起身,露出一个胆怯又欣喜的笑:“宝贝。” 程重安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下一秒转身就走:“我不见他。” 犯人当然有拒绝见面的权利,坐在门口的狱警闻声而起,身后却突然传来砰砰砰拍打隔离玻璃的声响。 程重安头也不回走了几步,蓦然顿住,肩背绷得发痛,足足停了半分钟,他转身走到玻璃旁,倏尔伸手拿起那只被狱警监听的电话,冷冷看着对面的男人,一语不发。 男人挤出个笑,眼角一把细细的鱼尾,细声哀求道:“就说几分钟话,好不好?爸爸很想你,一看到新闻就从单玚做了一天的车来找你……” 程重安看着对方与自己七分相似的面孔,终于忍不住冷笑:“想我?好稀奇,二十多年了,你突然想起来自己扔了个孩子吗?” “我知道你怪我,但当年已经是穷途末路了,宝贝,我不扔下你,难道要你跟着我去陪酒卖笑吗?我没有办法……” “我宁愿那样!”程重安失控地喊出一声,手指攥紧话筒,“好,你说你不愿意带我去陪酒卖笑,那你又知道我这二十年是怎么过的吗?我去给Alpha捏肉,又让那些Beta吃我的骨头啃我的肉,我住在没有窗户的地下室里,我想尽办法要逃,我骗了别人钱,最后被关在这里!我从来——我真的一次都没怪过你,你知不知道?我只是恨你那样把我丢下,就像丢一个垃圾,你甚至一次都没回来找过我!我每周都偷偷跑出去在我们住过的小平房上用粉笔写电话号码,害怕你哪天回来找我却找不到,可是一直等到我眼睁睁看着那间房子被城建局派的人拆除碾碎,你也没有回来。” 说这些话几乎用光了程重安全部的力气,他呼吸变得微微急促,看着男人紧抿的嘴唇,内心忽然浮起一种自己都不明白的期待感。 或许,或许他心底最深的一道伤疤只是需要一句—— “我怀孕了。” 程重安呆呆地看着他,半晌,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什么?” “你爸爸,你爸爸他……去年回来找我,他向我下跪认错,说当年不该那样随便离开……今年初我们办了结婚。其实,其实你爸爸他上个月贷款创业失败了,银行催得急,我们正好看到新闻,就商量着我过来一趟,你看你是不是哪个账户里还有点钱,帮帮爸爸们吧……” 好像轰然落下一棒子狠锤在后脑,程重安喉咙口泛起强烈的呕吐感。 前面半段话还说得一哽一哽,到了后面却变得格外顺畅,明显是在心里演练过无数次,连措辞都不再带着那种小心翼翼。 不过,这才对啊,毕竟他的人生就是黑色喜剧,四处布满陷阱,随时都要进入反高潮的情节。 这样想着,程重安几乎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出声:“他被那个有钱的Omega踹了啊!” 玻璃对面那人的表情霎时不自在起来:“他本来就不爱他,况且,哪个Alpha不是这样?他们非要玩一玩才知道哪种Omega好的……” “我真希望你没有来找我,那样我对你还只是恨。”程重安轻轻地打断他,唇角还停留笑的弧度,蝶翅一样忽闪不见,“爸爸,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爸爸了,很抱歉我没有钱,我所有的账户已经被银行冻结了,你不用再浪费时间来找我。还有,”他慢慢站起身,“有件你说错了,既然这个世界有抛弃亲生孩子的Omega, 那当然也会有真心爱人的Alpha。” 说完这句话,他将话筒挂回墙上的机子,倒退两步将生父完完整整看了一遍,转身离开。 那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见他,切断血脉的感觉像从身体最深处拔出一根筋,即使不痛了,也很清楚那里缺着什么,并且会永远地空下去。 又过了两周,排队去吃早饭的时候程重安特意抬头看时钟,时间已经被拨至五月份,怪不得他最近觉得冷水洗脸也没有那么难受了。 距离他最后一次见宋清远……一个半月。 慢慢剥着水煮蛋的壳,程重安往窗外望去,越过围栏密布的土操场和灯塔,一直停留到高大白墙之上的天空。 墙线似一锋利刃,划破了天空,白与蓝的界限如此分明。 明明是他自己拒绝的,宋清远无数次申请的会面,可是心里淌着一条即将干涸的流水,他是其中一条奄奄一息的鱼,每一秒都在扑棱着尾巴无声呼喊。 如果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一定会觉得振聋发聩。 但是在最后的审判降临以前,他再也不可以做出任何自私的选择。 程重安收回目光,低头咬了一口蛋,咀嚼后咽下去,唇齿间忽然泛起强烈的腥气,他忍了一忍,终于没有办法地举起手:“报告!我要去洗手间!” 他在洗手间吐得昏天黑地,几乎以为自己的暴食症再次发作——被关到这里的第一个月他就犯了一次毛病,在食堂里发狂,把所有人都吓到了。 可很快程重安就发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厌恶食物,并且嗜睡到了猫的程度,恨不能全天都裹紧被子暖和稳当地缩在床上,他疯狂地想宋清远,有一天早上醒来发现被褥弄得一塌糊涂,只好天不亮就爬起来洗床单。 腺体和胸口时而隐隐作痛,他惶惶然不知该怎么做,而于易森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他穿着笔挺的警察制服从走廊尽头出现,皮鞋锃亮,头发剪短向后梳,露出饱满的额头,整个人精神焕发,程重安第一眼甚至都没把他认出来。 “程重安。”他薄唇微动,露出个笑,“好久不见。” “……都结束了吗?”程重安很疲倦,没什么力气地问。 于易森点点头:“下周,最快下周你就可以出来。” “张世宇他没事吗?” “他人在海外,不仅刘先生保他,我也出面给你们作证,不用担心。” “谢谢。”程重安淡淡应了一声,垂下眼皮,慢吞吞地问,“你踩着他升官发财吗?” 于易森盯着他头顶,倏尔握紧了拳。 “他喜欢你,是真心的。”程重安抱着腿轻声说。 “那又如何?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于易森很冷静地回答。 “真的吗,你真是这么想的?”程重安微微蹙着眉从下往上看他一眼,真心实意地说,“最好不要骗自己,因为以后一定会后悔。” 于易森在他囚房前站了片刻,沉默地离开。 还不等听到他的脚步消失在楼梯口,程重安已经困倦得再次倒头睡过去。午饭后发的一只橙子被他吃光了,果皮在桌上发出淡淡的清香气。 在于易森这个卧底出面作证的情况下,任丛阳稍作争取就为程重安申请到了取保候审,等到全部程序走完,已经过去半个月。 六月一号,程重安终于从看守所释放,彼时看守所大门两侧的三角梅已经朵朵如拳大小,挤攘壤翻腾着开了半壁江山,暗香萦绕。 在墙壁那一侧,里面的人完全不知外面有这样的风景。 大门口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树叶随风摇摆,影影绰绰,安静得像童话故事里的城堡。 程重安站在明亮的日光中,忍不住抬手遮一遮脸,眩晕了短暂的几分钟。 随后,他转身轻快地走上大路,提着一只小小的包,里面仅有他来时穿的衣服。 为什么没有来——明明让自己不要去想,心里还是乱成了一团滚翻的毛线。 这次终于失望了吧? 来了这么多次,填了那么多次会面表,甚至不惜让人托话,却反复反复地踢铁板,被一个什么也不是的Omega。 手不受控制地摸向小腹,程重安强忍着情绪,用力咬住嘴唇,视线逐渐被朦胧水意氤氲。 没关系,他自己也可以照顾好他们自己,顶多就是多打几份工…… “安安,这边。” 停止吧,快点扼制这种没用又懦弱的幻想,在看守所你不是也做过千百次相同的梦吗,睁开眼来什么也没有—— “安安!” 程重安猛然抬头。 路两边的植物无人照料,肆意疯长,郁郁蓊蓊。对方已经推开车门下来,两人隔了几步远,强烈日光照耀下,他立在那一片墨绿色之中,整洁干净的白衬衫都有些透光,恍若神明。 一瞬间,程重安瞳孔扩大,手里的提包“啪”一声坠落在地,激起细小的尘土。 “对不起,我来晚了,”宋清远额角渗着细微的汗,走近温声解释着,“路上有点堵……” “一点都不晚,”失而复得般的狂喜涌上心头,程重安没出息地膝盖发软,张开手臂用尽全力抱住他,“你永远不用对我道歉。” 六月的初夏,微风燥热,小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偶尔有嗡嗡的蜜蜂穿过花丛,短暂停留。 衣服的布料很单薄,足矣让胸口感受到两个人的心跳,程重安贪恋地闭上眼,觉得自己仿佛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终于到了可以歇脚的港湾。 “安安,”静谧中,他听到宋清远微哑的声音,“今天上午,爸爸的葬礼结束了。” 他愣了一下,感到不可思议,泪水却迅速涌上眼眶。 “我没有爸爸了。” 他哽咽着努力伸手去摸宋清远的头,感觉颈侧一片温凉的湿润。 “我会永远陪着你。” 请放心地哭出来——因为爱你,所以在我面前你不必做家里顶天立地的长子,也不必是温柔全能的神。 回家的车上,宋清远告诉他,张世宇他们昨天已经从大洋另一边飞回来,在家里等着和他们一起庆祝。 “对了,”宋清远淡笑着说,“我还有一个惊喜要送给你。” 午后熏风轻轻吹动头发,程重安坐在副驾已经舒服得昏昏欲睡:“什么?” 宋清远修长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打了几下:“我现在就职的医院旁边有一家疗养店面出租,我已经买下来,等你去看过再决定装修。” “什么——”程重安惊得几乎跳起来,“你快点退掉,我不能收!” “合同已经签了,不能反悔。况且,”宋清远低笑,“用的是你的钱。” 程重安完全摸不到头脑,很焦躁地看着他。 “前段时间我忙得焦头烂额,张世宇主动提出把你还的那些钱拿去做风险投资,我同意了,结果竟然出乎意料的好,几乎翻一番。”宋清远觉得有些荒谬似的笑着摇摇头,“卖出一半后一部分盘店面,一部分拿去还法院判定的赔偿款,剩下的用来装修买设施也足够。” 程重安瞪大眼睛看着他,不敢相信宋清远会这么疯狂。当年他可是攥着那几十万攥到手心流汗都不敢让张世宇拿去冒险! 他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地倒抽一口气:“要是全赔进去你要怎么办啊?” “赔就赔吧。”路口红灯,宋清远踩下刹车,手伸过去扣住他的十指漫不经心把玩着,“那笔钱我本来也没想拿回来。” 程重安嘴唇微微发颤:“我欠你的已经够多了,你这样……要我怎么还才还得完?” “嗯,也是个问题。”宋清远眯起深邃的眼睛,好似认真思索了片刻,径自轻松道,“就用你‘身边那个人’的位置来还吧,一辈子。” 程重安怔怔地看着他,整颗心像溏化的布丁,一戳便软塌得不像话。 说话间,车子正停在市中心,路旁有一家酒店正在办露天婚礼,门前立着巨大的喜红色充气气球,金色大字写着一对新人名字,顶部还用钻石品牌的标志作装饰。 新郎新娘交换戒指时掌声雷动,程重安下意识地转头看一眼,忍不住愕然出声。 “怎么了?”宋清远捏捏他的手指。 “不,只是……” 他不可思议地再确认一次,这回终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多么巧,华城这样大而繁华的城市,几回擦肩而过就能弄丢一个人,他们居然能遇见两次。 当年硬着头皮要向他买一只气球的少年,竟然也已到了做新郎的年纪。 “只是忽然想起来,”车子发动,程重安微微地笑着回过头,“我也还有一个惊喜没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 失策了!!正文还有一个短短的尾声,周四发~~ 83 第83章 尾声 -尾声 十一月,纽约近郊区连着下了几场大雪,不到五点街边商店就早早关了门,冷风萧索,偶尔有小汽车缓慢碾着积雪驶过去,酒吧的招牌在风里半暗半明闪烁着单光,暮色一派冷意。 这样要命的天气程重安偏偏起馋瘾,午睡醒了就开始念叨吃朗姆甜筒,要用金朗姆酒,放巧克力碎,再来一颗果肉饱满的车厘子。 宋清远坐在沙发上听得眉心直跳,赶紧放下书把人抱到腿上哄了一会。程重安理所当然的比之前重了些,身上添了肉,小腹不再平坦。 从看守所出来这几个月他变得懒洋洋,整日酣睡,对时间完全失去概念,黏人得很,有时候凌晨还会惊醒,在半明半暗的晨光中抬起宋清远的胳膊揽在自己身上,再次昏昏睡去。 等他从中医到西医把冷食不好的原因列出十五条,程重安终于听腻了,光着的脚踩在他脚面上,扭头努力亲他让他闭嘴:“那我想出去逛逛。” 宋清远沉默了一会儿,他想起自打七月来这边,程重安出门的次数用两只手都能数过来,其实也因为之前在国内准备店铺开张累坏了。 他叹息:“外面路很滑……” “不是有你吗,”程重安耍赖,鼻子上皱起细小的纹路,“你牵着我走就好。” 宋清远只好投降,拿毛衣羽绒服围巾把他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程重安哇啦哇啦直叫,说不是他穿衣服是衣服在穿他:“你弄得我跟三百斤大胖子一样!” 宋清远充耳未闻,给他戴好织线帽,捏捏他长了点肉的脸颊,温声道:“六百斤我也喜欢。” 嗯,俗话说得好,Alpha的嘴—— “嗯嗯,”程重安乐滋滋地抱住他胳膊,“我信你啦!” 说要出门的是程重安,结果出门走了两条街就喊受不了的也是他,拖着脚一会说腰疼一会说腿冷,风大雪急,恰巧路口处有一座教堂还亮着灯,两人就暂时进去躲一躲。 教堂内外简直是两个世界,非常暖和,有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也三三两两在长椅上或坐或躺,堂内点着高高的白蜡烛,一群金发碧眼的小孩正穿着白色礼袍排排站好唱诗,声音稚嫩得像出生不久的小羊。 气氛很安宁,程重安靠在宋清远肩头出神地看了一会儿那群小孩子,忽然说:“我们以后要不要也在这种地方结婚?” Omega鼻尖被冷风吹得泛红,现在还没缓过来,眼睛亮亮的,很惹人喜欢。 宋清远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低声问:“你想吗?” “想啊。”程重安眉眼弯弯笑起来,像十几岁的少年一样做幸福的假设,“但是不要太隆重,不要办酒席,甚至不用别人参加,只要交换戒指和kiss就够了。” “安安,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啊,”程重安在毛茸茸的围巾里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只要简简单单的,不用搞什么排场。” “那么,如果说,”宋清远转头望住他,神情是程重安从未见过的、抑制不住的悸动,“你要的这些,我现在就可以实现……” 他探手从风衣口袋中拿出一只绒盒,微微颤抖着打开来。里面躺着两只款式简单而精致的戒指,拿幽绿的细钻点缀一圈,看起来很低调。 程重安呆呆地看着一大一小两只钻戒,许久,终于艰难地开口:“这个不会是——” “没错,用那条项链打的,修过太多次,已经没办法再戴了。”宋清远温声说完,闭了闭眼,终于再次镇定下来,“你没说,我就一直在等,随时带在身上,害怕什么时候你开口,我却没准备好。” 程重安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我也是因为害怕,才想要你先主动说……” 他总觉得自己让宋清远毫无退路,所以即使复合了大半年,也始终不敢开口要求再进一步的关系。 “我明白。”宋清远轻轻捉住他的手,郑重而缓慢地将那枚戒指推到他无名指指根,“我已经等得太久了。” 浅浅的绿落在指间,程重安恍然想,这大概是他新生第一抹绿,崭新人生的第一个春。 程重安垂着眼看了很久戒指,把盒子里另一枚拿出来,同样认真地帮宋清远戴上,然后抬头泪眼汪汪憋出一句:“让宋糖知道要气死了。” “是啊。” 宋清远忍不住笑起来,然后低下头,和他接一个绵长的吻。 烛火跳跃,一切都如潮水般渐渐退却远去,化作背景。静谧中,程重安抓住他的袖子,然后是手,十指相扣,戒圈叠在一起,刹那即永恒。 我从二十三岁遇见你就开始喜欢你,未来也不会变。 来时虽然走了一条又长又曲折的路,长夜漫漫,好在千难万险渡过,尽头仍是你。 此后便是小舟随海,白头到老。 ——The End—— 作者有话说: 正文正式完结,谢谢追更的大家一路陪《骗心》走到最后,大鞠躬or3!没有你们我真的写不到最后,谢谢@芝士猪柳蛋堡,破费啦!我休息两天再来填番外喔! 84景江林×千月(上) 更新时间:2021-12-0221:13:02 骗心·奉壹 字数:3281 2018.09.10芝加哥 “我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当千月仰头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景江林只有三个想法,第一,他不要该死地攥着自己的命根子,第二,他不是跪在自己腿间,第三——别用那种小孩玩家家酒的眼神看他。 “你说呢?”他面无表情地支起身子看千月湿了的嘴唇。 来到美国之后他把千月当挂坠一样随时随地拴在身边,经过这几个月的磨炼,他已经对千月各种不合时宜的行为和话语习以为常。 “我不知道。”千月坦白地说出答案。 他是真的不太理解景江林在带他做什么,除了吃饭做爱睡觉,其余的时间他被带到一些办公室,会有西装革履的外国人对他解释很多事情,然后要他在文件上签字。他写名字写得一笔一划的,每次都要被景江林笑。 忽然,千月脑袋里有个灯泡啪地亮了几秒,他迟钝而艰难地问:“……我们私奔了?” 景江林下身一激灵,几乎弹在他嘴唇上,自己都忍不住懊恼地骂了一声:“小少爷,你还咬不咬?” “……”千月想了几秒钟,还是低头乖乖张嘴把那个东西再吃进去,又立马吐出来,“今天能不能不吃药?"他真是变精明了许多。 只在温暖乡里待了0.01秒的景江林终于忍无可忍,猛地抬手把他摁倒底。 一整套床上运动做完之后,景江林在Omega头上随意撸了两把,把扔在地上的睡裤捡起来套上,裸着上半身去厨房。 千月顶着一头炸毛陷在毛绒绒的床被里犯迷瞪,不多时就闻到厨房飘来的恐怖味道,立马整张脸都皱起来 他总要吃很多的药……很多很多的药,胶囊和药片,还有景江林煮的一袋子一袋子的药液,最苦,但是景江林说他从国内弄过来可花了老鼻子钱,要是不好好喝他抽死他。 景江林说抽他也的确抽,尤其喜欢抽他的脸,拍出一点响声,轻轻的,闹着玩的力度,但是眼色总是很沉,千月不怕挨抽,但是挺害怕那种眼神,就像一个滔滔的漩涡,要把他和自己一起卷进去。 所以景江林喊他的时候他就老老实实从床上蹭下去,一瘸一拐地走到客厅,捏着鼻子把药一口闷。 景江林接过空碗,咧嘴一笑,拍了拍他的脸:“真乖。” 千月撇撇嘴,感觉很郁闷,喝了药也要挨抽—— 耳垂忽然被人含住,滚热的温度吓得他瞬间往旁边一跳,目光对上景江林玩味的笑:“去洗澡吧,浑身都是我的味。” 千月心悸地摸了摸耳朵,一溜烟跑进浴室,回身落锁。 他把睡衣脱掉,看到镜面里自己的胸口和锁骨处几乎落满了羞耻的痕迹,景江林每次发起疯来都把他堵在床角乱啃,而他当时居然那么——那么浪地享受。 千月坐进按摩浴缸里,一边泡一边耳朵通红地想着些乱七八糟,过了一会,他往下滑了滑,吹起一溜水泡泡。 水渐渐没过他的脸,在眼皮上落下跳跃的亮光,仿佛灯光隔了很远很远,他忽然听到剧烈的轰鸣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头顶高速旋转—— 千月受到莫名的诱惑,慢慢把整个身体都沉入温热翻滚的水中,感受着水依次漫过鼻孔、耳朵、头发,仿佛回到母体。 水已变了味道,腥咸的,化成一股股细小的泡沫涌进他的身体,灌满肺叶。原来是很冷的,冻得骨头生疼。毕竟这是冬天的夜里,怎么会暖和呢?他的生日在十一月,午夜时江上都要结冰了吧—▁ 但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千月迷迷糊糊地想着,我不是许完愿吃完蛋糕回房间睡觉了吗? 对了,是有人来叫我起来看海豚啊! 叔叔,这么黑,哪里有海豚?小月,在远一点的地方,叔叔抱着你,从栏杆上看好不好?可是好高啊叔叔,我害怕。不要怕,你看,叔叔可以牢牢地抱住你…… “你在干吗!?” 随着一声怒吼,哗啦―声,千月被硬生生拽出浴缸,像―尾鱼搁了浅,蜷缩在地板上剧烈地连呛带咳吐出一滩水,鼻子里仿佛撕裂一般疼痛。 他很瘦,脊椎骨细细一条,景江林看着看着,理智回笼,怒火渐渐消弭,蹲下来,忽然听到千月嘴唇颤抖着反复重复一个名字。 他凑近一点,听到:方叔叔,哥哥,爸爸,爸爸…… 景江林要说出口的话生生咽下去,忍不住用力捉住他瘦弱的肩头:“千月!看着我!你想起什么了?” 千月整个眼角都是通红的,那样直直地看着他,简直不像那个口齿不清的小傻子,很陌生的神情。 一分钟,两分钟,千月定定地看了他很久,忽然跪起来抱住他脖子。 “对不起……”死里逃生,千月湿濡的脸贴着他颈窝,用没什么力气的声音很缓慢地说,“对不起。” 谢谢你又一次救了我。 就像那天,我被那个姓孙的法官扒得精光,你拿枪射穿门锁闯进来救了我。 就像我九岁的时候,你跳下山坡把我抱起来,义正言辞地冷声警告:“小少爷,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景江林】 我在相维边境待了四年,十六到二十岁,习惯了晨起用带着冰渣子的水洗脸,然后站在屋外守岗,看着无边无际的大雪飘飘扬扬洒下来,覆满这片无垠的荒野,祖国边界上的无人之境。 到了第四年,我向上级提交报告,很快被批准,于是带着全部的行当———只十四寸行李箱,踏上漫长的归家路。 时隔许久回到华城,简直像原始人来到光怪陆离的摩登世界,各种各样的味道……我已经四年没见过任何一个Omega,更别提穿裙子的姑娘,在相维穿裙子要冒着废腿的危险。 老妈在机场就抱着我大哭一场,连当年让我“当兵就再也别回来的”老爹也老泪纵横,话里话外不停说家具厂已经转手他人,言下之意不再逼着我继承家业。 我的履历还算出色,虽然那几年的时间仿佛停滞,但好在功勋圆满,很快便谋到一个高薪职业,去给有钱人做全职保镖。 万阳集团的千家有两个孩子,众所周知大儿子不是亲生,所以小儿子千月更加得宠,脸上的娇俏气一眼就能看出来。 那段时间我刚回到城市和人群之中,甚至忘了如何与人交流,所以暂时来说,这是份挺省心的职业。 那小孩子总是偷偷地看我,躲来躲去,好像以为我看不到。“小少爷,”我背对着他解皮带,“我要上厕所了,你要继续看吗?” “对不起!” 他吓得捂住眼睛就跑,好像因为自己是个Omega就没长那东西一样。 我看出来兄弟二人的感情并不好,千胜阳孤僻、高傲,不稀罕和他幼稚的弟弟一起玩,如果千行山不在,他甚至会伸手推千月,那力度毫无保留,但是千月不觉得,下一次还会娇声娇气地缠上去,求哥哥和他玩游戏有几次他被拒绝了便跑来叫我一起玩,我陪他玩那些游戏,总是把他杀得片甲不留,他依然很高兴,甚至很崇拜我。 傻瓜一样的小孩。 头发很软的小孩。 会在玩游戏时倒在我腿上睡着的小孩。 我把一切收在眼底,尽职本分地做工作,只要不出现严重事件就好。 八月份一天,老总带着两个儿子爬山,烈日高照,中途休息的时候,我听到千胜阳对千月说:“刚刚看到一只小狗,好可怜,被藤蔓缠住了,估计今晚要不被饿死,要不就冻死。” 他说完仰头喝了一大口功能饮料,表情丝毫看不出怜悯的样子。 千月一下子很紧张:“在哪里?” “就在刚刚那个大坡,”千胜阳耸耸肩,一边拧着瓶盖,“救不上来的哦。” 这对话只是一个小插曲,千月却活像全身爬了蚂蚁,坐立不安起来,过了一会,他终于站起来说:“我要小便……" 千胜阳哦了一声,说:“你快去。” 然后他笑起来,扭头往千行山那边看了一眼——老总正在讲生意电话。 千月一溜烟跑得太快,我转身便追,管家方哲石却突然出现,把我拦在拐角——“景先生,我昨天忘记把新换的通行证给你。” 我冷冷扫他一眼,一把夺过他手上的东西,还没跑两步,已经听到远处千月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很难说我是什么感受,心疼?大概还不至于。同情?或许是这样吧,生活在夹缝里的小孩,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 总之,我出乎自己意料地,毫不犹豫地跟着翻了下去。 山坡陡峭得可怕,我最后在一块大石头旁抱起千月,他瘦小得像只流浪犬,腿摔断了,扭成有点可怕的姿 势,自己都不敢看。 “小狗……”千月哭着说,“哥哥,救救小狗。” 我按捺许久的脾气终于给他逼出来,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耐着性子按他手指的方向找了一会,发现角落藤蔓上真的缠住了一只小狗,奄奄一息的样子。 最后我抱着千月,千月抱着小狗,攀着救生队放的梯子才爬了上去。 千月直接被送去接骨头,千行山焦灼万分地一起坐救护车去了,留下千胜阳和方哲石一高一矮立在那里,脸上是如出一辙的阴森神色。 我拍打着西服上的草枝碎叶,恶心而不屑:“下次最好用只普通的杂种狗,更有说服力。”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千胜阳的表现得有一百分,“不过你在做自我介绍吗?狗杂种。” 真不敢想这是一个初中生说的话,不过也是,现在小孩子都比较早熟。 那时候我还没料到,不出一年,我就被千胜阳设计一脚踢出了千家。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huk.com